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与改良---世纪性的痛苦选择(《告别革命》片断)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21:24:01
革命与改良         世纪性的痛苦选择     李:我们这些人其实都是某种书呆子,或马克思讲的他喜欢做的“蛀书虫”,只要读书、思考、写作就行。我这两年多最可惜的是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甚么东西也没写。    刘:福克纳说过,作为一个作家,写作是最重要的。哪裏有利於写作就在哪裏住下。只要有个地方写作,只要有一张平静的书桌,我们心裏就会平衡。我现在的写作状态很好。如果我是一个社会报告文学家,也许会感到焦虑;但我是一个心灵报告的作者,我拥有一种永恒的源泉。    李:我很羡慕你这种气质,到底是搞文学的。其实总的来说,中国知识分子的要求并不高,对政治极其热心的人实际也是少数。    刘:包括我们在一九八九年夏天走上街头,其实也只是一种良知的自证而已。可是有人把我们估计得太高了,以为我们是民众的首领,其实,我们只是民众,尤其是学生的尾巴。我们老是充当尾巴人。李:中国知识分子在社会发生两极对立的时候,也就是政府与民众发生两极对抗的时候,常常很难办,这在传统社会中就存在。我记得我们那封签名信(五月十四日),当时曾受到学生们的尖锐批评,说我们太软弱,站到了政府一边;但“六四”以後又受到政府的严厉指一只,说我们是支持学生,并大加批判,真是两头受气。但这也在意料之中,我们本来就是这种角色吧?    刘:所以我一直反对两极对立。我们这个世纪就是两极对抗的世纪,社会的基本存在方式,就是你死我活的存在方式和思维方式。这个世纪快结束了,倘若这种两极对抗的方式也能跟着这个世纪的结束而结束,那将是我们民族的大幸。    李:这种方式主要表现为政治对抗的革命。如果要反省这个世纪走过的道路,首先要反省这一点。我国的二十世纪就是革命和政治压倒一切、排斥一切、渗透一切,甚至主宰一切的世纪;而且,这种政治又是“一个吃掉一个”、“你死我活”的毫无调和余地的政治。这种革命政治当然会使社会生活充满激进情绪,在这种情绪中大家都活得很紧张。    刘:你一直是一个温和的改革派,其实我也是。一九八九年之前,我一直说一句话,即支持自上而下的改革。“自上而下”的改革,就是温和而有序的改革,类似日本明治维新似的改革。    李:我确实是温和的改良派。早在一九七八年,我就提“法国式”与“英国式”之分。我赞成英国式的改良,不赞成法国式的、暴风骤雨式的大革命,这种革命方式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我一直是这个主张。我以为改良比革命好。出国後我写的第一篇长文章,题目就是“要改良不要革命”(见本书页二八七——三O五)。    刘:我也是“不革命派”。我读过你的文章,支持你的基本观念。    李:从七十年代末起,我多次说,应当对国内国外几次影响很大的革命,包括法国革命、俄国革命、辛亥革命等等重新认识、研究、分析和评价,应该理性地分析和了解革命方式的弊病,包括它给社会带来的各种破坏。当然也不是完全否定革命带来许多好的东西,等等。这方面以前说得不少,但真正扎实的研究也仍然不够。    刘:如果要对二十世纪中国进行反省,那么,对“你死我活”的暴力革命方式的反省,才是根本性的反省。    李:是啊,对这个世纪初康有为、梁启超和革命派的争论,现在就不能简单地认为康梁的主张是错的。我看康有为那种“君主立宪”、“虚君共和”的思想在当时很有道理。