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剑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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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乐胜伦

  旷原莽莽,天穹高远。
  亘古已然的雪峰绵延数里,雄奇峻秀,一座座直插碧天深处。半山云蒸霞蔚,变换不定,似乎天上人间的分界就在于此。
  朝阳照耀着积满白雪的山路,光影摇曳,漫天云雾突然被划开,一串极其轻微的铜铃声从山下缓缓而来。
  一个年轻喇嘛牵着一匹白马,恭恭敬敬的沿着山路攀登。
  阳光极盛,射得人眼睛生痛。而那位喇嘛却一直努力的望着太阳,似乎在茫茫雪原之中,只有阳光才能给他指明方向。
  白马上端坐着一位高僧,正是他的上师。上师须发皆白,看不出有多少年岁了,一直瞑目不言,任白马驮着自己向前方行去。
  而白马的后背,还驮着一个沉沉的包袱,竟然足有一人高,用黄色的油纸紧紧包着,上面扎了数十道白纱,让人看不出究竟。那白马虽是难得一见的龙驹,负了如此重物,走在这高原雪山上也极为吃力。
  又过了好久,那个年轻喇嘛抬起一只衣袖,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珠,问道:“上师,我们还要走多久?”
  上师没有睁眼,只摇头不语。
  年轻喇嘛迟疑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道“乐胜伦宫到底在哪里?天底下真的有这么一个地方么?为什么从来没有人看到过?”
  马背上的上师睁开了眼睛,缓缓道:“乐胜伦宫是天神居住的地方。人是看不见的。”
  年轻喇嘛道:“那,那我们怎么去找?”
  高僧微微向东方抬了一下手,道:“你看那是什么?”
  年轻喇嘛疑惑的抬了抬头,阳光几乎灼伤他的眼睛。他顿了顿,答道:“太阳。”
  高僧叹息道:“太阳升起的地方有一座圣湖,叫做波旁马错。传说人的灵魂,无论进入天堂还是地狱,都会在此暂作栖息。”
  年轻喇嘛道:“上师,我知道圣湖,可是这和乐胜伦宫有什么关系?”
  高僧叹息道:“传说中,天神每十年才会离开乐胜伦宫一日,这时,结界消失,乐胜伦宫的倒影就会出现在圣湖中央……”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又阖上了眼睛,似乎从来没有睁开过一般。
  年轻喇嘛不敢再出声,只得默默往前走。
  突然,一片祥云不知从几重天上飘下。年轻喇嘛下意识的眨了眨眼,等他睁开眼,那条本来宛如永无尽头的山路突然中断了,眼前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云雾翻腾蒸涌,仿佛无边大海,而他们的半身,已经在悬崖之外!
  他手中的白马收不住脚步,惊声哀鸣,一个踉跄,猛的在崖边边跪了下去。年轻喇嘛脸色苍白,用尽全身力气往回扳着缰绳,白马奋蹄嘶鸣,终于挣扎着向后退了三步。也幸得这是一匹宝马,换了普通马匹,怕不早已跌入悬崖!
  那年轻喇嘛突然想起他的上师还在马上,急忙回头看去。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马背上下来了,悠然遥望着远方的太阳,道:“走过去。”
  年轻喇嘛以为自己听错了,道:“走过去?”他不相信的指了指眼前的深渊:“从这里?”
  高僧没有答话,轻轻挥手,眼前的云雾缓缓散开,他一迈步,向云海间走去。
  年轻喇嘛还没来的及惊呼,却发现他的上师已经在云端向他挥手了,他一咬牙,牵着白马也跟了过去。
  眼前迷雾转换,突然一片幽静的蓝光迎面而来,他突然发现脚下竟然不是云海,而是一片真实的土地。
  眼前,是浩瀚的湖泊。
  湖水,宛如雪域圣女的眼波,清澈而寥漠。
  祥云蒸集,几十位大德正围坐在湖边。甘丹寺、大昭寺、哲蚌寺、色拉寺、扎什伦布寺……的活佛、上师、大德竟然都汇集此处。而在平时,无论谁想要见上其中的一位,都得在高原栉风沐雨,长年跋涉。
  年轻的喇嘛惊讶的望着这仙人交界之处,似乎已经痴了。
  而这些大德,似乎正在辩论着什么,一开始语音很轻,几乎难以听清,到了后来却激烈起来。
  一位红衣大德突然一声怒喝,只见他满脸怒容,身形又极为高大,一起身,真宛如伏魔金刚一般:“曼荼罗邪教何德何能,竟敢狂言兴起灭法大劫!佛法昌盛,万代传承,岂是曼荼罗教中几个魔头能够毁灭的?”
  另一位大德摇了摇头,他脸色极黄,白须几乎垂到腹部,双眉却下垂的厉害。只听他长叹一声道:“史上之灭法大劫,均由异教君王兴起,焚经灭寺,是为大劫。而此次劫难虽由曼荼罗邪教而起,灾难却只怕要远胜于前代了……”
  远处,一位黄衣大德摇头道:“鄙寺地处边远,至今尚未受其骚扰,又传言波旬信奉湿婆邪教,其邪术妖法可移山填海,崩天裂地,生摄人魂。以鄙寺众僧一点微漠的法力,若真激怒波旬魔王,无异自寻死路。何况曼荼罗教素不扰民,佛法广大,不灭外道,与其以卵击石,不如敬而远之。”
  他此话一出,诸位大德都沉默了片刻。
  突然,有人小声问了一句:“到底波旬是谁?”却是那个牵着白马的喇嘛。
  他的上师微笑着摇头道:“就是如今曼荼罗教教主帝迦。所谓波旬,正是佛典传说中灭世魔王。只是因为诸位大德都太怕这位教主,不敢直称其名,只好称之为大魔王波旬了。”
  他声音虽轻,然而当场众人都已听见。
  那位红衣大德更怒:“白摩大师,你说我们惧怕波旬?”
  上师微笑道:“诸位不远千里,前来圣湖边,等待乐胜伦宫现世,想必是受了达赖索南加错之约,要商讨一个联手对付曼荼罗邪教的方法。而诸位到此已有三天,反反复复,也不过说大魔王波旬的邪术是如何厉害,却没有一点对付的主意,若不是怕到了极点,又是何种意思?”
  红衣大德冷笑道:“达赖发帖相约,我们日夜兼程,齐集圣湖之畔,唯有他一直迟迟未到,却事先施展幻术,封闭了圣湖,将我们我们禁锢在此地三日三夜,倒不知是何等意思。白摩大师和达赖是至交,倒不妨帮我们解释一二。”
  白摩大师颔首道:“正是要给大家一个解释。”他突然一扬手,白马背后的巨大包裹顿时凌空飞起,落到众人面前。乒的一声闷响,泥地竟然被砸得深陷下去。
  红衣大德愕然道:“这是什么?”
  白摩大师神色凝重,轻一弹指,将捆扎的白纱震断,而后俯身将油纸缓缓揭开。
  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里边赫然是三具无皮的尸体!
  尸体的血早已凝固,冻为黑色,极为狰狞,而从凶手的刀法惊人的细致——整个巨大的伤口都还保留着一层薄薄脂肪,那些淡黄的泡沫下无数血管像张开了一张细密的网,虽然失去了皮肤的约束却都还完好无损的紧绷起着。而尸体从咽喉到腹腔已被整个剖开,所有的脏器也已被取走,一个空空的体腔森然大开,却似乎经过某种特殊的处理,显出一种诡异的光泽。
  虽然在场诸人均可谓参透生死的大德高僧,陡然看到这一副惨状,仍不禁赫然变色。
  白摩大师叹了口气,道:“这三个人,是额伦寺的僧人。他们不仅皮肤、脏器被取走,连脑髓,也已从双耳处被完全吸出。”
  红衣大德愕然道:“你是说,额伦寺已经……”
  白摩大师道:“不错!从上次月圆至今,这已经是第二十七所被屠灭的寺院!僧众均被枭首、剜心、剥皮、折肢等酷刑,惨不忍睹……达赖大师和我得到消息,连夜赶去,却仍然是迟了一步!如今,达赖大师还留在额伦寺为殉道众僧超度,这就是他不能及时赶到的原因。”
  红衣大德大怒,道:“如此惨无人道,曼荼罗教到底意欲何为!”
  白摩大师皱眉道:“取走僧人脏器,应该是为了在乐胜伦宫中修炼邪术。”
  红衣大德道:“什么,乐胜伦宫?难道波旬已占据乐胜伦宫之传说竟然是真的?”
  
白摩大师神色更为沉重:“的确。自从曼荼罗教与香巴葛举派一战之后,已有三十余年,其间曼荼罗教韬光养晦,元气渐复。而其新任教主帝迦妖术更盛于前代,竟用妖法打开乐胜伦宫的封印,自称以邪神湿婆的力量,重开湿婆宫殿,灭佛法而兴湿婆教,与手下诸魔头盘踞其中,以僧人骨、髓、筋、肉祭炼法宝,魔宫中夜夜生魂惨嚎,动天彻地……”
  红衣大德怒道:“波旬如此大胆妄为,玷污佛法圣地,难道我们就束手无策了么?”
  白摩大师长声叹息道:“传说佛祖早料到了会有波旬之劫,在成佛前密留下了唯一的克制之术——香巴葛举派代代秘传的恒河大手印。然而,曼荼罗教似乎也知道这个传说,刚入藏边之时,就一直潜伏在葛举寺旁,等到上任活佛灭度之时,突袭而至。活佛以半死之体,强行与众魔头周旋,虽然将诸魔头打败,肉身却也为邪术禁制,不能转世,恒河大手印从此失传……”他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
  诸位大德都是一声叹息,却一时也再想不起对抗曼荼罗教的方法。
  突然,白摩大师脸色一变:“谁?”
  诸位大德一惊,湖边飘摇的云霓似乎猛地震颤了一下。在场众人都分明感到了一股陌生气息突然闯入了结界之中!
  湖畔的幻阵力量极为强大,除非得到了主人的邀请,否则阵外之人绝难闯入,而阵中之人也绝难离开。两天前,湖边十位大德曾试图一起合力将之冲开,最后仍不能撼动分毫。
  然而这道气息的确进来了,不仅陌生之极,却也强横之极,宛如巨浪一般的向湖边奔涌而来!
  众人脸色皆变,这样强大的力量,莫非竟是魔王波旬亲临?
  不远处,帷幕般的雾气被晨风撕裂。七色日华的中心,一个人影渐渐清晰。  
    来人脸上有隐隐倦意,青衣和散发随风飘扬,也沾满了征尘。而他手上,还抱着一个小女孩。
    女孩容貌秀丽,脸色却极为苍白,将脸埋在他怀中,似乎不胜劳顿,已经沉沉睡去。而那纤长睫毛上,还占着早晨的风露,微微翕动着。
    来人缓缓往众人身上看了一眼,目光虽不凌厉,却宛如古镜照神,深不可测。他虽然只是随意站在那里,而身上流露的逼人气势,却宛如山岳一般,沉沉压在众人心头。
    白摩大师迟疑了片刻,道:“尊驾是……”
    来人看了众人一眼,淡淡说出三个字:“卓王孙。”
  众人一怔。华音阁声名虽然如日中天,然而正因为如此,反而很少有人直呼华音阁主之名。尤其远在藏边,他的真名已少有人知。
  红衣大德怒道:“无论你是谁,为什么闯入圣湖禁地?”
  卓王孙淡淡道:“找人。”
  红衣大德道:“谁?”
  卓王孙缓缓道:“曼陀罗。”
  四下顿时哗然。曼荼罗教天阴欲死四魔之名早已传遍川藏一代,传说其形如妖魔,邪法无边,有的更云人首蛇身,飞行绝迹,荒谬之极。四魔的名字在当地人心中宛然一个妖邪的禁忌,似乎连每次提起都会带来莫名的厄运。而如今,这个陌生人竟然是追踪曼陀罗而来。
  白摩大师疑然道:“死魔曼陀罗?她怎么可能在这里?”
  卓王孙没有回答他,而是将目光转开,环视众人,道:“乐胜伦宫在哪里?”
  众人更惊。红衣大德愕然道:“你想找乐胜伦宫?”
  卓王孙道:“我要找的人就在里边。”
  红衣大德不可置信的道:“曼陀罗逃进了乐胜伦宫?简直一派胡言!”
  白摩大师摇头道:“未必不能,既然曼荼罗教主帝迦已经占据乐胜伦宫,而曼陀罗又已遁法见长,未尝不可能暗中穿过我们的结界,遁回魔宫之中。”他又看了卓王孙一眼,道:“只是……曼陀罗的遁法上天入地,无形无迹,你又如何能一路追踪她,找到这里?”
  卓王孙不去看他,冷冷一笑,道:“远到为客,理当与地主通报一声,现在通报已毕,卓某一路劳顿,也无心叨扰诸位雅集,告辞。”他言罢向湖边走去。
  红衣大德怒道:“站住!你要强行通过这里?”
  卓王孙止步,却没有回头,道:“正是。”
  白摩大师摇头道:“时辰未到,圣湖中的倒影尚未出现,你如何知道乐胜伦宫的所在?”
  卓王孙叹道:“乐胜伦宫既是无形,倒影岂能有形?”
  白摩大师一怔,眼前的圣湖清幽冷寂,宛如明镜,厚厚的水雾拂垂缭绕,衬得整个湖泊亦幻亦真。
  天宫若是无形,倒影自然更是虚中之虚,幻中之幻,这个道理,谁会不懂?
  然而难道说这个代代相传的传说,竟也仅仅只是传说?在场每一个人,在一方百姓心中,都宛如神佛一般,高不可攀,然而他们不远千里,来到此处,竟也只受了了一个虚妄传说的欺骗?
  诸人面面相觑,一时默然。
  卓王孙叹息道:“若诸位不信,自可在此处等下去。卓某有事在身,先行一步。”
  红衣大德突然抢到卓王孙面前,大喝道:“圣湖禁地,岂容你任意来去!”他这一喝,真宛如狮子大吼一般,连湖波都被震得荡漾不止。
  卓王孙却宛如根本没有听见。轻轻从他身边穿了过去。
  红衣大德更怒,火红的袍袖突然鼓涌起来,猎猎作响。他双掌在身前一交错,顿时化身千亿,一片绯红夹杂着万道金光,排山倒海一般,向卓王孙恶扑而去。
    卓王孙猛的抬手,右手将非烟抱紧,左手五指一张,满天光华宛如瞬时被他聚拢在掌心,再也不能逼进一步。  
    红衣大德怒喝连连,双掌用力向下一压,那无数道金光突然盛作一朵朵莲花,飞速旋转,向来人掌心逼去。卓王孙冷冷一笑,突然握掌,万朵莲花幻影蓬然破碎,一蓬金色微尘在他指间如散烟花,缓缓消散开去。
  红衣大德似乎受了巨力反弹,向后退了散步,等空中劲气点点消散,众人才发现,他一双大红的袍袖,已被劲风搅得粉碎。而他兀自胸口起伏,似乎仍被巨力压得说不出话来。
  卓王孙脚步也未曾减慢,径直向前走去。
  众人虽然怒他无礼,然而见他只手破解了大威德金刚印,谁还敢贸然上去拦他?
  白摩大师突然道:“你到底是谁?”
  卓王孙道:“我已经说过。”
  白摩大师点头道:“好。”他这个“好”字一出口,狮子伏魔印姿势已成,左手向上,止于颔前,右手扣下,与胸齐平,双手间似乎有几道淡白的光华闪了几闪,又似乎什么都不曾有过。呼吸之间,众人只觉得天地间一种沉沉律动,宛如与自己心脉胶合,一波重似一波,鼓涌着牵压而来。
  其他诸位大德也已结印在手,数十道极为强悍的力道在省湖边顿时交织穿连,布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将卓王孙罩于其下!
  卓王孙止住脚步,眉头紧皱,远望云封雾锁的圣湖深处,眼底渐渐升起一丝怒意。
  白摩大师手腕一沉,那道沉沉压力顿时化为一脉利刃,从他手中高高抛起,在天幕中宛如被无形的巨力反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呼啸坠下!诸位大德手中法印几乎同时一盛,半空中那张无形罗网仿如被烈火炼化一般,带着灼热之气直压而来。
  赤网的光华越来越盛,映得卓王孙的脸色阴晴不定。
  卓王孙猛一拂袖,一道刚劲无比的力道挟着天地变易之威,从赤网中心爆裂开去。
  诸位大德顿时结立不住,整个身体都被劲风逼得平平向后退去。潮湿的湖岸上宛如开了一朵墨菊,向四面拖出数十道深深的印记。
  白摩大师所受之力最强,他刚集结全力,勉强止住退势,还没待他重结手印,一股更为强大的反扑之力已急追而至!

