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府的苍穹反复吟唱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3 01:06:21

报告文学 在天府的苍穹反复吟唱 王宏甲 刊发时间:2009-05-12 07:26:52 光明日报

  废墟上的彩虹(国画) ■朱理存

  这是一场重建家园的战斗——不仅是重建楼屋、恢复生产,更有精神的重建。我明白了,那么坚韧顽强的民众性格,是孕育传承了几千年的,并在今天的重建家园中再一次涅槃重生——

  今夜,我从一个受灾极重的边远小镇返回,坐在天府夜的声音中静静地回想。一年前,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大多是举国奔来的救援,还有国际驰援,但可能对四川人的自救有所忽略。四川人投入的救灾壮举,其实是最及时最大最持久的。无数四川人把彻骨的悲痛深埋心底,投入抢救他人和重建家园的战斗。不仅是重建楼屋、恢复生产,更有精神的重建——甚至在地震尘埃未落之时就开始了。

  如此众多在生死关头自觉地在岗位殉职的教师,这种教育自觉、文化自觉,不是本能,是他们“人的内在品格”在血光中骤然迸放,是我们家园的灵魂

  从前我只听说过“海啸”,如今从幸存者口中听到“地啸”。什邡市红白镇地处蓥华山麓,红白中心学校的程世林校长告诉我,那是从地底下滚动出来的尖锐呼啸。程校长说,从前在课本里看到“山摇地动”,给学生解释都说是夸张的形容词,现在“地啸”之后,真的看到山体在摇,不仅山摇,整个世界都在摇,大地在波浪式地抖动,最先跑出来的人在门外是跳着跑或连滚带爬。

  红白中心学校还有两个“村小”,其中木瓜坪村有两位老师,男叫钟期勇,女叫郑邦蓉。他们看到了“地裂”。当时他们同20多位学生正在操场上,在“山摇地动”中老师大喊:“趴下!趴下!”趴下后,人被“地动”抛起,落下,又抛起……地不动时就看到大地在他们前方裂开,合上,又裂开……接着就是山崩!顷刻间木瓜坪村被完全掩埋,掩埋最深处达60多米。

  就在山摇楼房也剧烈摇动那一刻,汤鸿老师正在中心校小学部三楼给学生排练“六一”节目,她已把学生们撤到楼梯,大楼垮塌……人们把她刨出来时发现她胸腹下面和双手臂弯里抱着三个学生,左臂弯里的学生躺在她左侧脖颈下活着,胸腹下的学生也活着,右臂弯里的学生死了。两个活下来的女孩叫冯雅和黎瑶。黎瑶说:“我清醒过来时,发现汤老师就在我身上一动不动,我不知汤老师是死是活,用手摸摸她的肚子,还是热的。”但汤老师的生命,永远停在了26岁。

  我静静地想,一年了,为什么还要叙述这一开始的事?程世林校长告诉我:“在课堂里上课的7个中学老师全部遇难,小学部正在上课的老师也全部没有出来。”我问为什么?

  “他们不可能先跑。”

  “那跑出来的老师呢?”

  “是办公室里的。都是成人,自己管自己就跑出来了。”

  我肃然。后来发现,在重灾区这是普遍现象。汶川映秀镇是大地震的震中,渔子溪从映秀小学旁边流过。地震瞬间,这里岂止镇灭人亡,道毁路溃的残躯上到处躺着山体的残骸。从教学楼废墟中扒出“小帅哥”张米亚时,只见他跪扑在地,双臂展开搂着两个孩子像一只雄鹰!孩子还活着!可是在张米亚钢筋般的手臂中,取不出来。有人提出锯断手臂。家长不同意,哭说:老师已经死了,该留个全尸。但是太难了,张米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了全部力量把两个学生抱得那么紧,几乎没留一点缝隙。

  苍天目睹了从英雄臂中想尽办法救取孩子的一幕,群山仍在隆隆的余震中,山体通宵轰鸣。张米亚的妻子邓霞老师也被埋在教室废墟下,没有跑出来。

  什邡市湔氐镇龙居小学教师向倩被刨出来时,身体已断成三截,张开双臂的身下也有3名学生。她班上跑出了37名学生,没跑出来的有3名在她怀里,都死了。救灾官兵被眼前所见震撼!这夜下着大雨,车灯和手电光柱下,还能看到向倩老师弯曲的卷发,她脚上一双粉红色的凉鞋,是废墟中最鲜艳的色彩。全体官兵站在废墟上,在大雨中,向这位英雄教师行军礼致敬!

