步非烟武林客栈之卷舞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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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溅落芳尘次第歌七月十四,黄昏。 河南,开封,清远县。 郭敖满身疲惫,站在县郊的旷野中。他凝视着面前那座小小的庙宇。 曾经兴盛的香火终于抵不住时间的侵袭,将败亡的影子涂在朱红的门墙上面,让那点残存的朱红也随之败亡。红色已不再醒目,在灰沉的暮色中,隐隐带着苍凉的感慨,如同青春失尽的老妇,苍凉无力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小小的门楣上,挂着一块匾,上面是锈迹斑斑的三个大字:“财神庙” 郭敖情不自禁地吐了口气,伸手将庙门推了开来。那破旧的木门发出一阵嘶哑的声音,缓缓打开了。庙中并没有香火,残败的神案孤零零地摆在已凋尽泥彩的财神面前,是老人最后摇落的两颗齿。 这又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没有人不想发财,但财神庙的香火,却往往是最差的,几乎比土地庙还要差。郭敖慢慢走了进来,他的神色有些诧异。以他十年练剑的修为,周身剑气当真已经到了自然活泼,触物即发的境界,但他方才几度将剑气远放出去,却一点生人的气息都没有觉察到。难道这发了财神帖、约自己来此相见之人,竟然爽约未来么?郭敖深信这必不可能,他吐了几口气,缓缓调节内息,准备等了下去。 突然神案上“咯”地一声轻响,郭敖剑气一振,猛地抬起头来。就见神案中间的那尊财神,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点漆一样黑中透亮,却丝毫感情都没有,冷冷地,如同上界真神一样,盯在郭敖身上。这实在不像是人类的眼睛,因为没有任何人的眼睛如此冰冷! 郭敖背上冒出一阵凉意,庙中的暮色暗暗合了过来,四周一阵凄迷,宛如群鬼夜集,将要在这庙宇中开列地狱的欢宴! 那神像却如定住了一般,不说话,也不再动作,只是冷冷地盯着他。郭敖忍不住打了一阵寒战,大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再不出来,我将这庙拆了个希巴烂!” 那财神像突然又是咯咯一阵响,合着的双手慢慢张了开来。只见他手中握了一串纸钱,上面用浓墨写了三个大字:“跟我来!” 郭敖才看清楚,那财神像突然缓缓退后,竟然隐进了小庙背后的墙壁里!那墙壁黑黝黝的,仿佛一张大口,悄无声息地就将神像吞没了,却依旧合上,丝毫痕迹都没有! 郭敖心下惊疑,走上前去看时,却不禁哑然失笑。原来那墙壁上有一个大洞,只不过洞壁跟墙壁都被烟尘熏得乌黑,又在薄暮之中,当真就如一片整墙一般。只听里面咯咯轻响不住传来,那神像越退越进去了。 郭敖豪笑道:“瞧你装神弄鬼到什么时候?一会等我追上了你,一定将你拆个希巴烂!” 他这时也看出了那财神像内装有机关,一旦开启之后,就会自动行走。这同少林寺木人巷里的木人有些相似,只是乍见之下,不由人不吓一大跳。 突然眼前一亮,那洞壁上猛然亮起了两盏油灯。碧光森森,将周围照得一片幽幽的,人物走动,暗影幢幢,直如阴间地府一般。郭敖摇了摇头,只见那财神像缓缓前行,当下也就缓步跟了上去。 这情景,又在诡秘之中,多了几分阴森。 那财神像走得极为缓慢,随着郭敖走过,两壁不断有油灯闪亮。猛地身后一阵暴响,郭敖一惊回头,就见来时的洞口,竟然合了上去!郭敖心头一震,但此时已然走得远了,再想抢着逃出去,却哪里能够?既然回头无望,那就只能继续前行了。好在郭敖本为浪子,生死之事,倒真没有放在心上。当下哈哈一笑,快步追上那财神像,拍着它肩头道:“财神老兄,这下可就只能仰仗你将我送出去了。不过你若是不想出去,那也由你。黄泉路上多了你陪伴,倒也真不寂寞得紧。只是来生我投胎之后,你可要多照顾我一下,别再让我是个穷光蛋了。” 他说一句话,就在财神像的肩头拍一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也就拍个不停。等他拍到第七下的时候,财神像的肩头突然弹出了一截钢箍,迅捷无伦地向他手腕套去! 郭敖号称剑神,一柄剑上的修为虽然不敢说独步天下,却也当真了得。若是一开始这财神像就施展暗算,郭敖保证在瞬息之间就剑出鞘外,一剑就将它震成碎片。但它却迟迟不发作,一直到郭敖拍到第七次,方才弹出机关。要知道多拍一次,人的警戒心就多少一分,待拍到第七次,那便丝毫警戒心都没有了。郭敖几乎就将它当成了一具完全无害的泥娃娃,却哪里会想到它竟然也有恶毒的机关?只听噗噗声响,钢箍将他的右手结结实实套了起来。 郭敖笑了。他盯着财神像,仿佛看着一个顽皮的孩子在恶作剧:“你知不知道我是谁?难道你以为这点钢箍就可以将我困住?” 他伸出左手摇了摇,道:“瞧见没有?我还有一只手。只要我这只手动一动,你就会四分五裂,你信也不信?” 那财神像当然不知道什么叫信不信,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郭敖摇头道:“跟你这木偶说了也没什么用,准备死吧!” 他的手一抖,裂电一般的光芒从身上升起,凌空一闪,化作霹雳般的寒光,向那财神像罩了过去。这一招几乎蕴涵了郭敖剑术的所有精粹,就算武林中的一流高手,都未必能躲过,何况一具泥雕的财神像?光芒裂转,那财神像却浑如未觉,一双沉静得犹如湖水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郭敖,就如神明看着死人一般。 光芒迅速就罩到了财神像的头顶。却就在这时,郭敖就觉手腕微微一痛,他能感到一枚极其细小的尖针从钢箍中弹了出来,刺入他的肌肉中。同样的道理,若钢箍一罩到他手腕上,这枚细针就弹出来的话,郭敖必定能在电光石火之间凝聚全身功力,于它破体刺肤之前,就将它震碎,但在这时弹出,郭敖却已是回天无力。 他身上的剑光顿时黯淡,竟然连财神像都没有碰到,就还原成一柄长剑,光芒隐晦,落在了地上。郭敖脸上尽是不肯相信的神色,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人称少年剑神的他,竟然会被一具财神像击倒! 洞中碧绿的灯光缓缓摇曳,那尊财神像就这么静静地垂着头看着郭敖,一动不动。 李清愁来到了财神庙前。 夜色更加凄迷,今天是个阴天,空中连一丝星光都没有,这座小小的财神庙就如洪荒的巨兽蹲伏在空旷的原野上,等待着新的猎物的到来。 海中有种生物,它们的身躯异常庞大,庞大到连它们自己都很难挪动它,于是它们便整天躺在海底,只将口尽量地张大,便有无数的鱼虾随着海流游入它们口中。它们只需在猎物进入之后,闭上嘴巴,吞咽下去,便可以供给自身的生存。现在的财神庙,就如这海底的生物。它的嘴,已经张开。 李清愁伸手去推那庙门。在他的手触及到庙门的瞬间,他突然犹豫了一下,他的指甲本是蜷着的,现在缓缓张开,李清愁就用这长长的指甲将庙门推开。那庙门发出一声嘶哑的声音,缓缓打开了。李清愁的手垂下,长长的指甲再度蜷了起来。 神案上没有香火,破旧干的财神手中捧着泥土做的金元宝,满面笑容地站在神案的背后。长久没有香火的滋润,这笑容看起来畏缩而谄媚,仿佛在祈求李清愁的施舍。 李清愁叹了口气,五年前他来到这里的时候,财神庙还有一位年老的庙祝,对着每个到来的人絮絮叨叨地收着香火钱,现在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连庙都破败成这个样子。财神管着天下钱财,为什么自己的神像却敝破成这个样子呢?李清愁负手看着这尊神像,不由心驰物外了。 突然,就听庙后传来一阵淅淅嗦嗦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人向这边走着。财神像的旁边就是一扇小门,那门通向财神庙后面的院子,原来那个年老的庙祝就住在这个院子里。李清愁咳嗽一声,提高了声音道:“祝道人,是你么?” 没有人回答,那淅淅碎碎的声音依旧响个不停,仿佛祝道人拖着身子向这边走着,走了很久,却依旧没有走到门前。李清愁心下奇怪,突然“吱呀”一声响,那扇小门被猛力推了开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门中,默无声息地看着李清愁。他满头乱发,胡须脏乱,几乎看不清脸面,接着微弱的夜色,隐约能看到他身上那肮脏邋遢之极的道袍。李清愁又提高了嗓音,道:“祝道长,是你么?” 那人却一声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清愁。被粗暴推开的小门不住吱呀作响,来回扇动着,一下一下打在他身上。那人如同不觉。 李清愁心下奇怪,走上一步,他突然感到一阵奇怪,那人的道袍是反穿的。 反穿的意思,就是本来应该在前面的前襟,被他穿到了后面,而本来应该在后面的袍背,被他穿到了前面。那袍子又肥又阔,祝道人虽然身形高大,这样穿起来,也颇觉古怪。 那道人喉中发出一阵沙哑的声音,腰一折,用一种极为怪异的姿势向后弯了下去。李清愁霎时之间汗毛森竖,因为他看清了,那人并不是反穿了衣服,而是他根本就是脊背在前、胸膛在后!他整个人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折了过来,一颗头折到了脊背后,却不知如何依旧活着!他这时只如平常人一样弯了下腰,但整个人已经弯成了种奇怪的弧形! 更为骇异的是他如同不觉一般,两只手跟着弯了过来,在脊背上捶了几下。他的力气用的略为大了一点,盯着李清愁的两颗眼珠受了振荡,突然落到了地上! 红白色的眼珠落到地上,滴溜溜的乱转,一股血腥的气息,就在周围弥漫开来。 李清愁头皮一阵发炸,突然就见那尊财神像的眼睛倏地睁了开来! 他忍不住心头一阵惊骇,全速往后退了过去。就在此时,他身后那漆黑的墙壁上悄没声地伸出一根极其尖细的黑刺来,极轻微地在他身上扎了一下。 李清愁却如受雷击,身子迅速变得僵硬起来。一股绿气从针孔处迅速蔓延开来,眨眼之间,已经侵蚀了他全身。李清愁再也站立不住,身子一阵摇晃,轰然倒地!他的身子摔到地面上时,竟然发出一阵木头触地般的声响。 那位祝道人两颗乌黑的眼眶直愣愣地盯着李清愁的身子,一动不动。 李清愁拼命挣扎着想保持最后一丝清醒,但他的神智越来越混乱,终于,诡秘的绿色将整个视野包围,失去了世间的光和暗。那绿色越来越浓,最后渐渐化作一团最深沉的黑暗,将他吞没。 莽莽的原野上慢慢地显出了一个人影,缓缓地,但却坚定无比地向着财神庙走来。他的步子迈得很慢,但却有种不舍不休的味道,似乎一旦迈出去之后,就再也不会收回。他的目光并没有望着前方,只因他知道自己的目标就在前面。他从不会走错,这次也一样。 财神庙依旧孤独地蹲在那里,将一身的夜色抖落在黑暗中。岁月侵蚀让他一身荒凉,但它却从来没有在意过,默默的从天地初开,一直等候着这过往的武林来客,直到天长地久。 铁恨缓缓走到门前,缓缓推开门,缓缓走了进去。 他做什么事都这么有条不紊而又小心谨慎。因为他知道他只有一条命,但想要他这条命的人却很多。若不是他如此小心,他早就死了三十八次了。 财神庙中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夜色已沉。铁恨晃亮了火折子,破败的景象立即映入了他的眼帘。财神手中的金元宝就跟它的笑容一样,虚假得从来不会引人注意。同样敝败的神案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上面的供碗已经残缺不全,每个破碗中都装了半碗的尘土。供碗旁边,是半截沾满了灰土的蜡烛,插在满是铜锈的烛台上。铁恨小心地将那半截蜡烛拔下来,仔细地看了看,摇了摇头,放在神案上,从怀中掏出半截蜡烛,重新插在烛台上,用火折子点燃了。 那烛台也长久没有人用了,上面的铜锈几乎生了一指多厚。铁恨插上去的蜡烛并不长,因为他向来清廉,并没有多少银钱可以挥霍。一个多年没有升职的捕头,能有多少薪水呢? 铁恨吹熄了火折子,蜡烛的光芒荧荧如豆,照在他身上。铁恨一动不动地立着。他在等,等那发放财神帖的人出现。今天便是七月十四,倘若子时此人还不出现,他便自由了。为了自由,他便多等一会又何妨? 铁恨有的是耐心,他甚至连姿势都没变,就在这小小的财神庙中等了一个半时辰。没有人来。 夜晚的寂静仿佛神圣不可侵犯一般,连虫声都闻听不到。唯一动的,便是那摇曳的烛火。但过了这么长时间,那烛火也渐渐黯淡下去,烛油长长地落下来,蜡烛已经烧到了尽头。 等到烛花爆到最后一颗时,铁恨磐石般的身形才动了,他从怀中摸出另一支蜡烛,向烛火上凑了过去。 就在这时,他突然见到神案上供着的财神像嘴角慢慢挑动,组成了一个极为揶揄的笑容。铁恨心中一震,拿着蜡烛的手顿在空中,再也伸不出去。 那财神像无声地笑着,越笑越是欢畅。从那紧紧眯起的眼缝中,射出两道并不属于人间的寒芒,定定地罩在铁恨身上。铁恨虽然胆大,素来又不相信鬼神,但也不由得心中一震,拿着蜡烛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插在烛台上的蜡烛终于尽完了它的职责,随着最后一条长长的蜡泪淌下,摇曳的烛火渐渐昏暗,越来越淡了下去。但另一股诡异的火焰却随之冲起,碧森森地映着铁恨的须眉。铁恨骇然转头,就见层层裹满了铁锈的烛台,竟然接续着那短命的蜡烛,燃烧了起来!那火焰碧绿无比,直直地上冲着,从门缝中刮进来的寒风竟然不能将它吹偏分毫! 铁恨心中惊骇无比,他张口欲呼,却突然发觉自己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用力抓着自己的喉咙,竭力想呼喊,却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巨大的寂静犹如梦魇般一下子将他完全覆盖住,然后凌空压了下来。铁恨只觉自己的思维被这梦魇压得一丝丝从身体中抽离了出来,他的神智也随着模糊起来。 只是无端地,那财神像的笑容却越来越清晰,最后定格为他唯一能看到的东西。铁恨的双目张得大大的,宛如蜥蜴一样盯住财神像的嘴角,趴在地上,再也不能动了。财神像也盯住他,四只没有生机的眼睛互相对视,一边是毫无怜悯的神明,一边毫无知觉的死人。 烛台烧起的碧光却越来越浓,碧光中隐隐透出一股香味,在小小的财神庙中渐渐散溢而开。仿佛西天如来讲经到了妙处时,天雨曼荼罗的香气。只是却再无人能够闻到了
第二章 几复弹剑奏鸣珂一片黑暗。 仿佛太阳沦落,明月崩毁,一切的星辰全都浸入了海之深渊,这个世界上再无一点光芒,只有这深沉的,宛如叹息一般的黑暗,将俗世的一切紧紧围裹住,不放一丝一毫离开。 突然,一点绿光跳动,却是一盏小小的油灯燃了起来。灯光跃然,照着那灯盏乃是风磨铜所铸,花纹镂刻得极为精细,里面的油清亮明澈,几乎一点渣滓都没有。但这灯盏跟这油就价值不菲,但奇异的是,这灯所发出的光,却是诡异到不可思议的绿色。 只因那浸在油中的灯心,乃是一截绿油油的植物。它有根,扎在油中;有茎,长约两寸;有叶,在茎的末端生长的极为细长的四片;有花,那花也如叶子一般,碧绿色的,很纤细的花瓣。这火焰就烧在花瓣上,碧油油的花,碧油油的火焰。 一盏灯亮起,跟着又是一盏。一盏灯就是一株花,瞬间开满了整个空间,一直开得遍地都是这浸在油中的青莲花。碧绿的灯光照着郭敖三个人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距离他们三丈远,也供着一尊高大的财神像,财神像下面,站着那位祝道人。只是这尊财神像却泥彩皇赫,一副受了鼎盛香火的模样,而此时的祝道人脸也转到了胸前,眼睛也重新睁开,他嘴角噙着一丝得意的微笑,看着地上躺着的三人。无论是谁,能够同时擒住郭敖、李清愁、铁恨,都很足自豪的了。更令祝道人自豪的是,他并没有动手,单凭小小的把戏就得手了。江湖上的传闻有时的确过分了些,传言无敌的剑神、医神、捕神,却哪里有那么厉害? 地上的郭敖身子扭动了几下,发出几声咿唔的声响,渐渐醒了过来。祝道人面容一整,脸上的笑容隐去,面色渐渐变得一片碧绿,就跟灯光一样。郭敖茫然地抬起头来,向四周看了看,道:“我……我死了么?” 祝道人哑着嗓子道:“你已经死了,现在是在阴曹地府中。” 郭敖抬头看了看,道:“阴曹地府中怎么会有财神爷?” 祝道人哼了一声,道:“谁说是财神爷?那是阎王爷!” 郭敖哦了一声,突然大叫道:“我……我怎么不能动弹?” 祝道人冷笑道:“你在阳间中了天下第一奇毒,当然不能动弹了。就算你变成了鬼,也是不能动弹的死鬼,永远沦落到阿鼻地狱里受苦。” 郭敖淡淡一笑,道:“那倒可怕得紧。” 祝道人道:“可怕?可怕你还能笑得出来?” 郭敖悠然道:“幸好我会一种咒语,只要我一念,就可以将我的痛苦转嫁到别人身上去。既然会有别人来承受,我又何必害怕呢?” 祝道人皱眉道:“有这种咒语?我不相信!” 郭敖笑道:“你不相信?那我就念了!” 祝道人心中不由泛起一阵紧张,就见郭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一……二……” 祝道人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这便是你的咒语么?我看是蒙童在数数吧?” 郭敖双目倏然一睁,大喝道:“三!” 突地三条人影从地上拔起,万千灯盏一阵昏暗,空中一片人影错乱,又倏然停止! 郭敖、李清愁、铁恨分品字形,将祝道人围在了中间。祝道人面上的笑容未敛,却已有些发苦。他强笑道:“你们都是装的?” 郭敖手中光芒一闪,长剑已然指到了祝道人的眉睫,微笑道:“答对了。有赏。赏一个耳光。” 祝道人道:“我明明看到你被刺中了!” 郭敖悠然道:“你以为我这剑神是白叫的么?剑神当然全身都是剑,不幸的是我腕上也有把剑,你的毒刺刺的是我的剑,却不是我。”他脸上的笑容真诚而又坦然,祝道人却恨不得一拳将这笑容砸进他脑袋中去。 他转身向着李清愁,还未开口,李清愁清秀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道:“我从十三岁开始,就已经百毒不侵了,江湖上的迷药,我常拿来做零嘴吃。” 身后一个声音慢慢道:“我没有他们那么多本事,但我那根蜡烛不是普通的蜡烛,而是这位李神医所赠,它能解百毒。”正是铁恨的声音。 祝道人越听,脸上越是灰败,突然大声道:“我既然落到你们手上,那就任由你们宰割好了!但你们想要从我嘴里问出些什么来,却是想也休想。” 郭敖慢慢摇头,道:“我们不想从你口中问出些什么来?” 祝道人更大声地道:“那你们想要什么?” 郭敖默然片刻,道:“既然到了财神庙,当然是要找财神。” 他的目光挑起,盯在祝道人身后的财神像上。在万千灯火的映照下,这巨大的财神像光辉灿烂无比,带着神佛辉煌的美丽,慈悲地看着世间的一切。它本是神衹,超出这凡世的一切,所以它虽然看着,却绝不管。 但随着郭敖的话,这与世隔绝的神像却突然动了起来,爆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好!不愧是剑神,某家的障眼法究竟没有瞒过你!” 郭敖皱眉道:“我们接到了财神帖,既然来了,便是准备将这条命丢在这里。您又何必闹这些玄虚?” 那人一拂袖,脸上褪尽了油彩,神色十分闲淡。他不过四旬上下,两鬓却已经有些斑白,一袭长衫朱紫藻绣,虽然随意穿着,未加修饰,却已然华贵不可方物。衬得来人风神萧散之中,更有一种绝世独立的傲气。 他举手一掌,将那顶财神冠打落,立时满头长发如魔龙飞卷,向后扬开。那人长身站在夜色之中,当真如神衹一般。 那人笑道:“请诸位一聚,只是想看看江湖上盛传一时的三大高手,是否真的名不虚传!” 郭敖将双手笼住,淡淡道:“现在前辈您已经看到了,是否名不虚传,就不用我们后生小子多说了吧?” 那人微笑赞道:“果然英雄出少年,东西带来了没有?” 话音刚落,郭敖三人同时手一翻,三枚猩红的财神帖一齐出现在手上。那人大袖挥动,三枚财神帖一齐缓缓向他飞了过去。