这个大案似乎可以翻一翻。在临近这个世纪末才能谈论翻这个世纪初的案,真使人感到辛酸和滑稽。历史似乎太无情了。    刘:这两年我重读康有为、梁启超的文章,觉得他们很有远见,并觉得他们比孙中山更了解中国。梁启超曾给孙中山写信,写得非常诚恳。他说他不是不懂得当时的娃娃皇帝并不英明,但是,保留一顶王冠然後在制度上加以改革,可以避免暴力革命,可以避免使社会陷入致命的混乱,可以减少许多痛苦和灾难。事实证明,二十世纪的革命方式确实带给中国很深的灾难。梁启超很了解中国,很了解中国会为争夺王冠而战争。    李:“虚君共和”就是英国式的;用暴力打倒皇帝,就是法国式。可是,法国革命後社会政治动荡不已,各派轮着上断头台,其惨烈是够可观的。两百年後,也并不比英国先进,至今政治的稳定性、程序性似乎也仍不及英国。当然,英国也有过革命,但比法国要“逊色”多了。    刘:“断头台”几乎是法国革命最重要的符号,革命的和被革命的各方轮着上断头台。狄更斯的《双城记》就描写革命的恐怖和这种断头台的恐怖。当时谁是反革命,谁该上断头台,往往就凭街道妇女的一声揭发。    李:“断头台”这种刑具,可说是这次革命的代表符号?    刘:我记得这是路易十六被杀的前一年开始作为法国的正式刑具的。在这之前,革命者们也很残忍,他们把国王的家族或拥护国王的人刺死、砍死还不算,还把他们的头砍下来插在枪尖上。当时留在杜伊勒利宫的朗巴尔公主被杀之後,她的头就被插在枪尖上,然後带给王后看。    李:真是惨不忍睹。    刘:路易十六是一七九三年一月上了断头台的,在这次砍头典礼中,丹敦还作了一次漂亮的演讲,他说:“欧洲的国王们要对我们挑战了,我们向他们掷出一个国王的头颅!”    李:当时丹敦,特别是罗伯斯比,是非常激烈的,很会搞红色恐怖。後来,他们自己也上了断头台。马拉则被右派刺杀。    刘:可不,一个比一个激进,一个跟着一个上断头台。丹敦在抛出国王的头颅之後,自己也被人掷出了革命头颅。最让人困惑的是罗伯斯比比丹敦还要“左”,还要激烈。丹敦所以会上断头台,是因为他後来觉得断头台设置得太多,而罗伯斯比觉得他右倾了,真可笑。当时不仅国王、王后上断头台,而且罗伯斯比的敌手也一个一个上断头台。在一七九四年六月以前的十三个月中,上断头台的有一千二百二十人,以後的七个星期中又有一千三百七十六人。    李:当时的雅各宾派像着了魔似的,砍头砍得发疯了。    刘:革命就容易使人发疯发狂,丧失理性。有一本史书说罗伯斯比派砍头上了瘾,像抽鸦片一样愈抽愈多,他们也愈砍愈多。他们把革命完全变成流血的祭礼,不顾一切地砍杀。    李:罗伯斯比最後自己也被杀死了。    刘:被一个宪兵射中了下颚,死得很惨。死前两眼直瞪着,痛苦挣扎了整整十七个小时之後才死。可是,他和他的二十二个同志仍然被送上断头台,据说,当刽子手拆下他下颚的绷带时他似乎还叫了一声。    李:我们过去一直笼统地歌颂法国革命和雅各宾。总是把革命当作一种圣物,好像一切和这个圣物有联系的东西至少也是半圣物或碰不得的东西,其实,革命的残忍、黑暗、肮脏的一面,我们注意得很不够。    刘:我们都把革命当作“圣物”,并经历了数十年的革命崇拜。过去我们都觉得只有戴上一个革命帽子才安全,才光荣,所以作家要称做革命作家,诗人称做革命诗人,知识分子要称做革命知识分子,如果人家不承认你是革命知识分子,那就麻烦了。    李:这个世纪初的革命派就是要向法国革命学习。当时康有为、梁启超不主张学习法国革命,讲了不少革命的害处,现在看来,是有道理的。    刘:康、梁的远见都在於他们预见到在中国这样一个大国家裏,革命必将带来灾难。“虚君共和”的好处就是留下一个符号性的“君”,这可避免各家各派都去争当皇帝。