  向倩生于1987年3月5日,只有21岁。此后我注意到,四川重灾区壮烈捐躯的乡村教师绝大部分是“70后”、“80后”。

  德阳市有117位教师遇难。我在调查中继续得知,德阳市与其它重灾区遇难的教师,绝大部分当时都是在课堂里上课——虽然不是每个遇难教师的身体下都护有学生,但他们都是在灭顶之灾千钧一发时,仍坚守在岗位上为救学生而殉职的英雄!

  我相信人在灾难中有逃生的本能,在这里,如此众多比学生更有逃生能力的老师,都以自己的责任感压倒了本能!他们或许平日没有说过“同学们我爱你们”,但大爱之心是深刻地存在的。

  我想起了小学课本里有法国作家都德写的《最后一课》,一位乡村小学教师在家乡被普鲁士占领时期,被迫向祖国语言告别的最后一堂法语课,感动过全世界。今天四川重灾区有多少乡村教师用生命讲完了他们的最后一课!

  我不能不写下,我们所看到的并不是平日谈感想或表态,严酷的生死时刻检阅了四川的教师。我不能不写下:四川教师整体是优秀的,是非常优秀的!

  一年了,四川人都在重建家园。

  四川省委书记刘奇葆曾这样说:“我们需要重建的家园,包括物质家园和精神家园。”我深信,如此众多在生死关头自觉地在岗位殉职的教师,这种教育自觉、文化自觉,不是本能,是他们“人的内在品格”在血光中骤然迸放。这样的品质我们平日可能不容易看见,但是它涅槃再生了!这就是我们灾后重建精神家园最光辉的部分,是我们家园的灵魂。

  今夜,我多想在天府的苍穹反复吟唱一个名字:老师,老师!

  我还想起谭嗣同的“可以走而不走”,想起他的“去留肝胆两昆仑”。我以为如此众多恪尽职守慷慨赴死的英雄教师都可比昆仑。留是昆仑,送你去飞翔的孩子啊,你也将是未来蜀之昆仑,国之昆仑!

  新中国的红领巾在这里腾升起崭新的含义,这是我们重建精神家园鲜血染红熠熠生辉的旗帜,是整个中国少年成长中永远的财富

  映秀小学教师40多人,死难近半。活着的女教师为受伤学生止血包扎,男教师全部在废墟中扒人,先后救出90多人。苏成刚老师的妻子是映秀幼儿园老师,苏成刚一直在小学废墟中抢救学生,那时没有一个老师顾得上另一处地方的亲人怎么样。到了晚上,没电没灯一片漆黑,只有余震连连,无法搜救。他摸黑去幼儿园,在废墟中一遍一遍喊:“晓庆!晓庆!你在哪里?”除了雨声,没有回应。他只好返回小学。夜里想起妻子的手机设在清晨7点响铃……明早7点,会不会响?天没亮,他就到幼儿园的废墟中去等待铃声……手机会被雨淋湿了不响吗?7点整,响了!熟悉的铃声,他发疯般冲向废墟,刨了1米多深,看到了……生离死别!他一下就坐在废墟上哭了。哭一阵,站起来,继续回小学的废墟搜救人。这时刻除了救他人,没有别的办法能够抵抗痛苦。

  那时,他们身处震中也不知这场地震有多大,不知从映秀镇白流沟地下14公里处迸发出的巨大能量,只用了七八秒钟就到达地面,用80秒钟就在成都盆地的盆壁上撕开一道长216公里、宽45公里的大断裂,震中烈度达到11度。这场地震准确地应称之为“中国四川龙门口断裂带大地震”。处在断裂带周边的城镇无一例外都成了极重灾区,千山崩塌、城宇万仞、乡村荡灭。

