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太史公自序-列傳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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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记》:太史公自序-列傳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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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19 10:56:12 

韩兆琦 编著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1]。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2],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3]。当周宣王时,失其守而为司马氏[4]。司马氏世典周史[5]。惠襄之间,司马氏去周适晋[6]。晋中军随会奔秦,而司马氏入少梁[7]。

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8],或在秦。其在卫者,相中山[9]。在赵者,以传剑论显[10],蒯聩其后也。在秦者名错,与张仪争论[11],于是惠王使错将伐蜀[12],遂拔,因而守之。错孙靳,事武安君白起[13]。而少梁更名曰夏阳。靳与武安君坑赵长平军,还而与之俱赐死杜邮,葬于华池[14]。靳孙昌,昌为秦主铁官,当始皇之时。

蒯聩玄孙卬为武信君将而徇朝歌[15]。诸侯之相王,王卬于殷[16]。汉之伐楚,卬归汉,以其地为河内郡[17]。昌生无泽,无泽为汉市长[18]。无泽生喜,喜为五大夫,卒,皆葬高门[19]。喜生谈,谈为太史公[20]。

(以上为第一段,作者追考了自己的家世。)

【注 释】

[1]颛顼(zhuān xū):古代传说中的帝王,司马迁所认为的"五帝"之一,黄帝之孙,"颛顼"是其帝号。 南正重:"南正"是官名,"重"是人名。 司天:主管观测天文星象。 北正黎:"北正"是官名;"黎"是人名。 司地:主管地面上的人事。

[2]唐虞:即唐尧、虞舜,古代帝王名。 绍:继承、继续。 使复典之:谓使"重"的后代仍主"天","黎"的后代仍主"地"。

[3]世序天地:世代相传地主管"天"、"地"之事。 程伯休甫其后也:"程"为国名,"伯"为爵名,"休甫"是人名。按:据《楚世家》,"重黎"是一个人的名字。

[4]周宣王:西周的倒数第二个帝王,名静,前827─前782年在位。 失其守而为司马氏:中止了主管"天"、"地"的事务,而改为主管军事。司马,主管军事的官名。

[5]司马氏世典周史:中井曰:"尝为'司马'官,故氏焉,其后世不必为司马。"

[6]惠襄:周惠王,名阆,前676─前652年在位;周襄王,名郑,前651─前619年在位。 司马氏去周适晋:《集解》引张晏曰:"周惠王、襄王有子颓、叔带之难,故司马氏奔晋。"

[7]晋中军随会奔秦:"中军"是"中军元帅"的简称,为国家的最高军事长官。随会,也叫"士会",晋国的大臣。 少梁:古梁国,后被秦灭,改称少梁,在今陕西省韩城市南。后又改称"夏阳"。

[8]卫:西周初期建立的诸侯国名。 赵:战国初期瓜分晋国建立的诸侯国名。

[9]相中山:为中山国的相,指司马喜。中山是战国中期鲜虞人建立的诸侯国名。

[10]剑论:关于剑术的理论。

[11]与张仪争论:谓争论秦国是否应该兴兵伐蜀,当时张仪主张先伐韩,司马错坚主应该先伐蜀,秦王最后采纳了司马错的意见。张仪,秦国惠文王时的名臣,一生坚主"连衡",为秦国的发展、开拓起了重要作用。

[12]惠王使错将伐蜀:事在秦惠王后九年(前316)。惠王,也称"惠文王",孝公之子,名驷,前337─前311年在位。秦国的国君从惠文王时开始改号称"王"。蜀,四川省境内的古国名,国都即今成都市,于惠文王九年被秦将司马错所灭,从此进入秦国版图。

[13]武安君白起:白起是昭王时代的秦国名将,曾破楚、破赵,为秦国向东方扩展立有卓越功勋,被封为武安君。

[14]坑赵长平军:事在秦昭王四十七年(前260),白起攻赵军于长平(今山西省高平县西北),破杀赵括,赵军四十余万人降秦,尽被白起活埋。 赐死杜邮:白起坑赵卒后,请求乘势进攻邯郸,秦相范睢从中作梗,白起遂称病离军。二年后,秦昭王又令白起攻邯郸,白起不肯应命,于是白起先被秦昭王发配,后又赐死于杜邮(当时的咸阳市西南,今咸阳市东北)。 华池:村落名,在今陕西省韩城市西南。

[15]武信君:即陈涉的部将武臣,被陈涉派出经营赵地,到邯郸后,武臣遂自立为赵王,后被叛将李良所杀。 徇朝歌:谓带兵自邯郸南下,开拓今河南省北部地区。徇,巡行略地。朝歌,即今河南省淇县。