他们了解中国。中国没有贵族传统,不像日本。当皇帝没有爵位、身份的规定,只要有力量,有手段,谁都可以当皇帝。用李逵、武松的话说,这皇帝的“鸟位”,人人都可以夺。因此,中国推倒皇帝之後,甚么人都认为自己可以取而代之,连阿Q也认为自己可以当皇帝,所以就作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皇帝梦。康、梁了解这一点,知道一旦去掉“君”这个符号,中国就争斗个没完没了。    李:完全正确。所以我常说当时逐步改良可能成功,革命则一定失败。即使没有袁世凯,辛亥革命後也必然是军阀混战,各据一处,称王称霸,都不再听中央的号令,都觉得自己可以当总统、当皇帝。为了一个宝座、一种绝对权力,不惜千百万人头落地。    刘:革命不仅造成像法国那样的砍杀数千人的微观断头台,还制造了一种千百万人人头落地的宏观历史断头台。这就是大规模的战争,大规模的政治运动。    李:革命确实是一种暴烈的行动。对辛亥革命的研究,应当摆脱原来的思路,不能老是毋庸置疑的一味歌颂,或老讲“太不彻底”那些话。    刘:我很赞成这种看法。去年我发表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自我迷失)和(鲁迅研究的自我批判),都讲到辛亥革命。我不赞成鲁迅所说的辛亥革命的教训是没有“痛打落水狗”,是“不彻底”。鲁迅没有看到,“落水狗”纷纷改变面孔登台、袁世凯称帝等现象乃是革命的後遗症,是暴力革命这种方式本身带来的问题。因为革命只是一种破坏性的力量,它破坏了一种政治框架之後,并没有提供新的政治框架,因此,革命後一定会留下一种政治真空,而填补这种真空,除了再次专制,别无选择。    李:所以,袁世凯就在这种真空中重新当皇帝,当时一些著名知识分子之所以支持他当皇帝,就是希望有一个绝对权威来制止分裂,以集中力量建设国家,这有点像今天所谓的新权威主义、新保守主义者那样。但袁世凯却根本无意於建设,只一心想当皇帝,从名义上也来建立一个袁氏新王朝,让他们子子孙孙永掌大权。这样当然就不如维持原来的清朝皇帝为好,所以又有第二次的张勋复辟,把局面搞得更加混乱不堪。所有这些,都是暴力革命带来的问题。革命,常常是一股情感激流,缺少各种理性准备。过去我们太迷信革命,以为革命可以解决一切,可以带来太平天国,现在看来,革命固然可以破坏一切,但不能创造一切,革命代替不了建设,建设比革命难得多。“太平天国”的革命带来的并不是“太平”。    刘:革命确实有巨大的破坏力量,它可以改变人们的存在方式,但是,以为革命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确实是一种幼稚病。过去,我们以为摧毁旧的国家机器之後,一切将迎刃而解,所以把希望、力量都放在革命上,结果社会本身的组织机能、管理机能和建设机能就退化了。甚么都仰仗於人为的阶级斗争,以为抓住这个纲就抓住了一切,没想到,当这个纲举得高高时,社会自生长、自组织的自然自发能力丧失了,社会变得空疏,空洞,理想重新化为空想。    李:所以我们现在一大批大小干部和“领导”,搞阶级斗争轻车熟路,十分到家,也就是整人得心应手,花样繁多,而搞起建设则一窍不通,十分外行。并且嫌太麻烦太繁琐,很不习惯现代化所必需的各种规则、形式,毫无工具理性的要求,一切都归之於价值理性、伦理要求,亦即所谓“革命化”。没看到“革命化”与“现代化”之间有非常复杂的关系,特别是其中矛盾和冲突的地方,这一点似乎还没有人仔细谈过,但这却是一个非常需要研究探讨的问题。    刘:老是革命,整个民族的生命能量就在革命中耗尽了。我们的民族现在已经成了一个非常累、非常疲倦的民族。