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南保卫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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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06年起,有“南京之根”称誉的老城南历史街区,因为大面积拆迁,温家宝总理两次批示,成为举国关注的公共事件。一时,居民维护合法权益,学者保护历史街区,一场关于老城南的拆保之战,在现代化建设中如何保护文化遗产的背景下,于两条战线同时打响。

2009年2月23日,南京城南胡家花园片区启动拆迁工程,拆迁执法人员走向强拆现场。

泰仓巷里,正在搬家的居民。

钓鱼台河房及其对岸长乐路,已被拆成废墟。

花露岗民居的庭院。


门东老街。


南捕厅的回民人家。
自2006年起,有“南京之根”称誉的老城南历史街区,因为大面积拆迁,温家宝总理两次批示,成为举国关注的公共事件。一时,居民维护合法权益,学者保护历史街区,一场关于老城南的拆保之战,在现代化建设中如何保护文化遗产的背景下,于两条战线同时打响。3年之后,这里再次成为冲突的焦点。
南都周刊记者·谢海涛 南京报道 摄影·南英 谢海涛 姚远
尽管27岁的朱敏,在这生活了27年,但是,她说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老城南了。晚上9点多,她再次路过评事街,两边是断壁残垣。一个月前,她在南市楼1号的家,毁于一场强拆。
由南市楼下去是泰仓巷,狭窄的街巷上,满是红色的“空调搬家”字样。此时,南市楼和泰仓巷交界处,人声鼎沸,穿着汗衫短裤的男女老少,正围着记者,一个接一个倾诉着遭遇。泰仓巷22号的马邦宝,从房子里拉出电灯,照亮了一张张愤怒的脸。
“补偿标准不公开,叫我们怎么去签字?就是刀架到脖子上,让你签,能不能签?”
一辆摩托从人群中嚣张地吼过,引起人群一阵叫骂声:肯定是拆迁办的人。
由泰仓巷右转,下行,是千章巷。两边房子或以墙封门,或门窗如洞。
29号的杨国顺,还在灯下整理着告示。A4纸上是黑色的粗体字:按南京拆迁补偿安置标准,本户属回迁之例,否则免谈,对于多次上门者按宪法第三十九条之规定以侵入民宅罪、扰民罪“自卫”,后果自负。
从高处看,这是一片灰暗低矮的街区,单价在两万元以上的高楼,从北面的建邺路,南面的升州路,东方的中山南路,西方的鼎新路,呈泰山压顶之势压下来,1990年代开始的旧城改造浪潮,于此显示出无坚不摧的威力。
从街区向东,靠中山南路一侧,新打造的商业地带熙南里,流光溢彩;向西,安品街靠近仓巷一带,只余半边街,一面围墙围住了拆后的废墟;往南,仅隔百米的秦淮区牛市、颜料坊一带,从前的秦淮人家,如今是工地;一河之隔的船板巷,已平地起高楼。
这就是有“南京之根”称誉的老城南。作为仅存的明清风貌历史文化街区,这里再起冲突:拆迁人员使用跟踪、打人等暴力手段,强行拆迁;居民为维护权益不得不联合抗争;学者为保护历史街区不断上书国务院,甚至不得不申请举行听证会。而这一切,早在3年前,激烈的冲突就成为举国关注的公共事件,甚至惊动了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两次作出批示。
老城南的2006年
在杨国顺和马邦宝的印象里,拆迁的危险是一点一点逼近的。
他们所居住的南捕厅地区,明时,即为居民区中心部位;民初,为大户人家聚居地;如今被称为南京居住文化、手工业文化的典型代表,“城南文化”的缩影。
在南市楼1号楼,朱敏和母亲住在外公留下的房子里,那是一栋5层灰色楼房,阳台上能望见下面黑瓦的老式房子,一条条古街巷隐于其中:宋时相信泥马渡康王的泥马巷,源于元代皮作坊的评事街,明初朱元璋建十六楼时的南市楼,生产云锦的绫庄巷。一个城市的历史痕迹,在此清清楚楚。
