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散文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3:07:34

毕淑敏散文集

关于人生沉思 、目标要趁早 、化贫苦为神奇 、我不知道今夏的流行色 、幸福盲 、铁马冰河入梦来 、背着药包上学堂 、假如我能活下去 、提醒幸福 、路远不胜金 、看着别人的眼睛 、钱的极点 、布雷迪的猴子、我很重要、童话中的苦难、被老师读作文的时候、苦难不是牛痘疫苗、我在寻找那片野花、关于生命与命运的遐想、比做更长久的、延长中年、没有一棵小草自渐形秽、年龄的颜色、金丝雪片、当我们离开北京的时候、你永不是说、最大的缘分、灵魂飞翔的地方、葵花之最、苍茫之悟、节令是一种命令、太平门与非常口、“我羡慕你”、崇文门三角洲的马莲、写作是一种命运、在火焰中的思索、聆听千年、关于爱情与友情的絮语、友情: 棵树上只有一个果子,叫做信任、陌生人的错误、依然写情书的女孩、爱无专利、非血之爱、爱情没有快译通、关于女人和男人的吉光片羽、戴胡子的女法老
三月,是我们的节日、素面朝天、发的断想、午夜的声音、寻觅优秀的女人、女人什么时候开始享受、每一天都去播种

 

 

 

作者:毕淑敏

    那一年,我从内地探家归来回边疆,从乌鲁木齐搭上一辆军车,是运送压缩饼干的。驾

驶楼子里坐着司机、副司机,把我夹在中间。冬天穿得多,挤得像一堵绿墙。

    六千里的路途,要在戈壁雪域急驰12天,晓行夜宿,好像追赶队伍的孤雁。路上的景

色十分荒凉,赫锈色的大漠像沉睡万年的黄猫,在喉咙深处打着闷哑的呼噜。载着高高饼干

箱的大卡车,像无足轻重的虱子在爬行。

    长途行车,要同司机搞好关系。不但生活上他们会关照你,一路还可天南地北的聊天,

以排遣孤旅的寂寞。

    我坐在中间,左边执掌方向盘的副驾驶,一个面色透出血丝的陕北小伙,总像被别人刚

击过一掌似的。他正在学艺,属于技术尚不熟练因而热情极高的阶段。开起车来双目炯炯,

所有的动作都因用力过度而夸张。

    他很勤快,每天早早起身,用汽油喷灯把冰冻的发动机烘烤得暖洋洋。接着用一块油腻

的抹布,把车身擦得闪光。特别是车的大灯,雪亮得如同巨鲸的眼睛。我看他太辛苦,就

说:“擦那么亮干什么?一路都是荒山野岭的,连个西游记里的妖怪都没有,谁看?”

    他低着头依旧擦,手指甲因为用力而发白。嗤嗤地说:“有人哩。车走着走着,会突然

跳出个村子。有娃子来看汽车哩。还有鸡呀鸭的也都来看呢。”

    跟这样的新兵,你就觉着自己没了道理,再不能说什么了。

    小鬼人挺可爱,但技术实在不敢恭维。边塞的路,先天粗糙又失保养。断断续续朽同烂

绳。但偶尔会在被车轮耙松的搓板路里,竖着极狰狞的石块和极险恶的陷阱,副驾驶完全不

知避让,驭车直冲过去,腾的颠起滚流黄尘,让你的心从胸膛飞射脑门然后狂泻脚底。大厢

上装载的饼干,齐声发出粉碎的呻吟。我想,到了目的地,这批饼干需改一个名字,叫做炒

面了。

    每逢颠得剧烈的时候,我就用眼睛去瞪坐在右面的正驾驶——他叫唐最雄,是个老兵

了。希望他能负起责任,指导一下徒儿,不要把车开得像自杀。

    但是唐最雄无动于衷,甚至连跟睫毛都不眨动,裹着皮大衣,冬眠的样子。但是他绝对

清醒,证据是车身每一次剧震之前,他都会微抬身体,很舒缓地松弛了全身的筋骨,把自己

调整得如同一管质地优良的弹簧。当从轮胎传达来的猛烈颠簸驾临时,就像婴儿等到了摇篮

的一次晃动,很惬意地随节奏俯仰着。

    我觉得他这个师傅不称职,或许自己没什么真本事,也指点不了徒弟。要么干脆就是偷

懒,漫漫行程中,一直都是让副驾驶开车,他自己袖手养神,比我这个搭车的还要轻松。

    要说唐最雄一点也不关心徒弟,也不全面,每逢路过村镇的时候,他的眼光就像鹰隼一

样锐利起来,从粘满风沙的睫毛间迸射而出,随着穿越公路的每一个活物——也许是一个满

面尘灰的孩子,也许是一只看不出颜色的鸡鸭,也许是一条生了撅皮病的黄狗……快速移

动。一旦村舍在背后隐没,他的头就立即萎顿下去,重新陷入皮大衣毛茸茸的领子里。

    最后一天,狂风骤起。副驾驶在一次把人颠得骨折的动作里,迷了自己的眼睛。他又搓

又揉,把眼珠捣腾得像红荷包,还是不行。最后是我拆开自己的棉袄袖口,抽出一缕棉花,

用火柴梗卷了两个简易棉签,蘸了雪水,才把那粒黑沙子掘了出来。

    病源虽已除,但副驾驶的眼睛迎风流泪,一时半会是开下了车了。

    逼不得已,正副驾驶员易座。唐最雄在揣着手坐了11天汽车以后,正式握上了方向

盘。

    他一踩油门,手臂一个回环,我就知道自己遇到了行家。车启动像一头海豚缓缓举鳍,

无声但是迅捷无比地开始了滑行。原本凸凹不平的道路像抹了油似地光滑起来,在车轮下缎

子似地延伸。当然那些隆起和坑陷还在,只是唐最雄巧妙地躲闪了它们,在各种障碍的边缘

优雅行进。甚至这种被动的躲闪中还蕴有一种节奏,使你感到他不是在开车,而是把自己的

身躯膨胀到同卡车一般大,俏皮地在风沙弥漫的荒原上舞蹈。

    我刚开始很高兴,表扬他:“想不到你开车的技术这样好。”唐最雄不置可否,几乎是

不屑地哼了一声。好像一个美女听到别人盛赞她的妩媚,不胜其烦的样子。

    随着路途渐远,我生起气来,不是气他的不识夸奖,而是气愤他既有这么好的驾驶技

术,为什么偷懒,让我们,包括他自己,都多受了许多颠簸。这就好比一行3人,一路上都

是小女人在做饭,色香味俱无不说,还顿顿夹生。直到了最后一日,你才知道,同行的老女

人是个烹调高手,就是极简陋的菜蔬,也做得别有风味。可她一直在暗地里窃笑着,你说气

人不气人?

    想想又奇怪。想他这种把车开得像绣花一样的人,又怎能容忍副驾驶那种狂轰烂炸式的

野蛮开法呢?我坐过许多司机开的车子,知道老司机可以不心疼人,但他,是绝对心疼车

的。

    又过了一程,我看出他开车的毛病来了。

    每逢过村庄的时候,(虽然路上的人烟极少,还是会有村落的)他就不由自主地轻轻颤

抖。由于挤靠得很紧,通过我与他的身体接壤部分,我可以清晰地感到那种不应属于强壮男

人的细碎震颤,好像疟疾病人高烧来临时的反应。

    一只鹅在路上走。可能是很少见到汽车,鹅对鸣笛并不惊慌,依然像个胖而懒的中年妇

女,撅着屁股,目不斜视地横穿公路。

    别的司机,会用前轮抵住鹅蹼,逼使那鹅狂吠起来,扇着翅膀,抖落下鹅绒,惶然逃

窜。

    唐最雄不。他伏在方向盘上,耐心地看鹅搔首弄姿,看鹅用扁扁的嘴巴梳理灰脏的羽

毛。看鹅兴奋地嘎嘎大叫。

    戈壁上很少有鹅。这是一个例外。

    胖鹅盘踞公路当央,汽车左右绕行不得。

    唐最雄心平气和地等。

    我不耐烦了,说就:“开过去吧。”

    唐最雄说:“那会压着它的。”

    我说:“不可能的。当我们的轮子一过去,它就吓得飞起来了,绝对压不了的。退一万

步,就算把它压着了,你就说是它自己钻到你的轱辘底下的,有谁知道?”