第二章、恒河大手印

  “住手!”一个声音从凝云深处传来,虽不甚高,却清渺悠远以极,满山遍湖皆是。
  卓王孙一撤手,满天劲气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云光霞彩之中,一个明黄色的人影渐渐清楚,却正是大家等候多时的三世达赖索南加错。
  索南加错缓缓环顾众人,道:“大家都请住手,这位是中原华音阁主卓先生。”
  众人惊道:“华音阁主?”
  索南加错转而对卓王孙道:“秋草塞外,大汗帐中,一面之缘,不知卓先生还记得否?”
  卓王孙淡淡笑道:“虽是一面,已是卓某三生之幸。”
  索南加错一笑,继而正色道:“卓先生此来是为了寻找乐胜伦宫所在?”
  卓王孙道:“正是。”
  索南加错道:“卓先生能够看破幻术,来到此地,定与乐胜伦宫有非常之缘,然而乐胜伦宫为诸教圣地,上有重重封锁,并非轻易能进得去的。”
  卓王孙淡淡道:“曼陀罗既然能遁回宫中,可见并非无路可达。”
  索南加错颔首道:“乐胜伦宫位于神山之中,圣湖之畔,地跨生死人神之分野,诸神只在人间留下了四条道路。”他广袖一指,正对着渺渺雪山上那变换不定的云雾。
  天高青淡,穹庐高远。诸人眼中的神色都庄重起来。
  这四条天神留与人世的道路,正是四道圣泉。——狮泉、马泉、象泉与孔雀之泉,从神宫中央流出,经神峰分流,进入四块佛缘之地。其中马泉沿雪山而下,直入雅露藏布,最终成为长江上游,滋养了泱泱中原二分之一的文明;狮泉河北入克什米尔,成为印度河的上游。象泉河一路向西,在印度成为萨特累季河。孔雀河则向南出尼泊尔,滋养诸天神佛,最后被赋予一个神圣的名字——恒河四道圣泉源自乐胜伦宫,下岗仁波吉峰而各向东南西北流去,汇聚千山积雪,万里风雨,奔流而下,生生不息,在千万里的行程之后,又奇迹般以诸神祝福的力量与气势,劈开阻挡它们前进的巨大山脉喜马拉雅,又汇聚到一起,流入印度洋。
而神山旁边的圣湖,宛如一抹幽蓝的新月,以女神般慈柔的光辉,静谧的陪伴在巍峨神山之畔。  
    这里是日月交辉的圣地,这里是天人冥合的分野,这里是诸天神佛聚居的殿堂,这里是世界的唯一、宇宙的中心、生命的本源。
  只有创世的天神,才能为世界作出如此惊人而神奇的安排,正因为如此,世界才不再平庸,人类在仰望这片圣地之时,才会由衷升起一种大欢喜,大敬畏;也只有如此,神的封印才会短暂的为最虔诚的信徒开启,云封雾锁的天堂才会在神奇的雪光中呈现,悠悠梵唱自天而降,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已是神赐给世人最深的福泽。
  索南加错叹息一声,道:“卓先生应该知道,每一道圣泉都有一种神兽看守,布下极强的幻阵。千百年来,不知多少人试图溯流而上,追寻源头所在,却都在岗仁波吉峰下迷失方向,永难走出……若在几月之前,就算曼荼罗教也无力破开结界,只因中孔雀泉的守护兽舍衍蒂死去,结界平衡已破,第四道圣泉显现于岗仁波吉峰脚下,妖邪也趁虚而入,盘踞神宫。如今结界被曼荼罗教利用,从迷阵变成死灭之阵,一旦走错半步,必会粉身碎骨。就算卓先生武功盖世,又因缘巧合破解此阵,也必得费上不少时间。卓先生既然为寻人而来,自然不便作如此无益耽搁……”他顿了顿,转而对卓王孙道:“既然神宫入口只此一处,此阵破法只此一种,而普天之下又只我一人知道,我不妨斗胆向卓先生交换一事。”
    卓王孙淡淡道:“大师既然知道破法,为何不自己前去乐胜伦宫,还要在此处等候圣湖倒影出现?”
    索南加错摇头道:“乐胜伦宫前封印无数,绝非破解孔雀之阵就能进入。常人万无到达可能,只有卓先生与乐胜伦宫因缘极深,或许能寻到神宫所在。不知卓先生可愿意接受?”
    卓王孙摇头。
    索南加错讶然道:“莫非卓先生以为我会借此要挟?”
卓王孙笑道:“不是,大师开出的条件可谓公道得很,只是——”他轻轻摇头道:“卓某向来不习惯和别人交换。”
    索南加错也笑道:“卓先生天下万物莫不在掌握,自然不肯与人交换,不过卓先生怀中的这位小姐可能则未必。”
    卓王孙脸色一沉道:“大师是这何意?”
    索南加错道:“实不相瞒,这位小姐所罹之疾,天下罕见。其寿岁本不会超过十岁。若我看得不错,她本应已是少女之年,看上去却仍是女童之体,只因卓先生一直靠着种种奇方异术强行遏制她的生长,维系她一脉之命。然而,天道无情,人的肉身总会有衰朽的一天。这几月来,一直盘亘在她体内的药力已经消失,她已开始长大成该有的样子,而生命也随之急速消耗。这一路上,这位小姐风尘劳顿,又屡遭惊吓,虽然卓先生极力维护,然而仍免不了油尽灯枯之叹。这些想必我不说,卓先生也是清楚的。”
    卓王孙脸上阴晴不定,一时没有回答。
    索南加错笑道:“鄙寺医术虽不敢与贵阁神方妙技相比,然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若卓先生答应这个条件,我定当倾尽全力,再延续一些时日。”
    他虽未言明,但卓王孙自然清楚,这所谓延续一些时日是指的什么。而藏边灵药甚多,三世达赖索南加错又传说有让枯木重华,腐骨生肉之能,他既然开口,想来应有相当的把握。
    卓王孙皱眉思度片刻,道:“一些时日是多久?”
    索南加错道:“至少三月,至多半年。”
    卓王孙长叹一声,低头看着怀中步小鸾,将手伸到她毫无血色的腮边,却又止住了,只将她的领口裹得更紧了一些。
    他沉吟良久,道:“大师到底对卓某有何差遣?”
    索南加错双手合十,道:“就请卓先生将波旬及其党羽赶出神宫,还佛域圣地一份清净!”
   
卓王孙还未答话,四下已经一片哗然。
  众人上下打量着卓王孙,满脸皆是狐疑之色。
  索南加错并不理会诸人,只注视卓王孙道:“卓先生以为如何?”
  卓王孙遥望湖波,缓缓道:“曼荼罗教数度犯我,就算大师不说,我也必荡平之。”
  红衣大德突然喝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卓王孙笑道:“你们信不信,与我无关,只是要看达赖大师是否相信卓某了。”
  索南加错道:“卓先生一诺千金,相信不会让我等失望。”他从袖中掏出一张暗黄色的帖子,递给卓王孙道:“孔雀之阵的破法,就在上边。”
  卓王孙接过来,也不甚看,说了声告辞,就要转身离开。
  索南加错道:“卓先生请少留步。此去神宫,危险重重,我等岂能让卓先生一人身涉险地。我这几位徒儿性虽驽钝,却各有小才。”他一指身边两个小喇嘛,道:“达瓦最善搜索,能在暴风雪之夜辨出方向;尼瓦自幼在雪峰之中修行,山中生火、掘洞、寻食、避寒诸事,无不了然,若能一同前去,必能助卓先生一臂之力。
  卓王孙还未回答,白摩大师上前一步,道:“若这位卓先生真能寻到乐胜伦宫所在,我愿与诸位大德、活佛一起,唯卓先生马首是瞻。”
  他此话一出,其余诸人多半随声附和,有的虽然犹豫,但见达赖和白摩都已应允,也无话可说。
  卓王孙却道:“不必了。”
  索南加错道:“难道卓先生还在为刚才的误会挂怀?”
  卓王孙摇头道:“擅闯禁地的人的确是我,何来误会?只是卓某不需要任何人协助而已。”
  “未必。”
  这声“未必”惊得众人都是一阵。只觉得这声音忽近忽远,似在耳畔又似在天际,更宛如从圣湖之底升起的一支幽莲,在寂静无声的月夜,照影摇光,垂下的一滴风露——哪怕千万种声音一起奏响,听到的也还是这一声。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人青衣青驴,不知何时已来到湖边。
  来人一袭青色的斗篷,几乎将整个身子罩住,然而从身形窈窕,似乎是位女子,广袖上罩着一层清冷的晨露,袖下露出半支素手,正握着一束浅绿的菩提枝。
  红衣大德道:“谁?为什么擅闯禁地?”
  青衣女子微笑不语。
  白摩大师皱眉道:“尊驾能破开达赖大师的结界,定非寻常之人,敢问所来为何?”
  青衣女子轻抬手中菩提枝,向卓王孙一指,缓缓道:“我来帮你。”
  卓王孙道:“你是谁?”
  青衣女子微微一笑:“同样的话,在京城郊外的小酒店内,你曾经问过我一次。”
  卓王孙注视着她,缓缓道:“原来又是你。你从中原一直跟我到藏边,到底为了什么?”
  青衣女子笑道:“帮你。”
  卓王孙冷笑不语。
  一旁,红衣大德再也忍不住,道:“少废话!你到底要帮他什么?”
  青衣女子看了看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一字字道:“传他恒河大手印。”
  众人大惊。恒河大手印?传说中佛祖在灭度之前,留在世间唯一克制波旬的法印!
  红衣大德突然大喝道:“胡言乱语!恒河大手印是香巴葛举派秘传之绝学,除了香巴葛举派活佛之外,天下绝无第二人知晓,而活佛早在三十年前已经圆寂了!”
  青衣女子依旧淡淡微笑道:“不错,我正是香巴葛举派这一世的转世活佛。”
  “大胆妄言,不知死活!”红衣大德怒极,猛一拂袖,已结印在手,四周猎猎生风,一股天罡之气迅速从地底向他手上聚集。
  索南加错突然伸手挡在他跟前,那股真气顿时凝滞,不能在涌动分毫。索南加错转身对青衣女子道:“尊驾自称葛举派转世活佛,可有凭据?”
  青衣女子微笑道:“你们要看什么凭据?”
  索南加错皱眉道:“正是恒河大手印。”
  青衣女子摇头道:“我不能向诸位展示。”
  索南加错道:“为何?”
  青衣女子道:“我出生七日,既受秘法灌顶,然而此印之高妙神渺,非修持如神的上师不能传,非资质绝世的弟子不能受。多年来我虽有所开悟,却极其有限,此时并不能自如控制此印。而此印威力极大,一出则惊天地,泣鬼神,三界动荡,在彻底参悟其要义前,擅用此印,后果不堪设想。”
  索南加错蹙眉道:“既然尊驾并未彻底开悟,那又如何将此密印传于卓先生呢?”
  青衣女子笑道:“我是要传他恒河大手印,却并不是现在。”
  索南加错沉吟片刻,道:“那尊驾此刻要做什么?”
  青衣女子缓缓转过脸,注视卓王孙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乐胜伦宫所在。”
  卓王孙神色开始变化:“你知道乐胜伦宫所在?”
  青衣女子微笑道:“不仅知道,还能将宫中即将发生的一切展现在石壁之上。”
  众人更是一惊。
  预言后事,本已为一种极高的神通。一般都要借助龟耆,从形状中猜测吉凶。预言之力强如星涟、月阙,已是半神之体,也不过能将后事片断预显于自己眼中。而此人竟然声称能将完整的画面显现在他人面前,更何况,预言的对象是那虚无缥缈的乐胜伦宫!
  青衣女子并不在意大家的惊讶,微笑道:“只是这透天之术我只能寻一处僻静的所在,单独向卓先生演示。”
  索南加错道:“敢问何故?”
  青衣女子道:“只因卓夫人正在魔宫之中,故有些事不便为他人知晓。”她注视卓王孙道:“卓先生以为如何?”
  卓王孙脸色一沉,道:“你肯定她真的在乐胜伦宫中?”
  青衣女子道:“是。”她轻轻一扬菩提枝,坐下青驴转身向湖畔一处山洞行去。山洞清冷幽深,洞口倒垂着一排冰凌,宛如帷幕。
  到了洞口,青衣女子回头微笑道:“卓先生还在犹豫什么?难道是怕我再用摄心术暗算先生?”
  卓王孙淡淡道:“若你愿意,不妨试试你的摄心术能否再胜我一次。”
  青衣女子笑道:“那我就在石壁前恭候。”
  卓王孙沉吟片刻,也跟了进去。
  红衣大德正要上前阻止,索南加错摇头道:“我们最好还是在此处等他们出来。”

第三章、魔宫

  石壁上,水雾散去,幻影渐渐清晰。
  菩提枝上清露点点滴滴,落于冰台之上……
  祥云如浪涛涌动,巍峨神宫渐渐显露在一轮浑圆朝日之中。
  金色的日晷边上,万丈天河银光倒泻,徐徐拉开一道素幔,衬于乐胜伦十二层楼之后。金银光影交错,岗仁波吉神峰宛如玉柱,默默向天而立,奉持着这诸天神佛居住的天堂。
  日升月恒。
  墨玉般的穹顶却将万道阳光隔绝在宫外。数十丈高的大殿内日夜颠倒,夜色未央,一片幽寂清冷的星光正从浑圆的殿顶无声洒下。
  一道长长的阶梯向大殿最高最深的地方延伸而去,宛如浸透了月光的缎带,渐渐没入柔柔夜色中,也不知通向何处。无数道五色锦幔,就从那不可知处直垂下来,宛如悬藏在深山中的股股彩泉。
  长阶的底端,是一座莲花状的祭坛。
  相思一身素白的长裙,静静沉睡在莲心花蕊之中。
  她身下的祭台由一块巨大的紫水晶雕琢而成,剔透的幽光在重重叠叠的莲瓣上浮动摇曳,光影横斜,衬得她的身体宛如整个浸在七色华彩中。
  相思秀眉微蹙,黛色似乎有些淡了,但脸上的浅浅红晕依旧一如往昔,似乎已在这莲台之中沉睡了千万年的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暗夜深处传来一声轻响,火光宛如幽灵一般,从大殿的另一头缓缓飘来。
  相思颊上睫毛投下的影子轻轻动了动,似乎惊醒过来。
  她睁开双眼,仰望高高的穹顶,夜色宛如安眠一般沉静,柔和的抚摸着她的身体。她眼中的恐惧渐渐散去。这座祭台似乎真的有神奇的魔力,能让置身其上的祭品由衷的感到由衷的安宁,从而甘心将自己的身体及灵魂,祭献给暗黑深处的魔神。
  远处的火光缓缓飘近。
  相思忍不住眨了眨眼,她此刻突然发现自己全身似乎都被无形的细索捆绑着,不能挪动,唯有头能向右微侧,渐渐能看清火光来源。
  摇曳红光之中,一个浑身金色的女子缓步而来。
  她身材并不很高,却纤秾得度,曼妙非常。她全身赤裸,只披挂着极为繁复的装饰,金冠,金云肩,金流苏、项链一直垂到地上,每走一步,都摇光炫彩,金声玉振。
  她的脸当然很美,却是一种交杂着童贞和妖媚的诡异之美。那俏皮而任性的微笑仿佛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公主,好奇而又傲慢的打量着世人。只是她的右臂却已经齐根断去,一道极粗的金环约在肩头,生硬的掩饰着她的伤口,显得有些妖异。
  相思讶然,不禁失声道:“曼陀罗?”
  曼陀罗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到祭台后边的长阶前,将蜡烛举过头顶,深深跪了下去,道:“感谢尊贵的湿婆大神,让属下能重见教主圣颜。”
  她所向的,正是那遥不知所处的天阶顶端。
  难道曼荼罗教教主,传说中灭世魔君波旬再世,占据天神宫殿、以僧人心血骨肉祭炼妖术的魔王,此刻正坐在暗夜中最高的王座之上?
  相思心中一惊,她想转过头去,却一动也不能动。
  黑暗中依旧是一片死寂。也不知过了多久,相思忍不住怀疑长阶的那头是否真的有人,或者他们所谓教主,只是穹顶上一尊狞厉的神像?
  曼陀罗依旧没有抬头,伏跪在冰冷的地上,声音有些生涩:“属下负责触发曼荼罗阵,将卓王孙等人困入幻境之中,却败露行迹,反被对手利用,得以找曼荼罗阵枢纽,一切过错,皆因属下无能所致。”
  火光幽幽,空旷的大殿中只有她自己的回声。
  曼陀罗等了等,又道:“属下遁法未精,竟为敌人所制,重刑逼问,自己折臂之痛事小,有损圣教颜面事大,请教主降罚。”
  还是死一般的沉默。烛光下,曼陀罗的脸色极为难看,她咬牙道:“教主派我监视姬云裳举动,维护曼荼罗阵运转,属下力不能胜,最终还是让姬云裳以身体与阵同化,最后自灭此阵,让本教实力为之一损,属下万死莫赎。”
  大殿寂寂,似乎只是她一人在自言自语。
  相思渐渐觉得事情有些诡异。
  曼陀罗深深吸了口气,突然抬头,高声道:“属下自知罪无可恕,但求教主明示。曼陀罗重伤之下,千里奔波,赶回神宫之中,只求闻教主一言,死也甘心!”
  她最后几字,声音极为高厉,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不绝,烛光也为之不停颤动。
  此时,一声极轻的叹息似乎从夜空深处传来:“你既然知道罪无可赦,又为什么非要回来?”
  话音温和,也不带丝毫恫吓之意,但不知为何,一种隐隐寒气,却已透过无数重帷幔,隔空传来。连相思也不由自主一颤。
  曼陀罗神色一凛,抬头凝望长阶深处。良久,她脸上的惧意反而渐渐消散,微笑道:“只因为属下还有一线求教主宽恕的希望。”
  那个声音冷冷道:“什么?”
  曼陀罗缓缓起身,突然将手中红烛向黑暗中一划,一道淡淡的光弧洒出几点火花,正对着阶下的祭坛:“教主一直苦苦找寻的雪山神女转世,已被属下带到此处。”
  过了片刻,那声音道:“你说的是她?”
  曼陀罗道:“正是。”
  那声音冷冷道:“我如何相信你?”
  曼陀罗微笑道:“雪山神女转世之后,神性已经迷失,言行举动与普通人无二。要想试出真假,虽有一个办法,但必须花费教主极大精力。一旦有错,其损失不可挽回。以教主之尊,当然犯不着为曼陀罗一面之词涉险。”
  那个声音道:“你知道就好。”
  曼陀罗道:“然而属下却另有一计,不劳教主动手,就能让真假立判。”
  那个声音冷笑了一声,道:“讲。”
  曼陀罗微微一笑,道:“可以让桑盖俄饶一试。”
  那人沉吟片刻,淡淡道:“桑盖饿饶为嗜杀的恶神,性格极其暴烈,以生人为食,一旦将它放出来,任何禁忌都不能控制。”
  “属下明白。”曼陀罗一面回答,一面向祭台走去。
  她倚着祭台边的水晶莲瓣,缓缓笑道:“然而桑盖饿饶为雪山圣泉守护圣兽之一,身具灵通。若她真是雪山神女转世,必不死在圣兽爪牙之下;若不是……”她俯身下去,将蜡烛从相思脸上缓缓照过,沉声道:“则凡被桑盖饿饶所噬的人,都能洗净此生罪孽,通往天堂,对她未尝不是好事。”
  相思脸色已经苍白,然而全身被制,不能动弹。
  曼陀罗一声轻笑,转身向长阶一拜,道:“若属下为教主寻来的雪山神女是真,则请将功抵过;若是假,曼陀罗可任凭教主处置。”
  那声音没有回答。
  过了片刻,一阵极轻的脚步声缓缓从长阶顶端传来。
  曼陀罗向着声音的方向,深深跪了下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伫在相思身后。
  然而,相思却没法回头。
  一声龙吟,一道妖异的光华反照在大殿另一端的石壁上。似乎来人从墙上取下了一柄剑。
  曼陀罗起身,将蜡烛紧贴在相思脸颊旁,耀眼的光让她不得不闭上了眼。
  相思突然感到脖子上一丝冰凉,领口似乎已被长剑挑破。剑刃极轻的贴着她的肌肤游走,刚好从脖子一直到胸前,伴随着丝帛裂响,她的衣衫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来人似乎沉吟了良久,才叹息道:“的确很像……希望你是。”
  他的剑缓缓挑开她的胸衣。
  相思胸前突然一阵刺痛,心脏所在的地方,已多了一道血口。伤口并不深,却已足够让鲜血涌出,打湿她雪白的衣衫。
  相思的胸膛也因恐惧而不住起伏着。来人突然拾起她的左腕,轻轻一弹,她腕上禁锢的绳索顿时断开,那人温和的替她将剑握于手心。
  曼陀罗道:“教主,可以开始么?”
  那人一挥手,殿顶的帷幕垂了下来,而后转身和曼陀罗一起,走入帷幕另一边。
  夜色,似乎退去了一些,点点星光洒下,将大殿染上一层微霜。
  
