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非烟武林客栈之飞龙引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3/28 20:31:37


第一章朝阳照耀,这是一个平和的初秋之晨。 混浊的黄河之水卷涌起几丈高的怒涛,咆哮着急速冲过,将静寂悬挂在空中的阳光冲成碎片。于是碧空也带了枯黄的影子,无声息地将清廖的光景黯淡下去。在明代中叶,黄河还仿佛洪荒不可征服的巨人,肆意蔑视着人间的一切。 一叶扁舟航行在怒涛之中,却如磐石一般,任凭风吹浪打,也不倾斜,平稳地向前缓缓漂行着。舟上三人,正是郭敖、铁恨与李清愁。 郭敖站在船头,黄河之水翻涌鼓啸,大片地河水宛如暴雨般打在他身上。上官红还是逃掉了,而少林已灭,武当正在面临风雨飘摇的境地。郭敖脸上怒意越来越浓,突地一声长啸,挥掌向眼前的河水击去! 那河水正奔腾冲荡,被他一掌打得斜泼出去。但这自然之力何等巨大,眼前万丈洪波才略退缩,立即被滚涌而来的波浪推得又向前压来。两股力量相交,风波更转猛恶,发出一阵沙哑的嘶叫,凌空向小船扑下! 郭敖大笑,任由那滔天的巨浪将身上打得一片湿。铁恨却不管他,只仰头默默看着天色。混浊的河水将青天完全遮住了,仿佛隔了一层琉璃,清廓的颜色便一起变得模糊起来。铁恨喃喃道:“天色要变了……” 李清愁弹了弹衣衫上溅上的水滴,笑道:“你们两个不要一个发怒,一个深沉了。这些追踪的人,究竟该怎么打发?” 郭敖冷笑道:“魔教孽子,杀!” 李清愁微微摇了摇头,道:“魔教既然有能力灭了少林寺,派出的人未必是我们能杀得了的。” 铁恨淡淡道:“既然不能杀,那就只有逃了。我们三人若是全力逃跑,恐怕世上没有几个人能追上吧?” 李清愁道:“逃虽能逃得一时,只怕等我们力竭之时,就是别人宰杀之日了。” 郭敖道:“你有什么法子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吧,何必卖这么多关子?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向来都是你拿主意,你不用再问我了。” 李清愁沉吟道:“我的法子很简单,就是我们三人要分开!” 郭敖皱眉道:“分开?分开之后力量不是更薄弱了?” 李清愁笑道:“我们合在一起,互相牵制,反而不易发挥出各人的优势来。郭兄所擅长的,乃是剑法,凌厉沉雄,一往直前。所以赶往武当山报信之事,就偏劳郭兄了。” 郭敖道:“那你们呢?” 李清愁笑着道:“我们就留下来看看魔教究竟派了些什么人来。我没有什么擅长的,就只好呆在这船上,而铁兄擅长的乃是潜形追踪之术,所以铁兄不应该在船上。” 铁恨点头道:“你在船上,魔教教众跟踪你,我再跟踪魔教教众。” 郭敖哈哈大笑道:“一有机会,便是‘咯嚓’!”他做了个单手拗折的动作。三人一齐笑了起来。 李清愁道:“那么郭兄须得上路了。江湖气运,就赖郭兄此去了。” 郭敖深深吸了口气,望着李清愁与铁恨两人。铁恨脸色阴沉,几乎没有什么表情,李清愁却在微笑着。郭敖脸色渐渐凝重,突然抱拳道:“珍重!” 他的身子突地一折,凌空轻巧地翻转,沉入了浩浩的黄河水中。满含黄沙的河水打在脸上,郭敖就觉得眼睛一阵刺痛。他隐隐知道,魔教此次图谋甚大,观其覆灭少林一役,虽然没几个人出手,但声势浩大,无论是三十秘魔之影,还是十万蛇虫之阵,都是极为强大的力量,没有多年的经营是不可能掌握的。此次追捕他们这漏网的三人,未必会只派几个二流的高手来。铁恨与李清愁究竟挡不挡的住? 郭敖不敢多想。他们三人虽然每隔三数年才会面一次,但情谊甚深,不亚兄弟手足。如非逼不得已,郭敖是不会放下他们,独自走开的。但他深知自己此去所怀的责任更重,前途艰险,未必没有魔教教众埋伏。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道:“珍重!”真气运转,身子顿时就如巨石一般,剖开浩浩的浊浪,向水底潜了下去。 他所练的剑气乃是第一等的功夫,非止剑法凌厉,这一口气运用起来,足可闭住呼吸一刻有余。已定之事,郭敖便不再多想,将心中思虑完全摒弃掉,想象身周如碧空浩茫,而自己如寄世一尘,了无沾染,随缘起落,身边鼓涌的浪涛便如静下去了一般,他的身子也随之垂直落下。 到了河底,水势便没那么大。河面上掀起的浊浪足有两丈多高,但水底却平静地异乎寻常。只是水下全都是泥沙,搅起几尺高来,几乎没有什么明确的底。郭敖慢慢将真气从身体百窍中透出去,身子宛如一只巨大的八爪鱼一般,平平贴在水底前行。那水底搅起的泥沙异常混浊,纵使有人从他身边一尺远经过,也看他不见。水下虽然平静,但水流依旧以极快的速度腾流,郭敖随波而行,倒不怎么费力。 待到一口真气将竭,郭敖慢慢将身体抬起,周身的剑气浮空摸索,等到一朵巨大的浪花打过时,他才倏然伸头出去,大大呼吸几口。那浪轰然击下,他便又随浪潜了下去。他动作极为小心,河面风浪又大,纵使有人仔细查看,也未必能发现一点痕迹。 这样断断续续地行了三个多时辰,郭敖估计游出去了百余里,有李清愁与铁恨殿后,想必魔教虽然神通广大,可也追不到这里来。他摸索着水底的泥沙,向着南岸游了过去。 近岸的地方是一片很小的树林,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郭敖并不急着上岸,遥遥将剑气布了出去,一直过了半个时辰,确定四周真的寂无一人之后,他才拔步走上岸来。 这片树林由于有河水的滋润,长得极为茂盛,林中芳草如茵,一片翠绿。郭敖上了岸,连日征战,加上方才河底潜泳,他的体力实在有些不支,也不管身上衣服湿淋淋的,便倒头大睡起来。一直睡到天色暗了下去,方才揉着眼睛醒过来,那身衣服早就干了。他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有时精明得滴水不漏,有时却又粗心得满不在乎。独行江湖这么多年而不死,也实在是怪事一件。他慢慢地伸展着手脚,在四周拣了些柴火,用火石击燃了,满满地拢了一堆,然后在火边坐着,不知道该烤鱼吃呢,还是抓只兔子什么的烤肉吃。 突地就听远处传来一阵銮铃之声。郭敖心中一动,他看了看自己身上,黄河里的泥沙已经将他的衣裳弄得极为污浊,这时泥水半干,衣裳黄一块青一块的,大部分都撕成碎条,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式,身上更是污糟一片,活脱脱就是个干苦力的乡下少年。郭敖将鞋子脱了下来,远远扔进了河中,双脚在地上一阵蹬踩,也弄得满是泥浆。大喇喇地将两腿叉开了,坐在火堆边上,掀起衣襟向脸上便是一阵抹弄。 那阵銮铃之声越来越近,渐渐就见一行十几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走了过来。当先几匹马背上都驮了个鼓鼓的布囊,里面累累的似乎是银锭。郭敖装作不看他们,最后一名镖师骑的马上没驮布囊,手中擎着一面大旗,呼拉拉展开了,上书四个大字“神威镖局”。 郭敖心中又是一动,只因神威镖局乃是铁万常铁老爷子所开,总部设在荆州,正离武当山不远。若是此次走镖回总部,那便可设法同行,悄悄地赶往武当了。这镖局里新一代镖师功夫不高,脾气不小,经营更是混乱,要不是铁老爷子早年创下些名头,只怕早就关门大吉了。镖局之中向来龙蛇混杂,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那是谁也不知道的。 那镖局众人呼喊着号子就走了过来。马蹄噔噔作响,一行十几人,便是十几匹马,倒是很有气势。郭敖冷眼观看,众镖师的修为倒真如传言,都平平无奇,也难怪他们只是护送了几布囊的银子。 突地就听一声“哞”的叫唤。郭敖倒是吓了一跳,怎么马群中传来了牛的叫声?跟着一个声音叫道:“驾!神牛快跑,咱们不比马差!” 就见马群中摇头摆尾地踱出了一头牤牛,上面骑了一人。那牛看去毫无出奇之处,分明就是田里拉犁傍耘,出苦力的畜生,走得也极为缓慢,但背上那人却得意洋洋的,仿佛所骑的乃是黄飞虎的五色神牛,王恺的八百里跤,乃是无尚的奇珍,连汗血宝马都比不上。 此人穿着也极为怪异,下身着了条鹅黄的绸裤,飘飘洒洒荡了开来,裤脚就有三尺多长,在最尾端一束,乱云般堆积在牛背上。上身却赤裸着,只斜披一条绸带。若是江湖异人或者乡下富少如此穿戴,那也罢了,可此人一身皮肤洁白丰润,面容俊美,就如纯粹的白玉雕琢一般,仿佛乌衣风流的王谢子弟,本该端坐凤阁鸾台中,谈些清远之旨,哪里会这般不僧不道地打扮着,风尘跋涉、行走江湖?他头上戴了顶盘丝的锦帽,中间却不如时下所兴一般镶了玉石,而是高高插了只凤尾,顾盼之间,凤尾下的流苏坠玉一起鸣响,金声玉振,传之甚远。 这身行头,连郭敖见了,都觉怪异,只是他却丝毫不觉,清澈的眼睛四下张望,当真是顾盼神飞。忽然一眼见到了郭敖,立即笑道:“杨老大,你看这里又有林子有火,还有人在,我们为什么不歇一会子?” 那领头的人三十多岁,脸上神色倒是极为干练,闻言点了点头,道:“歇歇也好。先喝几口酒垫一垫,赶到前面的镇子上,咱们再好好休息。” 一行人纷纷下马,将牲口拴在身边的树上。那骑牛之人脚尖轻点,从牛背上跃下,在牛臀上轻轻拍了一掌,让那牛儿自己吃草去。他大咧咧地走到火堆旁,“嗵”的一声就坐了下来,也不管地上都是泥土草皮。见郭敖不说话,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道:“我叫沈农,你好像是个小农,我们看来是一家子,说不得,只好亲近亲近了。” 郭敖低头扒拉着火堆,不去理他。沈农也不在意,张目向四周望了望,叹道:“如此暮秋天气,又当日暮时节,风呼兮云怒,水击兮天浖。不正是一曲很好的自然天籁么?我们侥幸生而为人,懂得音声之曼妙,曲律之调谐,那便不能不鼓踊其后,作歌以和了。” 他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通,也不管郭敖听懂了没听懂,只管自己说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更不管郭敖同意不同意,手一伸,从腰中抽出了一只白玉雕就的笛子,放到唇边吹了起来。 一时振音袅袅,宛如孤鹤上升,极暮天而远起。秋水纷纷,化作满空轻烟,布满天地。那鹤儿盘旋左右,渐渐白羽黑翎恍兮惚兮,散淡于纯青的天色中,只余下说不尽的一片轻愁。 郭敖倒想不到他笛子吹得这么好,竟然连素来雅善琴音的李清愁,都颇有不及。一时听得心旷神怡,不禁脚尖轻点,合着他的拍子击打了起来。 沈农见有知音俊赏,不禁大喜,笛音稍息,就见他嘴唇微张,长啸了起来。 郭敖立时就觉一只大刀直切进自己的胸膈之间,随着沈农的啸声,不住地撕拉,将内腑脏器一块块地磨割下来,挤成粉末。这少年声音清雅好听,笛声更是有种氤淡的美丽,但一啸起来,声音登时变得沙哑干枯,宛如放了几十年不用的马车重新套了起来,早已生锈透顶的铁轴摩擦时的酸涩之声,当真惊心动魄。就算天罗教中鬼音娘子的鬼面箜篌、华音阁琴言的天风环佩琴、曼荼罗教持国天的伏魔琵琶也没有他这啸声的杀伤力!当真是割了狗尾巴,踩住鸡脖子,以郭敖十年练剑,十年养气的功夫,都禁不住脸上骇然变色,一招“潜龙腾渊”,右手虚握成爪,自下而上翻出,向他抓了过去。 郭敖一动,沈农立即住口。郭敖就觉胸口一畅,快意之处,更胜喝了十斤云仙宫的梅艳春冰。身上压力既去,出手也就缓了下来。一转眼,就见沈农满脸兴奋地望着他。双目中喷射出的狂热的火光,让郭敖都不禁打了冷颤,急道:“你做什么?” 沈农忽然起身,深深一揖,道:“知音!” 郭敖怔了一怔,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潜龙腾渊一出,他便叫自己做知音?就见沈农抢上一步,就要跟郭敖握手,郭敖如避蛇蝎,急忙躲开。沈农也不在意,当空虚抓了一把,就仿佛握着郭敖的手一般,用力撼动几下,兴奋地道:“我这一声长啸,乃是东晋祖逖闻鸡起舞时所做,名字就叫做‘鸡声’。兄台一听到我这啸声,便起座而舞,怎不是我的知音?沈某走遍大江南北,能闻吾啸中雅意者,兄台乃是第一人!”说着,又是一揖拜下。 郭敖苦笑。这等啸声,若是功夫差一些的,只怕立时就会真气倒流,连吐三口鲜血。若是再多听片刻,真气多失控一会子,那便走火入魔,全身爆裂而死,还谈什么知音不知音?难道真有什么啸歌叫做“鸡声”? 沈农见郭敖不答,当然以为他是谦谦君子,不务虚名。又抢上一步,抓向郭敖的双手,声音中热度再增几分:“郭兄,小弟这里还有犬鸣、狼嗥、狐啼、鬼啸等音,兄台不可不听。这犬鸣者,乃是孟尝君盗齐裘时所感;狼嗥者,乃苏子瞻畋猎之时所兴,声音之宛妙清扬,曲折动人,那是比鸡声更胜一筹的。慢说兄台急不可待,小弟也是不敢独珍,殛欲与兄台同赏啊。” 他说得如此急不可待,却是要郭敖听他的什么犬鸣狼嗥。郭敖顿时全身寒毛森竖,情不自禁地身形暴缩,要从他不断热情相邀探来的双手中解脱出来。要说郭敖的武功在江湖中也算是一流了,强如他的也不是没有,但被逼得如此狼狈,却是生平仅见;被逼狼狈且不思还手、不敢还手,那不但是从前没有,想来以后也不会有的了,也可谓空前绝后。 终于在郭敖脊背靠上树干之后,他的手再也逃脱不了,被沈农狠狠地握住,就是一阵猛晃。郭敖情不自禁地就被他拉到火堆旁边,依旧坐下。沈农也不再客气,两只手紧紧抓住郭敖,仰天就是一阵长啸。果然怪奇突兀,萧疏森放,既似疯狗,又如狂狼。而且不是精神状态正常下的狼、狗,而是被逼到陷阱里,几十个人围着用棍子轰击的垂危野兽,一声声嘶唤出的都是沥血的凄厉。 郭敖只觉得脑袋快要爆开,头昏昏沉沉的,剑气根本不受控制地自行运转,就待向沈农头上落去。但那狼嗥之声强大无比,郭敖一剑在手,却无论如何聚不起力气来。张口欲喝断他,声音却不知怎么的,刚到喉间就自行咽住,只觉一阵阵的酸楚。这便可谓欲哭无泪。他满含希望地寻觅着那些同来的镖师们,却发觉他们一人抱着一棵树,屏气静息,一耳紧靠手臂,另一耳死死贴在树皮上,这个姿势,正好将耳朵堵死,身体也有了着落,正可避此穿脑魔音,看来是早有准备了。他们此刻真是心无二用,慢说理会郭敖,就算郭敖拿针刺他们,他们都不会动弹分毫。 突地黄河之上传来一声急啸,瞬间划破夜色,直冲入沈农的狗哭狼嗥中。那啸声来得极快,不似从人口所发,倒似极迅捷的破风之声。但是河水排空,浊浪滔天,以郭敖之能,尚且只能潜底而行,又有什么人能够如此快速行驶?沈农一怔之下,住口不啸。郭敖立时如蒙大赦,赶紧抢开一步,也抱住了一棵树——打死他可以,让他放开,那是想也休想。 突地轰然一声大响,一团巨大的黑影从河面上直冲出来,向众人砸了过来。众镖师顾不得抱树,急忙抵挡。但那黑影长几两丈,却又怎生招架?性命当前,也顾不得沈农可能会趁人之危再出鬼嚎了,只好纷纷走避。就听一阵惊天动地的乱响,那黑影砸在了篝火之上,大片的水花溅出,众人定睛看时,却是一艘黑黝黝的快艇。 那沈农却极为仗义,快艇砸下来时,他拖着郭敖就向一边滚去。郭敖乐得不显露功夫,任由他拖着。沈农一面拖着郭敖,一面低声道:“兄台不要着急,一会子我再啸给你听!” 突听一个娇俏的声音道:“你们有脚的赶紧走,本姑娘不为难你们。只是这银子,我收下了。” 那声音倒是好听,郭敖终于有了点生而为人的乐趣,仰头看时,就见那快艇船头站了一位小姑娘,大约十六七岁,身上穿了一身荷叶短衣,头上挽了个小小的发髻,看去很是轻俏。这时努力做出一种恶狠狠的样子来,却不料一个人若长得美了,那便失去了做恶人的资格,无论装得多么凶毒,总是很难让别人怕的。所以江湖上有名的恶人,便很少是女子的。 走镖的人当然经常会遇到劫镖的。杨老大并不怎么紧张笑道:“姑娘若是少银子花,在下这里还有三十两的私房钱,姑娘先拿去花了如何?银子虽然少了些,但姑娘省着点花,也够买几身很漂亮的衣服,吃几顿很丰富的饭菜了。” 说着,他真的从怀中掏出了一把碎银子,真的向那姑娘递了过去。 郭敖不禁叹了口气。这姑娘能在浊涛猛恶的黄河之上将舟驾得如此快,驱舟一冲十几丈,手底的功夫,无论如何都不会平庸。这杨老大却看着她只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便掉以轻心,那就有他的苦头吃了。 可爱,也是会杀人的。尤其是可爱的小姑娘,她们杀人的时候,简直就不眨眼。 这位小姑娘也是,她笑盈盈地看着杨老大,眼睛一点也不眨,她伸出手去,接过了杨老大手中的银子。杨老大脸上的微笑更盛了,能够如此轻松地解决这件事,当然最好了。镖局是做生意的,不是打打杀杀的,能不动手的时候,他也愿意将真气省下来。 那小姑娘笑得更甜,她双手一搓,那三十两碎银子忽然就被她搓成了细小的一根细长的银棍,她的手一抖,这根银棍忽然就插进了杨老大的耳朵里。 从这个耳朵里穿了进来,再从那个耳朵里穿了出去。杨老大的头上忽然长出了亮晶晶的两只角。他的眼神也变得极为怪异,就这么站立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小姑娘的笑声却大了起来:“你的银子我不要,还给你。” 她甚至拍了拍杨老大的肩膀,柔声道:“你是个好人,所以我决定让你不流一滴血。毕竟,这个世界上的好人已经不多了。” 杨老大用尽力气张开嘴,想说什么。那小姑娘将耳朵凑到他嘴边,道:“你还想说什么?你若是还能说出一个字来,我就把银子捏成原样,还给你如何?” 杨老大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便这么站着死去了。那小姑娘叹了口气,道:“既然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那我就问其他人了。” 她真的站直了身子,问道:“你们还有谁要给我银子的?”她笑盈盈地将目光从众人身上扫了过去,那些镖师们都觉她目光平平的,但是所及之处,身上没来由地就是一阵恶寒——仿佛杀过千人的神兵利刃一样的恶寒。 那小姑娘叹道:“我就说么,好人越来越少了。我师姐告诉我,好人的钱是不能要的,所以呢,我只要‘不是好人’的钱。你们跟这个好人在一起,马马虎虎就都算你们是好人得了。你们的钱我不能要。” 她身子忽然就到了马前面,轻轻扣着马背上的银囊,突地拉过一位镖师,大喝道:“这银子是你的么?” 那镖师吓得一哆嗦,急忙摇头道:“不是我的,是沈先生……” 那小姑娘截口道:“不是你的,那就可以了。有谁能站出来,认领这些银子的呢?” 众镖师都是一阵默然。因为他们都看到那小姑娘只是两根手指轻轻敲着银囊,那匹马就一寸一寸地向地面陷了下去。奇怪的是那马的腿并不弯折,而它也不嘶鸣,竟像是泥铸的一般。 但这些镖师一路骑着它来,自然深知它不是泥铸的。 这小姑娘的武功不但厉害,而且有种说不出的诡异,这一下便更增其震慑之意。郭敖见识虽广,一时竟也看不出来路。 那小姑娘见没人回答,一张笑脸笑得红扑扑的,更增艳丽。她柔声道:“再问一遍……” 突听一个同样清脆的声音叫道:“我!我!”小姑娘跟郭敖同时侧目,要看是谁争着回答。就见沈农高高举着一只手,极为兴奋地望着小姑娘。他的神情真叫一个迫不及待。