他手一召,将它们拢在袖中,打开看时,叹道:“当初我传你们武功,讲定你们艺成之后,帮我做一件事,便已这财神帖为信。现在帖在、人在,不知你们当初的话还是不是在?” 郭敖面容一肃,道:“郭敖在!话也在!” 那人不答,斜眼看向李清愁。李清愁淡淡一笑,道:“只要此事不违背江湖道义,我的话也在!” 那人转向铁恨。铁恨沉声道:“在!” 那人笑了,道:“当初我分别传了你们大悲极乐剑法、蛊神经、金蛇缠丝手,无一不是江湖中的绝艺,今日我要你们做的事情,当然也艰难无比,若是你们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们。” 郭敖向李清愁、铁恨看了一眼,道:“先生请讲。” 那人深深吸了口气,道:“我要你们助我杀上少林,取了少林方丈的脑袋!” 郭敖三人脸上一齐变色,断然道:“不行!” 那人冷冷道:“方才你们信誓旦旦,我只道江湖中的男儿,果真是一言九鼎。” 郭敖摇头道:“少林方丈十方大师佛法高妙,素来不与人争,乃是难得一见的有道高僧,杀他已经违背了江湖道义,请恕我们不能遵从!” 那人爆发出一阵狂笑,大殿上的万千绿火一齐黯然。郭敖三人傲然不动,宛如三块顽石,在天风海雨中冷然挺立。那人倏然住声,不屑道:“有道高僧?这世间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有道高僧!你们既然不肯助我,那就请走吧!” 郭敖顿了一顿,似乎不相信他如此轻易就放过他们。但他浪子习性,却也不放在心上。哈哈一笑,道:“那么咱们便后会有期。你要找十方大师的晦气,下次我见到你,少不得要砍你一剑,却不要怪我。” 说着,就待向外走去。那人森然道:“走可以,留下大悲极乐剑法、蛊神经、金蛇缠丝手!” 郭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小包,微笑道:“留下又怎么样?反正我已经修会了,这秘笈就等于一堆破纸,你愿意拿回去,最好了。” 那人不接,冷冷道:“既然你已经修会了,那便留下你的武功!” 郭敖的手在空中顿住,脸色也变得肃然:“我明白了,你是想将我们三个留在这里。” 那人冷哼一声,并不回答。郭敖却爆发出一阵狂笑:“我敬你曾经传功于我,可是你却自大太过了。天下能留下我们三人的,我还没见过!” 李清愁跟铁恨一言不发,各自走上一步,与郭敖站在一起。他们再不说话,但这三个年轻人站在一起,就隐然有种浩瀚的、宛如长城一般的气势透出,向四周压了过去。 那人的瞳孔渐渐收缩,最后形成两道针般的细芒,盯在郭敖三人的脸上。这长城般的气势被他的目光阻住,竟然再也不能前进半步。那人目中升起一丝讥嘲之色,淡淡道:“剑神、医神、捕神,好大的威风啊,可是忘恩负义的家伙,你们忘了你们的武功是谁教的了!” 他突然身形后飘,从身后的神龛上折下一段木条,凌空向郭敖摔了过去:“出剑!” 郭敖身形不动,一道凌厉的光芒却突然横空出现,那段木条被光芒穿过,倏然就断成了两截。那人凌空一抄,断了的木条就如活物一般,跃到了他的手中。那人目中射出一道寒芒,冷冷道:“如此的剑法,你想必骄傲得紧,以为天下剑意,你至少已经得了七八分了。” 郭敖一笑,道:“这个我倒不敢妄自菲薄。” 那人哈哈一笑,道:“可是在我眼中,这切口却一点也不平整,就在滑过木条的小小截面上,你的剑停顿了三次,只是这剑纹太过轻微,修为差一点的人,只怕看不出来。这三条纹路,便是你的剑气连鼓了三次,方才将木条削断。若是你削的不是木条,而是我,那么我便可以在你鼓息的同时,一剑制你的死命!也就是说,你挥一次剑,我便可以杀你三次!” 郭敖哈哈一声笑,昂头不答。那人道:“你不信么?那你看着好了。” 他也如方才一般将木条抛起,只是这次落向的不是郭敖,而是他自己。只见寒光一闪,自他的袖中窜起,迎向木条。这道寒光并不怎么亮,也不怎么迅捷,远远看去,似乎剑质也不是特别亮。那人袍袖拂动,将削断的木条向郭敖挥去,笑道:“你看好了!” 那木条仿佛飞鸟投林一般,落到了郭敖掌心中。郭敖凝目瞧着木条,他的脸上渐渐显出种灰白的颜色,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那人淡淡笑道:“不是不可能,只要我传授你一套法决,你也可以将真气修成浑然一体,刺出的剑再也没有丝毫破绽。你肯不肯听呢?” 郭敖嘴唇一阵抖动。要知道绝世的剑法对于一个剑客来说,那是怎样的诱惑!虽然郭敖素来以浪子自许,但他毕竟是个剑客,他也爱自己的剑如性命。然而他知道他若一答应,就必须随着此人杀上少林,直道取了十方大师的头颅! 他的心中升起一个隐秘的声音:十方大师算什么?这世界上只有剑才是真实的,答应他!郭敖猛然打了个寒战,神智陡然清醒。他大喝一声! 这声大喝,宛如佛家的狮子吼,将他散乱的心神倏然聚了起来。郭敖狂笑道:“用剑法来收买我,你毕竟小瞧了我!绝世的剑法又如何?我苦下功夫,未必不能炼到。何必非要拿了良心跟你交换!” 那人叹了口气,道:“你始终不明白,我若是拿这样的剑法来对付你,你能挡得了几招?” 郭敖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满不在乎的笑容:“也许十招,也许一招,也许一招都挡不住。谁管他呢?大丈夫立身于世,但行所是就够了,哪里管得了能挡几剑!” 说着,他对李清愁和铁恨道:“走!我们一齐冲出去!若是有人拦截,我们不妨跟他拼了!” 李清愁铁恨脸上一齐闪过一丝决然的神情,随着郭敖向外走去。那人看着他们,瞳孔又开始收缩。他似乎随都可能出手,但却几次都下不了手。眼见郭敖等人越走越远,他突然一声长叹,道:“若是我告诉你们,我杀十方的原因,是因为他将我的妻子囚禁在了少林寺中,你们肯不肯帮我呢?” 郭敖三人的脚步一齐顿住:“你是说,你的妻子被老和尚关在了少林寺中?” 那人点了点头。郭敖断然道:“不可能!少林寺从来不准女子入内,怎么可能关住你的妻子!” 那人叹了口气,道:“若我说的是真的呢?” 郭敖脸上肌肉一阵抖动,他忍不住瞧向李清愁跟铁恨,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做答! 若是少林寺中关了个女人,那少林寺也就不是少林寺了,十方大师也就不是十方大师,不该杀的也就变成该杀的了。先前的诺言,是否还有遵守的必要?郭敖瞧向那人,但见他神情中一片坦然,竟然没有丝毫的作伪。 郭敖看了李清愁与铁恨一眼,两人缓缓点头。郭敖笑道:“若当真如此,就算没有财神帖,我们也必帮你。只是世情难料,中间只怕颇有误会。” 那人大笑道:“误会?什么误会?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贼秃们将我的琇湖妹子关了起来,后来我屡次营救,都因为神功未成,打不过十方老和尚的八部和合掌,所以才因延至今。我亲历之事,怎么会有错?” 郭敖沉吟道:“少林寺中怎么会关押了女子?十方大师修行精深,这等违背祖宗之法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做出来?” 那人冷哼道:“只怕老和尚失心疯了。” 郭敖道:“那我们就随你走一趟。虽然尊驾于我们有传艺之恩,但当初有言在先,不能逼我们做违背江湖道义之事,还请谅解。” 那人冷冷道:“这个不必你说。江湖上忘恩负义、艺成杀师的事情,还见得少了么?” 郭敖淡淡一笑,道:“大悲极乐剑法虽然绝世,但我炼的却不是这剑法。” 那人冷笑道:“不是?” 郭敖也不置辩,道:“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第三章 一树菩提垂婆娑
此处里嵩山不过十数里行程,那人当先向嵩山行去。郭敖、李清愁、铁恨跟在他后面。山风烈烈,将那人一头龙鬣般的长发吹得拂天而起。那人身法展开,也如苍龙般,极为迅捷地移动着。嵩山气势雄浑,山势虽然不是很陡,但山石错乱,松柏丛生,奇兀峻峭之处,不亚于黄山、华山。但那人身子犹如轻烟,淡淡地在山石草木上一触,便腾空而起,一掠便是十几丈。郭敖心下惊佩,胸中豪气激生,将真气提到极处,身子宛如一道出鞘之剑,光气霍霍,直挥向山顶。李清愁、铁恨紧随其后。这两人的武功都不甚张扬,但李清愁的轻功本就冠绝当时,而铁恨胜在气息悠长,这般长途跋涉,当真极有优势。四条人影电飞激射,宛如一片云影,沿着嵩山直上而去。 那嵩山乃是五岳中的中岳,向来以雄奇浑阔著称。北地山川,少清峻险峭,多的是嵩山、泰山这种以气取胜的。嵩山分太室、少室两座主峰,名闻天下的少林寺,就铸建在少室山上茂密的丛林中。相传少林寺乃是北魏太和十九年,孝文帝为安顿印度高僧拔陀落迹传教而建,后来释迦牟尼大弟子摩诃迦叶的第二十八代佛徒达摩北渡长江来到此地,广集信徒,宏传佛义,被佛教界尊为中土禅宗的初祖,少林寺的名气也渐渐大了起来。隋唐时期,少林寺盛名渐鼎,宋代其武术已自成体系,史称少林派。少林武功融合印度瑜伽、西藏密宗、中土武术为一体,经历代高僧不断推陈出新,创出了名震天下的七十二绝艺,加之历代人才辈出,隐然已成天下领袖。虽然近数百年间,华音阁、天罗教声誉雀起,不可一世,但江湖中人提起了少林寺,仍颇存敬畏。 此时已近午夜,四人都是武功强极绝伦之辈,于夜色掩映之下,宛如四只灰色大鹤一般,已经到了少室山脚下。突然就听山顶传来一阵悠扬的钟声,漆黑的少室山顶,突然闪出一片灯光! 那人突然住步,冷笑道:“少林寺果然厉害,竟然这么早就发现我们了!” 但听那钟声不住响亮,在深夜中远远地传了出去。钟声颇急,果然其中隐隐含了警示之意。巍巍山色中,但见少林寺中的灯火越亮越多,山上瞬间闪起了一片辉煌。 郭敖三人随着停住,就听那人冷笑道:“既然发现了,那我们就硬闯少林寺!” 郭敖迟疑道:“少林寺历代经营,弟子几达两千,我们四个人硬闯进去,合适么?” 那人笑道:“怎么,你怕了么?”他的眼睛宛如两盏明灯,一瞬不瞬地盯在郭敖脸上。这双眼睛中隐隐升腾的是兴奋的火光,果然一丝恐惧都没有!郭敖心下暗惊,摇了摇头,道:“大丈夫有何可惧?不过斗智不斗力,似乎没有必要打这种没有把握的硬仗!”少林寺毕竟领袖武林已久,其中藏龙卧虎,岂可轻视?郭敖虽然一身是胆,但也不愿去撄其虎威。何况少林寺一向名声甚好,郭敖最不愿以剑相对的,就是这种敌人。 但那人却兴致极高,大笑道:“我隐忍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岂可放过?今日我定要掌击十方,救出绣瑚妹子。你们若是怕了,不妨就此回去!” 他突然仰天一声长啸,怒喝道:“十方贼秃!故人来找你来了!二十年的旧帐,我们今日要算清楚!” 他运足了功力,这一声长啸远远地传了出去,登时震得整个嵩山簌簌作响。郭敖眼见他狂气四溢,不由心下暗暗担心。他深知此人功力已经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少林寺虽然威慑天下,但恐怕未必有人能强过此人!他既然决意与少林寺为难,那恐怕就是少林寺的劫数到了!郭敖暗暗与李清愁二人打了个眼色,决心跟住此人,以便便宜行事。李清愁与铁恨缓缓点头,意示了解。 随着那人这声长啸,少林寺的钟声突然停住,整个嵩山沉寂了下来。接着又是一声悠扬的钟声,一个苍老的声音随声飘了下来:“原来是萧施主。二十年了,萧施主还是想不通么?”这苍老的声音似乎与钟声融为一体,接着钟声飘扬下来,虽然没有那人的雄浑霸道,但钟声传多远,这苍老的话音就传多远,四人卓立山下,听得清清楚楚的。 那人怒喝一声,啐道:“什么想清楚不想清楚?今日我神功大成,是一定要带我的绣瑚妹子走的!” 钟声悠扬,那苍老的声音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萧施主上来吧。老衲拼着一身老骨头,再见一下天下英雄。萧施主身边的三位小友,也一并跟着上来吧。” 那人向郭敖三人低声道:“老和尚真有些门道,居然连我带了人都知道!” 钟声袅袅,重归于沉寂。那人更不停留,身形展开,向山顶掠了过去。郭敖三人自然紧紧跟上。少林寺天下古迹,山路修得极好,是以四人上得极快。哪消多时,已经到了山门之外。就见少林寺里一片灯火辉煌,两个小沙弥双掌合十,低眉顺目站在山门两边,见四人上来,打了个佛号,宣道:“萧施主请!”一座偌大的山门缓缓打开了来。 那人哼了一声,昂首阔步走了进去。道路两旁尽是少林和尚,见了那人,都是双掌合十,打个问讯。那人公然不理,一路阔步向内走了过去,一直走入大雄宝殿之内。 就见十几位和尚分坐于大殿两边,中间列了三个黄绸蒲团,坐了三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那人一直走到三僧面前,笑道:“老和尚今日这么大的排场,就是为了迎接某家么?” 中间老僧道:“阿弥陀佛,老衲深知施主武功既然大成,便不会善罢甘休。少林寺若不全力以赴,恐怕难以抵挡施主一击。” 那人冷笑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不过你列出这么多徒子徒孙,难道就能挡住我么?” 那老僧道:“本座忝为少林掌门,倒也从未这样想过。只是施主本为一代宗主,老衲便以宗主之身份来对待你。” 那人仰天狂笑道:“老和尚!你不必拿这等身份来拘住我,今日不放了绣瑚,我便要大开杀戒了!” 十方大师叹了口气,道:“施主总是堪不破这嗔戒。令正在敝寺中,可没受了一点亏待。” 郭敖脸上登时变色,急问道:“大师,此事当真?” 十方大师看了他一眼,叹道:“少林寺本不容女子入内,可是老衲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将她困于此地了!” 郭敖脸色一寒,身上莫名地响起“铮”的一声,宛如宝剑交击,苍龙怒啸。郭敖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道:“少林寺天下正道,就算有再大的原因,怎么可以拘谨别人女眷,大师此等作法,可大大地差了!” 此话一出,两边的僧人脸上一齐变色。左边蒲团上老僧忍不住怒斥道:“何方小子!竟然在方丈师兄面前口出狂言!” 郭敖斜睨着他,冷笑道:“未请教这位大师的名号?” 那老僧怒道:“老衲法号十宗!” 郭敖抱拳道:“原来是十宗大师。”他的脸色猛然沉了下去:“你也不过是个老糊涂!” 那老僧脸上一阵怒气勃发,霍然站了起来。那人大笑道:“骂得好!骂得好!少林寺的老秃驴们,可不是一群老糊涂么?” 十宗大师脸上怒气翻涌,顿时脸色变得血红一片,看去极为骇人。他的手脚颤动,几乎就要忍不住出手。郭敖暗暗凝结真气,全神戒备。他情知此人既然与十方大师同辈,那么一身佛法武功想必也到了不可思议的境界,此时含愤出手,一击之威,必定难以抵挡。 十宗大师盯住郭敖,脸上赤红之色越聚越浓,眼睛更是几乎要喷出火来。他突然转身,向着那人道:“萧长野!我来领教你的九摩元藏掌!” 萧长野淡淡道:“我最好的武功,已经不是九摩元藏掌了。” 十宗大师怒喝道:“任你什么武功,老衲都接下了。” 萧长野斜睨着他上下打量,摇了摇头,道:“你不配。” 十宗大师脸上红潮一阵鼓涌,踏上一步,双掌缓缓抬起。萧长野冷冷看着他,身形一动不动。突地大殿中响起一声佛号,十方大师苍老的声音缓缓道:“十宗,这么多年来,你的火气还是未曾消退。” 十宗大师身形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惭愧之色。他合十一躬,道:“方丈……” 便在这时,一道森寒的剑气倏然逼了过来。十宗大师被十方方丈以佛门狮子吼的劲气破掉嗔念,心神内返虚照,正是护身劲气降到最地点的时候,这股剑气却就在这一瞬间横空而来,冷森森地直指十宗大师的面门。 十宗大师脸上霍然变色,一道赤气从丹田中奔涌而出,向面门聚了过去。他所炼的武功极为奇异,全仗着这一口真气运行,只要他吐气开声,将方才十方大师狮子吼镇住的一口浊气吐出来,那么就可以倏忽之间将全身真气一齐调动起来,见佛杀佛,见神杀神! 他的这门武功,就叫做杀佛。乃是少林寺七十二绝艺中最为霸道的一种。因其名字与佛法不合,自从创立以来,修习的不过十几人,而修成了,才三四人而已。不过修成之人,无不是纵横天下的一流高手。十宗大师脾气暴躁,疾恶如仇,入门之后,佛宗大师苦禅为了化解他先天的戾气,特意以此绝艺相授,希图以毒攻毒,让他通悟慈悲法门。须知世间万物,无不近于佛,只不过人心向背,未必能领悟而已。只是十宗大师武功尽管越来越精深,但于其中的微妙法意,却从来不曾领会。 但杀佛功却实在霸道威猛无比,犹如金刚怒目,罗汉嗔眉,十宗大师倚仗此门神功,几十年从未遇到敌手。却不料今日被郭敖抢了先手,剑气逼住心头的一口浊气,杀佛功的龙象般若之力全被这一口气压住,再也施展不出来!郭敖全力运用,那股剑气微妙纵横,十宗大师身形连变十数变,一口真气却依旧被逼了个严严实实,再也吐不出来!瞬息之间,他的面孔一片紫涨,再也无复方才的赤红! 郭敖面上越来越冰冷,双手拢在袖中,一言不发,目光却如冷电,逼在十宗大师的脸上。 十宗大师双脚猛然一蹬,身子离地而起,犹如一只巨大的灰鹤,向殿梁上冲去。他体内杀佛劲气无法宣泄,必定会越积越强,再不脱离这股压力,轻则重伤,重则走火入魔,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但郭敖却如影附形,跟着跃起。十宗大师才跃起三丈,郭敖已然站在殿梁上,冷气森森,那无形的剑气仿佛永远不被束缚的毒龙,尖牙跃起,正对着十宗大师的心头! 十宗大师来不及思考,翻身向下落去。郭敖如影附形,也跟着纵落。剑气蓬勃发舒,十宗大师就觉身上一阵麻痒,杀佛功的劲气本就被一口浊气压住,吐不出来,渐渐有反扑之势,这万千细芒刺下,就如无数炸药,虽然不能突破他的护身劲气,但却一齐近体爆开,十宗大师就觉得体内劲气一阵涌动,竟然几乎被其一齐引爆! 郭敖漫天的剑气一齐爆开,化作一团流星雨般的光团,向十宗大师罩了下去。十宗大师一口浊气无论如何也无法吐出,真气已竭,无从躲闪。十宗大师知道,他或许只有一招的机会了! 就见他左手甩开,宛如漫不经心地拂去花朵上的残露一般,向着翻腾而下的郭敖甩去。但随着他这一甩,郭敖的剑气登时便是一滞。郭敖心知不妙,一声龙吟,满空光芒闪动,他的长剑,终于还是出鞘了! 十宗大师甩出的手却丝毫不停留,微微颤动,竟然顺着郭敖剑气流溢的空隙攻了过来。郭敖就觉这具苍老的身体中宛如焕发了无穷的力量,登时一股绝大的劲气从十宗大师丹田中涌出,沛然不可抵挡地向他攻了过来! 郭敖的长剑嗡然长震,十宗大师的手指还未拂到,那股充沛到不可思议的真气已然震得他双手发麻,几乎握不住长剑!郭敖双眉挑动,猛然一声大喝,贯起全身的劲气,向十宗大师刺了过去。 一剑一掌,两股大力翻涌鼓动,在大殿中激起一阵龙卷。郭敖身躯腾空,宛如怒龙翱翔,向十宗大师追袭而去!这一剑,几乎已是他所能施展出的极限。他便是这样的人,遇强更强,十宗大师突然爆发的一击,已将他的战意完全激发出来,这一剑,威力大得连他都想象不到! 刹那之间,他的眼前却一阵恍惚,十宗大师甩出的手指已于电光石火之间,抓住了他的剑尖。四周骤然沉寂下来。郭敖连同他的长剑一齐固定住,再也动之不了! 郭敖眼中闪过一阵诧异。他实在料想不到,被他完全逼住了真气的十宗大师,竟然能够作出如此凌厉的反扑! 就见十宗大师双指拈住他的剑尖,脸上神色却阴晴不定,瞬息变了数变。猛然就听身后十方大师一声佛号:“业障生碍,道法轮通,觉明自在,万相始成。师弟,要知一切皆佛,你不必太过悲伤。” 十宗大师慢慢收回双指,他的脸色也渐渐平复,既没有原来的赤红之色,也没有被郭敖一剑逼住的青紫色。他的脸色是一片宛如白玉般的光泽,在大雄宝殿袅袅的香火映照下,竟然有种神圣隐秘的感觉。 十宗大师缓缓退步,坐倒在自己的蒲团上,忽然展齿一笑,道:“师兄,我忽然明白了师父当初传我杀佛功的寓意了。” 十方大师也微笑道:“你明白了?” 十宗大师不答,双掌合十,说偈道:“三十年来尘满身,一心只往道中寻。过尽多少龙虎渡,灵山自在我本心。咄!” 他闭上双眼,嘴角噙着一丝笑容,一动不动地坐着。十方大师脸上的微笑倏然震动起来,道:“好!好!好!你悟了,你悟了!”他的两条长眉不受遏制地跳动起来,就在此时,十宗大师鼻中滚落两条玉箸,已然圆寂!