知识分子更疲倦了,这完全是被革命运动弄疲倦的。    李:说句玩笑话,革命可说是一种能量消耗,而改良则是一种能量积累,积少成多,积小成大,看来似慢,其实更快。一个问题一个问题的解决,就是积累。我们现在只能做一点建设性的、积累性的工作,这其实才是最有意义的工作。    刘:胡适和李大钊关於“主义”和“问题”的辩论,终於有了一个结果,看来,还是不能靠李大钊的“根本解决”办法,而应当靠“一点一滴的改良”。批判胡适这句话,真是很大的错误。    李:当然,当时那场争论还有其具体的历史背景和情况,还需要作更多的具体分析。今天我们说李大钊完全错了,正如以前我们说胡适完全错了一样,便都把问题简单化了。我也不是笼统地反对一切革命,但我认为改良并不容易,实际上改良更加复杂,更加艰苦,更需要耐心,更需要毅力,更需要意志。做改良家不像做革命家,只要一腔热血视死如归就行了——改良者需要更多的知识、经验和学问,要做许多更琐碎、更麻烦的工作。当然具体的革命工作也很复杂、艰难和琐细,但较之改良,还是更乾脆痛快。改良者需要与白己僧恶的人对话、协商、妥协、退让,需要和自己不喜欢的人打交道交朋友,这非常不容易。以前我们这一点强调得太不够了。    刘:所以就慢慢形成一种革命拜物教,老是批判改良主义,鄙视改良,甚至视改良为“反动”,这真是一个教训。    李:如果不改变这种观念,未来的中国也许还会有更大的灾难。将来可能又会有一批人打出革命的旗号以造成巨大的道义压力,结果又使一批有热血的青年和有正义感但缺乏理性的知识分子,以及大批的人民去作牺牲。    刘:这真是至关重要的问题。以前我总以为革命可以解决一切,以为李大钊所说的社会制度“根本解决”之後,其他问题便可迎刃而解,其实绝不是这么简单的。社会制度转变之後,还有许多非常麻烦的问题,例如选择了公有制而公有制本身存在的效率问题,建设之後产生的生态破坏问题,人口膨胀而形成的精神素质下降的问题,社会发展之後的社会公平问题等等,每一个大问题中又有无数的小问题。这些都不是用革命的简单化办法可以解决的,愈是用革命的办法就愈糟。    李:就以人口问题来说,就很麻烦。中国历史上有好几次大减员,死掉一半以上的人口,这是由於战争、农民革命等等,但靠战争来解决人口问题,总不能算是好办法吧?!如果打核大战,那倒简单,一下子可以杀戮几亿人,但那之後又怎么办产生态环境怎么办产记得在七十年代後期,我担心毛会引发中苏战争以解决国内问题,但他没有这样做,就这一点说,他还是“英明伟大”的。有人将他比作希特勒、史达林,我是完全不同意的。当然,当年德国纳粹也有一种类似的思想和方式,他们有所谓纳粹数学、纳粹物理学,以为纳粹思想可以代替具体的科学方法,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正如“文革”中打乒乓球的胜利也是毛泽东思想的胜利一样。    刘:马克思主义本身带有一种“全盘性”的特点,它包容一切,不仅要解决社会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而且还要解释宇宙、社会、人生、历史,甚至科学、艺术等,因此,我们也以为马克思主义可以囊括一切,解决一切,真的把马克思主义当作万灵药方,忽视用艰苦的功夫去解决、改良一个一个具体的问题。    李:以为掌握了“主义”就掌握了一切,这种“革命捷径”使我们的国家愈弄愈空虚,到了一九七六年几乎无路可走了。    刘:这两年来我常常想:为甚么我国在二十世纪会选择革命的方式?为甚么在改良与革命方式的辩论中,主张改良的总是失败,主张革命的总是胜利?这真是令人叹息的百年疯狂与幼稚。    