第二章那小姑娘撇着鲜红的嘴唇,不屑道:“你说这是你的银子,可有证据?” 沈农摇着他那柄玉笛,笑嘻嘻地走了上去,弯腰敲了敲马背上的布囊,叫道:“银兄银兄,囊中之睡,可适尊意乎?”说完,便煞有其事地侧着头,仔细倾听。过了片刻,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对那小姑娘说:“银兄说他睡得很好,很愿意跟着我,继续睡他的大头觉。” 小姑娘冷笑道:“瞎说八道,银子又没有嘴巴,如何说话?” 沈农瞪大了眼睛道:“世间万物,千变万化,万姿千态,岂是有涯之生所能穷极的?蛇无足能走,龙不翼而飞,难道银兄无口,就不能说话了么?不通,大不通!鲁褒言:‘银钱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时,行藏有节’……” 他滔滔不绝地背诵着,那小姑娘却不耐烦起来,挥手将他止住:“这么罗嗦,一副穷酸相。废话少说,这银子我要定了!” 沈农大声道:“不行!” 那小姑娘道:“却由不得你!”说着,便转身去提那囊银子。沈农微笑道:“只要你拎起这个袋子,我便出手。你手中有了累赘,还能挡得住我的杀手么?” 他的声音很温和,丝毫没有威胁的意味,但那小姑娘的身形却突然顿住。因为他说的是实话,实话总是最有威慑力的。 她慢慢转过身来,冷笑道:“好!很好,我现在就杀了你,看你还怎么阻止我?” 她真气运转,身上衣裙顿时鼓起,沈农慌忙道:“慢着,我有个很好的办法,你想不想听?” 小姑娘撇了撇嘴,道:“你能有什么好办法?有好办法也是为了保住银子,怎会拿给我。” 沈农猛力摇着头,道:“不是的!我们来做个游戏好不好?只要你听完我三段啸歌,你便将这银子拱手送给你,好不好?”他的眼中又放射出了极为兴奋的光芒,身子微微探出,满脸期待地等着那小姑娘回答。 小姑娘衣袖轻轻摇了下,郭敖知道她开始心动了。但她城府极深,面上丝毫不动声色,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沈农急忙道:“当然是真的了!你听好了!”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仰天长啸。这一次,也不知会是鬼哭还是狼嗥。那小姑娘饶有兴味地看着沈农。郭敖突然心中一动,他知道那小姑娘要出手了! 就见那小姑娘衣袖微微一抖,仿佛不胜这黄河边上的强风吹袭,站不稳脚跟。众镖师浑然不觉有何异处,郭敖却见那衣袖中倏然弹出一截极为细小的钢丝,向沈农的胸前猛然刺下!那钢丝黑黝黝的,林中日色本就昏暗,小姑娘手法极为巧妙,衣袖飘拂之下,钢丝几乎没有一丝破空之声,沈农正一脸兴奋地准备昂头高歌,却哪里能够发觉这眼前的危险?而郭敖远在四丈之外,他虽然发现,却已驰援不及! 郭敖实在不喜欢沈农的啸歌,但他更不喜欢有人杀掉沈农。因为他觉得沈农是个很有趣的人,有趣的人便不该死。郭敖心念电转,突地灵光一动,布散在他周围的剑气倏然转动,瞬间化为极为冰寒的杀气,狂溢而出! 修为到了郭敖的境界,杀气几乎已经成形,这下全力出手,众镖师登时就觉心中莫名其妙地生出一阵恶寒,仿佛陡然间陷入了无间地狱一般。那小姑娘身当其冲,郭敖的杀气凌空横击而来,宛如一只无形的巨手,将她的心脏攥紧。小姑娘只觉大脑深处无来由地一痛,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惧意。但她只是眉头皱了皱,袖中钢丝顿了一顿,却以更快的速度刺下! 但就是这么电光石火的瞬间,沈农的身体却宛如毫无重量一般,顺着小姑娘的劲气向后飘然退去。 他背后便是那匹驮了银囊的马。此时大半个马身已被那小姑娘以暗劲击入地下,马腹跟地面仅有一尺多长的距离。沈农的身体后退,眼见就要撞到那匹马上,小姑娘大喜,袖中钢丝去势更急,宛如天外毒龙般,突一昂头,凌厉无匹地噬向沈农的喉咙! 眼见沈农已经避无可避,他的身体突然当中一折,全身宛如牵线的玩偶一般折叠起来,从马腹下钻了过去。这一手易筋锁骨的手法虽然没有上官红那般出神入化,但也极为高明。小姑娘无声无息的一刺,便被他以这种极为滑稽、但又神妙无比的方法化解了。 沈农身子一钻过马腹,立时便是一折,重新站立起来,这一招如同鬼魅,短短时间已变换了数种身法,唯一不变的是他的脸色,仿佛刚才险死还生的景况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一般。他依旧热切地望着小姑娘,叫道:“方才的不算!我现在啸给你听!” 小姑娘冷笑道:“啸什么啸,打吧!”她突然从快艇上抽下一根木浆,运劲向沈农扫了过去。那木桨看来黑黝黝的,极为长大,几乎比小姑娘还长。小姑娘生得娇怯怯的,此时一桨横击,力道却极为猛恶。沈农右掌划出,一掌向木桨上击了过去。 待到他的手掌快要与那木桨相接之时,沈农猛然察觉有些不对。那桨刮起的劲风裂掌生痛,随桨带起的风压竟如利刃一般。他突然发觉,这桨不是木头的,而是纯铁所铸! 他的手掌陡地一缩,小姑娘一声娇叱,真气迸发,那铁桨被她舞成一条黑龙,向着沈农追袭而至。她身子看去弱不禁风,所修习的真气竟然有移山撼岳之气势,隐隐然如霸王执戈而舞,要将天下魔氛一扫而空! 沈农顿时就觉得身上压力倍增。那铁桨不但声势猛恶,而且透出种悍然直行的气势,仿佛随时可以与敌同归于尽一般。霸烈之态,令人不禁心生怯意。 小姑娘脸上露出一丝隐隐的笑意,她知道自己胜了。在她眼中,沈农的一切出手都被她一桨封住,再也没有还手之力!战局已完全控制在她手中,她甚至向着郭敖笑了笑,那意思很明显,看你现在还能不能救得了他! 方才郭敖暗渡杀气,阻隔了她的追击,小姑娘自然已经觉察。她的性格便是这样,你能救又如何?你能救一次,我还能杀第二次! 沈农似乎已经无路可逃! 但场中情形突然发生了变化。沈农并没有出手,他只是突然张口,一声嘶哑难听到极点的啸声腾空而起,宛如瓶口打开的恶魔,瞬间就布满整个天空,张牙舞爪地扑了下来!瞬间仿佛置身阿鼻地狱一般,万千怨鬼,一齐夜哭!一声哭音,便是一柄利刃,直向小姑娘插去! 这啸声起得实在太过突兀,而且又难听到极为刺耳,令人实在难以忍受。小姑娘猝不及防,第一反应,就是急忙用手掩住耳朵。她手一送,那柄灌注了秘魔力量的铁桨,立时凌空飞出,轰然将一株大树击倒! 就算这样,那铁桨带起的劲风仍然撕耳生痛,偌大的桨身更是擦着沈农的衣裳划过。但沈农却毫不在意,高高举起了右手,脸上满是胜利的笑容,全然不去想若是铁桨稍微偏了半寸,他就会以这么既酷且眩的姿势死去。郭敖摇了摇头,这家伙真是个有趣的人,真是有趣死了。 那小姑娘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缓缓放下双手,两注目光冰寒地投注在沈农脸上,目光闪烁,尽是杀机。沈农仿佛看不出她的愤怒,满脸无辜地追问道:“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啸歌?我的啸声是最好的!真的!” 小姑娘胸口起伏,牙齿缓缓咬住嘴唇,用力咬紧。被人以如此怪异的方式打败,实在是种很令人痛恨的耻辱,像她这样的“魔女”,是很难忍受的。她决心立时就发作,将这个穿得烂七八糟,长得阴阳怪气的小毛孩剁成十八截。 猛地一股庞大的压力自侧面的天空出现,火山喷发一般向她压了过来。小姑娘的脑海中没来由地轰然一响,仿佛无形中一阵极为灼炽的热风从她身体中刮过,几乎将灵魂与肉体一齐刮走!她讶然转头,就见郭敖终于站起身,向这边走了过来。他身上的衣服依旧破破烂烂的,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材质与式样,但他的人却散发着极为炫目的光芒,让那小姑娘不禁心生惧意。 郭敖就这么盯着小姑娘的眼睛,缓缓走了上来。他淡淡道:“闹得也够了,走吧!”他身怀少林寺重托,实在不想再耽搁下去。那小姑娘愤怒地盯着他,盯着他高大身形传过来的无边压力,这压力越大,她便越是愤怒!她恨恨道:“好!我走!” 她转身疾走,却突地回过头来向着沈农一笑:“你说这些银子是你的,真的么?” 沈农冲她做了个鬼脸,突然出手,一把就将马背上的布囊扯裂,大锭的银子从布囊中滚了出来,滚了满地。沈农跟着脚尖一点,一锭银子从地上弹了起来,落在手中。他笑道:“你看这银子上都印着个‘沈’字,我的名字叫沈农,这足可以证明了吧?” 小姑娘身子顿住了。她突然“格格”地笑了起来:“那可实在是太巧了。我的名字叫沈清悒,这是我的印章,你也不妨看看。” 她的手一扯,从衣领中扯出一根红线,线的末端悬了一枚小小的玉章。沈农也顿住了,他实在没有想到世间的事情,竟会巧到这种程度。小姑娘微笑道:“你有没有东西证明你姓沈?” 沈农努力想了想,终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小姑娘沈清悒见他不说话,笑得更响了:“若是谁姓沈银子便是谁的,那现在是不是轮到我做这些银子的主人了?” 沈农怔住了。沈清悒又笑了笑,道:“放心好了。我不会抢你的银子的。有这人在,我抢走多少,他便夺回多少。”她说的“这人”,自然就是郭敖。沈清悒一面说着,一面轻轻瞟着郭敖。郭敖理也不理。 沈清悒却依旧瞟着他,突然道:“总有一天我会杀了沈农,看看你能不能替他杀回来?”她话一说完,立时转身就走,犹如一片被风扬起的荷叶,轻飘飘地落到了快艇上。那快艇立即发出一阵吱呀呀的机簧转动之声,猛地弹了起来,急速滑入河水中,再一瞥眼,已经漂得远了。郭敖看得清楚,原来那船是以机关驱动,并不关乎人力。难怪能在风波险恶的黄河之上行驶得那么迅捷。 沈农目注那船带着小姑娘远去,叹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听我这妙绝人寰的啸音呢?难道知音就这么难求?”他突然转身,一把拉住郭敖:“兄台!你可能理解我这凄楚的心?我的理想,我的信念,我的全部,都遭到蔑视的践踏了!”他也不等郭敖回答,立即道:“你不用安慰我,你只要听我奏完我最拿手的八部灵音就可以了!” 郭敖……郭敖此刻真恨不得刚才让他死在那丫头的手里。 所谓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沈农自然死不了的。当下众镖师也不敢再耽搁,匆忙收拾了一下,依旧赶马前行。杨老大的死尸不便携带,只好就地掩埋了。大家同事一场,各洒了几滴热泪。想到江湖多难,不知什么时候,这埋在土中的便是自己,不禁都是悲从中来。匆匆哭了一场,上马向前赶去。 沈农也不管郭敖同意不同意,拉着他再也不放开。好在郭敖已经问明白了他们此行所至,正是两湖间的荆州,途径武当山,恰可同行。这一路却这一路上却安静地很,再也没有碰上劫匪,郭敖也就不用显露武功。只是被沈农拉住强逼着听那八部钧天灵音,当真是痛苦无比。到后来郭敖只好运气将自身的穴道全部封住,无论他啸些什么,都是又聋又哑,什么也听不见。他们走得甚快,仅止数日,便来到了十堰,武当山遥遥在望。郭敖向沈农辞行,说是要到武当山寻访一位故人。 沈农心下不舍,但郭敖去意甚坚,也就不便勉强,笑道:“即将远离,无物可送,一点小技,不值郭兄一哂。”说着,他腾身而起,一脚向脑后踹去。他这一脚踹得极为怪异,脚心向天,竟然踹向自己的后脑。脚离脑后半尺,陡地停住,身子跟着翻起,另一只脚横空扫出,身子一阵翻滚,落在了一边。大风飞扬,将他绸裤高高飘起,倒像是一面旗帜。 这一招武功不像武功,杂耍不像杂耍,郭敖微觉奇怪。沈农笑道:“好好记住了,此去武当山中,或者会用到也未可知。” 郭敖听他说得郑重,心下默默记住了,见他不做说明,也就不多问。他剑术通神,像这种粗浅的招式一见即明,牢牢地记在心中。心中盘算,怎样脚步微动,手掌斜出,便可将之变成致命的杀招,取敌性命于顷刻。沈农叹道:“八部灵音才演了六部,日后相遇,一定再演给郭兄听。” 两人依依不舍地话别。郭敖心忧武林运数,不敢耽搁,拔步向武当山行去。 此时正是凌晨,郭敖走得甚快,太阳才上三竿,已然到了武当山脚下。眼见山上苍郁积翠,空碧流云,比起嵩山的雄奇峻兀,更多灵秀苍茫之姿。空中微微飘下几丝袅袅的钟磬之音,令人心旷神怡,飘然几欲飞举。郭敖将头上草帽拉了拉,只见山路旁边有个小小的茶寮,腹中饥饿,见此处一片宁和清净之像,似乎魔教并不知道自己受少林神僧之托,来此拜求救兵,不妨先吃些东西,再好上山。眼见山路犹如飘带,到了半山间便被白云遮住,再也看不见了。单爬这山,就要费三四个时辰。不吃些东西,可真的没有力气了。 郭敖大步走到茶寮中,将草帽摔在桌子上,呼道:“店家,先切一盘牛肉过来,沏一壶好茶,两斤酒!” 突听一人笑道:“几日不见,郭兄的武功似乎退步了,怎么这时才来?” 郭敖猛然回头,就见对面临窗之处,坐着一个秀雅的少年。他微笑着看着郭敖,眸子中闪烁着一片妖异的紫色。 小小的茶寮,登时变得无限旷大廓远,仿佛承受不了两人鼓涌而起的劲力。 剑气!
第三章夜色,将一切归拢于黑暗之中。 一个灰衣人慢慢的在黑暗中走着。他走得很专注,一面行走,一面用心倾听着周围的一切。但他倾听的并不是敌人的踪迹,而是这个自然中所有有生命的声音。 鸟在低鸣,兽在微嘶,风云在潜移,树木在生长。所有欣欣向荣的生机,都焕发出一种沁人心脾的韵律,静默地随着大地的延展而舒展开来。那是种宛如无声春雷一般的声音,虽雄浑而淡漠,只讲与懂得欣赏的人听。 这灰衣人显然很懂得欣赏。他双瞳中淡淡的华彩宛如夜岚一样散开,同这些自然的声音融在一起,和谐振响着。他缓缓行来,身上的长衫波浪般翻动,看上去极为缓舒而平和,但他每一抬步,便掠出去三四丈余。这等轻功,在江湖中已算是极为难得的了,更难得的却是他看上去行有余力,仿佛根本没有动用任何真气。他的人也仿佛只是自然的一部分,每一步,都如树枝摇动,海涛涌起,带着种奇异的美感。 方圆几十丈内的生物都做了他的耳目,随着他一起呼吸,一起聆听。就算有一只萤火虫飞过,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仿佛不是在行走,而是踏着秘魔的音律,在自由地舞蹈着。 忽然,静静的夜色中传来一阵蹄声,“格铎格铎”,很轻微地震响着,可以想见那骑乘人的悠闲姿态。灰衣人慢慢收住了脚,静立在夜色中。他知道这客人是为他而来。 夜色慢慢融开,闪出一抹白影。那格铎的蹄声也就更加清晰。白影渐渐幻化成一袭白衣,斜倚在一匹青驴上。 他看出那是一位女子,身上穿了一件洁白的斗篷,将身子连头带脚一齐罩住。斗篷里面,隐约可以见到月白的衣衫,这女子浑身上下,再也没有别的颜色,在暗夜中看来,就如刚刚开放的白色优昙一般。青驴在距离灰衣人两丈远处,悄悄地停了下来。 那女子缓缓道:“可是天罗教主崇轩?” 崇轩代萧长野而为天罗教主,不过两天的时间,当时除了天罗教众之外,便只有郭敖等寥寥几人。而他们都不是广散消息之人,这女子如何知道崇轩做了教主?又怎知他便是崇轩?但她只是缓缓地说出来,然后静静地等灰衣人回答。 灰衣人却并不觉得惊异,也只是缓缓道:“不错,我就是崇轩。”他的语气极为平和,仿佛是跟老朋友闲谈一般。但那头青驴却似忽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四蹄颤抖起来。 那白衣女子将手掌放在青驴头顶,柔声道:“莫怕,好好吃你的草吧。”她跳了下来,任由那驴儿到一旁吃草去了,自己却向着崇轩走去。号称天下第一邪教的天罗教,在她眼中,似乎没有什么可怕。她白色的斗篷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就如一朵迷失在深山的白云。 斗篷深垂,却未能遮住她的眼睛。这双眼睛静静注视在崇轩身上。她叹了口气,道:“你可以停下来,听我说几句话么?” 这话问得很诡异。第一,崇轩已经停下来了。第二,这问话的对象是天罗教主。第三,他们并不认识。 崇轩却回答得很干脆:“可以。但是请先将斗篷拿下来!” 他右手的手指突然一错,一道潜力猛地勃发,宛如雨后的彩虹一般,在他与那白衣女子之间架起了一道七彩的云桥。那女子骤然遇袭,身子翩翩飞起,向后退去。崇轩的身子横掠而出,已然抢到了她面前,手微抬,那斗篷忽然就被他摘去。 那女子静静的站在夜色中,身上的白衣瞬间开谢,归于静止。淡淡的星光之下,就见她脸上满是疤痕,宛如被大火烧过的一般,脸部皮肤无一处不泛着紫黑的幽光,看去极为可怖,而一双眸子却洞烛通幽,明亮异常。这双眸子跟溃烂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犹如两颗珍珠落到了泥沼里,看去分外的刺眼。崇轩怔了怔,一时微有些不知所措。那女子斗篷突被揭去,未免有些诧异,但她立刻沉静下来,微微仰起那张魔鬼般的脸,对崇轩淡淡道:“我小的时候遭了场灾劫,因此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脸。不过你若是一定要看,就请看罢。” 崇轩心下微觉惭愧,他虽然智计百出,自命有兼济天下之才,但对着这张丑恶的脸,却突然感到了从所未有的彷徨。这恶魔般的面孔竟然有种直指内心的力量,让他陷入了极为陌生的困境。他手中拿着斗篷,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女子静静地看着他,道:“还给我吧。”她的语音很柔和,听不出责备来,任由崇轩将斗篷披在她肩上。 崇轩看着她,忽然笑了笑,淡淡道:“其实你方才的面目,也是假的,是不是?” 那女子也微笑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譬如这飞花朵朵,又如何能说是真的、还是假的?”她纤纤的细指抬起,指的是在林中飞扬的萤火虫。点点萤火落下,一明一灭地照着他们两个人。他们仿佛隔得很近,又仿佛隔得极远。远到虽能看见、听见,但永远无法触摸彼此。永恒的三千弱水在他们中间流过,他们就仿佛是涅磐本身,一边是生,一边是死,永远只能相对守望着,却没有一会的机缘。 那女子微笑道:“教主怎么看出我的伪装了?” 崇轩依旧看着那些萤火:“我只是觉得,你不该这么丑的。”这句话也如在深秋最后飞舞的萤火一般,传到那女子的耳中时,已经变得一明一灭的了。 过了良久,女子淡淡微笑道:“我名丹真纳沐,修的是光明成就法。” 崇轩道:“光明成就法乃是藏地佛教中噶举派的修行秘义,大师东来,所为何事?” 丹真纳沐道:“便是为了教主。” 崇轩冷笑道:“传闻光明六法中的梦境成就法修习到极处之后,可以以浮世为大幻,照见天下万物的未来。不知大师看到的是什么?” 丹真纳沐肃然道:“尸骨遍地,血流成河!” 崇轩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正快哉?” 丹真纳沐双手合十,道:“此正是我所担心的。教主就站在万千尸骨之中,仰天长笑。” 崇轩淡淡道:“天若如此,在下岂敢违逆?既然此为天意,大师又为何而来。” 丹真纳沐道:“仍是为你。” 宿鸟扑簌簌齐飞,似乎为这一句话惊起。这句话中有无边的杀气,话是丹真纳沐说的,杀气却缘自崇轩。 崇轩大笑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寄心天下,难道错了么?” 丹真纳沐摇头道:“错的不是教主,是命运。” 崇轩冷笑:“命运?你看到的命运是什么?” 丹真纳沐沉默了。点点萤火如鱼般游过,她的声音也如这水中的精灵,虽然水给了它们自由,但它们却终生困于水中:“天下是别人的,教主所图谋,终须似这些彩明的萤火。” 崇轩不笑了。听到最好笑的笑话时,很多人都笑不出来。崇轩注视着丹真纳沐:“你看错了,这不是我的命运!”他的话语坚定,顿时带上了不可辩驳的力量。 丹真纳沐悠然道:“那我们打个赌可好?” 崇轩并没有问,他知道丹真纳沐一定会说下去的。丹真纳沐左手慢慢划着圈子,仿佛命运之轮,就在她纤纤的手指中,向着宿命的方向转动着。她盯着自己的手指,似乎要从中间看出些什么来:“少林已灭,下一个目标,应该就是武当罢?” 崇轩没有点头,冷冷地看着她,双瞳中的彩光约转越深。这神秘的白衣女子似乎真能在梦中见到世间的未来,天下之事,竟然无不在她那深藏的眼睛之中。 