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条船,就别靠岸 (评论: 青灯)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6:46:04
如果你是条船
  
   漂泊就是你的命运
  
   可别靠岸
  
   ——北岛《青灯》
  
  
  
   最新一期(0904)的《读库》里,充满了我喜欢的主题和文字。曾经写过《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的张宏杰的《乾隆皇帝与鸦片战争》,以对细节的留意与描述,展示了老大帝国西山残照的最后一抹余辉以及迫来的黑夜间的波谲云诡。老乡马宏杰的《西部招妻》,图文并茂地记录了家乡一个残疾菜农青年到宁夏南部买老婆的错愕历程,熔炼出人生的荒诞与悲哀的本象。还有肖逢的《私人编年史:我的一九七八》。如果把个人的经历比喻为笔迹的话,那么他的这支笔勾勒出的是一幅时代的肖像。无论是“蝴蝶效应”还是“大风起于青萍之末”,每个人的个人史都是历史的一个真实侧影。张铁志的《“我不属于运动的一部分”》,还原出一个迪伦自我认同的迪伦,让我想起李皖的一篇文章《揭穿“投降派”许巍的真面目》,其主旨都在于告诉我们:作为独立的个体,他人主观的投射与我无关。王鹤的《柳如是》,唤起我对近三年前自己写过的一篇《柳如是》的回忆,并与近期于陈寅恪先生神思萦绕的追慕相映照,促使我对旧文补缀,而新旧对比亦可窥见三年时光投于我身上的影子。最后,是赵瑜的《北岛三札》。
  
   对于北岛,之前除了知道他是时代交替之际朦胧诗的先锋之一以及有关《今天》的片段传闻外,他的生平了无所知;他的作品,除了知道有《回答》和那著名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外,也毫无接触。《北岛三札》评述了北岛寓居海外后的三部散文集:《青灯》、《蓝房子》和《午夜之门》,文章的笔法和文意有种往日时光与长路风尘的味道,接通并激活了已深入骨髓化为基因的传统符码——那饱含感时伤怀与羁旅乡愁的诗意,也激发了我对北岛及其《青灯》的兴趣。
  
   取读《青灯》,发现赵瑜书写《北岛三札》的笔触意蕴可谓是对北岛文风文法的借鉴或摹仿,而这本身也体现了对心仪作品及作者的致敬,这种笔触意蕴恰如赵瑜所言,“这种打捞岁月碎片的写作方式注定倾注着中国式的伤感”,“他简短的句子,用词精确而又隐忍,完全是一个教授古典文学作品的教授的笔法”,她们是“激情的,简洁的,有力量的”。
  
   《青灯》由上下两辑组成,上辑是怀人,有北岛的忘年交冯亦代、熊秉明、蔡其矫,声气相投的知音魏斐德、艾基和周氏兄弟,有发小儿刘羽,有玩伴儿AD,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芥茉,其中的一些已经作古。很喜欢感怀冯亦代先生的《听风楼记》和蔡其矫先生的《远行》,因为其中作者追忆出许多鲜活灵动的细节,“细节象灰尘在阳光里的舞蹈一样,真切又动人”(赵瑜语),耐人寻味。而我们于远人与往日的记忆,又何尝不是由这样如星星般闪亮的细节构成。《远行》是上辑的末篇,由她引出的下辑,果然记录的都是作者的远行。那些刻划过作者羁旅风尘的人事,反衬出的其实是作者自己内心的漂泊。其中的一篇《旅行记》很特别,是作者本人对自己半生漂泊的综述和总结。漂泊,不是形体的位移,反而是心态的沉淀与凝聚。已过中年的北岛,用这些文字从其人生阅历和匆匆行色中回退,一直退回到出发的地方。而他于有关的远行的记叙中,并无意于描写路过的风景,其着意处也在记忆漂泊中遇到的人和体味到的友情。于是,《青灯》的上下辑,是气息相通的,她隐寓着作者于这世间寂冷的漂泊中对于友情温暖的感恩和期盼。对此,我亦心有戚戚焉。因为,旅行的意义,对我来说,并非为了寻觅那些别样的风景,而是在路上遇见别样的人,以及彼此间怦然心动的一刻,如漫天大雪中一盏青灯的火焰。
  
   还是转录下这些令我怦然心动的文字吧。
  
   ……像一个被冻僵的人在记忆的火边慢慢缓过来……
  
   一个人首先要看他是怎么起步的,这几乎决定了他的一生。
  
   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此刻,而这个此刻的门槛在不断移动。
  
   “我想修改我的遗嘱,加上:我将笑着迎接黑的美。”如此诗意的遗嘱,其实恰好说明他是一个绝望的浪漫主义者。
  
   (以上出自北岛《听风楼记》)
  
   死者如沉钟,往往只在家庭团聚时敲响。
  
   当他读到“一只孤狼走进/无人失败的黄昏”时,不禁落了泪。薄暮如酒,曲终人散,英雄一世自惘然。
  
   而历史给历史学家想像与阐释的空间,历史学家赋予了历史个人化的性格。
  
   (以上出自北岛《青灯》)
  