    唐最雄看着鹅说,“万一压着了,是要赔的。”

    我说:“赔多少?不过就是一只鹅,也不是一只老虎。真要是压着了,我来赔好了,不

过是几块钱的事。鹅的主人没准还高兴呢。在这种大漠深处,一只鹅还卖不出这个价钱

呢。”

    唐最雄一动不动地趴在方向盘上说:“有些东西是钱所赔不起的。”他说这话的时候,

我明显地感觉到来自他身上的颤动加大了,好像雨滴渐渐地密集起来。

    那只愚蠢的鹅,终于像贵妇一般挪出公路。车开出村落。

    眼前重又是苍黄的天穹与大地。唐最雄恢复了行云流水般的行驶节奏,但他身上的震颤

越来越猛烈了。

    我尽量缩小自己的身子,以离这个男人发抖的躯干远一点。

    “你奇怪了。我一个大男人,这是怎么了?连一只鹅都怕?”唐最雄说。这一段路况很

好,他只用一只手就可平稳地驾车。

    “不,我不奇怪。每个司机都有自己的爱好。比如我就见过不停骂人的司机,骂天气,

骂行人,骂车上拉的货,也骂自己……”我说。其实他猜的很对,我起了好奇之心。但一个

人的心思被人说破了,是很狼狈的事。我只有不承认。

    唐最雄完全不看我,对着浑黄的天地说:“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我要对你说我的故事。

你知道,每逢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就必须要对人说点什么,要不我就过不去。”

    他说的“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呢?是指鹅这种动物还是越来越狂躁的震颤呢?

    我不知道。但我作出了想听的表示。

    “你压死过人吗?”

    这是他的故事的第一句话。

    我吓了一跳。司机这个行当,也像渔民一样,有着许多深刻的忌讳。不许说“翻,不许

说“死”。我一路上恪守行规,没想到唐最雄破天惊地地说出来。我结结巴巴他说:“我

没……没有。你知道,主要是没这个机会,我不会开车……”

    他毫不在意我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副驾驶。小鬼一路辛苦,已经睡着了,随着颠簸,

发出轻一阵重一阵的鼾声。

    我忙说:“他听不见的。”

    他说:“我不是怕他听。我的故事,我们汽车团里都知道。每当有新兵入伍,我就要给

大家讲我的故事。虽说每讲一次,就像拔掉一颗槽牙,使我鲜血淋淋,可我还是愿意讲。我

是怕他听烦了。”

    我说:“一路上都是小鬼开车,他累得醒不来了。”

    唐最雄开始讲述,声音干燥得像芦苇在摩擦,已经近黄昏了,窗外是匍匐的大漠,风沙

旋转成直筒,仿佛要将我们卷进天庭。极低矮的梭梭草在风的空隙里不可思仪地挺直了叶

脉,在窗玻璃的底部形成行程不规则的曲线。

    那时我已经是老兵了,早起有徒弟给我打洗脸水了,你不用可怜他们,他们是为了从我

这儿多学点技术。技术比力气值钱多了。我开车的手艺很高,你不要以为我这是后来练的。

不是的。我一开始学车就特别的灵。

    人,可以分为两类。学一门手艺,要么是一学就灵,一练就精。要么就靠着熟能生巧

了。那是笨人编出来鼓励自己的话。

    我很年轻,就成了技术尖子,挺骄傲的。我开了5年车,连车身上的一块漆皮都没有碰

掉过。到现在也没有碰掉过,人是软的。但是我把人给压死了。

    那天我开车路过一个村子,男孩子站在路边,我看得很清楚,大约10岁,穿着一身黑

衣服。眼珠很亮,好像河里沾着水的石头子。他向汽车招手。非常偏远地方的人,见到外来

的人就很亲。有时车都走出很远了,他们还招手,有点傻气。我知道在有孩子的地方,要慢

行。因为孩子会有叫人想不到的举动。他在路的右边,突然横穿公路。我停下来等他,让他

平安地跑了过去。我越过了和他平行的位置,我甚至看见他龇了龇牙。他的牙很白,那时候

还是充满了生命力的,像碎碗碴子一般耀眼。在他身后,我踩了一脚油门。车像被抽了一鞭

的马急驶起来。正在这时候,我听到了一声呼唤,非常怪异,像一种野兽的啼叫。那个孩子

像被牵着线的木偶一样,猛然折身,向我的车轮扑来……

    我完全惊骇住了,甚至忘了踩刹车。其实就是踩了刹车也毫无意义,汽车刚刚接到加速

的指令,就像箭已经射出去了。你能把自己呼出来的气收回去吗?你尽可以使劲做吸气的动

作,可是无论你吸进去多少空气,都不是你刚刚才吐出来的那口气了。那口气已经被天意给

收走了。

    我感到车的左前轮被垫了一下,仿佛平日碾过一袋面粉,不,它比面粉可要柔软得多。

但也不完全是软的感觉,软中有硬。似是在蒸得很嫩的活鱼里,突然遇到了粗大的刺。

    这就是孩子又脆又嫩的身体,在充气很足的轮胎下爆裂的感觉。然后是一个小小的气泡

破碎声,好像我们把一个吹得不大饱满的气球,用力捏炸了,有轻微震手的感觉……

    我下了车,扑到男孩身边。他斜躺在我的车轮下,露出的骨茬像尖利的牙齿,挑着一块

块皮肉。我看到了那个破碎的气泡,那是孩子的胃,像书本一样摊开在公路上。最恐怖的还

不是这种血肉模糊的情景,而是在我的汽车轮胎的花纹里,填着一粒粒白色粘稠的物质——

那是男孩胃里的米饭。他一定是个粗心的孩子,来不及细嚼慢咽,许多米粒还保持着刚蒸出

来的模样,雪白而完整,好像完全没经过牙齿的咀嚼。

    那些米粒很快就不白了,被血染成淡粉色。血缓缓地流出来,好像舍不得那个小小的躯

体,人的血其实挺少的,起码比我们想象的要少多了。这个孩子的血大约只有一小碗吧,流

在黑棉祆上,红和黑一中和,就发出碧绿色的光,就像大红纸上写的墨笔字一样。

    我趴在那孩子的胸口上,听他的心跳。我本来以为人已经没救了,想不到他的心强膛而

有力,像马驹一样结实。我一阵狂喜:心还在跳,就有希望啊!我站起来刚想喊人来帮忙,

又看到了那孩子的眼珠。一个活人,是绝没有那样惨白的眼珠的,我急忙俯下身去再听……

没有,这一次什么都没有了。小小的身子像一口空箱子,只有极轻微的破裂声,那是捅出的

血泡被风刮破了。

    我始终搞不明白,当时听到的真是孩子最后的心跳,还是我自己想象的声音。我听到身

旁扑嗵一声,像一个板凳倒下了。我很迟钝地看了看,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躺在孩子的身