丹真纳沐见崇轩不答,缓缓道:“我们的赌约,就是武当之战!” 她顿了顿,注视崇轩道:“我赌的就是教主必败!” 崇轩笑了。他的计划,他的心事,他从来没有跟别人讲过,因为他觉得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做此等无聊兼无益的事情。他也从来不想用言语证明什么,能够一刀杀掉的,为什么还要浪费言语来说服他呢?崇轩从来不做多余的事情,但现在,他却改变了这个看法。眼前这位叫做丹真纳沐的白衣女子,让他有了些兴趣。他竟然有种要折服她的冲动。 崇轩傲然道:“你知道我手中有多少高手?” 丹真纳沐摇了摇头。 崇轩接着道:“你可知我有什么计划?” 丹真纳沐又摇了摇头。 崇轩手挥处,一枚树枝落到他手中。崇轩身子一挺,树枝在地上连点几点,画了几条曲线,隐然似层峦耸翠,周绕着几条山川。他淡淡道:“这便是武当山。自掌门清虚、宏法清远以降,山中共有八百七十四名弟子,‘清’字辈的五十三人,‘灵’字辈的两百四十人,其余的都是‘太’字、‘和’字的小辈。在之中,能在江湖上列一席之地的,有一百二十六人,称得上高手的,有三十九人。除了‘灵’字辈的灵音、灵沌、灵护等号称武当七秀的几人外,全是‘清’字辈的。上代‘元’字辈的老道,仅余五人,现隐于南岩雷神洞静修。至于硕果仅存的敷非、敷疑、敷微三老,已经确定,不在山上。” 丹真纳沐淡淡笑道:“那他们在哪里?” 崇轩笑道:“传说天罗宝藏重见天日,他们虽然不屑觊觎其中的宝物,但也想看看盛传一时的魔教秘典,究竟有何厉害之处,因此,便远赴西极了。” 丹真纳沐道:“只怕宝藏没有,机关却是有的。” 崇轩道:“所以傅非三老能回来的可能性很小。若是雷神洞忽然关闭了,只怕元聪五老也不会再下南岩。所以郭敖带着少林僧人的信物到达后,清虚只怕会派出灵山七秀跟清字辈的几位师叔下山相救。清虚的武功跟道法修为都极高,只是自恃太过,连他的师弟徒弟们都是一样的脾气,所以青微铺便是他们的葬身之所。但郭敖号称剑神,大概能够冲杀出去。就算不能冲杀出去,我也会放他走的。他再上武当,清虚遭此挫败,又失去了七名心爱的弟子,必会尽数率领门下精锐,亲自去救。那么我们天罗教众自照面峰而入,便可打武当派留守者一个措手不及,然后聚歼元聪五老,在紫霄宫中遍埋炸药。等清虚气急败坏回来,从此武当派就从武林中彻底消失了。” 他描述这一切的时候,声音很淡,仿佛说的是投壶行令,赏花踏月的雅事。单看他的表情,无人能够相信正道第二大派的武当,命运便已为此决定。 丹真纳沐却不能不相信。因为这是个死局,天罗教的精心策划,已经如天蝎的魔钳,将武当派牢牢钳住了。她不得不承认,这计划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 崇轩道:“此次天罗教出动三百人,无一不可在江湖中列高手之名。长老会亲自来对付元聪五老,上官红用毒,宁九微驱蛇,凌抱鹤命剑,天音部、天香部、天枢部、天龙部齐集,以静制动,以暗伺明,我不相信武当派能有偶胜的机会。” 他的话语极为自信,他也实在应该自信。少林寺一役,只出动了天魔部的三十秘魔之影,天龙部的万蛇大阵,便将两千僧人几乎全部杀光,少林派连根拔起,此时四部汇合,武当派的实力只与少林寺在伯仲之间,当真无有不胜的道理。 丹真纳沐深深地看着他,崇轩双目中重叠的彩光隐隐旋转着,妖异无比,他整个人散发出的,正是王道与霸道之气的完美结合。但在她已登十二重天的梦境成就法看来,无论少年,还是老朽,无论刚猛,还是娇艳,她看到的却只是衰亡、死去——因为,她看到的是他们的未来,并为此而深深叹息。 丹真纳沐弯下腰去,伸出一根洁白的手指轻轻点在武当的后山上:“这里,有你的死劫。”
第四章郭敖瞳孔渐渐收缩,放射出的目光犹如针芒般刺在凌抱鹤的脸上,一字一顿道:“你认识我?” 凌抱鹤眸子中紫氛如云烟一般旋转着,将郭敖的目光化开:“只要是用剑的名家,我都会很仔细地看一次。” 郭敖道:“然后呢?” 凌抱鹤淡淡道:“然后毙之于剑下!” 郭敖脸上慢慢漾开一股笑意。冷笑。“你也看过我?” 凌抱鹤道:“嵩山之巅,少林之寺,我整整看了一个时辰。” 郭敖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过来杀我?” 凌抱鹤摇了摇头,他的目光终于收起,望向茶寮的顶棚:“你与十宗大师一战,堪称经典。十宗大师也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当年连战中条山三十大寇,全身而退,你却能一剑不出,单凭剑气就将他逼死。我杀过的剑术名家不少,却没有一人有你的造诣。” 郭敖目光一振,道:“你用什么杀?” 凌抱鹤肃然道:“剑!” 锵然声响中,一道寒碧的青光闪出,横亘在两人中间。剑光连闪数闪,化作一泓秋水,熠熠烁动,凝结在凌抱鹤的手中。剑气四溢,郭敖却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凌抱鹤也不禁露出一丝赞赏的神色,手突地一抖,长剑轻轻摆在了桌上。 “这是我的剑,其名‘清鹤’,跟了我七年了。” 郭敖目光注于剑上,良久叹道:“好剑!” 凌抱鹤悠然道:“你能看得出?” 郭敖道:“能杀人的剑就是好剑,此剑上有怨气,想必已杀数百人,怎能不说是好剑?” 凌抱鹤点了点头,道:“有道理。郭兄之剑,又如何呢?” 郭敖道:“你想看我的剑?” 凌抱鹤又点了点头。 郭敖却摇头道:“我的剑从不轻出,出必见血!” 凌抱鹤道:“头颅在此,热血在腔,郭兄随时可以挥剑!” 郭敖目光突地一亮,冷森森地看着凌抱鹤,道:“好、好!”他的手慢慢探出,刚探出的时候还是空空的,待他放到桌上时,已经握着了一把乌光沉沉的宝剑。那剑形式极为古拙,剑身毫无光芒,仿佛一截烧焦的木头一般,只是冰寒之极。凌抱鹤站在一丈余远处,犹自能感到那剑身上散发出的寒意。 剑柄、剑锷上并无任何雕刻,毫不现眼。大凡天下名剑,杀人已多,本身亦有种震慑之威,自然不必再仰仗世俗的花巧来炫目了。自当年洞庭湖一战,江湖中便无人不知此剑,无人不想拥有此剑! 凌抱鹤却笑了:“我这把清鹤剑乃是长安铸剑师铁翎花了三个时辰所铸,铁翎并不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师,而铸剑所用的材料也只是普通的钢铁,但七年之后,钟石子品评天下名剑,却将它列在第十一位。十年前舞阳剑名列天下第一,于今却只是第十二,我并不想看它。” 郭敖脸上神色丝毫不动,道:“你想看什么?” 凌抱鹤笑道:“这柄舞阳剑若持在于长空手中,我必会奔命来看,就算丢了头颅也值得。但现在,我连提到它的兴致都没有。” 郭敖瞳孔渐渐收缩,他的声音也如舞阳剑般森寒:“你是说这柄剑在我手中,已不配你看?” 他身上散发出的剑气肃杀如九秋之风,遥遥对峙着凌抱鹤,只要他答错一个字,郭敖雷霆般的攻势必将出手,那一出手,必定会令风云变色,没有人敢怀疑这一点。剑神的名号,并不是白叫的。 但凌抱鹤已然悠然笑道:“舞阳剑已不可看,但郭兄自己的剑呢?” 郭敖怔了怔,道:“我自己的剑?” 凌抱鹤叹道:“舞阳剑虽好,但只属于于长空,郭兄若是连这个道理也没悟透,那我就白来了。” 郭敖却不再看他,他的目光从茶寮的窗口射出,投放到那虚无暗淡的山影中。“我自己的剑……”他的声音中有些恍惚,神色忽然变得神秘而复杂! 他的手缓缓抬起,摆在了茶桌上。 清鹤剑正如凌抱鹤的人,看去平凡,但却自有种神骏的风采,犹如朝阳般熠熠生彩。在它的照耀下,舞阳剑显得迟暮而彷徨,仿佛面对着年轻人的老者,只有煌煌过去,却已没有未来。它仅有的光辉,也仿佛是羡慕的眼光,盯着清鹤剑的蓬勃朝气。 但郭敖的手一摆在茶桌上,这个格局立即就改变了。 这是一只普通的手,宽大,干燥,筋骨很粗疏,由于长期握着剑柄,掌中已经磨起了厚厚的老茧。手上并不整洁,一路的风尘仆仆,让它沾染了斑斑的灰尘,正如郭敖的浪子身份。但它豪放,稳定,宏阔,坚强。它放在桌上,就似一块未经锤打的玄铁,略一雕琢,便会绽放出绝代风华。 郭敖冷冷地注视着凌抱鹤:“我只有一把剑,若是你实在要看,那就只剩下这只手了!” 凌抱鹤的目光却凝结在郭敖的手上,眸中紫气氤氲流转,道:“好剑!”他目光渐渐变得兴奋,全身凌厉的剑气忍不住探出。一时间,小小茶寮已被无处不在的剑气充满,摇撼不止。 突地郭敖的手指微错,竟发出一声锵然龙吟。凌抱鹤霍然站直身形,笑道:“郭兄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郭敖缓缓抽回手,静静道:“你还想看什么?想不想看看我的剑术?” 凌抱鹤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很可惜,我的职责并不是杀你,所以我不能出剑。我只是想在这里喝壶早茶,郭兄为什么不让我安静一会子?” 郭敖沉默了一下,道:“只是喝壶早茶?” 凌抱鹤悠然道:“看过了郭兄的名剑,我今日已无杀气,剩下的,便只有书卷气了。正可以烧两壶好茶浇之。”说着,抓起桌上的茶壶,昂头向自己口中灌了下去。那茶涌得极急,顺着他的面庞流了下来,浇得他全身都湿了。凌抱鹤将茶壶一放,突然间伏案痛哭起来。 郭敖看得目瞪口呆,不明他为何伤感如斯。凌抱鹤哭了一阵,突然站起,道:“古人每到山水形胜之处,便不禁痛哭。我见了天下有名的宝剑,也常常效古人之一哭。郭兄不要见怪。”说着,飘然向外面走去。他身上淡紫色的长袍上绣满了飞舞的蝴蝶,在绮丽的阳光底下,纷飞宛如活物,簇拥着他萧萧然走出。只听远远地长吟声传来:“寻香淡处看晚晖,一把秋光山色微。朱鹭羡鱼曲足寐,黄鹂因客谐翅飞……”诗声朗朗,转眼就失去了踪影。这茶寮中的一幕,倒似曲终人散,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郭敖却目注着凌抱鹤放下的茶壶,久久无语。此人虽然狂放不羁,但修为却极高,自己数度以剑气相试,都测不出他的武功高低来。倘若有一日自己与他交手,能有几成的胜算?舞阳剑与清鹤剑,究竟谁能够不愧名剑之名?郭敖心中突然没有了把握。 仰视武当高峰,他忽然发觉,这一趟而来,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了。当下不敢再停留,匆匆吃了些牛肉面饼,却不敢喝酒,马上向山上行去。 武当山不比少室,空气要湿润很多,轻衣沾云,被那山中横斜的淡岚染成轻湿。郭敖也顾不得欣赏这无边的山景,运开足力,大步奔向山顶。不多时候,就到了武当派紫霄宫的前门。只见宫中轻烟袅袅,一派祥和。无数弟子井然有序地行着早课,丝毫没有什么异常。郭敖微觉放心,对着门前守值的两位小道士道:“两位师兄请了。在下郭敖,受少林寺神僧之托,求见掌门清虚道长。” 左边的那位小道士嘴撇了撇,道:“求见掌门?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掌门金身,可是你能随便见的么?” 郭敖眉头皱了皱,他浪迹江湖多年,阅人甚多,见那小道士刁难,倒也不以为怪,仍旧道:“在下乃是受少林寺神僧之托,务必要见到掌门才是。” 那小道士道:“少林寺神僧?法号叫什么啊?” 郭敖怔了怔,当日情形危急,他哪有余裕去问那老僧的法号?想来定是寺中“苦”字辈的禅师,于是老老实实答道:“我不知道那神僧的法号,想来定是‘苦’字辈的禅师了。” 两位小道士相顾大笑:“我看你是吃了发昏药了,连法号都不知道,就敢来这里诈骗?快快走开,惹得道爷动怒,一阵老拳将你打下山去!” 郭敖怒道:“少林寺已濒灭绝,我是来搬救兵的!若是延误了时刻,你可担当得起?” 那两个小道士呆了呆,突然又放声大笑起来:“少林寺濒灭?你是不是还想说魔教已经杀到了我们武当山下,连我们武当派也不保了?” 郭敖肃然点头道:“正是!我方才在山底茶寮中便遇到了一位天罗教的高手,武当山上也不可不防。” 那两个小道士笑得更大声起来。郭敖怒道:“你不相信我?我有信物的!”他从怀中掏出少林寺黑衣老僧给他的信物,递了过去。那小道士见他说得郑重,也不敢太不相信,接过去看了一眼,不由得更是大笑不止! 只见那物锈迹斑斑,枯黑一片,无锋无刃,到像是一柄砍废了的柴刀。说是柴刀,却又比小了很多,宛如小儿过家家时拿来切黄泥、砍杂草的玩具,又已烂朽得不成样子,似乎随手一捏,就要碎为薄片,真如刚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一般。小道士互相拿着拳头拼命地擂着,简直比看到皮影戏还开心!左边的小道士勉强忍了一下子,道:“这就是你的信物?”他突然甩手,将那柄锈刀扔进了旁边的山崖中去! 郭敖一声怒啸,身子凌空拔起,向急速垂落的锈刀扑去!那山崖极高,他的身形犹如流星一般,转瞬之间就沉得不见了。两个小道士微微有些错愕,想不到他竟然为了一柄锈刀跳崖。但此事实在太过荒唐,他们根本没有考虑到容或为真的可能性。也许动荡才是江湖的主旋律,没有一个门派可以超脱,百年地平静下去,就算少林、武当也不行! 两个小道士互相重复着郭敖的笑话,越说越是大声。突地山崖上一声大响,山石暴飞,一条人影冲天飞起。那两个小道士吃了一惊,还未等他们有什么反应,人影身上猛地炸开一道闪电,凌空向紫霄宫的大门劈去! 那大门高约两丈,乃是用极厚的紫檀木夹以铁板制成,坚韧无比,乃是数十年前武当派与少林等五派共破天罗教之阴谋于武当山下之后,当时的教祖铁木道人所立。虽然百年风雨遍历,到现在仍极为结实。那两个小道士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人会对着这山门挥剑! 但见剑光如怒龙盘旋,激起的万千条丝光冷电犹如天龙暴张开的鳞甲,挟着风雷之声裂空嘶吼,天雨汉水般倾泻了下来!登时大地一阵震动,偌大的山门被这一剑劈成两半,兀自直立不倒! 那两个小道士目眩神迷,张大了嘴,再也说不出话来。郭敖一阵翻滚,落在地上,他的脸上已尽是怒容!一夜少林喋血,数天江湖奔波,终于来到了武当山,却受到小道士的嘲噱,他实在忍不住爆发了! 见到郭敖冷森森的目光扫了过来,两个小道士腿一软,忍不住坐在了地上。郭敖回首望了望紫霄宫中升起的迷朦香雾,身子凌空拔起,向山上射去! 那两个小道士大惊,急忙跑到山门内侧,拿起磬锤拼命地敲了起来。这便是遇到敌人来袭的警报,那磬敲得一片混乱,整个紫霄宫立时就被惊动起来! 郭敖身形才拔起,就听一片怒喝之声:“何方狂徒,敢到武当山来撒野!”几条人影破空飞舞,向他冲了过来。郭敖身形不变,掌中剑气盘旋,化作一片光幕击下。哪知那几人的功夫竟然极高,郭敖一掌将一人打倒在地,另几人各各虚空劈出一掌,掌气相击,身形凌空一阵晃动,登时闪过郭敖的剑招,向他包抄了过来。远处人影晃动,黄冠黑髻不住隐现,更多的道人奔了过来。 郭敖心下烦躁,聚起真气,怒啸道:“清虚道人何在?剑神郭敖求见!”他情知少林派灭门之事一时也说不清楚,那便不如将自己的身份拿出来了。 他一声啸出,诸道人一阵惊呼。剑神之号,在江湖上传播甚广,虽然见过郭敖真面目的人不多,但知道剑神的却不少。武当派也以剑著名,对于剑神更是闻名久矣。猛地就听有人道:“剑神又怎样?乱闯武当,依旧是死!” 郭敖大怒,他本是率性之人,靠着一柄长剑,多年行走江湖从未受过半分轻视。这时为武林命脉奔波,却反而要受这些自己竭力保护之人的折损,这一怒当真非同小可。斜眼看时,却见一个年轻道人手提长剑,满脸冷傲地站在那里。他不认识郭敖,郭敖却认得他便是灵山七秀之首,“灵”字辈的大师兄灵沌。此人少年成名,自命天下第一剑客,早就想约战郭敖,夺得剑神之名。只是他虽热心,郭敖却没兴趣,是以今日方是他们第一次相遇。郭敖冷笑道:“谁能杀我?” 突地一掌扫出。众人就觉一阵劲风扑面,不由自主地退避躲闪。郭敖长啸道:“我先杀了你!”身子陡然跃起,向灵沌冲了过去。灵沌下意识地出剑格挡,但见眼前一片乱影,尽是郭敖高速闪动的残影,不由吃了一惊,他从未想到人的速度能高到这种地步!大惊之下,施展出成名剑技“五龙飞星”,剑尖漾起五波寒光,各自簇成碗大的一团,向着郭敖罩了过去。这一招亦攻亦守,乃是武当剑术中的绝技之一,三年前灵沌仗之破了灵音的“海潮归波”,成为武当派年轻一代的第一高手,从此加意苦练,成了他保命全身的绝招。这时全力施展出来,但见寒光射目,犹如五条玉龙当空飞舞,映着云间点点泻下的日光,绿意森森,剑气萧疏,当真有傲视天下之概。 那郭敖却不理不睬,依旧向前直冲而去。灵沌大喜,眼见郭敖再多冲一步,那便陷入了五道剑花的交会之处,届时以他一心化用的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力重又融为一体,一齐轰下,郭敖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也必将剑折人亡! 就在将要撞上剑招的一瞬间,郭敖的身形突然顿住。他就仿佛变成石头一般,深深嵌入大地之中,再也无法转动分毫。灵沌心下大感不妙,但他此时的剑招已然用老,再也无法停住。五道各色不同的寒光,依旧如泻电一般,交辉击下!他整个身体都暴露在郭敖面前,无处不是破绽。灵沌眼中闪出一片恐惧之色! 郭敖的右手倏然探出,一缕冰寒之气直指出来,飙向五龙飞星所形成的五彩光团的中心。那五团彩辉乃灵沌真气凝结而成,五行已合,威力陡然增加了几倍,这缕冰寒之气却对着它刺了过去。寒气的本身乌光幽暗,丝毫不起眼,但却是名震天下的舞阳剑! 五龙交溅,寒气迅飞,两造倏忽之间就接到了一起。白、青、碧、赤、黄五色一遇到外力,登时融合成黑白交缠的一团,急速向中间聚了过去。就听郭敖一声大喝,舞阳剑黑黝黝的剑身骤然变得通红,森森的寒气一变而为烁铁熔金的炽烈,向五龙飞星的气团爆了过去! 登时一声裂金碎玉的酸涩之声响起。郭敖的舞阳剑倏忽掣了回来,再一闪,依旧缩回袖中。但见地上亮晶晶地一片,尽是断成断成碎片的剑身。灵沌面如死灰地站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郭敖傲然道:“你不是早想跟我比剑么?今日全了你的心愿!”一伸手,提着灵沌的衣领将他拎了过来。同时手上用力,闭住了他的穴道,提气一抡,大叫道:“谁在上前,我就杀了他!” 众道人见大师兄被他提在手中,一动不动,投鼠忌器,都不敢逼得太近,围着郭敖大叫道:“放开他!” 郭敖拎着灵沌一阵挥舞,见众道人纷纷走避,身子跃起,向着山上冲去。众道人大呼小叫地跟在后面。倏忽之间,就到了解剑池边。郭敖手腕用力,将灵沌摔出去,身子盘旋升空,啸道:“咄!退后!”舞阳剑化作一团轰然燃烧的天火陨星,从他手中猛力投下,直插在解剑池的碑前! 他此时全力出手,一投之力卷起的热风排空劲吼,宛如莽原巨兽,据地狂啸。一众修为略低的道士们立时便觉头脑一阵晕眩,立足不定,被剑势卷起的风啸吹得踉跄后退。“灵”字辈稍有成就者,虽能勉强止得住身子,但也被郭敖一剑之威所摄,登时踯躅着不敢向前。方才乱糟糟的人声,突然安静了下来。 郭敖劲气催动,在空中横走八步,追上灵沌的身子,依旧接在手中,向对岸落了下去。突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退后!”立即一股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卷空涌来,瞬间瓦解了郭敖盘旋在身侧的护身剑气,向他心肺间攻了过去。郭敖与那劲气一接,便知道抵挡不住,身子陡然拔起,全身劲力迅速凝结,不泻出一丝一毫,任由那庞大的掌力将他向后推去。郭敖的身形在空中飘了了一丈有余,方才渐渐止住。他身子一挺,双足踏住了解剑池的荷叶,脸上神色尽变!