  红白镇就在这条大裂带旁边,红白中心学校三层教学楼和四层的教师宿舍全部塌成废墟,山体喷发出的山灰,裹挟着废墟上腾起的巨大浓尘遮天蔽日,有五六分钟完全看不见。之后天变黄了,山体汹涌地喷出黄尘……幸存的老师就是这时候——地震发生不到10分钟——开始到废墟中救人。

  红白中心学校共734名学生,教职工61人,跑出来的师生200多人。小学生被安置在操场,高年级的照护低年级的。中学部师生全部上。几乎是赤手空拳,大梁弄不动。校外有个倒塌的报刊亭,去拆出钢管,用杠杆原理撬沉重的水泥板。地震爆发于下午2点28分04秒,24小时内余震次数达到惊人的2614次。他们就在余震频频中陆续扒出人来。那样的抢救,确实就是同灾难肉搏!

  从小学部扒出100多人,中学部扒出60多人,抬到操场上,止血、包扎。没纱布,脱衣服撕成条当纱布。有家长来了,镇医院也来了医护人员,女生协助举着输液瓶。头被砸破的,腿断的,胳膊断的,血肉模糊的。用破木板作夹板。医生带来的绷带、纱布很快就用完了。

  “用红领巾!”不知谁喊了一声。

  学生们解下红领巾,红领巾接起来当止血带,连遇难学生的红领巾也被用上了。一代代少先队员都知道红领巾是烈士的鲜血染成,谁想到在这里,他们的红领巾都如此染上了鲜血。

  当夜一片黑暗中,远处出现很多手电光柱,第一批救援人员来了:“救星来了!”是预备役官兵。第二批到达的是成都军区的官兵。道路已断,他们是爬过断路跑步进来的,可见速度非常快!

  但从当夜11点钟开始,最悲痛的一幕出现,已经从废墟中救出来的学生因失血过多陆续死去,初中部有20多个学生在老师的怀里去世。大雨滂沱、苍天呜咽,雷电像炮火那样接连炸响。12点后,最后一位在操场上死去的初三女生叫郑小蕾,她的成绩是女生中第一名,本校唯一的德阳市三好学生。她的弟弟郑小鹏读初一,就在姐姐身旁看着姐姐死去。接着,又去抢救同学——那时即使一个中学生也只有抢救他人才能抵抗自己的痛苦。郑小鹏,后来被评为全国抗震救灾20个小英雄之一。

  必须把严重受伤的学生送出去抢救,救援官兵用门板和拼起的木板做担架,6人抬送一个担架。凌晨一点,第一个担架上路。

  初一学生王巍被救出来时看上去只有轻伤,那时轻伤的中学生也参加了抢救同学。王巍也去抬了两个同学,就没力气倒下了。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严重内出血。他是被抬送出去的学生之一,后来在什邡市遇难者资料库里找到了他的名字。王巍没有被评为英雄。但在那个非常时刻,不仅是老师、救援者,还有多少“红领巾”,死去的和活着的,都是英雄啊!

  新中国的红领巾在这里腾升起崭新的含义,这就是我们重建精神家园鲜血染红熠熠生辉的旗帜。它使我们泪流满面地体会它庄严的旋律,它是整个中国少年成长中永远的财富。

  刘亚春校长宣布的一条校规如同宣誓:“从今以后,北川中学永远不许开除任何一个学生。无论学生有什么问题,我们只有一个不变的职责:教育教育再教育!”

  北川县城被彻底摧毁。地震前,北川中学有2793 名学生。5 月13 日上午10 点,1100多名能徒步走出去的学生要紧急撤离,有的学生还想留下来救同学,但必须走!