相思只有一只手腕能够活动,她努力翻转手中的短剑,去割手臂上的绳索。而这个时候,大殿角落里,一扇尘封已久的铁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
  突然,一声巨大的兽啸传来,只震得整个大殿震颤不止!继而是沉沉脚步,宛如直踏在人的心头,天地都不住震动,仿佛洪荒巨兽,突然从上古壁画中挣脱,挟着风雷水火、天地变易之威,欲搏人而噬!
  相思惊得花容失色,向殿中望去。
  一头雪白的雄狮正缓缓向她走来。
  那狮子雄健异常,比一般狮子高壮了一倍不止,一蓬雪白的鬃毛猎猎炸开,利爪森然向天,两眼赤光如火,剑齿森寒,左右顾盼,傲然前行,每一步都沉沉踏落,伴随浑身长毛凛凛抖动。
  相思全身都被冷汗湿透,她的手腕颤抖不止,几乎握剑不住。而这时,雪狮已然嗅到了血腥之气,突然一声咆哮,纵身向祭坛扑来。
  相思刚刚解开了手上的束缚,勉强坐起来,雪狮已狂啸着跃到祭坛上!
  雪狮巨口大张,一股腥热之气息迎面喷来。相思本能的向旁边一侧身,抬手挡住了眼睛。那头雪狮长声厉啸,震耳欲聋,突然猛一扬爪,正拍在相思肩头。
  雪狮这一拍,虽未甚施力,已轻而易举的将她的身子强行翻转,继而双爪齐伸,紧紧将她按倒在祭坛上。相思全身剧痛,只觉得雪狮颈间长鬃如芒刺一般,直拂在她胸前。还未待她躲避,只听雪狮仰天一啸,大张血口,径直向她的脖子咬去。
  相思一声惊呼,也不及多想,手腕一使力,那枚短剑自她腕底反弹而上,向雪狮腹部刺去。她肩头虽已被雪狮利爪按住,然而她本以暗器见长,功夫大半在于指腕之间,这奋力一击,速度极快,去势也极准,休说是一头野兽,就算天下高手之中,能躲开的也不多。
  剑尖直挺而上,正刺在雪狮腹下。相思只觉得手中短剑宛如刺在一种极其柔韧之物上,那物随着剑尖来势深陷下去,却无论如何不能刺穿!
  雪狮突然嘶声狂啸,怒发如狂,猛地将利爪高高扬起,向相思肩上猛拍过去。相思欲要躲闪,已经不及,竟然整个人都被这一掌打得飞了起来,从丈余高的祭坛沉沉摔落地上,又在滑出好长一段距离,才在大殿一角停住。
  这一击之力巨大非常,连她周身还未割断的绳索,也被强行挣断!好在她年纪虽轻,修为却已经有了根基,而且刚才雪狮怒吼在先,让她已有防备,将大半力道用轻功化开,这才免了粉身碎骨之难。
  然而雪狮尖牙利爪却不是仅用巧力能逼得开的。相思上身衣服几乎都被撕碎,肩头条深痕几乎见骨,手足上被绳索勒开的伤口也血流不止,几乎整个身子都被染红,连地板上也拖出一道绯红的血迹。
  她低声咳嗽着,努力想扶着墙壁站起身,却始终不能。
  雪狮一甩头,双目赤红,连声低吼着向她走来。
  相思只觉得全身骨骼经脉似乎都已经碎了,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昏厥,额头的冷汗淋漓而下,让她几乎睁不开双眼。
  相思并不是一个很柔弱的女子,她年纪轻轻,已位列华音阁上弦月主,地位亦可谓尊崇。她的武功,虽不见得能匹配上弦月主这四个字,却也绝非弱到不堪的地步。只是她身边的绝顶高手实在太多,每次遇险,自然有人帮她化解;而且那些敌人,也很少真的想伤害她。所以,她的武功,几乎已是无用之物,久而久之,连自己都快忘记了。
  而这一次,她却孤身无缘的被放在兽吻之下,能帮她的人,都在千里之外。而对方却是传说中的邪神,噬血如命,唯一的目的,就是想将她撕成碎块,更丝毫不会起一点怜香惜玉之心。
  相思只觉得身上的剧痛和心底真正的恐惧交织袭来,她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昏倒,也不让眼泪淌下。她用力握住手中短剑,脑中飞快旋转着种种可能的招式。虽然她知道,腹下已是雪狮皮肤最软之处,况且不能刺入,其他部位更如铜墙铁壁,然而手中这柄并不锋利的短剑,已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雪狮在她面前踱了几步,不时躬身作出捕扑的架势,却又收了回去。宛如将猎物撕碎吞噬前,要好好戏耍一番。突然,它将雪白的爪子在地上的血迹里沾了一下,身子向后绷紧,双眼宛如要突出出来,直盯着相思。
  相思知道不好,只听雪狮猛然一声嗷嗷怒吼,身体猛地跃起,宛如在半空中飞起一座雪色山岳一般,向相思恶扑而来!
  相思将短剑握在胸前,紧紧靠着殿墙。只见一对巨爪扑下,随之硕大的兽头从天而降,森森利齿宛如两柄长仞,向她颈脖划下。相思突然一矮身,顺势向雪狮腹下一滑,手中短剑已借力出手,向雪狮眼眶插去。
  只听一声凄厉之极的兽啸,震耳欲聋,大蓬腥血在半空中飞溅开去,相思闭眼侧身让开,狮血全都淋在她左肩之上。她借势从雪狮腹下滑开,向大殿另一边避去。
  只见雪狮一爪捂住伤眼,另一目血光暴显,似乎也要脱出眼眶,它惨啸之下,痛急如狂,两只巨爪在半空中森然乱博,所触之处,石台、玉柱皆轰然坍塌。
  过了好久,雪狮渐渐止住了狂舞,掉转头颅,用带血的鼻翼猛地抽吸着,似乎在寻找人气所在。它一面搜寻,一面缓缓向大殿中心走去。
  突然,雪狮在祭坛边止住身形,怒啸之下,高高扬起右爪,凌空劈下!只听轰然巨响,水晶祭台的数片莲瓣顿时被打得粉碎,淡紫色的微尘宛如下了一天晶亮细雨。
  相思一声惊呼,慌忙从祭坛另一端退开。
  粉尘散去,雪狮独目看见了仇人所在,更是狂怒不止,猛扑过来。慌乱间,相思短剑刚要刺出,已被雪狮一爪打落。雪狮上前一步,将她扑倒地上,血红舌头伸出,向她肩头伤口撕咬而去。
  相思刚刚感到肩头一阵灼热般的刺痛,心知万无生理,只得闭目待毙。
  然而正在此刻,那头雪狮却止住了。
  相思讶然,睁开双眼。只见雪狮一目已渺,脸上成了一个血洞,模样极为狰狞可怕,而另一只眼直剜着自己,更是凶光迸散,欲将寸寸噬之而后快。
  然而,它并没有再攻击相思,只是不断头颅微微转侧,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雪狮守护圣泉,通灵已久,此刻心中竟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恐惧,而这种恐惧竟然是来自它爪下待毙的猎物!它只觉不可思议,然而这种恐惧又无比真实,缓缓从它口中残留的鲜血中凝聚起来,让它巨大的身体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它能够从鲜血的味道中判断出此人绝不能杀。然而它一生以人为食物,从不曾在猎物身上吃过一点亏,而如今一目竟生生被此人刺瞎,创剧痛深,实在不能甘休!两念交织,只折磨得那头雪狮仰天狂啸,宛如疯狂一般,爪下却再不敢多施一点力。
  相思的衣衫褴褛,全身浴血,躺在雄狮爪牙之下,夜风淡淡,她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心绪却渐渐平静下来。

第四章、雪山之女

  帷幔微动,曼陀罗在帘后轻轻笑道:“教主,雪山神女是真,属下也可得到教主的宽恕了吧?”
  那人冷冷道:“是。”
  话音未落,突然间,曼陀罗的身体宛如断线的纸鸢一般,从帷幕那头飞了出来,径直落向雪狮爪边。
  那雪狮正在惊怒交加,不知所处之时,看见又有一生人飞来,哪里还能忍住,顿时舍了相思,纵身向曼陀罗扑去。
  相思惊叫道:“不要!”还未待她说完,一蓬三尺高的烟花,已从雪狮牙间喷涌而出。
  浓浓的血腥气顿时弥散开。
  寂寂夜色中,不时传来咀嚼声,骨肉碎裂声,以及血脉喷涌的声音。
  相思惊斥着,不顾一切的将手中短剑向雪狮背后插去,然而那雪狮毫不理会,只顾大口撕咬爪下的猎物。
  相思一顿乱刺之下,声嘶力竭,手腕酸软,几乎站立不住。
  更为可怕的是,眼前的景象实在过惨烈。
  曼陀罗的身体,宛如折断了关节的玩偶,在雪狮的爪牙之下扭曲、抛落、碎裂。而那些零碎的骨骼、经脉则在暗红的血泊之中欲沉欲浮。
  雪狮猛一甩头,砰然一声闷响,一团大块的血肉落到相思面前。相思一声惊呼,再也无法支撑,跌倒在一旁。
  那竟然是曼陀罗的头颅。她长发沾满鲜血,宛如一蓬猩红的秋草,裹着歪折扭曲的脖颈。而她的脸,竟然几乎未受到损害,连额间淡淡鹅黄,颊上一片胭脂都还宛如生时。而她碧绿的眸子半睁着,里边却没有一丝痛苦或恐惧,甚至依旧保持着妖媚而诡异的笑意。
  相思再也忍不住,伏地呕吐起来。
  雪狮似乎饱餐了人血,渐渐恢复了平静,蹲坐在地上,仔细舔尽爪上余血,然后低声哀喉着,缓缓向来时的铁门退去了。
  相思似乎渐渐恢复过来,她止住干呕,双手紧紧撑住地面,眼角的余光怔怔的落到曼陀罗脸上。
  这个曾经一袭盛唐宫妆,在古墓地宫之中,抱着半张箜篌,傲慢微笑着,和她争论死神之慈悲的少女。
  这个曾经在曼荼罗阵中,披辟荔、带红狸,宛如楚辞中的山鬼,趁着月色来去无踪的女子。
  这个曾经舍弃了一条手臂,带着自己用血遁之术从云南一直逃到藏边乐胜伦宫内的宿敌。
  如今,只剩下一具碎裂的残躯。
  血光沉浮,夜色渐渐变得森寒无比。
  相思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颊都因愤怒而变得绯红。她向帷幕后厉声道:“你说过会宽恕她的!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那人淡淡道:“这就是她要的宽恕。”
  相思更怒,道:“你胡说,难道是她自己要死在兽爪之下的?”
  那人道:“是。”
  相思深深吸了口气,咬牙道:“魔鬼!”她猛地操起地上的短剑,纵身向帷幕后直刺而去。
  帷幕轻动,噗的一声轻响,短剑将半幅锦幔斩落,来势更快,直逼那人咽喉。
  那人一动也没有动过。
  剑光终于照亮了那人的脸,相思一声轻呼,手却再也不能向前递近一寸。
  锵的一声,她手中短剑坠落于地。
  相思脸上的神色,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置信之物,就算把九天十地的妖魔都聚集到帷幕后边,也不至于让她如此惊讶。  
    帷幕当然并不是真的有妖魔,而只是一个人。
  那人一身蓝袍,却是蓝得发黑。然而更蓝的是他过膝的长发,微卷的发束蓬然披散,宛如一道奔泻的长瀑。
  他的眸子却是一种诡异的红,红得深不见底,宛如红莲之火,猎猎燃烧于长夜之中,触幽通神。
  更为诡异的是,除了头发和眸子的颜色,他的容貌实在太像卓王孙了!
  相思往后退了两步,喃喃道:“不,不可能。”
  那人冷冷道:“你认识我?”
  相思继续后退,道:“不,不认识。”
  那人看着她,冰冷的双眸中突然有了一丝笑意,这一笑,他身上的妖异之气竟大半退去,整个人顿时如在阳光之下,变得温和起来:“现在你认识了。我是曼荼罗教教主帝迦,你所在之地,正是乐胜伦宫。”
  相思止住了退势,疑惑的道:“乐胜伦宫,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帝迦道:“因为你是湿婆的妻子。而我,则是湿婆神在世间唯一的化身。”
  相思摇摇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帝迦的眸子又渐渐变得冰冷:“随时。”
  相思不相信的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帝迦冷笑道:“当然。”他沿着长阶缓步向相思走来,道:“只不过你离开前必须替我做一件事。”
  相思一怔,道:“你讲。”
  帝迦注视着她,缓缓道:“数十年来,我已参照法典,继承了湿婆在人世间所有的力量,用一百零八种祭法祭神,却依旧不能领悟最后的本位。所欠的只有一事,就是与雪山神女合体双修。”
  相思讶然道:“神女……你是说我?”她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不过,什么是合体双修?”
  帝迦并不答话,只轻轻一扬手,殿顶数十道锦幔顿时徐徐悬展开来。
  相思这才发现,那些锦幔上竟然都绘着彩色图案。她只看了一眼,脸色顿时绯红。
  那些竟然都是男女欢合之图。每一副都素底彩绘,笔法极为细致,画卷从殿顶直垂地面,其间情境、动作都蝉联而下,各俱情节,微风动处,画卷欲展欲和,真是五色迷离,眉目宛肖,栩栩如生。
  相思将脸侧开,心头撞鹿,根本说不出话来。
  帝迦等了一会,道:“一共是四十九种变化,你都看明白了?”
  相思脸上更红,由羞转怒,道:“无耻!”言罢猛的转身,向殿门跑去。她刚迈出几步,却愕然发现帝迦不知什么时候已挡在面前。
  相思惊得往后退去。帷幕微动,殿中不知何处竟然有夜风吹来。她猛然想起,自己身上的衣服几乎都被雪狮撕碎了。
  白色的衣衫被撕作条条流苏,随风飘动。朵朵嫣红的血迹,宛如盛开的梅花,绽放在她凝脂一般的肌肤上。
  她下意识的抬起双手,护在身前。
  帝迦冷冷道:“你不必怕。强迫你毫无意义。我会等——等你觉悟。”
  相思断然道:“你做梦!”
  帝迦注视着她,轻叹道:“你沉溺尘缘太深,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相思摇头道:“你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我也不想听懂。不过,我现在要立刻离开这里。”
  帝迦轻轻摇头道:“可怜。”
  相思愕然道:“可怜什么?”
  帝迦道:“可怜你自己还不知道——从没有人能从雪狮掌下生还。它最后虽未杀你,但你刚才已受了极重的内伤,你若就这样走出此地,最多半个时辰,就会伤发不治。现在,能救你的只有我。”
  相思打断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她猛地转身,却发现殿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上了。大殿内石墙巍然高耸,宛如崖壁,却再无别的出路。
  唯有那条长长的石阶,从眼前一直延伸向殿顶,暗夜沉沉,却不知通向何处。
  相思深深吸了口气,只见帝迦远远的看着自己,似乎在等待她回去求自己。
  相思一咬牙,转身向石阶上跑去,一时只觉得天阶高远,两旁锦障低垂,顶上也垂着重重帷幔,在自己身旁围成一道狭窄的五色通道,缓缓伸向高处。
  她奋力向上攀爬着,也不知己登了多少阶,天阶还是不到尽头。突然,她胸口一热,忍不住一阵剧烈咳嗽。她伸手捂住嘴,鲜血却从她苍白的指缝间不住涌出。
  相思只觉全身涌起一阵剧痛,似乎全身经脉、五脏六腑都已碎裂。她再也支持不住,跌倒在石阶上,双手无力的扶住地面,不住咳血,身上的伤口也同时震裂,鲜血沿着洁白的石阶,滴滴下落,宛如一道绯红的小溪。
  帷幕轻动,峭寒的夜风不停从四面钻进来,她伏在冰凉的石阶上,却感到四周笼罩着一种病态的燥热,身体却渐渐的轻了起来。她知道自己的意识正在缓缓丧失,正如自己的生命。
  一种沉沉倦意渐渐涌上她心头。她挣扎着告诫自己,不能睡着,这一睡着,只怕永远都不会醒来,然而这种安眠的诱惑还是一浪一浪,不可遏制的袭来。
  就在她要闭上双目时,头顶的一副帷幔,出奇清楚的映入眼帘,她的精神顿时一凛。
  帷幔上是一副彩绘。图案浓墨重彩,华丽逼真之极,却又宛如青天白云一般,高洁得不可方物。画上是一道幽谷冰泉,周围冰雪缭绕,深邃寂静,似乎亘古以来,就无人踏足。
  一位女子,正静静的浸身泉眼之中。
  她乌黑长发在泉水中铺开,宛如一朵墨色芙蓉,盛开在冰雪之中。虽然寒潭彻骨,但她脸上的神情却极为安详,一双纤纤素手合于胸前,而胸以下的身体,尽没于寒泉深处。
  清波粼粼,天穹、雪峰尽在倒影中,水光幽明洞微,真照得人神魄皆如冰雪。
  相思注视着那位女子的面容,她是如此美丽而圣洁,虽然并不完全肖似自己,却有种莫名的亲切。
  相思的目光忍不住为之久久停伫,过了良久,她才讶然发现,原来整个顶部的帷幔,竟然都画着彩绘,而且这些彩绘连起来,就是一个古老的传说……
  