[16]诸侯之相王:指灭秦后,项羽分封其部将与诸路义军头领为王事。 王卬于殷:司马卬被项羽封为殷王,都朝歌。

[17]汉之伐楚,卬归汉:《高祖本纪》云:"三月,下河内,虏殷王,置河内郡。" 河内郡:汉郡名,郡治怀县(今河南省武陟西南)。

[18]汉市长:汉朝都城长安的主管市场的官员。

[19]五大夫:爵位名,原秦制,汉因之,为二十级中自下而上的第九级。高门:村落名,在今韩城市西南,挨着上述的"华池"村。

[20]太史公:汉时太常属下有太史令,秩六百石,所谓"太史公"者,盖当时人对太史令其职的习惯称呼。

 

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1],习道论于黄子[2]。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曰[3]:

《易大传》[4]:"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5]。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6],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7],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8],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9]。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10];然其强本节用[11],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12];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13],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14];然其正名实[15],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16]。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17],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18],指约而易操[19],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20],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21],释此而任术[22]。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23],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24],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25],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26],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27],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28]。

墨者亦尚尧舜道[29],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30],茅茨不翦,采椽不刮[31]。食土簋,啜土刑[32],粝粱之食,藜藿之羹[33]。夏日葛衣,冬日鹿裘[34]。"其送死,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35]。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之率[36]。使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37]。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弗能废也。

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38]。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39],虽百家弗能改也。

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40],专决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俭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责实,参伍不失[41],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42]。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43]。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44]。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45]。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46]。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47]。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48]。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49]。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50],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燿天下,复反无名[51]。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52]。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53]。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54]?

(以上为第二段,介绍了司马谈的生平、学术,以及他对各家学说的认识与评价。)

【注 释】

[1]天官:天文之学。 唐都:汉代的天文学家,武帝时曾参加制定"太初历"。 受《易》:学习《周易》。 杨何:字叔元,武帝时以《易》被征,官至太中大夫。

[2]道论:道家学说。 黄子:史失其名,曾与辕固辩论汤、武"受命"的问题。

[3]建元元封之间:"建元"(前140-前135)、"元封"(前110-前105)都是汉武帝的年号。 愍:同"悯",可怜,忧虑。 不达其意:不通晓各派学说的宗旨。 师悖:意谓学习了一些错误的东西。 要指:同"要旨",主要思想。

[4]《易大传》:即《易系辞》,解释《周易》的重要著作之一,相传为孔子所作。所谓"传",即指解"经"的著作,如《左传》、《公羊传》、《毛传》等。

[5]务为治:为了用于治理国家。 直所从言之异路:只不过就是各家看问题的角度以及解决问题的途径有些不同而已。直,只。 省不省:有人读"省"为"xǐng",即"理解"、"明白",意思是尽管各家各派的终极目的完全相同,但由于各自的说法不一,因而就出现了有的好理解,有的不好理解的差异;也有人读"省"为"shěng",意即"简明",杨树达曰:"省不省,即'善不善'。"

[6]阴阳之术:阴阳家的学问。 大祥而众忌讳:过多地宣讲"祥瑞"、"灾异",给人规定的禁忌太多。祥,祥瑞,阴阳家所说的好的征兆。

[7]序:排列,讲究。 四时之大顺:春、夏、秋、冬的变化规律以及其有关农事之所宜。

[8]儒者:先秦时期的儒家人物以孔子、孟子、荀子为代表。 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儒家讲究一套不切实际的繁文缛节。如《孔子世家》载晏婴劝齐景公勿用孔子时,就有"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 "之语。

[9]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儒家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讲究"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即所谓"三纲");讲究"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即所谓"五常")等等。 不可易:不能改变。易,更改。

[10]墨者:先秦时期的墨家人物以墨翟为代表。 俭而难遵:墨家讲究节俭,皆为统治者难以接受。 不可遍循:不能一 一照办。

[11]强本:指发展人口,增加劳动力。

[12]法家:先秦的法家人物以商鞅、慎到、申不害、韩非为代表。 严而少恩:因为法家讲究执法不徇私情,法律面前不分贵贱,故被儒家责为"严而少恩"。

[13]正君臣上下之分:法家比儒家更为严厉地讲究尊君卑臣,讲究严格的等级制。

[14]名家:先秦时期的名家人物以邓析、尹文、公孙龙为代表。 使人俭而善失真:由于名家过于讲究循名责实,讲究名分与实际的相称,结果就使人们被虚名、迂礼所束缚,从而违背人的真实情感。俭,通"检",拘也,拘于名分、礼数,而不敢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

[15]正名实:即循"名"责"实",要求"名"、"实"相副。

[16]道家:先秦道家的人物以老子、庄子为代表。 精神专一 :即所谓"清静无为",所谓"养生",所谓"守中"、"抱一"等等。动合无形:指人的一切活动都要符合客观规律、客观法则,如《管晏列传》有所谓"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是也。无形:即指客观规律、客观法则。 赡(shàn)足万物:指有道者自己清静无为,却能使万事万物都获得满足。赡,养,供给。