  老师、救援者站在一条转移通道上,组成一道人墙。看起来好像是站立送学生通过,其实是用人墙挡住身后堆放的尸体,不让孩子们看到那惨状。

  我的采访一直在小心翼翼中进行。我已知北川中学校长刘亚春失去了妻儿,我从他似乎有点微笑的神态中,仍能看到他沉重的忧伤。而他告诉我,北川受条件限制,每年几千名学生中有可能从高考拼搏出去的不超过50人。现在成为孤儿的,残疾的……如果只为高考去拼搏,能拼出什么?这样“奋斗”没用。

  “现在重建学校很重要,但怎么办好教育更重要!”刘校长说,“过去重视成才,现在我必须重视成人的问题。”刘亚春校长开始改变课程,请长虹技术人员来培训有关技术,开设舞蹈班、绘画班……他说,“必须对学生将来的生活道路负责。我们感到了校长的职责、教师的职责重于泰山。”

  过去的学校,只剩下从废墟里扛出来的“四川省北川中学”这块校牌。当校长把校牌高高举起,全体师生眼里都噙满泪水,刘亚春校长宣布的一条校规如同宣誓:“从今以后,北川中学永远不许开除任何一个学生。无论学生有什么问题,我们只有一个不变的职责:教育教育再教育!”

  地震迫使这位校长对教育进行了深刻反省,大灾之后他痛彻地看到应试教育是不利于学生成长的真正死角,不能再耗损学生的时间和成长。他的选择值得全国教育系统思考。

  9月1日,温家宝总理来参加北川中学的开学典礼,看到22名坐在轮椅上的学生,总理逐个问候他们。之后学校鼓励他们,能用拐杖就不用轮椅,站起来就是非常重要的标志性成就。

  新学年,北川学子纷纷就读北川中学,学生增加到3076名,比过去还多。从教室到宿舍,到处可见激励人心的四字格言:敦品笃学、坚韧不怠、弘毅慎思、感恩祖国、忠诚敬业、尊师重道……蓝底白字,看起来宁静,却满载着热烈的情志。上肢残疾的学生伤口还没好,不能用假肢,就用嘴衔笔,用脚趾触动电脑键盘做作业。一个共识:“努力改变被人帮助的状况。”

  自强不息,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生活、回报社会的空气弥漫着校园。很多同学想将来当医生护士,想考军校当“解放军”。我相信刘校长告诉我的:“地震毁掉了很多东西,但精神上也有了很多过去没有的东西。”

  四川省东汽中学坐落在绵竹市汉旺镇,原是东方汽轮机厂的子弟学校。地震爆发,倒下来的钢筋水泥柱压在废墟上,听得见废墟下学生喊救命,但无法施救。约30分钟,东汽厂唯一的大吊车来了,大地震中最快到达救灾现场的这辆功勋吊车,是东汽厂老总何显富派来的。

  绵延十里的东汽厂有7000多员工5000多家属,此时数不清的工人被压在废墟下……事后记者描述“十里东汽皆掩泣”。东汽厂老总却把唯一的大吊车派到了学校,无数工人涌来救援,其中很多并不是东汽学生的家长。此刻周德祥校长的女儿压在高三年级的废墟下,周校长指挥大吊车先去救高二学生,因为压在废墟下最多的是高二年级六个班的学生。高二共235人,最后只剩下70余人。

  很多工人的手套在废墟上扒烂了,鲜血淋漓,揭不下来,于是烂手套外面套手套,扒烂了再套一双,有人先后套了五双手套。我该怎样来描述这里数不清的工人的手套!这些血染的手套同那些血染的红领巾,都应该永远陈列在未来四川大地震博物馆里,让全世界的瞻仰者看到。

  今天回看当初,四川重灾地区10万平方公里,有36万伤员需要送到医院,近10万人重伤需要住院,受灾3500万人中有1200万人无家可归,且需尽快转移。幸存的狗不知疲倦不知危险地继续在废墟里吠叫着寻找主人,其声之凄,穿透雷雨。恐惧、寒冷、饥饿,布满了破灭家园的每一寸空气。四川受灾之重,超越我们曾经看到的程度!

