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看草见精神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12:53:26
2008-11-20 20:42:13    作者:朱航满    来源:出版商务周报     点击数:16
当代以来,笔记体的写作大有少为人问津的境地,而浙江嘉兴的范笑我的《笑我贩书》、谢其章的《搜书记》以及余世存的《非常道》等,都是大家一致认可的笔记文字。我向南方的一位友人讲起当代文人笔记体文字的式微,友人向我推荐了《看草》,且多有称赞。我连夜捧读,叹其为当下文人笔记体中的上佳之作。
何频的这册《看草》是他在河南两年来观察草木的日记,其间在观察草木之余有他的游记、出行、怀古、读书、问学、考辨等等。他围绕草木这个主题,以笔记的形式谈论自己对草木的认识与体察。正因为采用笔记这种形式,使得这册关于草木的文字活泼大方、自然生动;而笔记文字的另一个特点则是作者会将自己的点滴心得一一谈来,却往往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闲话文字也常是另有一番情趣与天地,因此我读这册《看草》,似乎看到一个观察草木精神的作家对世相风云与往来历史的个人判断,它们隐匿在“看草”这样的文字背后,但细细品味,可让人咀嚼再三。2002年5月25日,他这样写道:“黎明听雨打树叶引人入胜。”由此,作家想到苏东坡有题跋《读文宗诗句》:“‘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世末有续之者。予亦有诗云:卧闻疏响梧桐雨,独咏微凉殿阁风。”作家进一步引申到:“这时候想起苏东坡,环境颇契合。另外还有一层意思,我觉得历来人们误解梧桐,总说一叶知秋是梧桐先老。其实不对,梧桐在杂树中并非最先生黄叶。坡仙察天地造化细致入微,他这里写夏雨打梧桐,并非翻案文章有所针对,但为我的思想和观察提供了文献支持。”短短数百字,由草木入手,其实是考辨历史的掌故文字。
再如2002年5月26日,何频在日记中写自家花园里的牵牛花开,由此写到自己读叶圣陶和俞平伯两位先生的通信,发现其中有不少的关于牵牛花开并互相道喜的细节。由此而引发了作者对于“人的命运和风骨”的一番考问,而作者也最终以这样的独语作结:“面对草木枯荣简洁明了的真相,受草木变化的启迪,我不仅思想得以安静而趋向深刻,而且逐渐发现事物的内在逻辑,并敢于说出心里话。”由这两则笔记,不难读出一位中国文人的精神尺度。起初,我读这册《看草》,还在疑惑,难道何频先生只是隐居闹市而又不关心窗外风云的雅士闲人,而这两则关于梧桐和牵牛花的笔记却显露出作者本真的精神视野了。以花草读出世态人情,并在这人间寻找出自己心灵与肉身的安身立命的道理来,这或许是作者在这红尘滚滚中的一次个人精神的超越。因此,我读这册《看草》,感觉它是一个内心丰富的个人对世界万象的耐心体察,更是对自我精神的不断反省。
我手边有一册1983年12月由北京出版社编辑出版的《历代笔记选注》,其中选录了中国笔记文章250多篇,而根据编选者所言,这些文字仅仅是中国古代文人笔记写作的冰山一角,中国古代笔记文体的发达由此可见一斑。其中我们最熟悉的莫过于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和苏东坡的《东坡志林》。这两册可列入中国文学经典的笔记体文章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作者记录了当时社会的独特风貌,刘义庆笔下的魏晋人物和东坡笔下的宋代风物,都在向我们立体地传达着一个时代的精神风貌,成为今天我们研究历史的一个参照。而我也更关注作为这些笔记文字背后的写作者本身,他们对其生活时代现实所保持的精神姿态。