第四章 七十二艺战天魔殿中的僧人登时一阵骚动。郭敖情知闯了祸,但他浪子心性,哪里放在心上?十方大师默然看着十宗大师的尸体,一时沉寂不言。 良久,他抬起头来,道:“十宗今年六十二岁的。” 郭敖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点了点头。十方大师道:“但他的身体康健得很,本来能活到八十岁的,但因为你,他却只能活到六十二岁,就以末那转识功强行调动自身的劲气,最终精气耗竭,圆寂西归。念在十宗师弟最后顿悟了的分上,我不杀你。” 他慢慢道:“我只请你在少林寺中住上一十八年,等什么时候你通悟了佛法,不再有杀生之念时,你就可以下山了。” 郭敖怒极反笑,转头对萧长野道:“你方才有句话实在没说错!” 萧长野微笑道:“什么话?” 郭敖道:“少林寺的老秃驴都是一群老糊涂!” 萧长野纵声长笑。郭敖冷冷道:“方才一战明明是我胜了,怎么倒说的象我败了一样呢?” 十方大师嘴角挑动,泛起一丝揶揄的笑容,道:“你胜了?你可知道禅宗的末那转识功不亚于魔教的邪术天魔解体大法,可以瞬息之间让本身的功力提高两倍。方才十宗两指抓住你的长剑之时,本可以一拳击碎你的天灵盖,但他于瞬息之间通悟了佛法妙意,以慈悲为心,不肯再下这绝情的杀手,你便以为是你胜了么?” 郭敖狂笑道:“好个讲理的少林寺!方才若是十宗将我一拳击毙了,那么方丈大师必定盛赞他护法有功,我就白死了是不是?若是死不起,最好不要修炼什么武功,江湖之上,不是你们少林寺能够一手遮天的。” 十方大师慈眉善目倏然暗了下来。他的僧衣无风自鼓,犹如一个巨大的皮球一般,迅速地饱涨了起来。衬得他的脸色森然,竟然有些可怕。他沉声道:“年轻人,不要仗着剑法了得,就任意胡为。” 郭敖哼了一声,不去置答。十方大师道:“难道你要我亲自动手么?” 郭敖一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十方大师,脸上神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他上下打量了几眼,突然盯住萧长野,道:“我现在明白你的感受了。少林寺自高自大惯了,真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萧长野笑道:“至少我知道少林寺还能听进去一件事。”他握拳一晃,道:“拳头!只要你拳头比他硬,少林寺的和尚一样会变得象哈巴狗一样!” 郭敖纵声长笑,道:“就算他们不变,我们也会打得他们变!” 两人一齐抚掌大笑,旁若无人。十方大师的脸色却渐渐铁青,突然一声大喝:“结罗汉阵!” 陡地大殿中人影散乱,十八位身穿红色袈裟的壮年和尚来回翻动,将四人围在中央。初时还是一个一个的人形,到后来渐渐连成一片,层层叠叠的,竟然有种望不到尽头的感觉。劲气从四面八方逼了过来,却并不攻击,只是随着和尚们的飘动渐渐凝结,犹如一堵坚实到不可思议的墙壁一般,在四人身边越筑越高。大殿中就见红影来回,别的景物竟然模模糊糊的,不再看得清楚。 萧长野脸色不变,他长长的衣袖流水一般垂在地上,四周的烛火被来回的身影拂散,闪得他衣袖上的藻绣一明一灭的,犹如活的一般。他长声道:“十方贼秃!七年之后,莫非你已不敢跟我对掌了么?” 远远地就听十方大师苍老的声音接道:“萧施主,七年之前,你不是我的对手,七年之后,你仍然不是我的对手,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萧长野长笑道:“谁不是对手,只有试了才知道。我只问你,你敢不敢撤了这狗屁的罗汉阵,跟我痛痛快快地对上十掌?” 十方大师冷笑道:“要对掌何必撤阵?你接着吧!” 突然就见罗汉阵绵绵密密的阵势中一阵涌动,红影翻涌,一股大力向着萧长野冲了过来。那股劲力翻飞上下,宛如一群红色蝴蝶一般,霎时之间就如千千万万只手一齐击了过来,分袭萧长野遍身的穴道。萧长野冷笑道:“几年不见,贼秃的拳法更胜一筹了!”他单掌翻出,平平实实地向前击了过去。 他这一掌击出,却一点花样都没有。但周身劲气鼓涌,郭敖三人就觉劲气刮体生痛,十方大师的一拳倏然缩了回去。萧长野道:“十方!你已经老了!” 十方大师冷哼道:“未必!” 萧长野大笑,身子一侧,左掌跟着击出,两人的拳掌方要接到一起,十方大师的拳头却倏然一缩。萧长野劲气鼓涌,宛如长江大河一般沛然不可抵挡地向前卷去。两人劲气相接之处,啪啪一阵暴响,十方大师枯瘦的拳头终于与萧长野抵在了一起。 萧长野脸上闪过一阵讶然,右掌划出一道弧线,跟着击了过去。十方大师的拳头又是一阵伸缩,将萧长野左掌右掌一齐抵住,竟然丝毫不逊色。萧长野脸上一阵骇异,大声道:“不可能!” 十方大师冷笑道:“外道邪魔,哪里知道佛法的奥妙?” 萧长野陡然一声大喝,双掌全力推出。十方大师拳劲回缩,就如一道极其柔韧的墙壁一般,将萧长野掌力一齐抵住,顺着他功力运行之势缓缓回收,待他力竭之时,方才回击。 他这招无我颠倒之法,也是少林寺七十二绝艺中的一门,与道教的沾衣十八跌、四两拨千斤法意相同,只是更为精妙。一缩一攻,便消解了萧长野的一掌之力。如此数度缩、攻,便等于以数掌之力同萧长野相抗衡。萧长野就算有通天的劲力,哪里抵得了十方大师如此分化?是以萧长野虽然神功大成,但在十方大师的无我颠倒之法下,却也占不了丝毫的便宜。 郭敖暗暗看出不妙,正悄运剑气,准备伺机出手相助。就听萧长野突然大笑道:“十方,你真以为我不认识你这伎俩?萧某如今有备而来,准备破的就是你这无我颠倒之法!” 十方大师冷哼一声,并不答话,手上门户却守得越发紧密。 萧长野猛然回头,大喝道:“出手!” 他目光所指,正是铁恨。 铁恨一怔,遂即明白。只见他的身形突然腾起,在空中化作一道极其柔软的青光,在空中一折,已鬼魅般的附到十方大师双掌之间。十方大师心中一惊,侧身欲将双拳缩回,然而铁恨双手竟仿佛毫无骨骼,柔软如两条长蛇,已紧紧缠住了十方大师的小臂。十方大师猝然之下正遇克星,一时那能缩得回去?只见他骇然变色,正准备运起天龙宝相的内力,将铁恨震开。然而,就此瞬间,萧长野陡地一声大喝,双掌闪电般连环击出! 这一下连环击出,登时在罗汉大阵中卷起一阵狂涛!十方大师双臂为铁恨所制,纵有千般妙法,也来不及施展,被他一连数掌,一齐击在那只枯瘦的拳头上! 就听“咯”的一声轻响,那支拳头忽然扭成一种奇异的模样,十方大师一声痛哼,疾缩了回去! 萧长野仰天狂笑:“十方贼秃!这几掌对得可过瘾?” 十方大师咳嗽了几声,缓缓吩咐道:“罗汉大阵,由法转藏,咄!” 四人猛然就觉身边的压力急增,那堵由十八和尚劲气形成的无形高墙在这一瞬间被巨力坍塌,化作怒涛恶云一般,向四人排空压了下来。萧长野长袖卷动,排空而起,向阵中劲气迎了过去。但那劲气竟如无处不在一般,四面八方一齐挤了过来。 光芒闪动,郭敖一剑横空,化作漫天星斗,刺了出去。但长剑刺处,却一点感觉都没有!铁恨连出数十拳,但只觉一股粘稠的大力将他拳头卷住,手臂越来越重,宛如挽了块极重的石头,却哪里还能运转如意? 倏的,连绵红影中一拳迎面击来,郭敖长剑运在外门,一时无法接应,只好全力后退,但身后却同时劈来两掌,将他的去路挡住。 猛地人影闪动,一只白玉般的手掌掠来,在那只拳头上点了一点。这一点宛如鹭鸶击水,轻柔如意,但红影之中却一声惨嚎,那只拳头迅速地缩了回去。郭敖回头,就见李清愁微微一笑,道:“这罗汉大阵十分厉害,你小心了!” 萧长野笑道:“这狗屁的罗汉阵乃是少林贼秃们的镇寺之宝,讲究的就是遇强更强,怎么会不厉害?你们还没有修到劲气反朴归真的地步,当然破不了了。” 郭敖冷哼道:“我看你虽然修到了反朴归真的地步,却仍然破不了。” 萧长野笑道:“你这话也不无道理。这罗汉阵从达摩祖师传下来之后,经少林寺历代宗师剔其不足,补其有余,实在已成为天下第一等的阵势。环环相扣,力量增生布发,实在不是一人之力所能抗衡的。我现在神功已成,当然能破得了这阵法。不过破阵之后,恐怕就没有余力再与老贼秃一战了。” 郭敖道:“那我们就等死不成?” 萧长野摇头道:“这阵法自然有人能破得了。” 郭敖、铁恨大为疑惑,齐声道:“谁?” 萧长野戟指道:“他!”他手指指向的,正是李清愁。李清愁怔了怔,道:“不错!我能破得了!” 铁恨尚未明白,郭敖已抚掌笑道:“我明白了,凭武功虽然无人能破得了这罗汉大阵,但毒就未必了。少林寺的和尚自称罗汉,却不知道能挡住李清愁的独门毒药么?” 萧长野也笑道:“这就叫斗智不斗力!” 李清愁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子,那盒子通体乌黑,仿佛是一截木头刻成的,上面雕刻着极其粗糙的纹路,似乎是文字,又似乎是一只怪兽。李清愁很小心地将那盒子捧在手中,道:“这叫无形蛊,乃是蛊神经上所载的仅次于金蚕蛊的毒物。它无形无质,人所难防。只是毒性不强,只能让人晕眩一个时辰。不过此时拿来对付少林寺的和尚,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轻轻地将盒盖掀开,就听一阵振翅之声,从盒中升起,却什么都见不到。那声音在空中略一停歇,便朝着外面飞去。罗汉阵充溢的劲气宛如一堵围墙,只听那振翅之声嘶嘶不绝,在周围钻来钻去。少林寺的十八罗汉掌力何等强劲?这时全力催转阵势,当真是飞鸟难逾、水泼不进。这一只小小的飞虫,虽然名列天下第二毒物,但究竟不是通灵神物,哪里能够攻破少林寺十八罗汉合力结成的阵法?那无形蛊急得吱吱乱叫,只是攻不进去! 萧长野突然大喝一声,掌力凝于一点,直袭全阵中心。同时,郭敖出剑,铁恨出拳,李清愁玉指连扣,四道劲力聚为万点寒芒,同向那团红云突去!只听几声咝咝轻响,罗汉阵结成的如山劲气撕开一个缺口,那无形蛊一声欢啸,钻了进去! 立时罗汉阵中发出一声尖叫,就见一个胖大的和尚身躯突然飞了起来,轰地一头插到了大雄宝殿的殿梁中去,就此一动不动。看来这和尚修习的是少林寺七十二绝艺中的铁头功,而且已经颇有火候,这殿梁虽为木头所制,但长久受烟熏火烤,当真坚逾精铁,他一头就能钻进去,武功之高,恐怕在江湖上能排进前百名了。单以这颗头而论,恐怕已可排入前十,只有少林方丈、魔教教主、华音阁主等寥寥几人能在其上了。 随着这胖大和尚突然发癫,罗汉阵中又是几位罗汉突然癫狂。有的猛然一脚踹在柱子上,竟然筋骨断折;有的一拳砸在自己的心口上,呕血不止;有的互相对殴,却只攻不守,殴了一阵子,双双重伤倒地。方才横行一时的罗汉大阵,就在这瞬息之间,全面瓦解了! 李清愁脸上泛起一阵微微的笑意,将一撮香粉放到木盒中,耳听那细小的嗡嗡声重钻到盒中去,才小心翼翼地将盖子盖上,依旧放到怀中去。 萧长野微笑看着十方大师,他已不必再说什么。 十方大师脸上一片黯然,他双目无神地看着东倒西歪的少林寺十八罗汉。这本是少林的镇派之宝,是他最后的克敌制胜的信心,但现在已全面地瓦解了。他的信心,勇气,无上的尊荣与武林中号令天下的地位,也在这瞬息之间一同瓦解。他嘴唇抖抖索索,最终还是吐出了这几个字:“我败了!”
第五章 相见萧郎青丝皤十方禅师佝偻着身子,缓缓走在前面,带着路。他败了,所以他要遵循自己的约定,带领萧长野等人去迎回他的绣湖妹子。萧长野的面上难掩着一丝兴奋,几次想催促十方禅师走得快一些,但顾忌着在三位年轻人前的面子,欲言又止。他实在应该高兴,二十年了,他终于用自己的双手击败了禅门第一高人,迎回自己的新娘。近几年,他虽贵为魔教教主,却几乎不问世事,一切教务都交给副教主处理,只是一心闭关苦练天下绝学,等的就是今天!他禁不住仰天看了看。那天也是这样的漆黑之夜吧?他与绣瑚妹子双入少林寺,结果只有他逃了出来。谁也不会相信,他们闯少林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绣湖和他的一个玩笑。就这个玩笑,竟让他们一晃二十年,才能再见一面。萧长野脸上泛起一阵苦涩的笑容。若是再活一次,他是否也会象二十年那样,毫不犹豫地闯入这武林中的圣地? 十方禅师走得虽然缓慢,但绝不停留。他过了毗卢点,少林六祖堂,锤谱堂等,终于来到了一个小小的院落中。这是一座很幽静的小院子,在少林寺中自成一户,青石砌就的墙壁里,隐隐可以看到几座木制的小房子。院里栽满了细竹,微风时来,吹得满园的竹叶簌簌作响,更显得整个院落寂静清廖无比。十方禅师无声地打开院门,便双手合十,让在了一边。萧长野高大的身躯却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再也忍不住,匆忙跨上几步,冲了进去,一面呼喝道:“湖妹!湖妹!” 这份发自内心的眷慕关爱之情是无法伪装的,郭敖三人忍不住叹了口气,庆幸自己终于没有做错。猛然就听萧长野一声长啸,怒喝道:“你是谁!” 三人一惊,急忙掠了进去。就见萧长野大袖垂地,身子隐隐抖动,双目中凶光暴露,恶狠狠地前盯着。这个房子极小,除了一张床,一张小小的桌子之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那床上垂着长长的幔帐流苏,却是粉红的颜色,一看就不是出家人所用。床边斜坐着一位女子,缓缓回过头来。 她的脸色极度冷清,然而并不苍白,却透着一种特殊的力量。这种力量柔韧而不激烈,威严而不嗜杀,并不让你瞬时感到颤栗慑服般的压力,却分明有一种天上地下,惟我独尊的傲气。她之所以不让你恐惧,是因为这天下的万物本来就是她的,已不需要证明,不需要压服;之所以不嗜杀,是因为生杀予夺,已在她手中定为规则,平稳运转不休。 她身上的衣衫是墨玉一般色色泽,黑的极为耀眼,和她的长发几乎融为一体。似乎她衣上的黑色乃是世间最纯粹的颜色,连午夜的黑色都显得稀薄了。她衣衫的质地、样式绝非寻常所见,而是盛唐装束,广袖博带,细糓轻绡,恍如画中神仙,却比画中之人少了一分五色乱目的华丽,多了一分沉静与诡异。 这一袭如云华裳,在夜风中水波般的微动,映衬着她绝世的风姿。 郭敖猛然想起,在当今天下,只有一个门派,为了纪念创派教主,服饰、建筑,都依盛唐样式。这身唐装,说明了来人的门派,也就说明了来人在武林中非凡的地位。 因此,这个门派的弟子,也非常珍惜这份荣耀,只在祭典盛会之时,才会躬身着之。只有其中少数几人,将之时时穿在身上。而他们也称得起着这非凡的荣耀,因为其中的任何一个,武功与身份都几乎处于整个武林的颠峰。 现在,她嘴角隐含着一丝微笑,饶有兴趣地看着萧长野。萧长野竟然莫名其妙地感到心中一阵慌乱,竟似乎同她对视,是一件很僭跃的事情一般!他心头大震,猛吸一口气,喝道:“你是谁?湖妹到哪里去了?” 那唐装女子淡淡道:“你说的是尹琇湖?她已经死了!” 萧长野爆发出一阵怒啸,身子猛然直立起来。他背后狂乱飞舞的鬣发骤然直立,仿佛万千蛇鞭,一齐迅猛地挥舞着!萧长野一字一字吐道:“你杀了她?” 唐装女子淡淡一笑,道:“已经死了的人,谁杀的有意义么?” 萧长野怒喝道:“若是你杀的,我就要杀了你为她报仇!” 唐装女子突然抬头,她双目中冷电般的光芒一闪:“报仇?这世间的事情,除了武功,你就没有别的解决方法了?” 萧长野双拳握紧,道:“我只知道只有武功强了,我才能保护得了她,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 唐装女子摇了摇头,道:“弱者总是会这么安慰自己。”她顿了顿,又道:“你见过一本黑色的绢书么?你对她这么好,想必她曾给你看过。” 萧长野摇头道:“什么黑色绢书?我没见过。湖妹从来没沾惹过这些武林中的东西,你到别处找好了!” 唐装女子缓缓摇头,道:“我若告诉你,她的武功远比这些守卫的和尚要高,你信是不信?” 萧长野冷笑道:“不可能!湖妹一点武功都不会,你快快走开,如果湖妹死了,我便杀光少林寺的和尚!” 唐装女子淡淡笑道:“还是只会杀人。十四年前我送梵天宝卷给尹琇湖的时候,她已经偷偷出去过很多次了!” 萧长野怒道:“胡说八道!湖妹一点武功都不会,怎么可能逃得过少林和尚的重重包围?她既然出去了,又怎会再跑回来?” 唐装女子道:“毕竟少林寺的老和尚比你聪明些,若是你的湖妹一点武功都不会,老和尚们怎会执意将她关在此处?还派了少林寺的十大高手日夜监护?难道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偶尔看过藏经阁的几本书,就值得让少林寺上下如此在意么?” 萧长野一呆,道:“少林寺的老和尚都是一群老糊涂,行事向来莫名其妙,我怎么知道他们什么用意!” 唐装女子道:“他们的用意就只有一个,其实她是个高手。” 萧长野断然道:“不可能!” 唐装女子摇了摇头,道:“你若是知道她的姐姐就是当年华音阁第一高手尹痕波,恐怕就不这么想了。” 萧长野一愕,道:“尹痕波?就是号称天下第一武学奇才的上弦月主?” 唐装女子道:“原来你也知道。” 萧长野喃喃道:“原来湖妹是她的妹妹……” 唐装女子道:“十四年前,我受尹痕波之托,将一本书送给她的妹妹,也是前些日子,我才知道这本不起眼的绢书,居然就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功秘笈,梵天宝卷。我便想向尹琇湖打个商量,看看这梵天宝卷究竟神奇到什么地步。哪知她执意不肯,我一下子收不住手,就将她打得昏迷过去了,也是咎由自取。” 说着,她手一挥,牙床上的红幔徐徐张开,露出中间躺着的一位美人。她本应三十多岁了,但看上去雪肤花容,宛然是十七八岁的样子。这时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她嘴角微微翘起,长长的睫毛轻轻覆盖在凝脂一般的肌肤上,显得娇媚无比,倒让人错觉她是睡着了。 唐装女子轻轻用手拂着她的面庞,淡淡道:“这也可谓我见犹怜了,怪不得有人二十多年了,仍然记挂着她。” 萧长野从第一眼看到这昏迷的女子时,脸色就开始变了。他忍不住跨前一步,叫道:“湖妹……”脚步错动,就待扑了上去。 唐装女子的手腕一滞,淡淡道:“只要你走进我身前三步内,我就让她死。看看是你快呢?还是我快。” 萧长野骤然住步,喝道:“住手!你要什么我给你好了,你可千万不要为难我的湖妹!” 唐装女子注目窗外,缓缓道:“天下万物,于我莫不如粪土,只不过梵天宝卷,却是我一直解不开的心结。” 萧长野目光闪动,道:“天下的武功秘笈也不只梵天宝卷,我这里有几本,你若是满意,不妨全都拿了走,就请放过我的湖妹如何?” 说着,他掏出几个样式古旧的小本子,摊在桌子上。那唐装女子斜着眼睛看了一眼,淡淡道:“大悲极乐剑法?逍遥功?十八摘星手?长生真气?你搜集的秘笈不少,但在我眼中,却一文不值。恐怕你若是见了梵天宝卷,就再也不会想要你的湖妹了。” 萧长野摇头道:“不对。这些年我潜心修习武功,本就是为了救湖妹出来。若是有湖妹在我身边,嘿嘿,我就算归老田园又怎样?” 唐装女子笑道:“瞧不出你还是个多情种子。只是天罗教主,人称九界神魔的萧长野,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子归老田园呢?” 她此话一出,郭敖三人一齐脸上变色,高声道:“你是魔教教主?” 唐装女子淡淡道:“若不是魔教教主,怎会有这么高的武功?又怎会有这么多的武功秘笈?” 郭敖脸上一片苍白,喃喃道:“我早就应该想到了……我早就应该想到了!”他转身对李清愁与铁恨道:“兄弟,这次只怕是我们做错了!” 萧长野冷冷一笑,道:“我是魔教教主又怎样了?我传你们武功,可曾让你们做什么坏事了么?就算这次命你们随我杀入少林寺,那也是因为少林寺拘禁了湖妹!堂堂僧院,留禁女客,难道不应该入救么?你们这些人,自命正道人士,便是喜欢讲些假正经,还不如我们邪道来得痛快。” 唐装女子笑道:“这话说的不错。只要你将梵天宝卷找来给我,我便放了她,如何?” 萧长野皱眉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梵天宝卷,如何给你找去?我代湖妹答应一声,只要你放了她,我们便将梵天宝卷送给你,如何?” 唐装女子摇了摇头,叹道:“很久以前,我就不相信别人的话了。或者你可将魔教教主的印信交给我。” 萧长野断然道:“好!这魔教教主就由你来做好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方小小的黑石,道:“这便是我教的印信——西昆仑石。持它到昆仑山魔教总坛传我的命令,就说我将教主之位传于你,长老会当无疑义。从今天起,你便是我教教主了。” 唐装女子淡淡瞥了一眼,道:“把它送过来。” 萧长野更不停留,将西昆仑石向她送了过去。唐装女子冷冷道:“放下,然后你可以退下了。” 萧长野一愕,也只得依言行事,将西昆仑石放到一旁的木桌上。 唐装女子欠身将西昆仑石取在手上。 萧长野淡淡道:“你到了长老会里,他们必然要验看此石,你将真气贯到其中,左旋三圈,右旋三圈,便有一条血鹰从石中冲出,那时他们才会相信。这本是天罗教的秘密,但如今也只有说给你听,你可要记住了。” 唐装女子点头道:“这个我一定记住,多谢提醒。” 萧长野目中闪出一丝兴奋的光芒,道:“那你可以放开湖妹了?” 唐装女子叹息道:“真是多情种子。”说着,缓步起身,向外走去。郭敖暗自聚力,等待萧长野暴起偷袭,好助一臂之力。但萧长野只是目注床上的尹琇湖,却哪里想什么偷袭? 眼见她一步一步走了出去,萧长野浑身颤抖,终于忍不住扑了上去,登时泪流满面,抱住床上的美人,哭道:“湖妹!湖妹!” 那床上的美人一动不动,萧长野心中猛地一颤,就觉得她的身体渐渐变得冷了起来。抬头看时,唐装女子已经走得不见了踪影,他不由心下大急,急忙运转真气,从落宫穴向尹琇湖的体内灌了进去。哪知尹琇湖体内就如没有穴道一般,真气丝毫灌不进去。萧长野心下一凉,忍不住又痛哭起来。 郭敖皱起眉头,铁恨更早已将脸转开。混乱之中,李清愁却见尹琇湖的眼睛悄悄地眨了一下,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转瞬又平复了下去。他心中一动,眼见萧长野哭得心酸,忍不住道:“你不用再哭了,她早就醒了。” 萧长野大喜,怀中冰冰凉的身体突然跳了起来,翻了个鬼脸,道:“给你这叫化子叫破了,一点都不好玩!”圆圆的脸蛋看去娇怯怯的,这鬼脸倒并不可怕,正见可爱。萧长野心情激动,一把抓住她的手掌,道:“湖妹!你醒过来了!你没什么事吧!” 尹琇湖道:“能有什么事。哎呀,你捏痛我了。” 萧长野急忙松手,但随即又握住了她的手,脸上尽是狂喜的神情,直勾勾地看着尹琇湖,却是怎么都不肯松手的。尹琇湖微微一笑,任由他握着,笑道:“你真是厉害,一块破石头就将这恶女人骗走了。方才我听得差点笑了出来。” 萧长野怔了怔,道:“什么破石头?” 尹琇湖道:“就是你刚才给她的西昆仑石啊!鬼都知道是假的啦!” 萧长野苦笑道:“那不是假的!” 尹琇湖一声尖叫,道:“什么?!难道你给她的是真的西昆仑石?你这个大混蛋!”说着就要追了出去。 萧长野一把将她拉住,道:“随她去吧,教主之位虽然重要,但你却更重要。若要我选择,我宁愿选择你。” 尹琇湖跺脚道:“不是这样的!魔教教主啊,你不想当,给我好了,为什么要便宜这个恶女人!” 萧长野手上微微一紧,柔声道:“既然你愿意,我们等你休息好了,再去抢回来好了。只是这教主可一点都不好玩,我看你也未必喜欢做。” 尹琇湖叹了口气,一下子坐倒在牙床上,颓然道:“你说得轻松!你知道她是谁?” 萧长野道:“看她衣着,应该是华音阁的人。华音阁虽然不可一世,但我天罗教难道就怕了他们不成?” 尹琇湖皱眉道:“她是华音阁前任上弦月主姬云裳,现在却已加入了曼荼罗教!传说我姐姐去世后,她便是天下第一高手了!” 萧长野豪笑道:“你也别小看了我,我这些年为了救你出去,辛苦勤练武功,终于修成了天罗教的最高秘典。天下英雄,嘿嘿,我看没有几个是我敌手了。” 尹琇湖斜睨了他一眼,道:“有我厉害么?我们要不要先打一架?” 萧长野慌忙道:“当然是你厉害了!你且歇着,我们这便出去,等你休息好了,你愿怎么打,就怎么打好了。”堂堂的天罗教教主,奴颜婢膝到了此等鲜廉寡耻的程度,若是叫他教下的教众见到了,只怕要惭愧得立时钻到地下去。但此时萧长野却似乎甘之若饴,而尹琇湖也生受了。郭敖负了剑在屋内踱来踱去,似乎有些不耐烦,李清愁淡淡微笑,看着两人。铁恨摇了摇头,深觉情之一字,真是无解可解。他推开院门,当先走了出去。 猛地眼前刀光耀眼,几柄利刃宛如九天神龙,带着沛不可挡的卷天真气,向着他猛袭而至!更可怕的是这几柄利刃相互之间配合得丝丝入扣,当真浑然一体,一点缝隙都没有。铁恨空有满身武艺,却一点也施展不出来。光芒刺眼,宛如神龙交尾,瞬间就刺到了面前。铁恨一个倒跃,返回房中,这一下出其不意,一下子将牙床撞得翻了过去!