边,脸同孩子一样毫无血色。

    她是孩子的母亲。她和丈夫盲流来边疆,丈夫死了,给她留下了这个遗腹子。

    那声招致男孩亡命之灾的呼唤,就是女人发出的。她并没有什么实际的用意,只是出于

习惯,招呼她的儿子。孩子从小就训练出来了,只要听到妈妈的声音,不管在什么地方,他

都立即撒腿往家跑。好像妈妈的声音是铁丝,系在孩子的关节上。孩子穿过我的车前方时,

妈妈正在远处,什么也没看见。她只是出于下意识地喊她的孩子,她隔了一会儿就要这样喊

一声,就像有些妇女隔一会儿就要拢拢自己的头发一样。

    男孩劈头就往回跑。他忘了刚才还招过手的那个钢铁怪物……

    你一定惊讶我怎么把这件事说得这么冷漠,因为它在我的心里翻腾的时间太长了。就像

一块熬过太长时间的骨头,没什么味了。那种阴森森的感觉像蜘蛛丝缠绕在我的神经上,我

只有不断地叙说,才能稍微麻木一点。

    后来的事,我就不详说了。安葬,给抚恤金……都是按规矩办的。我们汽车部队常发生

这类事故,处理起来有条不紊的。

    事故发生的原因很清楚,我的责任并不大。用一种残酷点的说法,那个孩子的行为简直

就是自杀。是他撞到我的轱辘上的,再高明的驾驶员也难以挽救局面。

    大伙对我挺同情的,但终究是一条人命啊。军事法庭判了我两年徒刑。监外执行。也就

是说,我还呆在部队里,该干什么干什么,没有人歧视我。开车这个行当,容不得笑话别

人,说不定哪天你就撞上了。大家有兔死狐悲之感。是我自己提出暂不开车了,做营区的卫

兵,我没法从那种碾过人体的感觉走出来,不知道时间能不能救我。

    听说孩子的妈妈醒过来以后,孩子已经给拚在新衣服里面了,敞开的胸部用纱布给填满

了,看起来孩子比活着的时候还稍胖了一点。

    处理这事的工作人员,把钱递给了苦命的母亲,听说她没怎么闹,先是不断地哭,后来

也就不哭了。

    在贫困地区,钱是一种神奇的药膏,什么伤痛都能治。大家都说这件事的善后不复杂。

女人还年轻,可以再嫁,可以再生孩子。加上她是盲流,势单力孤的,估计也没什么族人聚

众为她家闹事。要是死者属于一个庞大的家族,可就棘手多了。

    女人很温顺地接了钱,那真不是一个小数目呢。周围的老乡羡慕地看着她,心想就是她

的儿子活着,一辈子也给不了她那么多的钱。孩子多的人家甚至想,自己的哪个孩子要是碰

到了这样的事,就好了。

    大家都认为这事了结了。已经用钱赔了命。

    几个月以后的一大中午,正轮我值班。夏天了,戈壁滩晒得像铁鏖子,一个幽灵似的女

人,披着黑头巾,飘悠悠地逼近了我。

    我打了一个寒战。没有看见她的脸,我就知道是那个死了孩子的女人。

    她走过来,抓着我,直截了当地问:“你,知道是谁碾死了我的儿子吗?”

    “不!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极力否认,也不管她是真的认出了我,还是敲山震虎地

唬我。

    “我会找到他的。”她铁爪似的手放开了我,并轻轻抚摸了一下我被掐痛的胳膊。

    从这个动作,我知道她并没有认出我来。心里稍稍安宁了一些。

    “你……你找他干什么?”我战战兢兢地问。

    “给他钱。”她拍了拍随身带的黑布包,“他用这些钱把我的儿子买走了。我怎么就这

么傻?我把这些钱还给他,我的儿子不是就回来了吗?”我不知说什么好,呆呆地看着她。

    她解开黑布包,里面果真是齐整整的钱。

    她蹲在地上,摆弄起她的钱。先用钱在地上摆出了一个巨大的圆环。薄薄的纸币被戈壁

午后的热浪熏蒸着,好像有嘴从地心往上吹气,蔌蔌发抖。

    我拉住她,说:“快把你的钱收起来吧。后起风了,会把你的钱刮走的。一张也拣不回

来了。”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我说:“是你碾死了我的儿子吧?”我立刻说:“不是我。不是

我。”

    她奇怪了,说:“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的儿子回来?”

    我说不出话来。正午的营区,大家都在休息,没有人帮我。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地上摆

钱,只有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起风。

    真的没有风。大戈壁像冻住一般沉寂。粘稠的空气把纸币熨在沙砾上,仿佛破碎的龟

板。

    女人悉心地摆着,大地上出现了一个庞大的人形,腿和胳膊都平伸出很远,好像要围拢

来拥抱什么。看得出那是一个孩子,因为代表他的头的圆圈很大,身子比较小,就像我们在

古代的岩洞里看到的画一样。

    我在这个用钱组成的呈大人形面前惊恐万分,每一张钱币都很破旧了,我想这个女人一

定在许多个不眠的夜里反复地摩擦过它们,以代替儿子光滑的皮肤。我顾不得再照看这女

人,撒腿就跑。

    当我叫人赶来时。天地间已起了一阵怪风,孩子的四肢折断了,在空中飘荡。女人张开

身子,拼命护着孩子的头。由于风,那个硕大的圆形已经变成了多边形,好像长出了犄角。

    我们尽可能地帮她把钱找回来,又送女人到卫生队看病。医生说她有轻度的精神障碍,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治疗,就基本正常了。不再见着人就追问是谁碾死了他的儿子,团里想派

人送她回家。

    一天,她清醒地走进首长的办公室说:“我不回家。我也不要钱了。你们给的钱再多,

也有用完的时候。我要在你们这儿做一份工作。这样以后的日子就有指望了。”

    这考虑当然很世故,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正因为这份世故,人们才能断定她确实恢复

正常了。细想想,她唯一的儿子没有了,中国人养儿就是防老的,她的想法也在情理之中,

就同意她留下来当临时工。不过是到临近的一个汽车部队。领导主要是为我着想,怕她若在

这儿呆久了,知道我就是肇事者,惹出麻烦。

    过了没多久,女人就被友邻部队送回来了。原因是她去了以后,汽车的机械故障猛然增

多,特别是车的左前轮胎,大量地出现爆胎,部队上下着实地紧张了一阵,以为是敌特破

坏。没想到原来是她——每逢刮大风的黑夜,当临时工的女人就穿着一身黑衣服,怀揣一把

真正的英吉沙匕首走出房门。

    她专找解放牌的载重汽车,就是我压死她孩子时开的那种型号,用匕首对准车的左前轮

就是一阵猛搠……

    逮住后,问她这是为什么?

    她说,只要这个轮子炸了,就再也压不死她的儿子了……

    我们部队只好把她接了回来,大家一筹莫展。每日管她吃喝,还要防着她破坏汽车。有

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我不能让大伙老这样跟着我操心。

    我走进女人住的小屋,笔直地站在她面前。

    这是我在出事以后,第一次敢直视她。她比她儿子死时老得太多了,带着一种从坟墓里

爬出来的荒凉。

    我说,你的儿子就是我压死的。人死了不能复生。你想怎么处罚我就怎么处罚我。我很

快很流畅地说完了这些话,连一个结巴都没打。因为我在肚里念叨的次数太多了。我真的做

好了挨骂挨打甚至被她捅几刀子的准备,只要不打死我就行。

    女人看了看我,平静地说:“你不是。”

    我急得直跺脚,说我是我就是。我当然可以举出许多血腥的细节证明我是真凶,比如那

些粉红色的米饭粒。但是我不能。我只是一遍一遍说:是我。

    女人漠然地坚持:“你不是。那个人逃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怕我杀了他。可是我

不会杀他,起码现在不会了。杀了他,我的儿子也不会活。”

    她突然热切起来:“我现在只想要我的儿子。烦你去给你们的领导说说,让他们赔我一

个儿子。”

    我拿不准她此时明白还是糊涂,但我不能骗她。我就说:“这事办不到。到哪里给你赔

一个儿子呢?孩子已经不在了。”

    无论实话有多么酷,我要对她说实话。

    “是的。我的儿子已经不在了。”女人明白如水。“死了的人是不能再活的。什么都能

赔,但是人不能。没有人能赔你另一个人。”我硬着心肠说。

    这真是危险而残忍的谈话,真想躲得远远的。但是别人都能躲,我不能躲。我得咬着牙

挺下来。

    “人也能赔。”她一字一顿地对我说,眼睛里闪着磷光。在大漠如烟的背景下,宛若埋

藏多年的木乃伊。

    “怎样赔?”