  一切地方,地震爆发后无一例外是“先救孩子!”典型如东方汽轮机厂,受灾最重死难最多的企业,天知道那时刻谁指挥企业老总把唯一的大吊车派到学校来救援!或许只能说,这是中国人爱护孩子渗透灵魂的潜质在指挥着他!

  这种爱护孩子的资质,舔犊之情,在一切受灾地的中国人群中无处不在。无处不在的“先救孩子”,才使更加脆弱的学生在大灾难中被救的机会提高。

  但是,灾难是巨大的。深刻的悲怆会渗透心魄浸入灵魂。

  在胡锦涛总书记的关怀下,应俄罗斯总统邀请,阿坝、绵阳、德阳等重灾区644名中小学生于7月17日飞往俄罗斯的海参崴、黑海和鄂木斯克州三地疗养。这是四川历史上组团规模最大、团员年龄最小的对外交流活动。最小的李思成来自安县茶坪小学,只有8岁。

  飞机飞抵俄罗斯上空,同学们抑制不住激动,轮流到窗前欣赏,但只见机翼下的云海。重新坐下来,安县七年级学生李小双在发呆。老师问:“怎么啦?”小双一双眼睛很亮:“我感觉到了幸福正在慢慢靠近我。”

  俄罗斯的蓝天、白云、河流,鲜花点点的草地,白桦林中的尖顶木屋……终于出现在机翼下。俄罗斯学生的欢迎像阳光那样洒满中国学生心扉。三周的出国疗养,梦一般度过。8月4日晚,中俄朋友手拉手来到草地,篝火燃起来,美丽的俄罗斯音乐和中国音乐交替奏响。最后是俄罗斯的离别音乐,中俄学生三五个一围抱在一起哭了。六年级的杜丽君眼睛哭肿了,回头还说男同学:“李顺万哭得更惨。”李顺万说:“我要在新学期考第一。”他们的疗养地叫“小鹰康复营”。我们已能从这些孩子的心灵中看到,他们如同重新长出羽毛的小鹰,渴望飞翔。

  重灾区彭州和都江堰市的50名中小学生赴匈牙利疗养。离别时,50名中国学生齐唱:“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拥抱过就有了默契,你会爱上这里……”

  灾后重建学校,由教育部组织清华、同济等9所大学的建筑设计研究院共同制定规划建筑设计导则,其中规定抗震级别一律比当地其他建筑高一个等级,即最高等级。蒋巨峰省长召开学校重建工作专题会议,详细部署,各级政府把重建学校摆在优先位置,如选址要优先选在交通便利、地形开阔、远离山体、基础安全可靠的地方。限于地理、历史等因素,四川城乡差别、校际差别都很大。现在重灾区多在县乡,他们抓住重建机会,教育资源配置不合理的难题将有很大改善。

  我还看到,他们根据课程改革和素质教育的需要来设计新学校。地震后的四川教育重建,将不仅是站起来,而且更会向前迈出很重要的一大步。

  废墟上的电影院,帐篷、板房文化站,地震博物馆,羌歌羌舞表演队……这是灾难与灵魂的碰撞,一切坍塌的地方,都孕育着再生

  三天前天崩地裂,人们说:人在什么都有。三天后人们说:人在什么都没有了。三天前还说,活着就好。三天后,有人不想活了。在那最惨烈的几天后,如何重建生活,就以想象不到的巨大难度暴露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中、哀痛遍野的心灵中。

  地震后第三天,废墟上突然响起“平原枪声”,这是电影《平原游击队》,大人小孩都聚拢来了。放电影的是绵竹市孝德镇的放映员赵先富,他从自家的废墟里扒出放映设备,修修还能用,就扯起银幕。他是地震后四川第一个给乡亲们放电影的放映员。

  放的都是老片子,在灾难中人们发现,就这些老片子充满了英勇不屈、坚韧顽强,还有搀伤扶弱、相濡以沫,一遍遍集体重温……这哪里是看电影,这是灾难与灵魂的碰撞,是重建精神,是精神再生。

  把光明送给观众,自己总站在黑暗中。赵先富现在就是这样。放电影的地方成了最有秩序的灾民安置点。受灾的地方太多,赵先富感到自己力量太小。乡镇还有别的放映员,白天他去找他们,把他们从灾民安置点、露宿的马路边找到,对他们说:“这回放电影,没钱,去不去?”