   在午后的宁静中,几盆花开得热烈。
  
   特别是在巴黎这样阴性的城市……
  
   所谓通才,不仅指在学问上博大精深,更重要的是对历史对人生彻悟和关怀。与通才相对应的是专才,这就是充斥今日的那些所谓的专家们。他们专业越分越细,路越走越窄,所掌握的知识纯粹用来混饭的。再看看当今统治世界的技术官僚们,正是这种专才在权力层面的延伸,从上到下,几乎个个懂行能干,但就是没有灵魂。
  
   其实人生就是减法,见一面少一面。
  
   茶带来的记忆就是与酒不同,清爽明澈。
  
   (以上出自北岛《如果天空不死》)
  
   同代人久别重逢就如同照镜子:你看见人家多老,你就有多老。
  
   浮华世界的镜像永远是颠倒的。
  
   那是晚秋时分,树叶红黄相间,阳光柔和,暗示着冬天的肃杀。
  
   石板路通向过去,让人想到时间的磨砺。
  
   在政治高压下,谁也没有道德优势。可话又说回来了,在生死之间,爱恨之间,成败之间,荣辱毁誉之间,差的往往就是这一步。
  
   生活的悲欢离合远在地平线以外,而眺望是一种青春的姿态。
  
   (以上出自北岛《与死亡干杯》)
  
   这个世界上显然是差距先于认同,而认同往往是对差异的矫饰而已。
  
   中国诗歌早就远离大地母亲,因无根而贫乏,无源而虚妄。
  
   (以上出自北岛《艾基在柏罗依特》)
  
   满天星斗连成一片,璀璨迷离。看来总得有最后一次,否则人生更轻更贱。我们都走在这路上,谁都没有免于死亡的特权。也许重要的是,你与谁相识相伴相行,与谁分享生命苦乐,与谁共有某些重要的时刻,包括最后一次。
  
   他(艾青)有点儿公子落难的意味,自视清高,身份感强,让人敬而远之。
  
   霜染红叶,如大地的血液。……凭栏望去,无限江山无限愁。
  
   中国人的嗅觉比狗还灵。
  
   那来自美洲大陆动荡不安的声音(惠特曼的《草叶集》),好像开关,一下打开他天性中未知的暗道——那与革命缘起息息相关,但又与铁血纪律格格不入的流浪精神。
  
   他的反抗是个人的,他相信任何形式的集体反抗最终必与权力结盟,任何以自由为名的造反都将走向奴役之路。
  
   没有谁保护我们,只有靠自己支持到最后一息……
  
   眷恋与远行,方向相反,却彼此激荡有如持久的钟声。(蔡其矫《自画像》)
  
   我们自以为与进俱进,其实在不断后退,一直退到我们出发的地方。
  
   (以上出自北岛《远行》)
  
   而爱情与革命有相似之处,如火,热烈而转瞬即逝。
  
   “国际主义”与“全球化”是不同年代的时髦用语,乍听起来大同小异,实则有天壤之别。“国际主义”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全球化”是不明国籍的富人合伙坑蒙拐骗。
  
   有时候我觉得朗诵并非为了让声音留下痕迹,而是为了消失,特别是消失在异地他乡,归于虚无,那是一种能量的释放。
  
   朗诵似乎是一种集体猜谜活动,听众鼓掌,则表示他们全都猜中。
  
   (以上出自北岛《智利笔记》)
  
   末日感,那是人类处境的一种真实隐喻。
  
   如果一个城市是放大镜,那么一个人则是尘封的书中的某个字,两者本来毫无关系,除非上帝或历史的欲望要借助城市寻找那个字,并锁定其含义。一个漂泊者甚至连字都不是,只是字里行间的潜台词而已。
  
   苍天在上,其实我们都是精神上的残疾人,不可救药。
  
   (以上出自北岛《忆柏林》)
  
   宴请其实是对金钱这古老权力的拜祭仪式,甚至与主客无关。
  
   直到我自己漂流海外,才多少体会香港人的内心处境,他们就是中国这张画的留白。
  
   (以上出自北岛《在中国这幅画的留白处》)
  
   盖瑞·施耐德说过:大多数人都不了解自己所生活的土地,只是占领那里而已。
  
   (以上出自北岛《多情的仙人掌》)
  
   其实,一个人的行走范围就是他的世界。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我们这代人违背了古训,云游四方,成为时代的孤儿。有时深夜难眠,兀自茫然:父母风烛残年,儿女随我漂泊,社稷变迁,美人色衰,而我却一意孤行。这不仅仅是地理上,而是历史与意志、文化与反叛意义上的出走。这或许是命中注定的。在行走中我们失去了很多,失去的往往又成了财富。
  
   看大地多么辽阔,上路吧。
  
   (以上出自北岛《旅行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