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牛肉面叫内牛满面

    人文精神

    ◎ 庄礼伟 暨南大学教授

    很多《南方周末》的老读者都记得这一句话：“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后来，从网络游戏的世界里跑出来一句“内牛满面”，据说与南方人的口音有关，本来那个游戏世界里也是说“泪流满面”的，但后来不知谁胡乱敲键盘，“泪流满面”就这么弱弱地、囧囧地、暴寒地变成了“内牛满面”。

    先前，“泪流满面”4个字说起来太沉重，太端正，而现在的“内牛满面”又太搞，太日本漫画了。借助网络这个平台，先前不少沉重、端正的词，现在都有了“内牛满面”式的说法。前者如长枪大戟，可用于正面交锋，后者如风如水，可起风化剥蚀作用。“内牛满面”代表着我们时代在社会与情感领域中经常使用的一种语言面具，人们躲在这种麻木、暴躁、犬儒、冷漠的语言面具背后，可以获得一种轻松的破坏感，可以获得一份坏坏的轻松。这就如同爱好摄影的朋友聚在一起不能叫摄友聚会，要叫“色友”聚会。其实也没什么出格的意思在里头，手机短信的监查机构也管不着。又如春节时，祝朋友快乐要这么说：“猪你快乐！”在享用网络言语的狂欢聚会中，大家都不介意戴上一个猪脸面具。

    这个网络空间似乎从来不急于建构什么，它只是慢悠悠地消解。其实它的存在就是一个伟大的建构。几乎是凭借着网络，面对权威时我们才能做到无力者有力，有力者前冲。这个网络空间也带给我们许多顽皮的、泼皮的言词，让我们内心的激动或伤感，都可以躲在这些顽皮乃至泼皮的面具后面。

    当然，现实中的“泪流满面”不会因搞怪词汇“内牛满面”的出现而消失，而“内牛满面”其实也可以是一个写实词汇。我们的国人同胞仍然是一个常常会泪流满面的群体，例如电视里就常有这样的晚会现场画面，对于那些在脸上奔流的泪水，你无法怀疑它的真诚；又据媒体报道，种种“以人为本”式的关怀，常常可以轻易换来民众的泪流满面；另据媒体报道，还有村民以集体下跪、泪流满面的方式迎接记者。这说明我们的社会仍有饱满的泪腺。而“内牛满面”作为一个写实词汇，它的意思可以是“内心的牛气写得满脸都是”。庙堂中常常有一些内牛满面式的食肉者，看到他们出巡、出镜，我们只能“ORZ”，只能“暴汗”、“厥倒”，称他们“走召弓虽”（超强）。

    当“泪流满面”被网友们用消遣风格的“内牛满面”替代，当有人还会在电视上对着内牛满面者的恩典“泪流满面”，我常怀疑泪流满面还是不是一种健康的行为。但是，2010年1月30日凤凰卫视杨锦麟“走读大中华”节目中，有一位江西共青城老垦荒队员说“一想到耀邦书记，我就流眼泪”，我却相信这是一种真诚的情感，因为她所经历的青春垦荒岁月，是和耀邦书记联系在一起的，这眼泪，为耀邦，也为她自己曾经的艰苦青春而流。

    1955年，在上海数十万失业青年中，有98人率先来到江西德安县九仙岭志愿垦荒，为国分忧，这是江西共青城的起源。不久，时任共青团中央第一书记的耀邦就来到荒山野岭看望他们，据老垦荒队员的回忆，耀邦不吃招待饭，和垦荒队员吃一样的稀饭、炒黄豆当晚餐，挤在窝棚里长时间聊天，回到北京后又私人出钱给垦荒队员寄去一大箱文体用品。

    耀邦后来葬在了共青城，他的墓地一直保护得很好，并且常有本地人、外地人来拜谒。江泽民、朱镕基、胡锦涛、温家宝等领导人都曾来过这里。这位逝者生前富于激情，常以人间伦理来超越庙堂规则。老杨在电视里感叹说：环绕墓碑的草地，有人说像火炬的火苗，但也有很多人说，它似乎更像是一个沉重的问号。

    不过当地官方对杨锦麟的共青城之行的报道中，老杨没说那些话，只是说：“通过三天的采访，深刻感受到共青城的发展速度很快，作为中部地区的一个城市，共青城的后发优势是独一无二的。共青城的发展史，就是一批批垦荒者的创业史，这里孕育出的垦荒精神非常值得弘扬。我们有责任去唤醒更多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人学习共青垦荒精神，让他们懂得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开辟，改变自己的命运，让祖国繁荣富强”。耶！其实常常搞怪的老杨也是能讲这样流利正确的主旋律电视腔的，这真让我内牛满面。

    还是回到前面说的那个人吧。他选择了这里做身后的归葬之地。他不愿睡在北京西边，那里太嘈杂，甚至有点火气，睡在一起的人未必是朋友。他无法掌握他的政治命运，但他至少可以选择身后远离那些是非之地。他选择睡在这个他少年时代就曾经奋斗过的地方，睡在宁静的外省，睡在一个人们常常感念他、直呼他名字的地方，这实在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他升任领导人职务后也没有搬家，这也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因为后来职务被免除，他也不必再搬家。

    我们终究会在某些时候，对某人、某事泪流满面，就像老垦荒队员对那位逝者一样。但对于某些掌握公权力却又视民如草芥的人，当他们戴起浩然巾的时候，当他们试图感动民众的时候，你或可“内牛满面”，表现出无限敬仰、感动以至要昏厥的样子。端出这样一碗牛肉面，除了够搞，也够狠，因为你让对方清楚地感受到，他们永远无法获得你发自肺腑的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