  人称赵先富吹响集结号,弟兄们都来了。“先富放映队”有了6支小分队,文化的力量在一处处废墟中放出光芒。他们受到了各级称赞和支持。省文化厅组织了“电影人心系灾区群众”大规模行动,电影放映覆盖到40个重灾县许多乡镇。国家广电总局增援51辆电影流动放映车和数百套数字电影放映设备,到年底10万场公益电影进灾区。

  不清楚第一个帐篷文化站、板房文化站出现在哪里。只知道在重灾区建起了780个板房文化站,出现板房文化站的地方,因有图书阅览室、文化活动室,有录像,就是灾区最有色彩最热闹的地方。文化部与多部门捐赠了大量图书,少儿图书吸引着大量孩子。有书籍有歌声,灾区就不一样了。灾民聚居点围绕着早期的帐篷文化站形成,灾民安置点逐渐淡出。省文化厅向重灾区配送了56台流动文化服务车,开到哪里,哪里就一片沸腾。文化的重要性异乎寻常地凸现。

  第一家开办“大地震特展”的是成都市大邑县安仁镇的“建川博物馆”,馆长叫樊建川。地震后一个月即开展,分30个展厅,免费向公众开放,参观者已逾10多万众。目前,这里正兴建中国首家民间地震实物博物馆。我相信一百年一千年后,这里的珍藏,是一个民族的公共记忆。樊建川的作为和被他收藏的成千上万人非常时刻有物为证的作为,值得国人永远景仰。

  第一支在灾区给乡亲们表演节目的队伍,是北川青片乡小寨子沟的羌族灾民,身为灾民却自发地在灾民聚居地唱起来跳起来,那羌歌羌舞特别让人振奋。

  有位叫王征的志愿者在安县黄土镇看到了这些羌人表演,一个梦想萌生,把梦想说给一位音乐家听,音乐家叫汪静泉,曾30年寻访羌族音乐,能唱一千多首羌歌。又与四川省歌舞剧院周建军院长合计,三人一拍即合。随后在省委宣传部、省文化厅的直接支持下,在所有羌人中选歌舞人才,排出了一台大型音乐史画舞台剧《羌风》。

  我看了他们排练的《羌风》,不是表现抗震,但表演者是从废墟里爬出来的羌族儿女。羌族主要聚居在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和绵阳市北川羌族自治县,总人口约30万,在大地震中约3万人遇难。正在北川县文化馆开会的25名禹羌文化研究专家全部遇难。羌族没有文字,口耳相传的羌文化和羌族非物质文化遗产遭重创。《羌风》融入了羌族神话、史诗、习俗、乐舞、羌绣等等,其中多有羌族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用总导演熊源伟的话说:“这是羌文化活态博物馆。”

  我不能不说,我静静地看着,几乎一开始就犹如遭遇美的袭击。我暗想,若用充满民族风情去形容是不够的,用原生态去形容似乎也不够,我能看到古羌人勇武的姿影,也能听到秦汉古风。舞蹈是那样充满生命的激情,歌声中没有一丝皱纹。罗江木与银搓唱的多声部情歌《部落情歌》,令我无法想象他们都是第一次上舞台,那是高天中的旋律,那么悠扬优美而从容,我感到了,这歌声里有非凡的包容。汪静泉告诉我:“我们没有给这些歌加任何一个音。”那么这些歌是谁创作的,从多远的岁月传下来?我们听到的是两千多年前的华夏原音吗?这个崇尚“羊图腾”的民族极善良。自古屡遭战争劫难,坚韧顽强,但不愿意选择报复,选择包容和忍让。一次次退让到深山,以致他们的家乡被称为“云朵上的家乡”……我看得热泪滚滚!他们将赴北京和18个对口支援的省答谢演出,还将全球感恩演出。我相信这个从地震废墟上站起来的中国最古老的民族,会以极其的善良与美,感动全世界。