朱敏很享受这里的生活:房子闹中取静,交通方便,治安也好,晚上很晚回来也不怕。
马邦宝则世世代代住在泰仓巷22号,“我们住在这里时,满清还没有进来,大概是明中叶。”这是一座前后三进的房子,170-180平方米。1970年,房产局未经产权人同意,强行征购,三进的房子只剩下了一进。
马邦宝所住地块的东侧,南捕厅15号、17号、19号,从前小巷深处的青砖白瓦的老屋,是被称为“九十九间半”的全国重点文保单位甘熙宅第。
2002年,南京市规划局编制了《南捕厅街区历史风貌保护与更新详细规划》,规划范围东起中山南路,西至红土桥路,北靠建邺路,南临升州路。在2003年的《南京老城保护与更新规划》里,南捕厅街区属于历史文化保护区整体保护区域。而从2006年起,除甘熙宅第保留外,对上述区域规划的实施,变成了对周边老房子的大肆拆迁。
2006年8月23日,南京市房管局发布拆迁公告,对位于南捕厅四号地块的马巷、南捕厅、大板巷、定盘巷、观音庵实施拆迁。
南京的官方网站“龙虎网”上说:2006年是“十一五”规划和新一轮城市建设的开局之年,南京城市建设初步测算总投资260多亿元。
2006年的老城南拆迁,并不止于南捕厅街区。在南捕厅以西,七家湾、酱棚营、安品街、月牙巷等7处被列入拆迁范围。在南捕厅以南,龙泉巷、剪子巷等12处被列入拆迁范围;同一天,颜料坊、牛市、洋珠巷、弓箭坊、黑簪巷、集庆路、铜作坊、上浮桥开始拆迁。
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古建筑学家周学鹰,在2006年7月的一天上午,听说城南的老房子拆了,跑到现场一看,马上呆住了。
那时,从白下到秦淮,在南捕厅街区的西、南方向,南京的方言、云锦、绒花、白局、灯会等传统民俗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发源的地方,多处江南穿堂式民居街区,迅速成为瓦砾,“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风格再难寻找:国学大师夏仁虎故居所在的颜料坊,清末民初明文化名人陈作霖故居所在的安品街......
密集式的拆迁风波之下,一向被熟视无睹的老城南,骤然成为南京人关注的中心。
老城南是怎么一回事
在南京的学界,南京市地方志专家杨永泉是最早公开呼吁保护老城南的。他在起草于2002年的《关于建立南京古城保护区的建议》里,回顾了城南乃至南京的前世今生:
战国时范蠡在城南长干里筑城,史称越城;三国时东吴迁都建业城,以秦淮河居民区为中心,开六朝金粉盛况之先河;自南唐时重建都城,明初朱元璋建起世界第一宏伟城垣,都城47万人,手工业工人20万余人,居于城南,秦淮两岸,百货杂陈,商贾云集,街巷星罗棋布,构成南京古城中最具历史特色和江南庭院式的居民格局;后经太平天国、中华民国、新中国,城南街巷仍保留着明初的格局和风格。
南京市作协副主席,有“薛城南”之称的薛冰,从1980年代,就跑遍了城南。他说:从城南走到城北,就有走过半个中国的感觉。城北是民国建筑,城南是明清建筑。
而老城南又在何方?东吴开凿的运渎自东向西,横贯南京,南唐大内御桥“内桥”横跨运渎,宋元金陵城的中轴线由此直到南门,在东、西、南三面直至城墙,这片面积约5平方公里的古城区,在今天被称为“老城南”。
在2002年杨永泉的建议书上,南京市副市长周学柏批示:“此建议须认真研究,未定之前,先按建议立即停止三片范围拆迁活动,容论证后决定如何保护。”同一年,南京组织编制了《南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似乎,老城南的保护水到渠成。没想到,几个月以后,秦淮区的剪子巷,文学史上著名的乌衣巷就开始拆迁。
2006年开始拆迁时,杨永泉在外地出差。他没有想到,仅仅4年,一切都变了。
这场被北大学子姚远称为“等于是巴黎拆毁城岛、威尼斯拆除圣马可广场”的古城区拆迁,震动了南京各界。