第六章 底事人间苦消磨萧长野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堂堂神捕,如此惊慌,不怕被人耻笑!” 铁恨还未答话,猛听“夺!夺!夺”一阵响,仿佛无数利器一齐刺在这座小房子上。萧长野猛然就见房子一阵摇晃,向外倒了出去!他一声长啸,长袖挥卷,将尹琇湖护住,脚下用力,宛如一只大鹤般冲天而起。郭敖、李清愁、铁恨纷纷冲起,但听轰的一声巨响,方才他们身处的房子已被拉得倒了下去。灰尘蔽天,一片狼藉。 猛然间啸嘶之声不绝,无数道厉光向着空中五人追至。萧长野袍袖挥拂,将尹琇湖跟自己一齐护住,真气鼓涌,却并不遮挡。郭敖三人身形舞动,将近身的暗器一齐击落。 萧长野抱着尹琇湖缓缓落地。他身上插满了各种暗器,但没有一件暗器能够刺入他的长袍一分之内。几百件暗器辍满他的一袭长袍,亮晶晶的,宛如挂满了一身的饰物。萧长野真气一振,稀里哗啦一阵响,这些暗器落了一地。萧长野沉声道:“十方长老。” 人群中咳嗽一声,十方禅师那枯瘦的身形显了出来。萧长野脸上闪过一丝怒气,道:“你明明答应放湖妹走的,怎么又出尔反尔?” 十方禅师淡淡道:“我并没有出尔反尔,我只是忽然想起少林寺里还有一种阵法,从创始之时,就没有对敌施展过。今日既然遇到了萧施主这样的高手,老衲想就方家以正。” 萧长野哈哈笑道:“原来是老和尚不服输,又来较量了。有什么阵法,摆出来就是了。” 十方禅师合十道:“就是这个阵法。只要萧施主能破了这周天大阵,老衲便心服口服,敲锣打鼓,恭送施主一行下山。” 萧长野游目四顾,就见身周围了黑压压的一圈人,粗粗数来,怕不有千余人?当下大笑道:“老和尚是将寺内能行动的人都调集来了么?这叫什么阵法?简直就是群殴!” 十方禅师淡淡道:“在施主叫群殴,在老衲便是阵法。只要施主能破了这一阵,老衲便以死谢罪!”他顿了顿,对李清愁道:“这位施主也不妨再用毒物,少林寺中,倒也有几个精通下毒的高手,可以与施主切磋切磋。” 萧长野皱眉道:“什么毒物能毒得了千余人?老和尚说笑了。” 十方禅师道:“如此,就请几位施主破阵吧。” 萧长野道:“慢着!” 十方禅师身形顿住,道:“施主还有什么吩咐?” 萧长野怒喝道:“便从你开始!”身形倏然化作一道闪电,向着十方禅师飞掠而去。十方禅师在罗汉阵中被萧长野以强极无伦的掌力震伤内腑,此时尚未还原,功力便打了个折扣。萧长野武功何等厉害?这一飞掠,当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旁边的僧人们一齐大惊,急忙来救时,萧长野已闪到了十方禅师的身侧,左手点向十方禅师眉心! 十方禅师毕竟修为甚深,猝然受袭,心头微微一震之后,并不惊惶,身子一矮,双掌竖起,向着萧长野袭来的左手迎去。同时脚下斜踏七星步法,向后退去。他只要退后七步,便可与左右的十度、十宏禅师连成一线,那时三人合力,不但能瓦解萧长野的攻势,甚且将他牵绊住,等更多的人赶至,那便可将他层层围住,插翅也难走了。 电光石火之间,就见萧长野猛然一个旋身,已然窜到了十方禅师的背后。十方禅师全力后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萧长野的身法快到如此地步,竟然可以后发先至!他微微一愕,就在这瞬息之间,萧长野右手抓下,捏住了十方禅师颈间的大杼穴。十方禅师就觉全身一阵酸麻,鼓涌的劲气就如雪狮子向火一般,瞬间消了下去,被萧长野抓在手中。耳听两声虎吼,十度、十宏禅师已然抢到,两柄月牙铲舞成一片寒光,向萧长野当头罩了下来。萧长野陡然转身,一声大喝,左掌正击在十度禅师的月牙铲柄上。萧长野的劲力何等雄厚?十度禅师就觉手掌一阵酸麻,六十三斤重的月牙铲不由自主地飞起,跟十宏禅师的禅杖撞在一起。 这两人功力相若,两般兵器撞在一起,都是全身一阵巨震,兵器撞得弹了起来。萧长野就趁着这瞬息间的功夫,一伸手,抓在了十度禅师的月牙铲上。吐气开声,大喝道:“撒手!”这一下,当真有龙象般若之力,十度禅师虎口巨震,月牙铲忍不住脱手飞出。萧长野冷冷一笑,月牙铲凌空挥舞,就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跟驰援过来的众僧人的兵器撞在一起。众僧人都怕伤了方丈,齐齐退开。萧长野挥舞着月牙铲,倒飞而回。 郭敖、铁恨等人纷纷施展武功,将四面击来的兵刃击回。萧长野将十方大师高高举起,厉声道:“少林寺的秃驴们,听我一言!” 众僧人见方丈大师命悬他手,都不敢鲁莽,情不自禁后退几步。萧长野喝道:“你们之中还有谁能作主的?走出来!” 十度大师抢上一步,合掌道:“阿弥陀佛,你快快放了方丈师兄,我们送你下山便是。” 萧长野冷笑道:“现在才说送我们下山,可不晚了?你说这位秃驴之首,我是斩呢?还是不斩?” 十度大师慌忙摇手道:“当然是不斩!” 十方大师脸色苍白,缓缓瞑目道:“我答应了萧施主,若此战不能胜则以死谢罪,如今萧施主要斩尽管斩去!” 萧长野哈哈大笑,尹琇湖突然叫道:“小心!”萧长野急忙放手,就见十方大师一口鲜血喷出,身子缓缓倒下。萧长野一震,就听十方大师道:“我死则可,若想趁机要挟、辱我少林千年清誉却是不能。”他话音刚落,一双眼睛犹自强睁着,身躯却渐渐僵冷,直立不倒。长风萧萧,他枯瘦的身材宛如一段朽木,夜风中渐渐冷却。 四面围着的僧人都发出一阵惨嚎般的狂啸,宛如怒浪一般,向着场中涌了过来!十方大师在少林寺中,几乎就是神佛一样的存在,现在众僧人眼见方丈为了维护少林寺的尊严不惜一死,当真鼓动了每个人体内的热血,就算萧长野是妖魔恶鬼,也要冲上前去,咬上两口!当先的二人正是十度与十宏,两人目光尽赤,凌空跃起,向着萧长野扑了过来。 萧长野也没想到十方禅师会当众自尽,心中不由有些歉然。这二十年来他受此人阻隔,不能与尹琇湖见面,当真以将十方禅师恨之入骨。但此人两人重逢,顿觉往日的恩怨都淡了很多,心中实在没有想着要杀了他。十方禅师虽然有些固执,处处想的都是少林寺的颜面,但却甚少行恶,江湖上的口碑不错。萧长野眼见他死在自己手中,心神颇为震动。 眼见冲过来的众人都是面目赤红,萧长野心中暗暗泛起一阵无力感。十方禅师的死让他微感歉疚,便不想再屠杀他的徒子徒孙。但这黑压压的千余人挡在面前,不杀,却又怎么冲得出去? 正犹豫间,十度、十宏已然凌空扑到。两位老僧素来同门习艺,互相之间配合得丝丝入扣,这一下分进合击,威力暴增,招式还未及身,劲气狂猛四溢,将萧长野的一切退路全都阻挡住。 萧长野还未从十方禅师死亡的惊骇中清醒过来,手脚不由慢了半分。眼见一道乌光夹着两股劲风已然扑到了面门,突地一道寒光从侧面冲了过来,冷森森地转了一转,同十宏禅师的禅杖接在了一起。郭敖沉声道:“事已至此,你不杀他,他便要杀你!先冲出去再说!” 萧长野定了定神,回头朝尹琇湖看了一眼,咬牙道:“先拼了!”陡地一声大喝,双手握成爪状,向着十度迎了过去。萧长野双手搅起满天的劲气,渐渐舞成一片爪影,以硬碰硬,十度禅师就觉面前全是萧长野的手掌,当下也顾不得什么招数,只全力将一套龙爪手从头施展到尾,然后再从尾施展到头,舞得个风雨不透。酣斗之中,萧长野突然飞起一脚,将他踢了个跟头,向后直飞了出去。回身看时,郭敖长剑犹如闪电一般,一剑削断了十宏禅师的两根手指,再一剑将他右肩的琵琶骨洞穿!十宏禅师长声惨叫,大片的鲜血随着他剑势喷出,空中的血腥味顿时浓了起来! 萧长野凌空飞起,落在尹琇湖的面前,苦笑道:“湖妹,真是抱歉,让你才出来,就遇到这样的场面。” 尹琇湖微微笑道:“你不是天罗教神教主么?怎么不将你的教众们一齐叫来,杀他们个落花流水?快!快些叫吧,也让我威风威风!” 萧长野苦笑道:“我来救你,乃是用江湖豪客的身份,不是天罗教教主的身份。试想若是我聚众前来,就算救出了你,有什么可威风夸耀的?我的湖妹要嫁的,可不是以权谋私的小人,而是顶天立地,敢做敢当的大英雄、大豪杰。” 尹琇湖撇了撇嘴,道:“小人是萧长野,大英雄、大豪杰也是萧长野,这中间有什么分别么?未必大英雄就多长块肉,有什么好希奇的。” 萧长野道:“三年之前,我为了潜心研究武功,就将教中大权交给了副教主,现在他只怕在千里外的昆仑山,却哪里能救我们来了?这道救兵啊,我看你不要指望了。” 尹琇湖叹了口气,道:“二十年了,我本想你能够聪明一些,没想到你还是这么笨。可我就是喜欢你这个笨劲,你说我是不是也很笨啊?” 萧长野心中欢喜,纵声长笑道:“你可一点都不笨!”说着,随手将杀过来的一位僧人的禅杖抓住,轻轻一拗,那柄精铁铸就的禅杖被他拗得直弯了过去,就跟一枚巨大的鱼钩一般。萧长野一掌击出,将那僧人远远摔了出去。他这时欢愉之极,便不再下杀手。僧人虽多,但没有一人能近他身侧三尺之内。萧长野好整以暇地跟尹琇湖聊着天,丝毫不为意。 郭敖摇头道:“妇人之仁,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当得上魔教教主的。” 萧长野笑道:“难道要将他们全都杀光么?你也是于长空的弟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不是你们正道的作法。” 郭敖一剑刺出,剑光霍霍,一位僧人长声惨叫,右臂鲜血喷出,被这一剑刺得踉跄后退。郭敖森然道:“人若以剑对我,我必以剑对人!这便是我的信条。至于什么正道不正道,哼,我可从来没有管过!” 萧长野笑道:“如此说来,你倒很适合加入我天罗教。我们教中多的是你这样快意恩仇,独来独往的人物。”谈话之间,又甩出了十几位僧人。 郭敖冷笑道:“若是天罗教中都是你这种优柔寡断的人物,我才不屑加入呢!” 萧长野大笑道:“无情未必真豪杰。你若是象我们这样苦守了二十年方才团聚,恐怕比我还多情!” 郭敖冷冷道:“废话少说,还是赶紧想办法离开这里吧,这些和尚都疯了!” 萧长野道:“我在等一个机会。他们熟悉地形,若这时奔出,恐怕很难逃开他们的围追堵截。只要咱们能够顶得住,总能等到他们心神松懈的时候,那时咱们一击得手,就溜他娘的!”他此时心怀大畅,情不自禁地连粗话都骂出来了。尹琇湖知道他的心意,只轻轻一笑,并不阻止。 郭敖点了点头,萧长野笑道:“你不会是已经顶不住了吧?” 郭敖道:“笑话!”长剑寒芒倏然炸开,宛如盛放在浩浩长夜中的一朵硕大的白菊,冰寒般的剑气丝丝射出,宛如死亡神灵牵着骷髅攒成的巨马奔行过这个大地,倏忽之间,剑气所及之处,纷纷爆开了一片鲜血!郭敖杀得性起,长剑一阵抖动,宛如雪球般在人群中滚过,登时又是几名僧人受伤。但那些僧人都被十方禅师之死激起了血性中同仇敌忾的戾气,虽然明知敌人武功高强,仍然一波波地不断冲上。郭敖尽管剑术通神,再杀了半个时辰,微微就觉心头一滞,真气竟然有一丝的不畅!情知乃是运功过度,真气不能接继,偷眼看时,李清愁、铁恨也是如此,唯有萧长野袍袖挥舞,仍然不见有什么行动。郭敖心头怒震,忍不住喝道:“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萧长野袍袖流云般卷出,双手却隐含在袍袖下面,犹如排山倒海般不断将掌力发出,众僧人无论是赤手空拳还是明刀执杖,都被他挡在外面。萧长野闻言道:“再等一会子!” 郭敖怒道:“再等一会子我们就支持不住了!” 萧长野叹了口气,道:“那就只有我们自己制造机会了!” 说着,突然飞身而起,宛如一只大雕一般,凌空一闪,就到了众僧人的头上。他的双掌一分,众僧人就觉一股凌厉到不可思议的大力潮涌而来,身不由己地就被这股大力涌动,摔了出去!萧长野随着这滔天的劲力旋动,不住地将众僧人凌空抛起,向四周掷了出去。四周的少林僧人眼见落下的都是本寺的僧人,便不敢以禅杖相向,慌忙来接时,登时便是一阵大乱。萧长野宛如龙卷风一般在人群中飞速移动,所及之处光头僧人漫天飞舞,围攻的阵势登时大乱。郭敖等人大喜,急忙趁着这股混乱,向外冲去。 萧长野身形盘旋,又是一个起落,向着一群僧人抓去。就在他脚尖方才触地之时,猛地便觉心神一震。这种感觉,当他初任天罗教主,教内第一高手木灵子怀恨暗杀他时,他曾感觉到过。萧长野不敢怠慢急忙一个旋身,将隐藏在袖中的天罗神鞭掣出,一招“八千里龙啸”,鞭影霍霍飞舞,向四周卷去。 但他始终慢了一步,四道冷冽的劲气就在他神鞭刚刚掣出之时,悄无声息地抵隙而入,正正地击在他的身上。这才是真正的杀手,一直暗藏的,最小心地等待着机会的杀手。萧长野在等待机会,这几个身着黑衣的老僧人,也同样在等待机会! 萧长野身形猛然一阵摇晃,就觉脚步虚浮,竟然有些站不稳了。四条黑影默不做声地将他围在中间,萧长野不动,他们便绝不动分毫! 便在此时,突然在不远处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火光随之冲天而起。那四条黑影身形都是一震,一齐哑声道:“藏经阁?!”