……在诸神的时代,仙人达刹有一个美丽的女儿,名叫萨蒂。和很多少女一样,深爱着威武庄严的湿婆大神,并暗中祈祷,一定要嫁给大神为妻。然而萨蒂的父亲刹达却认为,湿婆醉心于苦行,离群索居,桀骜不驯,常常如幽灵一样浪迹三界之中,并非女儿的佳偶。所以,他在为女儿举办的选婿典礼上邀请了天界所有神明,却唯独没有邀请湿婆。
  萨蒂一身盛装,出现在大典上,光艳照人,倾倒了所以神衹。然而萨蒂心中只有湿婆大神。于是在她抛出爱之花环之前,默默向湿婆祈祷。当花环扔出的时候,湿婆突然现身,接住了花环;达刹虽然不乐,也只好把女儿嫁给了湿婆,却从此对湿婆记恨在心。
  湿婆和萨蒂婚后过着美满而幸福的生活。但一次众神祭典上,达刹进门时所有的天神都起身向达刹致敬,只有湿婆和梵天安坐不动。达刹非常愤怒,认为湿婆故意羞辱于他,于是暗中下定决心要向湿婆报复。
  不久后,达刹组织了一个天界有史以来最大的祭典,遍请三界众神,唯独不请湿婆。湿婆一开始并不知情,但萨蒂却从女伴那里得知此事,感到丈夫的尊严被父亲伤害了,于是独身来到祭典上,当着众天神之面,质问父亲。没想到,达刹不但不留丝毫情面,反而在众神面将萨蒂羞辱一番,性格骄傲的萨蒂气愤难当,竟然在祭奠上兴火自焚。
  湿婆得知妻子死讯后,狂怒不止,闯入还在进行的祭典。用破坏神能摧毁三界的怒气,燃烧一切所见所触之物,把众神打得落花流水,并且一剑砍下了达刹的脑袋。
  眼看天界就要毁灭在湿婆的怒火之中,毗湿奴突然全副甲胄,出现在众神面前,提剑阻止湿婆。湿婆狂怒难遏,与毗湿奴一场大战,这一战持续千日之久,诸天日月星辰,都为之黯淡无光。最后,大梵天总算出面劝住了架,这场空前的祭典也就此草草收场。
  但湿婆依然没有从失去爱妻的痛苦中清醒,他从余烬中抢出萨蒂的尸体,悲伤的呼唤她的名字,只呼的天地震动,诸神都为之流泪。之后,湿婆就发疯一般抱着萨蒂的尸体,围绕天界狂舞三周,而后又在世间流浪了七年。
  梵天和毗湿奴担心三界为之受到影响,就用他们的法力将萨蒂的尸体分割成了五十块,散落人间,散落之地皆成了圣地。
  之后,湿婆回到喜马拉雅山去修苦行,沉浸在失去所爱的无尽悲哀和寂寞之中——这位拥有改易天地力量的神,却已经在这世界上一无所执,只深深被失去爱妻的忧伤之火煎熬。
  时间就在这位孤独的神灵永恒的伤痛中缓缓渡过。一万年来,湿婆始终没有再见其他的女子。
  这时候,世上出现了一个了不起的阿修罗塔拉卡,进行了惊人的苦行。最后,诸神都为他的苦行打动。梵天出现在他面前,问他有什么愿望。阿修罗祈求长生不老,梵天告诉他有生则有死,没有人能长存。于是,阿修罗又要求让自己战无不胜,梵天依旧犹豫着。阿修罗说如果自己被打败,只能败给一个出生不到七天的婴儿。梵天于是应允。
  成为阿修罗王的塔拉卡变得邪恶无比,领着阿修罗族侵入天界,抢夺珍宝及美食,将众天神打得在三界中四处逃散。众神祈求梵天的帮助,得到的答案是,只有湿婆之子可以打败阿修罗王。然而湿婆却还在无尽寂寞的苦行之中。
  于是天神们就苦苦思索,如何让湿婆结束苦行,结婚生子。
  这时候,萨蒂已经转生成为喜马拉雅山山神之女帕凡提。一万年过去了,又已转世轮回,但她依然深深地爱着湿婆,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重新嫁给这位前世的恋人。
  帕凡提随父亲去朝拜湿婆,并恳请留在湿婆身边侍奉左右。湿婆极为冷淡,说女人是修行的障碍,帕凡提很生气,就和湿婆辩论,她聪慧善辩,据理力争,湿婆辩不过她,只好让她留下。
  尽管如此,湿婆对于帕凡提的美貌依旧毫不动心,只是一心苦修。
  梵天和毗湿奴只好派出爱神来到湿婆居所,暗中协助帕凡提。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春风和熙,帕凡提一如既往的捧着带露的鲜花,到雪山峰顶礼拜湿婆大神。湿婆偶然睁开双眼,看了一下帕凡提。久候一旁的爱神趁机射出了爱之羽箭。
  这时候,湿婆的心绪突然有些动荡,像月亮升起时候的大海。
  他看到女神的脸,以及莎婆果般润红的双唇。
  爱神大喜,以为大功告成,竟然在一旁跳起了舞蹈,没想到竟被湿婆发现,湿婆顿时明白了爱神的诡计,于是大怒,第三只天眼张开,喷出怒火,将爱神的身体烧为灰烬。从此,爱神就成了无形之体。
  至此,所有天神都灰心丧气,劝说帕凡提不要再对湿婆心存爱恋了,但是帕凡提却执意坚持。为了得到湿婆爱情,她开始了漫长的苦行。女神苦行的严酷让三界众神都感到了震惊。她将自己浸入喜马拉雅山中一处冰泉,足足苦修了三千年。
  有一天,一个年轻英俊的婆罗门来到她苦修的地方,颂扬了女神的美貌,然后问起她苦行的原因。帕凡提回答说是为了得到湿婆的爱情。
  婆罗门哈哈大笑,说年轻而美貌的女神,你为何要苦苦折磨自己,浪费自己的青春和美丽。湿婆的容貌是可怕的,他穿着兽皮,骑着公牛,脖子上挂着毒蛇,额头上有第三只天眼,随时喷出火焰,她四处流浪,居住在寒冷的雪山之中。他不能给你爱情,女神为何不结束苦行,享受阳光与春天?
  帕凡提非常愤怒,她回答说,在她心中,湿婆大神的容貌是庄严、高贵、威武、英俊的,而无论他是否流浪四方,是否身穿兽皮,颈挂毒蛇,是否离群索居,她依然爱他。
  婆罗门继续摇头,数说湿婆的残暴、凶狠、噬杀、喜怒无常。帕凡提就捂住双耳,要婆罗门滚开。但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
  一声春雷之后,婆罗门消失了;帕凡提目瞪口呆地看着正对自己微笑的湿婆。
  湿婆微笑着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用苦行买下的奴隶。”
  之后,湿婆向山神正式求婚,他和帕凡提在山神的宫殿里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天界的众神都赶来参加了庆典。湿婆和女神的新婚之夜,持续了整整一年。而后,他们的儿子战神鸠摩罗终于出生,最终拯救了天界。
  ……图卷在石阶顶端,一幅幅向上延续,述说着一个又一个神奇的故事。随着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相思身上的倦意和伤痛也渐渐消散。她不知不觉中,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扶着石阶一级级向上攀登,宛如在追寻一段段万亿年前的往事。
  突然,一道耀眼的光芒透空而下,相思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煌煌日色,泠泠风露,就在不远的地方汇聚、流动。
  天阶不知何时已到了尽头。相思扶着帷幔,让自己的双眼渐渐适应。
  眼前雪光万里,开阔辽远,一片雪峰簇拥下的湖泊静静停栖在峰峦之间。
  湖泊并不很大,但通体浑圆,宛如天工巧裁,又如汤谷九日,其一误落人间。
  岸边积雪皑皑,光影照耀。
  一人白袍及地,背对她而立。而他身旁,卧伏着一只巨大的雪狮。那雪狮半面浴血,一面低声哀吼,一面颤抖着偎依在他身边。孔武神兽,此刻却如一只受伤的小猫一般驯顺。
  此人不是帝迦又是谁?
  相思不禁讶然出声:“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帝迦突然回头,他刚一转过脸,不料那只驯顺的雪狮突然一声咆哮,扬爪向他脑后拍去。这一拍之力十分巨大,只要沾上一点,立刻就要筋骨碎裂。
  相思惊道:“小心!”
  帝迦随意一抬手,正挡在那只雪狮右爪上。雪狮一触到他的手臂,顿时如蒙电击,惨声哀嚎,却又无论如何也收不回去。帝迦眉头微皱,似乎怕伤了雪狮,轻轻一动手腕,臂上那层护体真气似乎立刻散去。而那雪狮正在极力拉扯之际,受力一失,平衡顿时打破,巨大身体如山岳崩崔一般向他压来。
  帝迦并没有躲避。只听“噗”的一声轻响,雪狮一只利爪已深深陷入他的肩头。
  相思惊呼出声。
  帝迦看了她一眼,握住雪狮兽腕,轻轻将它托起,小心放在地上。
  那雪狮伤口似乎又被震裂,鲜血涌出,浑身颤抖不止。
  帝迦不再看相思,转过身去,轻扶着雪狮两腮,仔细查看它的伤口。相思这才看见,他一手拿着一柄极薄的小刀,另一手却是几块沾血的白布,似乎刚刚是在给雪狮治伤。
  相思虽极恶此人,此刻心中却忍不住一软,讪讪道:“对不起,刚才我无意打扰了。”
  帝迦并不答话,只见他一手紧紧抵住雪狮眉心,手中小刀不住在雪狮眼眶中游走,将死肉残筋尽数清理掉。
  热血嘀哒而下,在雪地上升起一股股轻烟。相思只觉一阵胆寒,如此生生将残肉剜去,古来刮骨疗毒也不过如此,其间剧痛,英雄好汉尚不能忍受,何况一头畜生?相思真怕那头雪狮什么时候又狂性大发,向帝迦扑去。
  然而那雪狮虽然痛极,喉间呼喝连连,全身颤抖,前爪在雪地上狠命乱抓,只抓得冰凌纷飞,地上道道极深的血痕。那只尚存的独眼却始终死死盯住帝迦的额头,目光极为敬畏。
  相思不敢再看,只将目光转向一边。过了片刻,帝迦收起小刀,将白布缠在雪狮眼上,向它挥了挥手。那雪狮已经全身虚脱,连吼叫也没了力气。在地上挣扎了几次,才站起来,缓缓向湖边一处山洞中去了。
  相思怔了片刻,突然想起来意,换了一副怒容道:“我要怎样才能从这里走出去?”
  帝迦冷冷一笑,正要回答,目光却凝止在她身后。
  相思更加生气:“我在问你话……”她突然住口,因为她感到自己身后似乎有所异样!
  似乎一道若有若无的微光,就跟在她身后。这种感觉并不是刚才才有,而是从她在祭坛上苏醒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跟随左右。只是刚才遇事太多,这种感觉反而被忽略了。
  她刚要回头,帝迦突然一皱眉,已结印在掌,双手一合,一股巨大无比的劲力如山呼海啸一般向她扑来!

第五章、日月之湖

  圣湖之畔,山洞中的石壁上。
  本来无比清晰的镜像突然微微一震,一道微漠白光细如针尖,从像中人身后无声无息的游走过来。等到了壁前,突然急速膨胀,开始大如碗盏,临到破壁之时已如栲栳,挟着风声雷啸,向壁前诸人恶扑而来。
  青衣女子脸色顿变,一拂衣袖,正要将壁上的镜像收起,却突然感到整个山洞猛烈一震,几乎站不住脚。而那蓬白光宛如钧天雷动,已然破壁而出!
  卓王孙轻声冷笑,抱起小鸾,略一侧身,就见那团白光如长虹贯日,从他身边擦过,而后掠过山洞腹地,直扑洞口。白光越来越暗,到了后来竟然变做暗紫色,跳动不止。而山洞四壁剧烈震颤,碎石冰屑纷扬洒落,宛如下了一天冰雨。
  青衣女子轻呼到:“小心!”
  就在此时,那道光华猛然乱炸开去。山洞口竟然被这种巨大的力量生生崩碎,满天紫芒化作无数道极细的长针,在阳光下诡秘一闪,竟然全部平空消失。
  洞外诸人只觉得胸口一闷,竟宛如被万亿无形之针透体而过。
  红衣大德喝道:“什么……”话还未完,他只觉浑身真气一厄,后边那个“人”字,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猛然结印聚齐,却发现全身劲力都在无数道莫名之力的牵引下,急速洩去,越是抵抗,就洩得越快。红衣大德又惊又怒,几次结印未成,竟如虚脱一般,连站立也站立不住,只得盘膝坐下。
  而其他诸人暗中运转真气,结果也是一样。
  索南加错一振衣,只听一阵极轻的细响,数道微光从他袍袖间纷扬落下。一触空气,竟然宛如春冰向阳,化得了无痕迹。他叹息一声,转而向白摩大师道:“好厉害的雪影针,大师可还无碍否?”
  白摩长眉紧皱,缓缓摇头,将紧握的双拳松开,右手掌心之上,赫然已多了一枚极细的红点。他张开左掌,向自己右肩猛力拍了下去。
  一声极其微弱的血脉破裂之声响起,似乎有一线淡紫色的光华从他肩头的喷出的血花中闪了闪,他的整条右臂顿时无力的垂了下去,再也不能运转,而他脸上的神情却轻松了许多。
  白摩大师长长叹了口气,道:“佛法隐微,魔力高强。我这具皮囊看来也撑不了多久了。”
  索南加错摇头道:“刚才这一击之力,强悍无比,最初发源于一线之微,后而化身千亿,无处不在。虽是一瞬之间,射向我们的雪影却各有数万。大师只中其一,修为已算得上不凡了。只不过波旬能从乐胜伦宫中,将力量传到此地,一击之下竟让我等几乎全部负伤,法力之高,实与神魔无异。”他一声长叹,转而向卓王孙道:“卓先生虽然武功盖世,然而此去乐胜伦宫,切要小心,不可托大轻敌。”
  卓王孙淡淡笑道:“此人的法力的确有些特异之处,然而,若无这位女活佛的透天妙术帮忙,只怕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内力运用于数里之外吧?”
  众人一怔,不由将目光投向青衣女子。
  青衣女子脸色有些苍白,似乎刚才一瞬间也受了壁内之力的反震,略有受伤。然而她脸上的笑容却依然从容自若,道:“一些雕虫小技,却没想到被敌人利用,若卓先生要说我是帮凶,也未尝不可。只是,以卓先生的实力,刚才完全可以将那道紫光在镜前接下,然而卓先生却侧身让过了,想来必有些别的原因。”
  众人又是一惊,都将目光投向卓王孙身上。却见卓王孙悠然笑道:“你说的不错。”众人见他承认,更是惊疑交加,忍不住彼此议论起来。
  青衣女子笑道:“卓先生刻意让过,想必是要从这道紫光的来势中看出乐胜伦宫的秘密,如今先生既然坦然承认,这秘密多半已经得之于心了。”她的笑容渐渐淡去,正色道:“那就请问卓先生,乐胜伦宫到底在何处?”
  卓王孙道:“你真的要知道?”
  青衣女子道:“波旬既然能利用我的法术,将内力返照而出,击伤诸位大德,卓先生自然也可反利用之,看出乐胜伦宫所在。只是这却是用数十位大德的重伤换来的,卓先生纵然觉得值得,也应该给大家一个交代吧?”
  她言下之意,卓王孙正是故意让那道光华从镜中透出,击伤诸位大德,才看出了乐胜伦宫所在的。此言一出,一些受伤的大德脸上已有了怨怒之意。
  卓王孙却淡淡道:“我只答应了达赖大师,要找到乐胜伦宫所在,所以无论如何,我也要做到。”他说着上前一步,注视着方才那屏石壁,而后右手紧抱住怀中的步小鸾,将她的脸轻轻转向里侧。
  青衣女子缓缓往后退开了一步。
  突然,卓王孙一抬左手,一道极其猛烈的真气就宛如瞬间生于无形,而后撼天动地,凌空罩下!只听一声怦然巨响,那扇厚有数尺的石壁竟然生生被击塌下来。
  四下碎石纷飞,整个山洞似乎都难受其威,而不住颤动。卓王孙抱着小鸾,站在原地,气定神闲,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那青衣女子脸上却露出一丝笑容,她上前一步,轻挥了几下衣袖,将众人眼前的尘土拂开。
  一道幽碧的清光顿时透了过来,众人惊讶的发现,石壁后竟然是一条长长的隧道。
  隧道由一种奇异的碧蓝色巨石砌成,通体笼罩在一层斑驳陆离的幽光之中,光影沉浮,隧道虽然深不可测,却丝毫不显得黑暗。仿佛任一物只要进入其中,都会被那种幽蓝的神光照得筋络尽显,无可遁藏。
  而隧道深处却又极其潮湿,似乎还隐隐有水声传来,看来竟是从圣湖之底曲折穿行而过。
  难道乐胜伦宫的入口就在隧道的另一头?
  卓王孙也不回头,向众人说了声告辞,抱起小鸾,就要进去。
  “慢!”青衣女子顿了顿,又道:“你不能带步小鸾进去。”
  卓王孙冷冷道:“为什么?”
  青衣女子道:“你此刻带她进去,与杀了她又什么分别?”
  卓王孙注目隧道,并不回答。
  青衣女子遥望湖泊深处,缓缓道:“所谓圣湖,并非只有一个,而是一生一死,孪生双成。”她此话一出,诸人都是一惊。而青衣女子毫不以为意,抬袖遥指湖波,继续道:“眼前这一处,形如残月欲沉,是为死之湖,死去的灵魂,最后就将在此处栖息。而另外一处,形如朝日初生,是为生之湖,新的生命,就诞生于此。中间相联系的,却是这一条轮回之索。乐胜伦宫,正在轮回之索的另一端。你若通过此处,就能进入其中。然而,这条秘道却并非容易通过的。”
  卓王孙淡淡道:“看来你比我更清楚乐胜伦宫的所在。”
  青衣女子笑道:“卓先生刚才能从镜壁中水纹流动的方向,看出圣湖双生的秘密,我虽然眼拙,但毕竟是透天之术的主持者,看到这些也并非难事。只是,我还要告诫先生一件事。”
  卓王孙道:“讲。”
  青衣女子抬头仰望碧蓝的苍穹,双手合十,缓缓道:“这里是诸神的居所,世界的中心,一切力量的发源之处。圣湖之底的地心中,潜藏着两股莫名的巨大磁力,一为生之力,一为死之力,彼此交错纠缠,生生不息。而这隧道正好从两处巨力中横穿而过。所以……”她声音一厉:“整条隧道,都被莫名的巨力牵引。而隧道的四壁又由特殊的蓝色巨石构成,宛如一种石镜——只不过反射的不是光线,而是磁力。经过无数道反射,这股磁力便在无形中被扩大了千万倍,遍布每一寸角落,纵横交错,扭曲穿插。凡人一旦进入其中,根本无法承受其压力,顷刻便觉四体剧痛,呼吸凝滞,若不能及时退出,必当筋骨尽折、五脏破碎而死。就算你自负能以内力与之相抗衡,然而小鸾久病之体,必不能当。而这种磁力如光透体,无处不在,就算你有通天的本领,也不能将小鸾和它们隔绝开。你若强行带着小鸾进入,无异让她身涉绝险之地,一旦有所闪失,后果却不是你一人能承受的。”
  卓王孙一时默然。
  青衣女子道:“隧道中还有种种关卡,所谓孔雀之阵,只是其中之一。其间艰难凶险,真可谓难以想象。恕我直言,就算卓先生武功盖世,到时候也难免自顾不暇,如何还能保护小鸾?更何况小鸾之疾,已入膏肓,卓先生已然束手,既然达赖大师许诺替她延续三月之寿命,先生为何不将她交给我与达赖大师?当卓先生荡平曼荼罗教,与杨盟主会于岗仁波吉峰上之时,我保证将小鸾小姐完好无损的送到先生面前。”
  卓王孙还在沉吟。
  索南加错上前道:“卓先生若是信得过我,就请将小鸾小姐暂时寄托在我这里。”
  卓王孙低头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小鸾。她脸色苍白,连唇间的血色也只剩下了淡淡的一缕,看来是的确经不起颠簸劳顿了。他叹息一声,轻轻将小鸾额间的散发拂开,然后将她身上包裹的衣物掖紧,小心的交到索南加错手上,沉声道:“有劳大师。”
  索南加错接过小鸾,道:“请卓先生放心。”
  卓王孙再看了小鸾一眼,转身向隧道而去。
  青衣女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正色道:“临别之时,还要赠卓先生一言,此去乐胜伦宫,既是夙缘,也是机会。若卓先生找不到乐胜伦宫,那么也不必再赴岗仁波吉之约了。”
  卓王孙没有转身,微微侧头道:“为什么?”
  青衣女子道:“因为那时你必将败在杨逸之剑下!”
  卓王孙冷笑一声,再不回答,只大步向隧道中去了。
  他刚入隧道,大地突然传来一阵震动,隧道口处的一块蓝色巨石,竟然从顶端直落而下,将洞口重新封死!
  众人一声惊呼。青衣女子却只是轻轻往后退了一步,双目微垂,似乎早已料到如此。
  索南加错叹息一声,道:“但愿卓先生此去顺利。”他向隧道处合十一礼,将小鸾小心递到旁边侍立的弟子手上。
  他转而对青衣女子道:“尊驾既有预知未来之力,必非常人,敢问高姓大名?”
  青衣女子微笑道:“我已经说过,我是香巴葛举派这一世转世活佛,大师难道不相信么?”
  索南加错摇头道:“恕我目光短浅,小乘佛法在藏地传播千余年来,还从未听说有哪一系活佛托身女子之体……”
  青衣女子笑意不减,缓缓将手中菩提枝在右手中摇了摇,正要开口。
  突然,只听一人在洞外大喝道:“什么人?”却是红衣大德的声音。
  一个声音笑道:“可笑这些人死到临头,却还在这里罗罗嗦嗦!”声音极为怪异,似乎是来自一处,又似乎来自不同的方向,最后却又契合在一起,高低、快慢竟然毫无差别。
  青衣女子脸色一变,足尖轻一点地,已如飞鸿破空,纵身洞外。
  湖畔日色极盛,照得冰雪炫目生彩,水气氤氲蒸腾不休。
  而那些受伤的大德、活佛,围坐在湖边雪地上,闭目疗伤。唯有那红衣大德,满面怒容,却又无法站起,只得怒目正对着他们中间的空地。
  而他们中间的空地上,却不知何时,多了三条灰色的人影!