[17]因阴阳之大顺:吸取阴阳家所讲的"四时之大顺"。 采儒墨之善:采纳儒、墨两家的精华。 撮名法之要:摄取名、法两家的长处。撮,摄取。

[18]与时迁移,应物变化:意即随着时代之变而变,随着客观事物之变而变。 立俗施事,无所不宜:如前文所谓"俗之所欲,因而立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故无所不宜。

[19]指约而易操:道理简单,容易掌握。

[20]仪表:榜样,样板。

[21]大道之要:道家学说的基本原则。 去健羡:意思是让人去掉刚强、去掉贪欲,而以柔弱、知足自守。 绌聪明:不要让自己的眼睛、耳朵太好使。绌,同"黜"。

[22]释此而任术:抛弃这些人为的努力,而顺应客观形势。任术,犹言"乘化",随外界形势之变而变。

[23]形:身体,肉体。神:精神,精力。

[24]八位:八卦位也,即指"八方"。 十二度:即十二次,天文术语,指黄道上以若干星官为标志的十二个区域,如"降娄"、"大梁"、"实沉"等。 二十四节:即二十四节气。 各有教令:指带有迷信成分的各种条规禁忌。

[25]大经:大纲领,大法则。

[26]六艺:指《诗》、《书》、《礼》、《乐》、《易》、《春秋》儒家的六种教科书。 六艺经传:六经的正文以及解释六经的各种著作。

[27]累世: 连续几辈子。 当年:即今所谓"一辈子"。

[28]虽百家弗能易也:意即这是各家各派谁都不能改变的。

[29]尚尧舜道:推崇传说中的尧、舜的道德。

[30]堂高三尺:正殿的地基只有三尺高。堂,原指正厅,此指正厅的地基。 土阶三等:土台阶只有三磴,差不多正是二尺多的高度。

[31]茅茨不翦:以茅草苫(shàn)屋顶,任其长长短短,而不加修剪。茨,以茅草苫屋。 采椽不刮:王骏图曰:"言以小木为椽,且又不刮削也。"

[32]食土簋(guǐ):以陶碗盛饭吃。 啜(chuò)土刑:以陶杯盛水喝。刑,同"型"。

[33]粝粱:王念孙曰:"'粱'应作'粢'。'粢'与'粝'皆食之粗者。" 藜藿:借以泛指野菜。藜,也叫莱,一年生草本植物,其叶嫩时可食。藿,豆叶。

[34]葛衣:葛布做的衣衫,贫者夏日所服。 鹿裘:鹿皮做的袍子,贫者冬日所服。

[35]送死:为死者送葬,意即装殓死者。 桐棺三寸:《正义》曰:"以桐木为棺,厚三寸也。"古三寸相当今之二寸多,极言其简陋。 举音不尽其哀:还没等人们充分地表达完自己的哀悼,主持人就止住了人们的哭声。

[36]为万民之率:为天下人做样板。

[37]要曰强本节用:重要的是它所提出的那种"强本节用"的原则。 人给(jǐ)家足:师古曰:"'给'亦足也,人人家家皆得足也。"

[38]亲亲尊尊:对亲者亲,对尊者尊。

[39]明分职:区划清楚各个人的名分、职责。

[40]苛察缴绕:意指纠缠琐碎,不识大体。 不得反其意:不能回归各自的真实情性。

[41]控名责实:即"循名责实",按其名而求其实。控,按照。 参伍:错杂排列,即参照比较,以定是非优劣之意。参,错杂;伍,排列。

[42]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老子》曰:"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又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其辞难知:讲的道理像是不好理解。

[43]以虚无为本:讲"虚"、讲"无"、讲"清静无为",是道家学说的根本。 以因循为用:在行动上就是讲究顺应客观形势。因循,犹言"顺应"。

[44]无成势,无常形:没有一成不变的势态,没有固定不变的形状。 故能究万物之情:因其顺应万物,故能究万物之情。

[45]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意谓由于能够不失时机地贴近万物、顺应万物,所以也就能绝好地把握万物。

[46]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郭嵩焘曰:"言道家之术,亦自有法度,而不任法以为法,挈度以为度,一因物之自然,顺而序之,是以终归于无也。"

[47]圣人不朽,时变是守:王念孙以为"朽"字应作"巧"。师古曰:"无机巧之心,但顺时也。

[48]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即上文所谓"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 使各自明:使其在各自的职任中表现其能力才干,而君主得以辨识之。明,显示,表现。

[49]其实中其声:实际表现和其说话相一致。 端:正。 窾:《集解》引徐广曰:"音'款',空也。"