    我不由自主地追随她的思绪。人是抵不过鬼魅召唤的。

    “我拿上你们给我的钱,在全中国走啊走。我要走遍所有的山和所有的水。推开所有的

房门,找到一个和我的儿子一模一样的男孩,个头。生日、长相……我一定要找到他。中国

这么大,一定有这样一个孩子在等着我领他。我有钱,我还有工作。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他

家,我再挣钱养他。我天天都给他吃大米饭,再不会像以前,没钱给他吃大米饭,那天还是

从别人家借的米啊,可惜他吃了还没消化啊……可是,那他也算吃过了,你说,是不是?你

说,吃东西这件事,最好受的那一会儿感觉是在哪儿?”

    她的眼睛像铜钉楔住我。

    “这……我……我不知道……”在她貌似严密实则混乱的逻辑面前,我不知如何招架。

    “在舌头啊!”她嘻嘻笑起来,嘲笑我的无知。

    “你想啊,只有舌头知道品味。吃到肚子里,肉膘和野菜就分不出来了。我的儿子吃大

米饭的时候,他的舌头还好好的,像小狗一样能舔来舔去。所以他不冤,他尝到了米饭的香

味。你说是不是?”她征询地望着我。

    “是。是。”我不断点头。

    “要是人家不肯给孩子呢?”她的思绪沿着我所看不到的怪异轨道滑行,飞速地又返回

到原来的话题。这正是我想问她的,她自己说了出来,反倒更令人觉得恐怖。

    “我就在他们家干活,给孩子吃,给孩子穿。时间长了,孩子就会对我有感情。我就在

一个晚上,把孩子偷走。那样,我不就是有了自己的儿子了?”她说着,嗬嗬地笑起来,笑

声像液体一样四处流动,小屋就摇晃起来。

    “我要把他带走,走得远远的,到一个永远没有汽车的地方。”女人很干脆地结束了自

己的话。

    一股森然之气包围了我,我不由得抓住她。

    她很有劲道地摔开我的手说:“我不是现在就去。我还要做准备呢。”

    我说:“我帮你准备,你跟我走,好吗?”

    她说:“到哪里去?离我的儿子近吗?”

    我含糊回答:“反正对你是有好处的。”

    她就信任地让我拉了她的手,慢慢地往前走。

    我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了。医生先听了我的描述,说,这是典型的精神失常。可是医生

对她进行了详尽的检查之后,又推翻了自己的诊断。因为只要不涉及她的儿子,女人一切正

常。提到了她的儿子,女人就很悲伤。说:“医生,我的儿子死了,我心里难受。我现在有

点钱,够当路费的,我要回老家看看。”

    医生说这些反应,完全是人在痛苦之后的正常现象。他们不能给一个正常人用药。

    出了医院,女人对我说,你的好意我领了。我没病。我只是要人世间赔我一个儿子。

    女人在一个风沙弥漫的日子上路了。谁也劝不住她,人们就说她是一个女疯子。

    我总是不放心,虽说这事已经算处理完了,我们第一次赔了她钱,第二次赔了她工作。

但这一切是因我引起的,毕竟她的儿子没了。但这第三赔,真是赔不起啊!

    我跟领导说,送她一程。领导答应了。我就远远地跟在她身后。一路上,她不哭也不

闹,上车买票都能照应。看到大的或小的男孩,她都无动于衷。唯有10岁左右穿黑衣服的

男孩,会诱使她像母豹一样扑过去。

    人们驱赶她,她毫不理会,依旧紧跟孩子,给孩子米饭吃。无论周围的人对她多么凶

恶,她都毫无怨言地照看着孩子。时间长了,人们就烦了。轰她,打她,她都不走。后来发

现一个极简单的法子就能叫她永不再回来——就是让那个穿黑衣服的男孩说一声:滚!你这

疯婆子!她就傻愣愣地哭很久很久,然后不气馁地再去追另一个男孩子。

    后来我就回来了。工作不允许我长久地跟着她。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她。

    唐最雄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这女人现在怎么样子?不知她走到哪个省份了?”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在这个悲惨的故事里,急驰了上百里。天色完全地黑了。汽车大灯

像两条笔直的钢轨,伸向无际的远方。陡起的沙尘像一柄柄巨大的蘑菇,从黑暗中嗖地移动

到路当中,好像显身的妖灵。满载饼干的汽车冲撞过去,沙尘破碎成柔软的斑块,放我们钻

过去,又在我们的身后无声无息地弥合为深逐的大幕。

    副驾驶不知何时醒来了,眼睛已恢复正常。

    “你来开。我累得很了。”唐最雄说。

    两个人就换了座位。

    副驾驶抱上方向盘,车立即兴奋地摇摆起来,灯光像游龙般逶迤。

    突然,一只野兔跃上公路。

    一只多么愚蠢的兔子啊!它只需向任何方向一侧一歪,就隐避在大漠无底的黑暗中了。

可是兔子顽强地沿着汽车大灯的光往往前蹿,脚爪翻飞,像从天上飘忽而下的毛团。

    要依副驾驶平日的习惯,早就一踩油门撵了过去。野兔是戈壁滩上很低等的动物,而且

机警无比,车轮过处,很少有死在辙下的,原值不得珍惜。

    但陕北来的小伙子,这一次出奇的小心。他精致地挪动着方向盘,好像那是一架钟表的

秒针。

    庞大的载着许多饼干的汽车,摇摇晃晃地跟着活蹦乱跳的野兔,在如漆的大漠中蹒跚。

    我看到远方有一个黑衣女人飘扬的灰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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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不已

 

 

 

作者:毕淑敏

    厄运就蕴藏在那块鸽血红的酱豆腐里。

    在那块酱豆腐之前,乔先竹一直以为女儿姜小甜是个能吃能睡的好孩子。

    悲哀是从中午12点15分降临的。乔先竹清晰地记得那个时刻,好像那是原子弹爆发的时

间。

    12点钟下班,1点钟上班,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工人是没有资格睡午觉的,

那是有身份的人的事。乔先竹要骑车赶回家去给上学的女儿做饭。

    说是做饭,其实剔了路上的时间,所余的工夫就很有限了。手笨的女人做不出来,只够

把早上的剩饭热热给孩子吃。不过乔先竹手巧。

    12点整的时候,工厂的大铁门像个忧郁的老人,难得地咧开嘴一笑。女工们倚着铁栅

栏冲了出来,好像越狱一般。从现在开始,每一分钟都是自己的。

    当男工们最后一颗米粒滑过粗沥的喉结,准备打牌时,乔先竹正骑到了一家小杂货店的

门前。

    她该一古脑骑过去,那样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她今天骑得格外的快,比平日到家的时