第七章 暂乘霹雳动汉河萧长野心念电转,他深知藏经阁对于少林寺的重要性。二十年前他偕同尹琇湖联袂闯入少林寺,为少林寺的和尚追杀,误闯藏经阁,被少林寺的和尚误会他们偷看了其中的经书,除他杀出重围外,尹琇湖便被困在少林寺中,一呆便是二十年。这藏经阁中不但藏有少林寺历代的经书、自达摩禅师以降历代宗师的画像、手迹以及遗物,而且还密藏着少林寺七十二绝艺的孤本。少林寺的和尚在寺中满十二年之后,经戒律院的禅师们考评其人品,再经达摩堂的禅师考评其武功修为,两者都合格之后,便准许进入藏经阁外间的小屋中,按照天资授予七十二绝艺之一种,俾其修炼。但就是如此,也不准许其将此秘笈带出小屋外,而且只准许阅读三天,凭其记忆修炼。而后若再查阅,那便只准给一个时辰。少林寺的和尚严禁将藏经阁的经书默诵给外人知晓,一经发现,几乎都是不赦之罪。千百年来,少林寺也随着外界革新稍作变革,只有这藏经阁的规矩,却是越来越森严,从无宽贷。由此可以看出藏经阁对于少林寺的重要性。但在此时,这少林寺的根本重地,却随着一声爆炸,轰然火起! 借着远远传过来的火光,萧长野就见四位黑衣老僧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败之极。这四位老僧的岁数远较十方、十宏为大,脸上几乎见不到一点肌肉,枯槁的面皮长长地拉着,就如长了多年的榕树树皮一般。萧长野猜想他们是十方禅师师叔一辈的人物,大约眼见少林寺遭此巨变,终于忍不住出手了。十方禅师乃是少林寺中不世出的英才,武功远较同辈的十宏、十度禅师高,而这四位老僧禅功精深,几乎比十方禅师还要胜过一俦。萧长野神功初成,大约比十方禅师略胜一筹,若单独对垒这四位黑衣老僧中的一位,基本上可操胜券,若对垒其中的两位,则将陷入苦战,现在四人合围,那是一点取胜的可能都没有了! 萧长野脸上变色,但他瞬即发现四位老僧的脸色变得更为厉害。突然,其中一位老僧双掌合十道:“萧施主。” 萧长野不敢大意,也双掌合十道:“老禅师。” 那老僧道:“不用说少林寺几千僧人,单以我们这几位老骨头而言,萧施主觉得有几分胜算?” 萧长野微微一笑,道:“一分胜算都没有!” 那老僧点了点头,道:“现在我作主放萧施主一行人下山,你们可以走了。我保证这一路上,再也没有人阻挡你们。” 萧长野笑道:“老禅师的话,我自然相信。只是这千余人的大阵,本是为我所设,怎么忽然就撤去了呢?这实在不由我不疑心啊。” 那老僧道:“实不相瞒,少林寺藏经阁发生了一些意外,藏经阁乃是少林寺的根本重地,权衡之下,十方师侄之事只得容后再提。老僧要赶去查看,所以就不再留萧施主之步了。我想萧施主也急着下山吧?” 萧长野哈哈大笑道:“方才诸位禅师出手再不留情,现在内忧外患,却要赶着我下山,此等好事,只怕只有少林寺的高僧才能想出来了!” 那老僧皱眉道:“萧施主到底允是不允?” 萧长野冷哼一声,心中却颇为犹豫。自从他见到尹琇湖之后,多年郁积的狂气已然消退不少,如今只想早日携了她的手,归隐田园,再不问江湖世事。然而,此事毕竟是少林寺先出尔反尔,摆出千人大阵,要将几人毙于阵中,他身为一教之主,当着郭敖等三个晚辈的面,这口气实在难以咽下。 正在犹豫之时,尹琇湖从他身后走出,瞥了四位老僧一眼,冷哼一声,道:“哦,少林寺好大的派头。人来了说囚就囚,说放就放,也不问问我们答不答应!” 为首老僧皱眉道:“女施主,你待要怎样?” 尹琇湖秀眉一扬,道:“走自然是要走,你们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不过——”她突然一笑,对萧长野道:“你不是说你神功已成,天下无敌么,不如索性我俩就和这四个老糊涂打一架,看谁能赢得过谁!” 休说四位老僧,就是郭敖等也不禁一怔。四老僧功力何等精深,连起手来,只怕天下再无人有取胜的把握。旁人见了他们,避之尚唯恐不及,而这尹琇湖竟然张口就要和他们打上一架,当真是不要命了。 萧长野笑道:“若你喜欢看打架,我去就够了,他们哪配和你动手?”说罢将尹琇湖轻轻拉到身后。萧长野深吸口气,劲力一鼓。袍袖立即凌风招展,金线绣成的藻纹溢彩流光,在远远的火舌映照下,发出丝丝的金波。 那老僧身体渐渐绷紧,两只鬼火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在萧长野的面上,鬼火越来越冷,那老僧的身体也越来越僵硬。 烦闷。 四道凌厉霸道而又老辣阴狠的劲气破空而来,宛如四柄巨大的铡刀一般,连环撕咬着萧长野的身体。萧长野大吃一惊,他虽然明知四老僧联手之一击非同小可,但未料想到竟然强劲到这种程度,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那老僧倏的收手,长袖垂下,冷冷道:“天罗教的神功,老衲算是略略领教了。而这位女施主说要一同下场,到底是也不是?” 他干枯得宛如鸡爪一般的手指所指,正是与郭敖三人同立的尹琇湖。便在这时,萧长野动了! 那四位老僧分四面站立,正是暗合四象方位,将萧长野的一切去路全都封死。他们的劲气连环涌动,但相生相灭,本是绝杀之势,并没有丝毫破绽。但就在这老僧指向尹琇湖的时候,这种情势却变了。 那老僧本就是四人之首,四人契合成的真气之环,是由他控制的。他这时指向尹琇湖,便使得四人连环涌动真气,微微一滞。 本来就算没有他,只有另外的三位老僧,也一样可以击败萧长野,这也是那位老僧未多加考虑的原因。但此时受他牵动,四人的真气一齐梗塞,却使这合击之势,降到了最低点!而萧长野实战经验何等丰富,周身真气压力微微一变,久已蓄势的一招便脱手而出! 他手中的天罗神鞭发出一声暗哑的啸嘶,被他充盈的真气催动,一鞭就击向那领首老僧身侧三尺处! 萧长野不喜被人威胁,更不愿意尹琇湖受到一点威胁与不敬!所以他这一招已动了杀心,千万鞭影,皆是虚招,唯有攻向为首老僧一鞭,才是致命的杀着! 他一招出手,那为首老僧脸色顿时一变。他来不及细想,急忙双爪疾收,一上一下,阴阳劲气组成一个急速流转的太极图,将身前护住。一声极其尖锐的啸声闪过,萧长野天罗鞭影暗藏下的真正的杀招,已然如怒龙翻腾,冲破他的层层爪劲,轰然闪至! 那老僧脸上倏然一阵扭曲,同时冲起一道青气,一道赤气,看去极为诡异。随着两股气息升起,他爪间的太极阴阳之气,却嗡然一声,急速旋转起来,那股阴阳纠结的气团,也迅速涨大,宛如夹杂了无数精电的太阳,在暗夜中放出炽烈的光华! 萧长野的天罗鞭乃是天罗教镇教之宝,这一招“云卷天外”更是十二天罗鞭中威力最大的一招。他又是以有心对无心,那老僧的和合真气虽然厉害,却哪里能够抵挡得住?只见一条极为细小的暗影以诡异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横冲入那团和合阴阳真气中,轰然一声暴响,那团青红纠结在一起的真气,竟被这一鞭击散,那老僧脸上的青红颜色跟着一暗,立时一口鲜血冲了出来! 但那老僧的修为也实在了得,萧长野的天罗鞭破和合真气而入,去势却终究慢了些,便因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的耽搁,旁边的三位老僧鬼魅般的一闪,已然跟为首老僧站在了一起。 立时四人的真气又连成一体,正欲成型之时,萧长野一声大喝,又是一招“云卷天外”抽出。这一招的去势跟前一招未衰的招式合在一起,立时化作狂暴凶猛的毒龙,隐隐嘶啸之声不绝于耳,向着四人霸道无比地冲去! 就听“啪啪”一阵连响,四位老僧组成的防御气壁被天罗鞭凌空撕裂,萧长野一鞭抽在四僧身上,就见一道血红的鞭影从左首老僧的脸上一直延伸到右首老僧的胸间。这狂猛霸道的一招,竟在同一时间,连伤四位功力通玄的老僧! 但就在天罗鞭击中四人的一瞬间,萧长野就觉全身猛地一震,天罗鞭脱手而出,向上疾飞! 五人立时就如磐石一般,冷冷相对,再也没人说话。天罗鞭带着尖锐的啸呼射落,萧长野也不抬头,一把将它抓在手中,又是一抖,长鞭就如一条漆黑的腰带一般,缠在了腰间。萧长野仰天一阵狂笑,道:“少林寺的老和尚果然有些门道,今日就卖你们个面子,我们这就下山!” 那为首的老僧咳嗽几声,慢慢举手,将唇间流溢出的鲜血拭去,淡淡道:“多谢萧施主。日后老衲几兄弟,还要专程答谢萧施主如此厚恩!” 萧长野大笑道:“就算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们的!今日若不是看在湖妹的面子上,老和尚们至少要死一人!” 那老僧再不说话,冷冷地瞧着他。萧长野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转身拉着尹琇湖的素手,向着山下走去。 远远地就见少林寺中仍是一片混乱,千余僧人纷纷向着藏经阁奔去。但那烈火已然焚烧了近半个时辰,就算此时移了一座湖过来,恐怕也只能救下几块断垣残壁了。此夜虽然没有风,但那火烧得极旺,劈劈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渐渐向两边的达摩堂与戒律院烧去。 五人行走迅速,已然来到了少室山的山脚下。萧长野回头望去,不由啐了一口,道:“但愿这大火将少林寺烧成一片白地,方才出了我心头的这一口恶气。” 尹琇湖眼睛一亮,道:“那我们过几天来偷偷地放火好不好?就算这次不行,我们多放几次,总能烧光的!” 萧长野吓了一跳,道:“那怎么可以!少林寺藏龙卧虎,这次我算是真正见识到了。湖妹,此后我再也不能让你冒险。” 尹琇湖撇了撇嘴,道:“你怎么越老胆子越小了?你看你现在武功这么高,区区少林寺哪里能困住我们?不多放几把火,怎么能消解我这二十年受的苦?” 但萧长野却显然胆子小了,他只一味地摇着头,紧紧拉住尹琇湖的手,似乎生怕她一不留神,重新又跑回了少林寺中。这次少林寺吃了大亏,不但失去了掌门方丈十方禅师,而且根本重地藏经阁被烧成了一片白地,恐怕只有第十三代祖师铁头陀敲的石木鱼能留下来,如此耻辱,又怎么肯咽下来?再抓到罪魁祸首尹琇湖,恐怕二话不说,就是一刀砍了下去。想到此处,萧长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拉着尹琇湖的手抓得更紧了。 突然远远地就见太室山上升起一朵烟花,直冲天际。那烟花冲到尽头,猛然爆开,万千光点组成了一个大大的“天”字,在空中停留片刻,方才渐渐散去。萧长野喜道:“是我们天罗教的信号,我们赶过去看看!” 尹琇湖拍手道:“好啊好啊!我正想看看天下第一邪教是什么样子,单看你啊,可一点邪教的味道都没有,教人觉得无趣。” 郭敖沉着脸跟在两人后面,也向太室山纵去。他心中别扭无比,总觉得此夜随着萧长野杀入少林寺,杀得心中极为难受。但究竟难受在哪里,却又说不上来。他打定主意,若是天罗教真如传说中的不堪,那就在太室山上大开杀戒,痛痛快快地大杀一场,出了心中的这口恶气。 五人沿着那焰火的指引,向着太室山南麓的万岁峰行去。刚近峰顶,就听一人喝道:“天道无极,唯我独尊。天罗教暂驻此地,来者何人?” 萧长野长声道:“左接引,是我。” 就见暗处的巨石旁跃出一人,躬身行礼,喜道:“原来是教主亲临。属下三年后再睹教主尊容,当真是不胜之喜。” 萧长野点了点头,道:“谁带你们来的?” 左接引道:“是崇副教主。” 萧长野喜道:“崇轩也来了么?吾无忧矣!” 说着,带领尹琇湖等四人大步向山顶走了过去。 远远地就见山顶黑压压地坐了几十人,萧长野对尹琇湖笑道:“没想到连长老会的人都来了,这下天罗教高手尽出,当真可以说是横扫天下了。” 尹琇湖嘻嘻一笑,眼睛中却闪过一丝隐芒。郭敖三人看在眼中,心中也是暗暗戒备。要知道天罗教向来行事隐秘,教中由最老的几位长老组成的长老会,更是几十年未下西昆仑山了。此次突然在嵩山万岁峰出现,当真未必存了什么好心。恐怕是要对整个武林白道不理也未可知。郭敖一念及此,悄悄向李清愁与铁恨打了个颜色,真气扶摇,暗暗锁定萧长野,预备一个不对劲,擒贼先擒王,三人合力,先将这魔教教主拿下再说。此时已经过了七月十四日的午夜,便不算是三人食言。何况三人已经帮着萧长野将尹琇湖救出,财神帖所托之事,也算是了结了。 远远地就见对面一人站起身上,拱手道:“属下崇轩拜见教主。” 万岁峰顶并没有掌灯,天色阴沉,更没有半点星光,看不清楚那人的面目。但就在他起身行礼之时,郭敖猛然就觉心灵一震,嗤然声响中,全身剑气不由自主已运到目间,向那人冲了过去。那人似乎也是一惊,目光转了过来,向着郭敖微微一笑。郭敖剑气灼灼,竟然在他这一笑中,便再也刺不下去了。 那人年纪不到三十,淡灰的长袍在山风中猎猎飘扬,沉沉夜色中,只看到那人眸中重重彩华盈转,清冷幽光隔空传来,郭敖禁不住全身一寒。 那人周身全都化作了空灵一片,身上仿佛随处都是破绽,却又一点破绽都没有。他仿佛已与这万岁峰融为一体,在苍茫的夜色下,变成了天地间唯一个存在。比较起来,郭敖的剑气仿佛山涧的流水,林下的清风,不会对他造成半点的威胁。 他身周没有半点流动的真气,目光幽寂清冷,却是温煦而柔和,再对视片刻,郭敖渐觉心中的敌意一点点消退下去,竟然再也没有一战的欲望。他这一惊非同小可。 要知武功一物,多半要凭着旺盛的战意,方能发挥出十成的威力。高手对决,往往要借助天时、地利、人和,先要给对手造成打击,待其心浮气躁,战意消退之后,方可一举制敌。两军对垒,尚未开战,往往就要拼命地堆砌理由,先要打出正义之师的旗号,也是为了鼓舞士气。但与此人一对,战意便渐渐消退,原来十成的武功,最多只能发挥出七成来。少林寺中郭敖有把握一剑制十宗大师的死命,但对着此人,他却没有了一战的勇气。 郭敖越是思想,冷汗便不禁涔涔而下!这名叫崇轩的年轻人,虽未见其出手,但却有着一种不可言传的亲和之力,这一点,也只有他童年偶遇的于长空,可以与之比拟! 萧长野点了点头,对着巨石上高坐的几位老人拱手道:“长老会三十年初下西昆仑山,不知所为何事?” 一个苍老但尖锐的声音急速地抽动,将冷冽的声音缓缓送下:“这次长老会破例出动,便是来免除你这教主之职的!”
 
 
第八章 长笑归去画翠螺萧长野一怔,道:“萧某身犯何罪,要出动云长老与长老会,千里迢迢,来免除萧某的职务?” 云长老道:“崇轩,你说。” 崇轩走上一步,目注萧长野,淡淡道:“十二年前,萧兄闯入西昆仑天罗教的总坛,正逢天罗教凭武功竞选教主,萧兄以一路天叶掌冠绝当场,夺得了天罗教教主的位子,是也不是?”他此时不再称教主,而称萧兄,那便已不再承认他的教主地位了。 萧长野冷哼一声,道:“若是当时有崇兄在,便没有我的机会了。”他情知此时有长老会的干预,此事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也就不再辩解,且看崇轩说些什么。 崇轩点了点头,道:“但是萧兄就任教主之后,却不理教务,只整天钻研教中的武学典籍。此事本也无可厚非,江湖中事,本就是力强者胜,萧兄若是修成天下第一高手,本教也可在江湖中大振声威。只是萧兄为了专心研武,将教中事务交与苏朝叡管理。苏朝叡本是个落第秀才,机缘巧逢之下获得了本前朝的武功秘笈,练成了一手怪异的打穴手法,但此人性情孤傲,落第之后不怪自己文章不好,反而大骂主考官不识英才,武功大成之后,就将监考过他的十一位主考官杀了个干干净净。恰好其中有一位是武当七子的青松子的妻舅,从而犯了众怒,被追杀得无地容身,最后只好投靠本教。因他素来风流自赏,愤世嫉俗,萧兄便以为他身怀大才而不遇,因此大加器重。那苏朝叡也确实做了几件有益之事,将教中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但他始终忘不了被武当七子逼得走投无路之仇,在萧兄闭关第二年,也就是萧兄接任教主的第七年,率领教中十几位兄弟,偷偷杀上了武当山。一场血战下来,一行全部埋骨于两湖泽国。这十几位兄弟的性命,是否可以说是为萧兄所误呢?” 萧长野脸上神色变了变,终于叹道:“当时是我看走了眼,这十几位兄弟的性命,的确是为我所误!萧某当时引咎想辞去教主之务,是长老会秉持公道,知道是苏朝叡的过错,并没有多怪罪萧某。” 崇轩道:“当时是因为西藏准尔珂提寺的红衣喇嘛要抢回他们的镇寺之宝云香玉盖,萧兄独自出斗,连毙准尔珂提寺的七大觉士,保全了天罗教的威名。长老会因此特别施恩,不将苏朝叡之乱归于萧兄的过失。然而此事刚刚了结,萧兄又作了什么呢?” 萧长野黯然道:“之后我意气风发,第三天便杀入少林寺,同十方禅师战成平手,却在十八罗汉阵中惨败!从此我才知道天外有天,少林寺千余年领袖武林,当真有他的道理。” 崇轩道:“萧兄十二年中,孤身杀入少林寺三十余次,每次都是铩羽而归,严重的时候浑身浴血,几乎死于非命。长老会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他眸中冷光流转,注视着萧长野,森然道:“不自量力,好逞己强,不纳忠谏,不识时务!” 萧长野苦笑道:“不自量力,好逞己强,不纳忠谏,不识时务……没想到长老会给我的考评,竟然是这么十六个字。” 崇轩道:“长老会多次研讨,都极不理解萧兄为什么每次都是独身入少林去。天罗教虽然久不在江湖上啸雨挥风,但这几十年已经聚敛起了一股极大的力量,若是全力以赴,未始不能将少林寺一举攻下。何况我在暗,敌在明,以有心算无心,更是稳操胜券。但萧兄却每次都孤身而往,少林寺却举全寺之力以抗,这未免有些逞匹夫之勇,而且不识时务。” 萧长野淡淡道:“你们不会明白的。我救的是自己心爱的女子,怎可借助教中力量?就算救出来了,有什么好夸耀的?” 崇轩道:“因此长老会觉得萧兄只知匹夫之勇,做一江湖豪客有余,而做天罗教的教主,却大大不足。” 萧长野道:“我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一位通晓权变,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胜利的枭雄,但大丈夫行事但重快意,这么婆婆妈妈的,有什么趣味?” 崇轩背负双手,声音中毫无感情,淡淡道:“萧兄如此想,也不见得有什么过错。只是萧兄又做错了一件事。” 萧长野袍袖挥拂,山风烈烈,将他身上丝络萦绕的华裳吹得袅袅飘起,当真如灵仙夭矫。他哈哈一笑,道:“萧某做错了这么多事情,却哪里在乎多这么一件两件?尽管说来就是了。” 崇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夜色中,他的眸子宛如两团流转的光晕,重重叠叠,似乎永无尽头。但萧长野全然不理。崇轩凝视片刻,目中光华渐渐隐藏,道:“萧兄不合在三年前又蹈故辙,再度闭关之前,将教中事务全交给了别人。” 萧长野冷笑道:“这别人是谁?” 崇轩静静道:“是我。” 萧长野道:“当初我设了十大试题,你一一通过,连长老会都以为你是不可多得的奇才,难道我将教务交给你,是错误的么?” 崇轩摇头道:“萧兄为何还不明白,无论别人怎么杰出,都不能代替你自己的。你可以纳其言,但却决不能纳其行。俗言一山不容二虎,萧兄却恰恰要在一教之中,树立两位教主。” 萧长野目中精光一闪,森然道:“所以今日你请动长老会,要来篡这教主之位,是也不是?” 崇轩不语,他静静地看着萧长野,眼中那两团流溢的彩光极为纯净,萧长野心中一动,崇轩叹道:“世人往往如此,不思自身之过,却罪他人之咎。萧兄,我问你一句,你做这教主,所为何故?” 萧长野长笑道:“萧某向来不打诳语,做这天罗教的教主,便是为了教中万千的秘典!萧某天下英雄,不恋财,不恋名,所贪恋的,不过是儿女情长而已!”他还手入怀,将几十本各式各样的绢书扯了出来,连天罗神鞭也如弃敝履一般抛在地上,大笑道:“今日统统还了你们,萧某再归自由之身,从此与湖妹浪迹江湖,你做教主也罢,长老会兼任教主也罢,去他娘的!” 他狂笑之声不绝,卷起熠熠的衣袖,向着尹琇湖走去。这天下第一邪教的教主,在他看来,却不过是敝履破帚,随便就可以抛弃了! 崇轩望着他,神色丝毫不动,也看不出是喜,还是怒来。他缓缓道:“萧兄似乎忘了一事?” 萧长野脚步不停,道:“由他去罢,江湖中的事情,忘了也罢!” 崇轩淡然道:“西昆仑石,难道萧兄也忘了?” 萧长野霍然顿住脚步,默然良久,道:“西昆仑石,不在我身上!” 那巨石上的几位长老一齐大惊,怒喝道:“你说什么!”“教中秘宝,怎可失落!”“早知道会有今天!”纷纷扰扰,吵成了一片。 崇轩静静地等长老会的怒喝静了下来,方才问道:“西昆仑石乃是本教教主的印信,萧兄将其失落,想必有必不可的理由。” 萧长野摇头道:“没有什么理由,姬云裳制住了湖妹,要我拿西昆仑之石交换,我就给她了。” 四下又是一片惊声。萧长野这句话,不仅意味着印信遗失,而且还意味着又和华音阁、曼荼罗教这两个最棘手的门派结下了梁子,只怕比数闯少林的后果还要严重。萧长野掌教这十几年来,并未能大有功于天罗教,惹下的麻烦却何止千千万万! 崇轩怔了怔。他城府虽深,涵养虽高,但这样的理由说了出来,却也忍不住心神一动。 对于他来讲,心神动了的意思,就是要杀人! 但他随即轻呼一口气,将初涌起的心神震慑住,微微笑道:“萧兄真是情种,你的那位湖妹,想必很是欣慰的了。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萧兄用情,当真无人能及。