[50]在所欲用耳:意谓群臣的忠奸、优劣都已充分表现,就等君主去选择任用了。

[51]混混冥冥:指元气浩博充满的样子。 光燿天下:指君主清静无为,而又获得了无比的成功。 复反无名:重新回归到"无知"、"无识"、"清静无为"。

[52]圣人重之:意谓圣人都注意养生。

[53]形者生之具也:肉体是生命的基础。具,基础,物质因素。

[54]定其神形:指休养精神,减少思虑,保持宁静淡泊等等。 有以治天下:意谓有治理天下的资本。 何由哉:靠什么呢?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迁[1]。

迁生龙门[2],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3]。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4],窥九疑,浮于沅、湘[5];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6],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7];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8]。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9],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10]。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11],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12],故发愤且卒。而子迁适使反,见父于河洛之间[13]。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14]?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15],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16]。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17]。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18],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19],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20]。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21],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22]。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23]。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24]。

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25],史记石室金匮之书[26]。五年而当太初元年[27],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历始改[28],建于明堂,诸神受纪[29]。

(以上为第三段,司马迁写自己少年时代的生活经历和接受父亲遗嘱时的恳切情景。)

【注 释】

[1]有子曰迁:张守节云"司马迁字子长"。

[2]龙门:山名,在今陕西省韩城市东北,山西省河津县城西北十二公里的黄河峡谷中,原称"龙门",也称"禹门"。

[3]诵古文:诵读先秦流传下来的用"古文"所写的六国书籍,如《左传》、《国语》等。

[4]会稽:山名,在今浙江省绍兴市南。 禹穴:会稽山上的一个洞穴名,相传禹曾进去过,故称"禹穴"。

[5]九疑:山名,在今湖南省道县东南,其山有九峰,皆相似,故称"九疑"。相传舜巡狩至此而死,遂葬焉。 浮于沅、湘:意即乘船到达过沅水、湘水。

[6]北涉汶、泗:向北到达过汶水、泗水。 讲业:讲习儒家的学业。 齐、鲁之都:齐都临淄,在今山东省淄博市之临淄区;鲁都即今山东省曲阜市。

[7]乡射:儒家所讲究的古礼之一,据说是州(乡)官于春秋两季在乡学里召集乡民按照一定仪式举行饮酒与射箭,是谓"乡射"。 邹峄:邹县的峄山。

[8]鄱:同"蕃",《汉书》作"蕃",即今山东省滕县,春秋时邾国的都城。薛:汉县名,在今山东省滕县南。彭城:即今江苏省徐州市。 过梁、楚以归:梁是汉代的诸侯国,国都先后为今之山东省定陶与河南省睢阳(今商丘县城南)。近来有人以为"楚"或指陈涉为"张楚王"时的都城陈县,即今之河南省淮阳。

[9]仕为郎中:因父亲为官而得保任为郎中。 奉使西征巴、蜀以南:事在武帝元鼎六年(前111)。是年武帝平定西南夷,在今云南、贵州以及四川省南部新设了武都、牂柯、越巂、沈黎、文山五个郡,故派司马迁前往考查。巴、蜀:汉郡名,巴郡的郡治江州(今重庆市西北);蜀郡的郡治即今成都市。

[10]略:行视,视察。邛:邛都,在今四川省西昌市东,当时为越巂郡的郡治所在地。笮:笮都,在今四川省汉源县东北,当时为沈黎郡的郡治所在地,后来并入蜀郡。昆明:古地区名,在今云南省昆明市西,当时属于归汉的滇王,后来设为益州郡,郡治在今晋宁县东北。 还报命:回京向皇帝报告视察结果。

[11]是岁:即汉武帝元封元年(前110)。 始建汉家之封:开始进行汉朝的首次封禅活动。到泰山峰顶增土祭天称作"封",在泰山下面的某小山拓土祭地称作"禅"。

泰山的封禅活动。

[13]适使反:刚好出使归来。 河洛之间:这里即指洛阳。洛阳处于洛水之北,黄河之南。

[14]绝于予乎:意思实谓"难道能让它断绝在我这里吗"?

[15]接千岁之统:据《封禅书》,西周初年周成王曾登封泰山,后来秦始皇也封过泰山,但汉朝人囿于对秦朝的偏见,不把秦朝看作一个王朝,说汉朝上继周朝。自周成王(前11世纪)到汉武帝元封元年,相隔九百多年,此云"千岁"是约举成数。

[16]吾所欲论著:即指写《史记》。

[17]此孝之大者:以上数句见《孝经》,原文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18]周公:名旦,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先辅佐武王灭商,建立了周朝;又辅佐年幼的成王将国家治理成盛世,是儒家心目中的圣人。 论歌文武之德:指写文章、作诗歌以宣传、歌颂文王、武王的功业、道德。旧说今《诗经》中的《文王》、《大明》、《文王有声》以及《尚书》中的《牧誓》等歌颂文王、武王功业的作品皆为周公所作。