第六章、三生影像

  这三条人影一般高矮,全身却笼罩在一袭极长的灰袍之中,连脸上也蒙着一层灰色。寒风吹过,他们身上似乎罩起一层极薄的尘埃,在日光冰影的折射、反照之下,只让人觉得若隐若现,亦幻亦真,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面目。乍一见之下,真如三条影子,随着正午的日色,突然降临此处。
  其中一人缓缓环顾四方,冷冷道:“想不到主人这一蓬雪影针,竟未能将他们一举歼灭。不过,好在也差不多了。”
  另一人森然笑道:“这样也好,杀人总是比收尸有趣许多。”
  又一人道:“还剩下三个,正好一人一个。”
  三人对答之下,竟然仿佛已将在场诸人视作砧上鱼肉,任其宰割。
  红衣大德大怒道:“何方幺魔,也敢擅闯圣地,来来来,我就算有伤,也足以将你等打发!”他刚要勉强站起,却忍不住全身刺痛,一口鲜血喷出。
  那三人冷笑着看了红衣大德一眼,齐声道:“不知死活。”言罢三人右手同时一扬,已然结印胸前。
  他们的手指极为细长,皮肤竟然也是一种诡异的灰垩色,与他们身上的长袍几乎毫无区别。更为奇特的是,他们三人所结手印相当古怪,在场诸人皆可谓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这样姿势。
  然而,一种森然杀意已从三人灰色的手掌透出,渐渐笼罩全场。众人只觉心头沉沉一窒,就宛如千金巨石,直压在胸前一般。
  四周一片死寂,索南加错突然感到不妙,大喝一声道:“住手!”
  然而却已经晚了!
  其中一人的身形已然高高跃起,宛如鹰隼入于长空,在半空中突地一折,手中法印一转,五指如钩,向下探出,整个人从高处直落而下。
  红衣大德大怒之下,也顾不得身上重伤,用尽全力将手印结起,暴喝一声,双手向上一推。
  他在众人之中,本就已武学修为见长,四十余年大威德金刚法力修为甚是不凡。而这些时间暗中运转真气,针毒虽未解,内力却已小有恢复。这一次盛怒之下,将多年的护命真气全数使出,更不留半点护体,威力自是惊人。只那暴喝之声,就震得众人耳膜鼓动,嗡嗡不止。
  白摩和索南加错同时失声道:“不好!”
  两人上前一步,挥掌同时向半空中那灰衣人击出,以图救援。眼看他们两人的掌力就要扫到那人的衣角!
  他两人合击之力,岂同凡响,普天之下,能硬接下来的人真可谓凤毛麟角,何况那灰衣人身形已在半空,劲力虽盛,防守却正是空虚之时,若不立即撤掌,这一击必然中其要害之处。
  然而,两人只觉掌力一滞,两股极为巨大而又极为诡异的力道从一旁横扫而来。
  两人愕然抬头,却只见另两位灰衣人不知从何处已横插进来,各出一掌,与白摩、索南加错正面相对。
  只听一声怦然巨响,一道七彩光轮凭空而起,迅速轮转在四人之间。白摩大师突然高声大喝,竟然整个被击得飞了出去,远远跌落到雪地上,刚要挣扎起身,却已一口鲜血喷出。
  索南加错向后退了三步,只觉胸口暗暗发麻,一时真气不能运转。正要惊叹这两人武功之高。却只听不远处噗的一声轻响。一大蓬血花绽开,飞扬在满天冰雪之中。
  众人失声惊呼。只见开始那灰衣人已飘然落地,手中提着一物,红发垂委,粉红色的粘稠液体从他指间点滴而下。赫然正是人的头盖骨!
  一旁,红衣大德的身体重重的跌倒在雪地上。冰尘飞扬,浓浓的血腥之气在清泠的空气中蔓延开去。
  幸好有碎雪遮掩,众人还不至看到他脑浆迸裂的惨状,然而皑皑白雪,已尽被鲜血染红。幽碧清寂的神山脚下,圣湖之滨,也被这无尽的杀意玷污,连阳光也变得阴森无比。
  悲痛、愤怒、恐惧的情感,沉沉压在这些修为已近神佛的大德身上。难道如今真的佛法衰微,魔道纵横,世界末劫就在眼前?
  那提着头盖骨的灰衣人冷笑道:“下一个是谁?”
  众人眼中尽是愤怒之色,却一时默然,难以开口。另一些人瞑目念咒,声音却因怒意而颤抖。
  青衣女子注视着他们三人,缓缓道:“三生影像大法失传数百年之久,没想到竟然也被帝迦得到。”
  四下顿时一片惊声。
  三生影像大法是藏地一种古老的秘术。传说,某种修为极高的人能通过一种神秘的祭法,将自己的一部分元神炼化而出,植入三个人体内。从此这三个人便成了祭主过去、未来、现在之三生影像。不仅完全服从祭主的命令,心意彼此相通,并且还能得到祭主的一部分力量。
  与苗疆巫蛊之术不同的是,这三生影像并非强迫控制人的心智,让受蛊者成为主人的行尸走肉。而是祭主的信徒,自愿将灵魂及肉体奉献而出,与祭主元神相合,成为三生影像。
  这在信徒眼中,是一种莫大的荣誉,一旦被选中,更是欢欣鼓舞、感激涕零,誓死效忠。而祭主也往往慎重挑选根基、资质都极为上乘者,用以与自己炼合。因此,这些人的神智并未失去,只是心意与祭主相通,成为效命的死士。这样一旦临敌,自然比已成傀儡的受蛊者要高明百倍。
  这种秘术更为高妙之处在于,这些影像自身的力量并不会消失,并且能得到了祭主的部分力量,而且这种取得完全是如镜中影像一般,全凭复制而得,丝毫也不减弱祭主本身的力量。虽然只有一部分,然而祭主的力量越强,这一部分也就越为可观。更何况三人心意相通,同声同气,宛如三身一体。一旦御敌,顿时如三头六臂一般,不可阻挡。而且这些人与祭主相合后,一心效命,毫不畏死,却又应变灵活,是极难对付的劲敌。只不过这种秘术修炼极为不易,而且要能将元神炼化成形,并且分出其中一部分,祭主只怕必须有半神之资才能做到,所以这种秘术也就渐渐失传。没想到今日居然重现人间。更为可怕的是,它一旦重现,就以鲜血祭旗。
  其中一人回头望着她,疑声道:“哦,你到底是什么人,倒是识货得很。”
  青衣女子淡淡微笑着,却不回答。
  另一人摇头道:“不过,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你必定要死在我们手上。”
  青衣女子微笑道:“未必。”
  灰衣人冷冷道:“未必不未必,自然要在这双手上见个高下!”他将手中的头盖骨扔开,一手高高扬,张如箕状,却兀自沾满鲜血。另外两人瞬时围拢,与他背面而立,成犄角之势,似乎随时都要出手。
  白摩大师突然上前几步道:“慢!如今其他人等或死或伤,正好成了以三对三之势,不如和在下打一个赌,三战二胜如何?就由在下,来领教这一位的高招。”他这几句话说得极为吃力,额上已冷汗涔涔,勉强结成手印,正对着当中那位灰衣人。
  白摩大师学识之渊博,号称前藏第一,方才又亲身受敌,岂能不知道三生影像大法的厉害。若三人合体,只怕在场诸人绝难匹敌。所以只得激得三人单打独斗,三战两胜,自己虽然必死,然而总可以给索南加错及那神秘女子一些机会。
  当中一人却冷笑道:“什么三战两胜,你们要单打独斗也好,要一拥而上也好,都与我们无关。我们三人只要一齐动手将你们全数杀光即可。”
  另一人道:“我们此来并非为了比武,而是要将你们这些冥顽不灵之徒一网打尽,要么我们三人死在你们手上,要么我们将你们这些人的头盖骨带回乐胜伦宫中作祭,却无别的废话可讲。”
  又一人道:“中了我的五行天魔印,若肯坐下静养,还能苟延残喘半个时辰,居然不自量力,还在此处罗里罗嗦,是嫌死的不够快么?”
  
青衣女子笑道:“的确是嫌死的慢了。不过不是他,是你们。”
  其中一人讶然道:“哦?”他打量了青衣女子几眼,冷笑道:“听说你会恒河大手印?”
  青衣女子脸上淡淡的,并不回答。
  索南加错疑然道:“你们如何知道恒河大手印的事?”
  一人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索南加错一怔,另一人已然接口道:“只是我们的主人无所不知。你们的一举一动,莫不在他监视之下。”
  另一人道:“而我们三人的心灵,已经完全献给了主人,所以无论多远,他的每个命令,都能立刻传达到我们脑中。”
  青衣女子淡淡笑道:“那他现在要你们做什么?”
  三人突然同声道:“要你死!”
  三道银灰色的光芒从他们宽大的袍袖中席卷而出,在半空略略一滞,已然汇合,凌空一折,直向青衣女子头顶压下。
  青衣女子微微抬头,将手中的菩提枝向上一扬。这一扬毫无招式可言,似乎只是情急之下,本能的往上一挡,指向处却是那道光华最盛之核心。众人心中暗自一惊。三人武功分而言之,已是天下第一等的高手,合体一击,力道是何等强大,而那女子手中小小一支菩提枝就这么正面迎了上去,怕不被立即搅为粉碎!
  那三人却咦了一声,此女既然自称已传习了恒河大手印,三人也不敢太过轻敌。于是齐齐将袍袖一抖,袖中手腕似乎动了动,那道刚猛无比的光华看上去依然是当面奔来,锐不可当,实则已暗中分出万亿道无形之网,无声无息的从四面罩下。
  瞬时,青衣女子手中菩提枝已触到光晕中心。那三人齐齐一声冷笑,就要如蛛捕蝶,将罗网收紧,谁知那枝菩提枝在光网上一触,竟宛如受到了韧力反弹一般,带着青衣女子的身体,如落花、如秋叶、如白云出岫,如春风化雨一般,毫无重量的向一旁飘去。
  三人一声冷哼,已如三条幽灵一般神出鬼没的缠了上去。只见三人身影在半空中一交错,众人眼前顿觉一花,似乎三人真是在一瞬之间已然合体,又重新分开。众人只觉得他们三人的身体似乎被拉长了很多,三条灰龙一般在空中翻飞,紧紧交缠着那青衣女子的身影,那青衣女子虽然去的极快,然而这三条影子真是如影随形,附骨不去。
  刚才三人所出那一掌,可谓刚猛之极,而这追寻纠缠之术,却又阴柔诡异无比,然而三人用来,却极其自然。仿佛天生而然,天下刚柔两派武功无不在掌握之中。
  青衣女子滑出数丈之后,身形突然一折,就已站在了雪地上。她那袭青衫,也如花开复谢,瞬间已一如往昔,静静的垂在雪地上。只有她手中菩提枝青青欲滴,还在微微颤动着。众人心中不禁暗暗惊叹,她刚才用的也不过是千斤坠一类最平常不过的身法,然而却能如此如此又快又稳的,潇洒若仙的,也可谓神乎其技了。
  然而那三条灰影也瞬时就追到了眼前,还不待众人看清,四人已又斗在了一起。这一次四人的身法明明都比方才慢了好些,但众人只觉仍然无法看清,只觉得仿佛隔着澹澹水波在注视神山仙人的倒影一般。只消片刻,便让人目眩神迷。
  青衣女子手中菩提枝忽柔忽刚,招式上更是变化无方。先是峨嵋派的平野剑法,看似平和之中参杂了无数诡异的变数;而后化剑势为刀势,却用的是小极乐天的离魂刀,却是飘逸无比;随即又转为五凤门的判官笔,专攻对方要穴,阴沉凶狠;到了后来,包括少林伏魔棍、魔教腐骨指、华音阁春水剑法等都如行云流水一般施展了一遍。看上去真是眼花缭乱,似乎其中天下武学无所不包,细看下去,又似乎哪一种都不是原本的样子,贯穿着一种微妙的变化。
  那三人身影也是变化万端,时而成鼎足合围之势,时而交错穿插,步步向青衣女子进逼。他们浑身似乎都被一种炽热之气包裹,每进一步,地上冰雪顿时溶出一个极深的脚印,青烟蒸腾,滋滋作响。
  斗到大概四百招上,一灰衣人突然冷笑道:“你防御的功夫倒是一流,却为什么不反攻?”
  又一人道:“是来不及出手,还是更本不会?”
  又一人到:“你不答也算了,倒不知这样耗下去半个时辰,到底是谁赢谁输?”嘴上说话,出手却毫不减慢,瞬时又已攻出了三十余招。
  青衣女子一言不发,也还了三十余招。然而她自己知道,自己每一次出招看似轻松,实则凶险无比,少有闪失,便有粉身碎骨之难。如果真的再这样斗下去,只怕用不了半个时辰,自己就会体力不支。
  一人森然冷笑:“你也不愧为一个高手,我们三人倒不妨慢慢陪你玩下去,一直玩到你力竭而死,到临死前困兽犹斗的样子,想必极其好看。”
  三人一起大笑,突然,一旁索南加错开口道:“你们似乎还忘了一个人。”
  三人道:“谁?”
  索南加错道:“我。”
  三人一怔,当中一灰衣人突然大笑:“你?五行天魔印的内力已经完全逼出来了?”
  索南加错皱眉道“不必!”身影一动,已如游龙一般到了四人中间,双掌结印,猛地往前一推。其中两人脸上略带一丝轻蔑的笑意,各只出一掌,与他正对接下。而另一人骈指一夹,也正好夹在青衣女子的菩提枝上。
  五人的身形顿时凝止下来,雪地中光影反照,寂静异常。
  索南加错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已忍不住要呕出。
  而那青衣女子的菩提枝也在那人劲力催吐下缓缓变弯欲折!
  突然,那三人灰垩色的脸上竟然泛起一层青光,黯淡的眸子中也掠过一丝惊惧之色,他们的身形几乎同时微微一摇。
  虽然只是一瞬之间,然而索南加错、青衣女子已觉得周身沉沉压下的劲力顿时减弱。两人对视片刻,突然将全身内力凝于手上,全力推出!
  那三人身体一颤,齐齐往后退了几步,虽然立刻站定了身形,然而呼吸却比刚才粗重了些——虽然伤得不重,但毕竟是伤了。然而三人似乎丝毫不在乎自己的伤势以及眼前劲敌,只将一指放于眉心,凝神静气,闭目苦思,脸上竟然颇有担忧之意。
  索南加错皱眉道:“他们这是……”
  青衣女子脸色有些苍白,轻声道:“他们正在向主人请示。”
  索南加错犹疑的摇摇头。
  青衣女子道:“大师难道没觉得他们刚才的力量突然减弱么?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们的主人,正在大量耗损自己的精神。”

第七章、雪影针

  无边的夜色宛如帷幕一般,徐徐升起。
  相思觉得自己正缓缓的从死亡中苏醒,重新有了生的知觉。她渐渐有了记忆。
  刚才一道巨大的劲力从帝迦手中向她袭来,她更本来不及躲避,全身无处不在那道劲力的笼罩之下。
  然而它似乎本不想伤她,只在她眼前一顿,瞬时化作无数道极细的白光,无声无息的从她体内穿透而过。
  正在最后一道光芒也要透体而过之时,却突然一滞,似乎无意中引动了她体内某种力量的反扑。这种反扑虽然微小,然而那道光芒一旦遇到抵挡,顿时变得凶暴无比,在她体内化身千亿,砰然炸开。
  相思只觉全身碎裂一般的剧痛,似乎每一处都被极冷的寒气刺透,血脉都已凝结,她眼前一黑,就已失去了知觉。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全身竟然浸在温水之中。
  大殿正中居然是一湾浅池,只是刚才有帷幕的遮挡,反而没有看见。浅池中温泉汩汩涌出,青烟袅袅,在大殿穹顶月色的衬托下,显得飘渺而空灵。
  池心是一座美人卧像。卧像通体由白玉雕成,极为精致曼妙。玉体大半浸在水下,只露出一段光洁温润的背脊。上面点缀着数朵玉莲花,花瓣盈盈带水,交叠盛开,却正好和美人玉背一起构成一个不大平台,可供在此沐浴的人伏在上面休息。温泉泉眼,似乎正被压在玉人娇体之下,汩汩泉水反涌而上,正可轻抚台上人的身体。
  相思此刻,正俯卧于玉台之上。
  她双臂轻曲,枕于香腮下,似乎还未完全从沉睡中醒来。一头长发如云般散开,在池中绽放出一朵墨莲,她的身体,却完全赤裸着。与身下的玉人相比,温润莹洁也不遑多让,却更多了几分妩媚的嫣红。
  她全身血迹早已洗尽,连雪狮爪下的道道伤口,似乎都已愈合。只是体内的奇寒之气,就算在温泉的的浸润下,仍然透心彻骨,挥之不去。让她在熟睡中,也双眉微颦。
  月光流转,美人玉雕相映成趣,水边青烟升腾,宛如罗帐,更将这无边春色笼罩得朦胧如画。
  相思突然感到肩上被什么东西轻轻触了一下。她不禁睁开了双眼,正要回头,却觉得全身无法动弹。她下意识的回望水面倒影,却发现帝迦竟然正站在她身旁。
  他半身没在泉中,身上的衣衫依旧带着血迹。他似乎并没有在看她,而是神色凝重的看着自己的指尖,上面是一滴五色交转的水珠。
  相思刚要惊呼出声,却又忍住了。只见他双眸神光沉沉,那种妖异的红色更盛,只听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宛如有什么东西从地狱烈焰中甦生一般。
  他的指上已多了一枚极细的冰针。冰针足有一尺余长,光华流转,似乎也被他的目光染上了妖异的红色。
  水光一动,相思从倒影中仿佛看见他正将这枚冰针刺入自己的肩头。
  相思惊呼出声,欲要挣扎,却一动也不能动。
  帝迦并不理会相思的反映,只是默默的在指尖凝水为冰,再一枚枚刺入相思身体。他的神色极为凝重,似乎每一枚冰针都要花费他极大的精力。
  相思背上也都被一层妖红的微光笼罩。由于冰针极细,从正面看去,几乎只能看到一层流动的红光,只有从侧面仔细观看,才能发现她的身体已密密麻麻刺满冰针。
  相思一开始觉得恐惧异常,然而后来渐渐发现,每一枚冰针刺入,自己体内那种奇寒之气似乎就少了一丝。而那细针,虽是由寒冰制成,入体之时却感到十分温暖,毫无痛苦之感。她渐渐明白帝迦是在为自己治伤,也就不再挣扎。只是想到此刻自己全身赤裸,又不能动弹,不由脸上发热,只得将头埋得更低。
  帝迦突然一拂袖,手上一道已成形的冰针突然碎裂:“不行。”
  寒气猛然反扑,相思全身一凛,肌肤上起了一层寒栗。
  帝迦沉声道:“你体内的内力从何得来?”
  相思茫然摇头。
  帝迦摇头道:“这种内力与我体内的真气势如水火,决不相容。我进一步,它就反扑一步,如果强行压制,又只怕会更伤了你。这样下去,你体内寒气绝难根除,将会随血运转,无形中不断挫伤你的心脉。十日之后,就是湿婆大神亲自现世也无法救你。如今办法只有一个。”
  