李:直到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门广场,那些主张坚决不撤、“革命到底”的学生还在学生运动中占上风,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这叫“广场逻辑”、“革命逻辑”。谁的革命口号越响亮,谁越左,就越容易煽动群众,实际是欺骗了群众。多少年来不都如此么?这确实是中国的一种世纪病。这种病症与上个世纪和这个世纪前半叶中国所受的屈辱有关。    刘:上个世纪的下半叶,我国老打败仗,两次鸦片战争被西方列强打败,已经受不了了,甲午海战又被日本打败,更受不了。我读当时的诗,可说是朝廷上下,一片哭声,真是“四万万人齐下泪”。受了污辱,就会急着要洗去耻辱,急着要“翻身”。    李:一急就想革命,革命是一种最激进的办法。鲁迅也说,还是“火与剑”的办法快。    刘:我国在二十世纪就想争时间、走捷径,特别是想走革命捷径。你是不是感到:我们老是和时间赌博,老是有一种赌博心理,一会是十年超英,一会是十五年超美。我们总是把赌注押在“革命”上。    李:当然罗。毛所说的“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孙中山当年也说过类似的话。包括康有为,当时也急得很,所以许多变化措施太急促太匆忙了,当时倒还情有可原,因为列强虎视眈眈,瓜分之说甚嚣麈上,中国人怕亡国,所以要求快改革,快革命,以保种救国,这也无可厚非。所以我说要具体分析。包括当时严复、梁启超所接受的便是“生存竞争”的观念,以为中国就要被淘汰掉,所以非急遽变化不可。但是,康、梁、严没有“飞跃”的观念,所以还比较保守,不赞成革命。我们後来批判进化论的自然演进,即和平进化的观念,强调残酷斗争、你死我活,强调进化中的所谓“飞跃”,也就是革命。从理论到实践形成了一整套,久而久之,变成了思维定势,积习难除了。    刘:进化论观念造成二十世纪中国的心理紧张,好像随时都要被淘汰,随时都要被开除球籍,结果自我恐慌,急得要命,完全失去一个民族的从容。带有实际精神的危机感是好的,但是危机感太过就会造成急性病。过份危机感笼罩下的政治、经济、文化都会变形,都带上速战速决的特点,一锤子买卖的特点。    李:一九八七—一九八八年关於开除球籍之讨论,我一直不以为然。当时《世界经济导报》的记者也报导过。我当时就说,这口号本来就来自毛泽东的浪漫语言。如何开除法?开除了也还得生存在这个地球上。我很不喜欢用这种诗化的语词来讨论学术和科学问题,这无非是刺激人的情绪,感到中国危险得不得了,好像一切都越来越落後。这并不符合实际情况,中国那十年还是有很大的进步。老叫喊骇人听闻的口号,刺激起各种非理性的情绪,没有好处。这种过份夸张的危机心态,一般老百姓并没有,仍然是少数知识分子渲染的,其实这才是一种畸形的心态。    刘: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就有一种变态心理,他老是觉得有人吃他,老是处於被吃掉的紧张状态,一过份紧张就会发狂。我们老是觉得就要被西方列强吃掉,就有一种过份的焦虑感和紧张感。    李:作为文艺作品可以,因为文艺作品本就是要刺激人的情绪的。《河殇》也是这样,作为文学作品,无可厚非,但作为文化见解,就很有问题。各种心态——急进的、颓废的、反动的,表现在文艺上,我看都无不可,但如果表现在政治上或学术上,那就危险了。    刘:这一点我们自身也有过体验。六十年代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政权其实像铁桶一样坚固,但偏偏说百分之八十的基层组织部烂掉了,危在旦夕。