向来周幽王之烽火,唐明皇之鼙鼓,也不过如此。” 萧长野笑道:“你太夸奖我了。我哪里能跟古贤相比?只要崇兄能放我走,我就感激不尽了。” 崇轩道:“谁不放萧兄走?” 萧长野道:“我虽然不识时务,却也看出长老会已经内定了崇兄为本教的教主,我失去教主信物,难道崇兄肯放我走?” 崇轩淡淡道:“西昆仑石虽然珍贵,但毕竟是一块石头,萧兄乃是上届教主,自然比一块石头珍贵多了。” 萧长野一怔,倒没想到崇轩如此说。他疑道:“从第一代天罗教祖创教始,天罗教便以西昆仑石为教主印信,崇兄莫非要变祖宗之法么?” 崇轩微笑道:“千年之后,此日之法便是祖宗之法。西昆仑石可为教主印信,波罗镜、灞雨环当然也可以。从今日起,天罗教不要什么印信。” 萧长野愕然道:“不要印信?这怎么可以?” 崇轩傲然道:“我便是教主,还要什么外物做信?” 萧长野瞳孔骤然收缩。他的目光宛如细芒,直刺在崇轩的脸上。仿佛要将崇轩刺穿灼干,露出骨子里面最深处的渣滓来。但崇轩岿然不动,微笑面对着他的目光,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萧长野凛然生威的杀气。萧长野双目慢慢合起,目光越来越尖细,也越来越锐利,终于叹道:“果然英雄出少年,萧某老了!” 此话说完,他袍袖轻拂,卷起一阵微风,萧长野挽起尹琇湖的手臂,缓缓下山。他走得虽然缓慢,却再也没有回头。 崇轩微笑看着他们,并不说话,也未阻拦。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棵树,一尊石,一片流云,一点暗光,隐隐然将自身的光芒渐渐散发出去。 郭敖从他身前走过,突道:“你用剑?” 崇轩微笑着摇了摇头。郭敖吐出一声长气,道:“我本想和你比剑。” 崇轩不答,郭敖缓缓向山下走着。崇轩突然道:“大悲极乐剑并不是天罗教一流的剑法。” 郭敖也不回头,冷冷道:“我练剑,不练剑法!”崇轩不再说话。夜色浑茫中,萧长野、尹琇湖、郭敖、李清愁、铁恨渐渐走得远了。 巨石上苍老的声音道:“教主,你为什么要放他们走?” 崇轩昂首看着天色,突然缓缓道:“云深风沉,看来是要下雨了……”那长老见他不回答,便不再问。崇轩回首缓步走了几步,突然笑道:“天寒露晚,五位长老难道不想喝一杯?” 众长老默不做声。崇轩也不听他们回答,挥了挥手。几位小童忙从石后转了出来,手脚麻利地抬了桌子、椅子在山顶平整处布置起来。顷刻之间,梨枣山果,海珍野味,装了几盘子送了上来。但就是无烛。 沉沉夜色中,崇轩在一张椅子上坐了,笑道:“众位长老,请了。” 巨石上传出一阵淅淅碎碎的声音,天罗教最神秘、权力也最大的五位长老,从石上走了下来,坐在崇轩的对面。 崇轩拍了拍手,就听一个妩媚的声音笑道:“酒来了!” 顿时一阵甜香沁来,一人袅袅婷婷地走了上来,怀中抱了个大大的酒坛子。她才走上,便是一阵轻笑:“这是绍兴二十年陈的女儿红,奴家特地准备了来祝贺教主的,几位长老尝尝,这酒闻起来香醇,后劲可足得很,几位可别喝醉了。”说着,又是一阵娇笑,转身在石桌上点了一根红蜡。她声音妩媚,仿佛是对着二三友熟之人嚅嚅絮语,竟然半点恭敬之意都没有。但众长老仿佛司空见惯了,默然坐着,也不说话。 红烛临风跃动,照亮了四周夜色。 闪烁的微光之中,崇轩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他脸上本无血色,但眸中却似有无尽的华彩透出,层层叠叠,流转不定。幽漠的彩光宛转映照,在他清逸出尘的脸上投下氤氲暗彩,却又带上了一丝诡异的邪气。 然而,更为诡异的却是彩光来源之处。 他的瞳孔澄澈如浅湾,却又比大海还要深沉。而且,并不止一个。 双瞳重华,如远古圣君瞬,本是圣人之质。然而他整个人正如这双生彩瞳一般,一面沉着、冷静、决断,远比萧长野更适合作这君临天下之主;而另一面,却隐于这无尽夜色之后,让人永远无法看清,只是冥冥中透出一种如炼狱彩莲般的妖异来。 那女子笑靥如花,轻轻捧起酒坛,在六人面前各浅浅地斟了一杯。然后捧起崇轩面前的那杯,笑着送到了他嘴边:“教主且满饮了这一杯,我讲个很好听的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崇轩目光一动,微笑道:“好。不过你的故事若不好听,我可是要罚的。” 那女子甜笑道:“若是好听了,教主赏不赏?” 崇轩道:“赏。别人不赏,宁仙子怎可不赏?”他的神色忽然就变了,仿佛一杯酒喝下去,美人软侬的几句话后,他便成了江南烟雨中隈红倚翠的浊世佳公子,再也没有与萧长野相对时的肃杀之气了。 宁九微笑道:“那么你听好了。从前有个守财奴,辛辛苦苦赚了好多好多的金子,守财奴很是高兴,天天就躺在这金子上,别人连看一眼都不许。又忽然有一天,一个人将他这些金子全都偷走了,然后一把火将他的房子也全烧掉了,守财奴一气之下,就气了个半死。我说的这个故事,好不好?” 崇轩用两根手指轻轻将酒杯拈起,放到唇边浅浅一酌,道:“故事不好,金子好。” 宁九微笑道:“那就将金子抬上来!”她拍了拍手,几个黑衣大汉从暗处走了上来,跪在崇轩面前。他们每人背上都背了好大的一个包裹。若其中真是金子,怕不有几十万斤。宁九微袅袅婷婷地走了过去,揭开其中一人的包裹,笑道:“这是达摩堂的金子。”又揭开另一人的包裹,笑道:“这是戒律堂的金子。”她双手不住揭着,口中也不停说道:“哎呀,还是藏经阁的金子最多,什么七十二绝金、什么达摩遗金、什么金刚金、阿含金、妙法金、尊胜金、阿弥托金、无量寿金,我统统给一包子包了过来,反正教主是识货的,日后分门别类,总能从沙里淘出黄金来。” 崇轩点了点头,道:“故事说到这里,就好听了。有没有弟兄伤亡?” 宁九微笑道:“全凭教主的神机妙算,那些和尚们果然全都去围攻萧长野了,本来戒备森严的藏经阁,只有几个三代的弟子守着。咱们几十个人冲进去,他们就一齐阿弥托佛了。然后一把火放了进去,一切就都揭诋、揭诋、破了没揭诋了。”萧教主变成萧兄,萧兄又变成萧长野,这上一代的教主,已彻底变成明日黄花,为江湖中的大浪所淘走了。 崇轩道:“很好。” 宁九微道:“只是我有些不甚明白,我们多年不在江湖上行走,为什么这一次大动干戈,要寻少林寺的晦气呢?” 崇轩道:“没什么原因。只是萧长野终究是本教一代教主,怎能陷身少林寺?那是要救的。既然要救,便不妨随手将少林藏经一并取走,反正来也来了,不是么?” 宁九微道:“这便是我第二个不解了。教主为什么要救萧长野呢?由着他被老和尚们杀死,不是很好么?” 崇轩端起酒杯,微微嗅着那氤氲的酒气,淡笑道:“现在还不是他死的时候。” 宁九微眨着眼睛,想了想,道:“那现在我们做什么呢?” 崇轩慢慢把玩着那杯酒,突然一昂首,将它一口饮完。他的双瞳中迸出一线冷冽的锋芒,森然道:“先灭少林!”
第九章 仙醴欲翻绛红蓑宁九微捧起酒坛,鲜醴的汁液再次倾下,又为崇轩满满倒了一杯。几位长老瞪着面前的杯子,却一人都不喝。不知他们是因为年纪太老了,已不能再消受这女儿之酒了呢,还是因为他们为崇轩年轻绽露的锋芒所摄,徒自感慨,却有些夕阳西下的迟暮凄凉,已喝不下去这樽中美酒了。 面对着锋芒毕露的年轻人,老人们总有些感慨的。越是感慨,便越是喜欢静静地回忆年轻时的光景,却不料就在这回忆中,却连最后一点豪气也消磨了。只有在阳光的映照下,才能觉出萤火的惨淡,这又是永恒不变的道理。在这无人冲破的黑夜中,五位长老就如峨冠博带堆成的坟墓,死气沉沉地壮美。 崇轩缓缓将酒杯托起,慢慢旋转着,让掌心的温度将那酒杯温暖,于是女儿红长久窖藏的芬芳便被体气蒸出,栩栩然飘入他的嗅觉中。崇轩微闭了眼睛,让这潮湿的意味将自己的神觉渐渐沁满,然后丝丝缠绕着包围起来。他宁愿让自己片刻沉醉在游离的触觉中,不再理会这大地上纷扰的一切。酒气如六龙所驾的羲和之车,轰轰然将海外的仙山蜃楼驮了过来,蔚然而成为秋神憩嬉的海之殿堂。他就卓然独立在这一切的中间,接受最纯净的光芒的涤洗。他缓缓吐出一串字:“上官红已去了么?” 宁九微立即收起脸上的媚笑,肃然答道:“已去了,想必现在已入了少林寺!” 崇轩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一口将杯中之酒喝干! 冲天的大火并没有那么容易止息,尽管少林寺千余和尚尽皆戮力抢救,却哪里能够回天。那些僧人们深知藏经阁对少林寺的重要性,尽皆出尽了力气担水救火。但少林寺中没有水井,日常饮用之水都是从二里外的山涧处担来。这时惶急之下,这二里路犹如海天遥隔,正应了那句老话:远水解不了近渴。一般僧人还在急急忙忙地将一桶一桶水辛辛苦苦地运了过来,那完全由木头建筑起来的藏经阁,却轰然一声,犹如火山崩倒一般,从天砸了下来! 正忙着救火的僧人们立时乱成一团。藏经阁硕大无比,这时烧得透了,倒坍下来,周围几百丈内,全都是灰火乱舞。救火的僧人们围得正紧,被这烧得熊熊的木柱们压下,登时几十人便受了重伤。立时救火时候的呼喝吆叫变成了拼力挣扎的呲痛骂苦的声音。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祷告声响成一片。 古时讲究佛门三宝,分别是佛、法、僧,这僧也列为一宝,恐怕很大的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平时端端正正地坐着,穿得光鲜明亮,以抑扬顿挫的声音大唱难懂但好听的佛经的缘故。高僧们都讲究做佛事的时候声音宏亮,有棒喝、狮子吼之功用,可以振聋发聩,多渡一些有缘人,因此少林寺的和尚们在根深蒂固地崇敬如来之外,便都日日年年地练就了一幅好嗓子,俾以赈世拔苦之用。此时一齐讴歌四谛中的第一谛,那真有响遏行云、振声金玉之功用,驻雨惊鹤、啸虎啼猿之威能,令人不禁慨叹少林寺果然是天下第一禅院,对于人间的疾苦、佛法的奥义,理解得就是格外地透彻。 那四位黑衣老僧呆呆地看着轰然倒地的藏经阁,堆满了老皮的脸庞为这摇曳的火光所映照,一明一暗的,尽是斑驳的影子。少林寺的荣宠就如这藏经阁一般,也随着一场大火轰然倒地了,这是他们所不能想象的。千秋的光荣让他们实在不能想象这是真的,他们枯槁的心灵中,一时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但他们必须要接受。这一夜之间,天纵奇才的十方大师死了,举为本寺根本的藏经阁烧了,仿佛上天已厌倦了少林寺无休无止的梵唱,挥了挥手,就让这一切都化为乌有。为首的黑衣老僧禁不住握起拳头,他枯瘦的指节发白,突起,因盛怒而激荡的真气带动得他的衣衫一齐摇晃起来。他一字一字道:“天、罗、教!”猛地一掌,击在身前的土地上。大蓬灰黄的尘土被他一掌搅起,向着坍塌的火光压了下去。掌力卷起周围的空气,发出一连串啸恶的锐音。 十度禅师、十宏禅师苦着脸走了过来,稽首道:“师叔,今日少林寺受此奇耻大辱,请师叔为我们作主。” 那老僧缓缓将手掌收回来,道:“千余年来本寺被推为江湖正道的领袖,但我们出家人,物欲两寡,江湖上的事情,管得就少了。近几十年更是潜心佛法,荒废了武功的修习,现在竟然被魔教欺上头来了!今日之仇不报,少林寺怎生再在江湖上立足?” 他眼中厉芒闪烁,枯瘦矮小的身子中渐渐散发出一阵刀锋般的杀气,十度禅师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悄悄低下了头,躲开黑衣老僧凌厉的目光:“就请师叔主持公道。” 那老僧点了点头。突地目光中寒光一闪,冷冰冰地向戒律院的方向看去,他的声音也同样的冷:“是何方高人驾临敝寺?下来!” 随着他一声话语,四位黑衣老僧的袍袖同时挥出,一股冷飙卷地而出,向着戒律院的高墙狂溢而去。这四位老僧是少林寺硕果仅存的“苦”字辈的禅师,素来极受敬仰,万万料想不到到了晚年,竟会看到他们素来引以为荣的少林寺,差点给别人烧成了白地!这股怨气积于胸中,当真难受之极。此时发现寺中又来了不速之客,哪里还肯容情?一举手便是凌厉的杀招。 四人的劲气攀卷翻涌,不住增生壮大,宛如龙神行雨,越转越大,待到了高墙之侧,已经带起一阵轰轰发发的巨声,飞腾而去!耳听高墙那侧一人发出声短促的惊呼,就此再也没有了声息。 为首老僧冷笑道:“宵小之辈,也来窥探!”他四人合手之力何等强横,这江湖虽大,虽然历来藏龙卧虎,但也绝无人能够接他们联手一击。那隔墙之人,必定是死得再也不能死了! 就听墙外一个清脆的童音接口道:“大欺小,不要脸……”就见红影一闪,一个矮小的身形站在了墙上,在高墙上伸出双臂,摇摇摆摆,宛如顽童在走索一般。 在火光映照下,竟然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那孩子粉嘟嘟的,头上扎了两个辫子,辫梢用一条红色的绸带扎住了,一摇一晃的,看去很是可爱。他脸上笑嘻嘻,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的,尽是顽皮之态。一袭大红的锦袍将他全身罩住,那锦袍十分宽大,穿在他身上显得极为臃肿,更衬得他就如红孩儿一般,让人心生爱惜,几乎就要伸出手去,拍一拍他的头,温柔地告诉他这是武林争杀之场,让他快快回家去,免得父母挂念。 老僧瞳孔收缩,双目炯炯,盯在这红孩儿的身上。十宏大师暗暗诧异,歪着头看了半天,也不明白这小孩子为什么会让师叔如此重视。为首老僧森然道:“贵客临门,老僧不克远迎,当真是怠慢了。” 那红孩儿笑道:“你不用客气。”他踮着脚,在高墙上走了几步,道:“这里很热闹,很好玩,我过来玩玩。” 那老僧盯着他,目光随着他的身形游走,缓缓应道:“少林寺好玩的地方甚多,我派人带你去好不好?” 那红孩儿拍手笑道:“很好啊!你要是中途溜了,不带我去,我可不依的!”他脚步一抬,就要从那高墙上下来。为首老僧紧盯着他,希图从他的身法中看出他的门派、修为来。 就见红影一闪,那红孩儿已经落到了老僧的身边,拉着他的衣袖,扬起红通通的小脸,笑道:“你们寺中有没有狮子?有没有大象?嗯,若没有的话有几具干尸也好,我最喜欢玩那东西。”他不住地问着,那老僧的脸色却越发的沉了。方才红影一闪,那孩子的身法也并不怎么迅捷,但他的眼中却尽是那片火红如活的影子,宛如罩上了一层极其诡异的迷雾!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不由得老僧不由身形一震! 那红孩儿笑道:“怎么,你忽然不想去了么?妈妈告诉我,小孩子说谎会长尾巴的!” 也不等老僧回答,那红孩儿又接着道:“你不喜欢看干尸么?干尸最好玩了,呲牙咧嘴的,可是偏偏连动都动不了。” 那老僧哼了一声,似乎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十宏在一旁赶忙答道:“少林寺里有狮子,有白象,却没有干尸。” 那红孩儿眨着眼睛,道:“一定有的!上次我去班巴逖布寺,他们就有干尸。他们的寺比少林寺小多了,但是干尸很多,你们也一定有的,只是不肯给我看。” 十宏被他缠得没法,道:“我们寺中干尸倒没有,但是有很多木雕,都是呲牙咧嘴的,我以后再带你去,好不好?” 那老僧突然他抬了抬手,道:“十宏……”他本要吩咐十宏不必再说,只用将这缠人的孩子带走,但却突然发觉了一件很怪异的事情! 他的脑海中明明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左手已经举起,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指向一边侍立的十宏禅师,但他的眼睛所及,却又极为清醒地看到自己的左手安安份份地贴在身侧,一动不动!这种脑中所想与眼中所见的巨大差异,瞬间将他的思维撕裂成两半,他的思想仿佛被硬生生地从身体中拉了出来,一面受着荆棘蒺藜的酷刑,一面看着自己的身体为丑陋的恶魔所占据,在做着自己永远不想看到的事情! 那老僧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突然自指尖处传出股极为曼妙的感觉,似金蛇游走,蝴蝶蝉蜕,迅速就蔓延了他全身。这感觉极为奇异,他心神中警讯大作,深知就此下去,必定极为不妙,但他的身体却欢欣鼓舞着,极力迎接着这感觉的到来。更为可怕的是,这感觉竟然跟他的真气融为一体,一冲,便进入了他的泥丸宫与丹田! 他脸上的惊恐渐渐定型,终于连眼睛也被一种仿佛花岗石一般的颜色所代替,神智被这感觉摔起的巨力在无形中击碎,完完全全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控制! 那红孩儿拍手道:“谁说你们这里没有干尸?这不就是么?” 他忽然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子,笑声也变得阴沉而尖利:“宁仙子果然没有骗我,只要沾了这清虚甘濡,就必定会变为干尸。那班巴逖布寺的一百四十七个僧人,不都这样变成了干尸的么?” 他脸上的笑容极为欢愉,轻轻地拉着已不言不动的老僧的衣袖,目中放射出的,尽是兴奋的光芒。他做的虽然是世上最毒恶之事,但脸上的表情却又最纯真无邪,仿佛只是孩童游戏,偶尔触折了一枝带露鲜花一般。 另一位老僧打了个寒噤,哑声道:“你将苦航师兄怎么了?” 那红孩儿笑道:“他叫苦航么?不对,他以后改名字了,叫做尸三十一。他很好,我要带回家去。” 他叹了口气,道:“可惜我遇到他晚了,我已经有了三十个玩尸了。要不他至少能叫个尸十八、尸十七什么的。” 那老僧兀自不肯相信,大声道:“你……你……你……你杀死了苦航师兄?” 红孩儿笑道:“他没有死,他只是呲牙咧嘴,可是偏偏动不了而已!” 那老僧怒喝道:“放肆!”他掌一竖,一掌向红孩儿击了过去!其余两僧见那孩子实在瘦小年幼,自重身份,便不肯以三人合围之势对付他。但那老僧身为“苦”字辈的高僧,一身修为卓然不凡,这下盛怒出手,当真非同小可。他一掌击出,五指倏然弹开,掌力登时分出尖锐的五条,宛如生了五只坚实长角的滚圆怪物,向着红孩儿当头撞了过去。 那红孩儿突然坐倒在地,大哭道:“你们欺负我!欺负我!少林寺的老和尚欺负人啦!呜呜……”一下子哭得极为凄惨,泪水纷纷而下,竟然一下子就滂沱汪洋起来。 这一坐倒,那老僧含怒的一掌,竟然就此击空。那孩子哭得稀里哗啦,抹得整个脸都是花的了。突然竟突然投身过去,抱住老僧的腿,将脸埋在老僧的僧袍上,嘴里兀自大哭不止。 这一个动作全然不带内力,却将自己全身要害都暴露在劲敌手中,真是毫无心机,全如小孩撒泼一般。 那老僧见他如此,第二掌便击不下去了。红孩儿也不管他,一声哭得比一声高。再哭了几嗓子,突地推开他,坐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那老僧皱了皱眉,不知道他为什么忽哭忽笑的。那红孩儿哑声道:“可怜少林寺的耆宿苦情大师,此后江湖上再也没有你这号人物了!”他的声音一变而沙哑而苍老,竟似比苦情大师还要老。同他甜润的童脸合在一起,组成一副极为诡异的图画。 那老僧道:“你认识我?” 那红孩儿昂天哈哈大笑,苍老的声音在少林寺的上空盘旋,犹如枭鬼夜啼,极为凄厉。他的身子突然极为诡异地扭了扭,本来瘦小的身子竟然暴涨了一尺! 苦情大师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嘎声道:“缩骨术?你是锁骨人妖?上官红?” 上官红厉笑不绝,恨恨道:“眼泪里有失魂花,有惊神香,苦情,你死得总算是不冤枉了!” 随着他凄厉的话语,苦情大师的身上渐渐泛起一片青绿之色。嘶嘶之声微微发出,大片大片的黑晕竟然从他的皮肤中无端生出,片刻更冲开肌肤的束缚,破裂绽放,迅速地突起两寸有余!苦情大师一声怒喝,双掌飞舞,向着上官红冲了过去!这副模样在夜色中看来当真如地狱变相,恐怖之极。 上官红冷冷地看着他,一动不动。苦情大师再冲了几步,双掌就要击到上官红的面门上,但他身子一软,就差这一分一毫的距离,便再也无法将手掌递出。他身上的真气急速地消失,终于身子一软,倒在了上官红的脚下!苦航大师中了清虚甘濡,身子僵硬,不能转动分毫,他却软成了一滩稀泥,犹如全身骨骼,全被失魂花与惊神香化去了一般! 剩余的两位老僧目眦欲裂,突然大喝道:“杀!”黑衣裂空,两僧如雄鹰翔击,向上官红扑了过去! 上官红红衣招展,一个筋斗翻到了高墙上。只听“嗤嗤”两声,他的两幅衣袖被黑衣老僧撕了去。那两位老僧更不停留,身子盘旋,左右闪电般换了一下位子,又凌空向上官红扑了过去! 上官红清脆地笑了一声,又恢复了那甜润的童音:“你们忘了我的哭声么?” 他话音刚落,突然人影晃动,三十人同时出现在高墙上。他们的身法极快,竟似都不亚于黑衣老僧。但这些人脸上一律冷冰冰的,半点表情都没有。上官红喝道:“秘魔之影!去吧!杀!” 狂风卷动,这三十人同时跃下。劲气纵横迫绕,以两位黑衣老僧之能,都不禁被凌空逼下,踉跄后退了几步!那三十位秘魔之影用苍白的眸子冷森森地扫了众僧人一眼,突然同时出手,将头盖骨整个揭了起来! 立时一阵奇异的“嗡嗡”的震响,裂彻整个少林寺,但空中却什么也没有,这秘响声犹如邪魔降世,邪恶而妖异,还未杀生,已先夺魂!