“如今办法只有一个。”
  相思轻声道:“什么?”
  帝迦道:“就是将你的内力全部化去,这股反扑之力自然也跟着消失。”
  相思断然道:“不行!”
  帝迦道:“你的内力虽不弱,但也强不到哪里去。如果你舍不得,化去之后我将自己的内力注入一部分给你,你想要多少,我都能给你。”
  相思道:“不,不是这个。”
  帝迦冷笑道:“你的内力并非靠自己修炼得来,也是旁人注入,而此人内力极高,但注入你体内的部分却极其有限,而且很难与你自己本身融合。所以,你就算在此基础上修炼,也很难再有什么提高。”
  相思默然片刻,道:“我知道。”
  帝迦抬起一手,掌心是一汪清水,他突地瞑目凝力,那汪清水噼啪碎响,已然凝结成数十枚冰针。
  “我现在刺入你全身四十七处要穴,片刻之后,你的内力将会随之融化。”
  波光粼粼而动,他手中的长针似乎就要刺下。
  相思突然大声道:“不行,放开我!”她稍微一动,那种奇寒之气有涌上心头,她也顾不得其它,只得催动体内的内力极力相抗。
  一时间,她只觉得全身骨骼都在轻微作响,血流沸腾奔涌,似乎有无数道极细真气在体内彼此争斗、吞噬,而全身每一处血肉,似乎都要被这种争斗之力撕扯开来。
  帝迦措手不及,向后退了一步。过膝的蓝发蓬然扬起,双眸却如地狱烈焰,火光升腾,似乎体内也受了极深的冲撞。
  正因为相思体内之力与帝迦水火不容,所以帝迦为她治伤之时所用的冰针,本非内力催成,而纯粹是元神炼化。
  元神是人真元性命之主。古今以来武林中人也就是冥冥中知道其存在而已,要说出什么是元神,那是没人能能够做到的。除了极少数修为极高者能够感知部分元神,并用之辅助内息运转之外,一般人的元神都近乎于一种不可知的形态存在,只在某种极为特殊的情况下,能被主人感到。所谓返本归元,顿悟本真的一瞬,也不过如此。
  如帝迦这样,能够将元神炼化成实体,真可谓半神之体,匪夷所思了。然而无论修为多高,元神都是极其脆弱的。不到万不得已,任何人都不会将元神暴露在毫无保护的状态之下,更不用说植入他人体内。因为一旦此人稍有不从,运力抵抗,那部分元神便会立即巨力反噬,危及主人本身。
  帝迦只觉眉间一阵剧痛,心神一荡,血液几乎倒涌,以他的定力,也几乎难以抵挡。他结印在手,却迟疑着是否凝发出手。以帝迦此刻的修为,一旦凝结真气,自然可以将相思体内的反扑之力强行压下,可是一旦出手,她体内之力必定如笼中困兽一般,疯狂反扑,虽然必不能伤到他,却岂是相思能承受的?
  帝迦突然瞑目,竭力与体内反噬之力相抗。
  而相思的痛苦也毫不亚于他,她脸色瞬时已苍白如纸,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帝迦突然睁开眼睛,厉声道:“既然你如此固执,我不如现在就杀了你,免得看你痛苦!”
  相思脸色苍白,轻轻喘息道:“好,我求你现在就杀了我。”
  她全身的剧痛几乎让她不能呼吸,双拳却紧紧握住,似乎无论如何也要捍卫这点属于她自己的东西。虽然这点东西,在旁人眼中可能分文不值。
  
五年前。
  东天青阳宫内。
  步小鸾手中抱着一大堆鲜花,站在高高的台阶下,轻轻笑道:“你就是相思姐姐么?”她依旧是一身白色的裙子,脸色苍白的几乎透明,但却始终带着初生芙蓉一般的微笑。五年来,几乎没有丝毫变化。
  相思神色有些紧张,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到东天青阳宫去觐见步剑尘先生。虽然她当时隶属东方苍天部下,也算步先生的弟子,但是因为年纪、职位都属于后进末流,一直没有得到这样的幸运。今天步剑尘突然召见,却让她在受宠若惊。
  不过,她却是早已听说过步先生这个体弱多病的女儿,一见之下,更觉得莫名的亲切,连那种拘谨也渐渐淡去了,于是也向小鸾笑了笑。
  步小鸾注视了相思片刻,脆生生道:“姐姐笑起来真好看。”她将手中鲜花突然往前一擎:“送给姐姐。”
  相思怔了怔,然而看到小鸾那双清得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眸子,就忍不住俯身全部接了过来。
  台上传来一个声音:“小鸾,不要胡闹,赶快回房休息。”声音威严,却藏不住无尽关怀之意。
  小鸾似乎极不情愿的嗯了一声,转身向殿后去了。她的身影宛如一片出岫的白云,轻轻一飘,就已不知所踪。
  相思讶然,没想到这个弱不经风的小姑娘,轻功却这么好。
  “你过来。”
  相思低头答了一声是,向阶前走去。
  相思正要见礼,步剑尘脸色似乎极为阴沉,挥手道:“免了,我叫你来,是有件极其重要的事,要托付给你。”
  相思不敢相信的道:“我?”
  步剑尘道:“是你。”
  相思自幼在华音阁中长大,又曾屡次得到过步先生的传授,虽然往往只是匆匆一面,却对步剑尘的医术道德景仰非常,在她心中,步剑尘几乎是神明一般的人物,能亲自到步先生家中觐见,相思已经觉得莫名荣幸了,如今步先生居然说有求于她,更是让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相思怔了一会,答道:“步先生请讲,无论什么事,只要晚辈能做到的……”
  步剑尘打断她:“你已经见过小鸾了?”
  相思道:“是……”
  步剑尘道:“我死之后,你愿意照顾、守护她么?”
  相思大惊:“步先生……您,您正当盛年,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步剑尘摇头道:“我只问你原不愿意。”
  相思迟疑片刻,道:“当然愿意……只是,只是我不过是先生门下最末流的一个弟子,武功、地位都那么低微……只怕……”
  步剑尘道:“所以我要你去做华音阁的上弦月主。”
  相思更是惊得脸色都变了。上弦月主虽然历代由女子担任,但在华音阁地位之高,已和四部宫主并立,也可谓阁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华音阁创建以来,能做到上弦月主一职之人,在江湖上莫不是可睥睨一世的人物,是多少人毕生的梦想。
  然而,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得到这么高的尊崇。
  相思嗫嚅道:“相思何德何能,能继任这样尊崇的职位……何况上弦月主,似乎是要等新任阁主既位之后,才能选定的。”
  步剑尘摇头道:“这一届阁中事务变化甚多,姬云裳离开后,将上弦月主的历传信物昊天令也随身带走。信物既失,拘泥古制也毫无意义。我已和阁主商量过,上下弦月主的选定,就在本月十日。届时,你只用战胜所有备选之人,就能顺利继任。”
  相思愕然道:“可是,以我的力量,怎么可能战胜所有的备选人?”
  步剑尘道:“我可以将一部分内力暂时输入你的体内,这部分内力,是我近几月来专为你而修练,所以极为平常,毫无特点,别人也就很难起疑心。这部分内力,你虽然并不见得立刻能运用自如,然而好在本届女弟子中也再没出姬云裳那样的人才。这一点手段,估计也足够用了。只是昊天部下的秋璇,也算得少年才俊,她用毒的功夫,只怕当今天下已少有人及。你和她对阵,只怕必定要败的。不过我可以将这枚避毒珠送给你。”他摊开手,掌心中有一粒珠子,米粒大小,淡淡的没有什么光华,看不出有何希奇。他淡淡道:“这枚避毒珠乃是上古蛟龙内丹,传言可以避尽天下万种毒物。一年前我在苗疆遇到玉手神医李清愁,以至宝和他交换而来。你身怀此物和秋璇交手,必能立于不败之地。”
  相思脸上有些泛红,迟迟不去接那枚珠子,轻声道:“这样岂不是作弊?相思才疏学浅,这样就算作上了上弦月主,心中也会不安的。”
  步剑尘看了她一眼,长长叹息一声,道:“你若不愿意,我也不能强迫于你,你下去吧。”声音中竟大有萧索之意。
  相思有些不忍,道:“步先生难道有什么难处?”
  步剑尘挥手道:“算了。我也不再瞒你,小鸾却一刻不能无人照顾,而我必不能久存于世。我死后,天下有能力能照顾她的人只有新任华音阁主一人而已。然而即将上任的阁主却与我不和已久,就算我最终能设法让他答应照顾小鸾,却只怕他未必真肯尽心。”
  相思道:“新任的阁主是……”
  步剑尘冷冷道:“这个人你也曾见过,算来也是你的同门,正是东方苍天部下苍龙使卓王孙。”
  相思讶然道:“他?你不是一直反对他继任的么?”
  步剑尘摇头叹道:“他如今羽翼已丰,已非我所能撼动。”他默然了片刻,又对相思道:“你知道此事,应该很高兴才对。”
  相思脸上一红,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万没想到,自己一点心事,步剑尘也了如指掌。
  步剑尘道:“你不必为难,我知道少年人的事,有时候很难以道理来推断。我现在就算再说此人寡情薄幸,你也是听不进去的。只是你是我弟子之一,我教你的东西虽然不多,但却了解你的为人。所以,我和阁主商议,准备趁我在世之时,将你安插在他身边。你做了上弦月主之后,一来照顾小鸾,二来……”他犹豫片刻,道:“说牵制也好,说规箴劝谏也罢,无论他听不听,总是有益无害的。”
  相思默然,道:“可是当我胜了之后,却无法当起上弦月主之职又怎么办?”
  
步剑尘正色道:“你要记住,上弦月主四字,并非仅靠武功而得来。我和阁主既然选定了你,就说明你有继任此职的资格。”
  相思心中一凛,低头道:“是。”
  步剑尘道:“至于武功,我自然另有替你打算。秋璇最近炼成一种七色幻蛊,霸道无比,连她自己都还没有练出解药。她久战不胜之下,必然使出。这种蛊毒随风而入心脉,极为厉害,就算你有避毒珠在身,也会暗受轻伤,不过一时之间,却是看不出来的。所以这上弦月主之位,是非你莫属。而后……”他遥望窗外,淡然一笑:“而后你就可以找卓王孙为你治伤了。”
  相思一听到这三个字,已是心头撞鹿,喃喃道:“他肯么?”
  步剑尘冷冷一笑道:“这你不必担心。你只要坦言告诉他,是为了接近他才暗怀避毒珠与秋璇争此上弦月主之位,如今重伤在身,只有他才能将蛊毒逼出,他必不会拒绝。”步剑尘顿了顿,缓缓道:“而我会事先传你一种导引之术,他在逼毒的过程中,部分内力会不知不觉中注入你的体内。只是他目前已是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想瞒过他的眼睛,这部分导引的内力便不能太多,甚至可以说极其微小,微小到他就算有所感觉,也不会在意。长久以往,也能聚集起相当不弱的一部分,而我原来暂行注入你体内的内力,也正好一点点消失。这一入一出我已仔细计算过,正好两相抵消,休说别人,就算卓王孙自己,也万难察觉。半年之后,你内力自然会有根基。虽然和姬云裳这样的人相比仍是天地悬远,然而在本届女弟子中,也算一流了。对于你而言,这半年接近他的的时间,也是求之不得的机会。”
  相思脸上更红:“我……”
  步剑尘看着她:“计划我已经全部告诉于你,现在你只要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相思迟疑了片刻,正要回答。
  步剑尘道:“你要想清楚,此事一旦败露,重则你立刻有生命危险,轻则他也将从此厌恶于你。你毕生的幸福就在此一念之间,你真的不后悔么?”
  相思低下头,似乎思索什么,良久,缓缓道:“我对他了解不多,但却相信,他绝不是先生所谓寡情薄幸、阴狠凶残之人。步先生也许是误会他了……但是步先生是我平生最敬重的人,先生的所托,我就算舍上性命,也要做到。我……”她突然抬起头,道:“我愿意。我宁愿照顾小鸾,也宁愿留在他身边,劝谏也好,规箴也好,总之是我自己愿意的,先生不说我也会这么做。”她这几句话说得极缓,似乎每个字都用了很大的力气。
  因为她知道,自己现在说得每一个字,以后都是她毕生的责任。
  而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就算自己身处险地,也会先为对方开脱。
  步剑尘默默看着这个单纯而又颇有些固执的少女。心中有些不忍。他一生自负行事问心无愧,如今却要利用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然而,为了他唯一的女儿,为了每日都在病痛中挣扎,却始终淡淡含笑的小鸾,他也只能如此。
  相思手上那捧鲜花,盈盈带露,似乎也因太早就被人摘下,茫然不知自己的未来将会怎样。
  相思猝然阖上双眼,道:“杀了我,动手罢。”
  帝迦看了她片刻,突然沉声道:“你想死?”突然,扬手向她击下。
  相思的脸色反而平静了下来,静静注视着他,似乎在等待着解脱。
  帝迦的手凝止在半空。他突然一弹指,一道深红的光幕从他手下展开,光幕中瞬时散出道道华彩,在那些冰针之上流走游动。
  他脸色极其沉重,似乎每一动,都牵引着极其重大的力道。
  他正不住的将自己的元神重新灌注于正在消融的冰针内,让它们重新凝结,以图强行维系。他这种行为,可以说将自己置于极为危险的境地。人的元神何等珍贵,这样过度消耗,无异在一寸寸杀死自己,更何况,仅仅这元神分裂反噬的剧痛,就是常人无法忍受的。
  帝迦一言不发,但指节似乎都在轻轻作响。
  相思睁眼眼看着他,心中一热,已泪流满面。
  她嘶声道:“没有用的,无论你怎样,我也不会答应你……”
  帝迦手上一滞,脸上第一次带上了怒容,他突然撤手,那道光幕瞬时裂为万千碎片,坠了相思一身。
  他的手猛地抬起她的下颚,强迫她正视自己的眼睛,一字字道:“你记住,我要你并非为了情欲,也不是仅为自己的修炼,而是因为——”他眼中的神光如妖莲浴火,跳跃不定:“千万年以来,你就注定是我的妻子。”
  相思摇摇头,挣开他的手,嘶声道:“你错了。”
  帝迦怒道:“为什么?”
  相思伏在玉台上,凝视五色流转的水波,轻轻泣道:“因为我心中已经有了另一个人。而这点你要化去的内力,就是他注入我体内的。”
  帝迦沉声道:“那不过是你在红尘中暂时的疑惑!你记住,你是湿婆之妻、帕凡提的转世……”
  相思打断道:“我不是。我这一生,只会爱他一个人,而且……”她双眼含泪,摇了摇头,却再也说不下去。
  帝迦突然撤手,也再不顾那些冰针,猛地将她从玉台上拉起来,双手紧握着她的肩头,一字字道:“而且什么?”
  相思抬起眼睛,直视着他如炼狱妖莲一般的双眸,轻声道:“而且我早就是他的人了。”
  帝迦突然放开她,静静的站了片刻,而后猛地一挥手,数十根冰针就宛如受到了巨大的磁力,同时从相思体内跃出,聚为一束流动的光华,被他握在掌心。
  他突然一用力。
    一蓬紫色的粉尘在他手上化作一缕青烟,飞扬散去,宛如尘埃。

第八章、孔雀之阵

  相思心中一恸,强迫自己将脸转开。
  月色摇曳不定,池中清波宛如张开一面淡紫色的秋镜。澄波澹荡,璧彩参差。
  帝迦从池中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相思轻轻抬头的时候,只看到他的背景。他幽蓝的长袍拖在地上,粼粼月光宛如祭祀的火焰,流转不定,水珠沿着他的散发滴滴垂落,让他的全身都笼罩着一片诡异的幽光,又渐渐隐于重重帷幕之后。
  水光,宛如在他身后拖开了一道长长的缎带,一直延伸向夜幕深处。他整个人,也似乎从夜色中走来,又最终归于夜色。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相思怔怔的看着地上那道水痕,却没有了趁机逃走的力气。
  她散乱的目光突然凝滞,似乎从水光中发现了什么——那是一道极淡的血迹。点点滴滴,洒落在水痕中,宛如一串无人问津的早梅。
  他终究还是受伤了。相思一低头,两行泪水默默的落到她赤裸的胸膛上。突然,她似乎下定了决心,从池中起身,伸手将旁边的一道锦帷拉下,披在身上。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向帝迦刚才离去得片夜色走去。
  帷幕在风中轻轻摇曳,掀起一阵微寒的夜风。
  相思眼前的景象突然一阔,自己立身之处似乎突然换了一个地方。一道刺目的阳光从前方直照而下,让她几乎睁不开眼。
  帷幕后边竟然是一处极其巍峨的神殿。整个神殿都建在山颠之上,透过数十道巨大的石柱,可以看到雪山连绵的峰顶,还有碧蓝得如大海一样的天穹。
  山风吹起她身上缠绕的锦幔,宛如在天边盛开了一朵妖艳的彩莲。
  “你……”相思紧紧握着手中的锦幔,欲言又止。
  帝迦背对着她,没有回头,默默仰视着他面前那座极高的神像。他身后散开的蓝发和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似乎亘古以来,他就是站在此处的,而刚才大殿之中的,只是他无尽化身中的一个。
  相思的目光渐渐凝止在那座神像上,再也无法移开。
  神像背山而建,足有数十丈高,巍峨的身形直入天幕深处,辉煌的日晕就衬在神像法相之后,看上去真有顶天立地之感,常人哪怕只是仰视神像的面容,都会被刺目的阳光耀伤双眼。
  神像造型极为张烈扬厉,几乎及地的长发披散而下,其中一束缠绕毒蛇、骷髅,垂于胸前,其余飞扬于天际。神像四臂张开,正舞于火焰与光环之中,三眼俱张,分别注视过去、未来、现在,天地一切,无所不照,而他脚下踩踏的鬼神正是时光的化身,寓言他的舞蹈能踏尽一切时间与轮回。
  ——这就是孤独、残忍、庄严、公正的神主,是毁灭、性力、战争、苦行、野兽、舞蹈六种力量的拥有者,湿婆。
  湿婆拥有宇宙之舞,天地间各种力量都在他狂舞的姿态中诞生——即宇宙进化、持守及终极的消解。他是人间刚柔两种舞蹈的创造者,他的舞蹈是一切智慧与终极之美的象征。传说毗湿奴的伙伴龙王舍沙甚至为了观看湿婆之舞而舍弃了对毗湿奴的忠诚。
  这种舞蹈被称作坦达罗舞,本来应该是人间一切舞蹈、一切艺术的典范,然而湿婆绝少舞蹈。因为当他舞蹈之时,世界就在他的狂舞中毁灭。
  作为舞神的湿婆,四臂中分持火焰、鼙鼓、三叉戟、长弓。鼓,像征了声音,火焰是智慧与变化,三叉戟则象征伏魔,最上一臂所持巨弓,则凝聚了湿婆无所不催的毁灭之力。那柄摧毁三连城的巨弓,化为无边光彩,从神手中散出,覆满三界。群魔万兽、芸芸众生就匍匐在神的脚下,作永恒的膜拜。
  ……
  两人就这样在湿婆神像前默默对持着,似乎过了千万年的时间。帝迦叹息了一声,道:“你可以走了。”
  相思似乎猛然回过神来,喃喃道:“我?”
  帝迦依旧注视着神像,缓缓道:“帕凡提可以为湿婆等候一万年的岁月,重生转世,都是一样。你却已经选择了别人,而且那么执着。所以——”他顿了顿,终于摇头道:“你不是她。”
  相思沉默了片刻,道:“你真的会放我走?”
  帝迦淡淡道:“你既然不是她,我留你有什么意义。”他顿了顿,良久才叹息道:“湿婆大神无所不能,上一次回归本位前,在世间留下了六种伟大的力量,分别是毁灭、战争、性力、兽主、苦行、舞蹈。我作为他在人世间的化身,已经完全觉悟了其后五种。然而我却始终无法自如运用一件东西——”他突然转过身,注视着相思道:“就是这最终蕴藉着毁灭之力的湿婆之弓。”
  相思这才看清,他手上正持着一张巨大的弯弓。
  弯弓在碧蓝的天幕下徐徐张开一抹浓黑的色泽,然而这抹黑色,却华丽得耀眼,宛如从天孙手中裁下的一段星河。无尽的华彩就在弓弦上盈盈流动,让人不敢谛视。
  当年阿修罗王横扫三界之时,诸神恐惧,大地之神化为战车,日月之神为车轮,山神为战旗,蛇神为箭矢,凤凰为箭羽,大梵天亲为驭者,到雪山之颠恳请湿婆出战。而湿婆正是用这张弓,一箭洞穿了号称永恒的三连之城。
  相思眼中的神光长久停伫在这柄弯弓上。
  弓弦已张如满月。
  弦上是一枚羽箭,万道金光如太阳一样从箭尾耀目而出,宛如来自凤凰最美丽的尾翎。在蓝天下宛如圣火跳跃,奕奕生辉。
  而金色的箭尖,已直对准了她的胸膛。
  相思闭上眼睛,轻轻道:“你要杀了我?”
  帝迦摇头,缓缓道:“不。湿婆之弓摧毁你的肉体,也将拯救你的灵魂。”他默默注视着她,不再说话,冰冷而妖红的眸子中渐渐透出一种悲悯来。
  相思抬头看着他,他的身影与身后的神像若即若离,他的神情也突然如神一样高高在上,似乎久已看淡了人间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却又偶尔引动了怜悯之心,慷慨的,赐给他选定者永生的权力。
  湿婆之弓华光流转,宛如彩虹。任何人看到这样美丽的光华,都会忍不住匍匐膜拜,甘心在它怀中作永恒的安眠。
  死亡,是他给她的恩赐。这在多少人眼中,都是永世追求梦想,是三生难得的荣耀。
  相思深深吸了口气,突然道:“觉悟成神真的那么重要?”
  帝迦注视着她,似乎在面对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终于淡淡道:“你不会明白的。”
  相思道:“为什么不肯做一个人呢?”
  帝迦没有回答。
  相思突然上前一步,双手握在箭尖上。
  帝迦一皱眉,正要撤箭,却又犹豫了。
  这时,空气中响起一阵灼烧的声音,相思双手止不住颤抖,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但她没有放手,反而将箭尖握向胸前,轻轻道:“你如果真的以为这样能救我,就放箭吧。”
  帝迦注视着她,突然一扬手,弦音一声空响,羽箭已经收回他的手中。
  相思双手仍然放在胸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滴滴鲜血顺着她洁白的手腕坠落。
  帝迦转过身去,不去看她,淡淡道:“乐胜伦宫东面的所有迷阵我都已经撤去,你沿着左边这条小路,就能一直走到山下。西面有人闯入,我必须用心御敌,不能送你了。”
  相思怔了怔,明白他真的是要放自己走,脸上掠过一片喜色,突然又有些担心的道:“敌人很强么,你的伤……”
  帝迦打断她:“走!”
  相思又看了他一眼,终于道:“保重。”转身向神像左边的小路跑去。
  
