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通向新外王的道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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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人文講習錄》
廿一﹑通向新外王的道路 (一)
各位会友﹐今天是我们人文友会第二十一次的聚会。上两次是採取自由讨论的方式。现在有几位是新参加听讲的﹐恐怕一时不能把握住线索﹐可以把过去的讲词看一看﹐不过讲词并不够﹐不够不要紧。还有要点要说的﹐即常常参加这样的聚会﹐可以把精神凝聚一下﹐提撕一下﹐初参加的﹐不要抱着求知识的态度﹐我们这裡有许多与生活有关的话﹐一时听不懂不要紧﹐切不可急躁。我们这个聚会已有一年多﹐从未间断﹐而且精神很好﹐这就表示大家已有一种精神的凝聚﹐我们现在讲内圣是為了什麼﹐这一点必须知道。过去讲内圣﹐即在通外王。事功﹐即外王的表现﹐所谓事功﹑事业﹑政治﹑经济﹑典章﹑制度﹐通通是外王。现在的建国﹐即根据内圣之学向外开﹐亦即是外王。向外开﹐在现在讲是两行 : 一是科学﹐一是民主。
过去我国讲外王﹐是由内圣直接推出来。故曰 : 「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现在如此讲法已不够。因為科学﹐虽与正心﹐诚意有关 : 以之為本﹐但不能直接推出科学来。王阳明讲良知﹐并不能產生科学。以前的讲外王都是直接从内圣推出来。例如刘宗周曾答崇禎帝说 : 「陛下心安﹐则天下安矣。」朱子上宋孝宗书言天下事﹐必从正心诚意致知格物说起。又如李世民之争帝位﹐非常激烈。此类问题最根本的解决﹐说来说去﹐还是归在正心﹑识意﹑修身﹑齐家上。中国以前讲外王﹐到这裡即无办法。过去的问题﹐不外有三 : (一)王位的世袭﹐(二)朝代的更替﹐(三)宰相的难处。这都是属於外王直接内由圣推﹐一方面也表示对於外王无办法。现在讲外王与事功﹐乃集中在科学与民主。但从内圣上并不能直接推出科学与民主﹐其中有一转折﹐只有间接关係﹐而无直接关係。唯这一转折真是难事。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关键。即一方面科学和民主﹐与良知有关係﹐一方面科学和民主又有独立性。若从做事上讲良知﹐确可使事情做得好些﹐但对科学民主却无直接关。五四运动以来﹐认為科学﹐民主与中国文化对立﹐故非打倒中国文化不可。至於一般老先生的讲法﹐则又以為科学与民主﹐在中国固有的。这两种见解都不行﹐我们现在要把科学﹑民主与中国文化接起来。我们要他们接起来﹐首先了解这一转折﹐即科学﹑民主与良知有关﹐但科学﹑民主亦有独立性。我国讲科学﹑民主已有数十年﹐為什麼还不出来? 其实理由很简单﹐就民主言﹐像宪法﹑权利﹑义务﹑自由﹑平等﹑选举﹑被选举等观念﹐大家现在都知道﹐為什麼生活上不习惯这一套呢? 即这一套观念尚未进到我们生命裡面来。这些名词﹐从表面上看很易了解﹐但欲其进到意识裡面来﹐在生命裡面生根﹐这却很难。这难﹐却与过去的中国文化有关﹐现在就从这裡讲。
这基本的关键是在 : 中国的文化生命在以前其理性的表现是「运用的表现」(Functional Presentation)。西方文化的精神﹐其理性的表现﹐则是「架构的表现」(Construcctive Presentation)。唐君毅先生写文章﹐常谓西方文化是「方以智」﹐中国文化是「圆以神」。在我的歷史哲学中说﹐西方文化是「分解的尽理的精神」﹐中国文化﹐则是「综和的尽理的精神」【 http://www.yuandao.com/dispbbs.asp?boardid=8&id=36186 】。这在西方近代有怀悌海﹐亦了解此意。他曾对张君勱先生说 : 「中国文化very reasonable。」我过去最爱读怀氏的书。在他的「Process and Reality」这部鉅着裡﹐他说有两个主要的观念﹐即「过程是最后的﹐事实是最后的」(Process is ultimate ﹐Fact is ultimate)。他的意思是反对亚里斯多德以来所谓本体﹑属性这一套概念架子。他认為具体事实即是最后的﹑最根本的﹐而凡是一个具体事实都是一个动的过程﹐故过程亦是最后的﹐最根本的。事实与过程就是「真实」。不必於此呈现的真实外再推寻那不呈现的抽象的「本体」以為真实。这种观点就是一种功能的观点。同时﹐中国人的理性表现也是功能的﹑作用的﹐中国人喜讲情理﹐是活的﹐所讲的都是情中。讲乾枯的抽象的理性。故怀氏谓為Reasonable。因此﹐科学﹑民主出不来。中国人讲道﹐即在眼前﹐当下即是。这是作用见性。佛教在中国出禪宗﹐也是表现中国人的这种特性。总括起来﹐西方人讲道是概念的方式﹐即抽象的﹐静态的 : 中国人讲道是功能的方式﹐即具体的﹑动态的﹔中国人讲道的功能的方式﹐即具体的﹑动态的。
古代的圣君贤相之治理家国天下全是德化的表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在这种功能的方式之下﹐作皇帝只要有点雄心﹐一定是对一切都管﹐所以这需要一套架子予以限制﹐但中国却素来没有。这从好的方面说﹐好处很多﹐情﹑理﹑法﹐通通在内。从坏的方面说﹐坏处也很多﹐如浑沌﹑拖泥带水等。现在的人骂中国文化﹐都是从坏的方面说的。现在要生存﹐须有架构的表现。良知的表现是运用的表现。故曰 : 「耳无体﹐以万物之声為体﹐目无体﹐以万物之色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為体。」这即是作用表现之最恰当的话头。运用表现是最高的境界。我们所要说的转折﹐即如何从理性之运用表现转為理性之架构表现。我们中国所缺者﹐即在架构表现(论境界﹐架构表现并不如运用表现為高)。復次﹐中国人之思考是感觉的﹑直觉的﹐而且太重实用﹐不重抽象﹐故科学出不来。(现在的学生﹐都喜读工学院﹐不喜理学院﹐即是一例。)中国之生活情调与精神﹐从理性上讲是运用的表现﹐从行动上讲则喜讲「革命」。革命是突破﹐不能常革命。常革命﹐则大家都成了革命的对象﹐成了敌人。中国现在最需要政治家﹐有政治家﹐才能有民主政治出现。关於这些﹐我过去有一篇文章论政道与治道【 http://bbs.zdic.net/thread-133801-1-1.html 】﹐大家可以看看﹐作為参考。政道即架构表现﹐治道即运用表现。创造民主政治﹐须靠政治家与政治思想家。并须把它当作宗教一样的信仰﹐才能实现。中国现在社会上流行的﹐都是社会主义的意识﹐都是离开主题而歧出。所以不能建国。真正建国乃指有政治家建构民主政治言。直到今天﹐建国这个观念还不清楚。过去抗战建国﹐抗战清楚﹐建国不清楚。现在讲反C建国﹐亦是反C清楚﹐建国不清楚。只有反面﹐没有正面。我今分别理性之运用表现与架构表现就是要使大家从正式正视这个建国的工作。这当是儒家学术在外王方面的新展开。
牟宗三《人文讲习录》页101-104﹐学生书局﹐中华民国八十五年二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