第五章郭敖目光垂下,脸色沉凝不动。他的剑气散布出去,已然感受到解剑池前聚起了三团极浓冽的真气。那真气并不是由三个人发出的,左、中、右,每一团都包涵了九个人。那九人站立的方位尽皆不同,隐然组成了一种极为奇妙的阵法。少林派的罗汉阵乃是聚合阵中十八人的力量为一体,从而产生出人力所不可达到的大威能,从而克敌制胜。这九人合成的阵法,阵中每个人的真气却散布得清清楚楚的,有高有低,相互夹杂,并不混合勾结。但九人之间却形成了种极为和谐的关系,犹如音律一般,丝丝入扣,穷极天工,虽彼此独立,却又连横制约,成一整体。 郭敖的心沉了下去。这正是与罗汉大阵齐名的九宫仙阵,乃是武当派的震山之宝。这时一下出动了三个来对付自己,当真是颇为郑重了。 阵中为首一老道剑指怒道:“何方狂徒,竟来紫霄宫撒野!还不束手就缚?” 郭敖淡淡道:“想不到武当派的弟子不但不识好歹,而且不识高低。你还不配向我说这句话。” 那老道气得浑身发抖,怒喝道:“擒他下来!” 突然之间,眼前白光闪动,左边九人一齐跃在空中,向郭敖扑了过去。剑光错乱,交织成一扇巨大的光网,向郭敖当头罩下。郭敖一声轻叱,脚下一招“拔步乾坤”,登时搅起白茫茫的一片水花,向九人扑了过去。那九人骤然就觉眼前雾白一片,看不见敌人身在何处,不由都是一慌。但他们均为武当“清”、“灵”字辈的高手,虽危不乱,由带头的喝了一声:“穿朱枢,转摇光!”那九人按照九宫之位,身子一阵挪移,剑网交错,登时刮起了一阵旋风。这一招纯取守势,九柄剑往回交错,当真如同铜墙铁壁一般。但那九人都是凌空射落,守势立时变为极为凌厉的攻势,犹如一大颗陨星一般,向郭敖当头砸下。 突听“呛啷啷”一阵乱响,接着是一阵水花声。那九位弟子各自施展轻功,凌波站在了解剑池的荷叶上。凝目看时,却不见郭敖的踪影。众人一阵迷惑,就听先前喝话的老道怒道:“快快下来!”众人一齐回首,就见郭敖不知什么时候跃上了龙虎殿的顶上去了。 郭敖昂然不理,猛地吸了口气,突地长啸道:“清虚!你不敢出来见我么?”郭敖的内力何等充盈,这一声啸出去,登时万山轰鸣,满山都是回响声。郭敖迎风凛立,大吼道:“出来!”众道士见郭敖直呼掌门之名,不禁都是骇然变色。 郭敖等了一会,不见回声,狂傲之气翻涌,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礼仪?怒喝道:“再不出来,我砸了你这破殿!”猛地一锤擂出,向殿顶击了下去! 突然一阵微风徐徐吹来,郭敖就觉身上一暖,一只枯瘦的手横伸了过来。郭敖一怔,猛地提了三成真力,立时一阵风雷之声卷涌啸动,将那只手硬生生地震开。但觉那手仿佛一团棉絮似的,虚茫茫的丝毫不受力。郭敖虽将它弹开,但运出去的力量犹如击入海底,胸口烦闷,甚不受用。 他心念微动,剑气爆射而出,向身前那人轰去。那人微笑道:“年轻人,火气怎么这么大。”身子一阵歪斜,郭敖飞丸跳电一般的剑法,竟然连他的衣服都没有沾到。 郭敖突然住手:“武当清虚?” 只见那人一身洗到发白的道袍,上面沾了很多灰土,看去极为落拓。他头发随便挽了个牛头髻,用一根树枝簪住了,露出一张红润的脸来。只有这脸色,才让他看上去没有那么老。他微笑看着郭敖,道:“我就是清虚。你大呼小叫地找我做什么?” 郭敖躬身一揖,道:“事非得以,方才冒犯,望道长毋怪。” 清虚仍然笑嘻嘻地道:“你叫几声我的名字,没什么怪不怪的。人的名字,不就是让别人叫的么?” 郭敖道:“少林有难,请道长遣人往救!” 说着,他从怀中将那柄锈刀拿了出来,递给清虚。 清虚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很仔细地看着。他的脸色已经变了,变得沉凝而郑重起来。他慢慢地道:“我与苦雨禅师乃是幼年好友,后来分投少林武当时,便各持了一柄锈刀。说是到我们死时,再将两刀凑到一起来,回想当初蒙童嬉戏的日子……现在他的刀过来了,他的人想必已……去了!” 他慢慢地从怀中掏出另一柄锈刀,放在了一起。两刀锈迹斑驳,不知经历了多少沧桑岁月。清虚垂首,隐隐然一点清泪落到了刀上。郭敖突然就觉清虚身上涨起了一股凌厉的气势,他的目光猝然凌厉起来。此时的清虚,再也没有丝毫落拓的气象,他傲然立于龙虎殿顶,仿佛有种俯视天下的感觉。 郭敖心中一凛,就听清虚沉声道:“郭公子,你不远千里送信武当,乃是大义之为,在下非常钦敬。只是武当千年规矩不能废。你胁持武当弟子,私闯山门,应罚你面壁三日。” 郭敖大笑道:“高门大派,就是规矩多。好,只要你将武当派的剑谱借与我,我便在你这里住三日又如何?” 他这实在是极为无礼的要求,要知少林寺因为萧长野与尹琇湖私入藏经阁,便囚禁了她二十年,少林武当的固执相敌,清虚又怎会将一派之秘给他看? 哪知清虚淡淡一笑,道:“武当剑术能入郭神剑法眼,也是老道的荣幸。答允你啦。”说着,俯身将灵沌扶了起来,在他身上拍了几拍,解开被郭敖封住的穴道。 灵沌“啊”的一声长呼,猛然跳起。清虚道:“不当出剑而出,罚你挑水三千担,去吧。” 灵沌恨恨地看了郭敖一眼,不敢多说,躬身答应了一声,含羞跃了下去。郭敖稽首道:“事不宜迟,请道长赶紧派遣援兵,前去少林寺。再迟一些,只怕就来不及了。” 清虚摸了摸颔下那几缕胡须,道:“你看应派多少人去?” 郭敖沉吟道:“此去少林,千里有余,长途跋涉,似乎人不应太多。请道长遴选山中精锐,派出百余人就可以了。” 清虚点了点头,道:“我也甚有此意。”他转身道:“清远师弟。” 一位满头红发的老道士走了出来,稽首道:“掌门师兄请吩咐。” 清虚道:“你带着清明、清江、清湖、清光、清色、清羽、清琳、清桂、清处九位师弟,前去少林派看看。” 清远肃然答应了,点了九名老道士,一齐向山下走去。每位老道士又带了八个人,看来是平时练习九宫剑阵练习惯了的。方才阻拦郭敖的三团剑阵,就在里面。想到方才他们出剑之凌厉,变招之从容自然,郭敖不禁心下大定。这九人就足以与天下一等高手相敌,十个剑阵,就是十位天下一等的高手。天罗教虽强,难道网罗的高手中能有十位剑神?郭敖一念及此,不禁微笑了起来。 但他还是不放心。毕竟他见过天罗教的威势,武当与少林齐名,天罗教能一举夷平少林,武当派纵有高手,也未必能强得过少林,那么这百人此去,又有几分保己救人的把握? 郭敖轻喝道:“慢!” 清远等人闻声住步,脸上都有些不快。清虚面色不变,道:“郭施主还有什么指教?” 郭敖叹道:“指教说不上,只是魔教威势实在太大,我看道长应该一面往援,一面派弟子前去峨嵋、昆仑、崆峒、华山等派报信,让天下武林正道一齐会聚少林,共同征讨魔教,才可万无一失。” 清虚还未说话,那清远重重“哼”了一声,道:“你这意思,是瞧不起我们武当了?” 郭敖淡淡道:“我只知道少林已经几乎全灭了!” 清远斜斜看着他,道:“依你看来,又该如何?” 郭敖道:“众位须知此去对付的是天下闻名的天罗教,武当剑阵当然神妙无方,只是敌人未必肯给你机会布阵,所以危急关头,还是只能靠自己!” 清远道:“这些都是扯淡,有什么话痛痛快快说出来!”他入武当之前是位屠夫,说话鄙俗不堪,这么多年青灯教诲,还是不能少改。 郭敖深吸了口气,道:“办法很简单,这九人中若有一人能受得我一剑,便可任诸位下山!” 清远怔了怔,立时爆发出一阵大笑:“郭敖!你当真以为你是剑神么!” 郭敖冷冷地看着他,并不回答。清远大声道:“好,就由我来受你一剑。咱们一剑决生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说着,一把将道袍脱了下去,随手将兵刃掣出,大叫道:“下来!” 武当乃是剑派,派内弟子绝大多数都是修习剑法,但清远的兵刃却是一柄长刀,明晃晃地拿在手上,登时迫出一股杀气。郭敖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对着他挥剑,挥刀也不行! 他一步步向下走着,奇怪的是,清虚道长并没有阻拦。郭敖越过龙像,走过屋脊,再走几步,便到了檐前。他的真气也渐渐行开,遥遥对着清远。一剑决生死,郭敖便不准备再出第二剑!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你们这些臭道士吵死了,好好的经不念,却学人家比剑!” 郭敖猛地抬头,就见一位小姑娘俏生生地站在解剑池边上,一身荷叶绿衣,随风摆舞。院中聚集百人,竟无一人留意到她是何时进来的。 郭敖皱了皱眉头,道:“沈清悒?” 那小姑娘张大了眼睛,脱口道:“你……你认识我?”郭敖不答,沈清悒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道:“啊!你……你是那个乡巴佬!” 郭敖冷哼一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沈清悒冷笑道:“你以为那个叫沈农的能够逃得了?我追踪他到这里,终于还是杀了他。”她的神情有些落寞:“他也不比别人有趣么,一剑下去,也是鲜血咕嘟咕嘟地冒,一会子就没气了。” 清远见他们一递一往地聊天,完全忽视他的存在,不由大怒,大喝道:“滚出去!” 沈清悒突然转向他,冷森森地道:“你说什么?” 清远牛眼一瞪,又是一声大喝:“滚出去!” 沈清悒冷冷地看着他,突然一扬手。清远以为她要出手,长刀一引,将身前护住。只见一道火花从沈清悒手中窜出,直上青天,“轰”地一声爆了开来。清远不知道这小女孩搞什么鬼,沈清悒冷冷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忽地山门外“呼隆呼隆”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震响声,直如天崩地裂一般。众道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面上都是一片惊惶。突然那扇被郭敖劈成两半的大门嘎呀呀一阵响,竟然连着旁边的墙壁一齐倒了下去!众人眼前一暗,就见一尊庞然大物缓缓地从山门中挤了进来。那物丈半多高,两丈来宽,竟然是一条黑黝黝的大船!沈清悒盯着清远道:“我不但来了,而且将家都搬了过来。谁敢让我滚?” 她淡淡道:“你不是要一剑决生死么?来吧!” 清远一呆,道:“我要对决的人是他,不是你!” 沈清悒反问道:“你怕了?” 清远大怒,道:“好!你先来也是一样!” 沈清悒不再说话,冷森森地看着清远,清远暴吼道:“你先出手!”他虽然粗鲁,但毕竟是一代高手,自然不肯先去攻击这娇怯怯的小姑娘。 沈清悒冰冷的眸子中闪过一丝狂热,突然娇叱道:“好!”她的脚步一错,轻盈的身子化作一缕轻烟,极为迅捷地向清远飘去! 清远长刀迎风一抖,随着他口中爆出的震雷般的一声怒喝,矫若闪电般直劈而下!这一刀,当真有沉香劈山之气势,刀风四溢,冲天而起!清远一刀在手,便如金刚天魔一般,气势浑然,无人敢撄其锋芒。若是他的对手是郭敖,当然可以凭着深厚的内力,神妙的剑术以强对强,与他抢攻,但沈清悒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郭敖见过她出手,知道她绝挡不下这一刀! 一刀决生死,沈清悒已死! 骤然之间,就见一朵飞花嗤然声响,从沈清悒的手中窜了出来,向清远飞了过去。清远骤然遇袭,刀势一变,纷纷若九天飞雪,将那飞花卷进刀芒之中,绞成了碎片。登时一股硫磺的味道冲出,这点飞花,竟然只是普通的焰火!清远上了恶当,心下更是震怒,真气怒龙狂催,将一柄长刀舞得卷天裂地一般,向着沈清悒直挥过去! 这一次他发誓无论沈清悒放什么出来,他的刀都不会停!遇佛斩佛,遇神斩神! 又是一朵飞花从沈清悒手中飞出,顷刻之间变成千朵万朵,纷纷乱飞。沈清悒双手曼妙舞动,也不知有多少朵焰火从她手中燃放。一时殿前彩光闪耀,不像是生死的比拼,倒像是开了场水陆道场一般。 清远长刀霍霍,倏忽之间就扑到了沈清悒的面前。突然他就看到了沈清悒的眼睛,也只看到这双眼睛——因为,别的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漫天的焰火似乎将世界烧成灰烬,万物在这场涅磐的火焰中褪得干干净净,顷刻就不见了。整个世界的光明,就只剩下了这双眼睛了。什么妩媚、明亮、清神、虚远,这些形容都不再用得上,这双眼睛仿若神明的照耀,不带任何慈悲与鄙夷地看着他。清远忽然觉得整个身子陷入种虚幻的麻木中,再也感觉不到手中这与他性命相连的刀!他的精神仿佛运动的速度太快,竟然从肉体中脱离了出来,直沉入这无人能主宰的黑暗中去。 然后他就看见沈清悒提起两根纤纤的手指,一下子就插入了他的眼睛中,直透入脑。然后,他就什么都都感觉不到了。这实在是一招决生死! 整个道观中一片静寂,没有人能想到猛虎一般的清远师叔,竟会这么轻易地就败在沈清悒的手下,而且死得那么凄惨!清远牛一般的身躯直冲出几丈,砰地一声撞在了墙上,才轰然倒地。他眼眶中溅射出的鲜血,已然洒了一地! 沈清悒看着手指上的鲜血,兴味竟然有些索然:“为什么每个人死的时候都一个样子?为什么没有一个死得特殊的人给我杀?”她轻轻地弹了弹手指,将沾上的鲜血溅掉,完全不理会这就是一个生命! 人群中一阵怒吼:“女魔!还我师叔的命来!” 沈清悒冷冷道:“是谁说过,要一招决生死?” 那狂呼之声登时息了下去。人在江湖,就要认赌服输,就算沈清悒杀人的手法残忍了一些,但她既然能杀得了清远,那么清远就该死!这便是江湖上的规则,铁与血一样的规则。 清虚道长缓缓道:“杀孽,杀孽!” 沈清悒却笑了。她笑的时候,微微露出两颗小虎牙,衬着圆圆的净白的脸蛋,看上去极为妩媚,实在不像是个动手就杀人的煞星:“我来只是想要大家明白一个道理,其实人死是很容易的,无论他是不是武当的都一样。” 这是一件非常容易说出去,但却很难明白的道理。难到必须要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才会让别人相信。武当众弟子看着清远师叔的尸体,第一次,脸上开始露出了恐惧的表情,连清虚道长都不禁有些动容。沈清悒的笑脸却依旧那么纯真与无辜,似乎这一切都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然后她微笑道:“我以为,剑神要试他们一剑的用意也就在此。”她一瞥郭敖,郭敖没有回答,似是默认。他试剑的目,无非让武当的这些名宿们放下武当的赫赫声名,认真面对对手。就他所见而言,对于久享和平的武当弟子而言,这自大轻敌的毛病实在已经成了一个习惯,而这样的习惯在面对天罗教的时候,无疑是致命的。 沈清悒此举虽然残忍,但是总是让他们明白了这个道理。为此,武当付出的代价未免过于沉重,然而或许只有沉重的代价,才能让他们刻骨铭心的记住。 沈清悒笑道:“如此,我想他们可以下山了!”