此刻,天边突然传来一声悠扬的梵唱。那声音若有若无,极其高远,宛如诸天花雨,突然坠落,天香满路,洞人肝胆。
  相思不由止住了脚步,抬头仰望冥冥的青天,却不知声音从何而来。
  帝迦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道:“乐胜伦宫的天音梵唱,据说已经数千年没有重响过了。”
  相思讶然道:“那为什么今天……”
  帝迦微笑道:“因为乐胜伦宫在迎接它的主人。”
  相思喃喃道:“谁?”
  帝迦突然执住她的肩,将她转向自己,道:“你。”
  相思这才看见,他一手握着刚才那支羽箭,箭头正直对青天,金色的箭尖发出夺目的光芒,而金光的中心,却有一缕蜿蜒的血痕,不知为何已经变成桃花一般嫣红的颜色,盈盈艳光流转,太阳一般的金光,也遮挡不住。
  漫天梵唱,竟似乎就是从箭头之中发出的。
  “你的鲜血染到湿婆之箭上,让乐胜伦宫的梵唱因此而奏响。”帝迦凝视着她,一字字道:“我也许最终还是没有找错人。”
  相思摇头,退了一步,道:“不可能的……”
  帝迦打断道:“是与不是,已经不是你我能看得明白的。”他转身面对神像,将一指放在眉心,结印道:“唯有祈求神示。”
  相思一怔,道:“神示?”她抬头仰视神像,喃喃道:“问他?”
  “不是。”帝迦摇头,将目光投向远方:“是神的使者。居住在第五道圣泉之中,曼荼罗教之天魔,湿婆在人间唯一的预言师——日耀。”
  岗仁波吉峰上四道圣泉,每一道都流入一个佛法之国,成为灌溉十方、抚育万众的河流。其中流入印度的发源为恒河;流入中国的,成为长江。
  然而,还有第五道。
  第五道圣泉居于世界的中心。传说中万年前已在天战中被冰雪封印,除非湿婆大神亲挽神弓,一箭洞穿,任何力量都无法打开。
  而第五道圣泉之中的神的使者日耀,赫然也是西王母的最后一只青鸟。与月阙、星涟一样,都是拥有着神奇的预言力量却又满身畸形的半神,寄居在常人无法涉足的地方,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与折磨,只为了她们的使命——召唤西王母的回归。
  帝迦反手将箭插入大地,轻轻抬起她的下颚,道:“你愿意跟我去第五道圣泉么?”
  相思犹豫了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帝迦突一挥手,只听一声轰然巨响,湿婆神像右边的巨石缓缓挪开,幽光闪耀,里边竟然也是一条狭窄的隧道。
  相思还在惊讶,帝迦已从她身后轻拍她的肩,道:“进去。”
  相思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那……那闯入宫中的敌人呢?”
  帝迦深红的眸子中神光一寒:“他已经进入了孔雀之阵。然而,自古以来,还没有人类能从孔雀阵中走出来过。”
  卓王孙一踏入隧道,身后的石门已经轰然关闭。
  隧道极长,似乎永无尽头。两边石壁竟然是半透明的,透过森然蓝光,可以隐约看到外边三尺内的水域。而那诡异的蓝光带着纵横交错的无形磁力,一道道透体而过,照得人骨骼筋脉都带上荧荧碧色,两旁石壁似乎都被巨力重压,几欲变形。
  卓王孙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隧道中已经前行了多长时间,石壁外的游鱼错过了一群又一群。有的小如弹珠,带着千万点金光,一涌而过,宛如开了一蓬金色的烟花,有的却极其庞大,黑沉沉身体宛如山岳一般从石壁上方缓缓掠过,鳞爪森然,恐怖怪诞,宛如从禹鼎上脱身而出的上古怪兽。不由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在这隧道中行进的时间,就是世界诞生,历经神怪、洪荒、文明等诸多时代;万物生长、变化、灭亡、轮回的整个历史。
  他眼前突然一阔,一道七彩的光华透空而来。
  眼前是一片极为广大的森林。
  只是这森林中并没有树,而是无数高耸的石柱。
  第一柱合抱粗细,通体赤红,约有数十尺高,正对在卓王孙眼前,柱上刻画着无数凌乱的图案、以及无法辨认的文字。而这条石柱后,宛如大树分支一般,分出了六支,都各俱颜色。而这六支之上,又每柱再生出六支,如此生生不止,往返不休,森林迅速扩大延伸,仿佛无边无际,直覆入深深的黑暗之中。
  石林下半部都没在数尺深的液体中。那液体与其说是水,不如说是水银,一片妖异的银光,静如沉璧,腾空返照,照得柱身上图案闪动不止。传说秦王陵在地底以水银为川流湖泊,这里一片广大的水银之湖,真让人有误入千年古墓之感。
  七色石林,却被顶端蓝光、底部银纹交相映衬,更显得光华流转,七彩斑斓。
  想不到这孔雀之阵,却真的如孔雀开屏一般,美轮美奂,只让人目眩神摇。
  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如此浩瀚的工程,竟然潜藏在这幽幽湖底之中。而这彩石之柱,水银之湖,难道就是传说中无人能破的孔雀之阵?那些凌乱的图案与经文又代表了什么意义?
  不管如何,前方除了半没在水中的彩石柱外,已经没有路了。
  卓王孙突一纵身,已无声无息的落到第一根石柱的顶端。
  他脚下赫然是一幅血红的湿婆本生图。而前面的六根柱子的顶端,则各绘着湿婆的一种化身。毁灭之神、性力之神、战争之神、苦行之神、舞蹈之神、万兽之主。六色彩绘都镶着一圈夺目的金边,从上从上看去,才真如孔雀之翎,妖艳瑰魅。
  而每一幅彩绘之后又分别再生出这六种化身,如此循环往复,铺陈开去,真如一支巨大的孔雀,将翎屏盛开在这圣湖之底。
  然而他下一步,应该选择湿婆的哪一种化身呢?
  卓王孙注视着彩图,突然冷笑道:“出来。”
  一个人影,在湿婆舞蹈之神的彩绘上,缓缓显现。
  那人全身隐没在一件黑色的大氅中,休说面目,就连身形也难以看清。然而一种清幽的寒气,就从他模糊的身影中逼人而来。
  卓王孙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是谁?”
  那人注视着他,良久,突然微笑道:“我就是守护孔雀之阵的人。

第九章、日耀

  卓王孙道:“孔雀之阵?而你衣角却绣着狮泉河的图案。”       那人的笑容宛如暗夜中一抹阳光,虽然无法看清,却无比和煦,让整个地下都为之一暖。他道:“不错,我本是狮泉河的守护者。然而孔雀泉的圣兽舍衍蒂死在庄易箭下,使者兰葩,却是你杀死的。所以,我将代她守护这孔雀之阵。”
  卓王孙笑道:“或许还应该杀了我为她复仇。”
  “那是自然。”他语调仍然是那么平和,宛如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因此我现在就要引导你进入孔雀之阵。孔雀之阵,每一步都有六种选择,分别是湿婆的六种化身,只要选错一次,就会堕入炼狱。所以,每一步都只有六分之一的机会。而如果你能对到最后的话,这孔雀之阵也就解开了。只不过传说自上古以来,还没有人走出过第四步。”
  那七彩石柱如枝繁叶茂的老树一样,分支无穷,又有什么可能,每一步都能选中这六分之一的可能?
  卓王孙将目光挪回他身上,淡淡道:“你既然是此阵的守护者,那么我杀了你,此阵也就自然解开了?”
  “不错。”那人微笑着回答道:“只是你未必能杀了我。”       卓王孙道:“也许。”他的身影突然一动。一道沉雄之极的内力瞬间已到了那人眼前,那人并未躲闪或者说根本来不及躲闪,那道劲气已突然炸开,那人脚下的那根蓝色石柱,竟为这爆裂之气生生摧折,石柱半腰以上几乎全裂为碎块。而那人黑色的身影在呼啸而来的气流中猛地一颤,然后也随之碎开,化为万千尘芥,飞扬四散。
  石屑崩塌,从高处坠落到地底的水银湖中。那一湖水银之镜突然裂为碎片,溅起满天银光,如飞花雨,满天洒落。
  卓王孙身形还在半空,方要落足在那半段石柱上,心念却不知为何,突然一动。他一拂袖,一道光幕自他手下展开,四溅的水银珠如触屏障,纷纷弹震开去。而他的身形,也借力向旁边一掠,无声无息的落到旁边的毁灭之神像上。
  突然,整个地底的光线似乎瞬间被抽走,顿时暗了一瞬,而后地心处传来一阵轰然巨响,只震得四壁乱颤,雷同之音,嗡嗡不绝。然而,另外五支石柱都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下沉!只片刻之间,五支数丈高的石柱就都已没入那一湖水银之中。
  四周渐渐沉寂,只剩下湖面银波澹荡,宛如月下冰池,幽艳不可方物。
  然而,刚才那人的身影,宛如又由尘芥汇聚一般,渐渐成形,长身站立在第三重石柱的第五支上。
  卓王孙冷冷看着那人,没有说话。
  “你很幸运,选择了正确的一柱。”那人顿了顿,又笑道:“曼荼罗教中,并非只有曼陀罗一人精通遁法。而且你忘了,这里是轮回之隧,其中充满了天神留下的秘魔之力,一切事物在此都被拉伸、变形,就连你看到的影像也不例外,所以你眼虽见我在此,其实我未必在。在你眼中,我只是无形之影,是杀死不了的。”
  无论人有多强,却是没法杀死影子的,这个道理,似乎谁都明白。
  那人缓缓抬起一只垂地的广袖,微笑道:“所以,你能作的,就是跟着我,一步步走入这孔雀之阵中。如果你的幸运能帮你到最后一步,你终究可以走出此阵。不然,你将永困此阵之中。”他突然抬头:“现在,你可以选择下一步了。”
  彩柱似乎无穷无尽,像夜色深处延伸蔓延。而眼前六支石柱上湿婆化身像栩栩如生,重彩淋漓。或舞于烈焰之中,或挽弓重城之下,或喜、或怒、或哀悯众生,或摧毁三界。而这无穷无尽的选择之中,是否有一种冥冥的规律?幸运不可久恃,而规律却是这秘魔之阵的唯一解法。
  卓王孙神色一沉,目光从一排排的石柱上扫过。
  阵中似乎有无数的彩柱,而每一支上都又分出六个分支,而这六个分支的排列竟然极其凌乱,似乎毫无相似之处。难道这冥冥的规律,就隐藏在这凌乱的排列之下?
  
地道中一片黑暗,阴冷而潮湿,一种腐败的气息扑鼻而来。       帝迦一抬袖,挡在相思眼前,道:“这条地道,可通往第五道圣泉,也是曼荼罗教祭神之圣地。里边陈列着种种祭祀的情景,你看到之前,最好有所准备。”
  
相思深吸一口气,轻轻将他的手推开:“我能承受。”
  帝迦一扬手,地道两旁的石壁上顿时燃起两排熊熊火炬。地道中顿时灯火煌煌,如在白昼。
  两旁那些粗巨的石壁,已然被暗红的藓垢布满,宛如久病之人的肌肤,显得阴沉而肮脏。而脚下的石板却在光线的照射下透出道道诡异的红光。
  相思低头看时,发现地面居然是透明的,透过石板,隐约可见自己竟然是立身在一道长长的地下河流之上。河流随隧道一起直通向远方,里面光影阴森,似乎注满了某种液体。那股刺鼻的腐败气息混合着某种莫名的味道,就从地下散发出来,让人几欲呕吐。
  相思强行忍住,向前迈了一步。她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自己脚下正踏着一团阴影,而这阴影似乎还在缓缓漂浮!       相思一惊,却偏偏忍不住低头去看。
  幽光粼粼,脚下那汪液体更是绿到发蓝,照得人眉目皆碧。       那液体之中,竟赫然沉浮着一具尸体。
  那是一位极美的婆罗门少女,她全身赤裸,宛如新生的婴儿,双手却被反剪身后,从手腕直到脚踝,全身被极细的红线紧紧捆束着,深红色的勒痕如网一般张布在她还带着红晕的肌肤上,透出一种极诡异,却也极妖媚的姿态。
  更为妖媚的是她那宛如生时的面孔,虽然美目紧闭,但那纤长的睫毛、玫瑰色的双唇让人几乎忘却了她已经死亡,似乎只要在她耳畔轻声一唤,她就会慵懒的醒来,迷茫的打量着周围的世界。就连捆缚她的人,似也不忍破坏她的美貌,绳索小心的绕开了她的面容,和墨莲一般浮在水中的秀发。
  只是她的胸前。
  她的胸膛竟然已被生生破开,脏器等都已被剥尽,主刀者似乎极其小心,宛如在雕琢一件工艺品,决不会留下一丝多余的经络,也不会错取走哪怕一小块肌肉。从大开的刀口就能看到她背部平滑的肌肉,和薄薄体膜下的精致的脊椎。她全身似乎还经过了特殊的处理,没有一点淤血之痕,似乎那背后的肌肉就是她光洁的皮肤本身,胸前的巨大创口只不过是一种诡异的装饰。
  在她空空的胸腔之中,生出几条墨黑色的藤蔓,蜿蜒上升,攀附着石壁,几乎就要透地而出。而那藤蔓之上还开着几朵蚕豆大的小花,红艳欲滴,仿佛心脏的形态,在诡异波光的张力下,似乎还在随着某种韵律无声无息的搏动着。
  这副画面虽然算不上特别的恶心可怖,但却极度诡异,让人莫名的感到全身一阵寒意。
  相思止不住倒退了一步,声音都有些嘶哑:“这是什么?”       帝迦道:“神之祭品。”
  相思摇了摇头,突然声音转厉:“是你做的?”
  帝迦一指置于眉心,平静的道:“是他们自己。”
  相思喃喃道:“你疯了……”她仰望着他,眼神似乎在看一个陌生人,良久,才将目光挪向地下的河流,颤声道:“这里……这里的都是么?”
  帝迦遥望着远处,道:“是。这条冥暗之河是天地之间最深沉、平静之处,千万年来都不会有一点改变。沉睡在这里的祭品将如回归神的怀抱,得到永恒的安眠。”他回头注视着相思,道:“一般的祭品在祭祀之后都会被火化,只有最盛大、最圣洁的祭品能够保留在冥暗之河中。将肉体和灵魂献给伟大的湿婆神——这就是凡人的不朽。”
  相思轻轻摇着头,双拳却越握越紧,她突然道:“让我走!”甩开他,转身跑向门口。
  然而眼前一块巨石森然而立,苔痕斑斑,似乎千万年没有动过,刚才的入口难道也只是幻觉?
  回望时,前方冥河伴着两排火炬一直向远方延伸着,整个通道都笼罩着一层妖异的红光。
  相思一咬牙,转而向通道另一端跑去。
  帝迦在她身后默默看着她,似乎并不想去追。
  然而相思的身影突然止住了。她凝望着脚下,似乎看到了不可以思议的东西。巨大的惊恐让她的双眼都忘记了挪开,直勾勾的盯在那道冥暗之河中,不知过了多久,才后退了一步,脚下竟然站立不住,几欲跌倒。
  帝迦身形一动,已来到她身后,伸手扶住她,叹息道:“你说过你能承受的。”
  
她静静的浮在碧波中,长发飘扬,脸上带着欣然的笑意。而她的身体,却被当中切开一个十字,那钝重的伤口,宛如一条鲜红的彩带,缠绕在她曼妙的身体上。
  帝迦淡淡道:“你想得没错,这里就是百年来第一次完成的六支天祭。主持祭祀的人最后虽然以身殉之,然而,她必定为神献上了最隆重的祭祀。”
  相思仍然不可置信的摇头,道:“这,这难道是兰葩……”       帝迦道:“不仅是她,所有六支天祭的尸体都在此处。这些人你应该认识。”
  相思忍不住将目光向前投去,恍惚间另外几张熟悉的面孔赫然跃入眼帘。她立刻将脸转开,道:“可是……可是我亲眼看到,所有的尸体都海葬了!”
  帝迦微笑道:“天地万物,无不归属于湿婆。曼荼罗教从海上得到这些尸体,并非难事。”
  相思深深吸了口气,注视着长得不见尽头的河流,一字字道:“我只问你一句,这些人到底为什么而死?”
  帝迦的双眸依旧如深潭止水一般平静。他缓缓道:“是我,替神赐给他们死亡。”
  相思声音由惧转怒:“难道这就是你的修行?这就是你的教义?”
  帝迦叹息道:“你仍然不明白。生死在我眼中,只是灵魂寄居的两种状态,我为信神者解脱生的苦难,得到死的欢娱,并且永远陪伴着神灵而不朽。”
  相思怒道:“一派胡言!”
  帝迦皱眉道:“你能不能明白都无所谓。但是通往日阙所在的路还很长,既然你无力承受,不妨闭上眼睛,跟着我走。”言罢向她伸出手来。
  相思侧开脸不去看他,退到石壁前,试图闭上眼扶着石壁前进。
  然而这石壁实在太肮脏。那层锈藓呈血痂一样的颜色,还散发着恶心的恶臭,她伸出去的手实在无法落到石壁上。
  然而帝迦的手呢,是否也沾满了看不见的罪恶和血腥?
  她站在石壁前,双眉紧蹙,犹豫不决。
  帝迦道:“再往前一点,四壁和隧道中央会摆满腐尸。你若致意要自己走,只怕难免撞上去。”
  相思一凛,道:“为什么会有腐尸?”
  帝迦道:“在尸体面前静坐,看着它一日日腐烂,这是一种俞迦观想之法。几乎每一个曼荼罗教徒都会修炼,你若也曾如此修行过,想必就不会像今天这样执着于生死之分。”
  相思捂住耳朵,摇头道:“不要讲了!”她的声音极其尖利,如梦魇中的惊叫一般,只希望这刺耳的声音,能让自己从魔境中醒来。
  良久,她才平静下来,似乎有些无力,轻声道:“是不是我随你去见了日耀,她若说我不是帕凡提,我就可以走了?”
  “不是。”帝迦缓缓摇了摇头:“你若现在后悔,我还可以放你下山。然而一旦见到日阙就不同。”
  相思讶然道:“为什么?”
  帝迦叹息道:“因为第五道圣泉,是神的禁地。凡人一旦踏足,就必须以死赎罪。所以——”他凝望着她,伸手捧起她的脸颊,眼中有怜惜却也显得有些森然:“你若不是帕凡提,那么你就只能作我最完美的祭品,永远沉睡在冥河之中。”
  相思怔住了,良久无法出声。眼前这个人的面容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阴晴不定,若即若离,却永难看清。
  难道自己还是想错了。这个人,终究是深居在神宫深处、杀人无算、噬血而生的恶魔,是随着末法之世而降临的魔王波旬,是天地众生无可避免的劫难?
  帝迦依旧温和的道:“你还愿意跟我去么?”
  相思就这样呆呆的仰望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眼中的惊惧渐渐散去,反而透出一种安宁来。
  她长长叹息一声,打破了四周死一般的沉默,道:“既然这样,我若去了,你可愿意答应我一件事?”
  帝迦道:“你说。”
  相思犹豫了。她心中此刻千头百绪,都涌上心头。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很可能就要中止在这冥冥地河之中,然而,她现在可以提一个要求。
  她应该要求什么呢?她有几次都脱口而出,想让帝迦在祭祀之前,允许她和卓王孙见一面,或者仅仅是传几句话给他……然而她最终还是垂下眸子,轻声说:“我始终不能明白你的话,如果在生中,已经找不到欢娱,那么死的欢娱又有什么意义?生命是最值得珍惜的,虽然并不永恒,但是却属于自己……也许你会觉得我很愚蠢,无法觉悟,但是我还是要求你答应我——若我跟你去,你以后,以后都不要再作这样的祭祀了,好不好?”
  