[19]宣周邵之风:谓周公能使自己与召公的风教普行于天下。邵,同"召",即指召公,名奭,周公之弟。成王年幼时,召公与周公共同辅佐成王,即前所谓"分陕"者是也。 达太王王季之思虑:指写诗以阐发太王与王季的思想。太王,即古公亶父,周文王的祖父,后被追尊为"太王",《诗经》中的《绵》即为歌颂太王而作。王季,名季历,太王之子,文王之父,后被称"王季",《诗经》中的《皇矣》即为歌颂王季而作。

[20]爰及公刘:再向上推到公刘。公刘是周族的远辈祖先,由于发展农业,使周族从此兴盛,《诗经》中有《公刘》篇即歌颂其功业者。 以尊后稷:以推尊到周族的始祖后稷。"后稷"名"弃",周族的始祖,以发展农业之功被舜封为"后稷",《诗经》中有《生民》,即演说后稷之事。

[21]幽厉:周幽王、周厉王,都是西周的昏君。周厉王名胡,前878─前842年在位,因残虐无道被国人驱逐,逃死于外。幽王名宫涅,西周的末代君主,前781─前771年在位,因荒淫无道被犬戎所杀。"幽厉之后"即指东周以来。 王道缺,礼乐衰:即礼崩乐坏,西周前期的"王道"秩序不复存在,如诸侯力政,礼乐征伐不再由天子出等等。

[22]修旧起废:将破旧礼乐重新修好,将废弃的秩序重新组建。 论《诗》、《书》:《诗》、《书》原是学官里的两种传统教材,孔子重新予以解释、阐发。 作《春秋》:司马迁采用孟子以及汉代公羊学家的说法,认为《春秋》是孔子所作。 则之:奉以为样板、准则。则,遵行。

[23]获麟:指鲁哀公十四年(前481)西狩获麟事,孔子对此伤心慨叹,其《春秋》的写作也就从此搁笔了。 四百有余岁:梁玉绳曰:"获麟至元封元年,凡三百七十二年。" 史记放绝:指各国写的历史书,丢失散乱。史记,泛指历史书。

[24]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据此可知司马谈当时已经编写了部分书稿,或者至少已经编排了许多资料,故司马迁如此说。论,演绎,阐发。次,编排,排列。

[25]卒三岁:元封三年(前108)。

[26]史记石室金匮之书:句子不顺,意即大量阅读石室金匮之史记。王先谦引李慈铭曰:",即'籀'字,亦作'抽'。《说文》:'籀,读书也。'"

[27]五年而当太初元年:意谓司马迁任太史令后的第五年是太初元年(前104)。

[28]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十一月初一是甲子日,这天的早晨交冬至节。 天历始改:从这天开始使用新历法,即所谓"太初历"。

[29]建于明堂:谓在明堂举行使用新历法的典礼。建,立,这里即指颁行。明堂,儒家传说的一种古代建筑。 诸神受纪:《索隐》引虞喜《志林》云:"改历于明堂,班之于诸侯。诸侯,群神之主,故曰'诸神受纪'。"受纪,即接受新历法。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1]:'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2],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3]?'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4]。"

上大夫壶遂曰[5]:"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6]:'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7]。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8],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9]。'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10]。'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11],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12];《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13];《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14];《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15]。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16]。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17]。《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18]。《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19]。故《易》曰'失之豪厘,差以千里'[20]。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21]。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22]。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23]。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24]。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25]。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26],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27]。"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28]。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29],夫子所论,欲以何明[30]?"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31]。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32]。汤武之隆,诗人歌之[33]。《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34],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35],改正朔[36],易服色[37],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38],海外殊俗,重译款塞[39],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40]。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41],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42],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43]。"

于是论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44]。乃喟然而叹曰[45]:"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46]。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47];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48];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49];《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50]。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51]。"于是卒述陶唐以来[52],至于麟止[53],自黄帝始。

(以上为第四段,写自己当初之所以要著《史记》的原因,以及受刑后自己之所以能忍辱继续著述的动力来源。)

【注 释】

[1]太史公曰:此"太史公"乃司马迁自指。 先人有言:即前文司马谈临死前的遗言。

[2]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崔适曰:"云'五百岁'者,此以祖述之意相比,所谓断章取义,不必以实数求也。由今观之,有孔子,而尧、舜藉以祖述,文、武藉以宪章;有太史公,而孔子列为世家,《儒林》表其经业,是孔子后不可无太史公,犹周公后不可无孔子也。"