间要早,就有足够的闲情逸致打量了周围的景色。

    正是春天,小镇像一匹肮脏而又生意盎然的毛驴,到处都漂浮着令人想打喷嚏的气味。

    千不该万不该,乔先竹不该瞄了一眼杂货店门前的小黑板。

    小黑板实际是扯下来的一块多边形三合板,又袜了层墨汁。歪歪斜斜地写着:新到臭豆

腐、酱豆腐。结尾是三个炸弹似的大惊叹号。

    粉笔字的色彩很鲜艳,石灰颗粒毛茸茸地粘在粗糙的木纹上。

    乔先竹下了车,没上锁就进了小店,她的车很破烂,而且她马上就会出来。

    小店里很黑,刚进来的人看不清,早潜进的人则洞若观火,“买什么呀?”有人问,声

音暗哑得如同被人跺裂了的老竹子。卖货的本是一个爽脆的小姑娘。

    一位老女人的轮廓从酱油瓶子的背景上凸了出来,是邻居司徒大妈,乔先竹不想碰上她

,老太太的车轱辘话,会耽误了孩子的饭。

    “给小甜买块酱豆腐,就疙瘩汤吃。”乔先竹说着,把破书包里的饭盒掏了出来。饭盒

盖剐着了书包带上缠着的旧玻璃丝,翘起了一个角,一股白气像狐仙似的冒了出来,灼痛了

她的手。

    厂子里中午管蒸饭,工人们就蒸一大盒子,留着晚上回家再吃,给自家省点薪火。

    乔先竹故意不看司徒大妈。一交换眼神,老太太的话就更没边没沿了。敢情她退休了,

巴不得有人跟她聊天。乔先竹得让孩子一回到家就能看到香啧啧的一大锅疙瘩汤。

    她对给司徒大妈包完了碱面的售货员说:“我先看看颜色红不红。不新鲜我可不要。”

    “新鲜!像鸽子血那么红!姑娘,给我们拣两块卧在下头的。”司徒大妈一点都不计较

乔先竹的怠慢,像吩咐自家闺女一般,指挥售货员。

    小姑娘想不买帐,又一想好歹也算个主顾,就先不忙着招呼刚进来的那位上了年纪的男

人,把酱豆腐坛子揭了盖。

    一股好闻的酱菜味涌进鼻子。乔先竹吹了吹手指,饭盒盖烫着了她。事情到了这会儿,

不管酱豆腐是不是鸽血红,她都得买了。

    “先买一块吧。现吃现买好。”乔先竹说,然后盘算着怎么用手托着饭盒盖骑车回家。

    “多来点汤。”司徒大妈很权威地指示着。

    “哟!就一块酱豆腐还想多要汤!都这么着,我这酱菜坛子还不得成了上甘岭。您就将

就点吧。”小姑娘麻利地把一块酱豆腐夹到了乔先竹的饭盒盖上。

    “那就再来两块吧。”乔先竹说。一是她看着酱豆腐不黑不燥,二是她不愿司徒大妈为

了自己受这番抢白。

    “别呀!吃多少买多少,要不,皱了。”司徒大妈设身处地地说。

    “我家小甜可能吃了。要是敞开来吃,一顿能吃两块酱豆腐。”

    “哟!那还不得变了鼹蝠。”司徒大妈吃惊得假牙差点没掉下来。

    “老鼠吃多了盐,才变鼹蝠呢。”乔先竹不高兴了。

    “嗨!我也是老糊涂了。可小甜一个女孩家,怎么就能吃那么咸的东西呢?不咳嗽哟?

不上火哟?”司徒大妈把昏花的老眼睁得很大。她越老越爱表现惊奇。

    “可她一顿还喝一大锅疙瘩汤呢。”乔先竹一面为小甜辩解着,一面也觉得这确实是个

怪事。

    “喝多少?一大锅?你们家的那口双耳大铁锅?”司徒大妈在街道管点事,家家根底她

像克格勃一样清楚。

    “是啊。我们家就那么一口锅。”乔先竹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发慌。

    “你中午就那么屁大点的时间,哪做得出恁大一锅汤!”司徒大妈见多识广地不相信。

    “两大暖瓶开水都是早上现烧的,到了晌午没有一百度也有九十度。下锅就开。舀一勺

子猪油香香嘴,择两把莱叶子丢下水。这边就紧着摸一双筷子搅疙瘩,稀稠也顾不得调了,

拨拉进锅就是了。八、九岁的孩子不知道个好赖,啥也不挑。小甜刚到家我就得走,等晚上

我回家来,锅像被小叭狗舔了一样净。”

    时间已经不够耽误的了,可乔先竹还想说点什么。

    “这么吃,小甜可得胖。”司徒大妈很严肃地说。

    “不胖啊。还一个劲地掉秤呢!”

    “多给吃点好的。正是长个的时候,光给喝疙瘩汤可怎么行呢?吃肉!吃鱼!吃……”

司徒大妈瘪瘪嘴。

    “小甜不吃。只是喝汤喝水……”

    “那还不得水肿?”

    “倒还不错,都尿出去了。上课的时候,老是举手说上厕所。说撒尿老师就不让去了,

你课间休息的时间干什么去了?就得说是拉屎。她还为此得了一个外号叫做屎包子。前几天

领着她上公园,公共汽车上就说要上厕所,她爸爸说这得忍着。马上就到了,就到了。小甜

刚开始还听说,后来小脸憋得通红,绞着腿说,我就要尿裤子了。没法子,只有马上下车,

后来重新上车,另买一回票。尿完了,就又要喝。见了卖茶水的就走不动步了。就是那种一

毛钱一杯的摊。她说渴,我给她一块钱,说喝完了,再买根冰棍吃。她又蹦又跳地走了。一

会儿回来了。我说冰棍这么快就吃完了,留神拉肚子。她说根本就没买冰棍,全喝了水了。

我就去找卖水的老头,说你们可不能欺负小孩。那老头正往杯子里续水,说不定是谁欺负谁

呢!从来就没有看见过这么能喝的孩子,把我这一溜杯子里的凉白开都喝完了,我没有找你

们多要钱,就不错了。”

    那个后来的男人在暗影里走动起来。

    “哎!我说你们到底是还要几块酱豆腐啊?”小姑娘叫起来。她怕那个男顾客走了。

    “还要……”

    没等乔先竹说完,那个苍老的男人打断了她的活,“你说的可都是真的?”他目光如炬

地问。

    乔先竹吓了一跳,她一直背对着门,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间进来的。

    “实话。肯定是实话!他们两口子那可是老实人!”司徒大妈忙不迭地为乔先竹一家作

证。

    “这种情况有多长时间了?”男人问。

    “哪种情况?”乔先竹莫名其妙。在弥漫着酱气的紫色的暗淡中,那男人的牙齿白得像

一道闪电。

    “就是你的女儿,好像是叫小天……”

    “不是小天,是小甜。”乔先竹不能容忍把女儿的名字念错。

    “这并不重要。就算是叫小甜吧。”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

    “这有什么呢?小孩子正长个,能吃能喝,将来保准是个傻大个。女孩子太高了也不好

,不易找对象。男孩总得比女孩高吧?”乔先竹不喜欢这个严峻的男人,可她非得跟他说这

些话。她觉得有一种危险正从那个男人的花白头发上飞翔过来。

    “我问你的是时间。”那个男人严厉地重复。

    “好像有两个月的工夫了吧?不对,有小半年了吧?”乔先竹求援地看了看司徒大妈,

明知老太太什么也不明白。

    她突然生起自己的气来了。他是什么人?凭什么拦住自己,在这里没完没了地盘问人?