2006年8月,姚远以“南京市民”的身份寄出300封呼吁信后,中科院院士、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两院院士吴良镛、中国工程院院士傅熹年等16位著名专家学者签名支持。
2006年10月17日,温家宝在呼吁信上作出批示。同年12月,南京市副市长陆冰、规划局局长周岚等进京汇报。周学鹰也参加了此次整改会,他说:“周岚作汇报,被打断了,实际上是被吼断的。陆冰副市长当时就表态,我们一定不拆了,按照专家们的意见保护老城南。”
这一年底,住在牛市64号的主人发现,再没有拆迁人员找他了。这个空荡荡的废墟里,只剩下了三栋建筑。对于老城南保护,似乎已是柳暗花明。
但是,2007年,钓鱼台、门东的“南门老街”工地还在拆迁......近些年,一直在研究老城南古建筑的周学鹰觉得很失望。
动迁组进街
对于南捕厅一带,危机再次降临时,是2009年年初,白下区、秦淮区的南捕厅、门西、门东、教敷营等被列入“危旧房改造计划”。
1月16日,南京市市长蒋宏坤在城建工作动员大会上做出具体部署:危旧房改造力争完成200万平方米;加快完成新一轮城市规划编修,使之经得起历史的检验,经得起后人的评说。
山雨欲来风满楼。2月20日,马邦宝及上百名原住民,写信吁请白下区政府、南京城建历史文化街区开发有限公司:老城南是南京的根,经过多年的“旧城改造”,残存的老城南传统民居和民国建筑已是古都最后的碎片。每一座传统民居、每一幢民国建筑、每一片历史街区的死与生,都关系着南京文脉的断裂和承续,如果继续采用“危旧房改造”的拆迁模式,拆去了老宅,迁走了居民,南京的文化也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然而,他们的这一呼吁,似乎如拆迁人员所说的那样,“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3月1日,动迁组的大旗扯进了各个巷子,一夜间各种搬家广告,贴满了墙。
朱敏所住的南市楼1号楼,像所有的巷子一样,住进了动迁组。很快,拆迁人员上门查看房子。朱敏收到了南京白下区房地产拆迁有限公司“致拆迁居民和工企单位的一封信”,上写:拆迁期限:2007年10月12日-2009年7月5日。
隔了几天,动迁组第二次上门,说是要征用朱家一间房。朱家的房子74.71平方米,2室一厅,朱敏和妈妈在这里相依为命。朱敏没有同意。
接下来是谈价格,拆迁人员拿出评估价,补偿款是604927元,另附迁附着物及不补助费10276元,这样,每平米折合刚过8000元。这时,周边二手房的价格都已在1.2万元以上。而按照开发商所作广告,这里即将建成的别墅每平方米达4万元以上。
朱敏不同意这个价格,她开出16000元/平方米,并且说,没有事情是可以一次谈成的。对方说:不行,就是按评估价来。
杨国顺的家里,也开始一天一天地来人。杨家住房面积18.6平方米,实际面积20多平方米,他在房内搭了一个10平方米的楼阁。拆迁人员给出的价格是每平方米7000元,按该价补偿,再扣除房管所的10%,杨永顺只能拿到12万多。“靠这点钱,在周围只能买个卫生间。”
“要么回迁,要么强拆。”杨国顺在门上用粉笔写着:卖,电瓶车转让证件齐全,人和贝贝除外。贝贝是杨家的宠物狗。杨国顺说:“老城南,是南京的根,南京的魂。签了字,我就是你们的帮凶,老城南就毁在我们手里了。”
他很快发现,这个从前平静的街区,开始不正常了,他说这是“白色恐怖”:
4月的一天夜里,大板巷81号的大门被人拆了;
5月,大板巷35号,许丽华的哥哥被打了;
泰仓巷26号的孤寡老奶奶,80多岁,被逼着签字,老奶奶说不会签,3个拆迁办人员就按着她的手签了字。
接下来的几个月,街区相继过世了几位老人。马邦宝说:他们还跟踪,打人。
在马邦宝住的泰仓巷,每天晚上,都有几十乃至上百居民,聚集到他家门口,商量对策。拆迁人员在墙上贴上了标语“禁止在此停留”,不知哪位居民在下面回了四个字——“千古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