[3]有能:即"孰能"。 绍明世:继承并发扬古代圣世的事业。绍,接续,继承。 正《易传》:孔子作过《易传》,因历年久远,传写讹误,故须订正而用之。 继《春秋》:司马迁认为《春秋》是孔子所作,今欲效孔子的《春秋》以写《史记》,故曰"继"。 本《诗》、《书》、《礼 》、《乐》之际:意即遵循儒家几部主要经典的精神,以进行自己的著述。

[4]意在斯乎:大概就在我吧。斯,此。 让:推辞,拒绝。

[5]上大夫:《索隐》曰:"遂为詹事,秩二千石,故为上大夫也。" 壶遂:汉武帝时的天文学家,曾与司马迁一道参加过制定"太初历"。

[6]董生:董仲舒,汉武帝时代的著名经学家,以讲《公羊春秋》著名,是汉武帝尊儒的最先倡导者。生,先生也,迁自居后学,故称董仲舒"先生" 。

[7]司寇:官名,主管缉捕盗贼,维护治安。 诸侯害之:别的国家都很忌恨他,怕他把鲁国治理得强盛起来,对别的国家不利。害,忌恨。 大夫壅之:鲁国大夫都压抑他,阻挠他,不愿让他的名声、地位超过自己。壅,抑制,障蔽。

[8]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指以《春秋》这部书来褒贬、评定整个春秋时代的各国大事。《春秋》的记事上起鲁隐公元年(前722),下止于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前后共二百四十二年。是非,用如动词,意即"褒贬"。 以为天下仪表:给天下树立了一个如何治理天下的具有正反两方面意义的样板。

[9]贬天子:《汉书》无"贬天子"三字。"贬天子",或者这是司马迁个人对《春秋》的一种理解;或者是一种借题发挥,他写《史记》显然有一种"贬天子"之意,这是他为了打鬼而借用钟馗。 达王事:表达儒家的"王道"理想,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守其位的礼乐社会。王事,王者的事业。

[10]载之空言:指用抽象的理论文章发表评述。 见之于行事:即写成一部有人物活动、有事件过程的历史书。 深切著明:深刻、切实,而又清楚、明白。著,明显,鲜明。

[11]三王之道:即前文所说的"王事"。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 人事之纪:人与人之间的伦理纲常。纪,纲领。 别嫌疑:将模糊不清的界限划分清楚。 存亡国:使行将灭亡的国家存在下去,如楚庄王之不灭陈国。 继绝世:使已经断绝的帝王世系再继续下去,如周初陈(舜后)、杞(禹后)诸国之建立。

[12]《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意谓《周易》的最大长处是能够将天地间许多隐微不明的道理明确地表现出来。五行,指金、木、水、火、土。

[13]《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意谓《礼》的功用是整顿人与人之间的伦常关系,故而其最大长处是在于实践。 《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尚书》中记载了尧、舜、夏、商、周历代先王的事迹,最适合于后世之治国者参考。

[14]牝(pìn)牡:即"雌"、"雄"。"雌雄"用以区分鸟类,"牝牡"用于区分兽类。 故长于风:此主要指《诗经》中的《国风》而言,《国风》是来自各地区的歌谣,几乎每篇都使用了许多草、木、虫、鱼等作为其"赋"、"比"、"兴"的手段,而诗人的写作目的,则是为了用于讽谏。风,同"讽"。

[15]《乐》乐(lè)所以立,故长于和:《乐》是让人快乐的,故而其长处是能使人的心态平和,或可解释为《乐》能使人以其现有条件为乐。 《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春秋》是帮助人明辨是非的,故其历史经验可供治人者借鉴。辩,同"辨"。

[16]节人:节制人,使人行动有礼。 发和:抒发人的平和之气。 道事:叙述三王旧事。 达意:表达诗人的情志。 道化:表现天地万物发展变化的状态。 道义:告诉人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义,宜也。

[17]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意谓《春秋》是最能改造乱世,使其回归秩序的精神武器。

[18]万物:犹言"万事"。散聚:犹言"成败"、"盛衰"。

[19]失其本:谓统治者没有抓住治国的根本,没有以"三王之道",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伦理教育人,并身体力行之。

[20]《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今之《易经》及《彖》、《象》、《系辞》并无此语,此语见《易?乾凿度》与《易?通卦验》。

[21]其渐久矣:这是逐渐发展而来的,其开头已经很久了。

[22]前有谗而弗见:句首应增"不者"二字,方可读通。谗,指谗臣,专门说人坏话,怂恿君主做坏事的人。 贼:贼臣,阴险、残忍的奸臣。

[23]守经事而不知其宜:句首应增"不者"二字,方可读通。守经事,在正常的情况下处理一般事务。经,常,正常。 遭变事而不知其权:遇到紧急情况而不知采取变通做法。权,变通。

[24]首恶:带头作恶。 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二句语义不顺,《汉书》将之合并为一句作"必陷篡逆诛死之罪"。