  四川有很多全国和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还有世界文化遗产,在大地震中受损严重。但都江堰本身在大地震中安然无恙。这是世界上唯一留存于世的无坝引水工程,它的核心思想是疏,不是堵;是顺应自然,不是征服自然。我们不能因为都江堰的无坝引水工程只是极少数,而停留在赞叹这个奇迹上。

  重建家园,值得对这个伟大工程的核心思想深加重视,值得对我们祖先悠远深邃的智慧深加探寻和继承,我们应该更多地考虑在重建中建设顺应生态的家园,而不只是现代家园。

  大石钟依然以时针定格的姿态立在这里,消失的情境中则仍有耸立在废墟中的分分秒秒和壮丽。在鲜花开满城市和校园的时光,仍需记住那废墟中的眼睛

  忘不了汉旺镇那座高达15米的朱红色巨型石钟,它周围的楼群瞬间化为废墟,只有它奇迹般屹立不倒,时针定格在14时28分。离它不远的地方,有个名叫杨柳的女孩坐在废墟里,静静地看着身边几天几夜的救援。

  那时,救援官兵发现她双腿膝下被水泥梁柱压住,如果先救她将引起崩塌,废墟下的孩子就没希望了。不能放弃废墟下的一线希望,救援官兵只能给杨柳戴上安全帽,让她等。余震继续把砖块震落。她静静地等待,看到救援在夜晚纵横交错的灯光中一刻也没有停止。天亮了,她还得等。她静静地坐那里又等过两天两夜……15日上午,医生确诊她的小腿已坏死,未及时手术坏血回流可能危及生命。“我没见过这么勇敢的女孩,她看着我截去她的腿,没掉一滴泪。”邓志云医生说着掉了泪。救援在继续。在她静静的等待中已有6名同学在废墟下获救。

  今天大石钟依然以时针定格的姿态立在这里,消失的情境中则仍有耸立在废墟中的分分秒秒和壮丽。重建中的高楼巍峨指日可待,在鲜花开满城市和校园的时光,仍需记住那废墟中的眼睛。所以我写下杨柳,我甚至期望这座英雄的城镇该有一尊这样的雕塑,表现大救援中如此的壮烈与宁静……无论激烈与宁静,男子与女子……我久久地想,四川人那种吃苦、坚韧、顽强、质朴、团结,在危难中勇于牺牲的品格,不仅突出,也是包含着生机勃勃的生态的啊!只是,从何时形成,靠什么形成?

  我在天府的夜声中回想,古蜀国三千多年前就不同凡响,但被一场特大洪水摧毁。之后的“三星堆”时代,究竟发生过什么?那么精湛的青铜器被埋到地下,竟没留一点消息。从古蜀人的太阳神鸟到凤凰崇拜,都高举着对光明的热爱,也渴望向高远的世界飞翔。但蜀人从未向外界发起过攻击,他们在千沟万壑中凿路修河、养蚕制锦、耕耘筑器、繁衍生息,实为极善良之群体。经历过一次次大灾大难,一次次都在劫难中重生。我看到抗战时期四川的一张宣传画,画着一女一男,画中印着女人一句话:“锄头给我,你去拿枪。”因有这样的男女,四川人为全国抗战提供了302万兵员,并为战时工程修建提供300万民工,同时期四川贡献于抗战的粮食占到全国征粮总额三分之一。可以说在民族危亡时四川的每个农夫村妇都作出了非凡贡献!

  告别四川,我从飞机上俯瞰,看到千山万径像一个巨人的雕塑,满面沧桑,深刻着数不清的皱纹……我明白了,四川人那么坚韧顽强的民众性格,是孕育传承了几千年的,并在今天的重建家园中再一次涅槃重生。我仿佛听到天府的声音在反复吟唱,相信从古至今的巴蜀天穹都有哺育四川人心灵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