疙瘩汤快做不成了!为什么要跟他罗嗦!乔先竹转身要走。

    “我是医生。您的孩子得了病。很重。你可以到这儿来找我。”苍老的男人告诉乔先竹

一家医院的地址,这在附近要算条件最好的了。

    “尽快带她来。我姓袁。”男人说。

    那块鸽血红的酱豆腐砸在地上。

    “他瞎说!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老姜说。

    乔先竹是在家属区以外的路上拦住丈夫的。小甜已经回家了,饿得不行,妈妈就让她先

吃了。乔先竹隐忍了一个下午,迫不及待地把一切告诉老姜。不能在家里说,小甜什么都懂

了。

    “谁?”乔先竹一时没回过味来。

    “就是那个姓袁的大夫。我最看不惯那些穿白大褂的,恨不得把所有的人都打成病号,

这样就显出他们的能耐来了。他说你有病,你就真的开始喘了?没那个!甭信邪!”老姜刚

下班,汗里都是机油味,肚子饿得像一个空牛皮纸口袋,吃不上饭,先被塞进一个坏消息,

他本能地把它吐出来。

    乔先竹安心了。开始恨那个搅得她一下午都不得安宁的袁老头。

    夫妻俩高高兴兴携手回家。

    这是工厂的宿舍区。解放以前是旧厂房,屋顶是斜坡的“人”字形。现如今住了人,怕

一家一户的太宽敞了,就在“人”字的正中打了一堵墙,成了“个”字,能填进加倍的人。

    姜家就住在最深处的半个“个”字里。

    两人突然停了步,就像被人用铜锺贯了顶。

    在幽深的“个”字前头,有一个公用的水龙头。一个孩子正仰头含着水管吞咽。口角溢

出的水,灌满了耳朵眼,又无声无息地涌进脖领子,小褂子的前后襟都洇透了。

    “为啥喝生水!”老姜大喝一声。

    那像青葱一样细溜溜的孩子吓得一闭嘴,水流溅得满脸开花,几络软稀的额发像京戏青

衣的头饰,苦难地贴在眼角。

    “我渴。”女孩说。她就是小甜。

    “我给你晾得有开水呀。”乔先竹心疼地说。

    “喝了。不够。”

    “那咱家也有水管子,干吗非跑这么远,来喝这一口凉水呢!”乔先竹把孩子揽在怀里

    “我喝得多,给家里省点水费。”小甜伸出猫似的舌头,把嘴边汗毛上的水珠舔进嗓子

眼。

    老姜阴沉地看着她们,什么也没有说。

    “妈妈,我饿!”小甜说。

    “为什么不给她做饭?”老姜恶狠狠看着净光的双耳铁锅,咆哮道。

    “妈做了,是我吃完了,把锅又涮净了。”小甜忙着为妈妈择清。

    乔先竹知道袁大夫说的是真的了。

    老姜走过去,粗暴地扯过女儿,一寸寸地在她的身上摁,好像女孩是一个瘪了的乒乓球

    “疼吗?疼吗?”他不停地问。

    “不疼。”小甜说,她已经感觉到脑仁里有一团像蚯蚓似的难受,可是她不说。爸爸妈

妈这会儿的脸色都不好,别给他们添乱了。

    “都不疼,你没完没了地吃呀喝呀的,成心给老子添堵啊?”没想到爸爸更恼怒了。

    也许她应该告诉他们说自己好累好累,那样爸爸就不会这样生气了。小甜想。

    “以后不许你再说渴再说饿!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小甜转身就跑。

    “干什么去?”老姜愈发怒火冲天。

    “上便所去。尿。”小甜急得直跺脚。

    老姜死死地拽住女孩,颤颤抖抖地说:“好孩子,你告诉爸爸妈妈,说你没病,说你没

病啊!”

    他拼命地摇着女孩,好像她是一瓶混合不匀的饮料。

    “我没病啊!”小甜非常肯定地说。

    乔先竹掰开丈夫的手,说:“甭管出了什么事,先让孩子撒尿去吧。”

    夫妻两个面面相觑。他们注视着女儿,觉得那是一个陌生人。一种奇怪的病嵌入了他们

的孩子,从此他们要和一个不认识的东西相处了。

    乔先竹机械地端起盆。

    “干什么?”

    “做饭。”

    “也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还做饭!”男人吼道。

    “什么时候也得做饭哪!就是咱们俩不吃,孩子也还要吃。”乔先竹木木地说。

    “不吃!不吃!还没有查出是什么病,这会儿把好东西吃进去,补不了身子,光补了病

。饿着她!”老姜说。

    “你那叫个什么理?兴许这个病不要紧呢?不要病倒没什么,人先给饿死了。”乔先竹

强打起精神。她本想从丈夫那里得到点力量,没想到男人比她还先没了主张。

    “吃点什么?”老姜突然觉得肚子极奇地饿,想大吃一顿山珍海味。有钱人为什么啥事

都不怕呢?就是因为他们总是吃得好。勇气是蕴藏在食物里面的。

    “吃疙瘩汤吧。孩子没吃够。”

    乔光竹舀了面接水,毫无知觉地抖着面盆。要不买酱豆腐就好了……要不碰见那个姓袁

的大夫就好了……这个孩子究竟是得了什么病呢……

    她端着一盆糊糊,在想。

    cT人们都会念叨这个词。没有人知道它的全称,知道它的确切含义。人们只知道它是

一项很昂贵很严重的检查。病情需要做CT,大家就知道这是病得不轻了。假如做了cT还查

不出是个什么病,那这病就更凶险了。

    乔先竹记得袁大夫,可她专门不去找袁大夫。她想找一个别的大夫,好证明她的孩子没

有病。

    可是袁大夫还是看到了他们。

    医院有高贵的花岗岩台阶,好像通往天堂的道路。袁大夫从医院的大门走出来,看到从

台阶走过的人们都在绕一个弧形,中央仿佛是一座蛇岛。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面对面地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手拉手,在忧郁的上午乘凉。袁大夫

认出了那个买酱豆腐的女人。

    “孩子呢?”他温和地问。

    “上学去了。她的头疼得很利害,我们说不要去了,她还是要去。她说她没有病,就是

缺觉。我们来给她拿检查报告。”乔先竹说。她的眼泪像快要死灭了的蜡烛一样淌下来,粘

结在脸上。

    老姜把单子交给袁大夫。

    “你们怎么坐在这儿呢?又凉又挡道。”袁大夫想把他们搬到一边,两个人像麻袋一样

死沉。

    “我们拿了报告单,就一边走一边看。走到这里,正好看完,我们就一屁股坐在这儿了

,再也走不动了。医生,你既然能没见人就知道我家小甜有病,你一定能治得了她的病,你

救救她,救救她吧!”乔先竹揪着袁大夫的衣服,不知内情的人,以为这女人要和医生打架

    袁大夫仔细地看了一眼报告单。第一个感觉是运筹帷幄的欣喜。果然不出他最初的判断

,这女孩患有极险恶的脑肿瘤。

    一个老人领着一个男孩小心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好像小船绕过江心的黑色礁石。乔先竹

突然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我恨你们!你们的孩子为什么一个个都好好的,我的孩子为什

么要得这样的病?为什么!这不公平啊!老天!”

    “起来!起来!”袁大夫厉声喝斥他们。“你们不能总在这里傻坐着!你们怎么说还是

个大人,记住还有孩子呢,病在她身上,她才是最苦的哪!”

    两个人乖乖地像木乃伊似的站起来,脸上仿佛大梦初醒的样子。

    是啊,还有孩子。

    “我们该怎么办呢?袁大夫?”

