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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拜的代价


2008-01-10 23:08:59 作者:冯骥才 来源:《一百个人的十年》是老头。后一排房是学校,公社准备办个中学,从各村小学招收学生,但当时闹文革,孩子们都无心上学,所以房子全空着。革委会主任说:“你自己到各村去动员吧,动员来一个就教一个,没有学生来你就没事儿。”他见我很为难,便说,“你去胡柴沟找一位联区校长,他姓王,他说咋办就咋办吧。”

 

  我心想找到这位王校长就找到明白人了,跑了20多里山路摸到胡柴沟,一见这位王校长,心里的感觉马上改变。他个子很矮,下巴满是胡茬,两眼凶凶瞪着我,好像对我这个北京来的大学生有种透入骨子里的仇恨,先给我一个下马威说:

  “你的情况我早听说了。你主要任务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捎带办一所中学,自己去动员学生。”

  除此他二话没有,似乎看我一事无成才好。这么大的公社我怎么去动员学生?幸亏公社秘书热心,撕块纸,拿笔画个草图,我就按这图在完全陌生的荒野荒村中像个流浪乞丐,挨个村子串,上门动员。没等我动员来一个学生,县里忽来紧急通知,全县600多教师立刻都集中到县里办学习班,搞清理阶级队伍。灾难又要迎头重来。
  
十五

  清队运动来势凶猛,我大概很难逃过这一关,索性去找县武装部政委,他直接管教育系统的运动。我从头到尾把我的事说一遍。这次不同于在燕北专署那次天真地向组织交心,而是很清楚自己处在任人宰割的境地,反而无所畏惧,索性好歹全兜给他了,要整死我最好快一点。出乎意料地是他眼里流露出这世上难得的同情。我便问他:“我这些事在学习班里该不该谈?”

  他说:“这不是你个人问题,可以谈,也可以不谈,但谈不谈都和我们县没直接关系。”

  我明白,他不能不这样说,实际上是暗示我可以不说。有这个大人物的态度,我心里轻松多了。但到了学习班如进了绞肉机,我不说那王校长总拿话敲打我,尤其整别人时,打得很凶,故意做给我看,吓我。我想,再不能吃天真和认真的苦头了,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这种穷乡僻壤斗起人来比大城市野蛮得多。有时把县长、县委书记们弄来批斗,用铁丝拴上几十斤的大粪桶挂在脖子上,一边斗还一边往桶里扔石头,粪汁溅得满身满脸。有的人熬不住就自杀,找不到自杀的家伙,便在吃饭时把筷子插进鼻孔,把头用力往桌上一磕,筷子穿进脑子:还有的跳粪坑活活憋死。半个月后在王校长操纵下,矛头明显转向我,气氛紧张得叫我天天犯心跳。一天,大家正在屋里学习毛主席著作,我坐在炕上,王校长突然对我喊一嗓子:“站起来!”

  我立刻在炕上站起来。

  王校长说:“你敢站得这么高,好大胆,比墙上的毛主席还高!”

  我从炕上跳下来,顶他一句:“是你叫我站起来的!”

  王校长一脚把我踢到门口。不知为什么,我马上想窜出门跑去找那政委,好像那政委是我的保护人。王校长一把抓住我说,“你想跑?”这就要大开杀戒了。

  我不知打哪儿来的勇气,说:“咱们的最高领导不是武装部政委吗?好,你去问他,他叫我说,我就说!”没想到这一来,他怔住了。他们不摸底,其实我更不摸底,谁知政委会不会保我。我只和他见过一面,他不过流露过一点同情,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那时代同情是种多么软弱和不可靠的东西啊。我的命运全押在政委手里了。

  他们到县武装部去问。我更没想到政委对他们说:“她的材料没来,能搞出什么事。”居然把我保住了。后来学习班里一些没问题的大学生被派下去劳动,政委也叫我去,这便使我意外地从一个滚滚而来的巨轮下逃脱出来。我当时对这位好心政委抱着无限感恩之情,把他当做天下第一好人,哪里知道他另有目的呢。
  