帝迦注视着她,眼中涌起一种难以言传的神色。他终于点了点头:“若你是,我可以彻底觉悟为湿婆大神,自然不需要祭祀。若你不是,有你作祭,想必一切也已足够。”
  相思阖上双眼,轻轻拉住他的手,道:“现在你可以带我去见日耀了。”

第十章、日耀

  幽暗的红光摇曳不定。相思虽然闭着眼睛,仍能感到地道中的光线在急遽变化。宛如一只只张开了羽翼的巨鸟,无声无息的从上方掠过。她下意识的将双目闭得更紧,不想也不敢去猜想这些光影照耀下的地狱变相了。
  帝迦放慢了脚步,道:“我们已经越来越接近圣泉了。”
  相思有些讶然,既然圣泉处于万年玄冰的封印之中,为何现在她感觉不到一丝寒冷,反而还有一种莫名的燥热?
  帝迦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道:“因为这里正是天地间生之源泉所在,巨力交错,地脉外泻,地心热力返照此间。诸多机缘巧合,才将圣泉冰封从中心处融化出一块极其微小的间隙,让日耀寄身其间,而间隙的四周仍被无法开启的寒冰包围。”
  相思微微一侧头,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既然圣泉的冰封只有湿婆之箭能够开启,那么日耀是怎么进入的呢?”
  帝迦继续带着她前行,将目光投向四周层层高叠的寒冰,悠然道:“因为日耀的确找到了开启冰封的方法。”
  相思讶然道:“难道她拿到了湿婆之箭?”
  “的确。”帝迦道:“湿婆之箭的其中一支,曾在三连城之战中遗落在人间。千年前,被古时一位铸剑者得到,夫妇以身殉之,终于铸成了一柄利剑。后来又流落得不知所踪,直到三年前,又因机缘巧合,重新凝形为箭,恢复了神力,终究被日耀得到。”
  相思有些疑然:“三年前……你是说,日耀并不是一直居住在第五道圣泉之中的?”
  帝迦微笑道:“的确不是。她虽然得到了神箭,但以湿婆之力开启封印的人,却是我。”
  西王母重返天庭之前,在世间留下了三只青鸟——日耀、月阙、星涟。其中,日耀是力量最为强大的一只。她每隔五年,便能动用一次预言的力量,月阙需要十年,星涟则是二十年。她虽然也只能寄居在凡人难以到达之处,靠天下一百零八处福地洞天中的地脉灵泉滋养生命,然而她毕竟是唯一一只能在夜间短暂行动的青鸟——虽然她每一次行动,不过数个时辰,每当凌晨到来,就必须投入下一处灵泉,长眠三日,以补给她日益衰微精力。
  日耀和月阙、星涟一样,身体极度衰弱,而且带着极为可怕的畸形,她每走一步,都必须忍受难以想象的痛苦,还随时可能被人视为妖魔怪物,惨遭杀戮。然而她又不得不在灵泉之间四处奔波。因为每一处灵泉,至多能被她吸取七日的灵气,而后便渐渐枯萎,要经过一年的修整,才能重新流淌。
  而那些灵泉相隔的距离实在太远,灵力也太为有限了。
  日耀的力量越来越弱,若不能找到一处能长期安身的所在,她迟早会在某个凌晨,倒毙在通往某处深山幽谷的路上,或者成为猎奇者罗网之中的猎物。
  后来,她来到了岗仁波吉峰上的四道圣泉之侧。
  这四道圣泉位于神山圣湖之畔,终年无人涉足,灵气并未受到人力破坏,也不在会有猎人的威胁。
  于是日耀一直在岗仁波吉峰上盘踞了十年的时间。十年之后,四道圣泉也开始干涸。天下还能供养她的灵泉就只剩下一处。
  那就是位于世界的中心、岗仁波吉峰里、圣湖之畔、渺渺乐胜伦宫之侧、仅存于传说中的第五道圣泉。若日耀能打开这重重冰雪,容身神的封印之中,那么纵然天地变劫,只要第五道圣泉还在,她也就能永远的在此潜藏,等候西王母的出世。
  这道封印只有早已消失人间的湿婆之箭才能打开。
  于是,日耀动用了自己五年才能凝聚一次的预言之力,推算出湿婆之箭的所在。那时,神箭并未被凝铸回原形,而是化形为一柄宝剑,被扶桑国当作三大护国神器之一,收藏在神宫之中。       星涟的占卜只能捕捉后事的片断,所以,她说出“六支天祭”,却不能详解其意;而月阙则详细的向晏清湄预测了转轮圣王降世的三十二种预兆;日耀却能精确的推算出整个因缘的链条、命运的轨迹。于是她冒险来到了峨嵋山上洗象池中,等待与这链条最初始的一环相遇。
  
让人想不到的是,这最初的一环竟是吴越王府校卫的孟天成。(以下部分情节参考《塞上惊鹿》、《蜀道闻铃》《持鼎平南》)
  日耀预言,吴越王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派他去日本盗回神剑,而且,说自己能向他预示一切有利的机缘,最终帮他达成愿望。而她开出的条件是,当孟天成得到此剑之后,借她三日之用,然后再带回吴越王府。
  以孟天成的性格,未必会答应她。然而,日耀还有最后一步旗子,她说自己能预测天机姻缘,让孟天成娶到兵部尚书之女杨静。孟天成当时只见过杨静一面,却沉溺情缘已深,最终答应了日耀的条件。
  只是孟天成没有想到的是,吴越王派他去盗神剑,本来就是一场骗局。虽然,有了日耀的预测,他奇迹般的突破重重阻难,终于得到了此剑,然而一回到中原,这柄剑就莫名其妙的被人拿走,成了杀死武当三老的凶器,连他自己也险被灭口,逃亡塞外。
  那时,他依旧没有忘记对日耀的承诺,他最终还是将此剑带到了峨嵋峰顶。然而却又引来一场杀身之祸。
  后来卓王孙用此剑在峨嵋峰大开杀戒,屠戮众多武林正道,插剑于峰顶巨石之中,扬长而去。
  三月之后,杨逸之到山颠拔出此剑。而这时,剑已弯折,化为凡品;杨逸之及天下武林的怒意亦到了鼎盛。于是,他帖约卓王孙,决战岗仁波吉峰顶。
  这柄不祥的上古神兵,就被弃于深谷之中。
  不久,一个人将它拾起,就在洗象池边起鼎开炉,重新炼化为羽箭,这个人就是楼心月。
  楼心月一生理想,就是铸出一柄前无古人的的利剑。然而,她最后用生命去完成的作品,却是将一柄废剑煅铸为一支神箭。       这只神箭最终还是落到了日耀手中。一月后,她持箭扣开了乐胜伦宫的大门。
  千万年来,从没有凡人能看透重重封印,找到乐胜伦宫的所在;何况她手中还持着湿婆之箭。
  于是,帝迦终于相信了她的话——她就是湿婆大神在人间的使者。而后,他用湿婆的部分力量,将万古封印的寒冰剖开一线,让日耀容身其间。日耀也和寄居在华音阁血池中的人鱼星涟一样,受到曼荼罗教的庇护。而代价则是,每五年,曼荼罗教主有向她占卜后事的权力。
  无论如何,万千因缘,最终被日耀掌握在手中;几乎所有的人,甚至连半神,都被她利用,或者说,都被既定的命运利用,而日耀,不过是能看清命运轨迹的一个先知。
  如今,这个先知就沉沉长眠在冰雪封印之中,渡过了五个年头。
  帝迦正要带着相思,前往这位先知的沉睡之处。
  相思沉默了良久,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传说每一只青鸟身上,都有可怕的畸形,星涟是一只人鱼,而日耀呢,她到底是什么样子?”
  帝迦道:“她就在你面前,为什么不睁开眼自己看看?”
  孔雀阵中。
  黑衣人的笑意越来越浓:“你为什么还不肯选择?难道你要在这里等上一辈子?”
  卓王孙长身立于石柱上,青衫猎猎飞扬,并没有回答他。
  黑衣人微笑道:“或许我忘了告诉你,这孔雀之阵一旦开启,一个时辰内无解,所有的石柱都会沉入池底,就连这每步六分之一的机遇也没有了。而你手中不是有索南加错的解法,为什么不拿出来看看?”
  卓王孙注视着眼前的彩柱,依旧没有答话。
  光影流转,无数浓墨重彩的神像在暗夜中眼花缭乱的交错着。初看之时,完全是一堆凌乱的色块,再看下去,却似乎真的藏着某种莫名的规律,而一旦你想找出这些规律,它们又立刻断散开去,宛如乱麻,不可理清。
  又或者,你本以为已经找到了,而且你将一百个例子带入其中,都准确得惊人,正当你大喜过望之时,却突然发现第一百零一个,得出了完全与这“规律”完全相反的结论。
  难道,所谓规律,不过是一场从开始就已经存在的骗局?
  不知从何处,传来水声嘀哒,时间也随这水声,分秒流逝。那人又等了片刻,淡淡笑道:“你再不选,只怕就来不及了。”   
    他话音未落,脚下大地轰然一阵颤动,一平如镜的水银之湖剧烈鼓荡,银色的浪花翻卷而起,直拍上石柱底部,却又撞碎成万亿尘埃,飞扬四散。
  无数根彩石之柱的倒影,宛如秋湖中的朵朵芙蓉,在波光中撼动交错,银光粼粼返照,整个地底如抹上一层森然月色。
  隆隆之声,如九皋雷鸣,四周回响不绝。
  黑衣人长声笑道:“孔雀之阵已经发动,孔雀圣泉倒涌,整个圣湖之底都会缓缓下沉,生死两道原力交错扭曲,一切都会被压迫变形,最终粉碎,你若再不选择,就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上方,黑沉沉的天幕似乎真的在缓缓下降。而巨大的压力亦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的附骨而来,似乎无处不是,又似乎无一处是。地脉似乎在巨力震动中,被撕裂,一股灼热之气从地心深处卷涌而来,整个地道顿时变得炽热无比,让人周身血脉都欲沸腾,四周热浪鼓荡,银光乱颤,真宛如炼狱一般。
  黑衣人止住笑,缓缓道:“生死不过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堂堂华音阁主,连迈这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光影闪耀,天地颤动,四下嗡嗡作响,似乎都是他的回音。而似周围四壁不断裂开道道深痕,碎屑乱飞,乎随时都有可能在巨压之下碎裂!
  那人眼前一花,卓王孙的身形已经凌空而起。
  青衫飘拂,缓缓落在一根绯色的石柱之上。
  相思睁开双眼,她眼中神光一颤,再也挪不开去。
  隧道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的结束在身后,眼前是一处极高的冰雪之殿,高高的穹顶没入远处的黑暗之中,仰望上去,似乎自己就站在某处雪山之肺腑之下,而这冰雪之殿,竟似造物之力从内部强行洞穿,掏空整座雪山而成。
  穹顶高渺而悠远,寂静无声,似乎一切千万年来就已封印于此。
  大殿当中竖立着一根巨大的冰柱,从下而上,一直从地心贯穿到高山的顶端。四周的寒冰巨如高岩,相对而峙,透出变化不定的幽光,拱卫奉持着当中的那如直贯天地的巨柱。
  冰柱浑圆天成,似有十数人合抱粗,在柱底与地面的接口处,光线似乎变得异样起来。在厚厚的冰封下面,冰柱的下端仿佛正好被地热化开一个倒梨之形,半融的液体,在其间微微动荡,返照出幽蓝的光泽。
  里面一团阴影一沉一浮,宛如一只倒悬山洞之中的蝙蝠,森然潜伏,随时欲破壁而出。
  稍微转开一个角度,诡异的蓝光被弧形的冰壁弯折、扭曲、那团阴影变得巨硕无比,一道蓝光恰好从此穿透而过,照得柱中之物纤毫必现,恐怖之极。
  半融的液体时动时静,幽光浮动。一个双头女子正倒悬其中。她的肩部以下都已萎缩,双臂纠缠在胸前,细如婴儿,双腿盘曲,却如一对柔软得诡异的触角。而她的两个头颅上的长发,却发达异常,仿佛她全身的养分,都被这两个怪异的头颅吸走。       这两个头颅孪生双成,容貌毫无分别,一左一右生长在她的脖颈上。虽然她的形体恐怖之极,但若只看面容,仍可以说的上清秀美丽,她双目紧闭,静静沉睡在冰宫中,睫上玫瑰色的阴影覆盖上红润的双颊,似乎随时可能从春梦中苏醒。
  
她头上长发结为无数缕,宛如两蓬墨黑的水藻,旋纽交结、倒生而上,纵横张布在整个梨形间隙中。远看过去,竟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这根本不是长发,而是无数根脐带,扎入冰柱深处,植根于厚厚的冰壁,不断吸取养分。
  她全身的皮肤几乎透明,血管宛如在她身上张开的一张巨网,随着长发的微微漂浮,以一种莫名的节奏,缓缓律动着。仿佛她不是依附在这倒悬的冰宫之中,而是寄居在母体深处的怪婴,靠着无尽灵力的滋养,延续自己残缺的生命。
  相思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她喃喃道:“这是日曜?不可能的……”
  帝迦道:“为什么不可能?”
  相思道:“她,她若是这样,怎么可能来到岗仁波吉峰上?”
  她现在的样子,真如一具被上天做坏的了娃娃,又残忍的放置到不幸的母亲体内,一开始,这生命就注定了是个残酷的错误,永远都不能诞生。
  
除非,她是恶魔的女儿。
  然而,恶魔又怎能行走在人世之间?
  帝迦摇头道:“三年前,她并非如此。”
  相思道:“你是说……”
  帝迦叹息道:“她进入圣泉,吸取圣泉的灵力,然而她身体的大部分也被这灵力控制,继而退化、萎缩;另一部分却疯狂生长,最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如今,她已是永远不能离开这座冰宫了。”
  相思默默的望着日曜,心中禁不住涌起一种伤感。如今,仅存于世的三只青鸟,都孤独藏身于不见天日之处,忍受着无尽的痛苦与折磨,却也再难离开一步。她们的灵魂都作为了交换的代价,交给了冥冥中的神魔。如此苟延残喘的意义只有一个,就是等待那虚无的机缘——找到两位使者,将自己九窍之心撕裂,将心头神血洒在使者身上。造就一切可能,让三滴神血最终汇集一处,召唤出她们的神灵,西王母的降世。
  为此,她们付出了一切,甚至宁愿将自己变为怪物,在世界最阴暗、最偏僻的角落,用预测未来的神力,策划着一场场的阴谋和厮杀。虽有半神之体,却过着魔鬼一般的生活。不知何时,才能解脱。
  相思抬起眸子,怜悯的望着她。突然,她眉心一阵剧烈的刺痛。
  这种疼痛尖锐难挡,说来就来,毫无征兆,却又熟悉之极。她在初看到小晏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她明白,这是星涟注入她体内的九窍神血,在面对同类之时,再一次起了不可遏制的感应。
  她脸色顿时苍白,若不是帝迦一直握住她的手,几乎晕厥过去。
  而池中双头女子,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那人左侧的头颅似乎刚刚苏醒,优雅的侧着头,缓缓打量周围;而右侧的头颅,陡然睁开双眼,两道慑人的凶光,从她金色的眸子中直爆而出。
  泠泠神光,如地狱妖火,燃于腐骨之上;又如饕餮之兽,正欲搏人而噬。
  相思只觉得浑身顿时一寒,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帝迦轻轻伸手将她拉在身后。
  左侧头颅似乎在微笑:“教主大人,五年之期这么快就到了?”
  而右侧头颅的神情却狰狞异常,尖声道:“她是谁?”
  帝迦并不理会她的问话,而是将相思带到冰柱前,沉声道:“你只要告诉我,她到底是不是帕凡提转世。”
  左侧头颅笑容更盛:“教主既然肯带她来到此处,心中一定认为她是了。然而预言的结果若不是,按照湿婆大神定下的禁忌,教主必须杀了她,作为凡人冒犯圣地的祭品。不过——”冰柱中幽光一动,她似乎突然扑上前来,纤细的双臂扶在柱边,头颅贴到冰面,嘻嘻笑道:“而她是如此美丽,我怕到时候不忍心说出真相,何况——教主也不想听这样的真相吧?”
  右侧头颅却桀桀狞笑道:“杀了她!”她话音未落,已张口咬到冰壁之上,似乎要撕开冰壁,直扑相思的颈项一般。只见她头颅倒悬,尖利的细齿森然突出,将坚硬的冰面磨得锃锃作响,听上去直让人寒栗暴起。片刻,她口齿都被坚固的冰壁碰裂,桃红色的鲜血宛如一道小溪,从幽蓝的冰壁上蜿蜒而下,然而她的神情却丝毫看不出痛苦,反而更加贪婪凶残,齿牙大张,还伸出深红的长舌,一点点舔噬壁上的血迹,似乎不能吞噬敌人,宁愿用自己的血液聊解饥渴一般。
  相思已经被眼前这副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帝迦冷冷道:“这些都不是你分内之事。开始你的占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