    “把孩子送到医院来。陪着她。然后看看我们的运气吧。”

    袁大夫走了,白大褂下摆像纸鹤似的飞舞着。

    妈妈没有腿,只有半截身子像被掰断了的萝卜,齐刷刷地浮在半空……妈妈还是有腿的

,把自己的脑袋拼命往后仰,妈妈就像蒲公英似的飘起来,她的头就消失了,下半截身子树

桩一样立在地上……

    这一切当然令人恐怖,但是也挺好玩的。这是哪个小朋友都没有见过的景象!等我病好

了,一定好好地给大家说说这件怪事。就怕他们不相信……

    小姑娘静静地躺在惨白的床上。因为脑瘤的压迫,她的眼珠开始像夕阳似的下沉。世界

便像鸡蛋被切成了两半。只要她的头痛不发作,景象非常奇异。

    乔先竹和丈大胆颤心惊地陪伴着女儿。他们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凝固下来。悲痛沉淀在

他们的骨髓,不知道还有多少酷烈的苦难在等待着他们。

    “爸爸妈妈,我就要死了。”小甜很清晰地说。她的声音依然纤细,好像金刚石刀锋在

玻璃上画出笔直的纹路。

    “小孩子,别瞎说!什么生呀死的!你知道什么?不过是有点小灾小病,用不了几天就

会好的!”老姜狠狠地说。他要是不这么凶狠,就抑制不住嗓音的颤抖,他刚开始不敢对女

儿发脾气,他想孩子以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得后悔一辈子。

    “你要是真心疼孩子,就骗她吧。糊糊涂涂地死,比明明白白地死,胆子要大点。没准

这病还能医好呢。”乔先竹说。

    “这病是治不好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不要有幻想,幻想只会使最后时刻真的到来时,

你们更加痛苦。”袁大夫淳谆告诫他们。

    “照你说的,我们就剩下等死一条路了?那还要你们干什么?要医院干什么?”乔光竹

血红着眼,瞪着袁大夫。

    袁大夫悲悯地看着他们。无论病人和他们的家属怎样恶语相向,他都不会计较。医学其

实是一门十分苍白的学问,它绝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强健有力。世上有许多病,医学可以非

常精确地描绘它们,犹如毫发毕现的肖像,但是医生们望洋兴叹束手无策,这些病就叫做不

治之症。

    “我们给孩子输血!输脑浆!输骨髓!为了孩子,我什么都愿意掏出来。就从我身上抽

!”老姜露出两只旋起青筋的胳膊。

    袁大夫轻轻地把他挡了回去。“这又不是二十四孝,可以割股疗亲。人肉有什么?和猪

肉的营养成分是一样的,还没有猪肉好吃。我们会尽力而为的。延长生命,减轻痛苦。”

    乔先竹恨这个冷若冰霜的老大夫。可是又不敢得罪他。毕竟他是这所医院的外科权威。

    “那我们走!转院!上北京!把家卖了也要给孩子治病!”老姜没有妻子那份心机,暴

躁地跳起来。

    “我不许你们走!”袁大夫冷峻地说。“孩子脑子里的那个瘤子,只有薄薄的一层膜,

像凉粉一样软。任何一点颠簸,都会把里面裹的东西洒出来,事情就变得不可收拾了!脑袋

是什么?脑瓜脑瓜,脑袋就是一个瓜!这个瓜能装多少东西是有一定的。瘤子就是一个烂菜

花。它有根,会不断地长大。脑瓜里就那么一大点地方,瘤子一大,别的器官就被压成了一

摞纸片。等到瘤子长到了和脑子一般大……不和你们说了,说了你们也听不懂。总之,你们

如果一定要走.孩子就会立时死在你们的怀里。”

    袁大夫毫无抑扬顿挫地说完这一席话,匆匆走了。他有许多病人要看。有的医生是凭态

度殷勤出名,袁大夫只凭医术。

    走出很远,袁大夫又回来嘱咐道:“这孩子快抽风了。”

    啊

    乔先竹和老姜先浑身痉挛了起来。还有多少罪过在等待着这个孩子啊!

    袁大夫深入浅出地向他们介绍了将要发生的癫痫大发作。深入浅出真是一件极残忍的事

情。他把一个深奥的你不理解的可怕现实,描绘得那么简单明了。像一碗邪恶的清水,把你

所有的希望都溶化掉了。

    老姜和乔先竹真想把医生掐死。可实际上他们却围着医生忙不迭地问:“有什么办法吗

?”

    “赶快叫护士用镇静剂。把她的手脚按住,以防骨折。为了保险起见,把她的手脚捆在

病床上最好。”

    袁大夫说得非常平静,好像在传授一道美味佳肴的烹制方法。老姜双手扶着袁大夫,像

滔天洪水中抱住了一棵老树。他作出垂危病人的家属在这种情形下能挤出的最好的笑容,说

:“我们信得过您,把孩子的脑子就托付给您了。您把它给打开,把那个瘤子给割出去。哪

怕孩子就此傻了,瘫了,我们也一辈子念您的好。”

    袁大夫不屑地摆头:“你以为你孩子的脑瓜真是一口箱子,想打开就打开想关上就关上

了吗?脑子里的每一块都是非常重要的。除非是哑区……”

    “哑区不就成了哑巴了吗?”老姜积极地插嘴。其实他是不该打岔的,但他想显出对大

夫的讲解都心领神会,希望执掌孩子命运的医生能对自己说得再详细一点。

    没想到袁大夫火了:“谁说哑区不好?要是瘤子长在哑区,切掉就是了,危险要小得多

!为什么叫它哑区,就是有它没它一个样。你家孩子的瘤子长得不是地方。如果把瘤子切除

,就像从湿地里把一个萝卜拔出来,要拖出一大砣泥。那都是人的生命中枢。肿瘤被切除了

,人的生命也就在那一瞬同时停止了。”

    迄今为止,袁大夫说的都是丧气活,但这并不妨碍他千方百计地寻找救治孩子的方法。

他从不在病人那里停留太长的时间,一切都了如指掌,对于病的惨状,他比任何一个深受其

苦的病人都更清楚。有出息的医生不是唉声唉气地在病人面前表示廉价的同情,而是苦苦探

索,拿出拯救生命于水火的方子来。

    小姑娘的头一天天地肿胀,渐渐像个榨菜似的见棱见角。夫妇俩日夜守候着女儿,像守

候着一枚鱼雷,不知医生预言的可怕的抽搐何时到来。

    袁大夫走进病房,手里拿着一瓶蓝墨水样的液体。

    姜小甜睡着了。她的黑发遮住了头颅狰狞的凹凸,脸庞艰难地保持着娟秀。

    “请你们到外面来一下。”袁大夫说。

    “有什么您就在这里说吧。”两个人都不愿意离开孩子一步。最后相聚的时间像破盆里

的水,越漏越少。“她睡了。”

    “这是一种毒药。很毒的一种药。我不敢说它有多大的把握,但是如果我们不试一试的

话,我们就一点希望也没有。”

    “能有多毒呢?”夫妻俩问。

    “我已经在自己身上试了一下。血管非常痛。我想敌人的辣椒水加老虎凳,大概和这差

不多。”