第六章郭敖手中拿着一本《大散剑谱》,聚精会神地看着。清虚道长坚持武当派的戒律,要将郭敖禁闭三日,郭敖倒也没想着去反抗什么的。何况清虚遣人送了十几本武当的剑谱过来,这与其说是监禁,倒不如说是很诚恳地留客了,所以郭敖也就闲适地住了下来。既然他已将音信带到,而清虚又派出了弟子前去驰援,那么少林寺的事便与他无关,绝世典籍在前,郭敖当然乐得清闲了。这武当剑法自本朝张三丰创下,历经近百年的时间,当真已达炉火纯青,再无瑕疵的地步。在灵沌的手中虽然不堪一击,但于郭敖看来,却如翠柏青山,极为醒人耳目。武当派的剑术讲究气清意灵,意在剑先,不以争强斗胜、破敌杀人为务,而以养神修性、澹泊自在为要。那著此《大散剑谱》的先辈,更是以驯督后辈为己任,在讲解剑法时,将剑为仙器,兵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道理讲了又讲。郭敖倒是看得津津有味。他本身并不是嗜杀之人,于剑中极道颇为痴研,不过以前所习,受了于长空及萧长野的影响,都是讲究怎样克敌制胜,务狠务辣,此时看了武当派的剑术,顿觉眼前展开了一个新的境界。这至柔之术竟能弥补他原来剑法中的至刚之境,似乎可以将他的剑术再推进一个境界。 郭敖既然被关了起来,当然沈清悒也就逃脱不了,武当上下就如何处置沈清悒正在争论不休,只得暂时将她囚禁。她却没有郭敖那样的耐心,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着那凳子不顺眼,“砰”的一脚就踢飞了。她所在的静室和郭敖仅仅一墙之隔,透过镂窗和竹帘,还能看到彼此室中的情形,沈清悒闲来无聊,真巴不得把这小窗打个粉碎,然后拖出郭敖来痛打一架才能泻此心头之恨。 渐渐日影西斜,将黄昏的晕光涂抹在墙壁上。窗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接着厢房的门被小心地推了开。一个小道士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将桌子收拾了,再把食盒中的饭菜一件件摆在桌子上,躬身行了个礼,自顾自走了出去,又将同样一份食物放在郭敖桌上。 郭敖打了个哈欠,慢慢走到桌边,嗅了口气,山中素味,分外清香,郭敖满意地点了点头,夹了块蘑菇送到口中。沈清悒也走到桌边,拿起筷子吃了起来,还不时叹息几声,似要引起郭敖的注意。 她两次杀人,郭敖都是亲眼目睹,对她极为厌恶,当下也不管她,自顾自吃喝。沈清悒透过竹帘怒冲冲地看着他,但她越是生气,郭敖吃得就越是开心。 沈清悒突然出手,抓起面前的香油口蘑,一反手,向窗棂上扔去。砰的一声脆响,木质窗棂顿时被击得粉碎,那盘口蘑带着满天木屑,穿过镂窗,向郭敖头上扣了过去。郭敖冷笑看着她,沈清悒突觉从郭敖身上升起一股极为柔韧的力道,隔着数尺远,将她的手臂固定在空中,再也不能前进分毫。那劲力犹如长虹贯空,庞大无匹,突地一颤,转为极为猛烈的阳刚之力,轰然向沈清悒反锉而下。 沈清悒一声娇呼,身子连退几步,撞在了桌上。她的怒气更盛,一掌将两人中间的墙壁击开个大洞,抓起桌子上的碗碟,就向郭敖砸了过去。郭敖一动不动,那些碗碟在距离他两尺远时,将仿佛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壁上,砰砰落了一地。沈清悒大笑道:“看你还吃些什么!”她揭开饭盒,将勺子探了进去,就待舀起一勺子饭,向郭敖泼去。虽然依旧不能打中他,但也能逼他个狼狈不堪。 劲气逼开饭团子的大高手?那是什么高手?沈清悒一念及此,笑得更是欢畅。 她的笑容突然就凝结在脸上。 郭敖并没有出手。他一向不喜欢欺负小姑娘,她愿意摔摔打打来泄气,那也只好由她。郭敖就站在那里,运足真气就可以了。他可不想像清远那样,给她刺了个措手不及。 沈清悒的面容扭曲,竟似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一般。 那东西她见得很多,是个人头。只不过是个放在饭盒子里的人头。 斩下来的人头沈清悒倒也见了不少,只是这个人头分外显得诡异一些。 它的脸色铁青,仿佛中了什么世所罕见的奇毒,已然将它的组织完全破坏掉。那毒极为霸烈,这人头上的皮肤竟像是春天的冰块一般,变成粘稠的一片,极为缓慢地向下淌着,只能隐约看出本来的面目。最恐怖的是那人的头顶被削掉了一片,露出中间稀泥一般灰垩色又遍布血丝的脑浆来。沈清悒的饭勺,就叉在那脑浆的正中间。 女子都是厌恶见到这些东西的,就算沈清悒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也一样。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极为尖利的呼叫:“天罗春冰散!” 郭敖初见到也吃了一惊。他定睛看了看,突然道:“清明道长!” 清明道长就是下山去援救少林的百人之一,清远道长死后,就由他带队的。只是这带队之人的头颅,现在却盛在饭盒子中,被送到了郭敖这里。 郭敖的脸色变了。他知道下山去的百人,已然遇到了天罗教的伏击,只怕凶多吉少了!便在这时,道观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惊呼! 郭敖顾不得再管什么监禁不监禁,身子陡然穿出云窗,落到了院子中间。只见众道士脸色惊讶而又愤怒地盯着紫霄宫的山门。 半日时辰,被郭敖劈开、又被铁船撞塌一半的山门还没有修复好。这时,山门中间一字排开,站着四具尸体。 清江、清湖、清光、清色。被委派出去的“清”字辈的四大高手,就这么凄惨地站在山门下面。他们犹如古时战死的英灵一般,死,也要回到武当山! 几个“灵”字辈的道士叫了几声,抢上去扶住四位师叔。郭敖惊呼道:“不可!”但那些年轻道士已然跑了过去。 “毒”!郭敖心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他深知天罗教手段的狠辣,这几具尸体中若是没有什么花样,打死他都不相信的。 就这转瞬间,那几个年轻道士的手已经扶上了四具尸体。他们的脸上突然闪过了一丝诡异之极的表情,身子就此动也不动了。一丝极为轻淡的青气从四具尸体上传了出来,瞬间传遍了那些道士的全身。 巍峨破烂的山门,几具摆着诡异姿势的青色尸体,站立在萧疏风中。 暮山沉沉。 众道士都为这奇毒震慑,再也不敢向前去! 沈清悒冷笑了一声,道:“瘘天碧水也未必就是天下第一的奇毒!”她忽然向那几具尸体走了过去。郭敖心中动了动,却没有阻拦她。沈清悒瞬间走到那些尸体面前,一手一个提了起来,将它们堆在了一起。“蓬”的一声,袖中弹出一团烈火,那些尸体登时熊熊燃烧起来。那些尸体顷刻能毒死武当弟子,却对她一点危害都没有。这小姑娘身上,看来也藏了不少的秘密。 一名弟子大怒道:“你做什么!” 沈清悒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敢碰这些尸体么?不烧了他们,难道留着继续害人么?” 那弟子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突然,火苗中闪出一行金字:“欲救余人,速到青微铺!” 众人都是一愕,郭敖突然叫道:“快些闪开!” 众人还来不及有动作,郭敖反手拉住沈清悒,倏然飞身窜上了龙虎殿顶。情形危急,他只来得及救这离他最近的人!沈清悒怒喝道:“你做什么!”她非常不习惯别人拉她的手,尤其是男人。 就在这时,那堆燃烧的尸体突然发出一声轰嗵的大响,猛烈爆开!这些尸体中也不知藏了多少炸药,这一爆,登时卷起几丈余高的火焰,烈烈向四周卷去。那些不及躲开的道士们,倏忽之间,就被炸的血肉横飞! 沈清悒脸上骇然变色。方才她离那尸体最近,若不是郭敖觉出不对,将她拉开,想必她此时也变得跟这些道士一样了。魔教奸计,环环相套,当真令人防不胜防。他们料到了像瘘天碧水这样的奇毒,武当派一时之间必定无法破解,只能用火烧掉它们,于是便在尸体内暗藏了炸药。那时这四具尸体,最少能杀掉几十人,当真是利用到了极限。 这连环的变故,早已惊动了掌门清虚。他红润的脸庞上却现出了一丝苍老的痕迹,晨间那澹泊清净的姿态,已经完全见不到了。眼看着门人死在自己的面前,这样的冲击当真巨大无比。他道家功夫已经修到了极处,深知天人合一的要旨,对这等专以杀戮为务的行径,便觉得有些大惑不解。当真人在江湖,就只能以杀止杀么? 清虚叹了口气,道:“清玄、清微。”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传得极远。从龙虎殿与十方堂中缓步走出两位老道士来,同时走到清虚面前,道:“掌门师兄。” 清虚点了点头,道:“召集派中七元真气修到上元的弟子,奔赴青微铺。” 郭敖急道:“不可!” 清虚道:“郭施主有何见解?” 郭敖稽首道:“道长率领贵派精锐倾巢而出,若是魔教乘虚来攻,那便如何?” 清虚苦笑道:“我也知道此举不妥,但能让我眼睁睁地看着百余弟子等死么?若郭施主做了武当掌门,又该如何?” 郭敖也不能。魔教势大,正道消亡,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在武林正派自高自大,养着自己那娇纵傲慢的坏脾气的同时,魔教却在暗地里励精图治,筹划着这致命一击。此消彼长,也难怪几日之间,就先灭少林,再陷武当于不救之地了! 郭敖咬牙道:“在下随道长前去!多杀几个魔教孽子,也算为天下人做点好事。” 清虚摇了摇头,道:“多一个人,未必能多做什么。武当对敌,素来以九宫阵为主,郭施主未必能帮得上忙。老道另有事情托付郭施主。” 他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本派有五位硕果仅存的‘元’字辈的耆宿,隐居在南岩雷神洞中闭关修行。此次大难,魔教未必不会去打搅他们。郭施主不妨代老僧去镇守雷神洞,那洞极窄,施主凭借天生神剑,一人足可挡得住千军万马。” 郭敖肃然道:“此事义不容辞,郭某现在就去!” 沈清悒眼珠转了转,突道:“我也去!”跟着郭敖向南岩奔去。 自紫霄宫经大山门,到泰常观,然后再过一个三岔路口,便是雷神洞。南方雨水甚多,山上积雨成瀑,一条条坠下来。才过了泰常观,便是一条极大的瀑布。水声轰鸣,震得耳朵都听不见了。瀑布如玉龙般在山中一冲而过,山这头与那头,架了一座铁索桥。想必每到雨季,这里便会形成绝大的瀑布,山中道士为了行走方便,便架设了这座桥。那桥年岁甚久,走上去摇摇晃晃的,极不平稳。沈清悒一跳一跳地走着,口中不住骂武当派的道士们懒惰,一座桥也不知道多修几次,让我们沈大小姐走得这么辛苦。山风吹瀑,水气如雨丝般纷纷落下,两人就如行在极天之顶,乘云布雨一般。 郭敖的脚步突然顿住。 迷蒙的水缬中,隐隐含着一点红色,就开放在这铁索的正中间。 这点红色就算在仙境一般的云瀑中,都显得那么妖异,邪恶,却又带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将所有人的目光一齐吸引住。但它无端地又露出种楚楚可怜的神态,令人不忍心责难它。它就如仙子与魔鬼最恰当的融合一般,在空灵清秀中散发着无边娇艳的光。 上官红。 郭敖的瞳孔开始收缩。 上官红却微笑道:“郭叔叔。” 她仍然是一副小女孩的装束,全身隐在一袭宽大的红衣中,只露出大半个红通通的小脸来。手上正拿着一个跟她脸一样红的苹果咬着,又可爱又懂事,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但这个有着小女孩般笑脸的人,却是郭敖最仇恨的敌人。她最大的武器就是她的笑容。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便在这笑容下降低了戒心,从而横尸荒野。谁又会对这么样的一个小女孩起敌意呢?就算明知她是个杀人的魔头,但还是不免会掉以轻心。 这便是人的本性。他们更相信看到的,而不是认识到的。 幸好郭敖已经获得了足够的教训,他杀上官红之心也从来没有消减过。郭敖咬牙道:“上官红?” 上官红却全然不觉,脸上带着仙子一般的笑容,道:“郭叔叔,又见到你了,真好。” 她的神情极为欢愉,仿佛那笑容是发自内心深处一般。她就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仿佛等着郭敖来抱她。郭敖一点点地将舞阳剑抽出来。他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想杀人,而不仅仅是挫败对方。虽然,江湖上一直认为败就是死,但郭敖却不这样想。很多时候,他要的只是胜利,而不是对方的性命,但每次他的剑回鞘之后,带回的都是一条性命。因为与他比剑的人都太有名,郭敖虽然能看得透,他们却看不透。 上官红仿佛没有看到郭敖凌厉的眼神,将苹果递了过去:“郭叔叔,你吃不吃苹果?” 郭敖冷哼一声,并不作答,盯着上官红的手臂。上官红微笑道:“郭叔叔,你盯着我的手看什么?哦,你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我被你砍掉的手臂又‘长’回去了是不是?其实很简单的,天下手多的是,天罗教的神医也多的是,要将手重新长回去,也不是什么艰难的事情呢。” 她也凝视着自己的手,手指转动,缓缓将那苹果举了起来:“郭叔叔,你知道我练的功有些奇怪,普通人的手可并不适合我,只有刚好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要长得细皮嫩肉的,又要将武功练到恰好能容纳我的真气的程度,才最适合。郭叔叔,你知道这样的女孩子很难找的,我连杀了十九个,才找到这么一只。我是不是很厉害?” 她微笑着将苹果一样嫣红的小脸扬起,仿佛小孩子做了得意的事情,要等着大人夸奖。郭敖的脸却已铁青。他并不自诩锄恶扬善的大侠,也没想过一剑横行,诛杀贪官污吏,为人间立一正道,但像上官红这种奸恶到极点的恶徒,郭敖却从骨子里憎恨。他的剑气深敛内聚,接着增生发出,轰然声响中,铁索桥猛然一震,郭敖双目精光暴射,向着上官红沉步走了过去。 他的眼神如狼,精光霹雳电闪,罩住上官红,他实已坚定了决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必杀此人! 上官红的神态却依然那么悠然,仿佛郭敖是她很亲很亲的人,她期待着,迎接着他的到来。她的悠然也含有一种邪异的压力,只是郭敖却没有感觉出来,或许他感觉出来了,但却不屑一顾。 他的身边人影一闪,沈清悒缓缓走向前去。她的脸上冰冷一片,仿佛她整个人就是一块冰雪雕成的一般。她冷冷道:“滚开!” 上官红扬起鲜红的小脸,笑道:“大姐姐,你说什么?” 沈清悒脸上闪过一丝厌恶道:“我虽然也杀人,也用毒,但我最讨厌这种鬼鬼祟祟的行径!你若再在我面前多呆一刻,我立即就杀了你!” 上官红眼珠子转了转,在自己身上瞧了瞧,道:“我身上怎么会有毒?大姐姐,你是不是看错了?”她笑了:“看错了毒不要紧,可千万别看错了男人。我们女人吃的亏,十条有九条是男人给的,这个大姐姐可一定要记住了。” 沈清悒冷笑道:“你身上的红衣是用赤蝎血浸的,头上的金簪中藏着黄金散,耳坠上的珍珠是不弃珠,手上戴的镯子是百尸翡翠,就连你吃的这个苹果,半边也已浸透了瘟蟥汁,只要沾了一滴,便会全身失血而死。我说得没错吧?” 上官红的笑容突然顿住。她的声音不由得有些沙哑:“你是谁?你怎么能看得出来?” 沈清悒冷冷道:“我是谁你不必知道。你只知道我的眼睛天生奇特,天下任何毒物,我都能看得出来。” 上官红不信道:“任何毒物,你都能看得出来?” 沈清悒道:“每种毒都有种无形的颜色,别人虽然看不见,但我却能够看到。所以无论什么毒物,我都能看出来。而且无论什么毒物,都毒不着我,我天生就是你们的克星!” 上官红盯着她,目中射出一阵怨毒的厉光来。沈清悒若真有这种本领,那实在是天罗教的不幸,也是上官红必杀的对象! 郭敖握紧了剑柄,走了上来。他知道沈清悒虽能克制得了上官红的毒,但锁骨人妖垂名已久,多年功力,却未必是她能挡得住的。此处下临无地,左右都无处可走,正是除去上官红的最佳时机,郭敖已不想再等下去! 上官红见郭敖走近,却忽然笑了。她笑得极为欢畅,那尖尖的笑声忽而清脆,忽而苍老,在这幽静的山谷中,就如罗刹修罗一齐降临一般。郭敖不明白她为什么笑,他也不想知道! 上官红突然顿住笑声,她盘坐在铁索桥的正中,微笑道:“我本以为今日只能杀郭叔叔,哪知还多了你这个宝贝。” 郭敖突然就觉几道强到不可思议的杀意凌空扑下,劲袭而来。他猝然仰首,就见随着茫茫的白瀑,几条人影翻滚而下,那手中的长剑都闪烁着灿烂的光华,犹如魔电。 这一击,不但融合了此几个人的力量,而且将瀑布一泻千里的劲势也蓄含其中。这一击,已是必杀的一击!
第七章郭敖心念电转,于电光石火之间,他已得出结论:他挡不住这一剑! 虽然他号称剑神,虽然十几年来他比剑从来没有败过,但他还不至于狂妄到用一己之力,去招架五个跟他功力相若之人的联手夹击。何况这一击随着大瀑布而下,吸纳了瀑布凌空而来的威势,已成绝剑。 这五人实为善于因时就势的高手,这种人最难以对付。 怒龙盘旋般的剑光交织在一起,瞬间就射到了郭敖头顶! 郭敖拔剑,一剑挥出! 剑光交击,雪花般闪耀,却没有与凌空而下的光芒接在一起。郭敖一剑砍中了铁索桥,那桥本就锈迹斑斑,哪里经得起郭敖如此神力?便听“咔嚓嚓”一阵断响,铁索桥顿时裂成两段,几人一同向下跌去! 便在这瞬间,那五人合力一击已然击空,也跟着急坠。就见那五人都是剑光一缩,双手张开,袍袖飞舞,宛如巨大的羽翼一般,向着山腰滑翔而去。上官红骇然道:“云长老救我!”那五人同时袍袖飞出,竟然如流云般卷出四丈多长,凌空将上官红捞在手中,也一齐带了过去。郭敖与沈清悒却同时施展“千斤坠”的功夫,一晃眼间,就消失在朦朦水气中。 上官红惊魂始定,呆呆看着大瀑布冲积而成的水气连绵不绝,倾泻到仿佛无底的山涧中,一时说不出话来。郭敖痛恨她,她何尝又不痛恨郭敖。有这么一个剑神时刻想着诛杀自己,这滋味可真不好受。所以她趁着此次围剿武当的机会,联合天罗五老,借着天时地利,施展这苦心筹划好的一击。满以为合五长老之力,定可一举杀敌,哪知人算不如天算,终究还是被郭敖以这种奇特的方式躲过去了。难道剑神真的是神,不是凡人所能斩杀的么? 上官红暗暗切齿,她偷眼看着天罗五老的神色,喃喃道:“想不到这厮如此命大,聚合了天罗五老的一击,竟然连他的毫发也没伤到。郭敖神剑,当真名不虚传。” 那五人脸孔都隐藏在冰冷的青铜面具后面,看不出神色如何。只是他们的目光都放出炽烈的光芒,宛如烧灼的热火:“哼!天罗五老想杀的人,还怕他能够逃到天涯海角?” 上官红笑了。她知道天罗五老已经被她这一句话挑动,此后江湖相遇,必然会尽全力诛杀郭敖。她用红衣的袖子轻轻擦着脸庞,嘴角隐隐挑起一丝不屑的笑容,但她的声音却显得极崇拜又佩服:“那自然了,什么剑神神剑,还不是胡吹大气?遇到了我们五位长老,那便是他的好运走到头了!不过五老抓住他之后,可一定要将他的右手留给我,我早就想看看这剑神握剑之手,是不是骨头特别硬一点?肉特别劲道一些?还是筋脉长得跟别人不一样?” 那五人眼色中冷冰冰的,丝毫表情都没有:“你放心好了,我们只会废了他武功,只要教主答应,你想要怎么处置,那尽管由了你。” 上官红拍手笑道:“我便知道五长老对我最好了!我喜欢吃苹果,你们吃不吃?” 那五人脸孔扬起,往向南方,森然道:“走罢!”袍袖飞舞,瞬时就已掠出十丈有余。上官红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变着,终于定格成两弯极细的眉眼:“对了,下一个死的是武当五老,再一个死的会是谁呢?会不会是手托承露盘的金人?” 郭敖自然没有死。 他一剑挥出时,已然看准了去势,大袖挥出,缠住沈清悒的手臂,带着她向下急坠,躲过天罗五老犹如天雷震发般的一击。他深知这大瀑布虽看上去险恶,却淹不死两人,但只要被天罗五老伤了半点,那可就生不如死了。 两人顺着白茫茫的水龙滚涌而下。那水的压力极大,郭敖勉强运足真力,才将倾打在两人身上的洪水弹开。沈清悒知道自己的功力差之甚远,也就不再反抗,任由郭敖带着她逐流而下。就听“嗵”的一声响,两人一起掉进了涧中。那涧并不太宽,水流奔腾,带着两人向山下急冲而去。郭敖深恐天罗五老跟着追来,便不再施展功力,任由涧水带着两人飘去。 天色渐渐昏暗,那涧水盘旋激绕,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去势却丝毫未缓。武当派今又如何?元聪五老是不是平安了?清虚掌门营救回青微铺的众弟子未?这些郭敖一概不能管了。他能做到的,只有尽量舒展开身体,减少真气在洪流冲刷中的消耗。颓局难挽的无力感,让郭敖感到一阵泄气。难道正道式微,便一至于此么? 又过了许久,天上的星辰一颗接一颗地亮了起来。涧水终于平缓了些,带着两人慢慢地流着。虽已入秋,这涧水尚不很冰冷。郭敖转头看着四周的景色,但觉周围一片陌生,魖黑之中竟然连一盏灯火都没有,只怕是进入武当山中尚未开垦的部分了。回看涧水所来之处,山峦层层耸立,也不知有多少,黑暗之中,涧水是从何而来,也看不甚清。郭敖叹了口气,将身子放松,继续泡在水里。 沈清悒冷笑道:“大名鼎鼎的剑神,原来是个什么事都办不好的废物。” 郭敖淡淡笑了笑,不去理睬。自十三岁后,他就很少为别人的评论而动怒了。 沈清悒见他不回答,更是生气,怒道:“你难道就不想个法子回去?武当快给魔教灭了,你知不知道?” 郭敖欠了欠头,看着她微笑道:“你为什么不自己想法子,却叫我想?” 沈清悒的脸色渐渐变了,变得极为生气。她突然跃了起来,大声道:“好!我自己回武当,你……你去死吧!”她一跃上了岸,立即逆着水流的方向向回走去,看样子,真的是要走回武当去。 郭敖悠然道:“不知道方才那五个人有没有追下来?他们一击未中,应该是不会甘心的吧?” 沈清悒的脚步突然顿住。这五人的剑术实已到了种神鬼莫测,可御风雷的境界,就算她天不怕、地不怕、杀人如麻,也不由得心中凛然。