[25]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二句语义不顺,《汉书》将其改作"其实皆以善为之,而不知其义"。 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受到舆论谴责而不敢为自己辩驳。

[26]君不君则犯:作国君的如果不像国君,就要受到臣下侵犯。犯,师古曰:"为臣下所干犯也。" 臣不臣则诛:作臣子的如果不像臣子,就要被君主所诛。

[27]《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春秋》是讲述礼义的根本大典。宗,根本。 礼禁未然之前:谓礼能教导人,使人避免犯罪。 法禁已然之后:法律是惩治已经构成犯罪事实的人。 礼之所为禁者难知:意谓礼对防止人犯罪的效用,不易被人所重视。

[28]垂空文以断礼义:意即通过写《春秋》将其以礼义治世的思想宣示于世人。 当一王之法:公羊《春秋》家认为孔子虽然不是"王",但是他的《春秋》事实上是给世人制定了一部如何治国平天下的大法,所以他们称孔子为"素王"。

[29]万事既具:谓普天下今已万事皆备。 咸各序其宜:意谓各行各业全得到了遂心如意的发展。

[30]夫子所论,欲以何明:你今天写《太史公书》,究竟想要做什么?夫子,犹言"先生",此称司马迁。

[31]唯唯,否否,不然:言其欲"唯"不敢,欲"否"又不甘心的进退失据的样子。犹今之所谓"您这个说法很对,但我不是这个意思"。

[32]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意谓伏羲为帝时,那是最淳厚的时代了,于是伏羲氏就画了代表当时文明的八卦。八卦,指乾、坎、艮、震、巽、离、坤、兑。 尧舜之盛,《尚书》载之:今《尚书》中有《尧典》,记载了尧、舜时代的政绩与其禅让的盛事。 礼乐作焉:据《五帝本纪》,舜时曾命伯夷制礼,命夔作乐。

[33]汤武之隆,诗人歌之:《诗经》中有歌颂商汤开国的作品《长发》、《殷武》,有歌颂武王功业的作品《武》、《酌》、《桓》等篇。

[34]推三代之德:歌颂夏、商、周三王的德业。 褒周室:即通常所说的"尊王",表现其对周天子的维护。

[35]明天子:对当朝皇帝的敬称,此指汉武帝。 获符瑞:出现了许多上天所降的吉祥征兆。符瑞,汉代儒生为鼓吹天人感应而附会出来的一套东西,"符瑞"指好的征兆,表示上天将降福祥;"灾异"则指坏的征兆,表示上天将降灾难。 封禅:指自元封元年开始的汉武帝多次去泰山祭天和到泰山下的某小山去祭地。

[36]改正朔:古代王者建国,常有"改正朔"之事,如夏朝以孟春建寅之月为正,以平旦为朔;商朝以季冬建丑之月为正,以鸡鸣为朔;周朝以仲冬建子之月为正,以夜半为朔;秦朝以孟冬十月为正,汉初因之,至汉武帝太初元年改历,又回复使用夏历,亦即今之阴历。正朔,正月初一。

[37]易服色:指帝王的车马、礼服等要改用新的颜色。按:秦时尚黑,汉时开始尚赤,后又改为尚黄。

[38]受命于穆清:意即受命于天。 泽流罔极:汉朝皇帝的恩泽一直远播到没有尽头的远方。罔极,无边,没有止境。

[39]殊俗:不同风俗的国家。 重译款塞:意谓经过几重的翻译,来到中国。款塞,叩塞门来服从也。款,叩也。

[40]有司:主管该项事务的官员。

[41]尝掌其官:曾任过太史令。 明圣盛德:圣明天子的隆盛德业。 堕先人所言:毁废了父亲对自己的殷切嘱托。堕,同"毁"。

[42]述故事:阐述以往的历史事件。述,指阐发前人已有的东西,与下文之所谓"作"对举,"作"指自己的"创作"、"创立"而言。 整齐其世传:把古代帝王、诸侯以及英雄豪杰们的家世、事迹加以排列,使之系统化。

[43]君比之于《春秋》,谬矣:史公前面以继承孔子写《春秋》自任,今又责人不应比之写《春秋》,前后抵牾,见其矛盾违心之情。徐孚远曰:"史公为此言,惧有'谤书'之祸也。"

[44]论次其文:即写作《史记》。论次,阐述,编排。 七年:指天汉三年(前98)。司马迁自太初元年(前104)开始写《史记》,至天汉三年共七年。 太史公遭李陵之祸:指天汉二年(前99)李陵征匈奴兵败被俘,司马迁因议论李陵事下狱,而于天汉三年受宫刑。 幽于缧绁(léi xiè):指身处牢狱。缧绁,捆绑犯人的绳索,引申为牢狱。

[45]喟(kuì)然:伤心的样子。

[46]深惟:深思。 《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意谓《诗经》、《尚书》之所以有些地方写得含蓄隐晦,那是出于一种表达思想的需要。