十六

  我回到丁家窑公社后,天天奔走于荒山野岭中各个村子间,去动员学生来上学。一个小小女子在旷野独行,既怕人又怕见不到人,见到人怕是坏人,见不到人怕迷路。有一次我竟糊里糊涂从山西一直走到内蒙,被内蒙那边人当做特务困了一天。冬天大雪盖地,野兽出来寻找食物,常常能在雪地上看见狼或豹子的脚印。我就不停地大声唱歌为自己壮胆,有时唱着唱着哭了,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干……可是,也许被我的诚心和辛苦所感动,居然动员到28个孩子来上学。他们都住校,立时把我生活的孤单冷落全驱赶走了。我既是校长,又是教师,上课摇铃也是我。天天早上四五点钟我召唤他们起床。大山中间的早晨空气清冽,第一件事是带着他们站空场上,高举小红书,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对毛主席请示。这感觉也挺神圣的。崇拜?我说不清了。反正我需要一种精神支持自己,鼓舞自己,把自己装满,否则你怎么活?这段时间我还算快活,眼瞧着这些穷孩子学习成绩突飞猛进我高兴,有时批作业,备课,搞到更深夜半,惹得黄鼠狼下来了“嚓嚓”撕窗纸,吓得我打哆嗦。孩子们教给我说,只要听到窗纸响,吹灭油灯,黄鼠狼便会走开。我和孩子们处得感情融洽,他们见我吃得很苦,一起到野地里挖甜草根时,就拾些野鸟蛋塞进我口袋里。一次我伸手掏手绢,手指碰到一个粘糊糊、肉乎乎的东西,我惊得大喊大叫。原来一个鸟蛋在我口袋里孵化了,小肉鸟破壳而出,孩子们全咧开嘴笑了……他们给我多大的安慰和欣悦啊。

  五月端午节,28个学生每人从家里端来一碗用土豆、豆腐和羊肉蒸的黄糕送给我吃。这时又搞起“急整顿”运动,王校长带领各村小学教师来我这里开会,看见这些黄糕,王校长当面点我说:“现在没有直接的反革命,都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笼络学生,搞成他的接班人,这就是阶级斗争新形势下的反革命活动!”

  我没别的出路了,就提出下到村里去教小学,王校长马上同意,并通知我要去的那村的贫下中农革委会警惕我的一举一动。

  我再没劲儿了。我发现,一个人,打起精神也是活着,心灰意懒也是活着。一次我从一面小镜子里看见自己满面灰尘,马上洗过,再看,依旧灰蒙蒙,无光,眼睛竟然也没光泽。可是我这时才24岁呀!
  
十七

  突然一天,喜从天降,县里下调令,调我到县中学教化学。但到了县中学不久,武装部政治科一位干部对我说,调我来县中学是政委的决定,然后吞吞吐吐半天才说,政委有个内弟在大同煤矿当工人,一条腿有残,光棍儿,希望我能嫁给他。一下子我才醒悟,在清队时受到这位政委特殊保护的真正原因。我感到我命运中的一切幸运,都是以双倍的牺牲为代价的。刚刚为自己逃脱开王校长的控制而庆幸,转眼却落入政委更有力的手掌之中,绝难逃脱。清队时那次不过把我从笼子里放出来,这边却早下一道网了。幸亏县中学校长是山西大学六五届学生,为人正直,经历也有一段坎坷,很同情我,便仗义牵线把我介绍给另一个县的小学教师——也是由外地分配来的大学生。经过许许多多曲折,我嫁给这位大学生并因此调出O县,去往K县,虽然彻底得罪了那个政委,却从此也了结了我这长达十年、不堪回首的苦难。

  我这男人老实厚道,待我很好。但我对于前夫的那种感情却很难再现。那不仅是初恋的纯情,更是一种崇拜才有的圣洁,以及全部生命的投入。一个人只能有一次这样的崇拜,一旦破碎,永难复生。特别是文革结束后,我前夫被落实政策开追悼会的消息传到南通,不到十天,他母亲便死去。我对人生才算真正地大彻大悟,此生此世不再可能崇拜谁了,因为我经过崇拜的毁灭和毁灭的崇拜。我能在这两种毁灭中活下来,是我平生最大的幸运,当然也是最大的不幸!

  被崇拜者搞垮崇拜者,是一种心灵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