这五人的剑中带了种冰寒的味道,充斥着赤裸裸的杀意,简直就不像是人类能施展出来的。沈清悒宁愿跟蛇睡在一起,也不愿意再看到他们! 郭敖慢悠悠地从涧水中渡了出来,笑道:“所以就算我们想回去,也不能走这条路回去。” 沈清悒道:“那我们应该怎么走?” 郭敖道:“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将他们追我,变成我们追他!” 沈清悒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郭敖道:“他们追我,是我在明,他们在暗;我们追他,是我们在暗,他们在明。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遁到暗中去!” 沈清悒目光闪动,道:“你是说,我们将自己藏起来,看到那里有火光,便悄悄潜过去,将他们都杀了么?” 郭敖点点头,道:“基本上就是这样。” 随着两人说话,突然前方乱山丛中,亮起了一点火光。沈清悒立时兴奋起来:“咱们要不要悄悄过去?” 郭敖却禁不住略微有点犹豫,这火光亮得实在太凑巧,简直就像是有人听到了他们说话,特别为他们所点的一般。若是他们就此过去,未必不是一个陷阱。但若敌人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踪迹,由此引诱他们,就算他们不过去,难道就能逃脱么?郭敖迟疑片刻,终于道:“我们还是过去看看吧。你小心些。” 当下两人运起轻功,小心翼翼地向着那点火光走去。那火光映在远处,极为明显,山风虽大,它却一闪都不闪,正是最好的路标。过不多时,便来到了火光旁边。 那火光是从一盏琉璃灯里发出的,那灯做得极为精细,四周用藤条围成一个六角的架子,上面插了磨得极薄的琉璃片,将风挡开。灯油也不知什么做的,烧起的火苗极旺,却不闪烁,还透出一丝清香。那灯挂在一株枯树上,高高地将方圆几丈内照得亮如白昼。灯下面站了位白衣人。 那人看上去颇为怪异。他身上的白衣极为宽大,似乎连袖子、衣襟都没有,只是一整块的布,从肩上罩了下来。这等装束极为罕见,只是那人身材高挑,这白衣上面又用极淡的丝线绣满了山川图像,看去古意盎然,如此穿在身上,竟然大有山中高士之风。只是他头上戴了顶极高的帽子,脚上穿了一双木屐,却赤着脚,不着袜履,显得未免有些古怪。他不看那灯,也不管郭敖两人,目光平平直视着,一动不动,就如泥铸的肖像一般。 沈清悒微微有些奇怪,看那人的装束,似乎不是魔教中人,但在此非常时期忽然显身武当,只怕未必安了什么好心。当下与郭敖悄悄地立住,暗暗观察那人究竟在做些什么。谁知等了许久,那人仍是不动,就仿佛给别人点了穴一般。但郭敖凭剑气隐约觉得他周身血脉运行极为正常,不由大惑不解。 再等了些时,终于沈清悒有些不耐,突然从藏身之地站了起来,走到那人面前,大声道:“喂!你在做什么?” 那人身子一阵颤抖,仿佛吃了一大惊,期期艾艾的道:“你……你能看见我?” 沈清悒听了他这白痴一样的回答,心中更是烦厌,大声道:“你这么大个人在这里,我怎么会看不见?” 那人呆了呆,不再回答沈清悒,自己昂了头,喃喃道:“看来又失败了。本来我看他们远远缩在树窠子后面,好像看不见我一样,还以为这次的方法对了呢。” 沈清悒不耐烦道:“你还没回答我你刚才在做什么?” 那人满脸失望,意兴萧疏地道:“我在练隐身术。” 沈清悒愣了愣,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她一笑起来便极为张狂,前仰后合,与她的容貌极不相合。那人板住了脸,冷冷道:“有什么好笑的?” 沈清悒道:“你想学隐身术?我教你!”她的身子一抖,突然就从那人面前消失了。那人淡淡道:“这是轻功,不是隐身术。”突然出手,凭空卷起一阵气流,迅速涌卷而成漩涡,向一边的树背后击去。还不等他击中,沈清悒便跳了出来,吃惊道:“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那人道:“这点小伎俩,慢得跟乌龟爬一样,我怎么会看不出来?” 沈清悒看着他,脸上的惊容更盛。她的轻功并不是乌龟爬,不但不是,而且据钟石子一次喝醉了酒后说,她的轻功足能列到江湖中前五十名内。江湖中人何其之多,能厕身前五十名,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了。所以她可以凭着藏在烟火中的毒物和轻功,就可以一举杀死武当清远。但现在这个披着破布、带着高帽的小丑,竟然说她的轻功是乌龟爬!沈清悒怒了。 她冷笑道:“自己砸昏了脑袋练隐身术的白痴,有什么资格谈论我的轻功?” 那人看了她一眼,道:“你不相信隐身术?” 沈清悒继续冷笑:“凡是有点常识的人,都不会相信的!” 那人道:“你过来摸摸我。” 沈清悒啐了一口,道:“你想得倒美。” 那人摇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过来摸一下我的衣袖,就会知道你以前的想法是多么可笑了。”他将长得足足可以扫到地的衣袖举起来,直伸到沈清悒面前。沈清悒见他说得神秘,忍不住好奇心发作,伸手轻轻向他的衣袖上探了过去。奇怪的事情便在这时候发生了。 那人明明好好地站在那里,等到沈清悒的手指刚要碰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倏然就消失了,同时他身后一丈处,却出现了一模一样的一个人。依旧是那么沉凝地站着,依旧是手臂平伸,等着她去摸。 沈清悒呆住了。她无法形容刚才她的手指触摸到那人衣袖时的感觉。仿佛这个人是由薄如云烟的琉璃聚而合成,随着她轻轻一触,通身的琉璃便全都涣散成碎片,消失于无形。而在同时,神的力量又造出了一个完全相同的人,轻轻地将他放在一丈远处。她发誓那人从头到脚都没有动过分毫,她先前看到的跟现在看到的都不是幻觉,但不知为什么,连声音都没有,便随着她这么轻轻一触,那人的位置就此更改。 这实在是种很惊人的变化,惊到沈清悒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而现在,却不得不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一些她想都想不出来的神秘的力量! 那人看着她吃惊的样子,微笑道:“现在你肯相信隐身术了么?” 沈清悒很想摇头,但她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那人道:“其实也没什么,这不过是奇门遁甲的一种而已。只要你了解了其中的奥秘,便不再会觉得有什么神秘的了。” 沈清悒情不自禁地又点了点头。那人道:“今日虽练不成隐身术,但是会到了两位好朋友,山居寂寞,倒也足慰寂怀。” 沈清悒道:“你在这山里住?” 那人道:“不错。这里是武当山的后山,素少人来,极为清静。走吧,我请你们到蜗居作客去。” 沈清悒正觉在涧水里泡了半天,通体难受,很愉快地就答应了。那人望向郭敖。郭敖剑气闪动,在他身上探了探,却觉他身上空空的,竟似连穴道、经脉都没有一般,不由吃了一惊。那人似乎知道他在做些什么,脸含微笑看着他,并不说话。郭敖的兴致却也被引起,抱拳道:“如此便打搅了。” 那人伸手将树丫上的灯笼取了,当先带路。就见他阔长的衣袖飘飘披拂,带着两人在树丛里左一盘,右一旋地走着,明明看上去草莽横生、荆榛密布,但随他渐渐行去,就似乎揭开了一个崭新的天地,荆棘莽草中生出一条路来。两人倒也走得并不难受。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候,那人笑道:“到了。” 郭敖跟沈清悒抬头看时,却什么都没发现。面前依旧是树木丛生,哪里见什么厅堂院落?难道此人惯与飞鸟栖息,野兽眠宿,竟是位梅妻鹤子的山中野人?两人正疑惑间,就见那人从怀中抽出一截极小的玉槌来,在一株大树上轻轻地敲着。玉、木相击,扑扑的并不怎么悦耳,但音声暗暗相合,竟似乎是首很古老的曲子。两人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突然“咯”的一声轻响,那株大树突然从中间裂开,两片树干缓缓分开,竟似是一扇门一般。方才那大树后本什么也没有,依旧是榛莽荆丛,但从那裂开的大树中间看去,却依稀是个小小的整齐的院落。沈清悒呆了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头戴高冠之人,已经在微笑揖客了。 沈清悒微一犹豫,那人微笑望向郭敖。郭敖却不管许多,一脚就跨了进去,也不管有什么机关没有。那人目中露出一丝赞赏,跟着走了进去。沈清悒一咬牙,也跨进了大树中间。 进来了之后,却丝毫不觉有异。这小小院落就建在树林中间,除了极为清幽寂静,看不出任何的不平常来。院子周围是很矮的墙,仿佛一举步就可以跨出来。沈清悒不禁又有些大惑不解,这院子虽然不大,但终究是院子,怎么在那人打开大树之前,就没有发现呢?回头看时,却不见了什么大树,那人缓缓将两扇漆着红漆的大门关上,缓缓领着两人向厅中走去。 那厅的四角是四棵大树,厅便倚树而建,采椽不斫,坐于中间,满身都是逼人的绿意。一带竹槽从厅壁上引过,槽中淌着清澈的泉水,旁边放了大小扁平的几个陶碗,随人取用。那人招呼郭敖与沈清悒坐下了,长揖道:“两位宽坐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径自进了内室。 沈清悒悄悄道:“你看他像什么人?” 郭敖沉默片刻道:“他是主人。” 沈清悒道:“主人?” 郭敖道:“招呼客人的主人。我们是客人。” 沈清悒白了他一眼,道:“我看你脑袋也被水冲坏了。” 须臾那人走了出来,却换了一身衣服。那个高高的帽子取了去,头发在脑后随意挽了个髻,用玳瑁簪子簪住。没簪住的,便长长地披拂了下来,一直垂到他的腰际。身上一袭麻衣胜雪,用一条血红的带子扎住了,红白相映,看上去极为醒目。更衬得他挺拔秀颀,当真如闲扫落花的仙人。他笑道:“山居简鄙,佳客远来,只能煮些茶以相待了,还望勿嫌简慢。” 说着,从旁边拿过一个红泥的小火炉来,放上几块檀香的木炭,击石点燃了,用紫云的砂壶从竹槽中盛了一壶水,放到炉子上烧着。他盘腿坐在火炉边,微微垂了头听那水壶在炉子上烧得滋滋响,似乎很于其中得了趣味,便将头也禁不住摇上几摇。郭敖很有耐心地看着他,突然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远客?” 这是个很尖锐的问题。尖锐到若是答不上来,那便会有个人一下子就死掉。也许是两个人。
第八章那人淡淡地笑着,道:“因为近客从来不到这后山来。” 郭敖追问道:“为什么?” 那人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七年来,我没见到一个外人。” 他的脸上显出一丝落寞,七年,只有一个人在这山里,那会是什么样的凄凉?沈清悒想不出来。她只知道,若是换了她,只怕连一年都呆不下去。但那人仿佛并不觉得特别难受,他的笑容仍然那样清淡,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郭敖的心却是铁的,根本无动于衷:“七年来你都住在这里?从没有出去过?” 那人说了句很怪的话:“我叫柏雍。” 郭敖知道他必有用意,便不追问,等着他说下去。果然,那人缓缓道:“若是我出去了,你会没听过我的名字?” 这是句很骄傲的话,但他的语气却极为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人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事实。奇怪的是郭敖也点了点头,道:“你这手奇门遁甲的功夫,江湖上的确罕见。” 柏雍微笑道:“仅仅是罕见而已?” 郭敖也不去回答他,反问道:“既然七年没有外人来过此地,你又在此做些什么?” 柏雍道:“我若不在此,就不会这些奇门遁甲了。” 他这句话也说得很古怪,但郭敖听懂了。奇门遁甲不但是罕见的功夫,而且威力极大。威力越大的功夫,便越难修习,当然便需要静心,这里无疑是最佳的场所。 郭敖注目着他,突然冷冷一笑道:“只练习奇门遁甲么?不学人家啸歌?” 这一问凭空而来,莫名其妙,沈清悒忍不住一怔。而柏雍脸上笑容不减,道:“清歌可娱佳怀,偶尔我也会唱那么几句的。”郭敖便不再说话,沈清悒突然之间,就觉得这小屋内的气氛变了。方才是红泥火炉,水沸蟹吐,很怡人的气氛,现在却一变而有了秋之肃杀,冷森森地直刺入人的骨髓中。郭敖跟柏雍微笑相视着,他们的眼神都很淡漠,但沈清悒只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从两人身上升腾起一股无形的压力,迅速在这片小小的天地中展开。 柏雍眼睛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沈清悒一眼,笑道:“看来两位佳客都对喝茶没什么兴趣。” 郭敖淡淡道:“我喜欢喝茶。”他突然提起那火炉上的茶壶,送到嘴边一阵喝得精光。那水烧得透开,壶外面一片赤红,郭敖却丝毫不觉,道:“但是有茶没水,我就没有兴趣了。” 柏雍道:“既然有茶没水,那两位且等我一会。” 他也不等郭敖两人说话,起身飘然走入内室。郭敖目注他的背影,脸色渐渐凝重。沈清悒悄悄道:“他是天罗教的人?” 郭敖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只是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沈清悒道:“什么人?” 郭敖忽地又摇了摇头,道:“这人你也……却又有些不像。”他皱起眉头,仿佛想到了一个难题,心下犹豫不定。 沈清悒笑道:“这个好办,一会他出来了,我们想办法试他一试。” 郭敖沉吟道:“怎么试?” 沈清悒道:“你不是号称剑神么?跟他比剑!一个人面貌虽可能改变,但武功却不可能变的,尤其是生死存亡的时候。你就要将他逼到这一步!” 郭敖目光闪动,显然也被沈清悒说动了。他突然打量着四周,道:“这地方我总觉得有些诡异,你且小心些,不要一会着了他的道子。”沈清悒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比你聪明多了呢。” 不一会子,柏雍从内室出来了。他方才的红带麻衣已经脱去,换了一身黑色劲装,一条金丝仿佛龙隐黑云一般镌于衣上,结出点点指头大的金星。略一行动,那金丝就闪出波波的金晕,极为夺目。这一换装,顿时于英挺中显出几分不驯的傲气。沈清悒一呆,道:“你方才是去换衣服了?” 柏雍微笑道:“揖客有揖客的衣服,饮茶有饮茶的衣服,比试自然也要有比试的衣服。” 沈清悒冷笑道:“你想跟我们比试?” 柏雍笑道:“反正坐着也是坐着,何不动动手脚,互博一笑?” 郭敖与沈清悒对望一眼,缓缓点了点头,道:“比什么?比剑么?” 有道是人要衣装,柏雍换了一身衣服后,人便觉得俊逸了些,神色举止间疏放了很多,不似方才峨冠博带时总觉冷冰冰的有些拒人千里之感。他这时展了展手,做了个苍鹰飞翔的姿态,道:“比剑你比不过我。” 郭敖哈哈大笑道:“这几年来,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那比些什么?拳、脚、爪、掌、指?”说到最后一个字,他中指倏然弹出,火炉上的茶壶倏然就破了一个洞。 只有一个洞。那个洞的断口整齐无比,但洞的对面,却又完好无损。郭敖一法通百法通,这时将剑法的精要施展在手指上,卓然已成大家。他从读了武当派的剑诀之后,深知柔能克刚的道理,便将体内蓬勃张狂的剑气收束锤炼,将百炼钢化作了绕指柔,功力又上了一个层次。这等只破茶壶之一壁而不伤其另一面的功力,若在几天前,郭敖便不能做到。 柏雍摇了摇头。沈清悒跟着冷笑道:“那你还能比些什么?琴、棋、书、画、毒?”说到这个“毒”字,她的手也是微微一抖,那火炉上的火苗突然暴起,暴起前是赤红色,暴起后却就变成了冷森森的碧色,将屋中照得一片绿意。 柏雍还是摇头,道:“若是用这些我拿手的跟你们比,那不是很不公平么?要比,就比项我刚学,还没怎么学会的。” 郭敖皱眉道:“那是什么?” 柏雍脸上露出了个神秘的笑容,道:“蹴鞠!” 郭敖难得地张大了口,神色怪异地看着他。沈清悒脸露不屑,轻轻哼了一声。 蹴鞠一词,最早见于《史记·苏秦列传》中,苏秦游说齐宣王时言:“临苗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竿、鼓瑟、蹋鞠者。”之前的殷商卜辞有云:“庚寅卜,贞,乎品舞,从雨。”之中的“品”据考证,就是蹴鞠之意。到了汉代,蹴鞠还被列入兵家,附会为“黄帝所作”,演成二十五法。汉高祖刘邦的父亲便是一名蹴鞠的好手,麒麟子有云:“斗鞠新丰里,争喧皆酒徒。”即此谓。三国时候一代枭雄魏武帝曹操,也很喜欢这些顽艺。《魏略》记载他才力绝人,手射飞鸟,躬禽猛兽,尝于南皮,一日射雉获六十三头。又言孔叔林好蹴鞠,太祖爱之,每在左右。唐时蹴鞠盛行于朝野。杜甫有云:“十年蹴鞠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间。”蹴鞠深受太宗、玄宗、文宗、僖宗的喜爱。传到两宋,更成立了很多专事蹴鞠的“圆社”,大权臣高球便是因之得名复得势。然而就是因为唐宋两朝玩物丧志,这些小术便渐为有识之士不齿。明代蹴鞠之风已杀,虽仍或偶见,却大多限于闺阁及浮华子弟玩习,方正之人,往往见之侧目。大约武林中人,是看不起不会武功的凡夫的,这正如读书之人看不起商贾百姓一般。于这蹴鞠一事,就尤为明显。习武之人真气充盈,无论什么样的鞠,还不是一脚蹴成七瓣八瓣?所以郭敖此时听见柏雍说要蹴鞠,登时大为不屑,这就如同高僧听见小和尚要去偷吃狗肉差相仿佛。 柏雍见两人不感兴趣,笑道:“原来你们还不懂功夫在诗外的道理。” 郭敖摇头道:“我只知道剑便是道理。” 柏雍“嗤”了一声道:“剑能解决的事情,永远不是什么大事。这样吧,我们来赌点彩头如何?” 郭敖淡淡道:“这世界上已没有能令我动心的东西了。” 柏雍看着他,道:“真的么?于长空的剑谱呢?” 郭敖浑身一震,道:“于长空的剑谱?你……你怎么会有?” 柏雍不答,他的手指挑起,一指向郭敖刺去。这一指去势甚缓,轻飘飘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但郭敖的脸色却凝重起来,因他已看出,这一招乃以指力而运剑术,剑意浩瀚耸达,氤氲乎磅礴,绵绵乎无穷,正是名家出手的先旨。于长空教授他的时间不多,但这剑中要义,却说得甚为详细。柏雍这一指虽然简单,但与于长空的教诲却隐然暗含。郭敖不敢轻视,深吸了口气,也是一指刺出。 两人手指舞动虽急,但绝不接触,也没有劲气泄漏出来,只仿佛挥麈清谈一般。沈清悒只觉一股极大的压力透过来,压得她心头烦恶,无法呼吸。沈清悒忍不住退了一步,那股压力不但不消,反而更加沉郁宏大,她一步步退后,不多一会,已经退出了小屋。两人手指却越转越急,指间氤氲剑华也越转越大,犹如两条神龙,翻卷舞动于九霄之上。郭敖的出手本已雄奇灵动之极,但柏雍的指却更快,更灵,更捷!都到后来,这一根手指已将郭敖的全身都封死。 他并没有运用内力,只是单纯的招数。甚至连招数都说不上,是褪尽了一切外表的剑意,是最实在的,丝毫花哨都没有的剑之精髓。这精髓,与于长空的教诲隐隐相合,却比郭敖现在所悟更深、更精、更彻!他的手指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已将郭敖完完全全困住。 这是何等的剑法?除了于长空,谁能留下如此剑意? 郭敖缓缓收指,他的脸色已经变了。没有人能够抵挡这样的诱惑,尤其是用剑者。郭敖幼时曾得于长空指点半日,便觉终生受益,自觉直到如今,还未跳出他当初那几句话的窠臼,此时眼见柏雍剑意萧然,有通达天地之能,哪里还能忍耐住? 郭敖傲然道:“赌了!我若输了,此生再不用剑!你要怎生比过?” 郭敖号称剑神,一身的武功都在剑上。剑对他来讲,是兵器,是武技,也是职司,是本领,是自信,是生命。他此时以剑为赌,那是很看重柏雍的剑法了。 柏雍道:“蹴鞠有很多种比法,可以比赛谁蹴得高,也可以设立一个‘门’,只要先于对手就鞠蹴于门内,便可得胜。要怎么比,自然是你选,免得说我做了手脚。” 郭敖沉吟片刻,他虽然急欲得到于长空的剑谱,却并不鲁莽。自知于蹴鞠一窍不通,想来蹴高时并非凭着蛮力,而是有很多的窍门在里面的。柏雍已研习多日,想必深得其中诀窍,这一项,可就比不得了。于是答道:“那就比第二项好了。” 柏雍微笑道:“那就请兄台选定鞠门。”鞠就是球,鞠门也就是蹴鞠所入之门,便是致胜之门。 郭敖四处转顾,一时也想不出来。沈清悒眼珠转了转,道:“不如我来指定可好?” 柏雍道:“由第三人指定,那就最好了。也免除了我们两个作弊的可能。” 沈清悒笑了笑,道:“那就选武当派的山门好了!”她这话便大有玄机,柏雍既然七年未曾出山,那么便连武当派的山门在哪恐怕都不知道,还怎么比赛?不料柏雍微笑道:“好的,便是武当派的山门。准备好了么?”他这最后一句,却是对郭敖说的。 郭敖点了点头,柏雍从墙角拿了一物出来,笑道:“这便是鞠了。”郭敖看时,就见那鞠用藤条扎成,上面蒙了一层小牛皮,绷得紧紧的,还用瘦金体写了四个小字:“疾如风火”。大约如拳头的两倍,掷在地上,卜卜直跳。柏雍微微一笑,突道:“开始了!” 郭敖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一动不动。柏雍脚在鞠上一点,那鞠倏然弹了起来。郭敖一脚横扫,那鞠化作一道流星,向屋外飞去。柏雍跟着窜出,眼见那鞠被他脚尖勾住,略一盘旋,便转了方向,在暗夜中星飞电闪地去得远了。 沈清悒大叫道:“快追!”郭敖提起一口真气,身子倏然弹出,飘飘摇摇地射在空中,迎着激荡的风声直走八步,堪堪已经赶上了柏雍。柏雍百忙之中赞道:“好轻功!”见郭敖笔直向他落了下来,突地身子一折,平平躺了下去。