 
 
第十章 秘影绣云动摩诃宁九微举起酒坛,再度斟满了崇轩面前的酒杯。 第三杯酒。 崇轩笑道:“诸位长老可以喝一杯了。”他见众长老依言将酒杯端起,解释道:“因为这是最后一杯酒了!” 满盈的甘芳之汁随着舌尖的缓缓蠕动,将细微的滑腻感觉带给口腔中的每一个细节。鲜凉的触觉犹如冰封的大地一般,在体温的锁引下渐渐融化,绽放。人的心灵也便在这一刻暖暖地化开,包融进那无边的浩瀚的世界中去。 崇轩满意地举杯邀请,犹如殷勤的主人一般。待那迷离的、金黄的感觉渐渐消隐入他蔚然流动的真气中之后,他淡淡道:“凌抱鹤已去了么?” 宁九微躬身答道:“已去了。现在想必追上了曼荼罗教的五方圣像船。” 崇轩点了点头,道:“那么你该去了!” 萧长野拉着尹琇湖的手,并未展开轻功,向山下缓缓走去。他二十年心愿一旦了之,心下之欣慰,当真难以言表。手中盈盈软握,感受着尹琇湖脉脉的体温,登时便觉心中平和喜乐,再无一丝不满意。做不做天罗教教主,得罪不得罪少林寺,那是想都不去想一下子。此后青山碧水,海角天涯,两人生生世世,再不分开。他转头望向尹琇湖,尹琇湖仿佛知道他的心意,盈盈一笑,对他眨了眨眼睛。萧长野大喜,忍不住一声长啸,干云裂石直上。 他的啸声突然停止,眼睛不可置信地转了回去,望向少林寺的方向! 郭敖三人骤然住步。他们也感受到了从少林寺上传下来的那种极不舒服的感觉,那是种阴冷潮湿,仿佛毒蛇的尖牙一般的杀气,邪恶而诡异,隔了这么遥远,还能隐隐传来,少林寺究竟惹了什么样的对头? 萧长野喃喃道:“他终于还是出手了……” 郭敖抢前一步,道:“谁?” 萧长野道:“崇轩……就是逼下我教主之位的年轻人。” 郭敖耸然动容,道:“你说这股杀气,是由他发出的?”这不由他不惊,因为一个人若能将杀气发放这么远,实在是匪夷所思! 萧长野摇了摇头,道:“并不是他。但我知道他这几年蓄谋称霸武林,颇为培植了几件秘密武器,这恐怕就是其中的一种了!” 郭敖沉吟道:“如此说来,少林寺危险了!” 萧长野脸色沉重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郭敖深吸了口气,道:“少林寺不能灭亡。”萧长野神色黯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郭敖霍然转身,对着李清愁与铁恨道:“少林寺不能灭亡!” 李清愁与铁恨同时缓缓而又坚定地点了点头。郭敖身形拔起,向着少室山顶冲去!三条人影犹如三支利箭,迅速地刺入了茫茫的山林之中。 萧长野叹道:“他必定觉得今日之事,是因他随我闯入少林寺,杀十方、十宗,破罗汉大阵而引起的,所以他想为延续少林寺的命脉尽一份心力。可是我……” 尹琇湖打断他的话音,道:“可是你从此之后就属于我了,我要你只为我一个人活着。” 萧长野轻轻握着她的手,道:“江湖中的纷纷扰扰,从此我们再也不管了!我只为你活着。” 尹琇湖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我可不能只为你活着。我想养一只猫咪,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它咕噜,你看怎样?” 萧长野微微一笑,道:“不但要养一只猫咪,还要造一所小房子,最好靠着个小池塘,到了夏天,我们可以养一群小鸭子,就有鸭蛋可以吃了。冬天若是结了冰了,就可以带着小猫在冰上散步了。” 尹琇湖微微闭起眼睛,叹道:“好美……” 突然一个声音隔空传来:“当真是好美的梦,尹琇湖,我是该可怜你还是该羡慕你?” 萧长野身子一僵,沉声道:“姬云裳?” 林中树枝忽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甩开,折断,空出一丈宽的一条道来,姬云裳神情冷漠,犹如暗夜女神一般,自林中缓缓走了出来。她长曳的黑色叠云裙层层划动,犹如水波一般,将她托着,越行越近。姬云裳冷漠的眼神盯在萧长野与尹琇湖的身上,突地冷冷一笑。 萧长野皱眉道:“你已得了西昆仑之石,还来这里做什么?我夫妻就要归隐山园,江湖上的事情,就不要再找我们了。” 姬云裳目光最终注在萧长野的脸上,凝视良久。萧长野就觉得她的目光如最深寒的泉水,竟然从他的眼睛中直透而下,穿入他心神的最深处! 萧长野怒喝道:“姬云裳,别人怕你,我却不怕!你究竟要做什么?” 姬云裳目光并不收回,如同一支无形的冰锥一般,直锥入萧长野的心底。萧长野骇然发现,他的目光犹如被凝滞了一般,姬云裳不动,他的目光竟然也分毫不能转动!姬云裳淡淡道:“你已经怯了!” 萧长野一怔,突然暴怒道:“我是怯了!我同湖妹相聚之后,是舍不得死了,你究竟要怎样,干干脆脆说出来,不是很好?” 姬云裳收回目光,道:“我遇到一位生着紫眸的少年,他自称凌抱鹤,对我说了一句话。” 萧长野道:“什么狗屁的话!” 姬云裳皱了皱眉头,多少年了,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粗鲁的言语!夜风渐起,萧长野袍袖临风,猎猎而动,他满头黑耀的长发为山风所鼓,化作一顷乌浪,纷飞而出,露出那张坚毅的面孔来。 姬云裳皱起了眉头。她冷冷道:“这你就不必知道了。现在你只用做一件事。” 萧长野皱眉道:“什么,讲!” 姬云裳声音更冷:“死。” 萧长野心头一震,姬云裳冰寒的目光再度侵袭而至!破风之声从冥冥中骤然响起,仿佛地狱的蝴蝶,自斑斓中升腾而起,向萧长野飞了过来。这一击空灵清阔无比,竟然没有丝毫杀气。但此招一出,周围的光线一齐暗了下来。 这一招竟似超越了世间所有的万物,又似是那无处不在的主宰本身,在执行着他深深厌倦的审判。这一招犹如一声叹息,怒指向萧长野。叹声虽然轻微,但无人能够躲过。 这是必杀的一招! 此招一出,所有的生机都被剥夺殆尽,剩余的只有死!尹琇湖的脸色变了。 此招一出,萧长野已陷入了绝境。 萧长野一声怒喝,犹如突然陷身荆棘中的猛虎。这奇诡一般的出手将他全身的真气一齐引动,萧长野凌空拔起,一如寒夜冷电! 他斜飞的身子凌空翻滚,布出十几道真气,向姬云裳拦去。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继续出招,也没有躲闪,而是身子一折,落向尹琇湖的身侧。 萧长野毕竟是当世第一流的人物,姬云裳此招虽然强至不可思议,但他若全力出手,未始不能勉强接下。但他深恐姬云裳一招将自己隔开,然后对尹琇湖痛下杀手,所以也顾不得自身安危,只想护到尹琇湖身边。 就在昨天,他神功初成,傲视天下,无论对着什么敌人都充满了必胜的信心,但现在,他心中只想着尹琇湖,再也没有斗胜的信念。 所以,他只有死。 没有人能在姬云裳的招数下分神做任何事,绝对没有。 萧长野身子还未落下,自姬云裳手尖溢流出的暗光潮涌突然裂开,化作一点漆黑的飞芒,倏然就钉入他的前胸!萧长野一口鲜血喷出! 尹琇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她突然起身,向姬云裳冲去。她也算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此刻舍命一击,自非等闲。无数道极其锐利的真气凌空而发,瞬时漫天皆是,虽不似萧长野那样强横霸道,却尖锐以极,无孔不入。 然而姬云裳根本不看她,出手的姿势也未有丝毫改变。 尹琇湖觉得胸口一滞,一股巨力凌空落下,将她全身经脉一齐封住。同时她手中那涌动翻卷的暗芒也倏然顿止!而萧长野宛如一枚鲜活的标本,被封在暗光晕转的琥珀中,一动不动,仿佛死去了一般。 尹琇湖嘶声尖叫道:“放了他!我给你梵天宝卷!” 姬云裳慢慢地笑了。她并没有去看尹琇湖,而是盯着萧长野微微扭动的身躯。那暗淡的光芒犹自在空中妖异地扭动着,将鲜血不住从萧长野的胸口挤压出来。萧长野挣扎着以目示意,要尹琇湖赶紧逃走。 尹琇湖的泪水慢慢流下,她身子一软,跪倒在地,哀声道:“你想要什么东西,我给你!” 姬云裳终于将目光收了回来,她淡淡道:“我想要的东西,你已没有了!”她的真气突然一吐,萧长野的身子宛如强弓射出的硬箭,轰然向后甩出!他全身武功仿佛完全失去了一般,与那碗口粗细的树木撞在一起,就听咯咯几声响,两只胳膊一齐断折。 姬云裳再也不看他们一眼,黑色的华裳夜水一般脉脉流动着,渐渐融入了这无边的暗夜。 “若没有她,你或许可以一战!” 这是她临去时最后的一句话。 尹琇湖哭着扑到了萧长野的身前。姬云裳去了哪里,说了什么话,都已不重要了。姬云裳的武功如何,她比谁都清楚,她深知若再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恐怕就见不到萧长野最后一面了。 萧长野被一股无形的劲气钉在大树上,就如挂住了的风筝一般。他身上的锦袍第一次显得那么黯淡而脏乱,尹琇湖失声痛哭,缓缓跪倒在他面前,用手捂住了不住颤抖的嘴唇,再也说不出话来。 萧长野极力伸出双手,想要抚摸一下她的头发。但他的身子已同那树无法脱离,周身劲气仿佛全都消失了一般,再也无法提聚半分。他就虚虚地在空中抚摸着,一面惨然笑道:“不怕不怕,那恶女人已经走了,我们不用怕了!”他的手距离尹琇湖的长发尚有半尺多远,他单调地重复着这个永远不能触及目标的动作,脸上泛起一阵温和的笑容,似乎这样便获得了无上的满足。 尹琇湖饱含泪水的眼睛抬起,却忍不住一阵心悸,拼尽了所有的心力,才克制住不低下头来。 萧长野目中滴下两行血泪,姬云裳这一招强猛霸道,裂碎了他的双目。他的身前从顶门穿面门,过鼻梁,经下颌、前胸,一道血槽深可及寸,沁满了鲜血,便这么一划而过,几乎将他分成了两个。萧长野坚毅的面孔登时变得如夜魔枭鬼一般,极为狰狞凄厉。尹琇湖缓缓闭上眼睛,将脸紧紧贴在萧长野的腿上,用力抱住了。滚滚的泪水,却再也忍不住流下! 萧长野柔声道:“我好像已经老了,还没过几招,就感觉有些累了,你不要急,等我休息片刻,我们就下山去,到我们共同的安乐窝里去。” 他强挣扎着笑道:“我们去一处没有人能够找到的地方,养一只猫咪,还要造一所小房子,最好靠着个小池塘,到了夏天,我们可以养一群小鸭子,就有鸭蛋可以吃了。冬天若是结了冰了,冬天若是结了冰……” 尹琇湖就觉他的身体突然松弛了下去,一阵冰冷以他为中心,迅速蔓延了出去。她惊恐地抬起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头已垂下的萧长野。满头长发依旧被山风鼓动,飘散飞舞,这个身躯,却再也不能说出柔情蜜意,作出轻怜密爱来了! 一瞬间,尹琇湖就觉得世界急速地旋转起来,强大的力量将他们两人甩到宇宙的两端去,她就眼睁睁地看着死亡的波涛从萧长野那一端汹涌传来,迅速将她的世界吞没。 那冰寒的感觉从她两手之间津津然传了出来,仿佛大地中唯一的永恒,向她的心神侵蚀而去。醉过,欢乐过,笑过,哭过,本来已觉无憾的世界,顷刻之间全都是悔恨与痛苦! 尹琇湖慢慢站起身来,用手轻轻地拭着萧长野脸上的血水,她拭得极为仔细,仿佛只有在这动作中,她的生命才有意义一般。她柔声道:“现在真的没有人来打搅我们了,你不要怕了,你没有说完的话,我来替你说完……” 萧长野的脸逐渐被她擦拭干净,仿佛只是熟睡一般,贴着她的脸庞温和地呼吸着。她轻轻地吻上那魂牵梦萦的嘴唇,滴滴泪珠宛如粉色的莲花,在萧长野的脸上开启:“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少林寺的和尚根本困不住我,但是……但是我好想看你为我拼命的样子……我……” 她呜咽道:“到了冬天,我们就带着小猫在冰湖上散步……”双臂缓缓伸出,将萧长野冰凉的身躯抱住,缓缓用力。突听“格”的一阵轻响,萧长野的肋骨白森森地刺出,贯入了她的体内。 尹琇湖脸上显出了一丝迷朦的微笑,轻声呢喃道:“你牵着我,我牵着小猫……”她的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轻,终至在这凄清的夜色中散开,散得无声无息了! 郭敖三人展开身法,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再度来到了少林寺的山门。寺中依旧一片灯火通明,藏经阁的残骸仍在熊熊燃烧着,映照着周围的夜色更加黯淡而晦涩。但方才繁繁扰扰的吵闹声已经完全静了下来,偌大的少林寺,片刻之间,竟仿佛整个变成了空空的废墟。 鬼魂盘踞的废墟。 这种感觉何等诡异!郭敖皱了皱眉,身上所感觉到的邪异的压力更重,心神烦恶,隐隐然竟然镇压不住。这突然到来的沉寂骎骎然形成了秘魔般的恐怖,嘶吼在他身侧。 李清愁缓缓环顾四周,他已经隐约感到一种极为妖邪的魔魇,已沉沉盘踞在少林寺的上空,天空中飞动的赤云,就宛如它垂下的条条巨臂,随时准备攫人而啖。 而更为可怕的是,这种魔魇竟然隐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铁恨一声不吭,只将全身气息远远探出,从风光月影淡淡的痕迹中,仔细寻觅着这寺中尚且跃动的生机。微茫之中,他已经锁定了少林寺人群最集中的地方。 藏经阁。 郭敖三人身化飞电,向藏经阁而去。 飞电倏然顿住。 藏经阁的余火映照下,就见几十位老僧盘膝而坐,列成了长长的一排。在他们面前,笔直地站着几十位灰衣人,他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的头盖骨都已撕去,漆黑的颅腔宛如上古洪荒巨兽张开的口,仰天无声怒嘶。 李清愁心下一沉,当初在苗僵,他未能尽扫的秘魔之影,终于又被魔教炼成,为祸人间! 这些秘魔之影的身后,是凌乱地或蹲或坐,或卧或立的中年、青年僧人,这些僧人也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脸上都是一片绝望的神色! 这一切的对面,高高的墙头上,点着一抹红影。傲兀地凌驾于这一切之上,宛如统治者在巡视着自己的领地,狻猊在选猎山中的狮虎。 李清愁一怔,这次主导秘魔之术的人,竟然不是宁九微,而是当初她在客栈中遇到的红衣小姑娘! 郭敖目中喷出一串怒火,咬牙道:“上官红?” 上官红微笑道:“是郭叔叔!” 郭敖深吸一口气,道:“上次让你逃脱,你还敢在我面前出现,真是好大的胆子。” 上官红甜润的童音笑嘻嘻地道:“上次让你逃脱,你还敢在我面前出现,真是好大的胆子。” 郭敖怒道:“魔教孽子,该杀!” 他身前霍然亮起一道利电,郭敖的身形就随着这利电破空而上,向着上官红一闪冲去!他亲眼目睹少林寺如此惨状,想必在自己离去之后,又发生了剧变,这剧变必定与上官红有莫大的干系。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郭敖胸口都快炸了开来,一剑出鞘,便再也不容情! 若是换了别人,见上官红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必定会小心行事,无论如何不敢如此大意。但郭敖游侠江湖,浪荡惯了,哪里管什么有恃无恃?他想杀,便出剑,至于出剑后是你死还是他死,那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一剑凌空,宛如长天飞雪,敫光闪耀,郭敖一跃三丈,向上官红凌空罩了下去! 上官红微微笑着,他手上忽然显出了一支笛子,上官红举手凑到嘴边,轻轻地吹了一声。然后他便昂头看着郭敖,漫天的剑光,他竟似一点都不在意一般。他的目光欢欣而揶揄,仿佛是看着一具被丝线牵扯着跳舞的死人! 李清愁惊道:“小心!”这秘魔之影他也曾身受其害,后来合了避毒珠、木灵两大圣物,才将魔毒逼出。如今没有木灵,他连自保也未必能够,更不用说救人了,何况眼前的秘魔之影和当初相比,何止多了十倍? 那笛声短促嘶哑,极为难听,郭敖心中一震,不知道他要发动什么邪法。但他艺高胆大,你有邪法,那我就一剑贯穿,破法,杀人!当下一声啸喝,真气催动更急,剑气也更明亮! 上官红的脸色变了。 并不是因为郭敖的剑气,而是他的笛声响起后,那三十具秘魔之影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展开反击,替他阻挡住郭敖的剑招,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连入魔的灵魂都已经完全失去了! 他并非这秘魔之影的祭炼之人,只是临走的时候,宁九微匆匆传了他使用之法,这下突变奇来,又哪里能够设法应对? 雪芒耀眼,转眼便将周围一切万物全都遮住。上官红脸色惨变,尖叫道:“郭叔叔饶命!” 郭敖冷笑不绝,全力催动剑气。光芒激绕之中,就见上官红身子一阵奇异地扭动,原本矮小的身体骤然暴缩,竟然缩到了两尺来高!郭敖的剑招所取,本是他的咽喉之处,此时他的身子足足缩了一尺有余,一剑穿出,竟然刺空。郭敖此间刺出,本不留余力,此时剑招落空,真气回挫,胸口便是一窒。锁骨人妖的锁骨奇术天下独步,又加上他专以活泼可爱的小姑娘的形象出现,虽然明明知道此人可恶,刀剑相向的紧要关头,往往不免为他形象所惑,掉以轻心。但郭敖的剑术何等凌厉,上官红虽然借着此等奇术逃过一难,却也骇得脸色全都变了。郭敖变招何等迅速,还不等得上官红喘过一口气来,长剑灵蛇一般颤动,再度追袭了过来!这一剑郭敖已有前车之鉴,那是志在必得的了。上官红若再想以缩骨术逃开,那是想也休想。 尖锐的剑啸一响,大蓬的鲜血溅开。剑神之剑自然不会两度落空,郭敖手上一沉,知道已经刺入了上官红的体内。他拔剑,那长剑却重了几分。他已看清楚,长剑上既然刺了一截小小的,雪白粉嫩的手臂。就在那电光石火之间,上官红竟然以截骨分身之术,用一截手臂代替了自身,受了他这追魂夺命的一剑。 郭敖长剑震动,将那一袭红袍搅碎,却见其中空空如也。就在他一剑中的的瞬间,上官红已然借了这宽大红袍的遮掩,悄然遁走了。高墙之外一片黑暗,戒律院中房屋众多,他这一逃走,可真不好寻找。郭敖剑气催动,要待于微茫缥缈之中寻出上官红的踪迹,但上官红显然也已准备好了应对之法,剑气纵横来去,竟然连他的一丝气息都寻不出来。这时,铁恨的身影突然从一旁掠出,向戒律院西面去了。 铁恨身为名捕,这追踪之术自是所长,郭敖虽探不出上官红的气息,但铁恨却凭着多年累积的经验,瞬间辨识出了上官红的去向,几个起落,就已追远。李清愁眉头一皱,他深知上官红此时身上所藏,都是宁九微培育的天下剧毒,若非精通避毒之术,必被暗算。而铁恨生性梗直,怕难免要中上官红的诡计,于是施展轻功也跟了过去。 郭敖废然收剑,正不知去留,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施主留步!”