由此,再来看这册《看草》,所得就不仅仅是简单的草木枯荣,而是作家在极力地传达着自己对于这个时代的思考,以及与花草同为生命的人的生存状态的质询。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作家在观察、研究和种植草木之余,对于草木与人的现实处境的诸多独语,诸如:“郑州虽然在砍树,连合欢树也不能幸免,但一面又在种树,种包括合欢在内的新的绿化树。西开发区就有一条长长的‘合欢街’。种树又砍树,折射的也是生生不息的人类命运。”(2002年6月10日日记);“今日杨君刘村边很热闹,我老远就看到数台推土机在东奔西突,像装甲车在运行操练,原本就不算高的地堰先被堆成慢坡状,还来不及掉叶的野枸杞的丛枝被冲断撕碎,被泛青的麦苗轧烂了又一道道被新土埋没。……这样,在两个工地的夹峙之下,马李庄和桑园村后的果园就变成一片片孤岛了。”(2002年11月4日日记)看似闲文片语,却实在地写出了当代人在现实生活中毫无诗意的精神处境,置身越来越逼仄、粗糙、拥挤的生存环境,何来“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样的幻想。在《看草》中,有太多对现实的个人感怀,但我以为只是曲笔太多,春秋大义也都蕴含在草木的日夕变化之中,我不知道自己为这种写作该是赞叹还是遗憾和惋惜。在此只能引其两则做一介绍,一则为2003年5月12日作者记:“理书时发现加缪的《鼠疫》。人性无古今,而且中外一律。人在大难当头时,心理、行为如出一辙。”另一则为2003年11月11日作者记:“老侯识断有来历,令我不能不信服。他讲过另一则亲历之事还让我改变了对浩然的看法:1989年初夏,他到河北三河县看老友,不料浩然一身白衣缟服,枯坐下泪不饮食。”
何频坦言自己的这册《看草》颇受叶灵凤的《香港方物志》、贾祖璋的《花与文学》以及施蛰存的《云间语小录》等书影响,但他并没有刻意地模仿几位前人的文字。他的这册《看草》,我以为其独特之处,其一在其笔记的心态,其二则是以日记的形式。前面我谈笔记的心态,闲中其实不闲,而日记的形式则体现了作者执著耐心的记录精神。在我印象中,当代人中这样写观察日记的人实在不多。竺可桢先生曾多年记录物候的日夕变化,留下了宝贵的气象资料,可惜我未曾读过;当代作家中,我很尊敬的散文作家苇岸在去世前曾写过散文《二十四节气》,这是他坚持在北京郊区的昌平坚持观察自然风物和进行写作的记录,很可惜最终没有完成。而何频写《看草》则坚持了整整两年的时间,以细微和耐心的精神记录北方中原地区的草木变化,若以科学家竺可桢为参照,这无疑是为中原地区留下了极为珍贵的科学资料;而用散文作家苇岸来参照,我感受到了作为一位作家的内在意义,他将自己对自然草木点滴变化与人联系起来。我起初惊叹这些含蓄与绵密的文字对于草木的细微记录,从春天草木的发芽到冬天的枯败,日夕变化,波澜不惊,一一读来, 相对比,却感慨万千。人如草木,匆匆一世,诸如2002年1月3日,如此记:“上午收拾过新搬的办公室,凭窗东望,正和两棵大白杨打个对过儿。我和白杨树多缘,近年来屡为其善变称奇。五层楼上与十余米开外的杨树遥遥相对,谁看谁都清楚无比。这时它的树枝上满是鳞芽,下身柔枝虬曲纷披,芽苞集中,树梢呈飞梭状;上身枝干的芽蕾精致如唐装的葡萄纽。”2003年12月21日,又如此记:“大地收腹,气沉丹田,吐纳平稳舒缓。森林公园地静霜白,横亘在眼前的沙丘上,西白杨东青杨,枯瘦如柴,头上的喜鹊窝突出彰显;中间大片刺槐树,似叉手相对的一地莽汉,干如黑铁,枝曲欲折。林下杞叶稀而冻黄,栾树籽荚开裂落地,籽粒圆滚,荚片散碎如撒纸钱。”很难得作家能将草木等自然景物变化写得如此传神劲道,堪称颇有大家气象的手笔。(实习编辑:杨晓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