他的脚却如影附形地盘住那鞠,紧贴着地面转了个半圆的弧形,躲过了郭敖苍鹰下掠的一招扑击。郭敖脚才沾地,立即一掌打出。他的手中夹了一捧树叶,一握之间,蓬然如散天花,满天都是细碎的绿影,向柏雍冲了过来。这等碎屑难以受力,打在身上也无大碍,只是若被侵入眼睛中,那便极难清除。柏雍身子一旋,避开正面,一掌跟着击出,将那绿影震开。但就这瞬间的停顿,郭敖两只脚一齐攻至,一只踢向柏雍的腰间,另一只则踢向那个鞠球。 他这一脚几乎用了全力,柏雍不敢怠慢,身子一阵摇晃,郭敖便觉眼前一花,似乎同时出现了数个柏雍。这些人影杂叠在一起,一时让他无法分辨那个是真的,那个是假的。便在这微微迟疑之间,一脚已经踢空。郭敖本也不期望这一脚能伤得了柏雍,另一只脚急速转,已然将那只鞠抢了过来。 郭敖真气立即跃动,脚尖生出一股粘力,将鞠紧紧吸住,四下辨了辨方向,向着武当派紫霄宫奔去。耳听身后柏雍愤然道:“鞠不是这样踢的!”郭敖也不管他怎么抗议,继续带着那鞠急行。反正你说你的,到时候我将鞠带入山门,那胜利就是我的了。 突地就听耳边一声尖啸,一枚石子从后射了过来。郭敖更不招架,身子略晃,将那枚石子避过。啸声大震,接连几枚石子向他攻了过来。郭敖心中冷笑不绝,这等攻击若是就能拦他下来,那他就不叫剑神了!郭敖手指弹出,离他最近的石子被他凌空击出的剑气震成碎片,撒了一空。但另几枚石子却越过他的身体,落在了前面。 郭敖陡然住脚,放逸在身外的剑气敏锐地感觉到一丝危险,提醒他不要轻易前行!但身前只是那几颗石子,连同本来就有的几颗大树,此外别无一物。那树生得很疏,枝叶并不盛,一眼望去,绝无余物,丝毫看不出危险何在。但剑气却仍然微微震动,提醒他不要掉以轻心。 一枚石子无声无息地贴地飞来,将他脚下踩住的鞠球击飞。柏雍一掠三丈,凌空将鞠踢开,大笑道:“你且见识一下奇门遁甲的厉害吧!” 击飞鞠球的石子凌空落下,郭敖瞳孔骤然收缩。那几枚石子在他面前按照某种奇特的规律铺开,郭敖竟突然兴起一种无法下脚的感觉! 世上没有绝对平整的道路,那么人在行走的时候,就难免踩到些石头、砖块什么的。大多时候踩到了便踩到了,没什么妨碍,但偶尔就会因为这小小的石头,而一脚踏歪,甚至跌倒扭伤。武林人士修习内功之后,便可以凭着异于常人的灵觉,预先猜测到这一脚踩下后,会有不良的结果,因此而选择别的道路。推而言之,便可在打斗之中预测到危险的存在,早些趋避。武功越高,此种直觉便越是警醒,郭敖自然也不例外。现在隐隐提醒他的,正是这种直觉。明明看去,眼前只是平平常常的几块石头,但那直觉却以异常绝对的口吻告诉他,若是他踩进这堆石子方圆一丈之内,必定会摔个跟头! 郭敖不会摔跟头。就算他脚下的这片土地突然塌了,他都不会摔。但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直觉仿佛出了极为严重的差错,令郭敖不禁裹足不前。习惯之为习惯,就在于不知不觉中,人就会成为它的奴隶。现在的郭敖,就是这直觉的奴隶。 柏雍的身影却在昏暗的黑夜中看不太清楚了。郭敖一声怒啸,舞阳剑破空而出,遥遥将旁边的一株大树砍倒,轰然一声,那堆石头已被弄乱。顿时,那被压抑住的直觉展放开来,不再有那种怪异的感觉。郭敖大叫道:“卑鄙小人!停下!” 柏雍大笑道:“是你太蠢,我为什么要停下?” 这种态度显然是在戏弄郭敖。郭敖怒气骤增,深深吸了一口气,射着寒气的舞阳剑登时发出暗红的光芒,渐渐明亮起来。郭敖大喝道:“我杀了你!”他的人与剑仿佛化作了一体,向柏雍凌空飞了过去! 柏雍失声道:“御剑术!” 舞阳剑激绕起万千光芒,在夜空中有如拖曳了长长芒尾的流星之雨,向柏雍凌空溅落。柏雍不敢抵挡,脚下联翩晃动,展开一种极为奇奥的步法,带着鞠球向前飞驶。但郭敖的御剑术实在太过凌厉,此时怒气填膺,全力施展,当真如奔马、如飞鹰、如龙驾、如雷霆。空气完全被他的剑光撕裂,带起一阵酸涩的连环震响,眨眼间就追到了柏雍的背后! 突然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好剑法!” 郭敖猝然住手,身子一挺,已然稳稳地站在了当地。他的杀意从目光中透出,化作青荧荧的两道寒芒,逼视着黑夜的最深处。 那里立着五条人影,隐约就见每人脸上都带了个青铜面具,长长的袍袖直垂到地,宛如巨蝠垂天之翼。
第九章当先一人冷冷道:“现在你还能往哪里逃去?” 这五人犹如五把出鞘利刀,闪烁出锋芒凌烈的光华,向郭敖压了过去。郭敖丝毫不示弱,将剑气尽数放出。两股无形的劲气凌空交会,闪电般接在了一起。郭敖就觉身上压力陡增,情不自禁地连退了几步。但他向来遇强更强,大喝一声,剑气反震,强横无比地向五人劈去。 就算死,也不能败!这就是郭敖的信念。 便在这时,旁边响起了一个温煦的声音:“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随着这一句话,郭敖便觉身边吹过一阵春风,他的剑气陡然涨大,宛如星河飞浪,刹那间将五人的压力一齐推开。郭敖一步踏出,剑气就更强了一分,那五人面貌被青铜面具遮住了,看不出神色如何,但都是身子一震,竟然被郭敖逼退了一步。郭敖更不犹豫,连踏上了三步,剑气纵横开阖,那五人便连退了三步。 那五人哑声道:“元聪!你还没死!” 郭敖回头看时,就见五个矮胖的老道士站在他身后。身上鹑衣纠结,乱糟糟地肮脏无比,但面容却极为红润,眸子更是凛若闪电,直盯着面前戴着青铜面具的五人。 就见元聪慢慢道:“十三年不见,天罗五老难道就变成了只会暗算、不敢见人的宵小了么?” 那五人冷笑一声,一齐反手将面具打飞,露出清矍的五张脸来。他们都极高极瘦,面容苍白,神色肃然,衬着一身长袍,看上去飘然若仙。只是神色之间冷冰冰的,令人心生敬畏,不敢亲近。 他们的眼中神光暴出,与元聪五老接在一起。两边都是五人,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矮胖、高瘦,红润、苍白,温煦,冰寒,武当、魔教。他们便是天生的对手,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相互做对头的。 天罗五老冷森森道:“元聪,你已中了我们的搜魂手,还敢言战么?” 元聪淡淡道:“你也受了我浮游真气的反创,虽然比我的伤势轻一些,但加上这位少年,我们稳操胜券。” 郭敖叫道:“几位老前辈可是雷神洞中的武当五老?” 元聪点了点头,道:“小朋友,你认识我们?这面前五位,便是人称鬼煞的天罗五老。你可当心了,他们别的本领没有,暗箭伤人倒是练得极为纯熟。” 郭敖笑道:“鬼蜮之辈,有何可怕。日间武当清虚真人命我镇守雷神洞,保护五位长老,不想在这里遇到了。” 天罗五老脸上微微变色。元聪目光何等敏锐,立时冷冷道:“原来小兄弟早就与敝派有旧,今日武当山中,便是天罗五老葬身之处!” 天罗五老怒哼道:“未必!”突然同时踏上一步,同时出手,掌力森森,同时指向郭敖! 他们五人从小便生长在一起,一同修炼、御敌,早已心意相通,便如一人一般。此时均看出若杀了郭敖,那便可合五人之力,搏杀武当五老,于是同时出手,向郭敖暗算而来! 武当五老吃了一惊,急忙来救,但连他们都情不自禁赞叹天罗五老暗算的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此时又如何救得下来?那五道掌力倏然就攻到了郭敖面前! 风声劲烈,郭敖不避不闪,一声大喝,舞阳剑陡地化成了一团烈阳,向着五人合击而来的掌力迎了过去!天罗五老的瞳孔骤然收缩:“于长空的舞阳剑?”他们都在这柄剑下吃过苦头,那种耻辱更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五人同声清啸,另一只手跟着挥出! 他们素来骄傲已惯,方才试出郭敖武功虽高,但不足抵挡五人合手一击,所以并未使出全力。但此时见了舞阳剑,那便再也不留余地,十只手掌在空中交织成一片天罗地网,向着郭敖当头压下!登时将舞阳剑的烈芒压制得黯淡无光。郭敖虽然处于劣境,但毫不慌乱,舞阳剑突然脱手,向着天罗五老激射而去。他的手上寒芒陡起,身子跟着腾空,双目中已然尽是惨烈之气!他已准备拼命! 便在这时,就听一声长啸传了过来:“鞠来了!”一团黑影挟着呼啸之风,向着天罗五老与郭敖之间飞落!那鞠来势甚快,轰然一声,将舞阳剑击得飞了出去!变故突生,天罗五老不敢再去伤敌,五人都是齐齐退后一步,大袖飘飘,盖了下来,就如从来没有动过一般。 武当五老抢上一步,跟郭敖站在一起,冷笑道:“好个天罗五老,竟如此不要脸!” 天罗五老脸上就如仍戴着面具一般,冷冰冰地没有一丝表情。柏雍盘旋落地,笑着对郭敖道:“你再不走,我可就赢了,那时你可要信守誓约,一辈子不能用剑!” 郭敖脸色变了变,柏雍身形展动,将鞠球盘在脚间,手一抖,舞阳剑向郭敖射了过来:“还你的剑!” 郭敖大叫道:“等等我!”身子拔起,向柏雍追了过去。武当五老齐齐惊呼道:“慢着,先杀了天罗五老!” 郭敖遥遥答道:“来不及了,先抢到鞠球再说!”武当五老对视一眼,矮胖的身子弹起,向着两人追了过去。他们身受天罗五老的暗算,功力已然大损,唯有联合郭敖,才有一战的可能。五人都不是强凶冲动之人,既然已经将形势看得很明白,那便不必再犹豫,当下便舍了武当五老,向郭敖追去。虽不知柏雍是何等人物,但郭敖既然将这鞠看的甚重,看来只有助他抢到此鞠,才能让他安心帮助自己了。 郭敖一声大喝,身子在树枝上点了一下,笔直向柏雍射了过去。柏雍身子古怪地晃了晃,已然盘着鞠闪开了他的追袭,一面大叫道:“人越多了越好玩,都快来抢啊!那矮矮的老头子,你们若是抢到了,我就帮你们打那高高的老头子;那高高的老头子,你们若是抢到了,我就帮你们打那矮矮的老头子!” 他说得缠夹不清,但天罗五老跟武当五老只是一哂而已。他们都是当今硕果仅存的前辈高人,若是这么容易就动了心,那便与市井宵小何异?柏雍微笑道:“怪老头子们还看不起我。瞧着了!”他突然定住身子,郭敖剑气轰天震地,猛抢了过来。柏雍做了个鬼脸,道:“给你!”他突然将鞠逑送到了郭敖手中。郭敖出其不意,手中的剑气方要宣泄,将这鞠逑接住。柏雍大喝道:“谁抢我的东西,我就抢他的!” 他突然一指刺向郭敖掌心的劳宫穴。他这一指刺得极为怪异,恰好是郭敖真气方震又吐时所凝聚的那一点。郭敖全身剑气轰然爆发,裹着那鞠犹如闪电般向外飞去。柏雍大笑道:“我也学你的八步赶蝉!”身子凌空跃起,横走八步,追上了那鞠,跟着一声大喝,腾空将那鞠猛踢向天罗五老! 那鞠的材质甚为特异,经此暴射,竟然并不破碎。柏雍此脚极为巧妙,本身全不用力,却将郭敖蓬然爆发的剑气尽数转移出去,直指天罗五老!飙风激荡,那鞠刹那间如风火云龙,昂然跃动,似欲吞尽天下万物! 天罗五老脸上微微变色,当先一人冷哼了声,举掌反切,向鞠迎了过去。掌力刚展,立时虚握成爪,带起狂猛俦劲的真气,破空直击那鞠。他这一招名叫“控鹤引龙”,意思是说就算天边飞动翔舞的白鹤苍龙,也会被他这一招击了下来。本是天罗五老最得意的招数,此时施展出来,那是很看得起柏雍了。 劲气咝咝暴响,天罗老人爪劲纵横,已然将那鞠层层包住,劲气回绕,刚要以大力金刚般的威能,将鞠爆碎,哪知那鞠突然一跳,猛然向上急飞而去。这一下变生突然,登时将天罗老人爪劲组成的力圈冲开,直射重宵! 天罗五老的脸色真的变了。 柏雍嘻嘻笑了声,道:“怎样?” 天罗五老冷冷道:“雕虫小技,也敢卖弄。” 那鞠带风团火轰然冲下,天罗五老长袖卷出,向着那鞠迎去。柏雍微笑道:“我只奇怪人上了一次当,为什么还要上第二次!” 天罗五老不由一窒,突听一声急响破空,柏雍手中射出一枚石子,将那鞠撞得远远飞出,撞在前面的树上,接着又在地上弹了几下,曲曲折折,但却迅捷无论地飞到了柏雍手中。柏雍一根手指托着鞠,悠然转动着,道:“技虽然小了点,但刚好有用,是不是?” 天罗五老沉默着,突道:“若我们夺得这鞠,你真会帮我们?” 柏雍微笑道:“我现在就帮你们。” 天罗五老不明白他说什么,默然看着他。柏雍解释道:“既然我与这位郭老爷是对头,你们高高的五人与那边矮矮的五人也是对头,那为什么不能我们六个联合起来,对付他们六个?” 天罗五老眼中精光暴涨:“只要你牵制住那小子半刻钟,他们就死定了!” 柏雍急忙摇手道:“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我是说,我们六个一队,他们六个一队,只要一队中任何一人抢到了鞠,那便胜利了。胜利的彩头是,我便可以帮你们对付那矮矮的五个。你看怎样?”他转头对着郭敖闪了闪眼睛,道:“我们的彩头另算!” 天罗五老略一沉吟,道:“好,便是如此!只是他们五个若是不肯参加呢?” 柏雍笑道:“你们若是参加了,他们又怎会不参加!” 果然武当五老淡淡道:“我们五兄弟几时怕了你们这几只鬼?老道士早就想奉陪这几根骨头了。”十人目光接在一起,都满是仇恨的火星炸开。 柏雍急忙圆场道:“好啦!既然都同意了,那我们就开始了!一、二……” 他突地一声大喝:“三!”手上劲力轰发,那鞠破空劲射直上! 天罗五老长长的衣袖卷空而起,向那鞠缠去。他们的衣袖怕不有三四丈长,这一下登时抢了先机。武当五老冷笑道:“又不是女人,穿这么长的袖子做什么?难道可以做裹脚布么?”说话之间,那鞠嗖嗖旋落,十条长袖一齐卷了过去。这般容易得手,就算天罗五老,也不禁嘴角微泛笑意! 猛地眼前乌影闪动,空中突然飞起了十只怪异的暗器!那暗器形状怪异无比,扁扁的,长长的,前宽后窄,上丰下锐,最前端蓬起一块,中间却是空的,上面系了几条带子,非起来呜呜作响,摄人心神。暗器还未及身,一股淡淡的腥臭之气隐隐传来,似乎上面附有极为厉害的毒物,连武当山中如此凌厉的山风都无法吹散。天罗五老暗暗惊心,眼见那暗器在空中划出十条乌茫茫的弧线,夹杂着嘶空尖啸,向天罗五老直贯下来!天罗五老跟武当五老多年敌对,可从未见他们施展出如此奇特的暗器来。难道这数年雷神洞潜修,竟让他们修成什么绝世的武功么?几十年来双方恶斗不断,天罗五老可从来没多赚什么便宜。当下不敢再分神去去夺那鞠,十只长袖纷飞,向那暗器卷了过去。 入手但觉劲力沉雄,天罗五老功力震动,登时连展几种手法,将那暗器封得死死的。就算这暗器是霹雳堂的雷震子,那也不能伤他们分毫。鼻中嗅到酸涩的臭味更浓,天罗五老暗运大罗真气,将随着气息进入体内的毒气缓缓化开。这大罗真气传说是汉代毛仙人流传下来的,善能祛百病、御百毒,是以天罗五老虽觉那气味古怪,却也不放在心上。就听武当五老哈哈大笑道:“饶你五鬼煞灵警,还不是捧了老子的臭草鞋?” 天罗五老脸上变色,仔细看时,却不正是五双烂草鞋么?天罗五老地位尊崇,向来食必精,器必良,草鞋之物,书上自然读过,人间却未见过;模样约略知道,穿却是大可不必。当此性命相搏之时,又怎会想到武当五老竟会耍这种滑头?登时便上了这等恶当。想到方才传来的恶味便是武当五老的脚臭,天罗五老脸色都是铁青,用力将草鞋摔了出去。一转身,跟武当五老面对面站在了一起。 空气霎时间凝结。 一道冷寒的剑气横空而来,将十人的眉睫照得碧森森的。天罗五老跟武当五老眼神立即错开。郭敖冷冷道:“既然说好了比赛方法,还打来打去的,难道都不敢比赛么?” 天罗五老厉笑道:“谁不敢了?”身子腾空而起,向鞠追去。柏雍正趁着他们争闹,偷偷地将逑逮住了想逃跑,但见天罗五老一齐扑了过来,立即一声怪叫,一矮身,从树底下钻了出去。天罗五老身形翻滚,连接追捉。只是柏雍身法奇特,往往就在一刹那间,避了开去。 武当五老叹了口气,深深看了郭敖一眼,道:“走罢,再不走,鞠就被别人抢走了。” 郭敖盯住五人,道:“你们不逃走?” 天罗五老已追出几十丈,现在实在是逃走的最好时机。武当五老对望一眼,笑道:“我们十人乃是生就的冤家,逃是逃不了的!何况元聪五老,什么时候怕过别人?”说着,展开武当派的梯云纵,拔空追了上去。郭敖摇了摇头,也跟着追出。 十二个人翻翻滚滚,你追我赶,不一会子就奔出近十里远。那树林更密,草丛更乱,十二人抢得更激烈。天罗五老与武当五老都试探出郭敖柏雍两人武功甚高,一面起了爱才之心,一面也起了敌忾之心。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抢,但好歹要将这鞠抢到手,以证老骥伏枥,不下少年的至理。但郭敖与柏雍又岂是可轻易压服的,天罗五老与武当五老又彼此牵制,因此抢只管抢得越来越激烈,可是谁也没抢到。 乱草错楚,山风烈舞! 天罗五老脚尖在长草的叶尖上点了点,就待向柏雍扑去。柏雍刚做了个鬼脸,吐出舌头道:“不给你。”身子向旁边闪去。武当五老生怕柏雍偷袭,五个矮胖的身子倏然散开,向天罗五老合击过去,而郭敖乘机一脚斜出,要将那鞠据为己有,突然,草丛中兴起了一股极大的杀意。 杀意浩瀚震荡,竟然如渊如海,绵绵如盈百里,将这片草群一齐围裹住! 那杀意实在太大,天罗五老、武当五老、郭敖、柏雍都禁不住身形一窒,只有那鞠不受控制地冲天飞起。 长草深没中突然显出了十二柄钢刀,横削向十二人的脚踝。这一变当真出其不意,钢刀来势辛辣,招数诡异如毒蛇出洞,更是人所难防。 但这十二人修为实在太高,也不见他们有何动作,已然齐齐冲天跃起。那十二柄钢刀却不追击,倏然就收了回去。长草漫漫,重归寂然,也不知下面藏了多少个人,多少柄刀! 郭敖怒啸一声,倏然从半空折身冲下。他的剑气鼓涌,将长草之下照得一片通彻,吐气开声,一掌击出。掌势凌厉,风过草偃,立即显出了下面全身都着了黑衣的人影。郭敖的剑光猛然炸开,那些人影不敢招架,微微晃了一下,突然就不见了。 郭敖一剑击空,脸上微微变色,道:“东瀛忍术?” 谈话之间天罗五老也落在地上,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齐齐出掌,向地面击去。地下响起一声闷哑的嘶吼,一条人影带着泥土冲天而起。才冲到三四尺高时,天罗五老中猛然一只铁爪伸了过来,“呛”的一声响,那人手中的钢刀被震成两截,那铁爪跟着击出,一爪将那人的心脏挖了出来。那人满脸惊恐地望着天罗五老冰冷森然的面容,突地发出一声惊惧之极的号叫,轰然倒地,他的眸子几乎完全瞪裂! 天罗长老将心脏摔在那人的尸体上,掏出一条洁白的丝巾,慢慢擦拭着自己枯枝一般的双手。长草莽莽,不见动静。他知道周围埋伏众人的心已经寒。他杀人无数,手段至为残辣酷毒,便是要敌人心寒,再也不敢与他做对。他很满意这效果。 溅血的心脏在那人身上兀自腾腾搏动,将其中残余的热血一滴滴挤轧出来,落在那人蒙面的黑衣上,再将身上的黑衣染湿。黑红交替,显得极为醒目而丑恶,就如同那人顶上胡乱挽着的发髻,以及那副怪异入骨的五短身材。 武当五老怒道:“你们天罗教当真丧心病狂,为了歼灭武林同道,竟不惜与倭寇合作,引狼入室!” 天罗五老冷冷道:“你要看清楚了,人是我们杀的,可不是你们!” 元聪怔了怔,道:“那海边倭寇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天罗五老冷冰冰地答道:“我们也不知道!” 他们在这里争论,郭敖跟柏雍却依旧追着那鞠向前奔去。尤其是柏雍,大呼小叫的,奔了个兴高采烈。郭敖剑气纵横,追着他不住劈杀,却总是差了一点点,让他逃开了。天罗五老冷笑道:“身处埋伏中,却还如此大意,当真是不知死活!” 话刚说完,五人却惊觉草丛一阵乱晃,仿佛水浪般迅速退了过去。退去的方向,赫然正是郭敖两人前去之处!天罗五老与武当五老都是眉头皱起,喃喃道:“难道那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眼见郭敖与柏雍走得越来越远,十人都是身形掠起,追了出去。 转过一个小山坳,只见一棵大树下搭了个小小的帐篷,在这乱山之中显得特别醒目。两人刚刚靠近,立时周围一片呼喝,草丛、树丛之中也不知窜出了多少人,也不搭话,向着郭敖两人杀了过来。那些人的武功都极高,郭敖与柏雍仓促应战,都弄了个手忙脚乱。柏雍大叫道:“乖乖不得了,招架不住了,鞠给你!”说着,一脚将那鞠向郭敖踢了过来,同时身子一阵乱晃,在人群中钻来钻去,顷刻之间闪过了五十七柄剑,三十柄刀,二十五把枪,二十九把流星锤,外加三把子母飞镗和江湖难得一见的孩儿槊。 郭敖舞阳剑在片刻中已经连接一百七十五招,虽然无一招能突破他的剑网,但也绝不轻松,眼见那鞠向自己飞了过来,忍不住大骂道:“方才怎么抢你都不松手,现在却踢给我,当真要害死我的命么!”但他骂虽然骂,却依然长剑裹动,让过来势,将那鞠接在了脚下。就这么顿了一顿,几十柄兵器一起冲了过来。郭敖大喝一声,舞阳剑化作烈阳之华,纷然溅开,将敌人一齐迫退。然而一击之下,郭敖隐隐觉得手腕发麻,敌人却连丝毫喘息之机也不给他,呼哨之中,又是几十柄兵器连环击到。 柏雍却趁着这功夫,钻到了帐篷前面,笑道:“这里好,人少!快,将鞠踢给我!” 郭敖一声大喝,身子盘空而起,剑光化作万千飞星,向众人飞落而下。剑神的全力一击何等凌厉,登时就将那几十柄兵器击退了一步。郭敖就趁着这片刻功夫,飞起一脚,将那鞠向柏雍踢了过去。 柏雍接过鞠,笑道:“那我就先走一步了!”转身从帐篷上掠出去。围击众人都是脸上变色,突然舍了郭敖,一齐向柏雍杀了过来!柏雍大叫道:“乖乖不得了,难道你们也想抢我的鞠?”身子在空中滴溜溜转动,见招躲招。但来人实在太多,突地一柄流星锤横击而来,柏雍叫道:“不要打我的鞠!”但他被几柄青剑缠住了,无法驰救,眼见那鞠球被一锤打破了个洞,向着帐篷飞落而下! 众人都去围攻柏雍,郭敖就觉身上压力一轻,突然弹起,掠过人群,向那鞠射了过去。一近帐篷,登时便是几十人杀了过来。虽离那鞠近在咫尺,却已不能腾手来抓。郭敖此时也掌握了一点抢球的技巧,身子大鹤般凌空飞舞,脚尖用力在球身上点了点,那球笔直向帐篷落了下去,“扑”的一声轻响,已然穿帐而下。郭敖横剑架开身前的兵刃,那球触地弹起,又向他飞射而至!郭敖心中大喜,身子转了转,任由那鞠落在胸前,吸一口真气将它粘住,在空中横走八步,向外落了去。耳听那鞠中蓬蓬做响,似乎刚才一落之时,有什么东西从裂口钻进了里面,然而情势危急,郭敖一时也顾不得理它。 猛然帐篷裂开,一条人影冲天而起,大喝道:“留下此物!”一掌向郭敖击了过来! 那人身上锦袍耀眼,一张国字脸,甚为威猛,但掌力却大到不可思议。郭敖舞阳剑能御千斤之力,却被这一掌打得倒飞而出,身子还没落地,脸上已全是惊容!
