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至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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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至锦瑟

  □鱼 禾

  己丑岁末,在以“慈善荥阳”为主题的散文年会上,我得以再次走近李商隐的墓碑。那时正值阳光灿烂。走在泛着冷光的青石板上,陆续看到石碑上的诗句,看到“商隐尚吟”的福平碑题,看到直排镂雕的《锦瑟》,和李商隐盘坐抚瑟的塑像。

  他眉头深锁,眼神空茫。我被那种莫名的萧索所震慑,似乎他47年的人生,在那一瞬间碎片般散落在我身上。在大唐诗人里,大约再也找不到一位,比李商隐有着更推移不开的块垒;也找不到一位诗人,把生命的不得意与不得已,熔炼成如此多的欲言又止的无题。似乎摄取外部意象的比兴已经不能带来表达的痛彻,他的诗歌,不再有盛唐时代的宏放通脱,而几乎完全转向了对内心世界的探微。

  这正是我喜爱李商隐的理由。

  李商隐这个名字,首先会使人想到爱情。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如此执拗,不是爱情又是什么。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如此绝望,不是爱情又是什么。那种丛集的缠绵、殷红的遗憾,惨痛却又静默,令人惊异于爱恋最撕心裂肺的形状,竟不是望断天涯,也不是泪眼问花,而是凝眸无语、肃然不动。

  在他的诗句里,向往或者惦念,总是过去时。他说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他说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他说楚女当时意,萧萧发彩凉。他说昨夜星辰昨夜风。想象那样的沉默与接受,想象那样的漫不经心、左右顾盼,终究可以警觉到其中的弦外之音。“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那究竟是什么,是难以放下的爱人还是难以放下的抱负,被远隔在万重蓬山之外?当虚拟的面具之上,情感的当下状态被几无例外地搁置,以爱情代言的坚硬的生存尴尬,便隐约呈现。

  没有谁能够超脱时代,他也不能。李商隐的人生理想,与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的文人一样,是仕进为宦而佐治天下。在唐代,缺乏门第背景的读书人要在仕途有所发展,必经之路有两条:科举,这是进入官场的门槛;幕府,就是进入有势力的官僚幕府,通过举荐而入仕。(不是在唐代,而是自古以来在中国一直都是这样,没有家庭背景的人只有靠实力,科举也好,入幕府也好,都得有真才实学。)父亲在幕府去世后,幼年李商隐随母亲回到故乡荥阳。这是一个陌生而艰苦的环境,他和家人的生活,一度贫困到需要“佣书贩舂”的境地。李商隐作为长子,很早就背上了撑持门户的重担。入仕,是改变生存境况的唯一途径,更是唯一被承认、也被体认的人生抱负。

  不唯是功利吧。对于一个竭力护持内心尊严的人而言,辉煌的仕途,是一层遮挡冷眼的硬壳,是需要披在生命外层的盔甲。(学而优则仕,古时知识份子是看不起商人的,学优后只有入仕一条路。而现代人就不同了,学优后入仕不行可以经商,不见得比入仕差,“万能”的金钱照样是遮挡世俗冷眼的硬壳

  他曾把骈体文写得风生水起;他曾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因为令狐楚的知遇,他曾有卑恭的《谢书》:“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自蒙夜半传书后,不羡王祥有佩刀。”然而,这样的一厢情愿在宦海浮沉中,连一根稻草都不是。“梦泽悲风动白茅,楚王葬尽满城娇。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那不知何时到达的宠幸,使多少女人为瘦腰而死。仕途施展于他,何尝不是瘦腰待宠一样的无望呢。李商隐早年曾因文才而深得牛党要员令狐楚的赏识,后来,李党的王茂元爱重其才而将女儿嫁给了他。李商隐陷在牛李党争的旋涡里,一生寄人篱下,沉沦下僚,成了一只被双方排斥而流离失所的蝙蝠。(一边是知遇之恩,一边是亲情,对于重情重义的知识份子来说,舍谁取谁都不易。难为你了,李商隐。)

  对李商隐而言,这是无从释怀的尴尬:“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宏阔的政治抱负与逼仄的人生际遇,令他觉察到命运的悖谬与自己的孱弱。毋庸讳言,这是一种拿不起放不下:“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郭震借剑赋诗,遂得赏识;马周新丰饮酒,即获知遇。同是诗酒销愁,李商隐却不可能有那样的奇遇了。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崔钰《哭李商隐》),才是推挪不动的遗憾。(既使有凌云万丈才,没有舞台,照样是虚负,所以心不甘。之所以心不甘,是因为有凌云万丈才,都是“才”惹的祸吗?何不“达则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自欺欺人吗?尽力了,结果如何日子都得继续过下去)

  这样缓慢的折磨,使生命整个陷入泥沼。人生的无奈与悲愁,躲在青苔暗生的典故里,躲在似是而非的平静里,显得意绪披纷、指涉隐晦:那是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是一个人对着暗淡的天光听雪,风摇九子铃的声音隔空而来;是樽前花落,殿西凉风,所有的美丽一点点耗散至虚无;是生命一再遭逢难以逆转的阻遏,渐渐折损棱角的钝痛。“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啼莺如有泪,为湿最高花”,这是怎样的诗句呢,似乎凄怆到无以复加,却还是不肯放下。

  耗散也是有光的,质地越是密实的事物,磨损造成的痛感越是刻骨:“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样的空茫与丰饶,都是有来由的吧。没有什么抵得过万事蹉跎,没有什么抵得过光阴似箭,青春早已不再了,向往早已不在了,可是,为什么直到回望的一瞬间才陡然心生痛彻,为什么当时,被一点点毁损的时候,却并不明白。庄周梦蝶的恍惚,杜鹃泣血的殷切,月明而泪、日暖而烟的痴迷与消耗……都似曾有过。只是“当时”已过。当时,爱恋,梦想,纯洁,都曾存在过。“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当时心折意动,生命盛开,我们并不在意消耗,也未曾觉察到沾染。

  要经过多么狠的折磨,一个人的诗句才能够削铁如泥,击穿灰尘累累的岁月,令人触目之间,悲从中来。

  这也许不能仅仅称之为书写。它也是戴着面具的哭泣:所有的疼痛,都掩饰在异质的宁静之下。这种隔离,带来的恰恰是表达的解脱——决绝的内心探访所触及到的真实,形成对一切虚张的拆解乃至颠覆;它呈现的人生局限和沉痛,虽然易为肤浅的生活和高蹈的惯性所蒙蔽,却始终无可比拟,无以替代。

  是谁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理解一个表达者,需要的不仅仅是窗下研读的文字禀赋,更是痛彻、贯通的生命经验。

  生命的本能总是趋向愉快的。我相信起初,诗人并非诗人,而是无法化解的块垒,使那个敏感而经由文字来释压的人,不得不为诗人。诗句,就像手指间燃起的烟草,使诗人在局促的空隙里,一再的,深呼吸。⑥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