[47]西伯拘羑(yǒu)里,演《周易》:西伯即周文王,司马迁说是周文王被殷纣王囚于羑里(今河南省汤阴县北)时,将《周易》的八卦推衍成了六十四卦。

[48]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国语》的作者,旧说曾认为是左丘明。  孙子膑脚,而论兵法:孙膑被庞涓施膑刑后,逃到齐国,后率齐师破杀庞涓于马陵道,并有兵法传世。

[49]不韦迁蜀,世传《吕览》:吕不韦在任秦国丞相时,曾召集宾客编著了一部《吕氏春秋》,后因嫪毐事被秦王流放巴蜀,死于途中。 韩非囚秦,《说难》、《孤愤》:韩非是战国末年韩国公子,其著作《说难》、《孤愤》传到秦国后,大受秦王赞赏。秦王喜爱韩非的才华,将其召到秦国,后被李斯等所害。

[50]《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诗经》是一部古代歌谣集,内容相当丰富,但说其作者大抵都是"圣贤",说其内容大抵都是"发愤"之作,显然不合事实。

[51]此人:这些人,指上述一大串。 郁结:郁闷,纠结。 述往事:阐述历史旧事。 思来者:寄希望于未来,希望日后能有人理解自己的思想情志。

[52]卒述陶唐以来:陶唐即尧。《索隐》曰:"《史记》以黄帝为首,而云'述陶唐'者,按《五帝本纪赞》云:'五帝尚矣,然《尚书》载尧以来,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故述黄帝为本纪之首,而以《尚书》雅正,故称'起于陶唐'"。

[53]至于麟止:《集解》引张晏曰:"武帝获麟,迁以为述事之端,上纪黄帝,下至麟止,犹《春秋》止于获麟也。"按:武帝获麟在元狩元年(前122),崔适以为《史记》"其创稿始于太初元年,告成于天汉三年,而其述事实止于元狩元年冬十月耳"。并以为今本《史记》中元狩元年以后之记事,皆后人所窜入。顾颉刚、赵生群以为"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是司马谈写《史记》的预定断限。顾颉刚曰:"《自序》记《史记》之断限有两说,一曰'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一曰'余历述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一篇之中所言全书起讫之异若此。求其歧说所以发生之故,颇疑谈为太史令时,最可纪念之事莫大于获麟,故迄'麟止'者谈也;及元封而后,迁继史职,则最可纪念之事莫大于改历,故'迄太初'者迁之书也。《太史公自序》一篇本亦谈作,迁修改之而未尽,故犹存此牴牾之迹耳。"

【解 读】

作品叙述了作者自己始自颛顼以来的遥远家世。他的祖先曾有几代人掌管过天文、地理,当过史官,从而使得这门学问成了司马迁的家学。他的祖先里出过司马错、司马靳这些军事家,出过司马昌、司马无泽这些主管过工商业的经济人才,这对于司马迁的知识构成是非常重要的。他在《史记》中写了许多军事家的传记,写了许多战略、战术问题,写得那样真切;尤其写了《平准书》、《货殖列传》这两篇杰出的经济学著作,这一切都应该说与他的家学以及祖先对他的影响有关。

作品中全文引入了其父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这篇文章对先秦的儒、墨、道、法、名、阴阳六家学派的宗旨及其学说的优缺点一一进行了分析评述,其用语之简洁,概括之准确,都是前无古人的。于此不仅可以了解司马谈的思想、学术,认识司马迁所受的某些道家影响,而且有助于我们认识汉代初期学术上各家各派互相吸收融会的发展趋势。

作品中描写了司马迁接受其父临终遗嘱的情景,老司马谈语言恳切,句句动人,这是构成日后司马迁忍辱发愤,百折不挠地写《史记》的动力之一。对此,我们还应该透过他们的父子关系,看到这是一种时代要求、历史使命的体现。

作品叙述了作者写作《史记》的目的,以及对自己《史记》的高度评价。"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他毫不客气地要做孔子第二,周公第三。

作品中也介绍了《史记》一书的规模、体例和每篇写作的主旨。李景星说:"盖自序非它,即史迁自作之列传也,无论一部《史记》总括于此,即史迁一人本末,亦备见于此。其体例,则仿《易》之《序卦传》也,《诗》之《小序》也,孔安国《尚书》百篇序也,《逸周书》之七十篇序也。其文势,犹之海也,百川之汇,万派之归,胥于是乎在也。又史迁以此篇教人读《史记》之法也。凡全部《史记》之大纲细目,莫不于是粲然明白。未读《史记》以前,须将此篇熟读之;既读《史记》之后,尤须以此篇精参之。文辞高古庄重,精理微旨更奥衍宏深,是史迁一生出格大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