第十章那人冷笑道:“还不跪地送过来,难道要让本王亲自动手?” 郭敖上下看了他几眼,暗暗惊骇,道:“本王?你是什么王?” 那人自悔失口,怒道:“要你多管!快快将那鞠献上来!” 郭敖大笑道:“别说你只是个王,就算当朝天子驾临,想要我这鞠,那也是想都别想!” 那人似未想到郭敖竟然如此直言顶撞,脸上一阵激怒,袍袖挥舞,却突然大笑道:“好男儿!不畏本王威严,敢于直言者,你是第一人!不如你归入本王驾下,荣华富贵,任你挑选!” 郭敖淡淡道:“你有于长空的剑谱么?” 那人怔了怔,道:“没有!” 郭敖笑道:“那我为什么要归顺你?荣华富贵,嘿嘿,难道我会看在眼里么?” 那人点了点头,道:“果然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本王倒错看你了!你去吧。” 郭敖也不同他多讲,转身向外纵去。从那帐篷中跃起一人,满面都是胡须,头上也结了个冲髻,对着那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阵倭语,那人一呆,大笑道:“本王只顾着爱才,倒忘了那物。你放心,此物对本王也是至关重要,绝不能让别人得了去!” 说着,斜斜一掌向郭敖击落。郭敖早有防备,身子宛如大鸟般凌空盘舞,躲了开去。那人自重身份,不愿意施展轻功,挥手道:“追!务须将那鞠夺到手!”那些截杀柏雍跟武当、天罗十老的武士们立时舍了对手,一起潮水般向郭敖涌去。郭敖心知不宜久战,带了鞠飞速像武当山掠去。 那人遥遥看着郭敖向武当山紫霄宫奔行,取出一物,道:“传本王兵符,调十万大军,兵会武当山。” 一人躬身答应了,接过那人手中的兵符,带了几人绝尘而去。旁边有人抬过轿子来,那人跨了进去,随后向武当山追赶。这抬轿之人都是罕见的高手,虽行走山路,但那轿子却是又平又稳,走得极快,远远跟着郭敖等人。 他如此悠闲地御轿行山,大有谢康乐的富贵风雅之气,郭敖柏雍就苦不堪言了。那人手底下的武士极多,怕不有七八百人,得了那人的命令,便是性命不要了也要将鞠抢到手。这些武士的功夫都极高,杀得郭敖喘不过气来。地下、树中不时有倭国忍者窜出,冷不防地便施展偷袭。天罗五老更如影附形,随时都觑了便宜,施展杀手。所幸武当五老见情势危险,也跟在他身边,助他御敌。合六大高手之力,也仅能自保而已。 柏雍却极为高兴,在人群中窜来穿去。他的身法极为神奇,那么多刀剑飞舞,他总能在间不容发之时,闪了过去。人越多,他便玩得越是兴高采烈。只是这等拼了性命的蹴鞠比赛,牵连的人越来越多,郭敖欲罢不能,又哪里高兴得起来? 差不多一千多人就这样为了不同的目的翻翻滚滚地抢着那小小的鞠球,渐渐逼近了紫霄宫。 紫霄宫中是一片血海。敌人的血、自己的血散了一地。这已是传说中的修罗场,再也没有丝毫道教清静修为的气象。清虚道长拄着剑,看着身边重重包围的敌人,重重地叹了口气。青微铺果然是个陷阱,等自己率领武当精锐杀到之时,却陷入了魔教天龙部笑仙子宁九微布下的万蛇大阵,弟子们被数万毒虫咬噬,顷刻便死伤百人。清江、清湖、清光师弟在混乱中死于一位紫瞳少年的剑下。自己施展武当最高秘法,用清寥剑音震退了群蛇后,却接到武当山上传下的消息,说魔教率领大军攻入了紫霄宫。此乃武当派的根本重地,列位祖师的遗像遗物以及武功典籍都藏于其中,怎可不救?于是又率众匆匆杀了回来。却不料紫霄宫早已失陷,天罗教天枢部在其中布下重重机关,又有天香部的种种秘毒,杀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武当一千多弟子,到现在只剩了两百不到,难道真是天亡武当,要假魔教之手么? 清虚道长仰天无语。他的真气已消耗了大半,再也不能运起飞云一般的剑势,斩敌于丈外了。而敌人却重重包围着他们,几有千人。众寡悬殊,这仗还怎么打? 鬼音娘子抱了一柄镶嵌了骷髅头的箜篌,她的脸庞隐在淡淡的轻纱中,悠悠道:“清虚,你还迟疑什么?难道你还有谈条件的余地么?” 清虚怅然地望着她。他认识她,三十年前,没有人比他更认识她了。他知道她的本名叫云紫烟,是洛中云家的小姐,也是他出家前的妻子。但世情变幻,今日她居然带着魔教的弟子杀入武当山,要他投靠魔教,做天霜部的堂主。天霜就是剑,武当派的剑法,总算还没被人看不起。 总有一天,我要你屈膝跪在我面前,说我错了!他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只是现在她还在乎他屈膝不屈膝么?而他真的做错了么?清虚道长极力望过去,想看清楚这雾纱轻笼后的表情。但他什么都看不见。那纱犹如武当山金顶上常年不散的积云一般,将浮世的一切都遮住了,不留下一点印记。 清虚缓缓闭上眼睛,道:“武当乃是正道,不能与魔教同流合污。” 鬼音娘子咯咯笑道:“三十年前,你还不是跟我同流合污,睡在一个被窝里?”这句话甚至比她的夺命魔音还具有杀伤力,武当众徒听了,脸色都是一变。她猛然将脸上的轻纱拉了下来,厉声道:“正道?这就是正道对一介女子所做的事情!” 她的面容一片焦黑,上面根本已看不出五官,只剩下模糊的几个洞口,随着她的厉呼一齐抽动。她的眼睛却显得愈加明亮,仿佛腐烂的死沼中闪出的唯一一点水光。山风吹动,衣袂飘扬,她就如暗夜的修罗,在这武当的绝顶狂舞! 天气渐渐转明,又快天亮了。 清虚冷冷注视着她,长剑斜斜挑起:“我只恨当初一时手软,没将你斩杀!” 鬼音娘子身形霍然顿住,两只眼睛充满怨毒盯住清虚。她的全身都在颤抖,她的手猛然在鬼面箜篌上划下,凄声长呼道:“杀!” 天罗教众一齐暴喝,手中长剑举起,向武当众弟子冲了过去。就在这时,山下忽然传来一片轰轰的闹声,倒如山洪突然爆发了一般。鬼音娘子脸上变色,手臂霍然挥出,将天罗教众止住。猛地南侧山墙被一阵大力推倒,一大群人涌了进来! 这群人也不顾紫霄宫中有些什么人,大声啸呼着,追着一个小小的藤球发狂一般地大兜圈子。只是这群人的武功实在太高,转瞬之间就将鬼音娘子布下的合围阵势冲散了。尤其让鬼音娘子吃惊的是,这之中竟然有天罗教的五位长老! 遥遥对着紫霄宫的一座小山顶上,丹真纳沐静静地看着崇轩:“你失败了。” 紫霄宫中千余高手突然显身,是敌是友,情势难明。难道是江湖正道得知消息,一齐来救援? 崇轩努力地想看清楚些,但相隔太远,他也只能看到些淡淡的影子。山下突然传来一阵昂然的号角声,层层叠叠的旌旗招摇,蚁群般的兵甲密密麻麻蠕动着,赫然聚向武当山的字霄宫。以崇轩之能,也难以一下子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罗教围剿武当的计划,已不能再进展下去了。这一点,丹真纳沐看出来了,崇轩自然也看出来了。 他的目光悠悠,从白云中远望出去。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表情:“我并没有失败,武当派的实力已然大损,并不能再对天罗教造成什么威胁。江湖之中,事实上已没有了武当一派。” 丹真纳沐收回目光,也望向白云深处:“但江湖已惊醒,你下续的计划已完全被打断。只要他们联合起来,天罗教的实力就算再强,也不能啸风挥雨了。” 她顿了顿,道:“事急则合,武林正道,只怕会迅速组成同盟的。” 崇轩没有回答,初出的朝阳射进他的双生的彩瞳中,仿佛隐藏了两对太阳,在微微旋转着。山顶的云气越来越稀薄,将大地的姿容亮了出来。崇轩脸上显出一丝笑容,道:“没有任何计划是完美的,我也从不奢想就此灭掉整个武林。有个对手,总是好的,不是么?” 丹真纳沐将斗篷拢起,遮住那刺目的阳光,道:“难道一统江湖就那么重要么?你若是肯跟我走,我可以给你展现另一个世界。” 她深深看着崇轩,像是在垂赐,又像是在邀请。崇轩也看着她,他眸子里的重彩已不再旋转,因为他想将眼前这个神秘的女人看清楚。丹真纳沐迎着他的目光,一丝退缩的意思都没有。 四周云来云去,两人便一直对视着。 良久,崇轩苦笑道:“我是个俗人,尘世中有太多我无法割舍的东西,我不能随你去。” 丹真纳沐轻叹了一声,转身向山下走去。她身上的白衣就如同那山中白云凝结成的怅惘,在山头朵朵盛开,然后随着繁华落尽,越来越淡。崇轩突然道:“我们……我们还能再见么?” 丹真纳沐没有回头,轻声道:“万事随缘,问我,不如问你。” 崇轩久久地注视,直到她影约的身影在山岚越来越淡,再也看不见了。他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我说有缘!”然后打了个手势。 鬼音娘子身子微微颤抖,盯着眼前这些散乱的人影。她心中的狂怒几乎就要炸开,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命令手下蜂拥而上,将清虚斩成一堆肉酱。但她不能这么做,因为她没有得到命令。 崇轩的命令。 自崇轩代行教主之职后,天罗教中便没有教主了,因为所有的人的心中都只有一个信念:服从代教主。三年之后,鬼音娘子虽然面对着自己一生中最切齿痛恨的人,却也不敢贸然下令。 她只有等待。 然后她看到对面的山头上袅袅地升起了一道白烟。这是撤退的信号。鬼音娘子目光怨毒地盯着清虚,盯住他枯槁的面容,盯住他苍然的白发,盯住他凄恻的眸子。这是她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伤痛,每次在漆黑的夜中,她都会数着它,一遍遍提醒自己还活着。只有伤痛,才是活着的证明。因为她曾经爱得深沉,也因为她如今恨得刻骨。这爱与恨都已经深入骨髓,成了生命本身。忘记了它们,这生命也就再无意义。她最后看了他一眼,用力记住这让她苦恨了一世的面容。然后她轻轻地挥了挥手,当先向山下走去。 她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天罗五老恨恨地盯了武当五老一眼,也跟在了鬼音娘子身后。 他们虽是退走,但绝不忙乱,整整齐齐的,天音部是天音部,天香部是天香部,天枢部是天枢部。天罗教心存天下,规矩之森然,当真令人畏惧。清虚道长看在眼中,愁意更甚。 但毕竟大敌还是退却了,这无论如何都是令人欣喜的事情。再看着这满地的鲜血,和在紫霄宫中奔突来去的千余人,清虚道长的眉头又忍不住皱了起来。他突喝道:“结阵!” 剩余的两百多弟子突地齐齐亮出长剑,随着这声呼喝,齐刷刷结成了一座座的九宫剑阵。武当派盛名垂数百年,参半是靠了这九宫剑阵。此时数百人施展开来,登时便如在紫霄宫中设了无数的屏障,那千余涌进来的高手虽然各自身怀绝技,但无法统在一起,各自为战,立时便被阻住,再也不能随意行动。 清虚道长森然道:“武当派虽然新遭变故,但也未许轻侮,各位请自重。” 柏雍笑嘻嘻地走了上来,道:“道长请息怒,我们此来,绝无恶意,只是想借贵派的山门一用。” 他手指指着的正是武当派那被郭敖砍了一剑,然后又被沈清悒的铁船撞塌半边,再经方才血战砍得斑斑点点的巨大山门。清虚道长重重哼了一声,道:“武当派化外之人,什么都不借。” 柏雍嬉皮笑脸地道:“别这样说么。我送你一件东西好不好?” 他在地上走了几步,仿佛在量测什么东西,又在地上敲了几敲,走到西边小门边上时,突地在地上挖了起来。清虚道长的眉头又皱起,却听柏雍一声欢呼:“找到啦!” 他的手轻轻一扯,从挖出的洞中扯起了一条褐色的绳索状物,笑嘻嘻地举了起来。清虚道长脸上骇然变色,道:“火神索!” 柏雍扮了个鬼脸,道:“原来你也知道。”清虚道长顾不得多说,急忙纵了过去,一剑将火神索斩成两截。一面匆忙地带领弟子们顺着那火神索挖去。火神索乃是天罗教一大利器,传说其配制秘方传自霹雳堂,乃是不传之秘。霹雳堂名垂天下的霹雳子虽然厉害,但爆炸范围小,遇到高手,便未必有用。这火神索埋在地下,用时只要将引线点燃,那便想炸多远,就炸多远。武功在其前简直毫无用处,乃是江湖人士最大的恶梦。天罗教为了取得火神索的配方,不惜派了七位高手,投入霹雳堂中,卧薪尝胆,费了三十年的时间,终于功成。顺便将霹雳堂炸得寸土不剩,从此一蹶不振。火神索也成了天罗教十宝之一。清虚道长哪敢大意?伙同众弟子,仔仔细细地满地搜寻,顷刻之间,便一齐走了个干干净净。 剑阵一去,那些武士们又是一声怒喝,扑了上来。柏雍呼道:“且停!”那些武士们去势稍遏,柏雍微笑道:“你们想要这个鞠,是不是?” 众武士一齐点了点头。柏雍道:“我们不想要它。”众武士大喜,柏雍道:“我们只是比赛谁先将它踢进这个山门中,至于后来它归谁去,我们却毫不关心。你们何必再抢?” 众武士闻言一阵欢呼,都呼隆一声,涌到了山门对面,眼巴巴地等着柏雍一脚踢过来,他们好抢了去交差。他们方才抢了半天,深知柏雍跟郭敖都不好对付,现在能够袖手而得,当真比什么都高兴。 柏雍一脚踏住那鞠,笑着对郭敖道:“准备好了么?” 郭敖点了点头,慢慢走过来,站在柏雍对面。柏雍双掌轻拍,两人中间骤然卷起了一阵狂风,郭敖跟柏雍都是劲气暴提,待要迎接那决胜负的一击。 柏雍拍到第三掌的时候,脚尖突然用力踏下。只听“波”的一声轻响,那鞠倏地冲天而起,一飞便是十丈! 柏雍微笑道:“看是你先抢到,还是我先?” 郭敖一声冷笑,身形冲天拔起,向那鞠追了过去。柏雍笑着摇了摇头,郭敖堪堪追上那鞠,突然一枚小石子破空直上,将那鞠弹得更向上拔去。八步赶蝉的轻功,其神妙之处,就在于可以空中换力,变更身法。就见他深深吸了口气,脚步纵出,仿佛无形中踩着什么阶梯一般,身子水平横折,凌空走了八步。 山门外众武士虽也都身怀绝艺,但这等神妙的轻功,却是第一次见到。登时彩声雷动,响彻了整个山顶。柏雍脸上微笑不绝,手中石子连环弹出,将那鞠越弹越高。郭敖轻功身法虽然高妙,但毕竟快不过石子,眼见鞠就在眼前,却无论如何都拿不到。再走几步,真气一窒,登时向下落去。八步赶蝉虽然是第一等的轻功,但毕竟只是轻功而不是神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身体久停空中。 柏雍手中石子便不再弹出,那鞠距离郭敖三尺多远,直落而下。待到快到地面时,倏地眼前人影一闪,柏雍拔空而起,瞬间便超过了郭敖,射到了那鞠旁边! 郭敖身子在地上一触,立即运劲上拔,但终究还是慢了半步,眼看那鞠从眼前一闪而过,被柏雍踢得向山门飞射而去! 败了!这念头闪过时,郭敖心中禁不住一痛。十多年了,他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那鞠呼啸而过,倏然掠过耳侧,闪到了他脑后,他已完全来不及阻拦。 但不知怎么的,他的脑中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仿佛一道尘封之门在记忆中瞬时开启。他下意识地左脚飞起,向后踢去。这动作似乎完全没经过考虑,直到踢出之后,郭敖才猛然惊醒过来。 而这一踢极为怪异,脚心向天,竟然踹向自己的后脑。但就是这荒诞无比的一踢,却正好踢中脑后那枚飞旋的鞠。鞠身登时一阵旋转,骤然停在了空中。郭敖身子跟着翻起,另一只脚横空扫出,那鞠发出一声闷响,向着山门飞射而去!郭敖身形翻转,落到柏雍面前,冷冷道:“我赢了。” 皮鞠劲射! 突然,山下显起一道人影,那人影来得好快,转瞬之间就到了山门前。那鞠堪堪入门,那人身形晃动,已然闪来,一伸手向鞠球上抓去。但郭敖含怒而出的一脚力道何等巨大,那人登时便觉一道劲力犹如斧凿一般直劈了过来。他的左手倏然翻出,一并抓在鞠球上,匡绝当世的掌力轰然发出,与那道劲气撞在一起。武当山门早就备经折磨,哪里还受得了如此冲撞?轰然一声大响,迸成千余块,碎了满地。那人缓缓展手,那鞠已然碎成万千粉末,纷乱撒下。那人神色变动,注视掌中,一时无言。 柏雍呆了呆,突地大笑道:“这下好了,没有山门,没有鞠,也没有了胜负!” 郭敖也怔住,柏雍夺走皮鞠是一变,他忆起来时沈农所传,夺回皮鞠又是一变,但两人都没想到吴越王忽然出现,竟将那鞠跟山门一齐震碎。郭敖素性甚为豁达,淡笑道:“反正以你教的招数致来的胜利,我也不怎么想要。” 柏雍眨了眨眼,道:“你早看出来了?” 郭敖道:“或许是因为你并不太想瞒住我。” 柏雍吐了口气,道:“要想骗你可真不容易。不过你还是被我骗了。” 郭敖微笑道:“是么?”他并不是很在意,毕竟他早就说过,柏雍是个很有趣的人。 柏雍做了个鬼脸,道:“没有于长空的剑谱!” 郭敖脸上变色,道:“什么!” 柏雍哈哈大笑道:“根本就没有于长空的剑谱,我骗你的!” 郭敖道:“但那剑意……”剑法能骗得了人,剑意却不能。郭敖世称剑神,并非浪得虚名,自然能将这之中的细微之处分得清清楚楚。柏雍干干脆脆地道:“也是假的!是我用奇门遁甲影响了你的感觉,造出来的幻像。你出手试探我,便已在冥冥里相信了我的话,我就利用这一点,用奇门遁甲困住了你!而那时的你实际已陷入我用竹屋布下的六丁六甲阵了!” 郭敖脸色渐渐阴沉下来,这场见鬼的蹴鞠比赛惹出了天罗五老,惹出了吴越王,差点跟天罗教对决,竟然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柏雍就觉周围空气渐渐变冷,他虽还在笑着,脸色却已有些发苦。毕竟郭敖号称剑神,他之含怒一击,没人敢小看。 风云苍茫,郭敖突地一笑,道:“别人的剑谱,有没有与我何干?剑谱是别人的,朋友却是我的!” 柏雍也笑了。两人一齐大笑。 吴越王垂手站在山门外,看着两人大笑。他的眼神闪动,竟似有一丝羡慕。这也许是因为他也是个寂寞的人,越在高位的人,也许便越是寂寞,因为他已不肯再交朋友,而别人也已不敢跟他来往。他突道:“本王请两位去荆州王邸一游,两位可否答应?” 郭敖反问道:“你有没有于长空的剑谱?” 吴越王怔了怔,道:“没有!” 郭敖道:“那你有没有酒?” 吴越王也笑了起来:“酒倒是有,要多少有多少!” 郭敖跟柏雍一起抢着道:“那我们就去喝干它!有多少喝多少!” 三人一齐大笑。门外一人接口道:“我也去,你们休想落下我!”一条绿影飞了进来,却是刚刚赶到的沈清悒。柏雍笑了:“你也会喝酒么?” 沈清悒很干脆地道:“我不会喝酒,我只知道将酒倒进口里,一次便是一碗!” 柏雍又怔住了,喃喃道:“这样的女孩子谁敢不带着去?只是你这么能喝可怎么得了?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沈清悒秀丽的面容上,怒气中也带上了一丝红晕,她扬手要打时,却又缓缓垂了下来。朝阳如此温暖,争杀已经够多的了,又何必再添? 这灿烂的朝阳,将残破的紫霄宫照得一片煌然。宫中不断响起武当众人搜到火神索时的欢呼,给满目的惨淡抹上了一丝亮意。凋零过后,也许便是新生,是开始。武当虽一役式微,但总保全了一息命脉,比及少林,已属幸运得多了。 山门外侧,吴越王手下武士阵旗严整,簇拥着柏雍郭敖向山下行去。吴越王当先而行,大袖飘飘,魁梧的身材正映着煌煌日色。郭敖盯着他的背影,心中忽然闪起一连串的疑团。 他为什么在武当深山中出现?又怎会与那些倭国浪人混在一起?他抢夺皮鞠为的什么?难道这鞠竟是个宝贝,还是当初他一脚踢进帐篷后,带了什么东西出来?难怪此后鞠逑便蓬蓬响个不停。那么这东西又是什么?郭敖暗暗悬想,吴越王的影子越扩越大,宛如压在他眼中的一团阴霾。柏雍和他此去荆州,当真只是游玩么? 大殿前山风寂寂,郭敖仰头望向那湛蓝的天空。天罗教所图甚大,绝不会就此甘休,眼前这人,也似乎有着太多的秘密。江湖风雨,当真是越吹越厉了。只是李清愁和铁恨此刻又在何处?郭敖一念及此,心中满是思念——对酒当歌时,忽然少了豪语相邀的伙伴时的思念。 他不再犹豫,大步踏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