第十一章 飘然渺然去天罗郭敖飘然从高墙上跃了下来,就见两位黑衣老僧目光灼灼望着他。其余的僧人仍是低眉顺目的坐着,一动不动。那两位老僧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颤动着,似乎不胜这秋夜的严寒。 郭敖稽首道:“适才郭敖多有得罪,现来请罪了,请老禅师允许郭敖为少林寺尽一份心力。” 那黑衣老僧叹了口气,道:“今日是天欲亡少林,与人无尤,就算没有施主,难道少林寺就能躲过这场灾劫么?” 郭敖不再坚持,道:“老禅师叫住郭敖,所为何事?” 那老僧不答,昂天叹道:“劫数!”他灰白的胡须一阵颤动,引得身子也是一阵剧烈的抖动,竟然连坐都有些坐不稳。那老僧深吸了几口气,蜡黄的脸庞渐渐有了些红润,身子才定了下来。他黯然道:“施主方才与那缩骨人妖一战,施主使出惊天的剑术,一剑向他劈了过去,那妖魔却躲都不躲,只取出了一只笛子来吹,施主可知为了什么?” 郭敖道:“晚辈也想不明白。魔教妖魔行事颠倒错乱,人所难测,这些古怪的行径,倒也不必深究。” 那老僧摇了摇头,道:“你看那里站着三十余尸首,你可知那是什么?” 郭敖转头看时,就见那三十余尸首屹立不倒,说是尸首,倒像是雕塑一般。他剑气无所不在,已然探知到那些尸首一点温度都没有,早已死去多时了。有些尸首的肌肉都已坏死,怕不距去世已两三月之久。看他们身上的衣饰,宛然就是天罗教的教众,那自然是上官红带来攻打少林的主力了。但既然这些人早已死去,上官红却又带些死人来做什么? 那老僧道:“这些尸首,称之为秘魔之影,却是魔教蓄养的一种奇蛊,就在那妖魔用诡计杀了苦禅、苦情两位师兄之后,突然放出,也不知是什么毒物,连影子都没有,顷刻之间,便杀了少林寺一百余僧人。老衲眼见不妙,便率领苦、十两辈的僧人迎了上去,诱其钻入体内,再以天龙禅功将此毒物困住,方才保存住了少林寺的一点命脉。除去死去的两位师兄,十方、十宗几位师侄外,十字辈以上的僧人,几乎人人体中,都植了这么一枚毒物。那毒物凶险狠恶异常,老衲向来不敢妄自菲薄,却也只能勉力将其镇压住,其余的师侄们,就有些勉为其难了。” 郭敖游目望去,果然一道排开的几位老僧们,都是满脸大汗淋漓,有几位身体不住颤抖,郭敖此时已经看清,那老僧不是受不住风寒,而是身体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竭力欲钻了出来! 那老僧断断续续说到这里,身子突然一抖,一口气憋住了,满脸呛得通红,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急忙双手结印,将心脉护住,内外相映,屏息静虑,要待以大悲天龙秘禅的功力,将体内的异动压了下去。 那老僧童年便入寺,一身禅功精湛深厚无比,这时全力行功,身上丝丝白气不住溢出,抖颤渐弱,终于慢慢平复了下去。那老僧吐出一口浊气,脸色松弛了下来。他急促地呼吸了几口,虽然只是片刻功夫,那老僧却显得极为劳顿。 郭敖道:“郭敖能为少林寺做些什么?” 那老禅师嘴唇蠕动,还未说出话来,猛然就听一声嘶哑的长啸,旁边一位老僧突然站了起来。他满面血红,双目鼓鼓地凸起,两只枯瘦的手臂挥动着,不住向自己的胸口抓去。他张大了口,极力想吸气,但胸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吸气虽急,却连一丝空气都吸不进去。那老僧憋得厉害了,双手卡住自己的肋骨,手上青筋暴起,仿佛要将肋骨生生撕开,好让心肺直接暴露在空气中,尽情地呼吸一般! 那黑衣老僧急呼道:“他已压制不了秘魔之影,杀了他!” 郭敖“刷”然脆响中,将长剑掣了出来。他望着那须眉斑白的老僧,一时无法下得了手。那老僧用力撕了几下,真气已然受困,手上无力,虽扣得肋骨格格作响,却无法将它撕开,只急得呜哇乱叫,“砰砰砰”用头撞着地面,仿佛要将头颅撞破,用脑髓呼吸一般。 那黑衣老僧怒喝道:“杀了他!要不秘魔之影吸尽他的精髓,飞了出来,就无人能挡了!” 郭敖虽不明白秘魔之影有何可怕之处,但能够让苦字辈的老僧如此害怕的,想必不是什么善物。那撞地的老僧也实在可怜,才一会子,头骨已然撞残了一块,淡粉色的脑浆都已淌了出来。就算没人杀他,也眼看活不了多久了。郭敖一咬牙,喝道:“世间皆苦,解脱为乐,我就助你这一剑吧!”寒芒错空,向那老僧罩了下去。 那老僧全身颤动,眼睛突出了大半个,血水不住从上面滴下来,已然连如此明亮的剑光都看不见了。郭敖剑锋催动,瞬间破体而入,将那老僧绞成混浊的一滩肉泥。 他的长剑才破体而入,刺入那老僧的三寸骨肉,猛然一阵嗡嗡声从那老僧的身体中发出,向着郭敖飞了过来!那嗡嗡声沉浊郁闷,竟然含有一种莫名的妖异之力,仿佛神衹在九重天上采撷的星之光辉,可以直透入人的心神深处。郭敖的定力何等深湛,但这嗡嗡声一响起,他也忍不住心中一动。这嗡嗡声并不悦耳,但闻者却情不自禁地就放下一切念头,侧耳朵去。声音仿佛很近,就在耳边,又仿佛很远,远在天外,随时能消去人的魂魄一般! 这是地狱中魔主的宴乐,本就不是人间所能够听到的,它也本不应该出现在人间! 郭敖忽然觉得手上一阵抖动,那股嗡嗡声竟然逆着他的剑芒而上,一阵阵的巨力仿佛大锤般击在他的剑光上,虽无形无色,却将他的双手震得几乎握不住剑柄!郭敖一惊非同小可,一声大喝,运足十二分的真气,长剑如流湍飞瀑,天河倒倾,着地卷了过去。 那嗡嗡声猛然变得凄厉无比,尖锐地嘶啸着,突然格的一声响,被郭敖连同那老僧的尸体完全绞散!那嗡嗡声虽然断绝,但微微的余震似乎仍然在人们的心灵中熠熠回响着,良久都不肯散去! 夜色沉沉,如张开了一张巨大的黑翼,缓缓从诸人心头滑过郭敖呼了口长气,他实在没想到这秘魔之影,竟然如此可怕!突然就见身边几位老僧的身体突然颤抖加剧,仿佛也有秘魔之影要从身体中狂冲而出一般!郭敖心中一震,方才一枚秘魔之影就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若是四五只同时破茧而出,他可实在没有把握将他们全都拦截下来!恰好此时精通毒物的李清愁又不在,一时之间,真有手足无措之感。 这种颤抖竟似乎能传染一般,影响得人越来越多,转瞬之间,几十位据地而坐的老僧都面色通红,浑身不可遏制地巨颤起来。连那两位黑衣老僧,都禁不住微微变色。 那黑衣老僧急道:“秘魔之影相互牵制,已经开始发作了!施主听我一句话!” 郭敖急忙抢上一步,留神听他说些什么。那老僧探手入怀,抓出一物向郭敖扔去,道:“施主拿此物到武当山上,就说少林寺有难,请清虚道长念在武林一脉的份上,急速派人来救!” 郭敖一把抓住,也来不及看,一把揣在怀中,大声喝道:“禅师,你们怎么办!这秘魔之影又怎么办!” 那黑衣老僧惨然一笑,道:“还能怎么办?老衲与众位师侄早已觉悟,宁愿粉身碎骨,与这等魔物同归于尽,也不能留他们在世间再残害世人!” 郭敖变色道:“不可!”要知那黑衣老僧乃是“苦”字辈硕果仅存的几人,“十”字辈也已经没有多少人了,若是只有这最后一条路可走,那么秘魔之影消亡之后,少林寺“苦”字辈、“十”字辈的高僧,也就在这一役中完全殁去了!少林寺就此可以说是一蹶不振,再也没有争雄天下的实力。几百年来,少林、武当、峨嵋鼎足而三,支撑着武林正道的局面,现在大厦将倾,三去其一,武林中的腥风血雨,势必再一次展开! 那老僧苦笑道:“我也知道不可,但此外又有什么办法?施主快快下山,少林寺的唯一活命之路,就取决于施主能否赶在魔教之前,搬来救兵了!” 郭敖心知无法,徒自称剑法通神,到了这等关头,却也全然无能为力。他仰天一声悲啸,向山下冲去!身后那黑衣老僧脸色倏然转为极度的苍白,突然他全身的骨骼一阵暴响,迸发出春雷般的声音。那老僧身上的抖颤仿佛蛇虫惊蛰一般,随着这啸怒之声滚涌而起,刹那间就从丹田心腑之处滚遍了全身。他的身体中仿佛整个瘫软下去,再也没有骨骼跟血肉之分,那秘魔之影在里面冲突来去,顿时将他的皮肤冲得一团一团地凸起,看去丑恶而诡异。突地那老僧一声大喝,他的身躯轰然爆开,一蓬鲜红的血花盛开在幽暗的夜色之中,浓浓的血腥之气瞬时弥散得无处不在! 旁边的中青年僧人尽皆哭成一片,都忍不住跪了下来。那老僧只剩下两截枯瘦的腿脚,依旧维持着盘膝而坐的姿态,其余部分,全都化作细微的血雾,撒遍了藏经阁的土地。 凄凄夜风带着血雾的余腥,在空气中越飘越远。天道隐幽,星月无光,似乎也在为这人间魔劫惨然变色! 郭敖虽也听到了那些僧人的悲泣之声,但他自知无能为力,只有咬牙加快速度,向山下冲去! 藏经阁中闷哑的暴响之声不绝响起,一具具老僧的身体化作血雾喷起,然后给渐渐刮起的寒风吹去。 这些固执而坚强的老人们,虽然也曾为少林的名誉、争斗的胜负而执着、迷惑、嗔怒、故步自封、不通情理。然而,他们终于为了守护心目中的圣地,为了让他们的信念延伸到生命中的最后一刻,血洒这繁华而荒凉的寺院。 然而,天地寂寂,他们死时,钟声沉寂,已无人为他们奏响! 郭敖发出一声嘹亮而悲壮的厉啸,随着他急速催动的身形飞掠而下。他发誓,无论要做多大的牺牲,他都要将这消息传到武当山上,就血染武当山头,也要将清虚真人请到少林寺来! 少林寺的后辈僧人们亲眼目睹着平日寺中的支柱们一个个在面前化作绯红的血雾,然后蒸腾,散去。 什么西方极乐世界,什么东方琉璃世界,这佛经中信誓旦旦所说的一切,都在顷刻之间离得如此遥远。他们惊恐的眼睛中闪烁着茫然的狂乱,无法相信这平日宝相庄严,宛如中流砥柱一般师叔祖们,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永远消失了,只留下一连串地渣滓! 阿弥托佛、无量寿佛、燃灯古佛,这九天十地的神佛!难道都目盲耳塞,再也看不到、听不见他们所受到的苦楚了么?也不闻不问,如今这不可抗拒的末法魔劫了么? 每一道的泪水流下,便是一个绝望的心灵躺在下面,这一刻,没有佛经,没有香花,没有冷静的哲思,也没有微笑的解悟。有的只是酸楚到麻木的茫然和刺痛的复仇怒火! 突然一阵娇媚的笑声在这宛如修罗场般的藏经阁中震响,一抹妖娆的绿影出现在戒律院的高墙上。却是宁九微。 她妩媚的眸子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在群僧的光头上慢慢扫过,笑道:“上官红真是个笨蛋,把我辛苦培炼的秘魔之影用得不成样子!”她脸色突的一沉,望着地上残碎的尸体,冷笑道:“我就奇怪秘魔之影为什么没有响应白骨问心笛,原来是给老和尚们做了手脚。你们以为拼了一条性命,就可以救得了这些徒子徒孙了么?哼哼,没有了你们的卵翼,我看他们可怎生抵挡我的杀手?” 耳听拼尽性命保护他们的师叔祖们受着眼前这魔女的侮辱,少林寺的众僧们一齐狂怒,就听有人哑声道:“跟她拼了!”立时无数人乱哄哄地大喝:“跟她拼了!”“师父都死了,我们还有什么颜面偷活着,跟她拼了!”“少林寺岂能在这等邪魔的气焰下低头,跟她拼了!”一时这些潮议一般的嗡嗡声渐渐统一成郁雷一般的怒喝:“跟她拼了!”“跟她拼了!” 宁九微浑然不觉,轻轻支起玉臂,托着雪腮,笑道:“很好!不过我倒要很奇怪如今的少林寺要如何跟我拼了。”她缓缓伸出手掌,五指轻轻扣击,就宛如在弹拨一具无形的箜篌。夜风被她的真气鼓动,也如风鸣长笛一般,呜呜的吹了起来。声音尖细而苍凉,在夜色中传得很远。嵩山不分善恶好坏地将一切声音全都回传了过来,在少林寺空旷的禅院中,响起阵阵声波杂叠的震响。 那震响越来越清晰,隐隐然发出层层簌簌淅淅的声音,渐渐由远而近,无比逼真地从山门、院墙席卷而来,越讲经堂、斋堂、香积厨而来,突然在戒律院外停住。 这骤然反常而至的冷静反而变成一种无形的压力,众僧人激愤的脸上泛起几分惊恐,不由自主地停口不说,神色惶然地看着四周。江湖的风雨一旦吹入这密闭百年的禅院,便带来了雷霆之震,这些僧人向来习惯了香花静坐,哪里还受得了凄风苦雨? 巨大的沉默在空间中轰响,犹如雷神驾车,怒啸着卷过众人的头顶。奏放着宏伟的死亡乐章的寂静带着窒息之神翩翩起舞,将世间一切震响袅娜踩平,于是郁闷一扫而来,在生之屠宰场中蘸血狂书。 死寂。 那戒律院的高墙上突然探出无数的头来,密密麻麻的,仿佛一夜春风,生命的梨花在这里从容开满。那些头有青的,有白的,有紫的,有红的,有花的,但有一样是相同的,这些头都是三角的! 毒蛇! 那些毒蛇宛如魔主亲自率领的大军,扫荡进少林寺的庭院中。它们丑恶的目光中仿佛也潜藏了虔诚,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些传说为三宝之一的和尚们,目光中有无限的尊敬——几乎就要扑上去咬一口的尊敬。它们静静地蹲伏着,只露出一颗头来,但空气中已然纷纷开放着一种很清淡的香气。 一僧人脸上变色道:“这些蛇有毒!” 宁九微美眸一转,十指扣响的风鸣之声突然急促而尖利起来。那些毒蛇仿佛得到了进军的命令,尽皆将身躯高高扬起,登时在高墙上张开了一层五彩斑斓的帷幕!那蛇长的可达四丈有余,短的也有一丈,密密麻麻地挨挤着,放眼望去,几乎没有尽头。少林寺的僧人们尽皆面上变色,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天罗教根本就没想留下一个活口! 一僧人高叫道:“蛇虫太多,大家快退入木人巷中,那里有机关,可以抵御这些畜生!快!快!” 风鸣之声更急,那些毒蛇一齐毒牙怒张,对着僧人们怒啸发威。那些僧人一阵大乱,互相簇拥挤攘着向木人巷退去。有些深具卓见远识的僧人知道如此混乱,正是给了敌人进攻的机会,当下极力约束,但众僧人都急着逃命,却哪里约束得住?越是约束,便越是混乱。乱糟糟之中,无数彩光在夜色中急速跃起,向僧人们猛扑下去! 清风吹破少室山顶的沉沉黑云,残月透出一线,静静照在宁九微的身上。她微微含笑,纤长的手指在月光中轻抚,宛如拨动着无形的琴弦。湖绿色的长裙在高墙上凌风飞舞,裙上的缨络银铃发出一声声清脆的碎响。月色清泠,将宁九微的全身染上了一层清亮的光环,更衬出她绝代的风华。 她脚下的戒律院一片混乱,无数毒蛇钻入纷乱退逃的人群中,不住咬噬。惨叫之中,不时夹杂着骨骼、血脉碎裂的声音,真是刮骨吸髓,毛骨悚然!可叹这寂静禅院,瞬时便成了修罗道场,地狱变相! 宁九微脸上仍旧带着淡淡的微笑,欣赏着这惨烈的画面。毒蛇在她无弦琴音的鼓动下,更加疯狂。大的挥动巨尾,将僧人击倒,然后恶扑上去就是一通卷缠翻滚,直到将猎物的骨骼挤得粉碎;中等的伏在地上,伺机跃起,咬噬僧人的脚跟,小的则从七窍钻入体内,将内脏脑髓吃个干干净净!少林寺僧人们虽然自幼习武,但这些毒蛇数量太多,杀之不绝,何况每一条都带着剧毒,见血封喉! 一些僧人被虫蛇钻入体内,疼痛难当,兴发如狂,也不分敌我,拿着禅杖乱打乱杀,一时间众僧既遭蛇毒,又彼此践踏博杀,尸积如山,惨不忍睹。只消片刻,四周惨呼之声,已不知不觉中弱了一大半。 宁九微指间弦声不绝。五色毒蛇仍不断的从满山遍野往此处汇聚。 “到了!”僧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欢呼。 剩下的百余人浑身浴血,终于来到了木人巷前。他们眼中一片狂喜,似乎又看到了生的希望。回看戒律院前遍地血腥,这短短百步之遥,又是何等的千辛万苦,九死一生! 大喜之下,一个僧人伸手去推木人巷的暗门。 宁九微依旧站在高墙上,似乎丝毫不想出手阻止他们,她秀发云裳一起临风而舞,真如诸天魔女,偶降凡尘。 突然,木人巷中传来一阵轰然巨响! 一团巨大的火球砰的击碎大门,向众僧袭来。隆隆声中,漫天尘埃翻滚,碎屑纷飞。前面十余个僧人来不及后退,瞬时被炸得粉身碎骨! 硝烟渐渐落定,血腥的气息却又浓郁起来,盘旋在戒律院的上空,久久不曾散去。 木人巷已在爆炸中坍塌下去,同时坍塌的还有少林的最后一点希望!幸存的僧人们满面浴血,脸色却是惨白如纸,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凌抱鹤缓步从残余的烟尘中走出。他面色冰冷,手中握着一柄淡青色的长剑。剑尖垂下。一道冷幽的光泽随着他的脚步,在地面上缓缓移动。 这道淡淡的冷光,将少林众僧心中仅存的热度也凝为寒冰。千年清誉的少林寺,如今竟毁在天罗教三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手中!而幕后的敌人,又在哪里? 宁九微停止了拂弦,对凌抱鹤嫣然笑道:“哦,凌公子也来了,看来教主对我还是不放心。” 凌抱鹤淡然道:“这些人不配我出剑,还请宁仙子来竟此全功。” 宁九微欠身笑道:“多谢凌公子成全,日后教主打赏起来,自然不敢忘了凌公子。”素手一拨,悠长的弦音又在夜空中响起。毒蛇得了主人的命令,顿时宛如饕餮见血一般,向院中几十名僧人扑去…… 良久,喧嚣渐渐平寂寞。少室山上灯火俱灭,一片死气沉沉,连空气,也沉闷不堪,却再也没有了往日晨钟暮鼓、梵音轻唱的生气。 凌抱鹤缓缓行至殿前,抬头望着已淡淡发白的天幕,双眸中紫气氤氲。他突然纵身跃起,宛如一只巨鹤,轻轻落到殿顶。 如电的青光撕裂了就要破晓的长空,清鹤剑一声龙吟,少林寺“戒律院”的金字的巨匾,连同少林千年来统领武林的赫赫威名,终于在次日的晨光来临前,轰然落下,碎地为尘! 此时,郭敖汇合了李清愁与铁恨,舟行牛头渡。 此时,崇轩嘴角漾起一丝微笑,将最后一滴酒液缓缓咽下。 此时,武当茶寮的门口,卖唱老人的胡琴,拉出悠扬婉转的最后一个音,然后缓缓收起。 该是曲终人散,再唱一场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