在这种虚构的危机观念下,接下去就是激烈的疯狂的斗争,拚命扩大敌人面。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更是大规模地虚构阶级斗争,当时全国喊“保卫毛主席”的口号,彷佛毛泽东已处於极端危险之中,其实毛泽东活得好好的,甚么事也没有。结果,在这种膨胀化的危机意识下,展开的是一场莫名其妙的自相残杀的革命大疯狂。当时,全国都发疯了。    李:这种教训是很多也很深的。    刘:我想,这个世纪末和下个世纪初,我国应当从根本上改变这种思路,既不要怕被开除球籍,神经过份紧张,也不要忙於“解放全人类”。我想,我们唯一的美好出路恐怕是从从容容、实实在在地进行自我调整。    李:我赞成自我调整、自我完善这种说法,这恐怕是最聪明也是最实际的办法。    刘:自我调整,就必须甘於寂寞,不扮演历史的主角,世界的主角。其实,暂时当不了历史的主角并不坏。世界上有许多国家,如北欧诸国,就甘当历史的配角,这样反而使他们从容、平静,一步一步地建设自己的国家。硬要当主角,老作第一大国梦,老想到自己有一个荣耀的过去,老想继续领导世界新潮流,其实是一个大负担。很多激进的想法都从这裏出来。    李:自我调整和自我完善并不是消极的,而是一种改良、改革,就是和平进化。中国能够和平地不断进步、进化、完善,和平地自我调整好,这对人类才是真正伟大的贡献。    刘:美国总统门罗(James Monroe)在一八二三年提出的外交原则宣言,也就是後来的“门罗主义”,其实,就是一种内部调整。    李:自我调整和自我完善,不是关门主义,而是和世界沟通的调整和完善。它是对各种关系包括政治、经济、文化关系逐步进行改良。它需要一个日积月累的、较为缓慢和长期的过程。    刘:调整其实是很麻烦的。就以经济调整来说,我国在五十年代把私有制变成公有制的时候,就是通过革命的办法,即“剥夺剥夺者”的办法,没收地主的土地和资本家的财产,非常痛快。当时刘少奇不主张革命,而主张调整,即利用原来有管理经验的资本家作为管理主体,还找到公私合营的调整形式,但是,他最後作为最大的走资派而被折磨致死。现在面临的问题却是必须把一大部份公有制企业转变成私有制,这又面临着革命与调整的选择。其实,公有制向私有制的转变比私有制向公有制的转变更麻烦,更复杂,如果不是采取一步一步调整的办法,就会造成更大的问题。尤其是大型企业和中型企业。    李:如何改变国营的大中企业的机制是一件极其麻烦复杂的事情,需要一步步地来,像苏联那样大放手是不行的,中国人口太多,教育素质太差,一失控就会天下大乱,不可收拾。所以我说改良是更麻烦的事,更需要耐心、毅力、意志,更需要认真研究出一套切实可行的办法。我们在经济学上是外行,但应当强调这种转变的困难和复杂性,否则,就会简单化,会导致危险。    刘:自我调整,和平进步,这可以算是我们对二十一世纪中国的一种期待,一种展望。这是衷心的期待,也是切实的展望。这个世纪末对於中国,实在太重要了。在这个世纪末,中国充满着凶险,但也充满着希望。我想,如果中国人民能采取区别於这个世纪的基本思路,而选择自我调整、和平进步的道路,中国将会充满希望。    李:我相信,我们的想法是负责任的,也会是有生命力的。    刘:如果还重复本世纪的基本生活方式,即革命方式,中国的未来也是不堪设想的。一旦再像本世纪初再来一次军阀混战,中国将自此一蹶不振,几个世纪就都会喘不过气来。    李:这也不是危言耸听。所以我一直非常厌恶那些不负责任的豪言壮语、新奇主张和情绪语言。 载自《告别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