    “那受了这罪之后,她能好吗?”两个异口同声。

    “好不了。只是暂缓死亡。”袁大夫永远不给人以不着边际的希望。

    “让我们想想!让我们想想……”两个人抱着头,好像他们倾刻之间也得了脑瘤。

    ”你们好好想想吧。”他胳膊打过药的部位像烧红的铅丝在那里拧。他当然很想试一试

这种新的药的威力,积累经验。医生的技术是在无数尸骨与血泊中堆积起来的。但他不能欺

骗。给人以渺茫的希望,是最大的欺骗。

    一家一户的痛苦并不影响世界的幸福。夏天不可遏制地到来,合欢花像粉红色的扮扑,

拂弄着寂寞苍凉的病房窗台。

    女孩的头成了多边形,早已愈合的骨缝像龟裂的土地,在菲薄的皮肤下绷开黑洞,一个

内在的妖魔向四面八方膨胀。眼睛被扯进头发,眼珠像壁灯似的迸出。嘴角搭上了耳轮,鼻

孔一个朝天,一个朝地……那个美丽乖顺的小女孩已不复存在,代替她的是一个被病魔统治

的怪物。

    抽搐终于开始了。发作的时候很突然,好像女孩接受了一道从天而降的旨令,毫无先兆

的骤然痉挛。软绵绵的女孩皱缩得像极坚硬的抖面棍,每一块筋肉部像铁一样放光。小小的

身体像一柄射雕的弯弓,反弹在惨白如雪的病床上,无数的汗水从这怪诞的人体虹桥上,滴

滴嗒嗒溅落,犹如春暖花开时积雪的屋檐。

    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血受此蹂躏,老姜猛烈地往墙上撞自己的头,整个楼层被他撼动,暖

气管子发出强烈的共振。他完全不觉得疼,或者说身上的疼转移了心上的疼,倒略略舒适些

    看着丈夫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乔先竹反倒冷静了。谁是一家之主?平和的日子里,男人

们发号施令。当厄运像洪水般袭来的时候,女人们就挺身而出了。笨重的东西都被淹没了,

只有那些平日里轻飘飘的物体,顽强地在浑水之上浮动。

    护士们开始紧张地救治。

    “我要去找他!”

    “找谁?”乔先竹抱着丈夫。

    “找那个像巫师神汉一样的大夫。他什么都知道,病要变成什么样,他早就心里明镜似

的。可他就是不给治呀!愣是他把我们孩子给拖成这样的啊!我要找他去!跟他算帐!和他

拼命!孩子不活了,我也不活了,他也甭想活!”

    乔先竹抱着丈夫声嘶力竭地对护士喊:“你们给他也打一支镇静药吧!让他也睡过去吧

!求求你们了!”

    孩子睡了,丈夫也睡了。刚才狂躁一团的病房,现在宁馨静谧。

    要是永远这样沉寂,多么好啊!乔先竹真想此刻火山爆发,他们一家人就永生永世不会

分离了。

    丈夫已经垮了。乔先竹觉得平日倚在背后的那棵大树,被雷劈得四分五裂。她真想昏过

去啊!在小说里电影里,女人是那么容易昏过去。身子一软眼一闭,就可以缩成一团倒在地

上。等她醒来,事情多半就会好起来。

    她真想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就在这医院冰冷而又带着消毒气味的水泥地上,永不醒来

。她再也不用在孩子面前强装笑脸,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等着一天比一天恶化的报告单了…

    她喃喃地说:“孩子,你去了,妈也跟你一起去。在那个新的地方,妈还给你做妈,你

还给妈做孩子。妈还天天给你做疙瘩汤喝,多放香油……”

    她的思绪像锈链子,缓慢迟钝地向前扭动着。可是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没有一丝昏过去的

迹象。她的眼珠干涩如沙,嘴里也没有一星水气。

    她没有昏过去的权利。

    许多厂里的人来看孩子。

    “下班后有事吗?”

    “没有。”

    “那咱们到医院去吧。”

    “好好的到医院去干什么?”

    “去看老姜师傅的闺女呀。”

    “还真得去看看。听说是快死了。要是去晚了,就是想看也看不到了。”

    “真可惜,我以前没看过那孩子。”

    “听说脑袋肿得像脸盆。手脚都绑着……”

    “赶紧去!干嘛还等着下班?上班去,领导还敢不批?”

    人们蜂拥着去看那濒死的孩子。看完之后,心里生出自豪感幸福感和优越感。一无所有

的人知道自己拥有健康,就是极大的富裕。为人父母的回到家里,骤雨似的亲吻自家的孩子

    司徒大妈不敢去看。她把假牙咬得嵌进了牙帮骨,才到了病房。

    “司徒奶奶,您来了。这些天来了好多人,来看我。可是,您老也不来。我都想您了。

    司徒大妈做好了最充分的思想准备,床上就是躺了一个鬼,老太太也不害怕。可是老人

家还是毛骨悚然了。她听到一个面目丑恶的小人发出那么动听的声音。

    姜小甜的脑袋变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多角体,司徒大妈老眼昏花看不太清就是了。

    那简直就不能算是一个人。什么都变了,只有嗓音依旧。

    “奶奶忙。从今以后,奶奶常来看你。”老人泪水涟涟。

    “那我在病房活到一百岁,奶奶就得来几万次了。”

    “来!奶奶来!几万次也来!”

    “奶奶,我是逗您呢。您也不想想到那会儿,您多大岁数了!主要是我活不了多久了。

”小姑娘的眼珠已经像踩进泥里的杏核,很难转动。

    “小小的孩儿,怎么能说这话!”

    “奶奶,我要是不在了,我爸我妈老了,谁来服侍他们啊?我以前喝了我妈那么多的疙

瘩汤,我总想等我妈老了,我也给她做疙瘩汤喝,可惜我做不成了

    “做的成!做好了,别忘了给你司徒奶奶一碗。”老人赶紧颠颠地走了,她再也受不了

了……

    小甜躺在床上,你分不清她什么时间睡着什么时间醒着。疾病使人极大地聪明起来。她

的脑瘤一定使某些神经绷断了,断头又搭上了线。就像烧断了的灯丝又对接上,分外刺眼。

    乔先竹的心被一只铁爪攥出血来,心里叫着:瘤子瘤子,你快长到这孩子脑子里管说话

的地方去吧!让她傻了吧!

    死亡是一位透明的老师。活得好好的人是看不到它的。只有那些衰竭到极度的人才被它

收作学生。它诲人不倦地教导学生,濒死的人往往说出智慧无比的话。

    “我死了以后,不要烧我,也不要埋我。烧我的时候头发会着火,太疼了!埋在土里那

么黑,那么憋。蚯蚓会爬过我的脸,雨水会灌满我的耳朵……”小甜眼睛里的世界已经像砸

碎的万花筒,是一堆彩色的碎片。这在好人想来自然是非常可怕,其实它是逐渐形成的,姜

小甜习惯了,忘了完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了。

    “那你说,我们可该把你怎么办呢?”母亲钻进了孩子的圈套。现在不是讨论死不死的

问题,而是在研究死后的处置方案了。

    “我也不知道。我以前也没碰见过这种事,别的小朋友也没有说过。我累了,我要睡觉

。我以后要穿一双红皮鞋,要草莓那种颜色……”女孩子立刻睡着了,你说昏过去了也行。

    老姜已经是个废人。他不吃也不喝,只是愣愣地盯着女儿看,好像要在黑眼珠上雕刻出

孩子的影像。他觉得这个脑袋畸大四肢枯干的小人,哪里还是他的孩子!一个魔鬼在暗中偷

天换日,就像跳大头娃娃舞,这是一个假面具。

    他要砸了那个可怕的怪脸,把他可爱的孩子从后面抠出来。

    女人强迫自己吃饭,使劲吃。一家人总要有人主事,她吃的时候完全不知道饥饱,就迅

速地肥胖,显出灰白的囊肿。

    日子像蜕下的蛇皮,一动不动地挂在墙上。

    那个时刻渐渐逼近。

    袁大夫无动于衷,所有的同情心怜悯心在实习医生的时候就已用完,最初的病人死亡时

他痛哭流涕。一次次的死亡把他的泪腺灼干了,只剩下坚如磐石的责任感。他承认,自己的

侧隐之心绝不如那个抹着眼泪的司徒大妈,可是他会为拯救生命奋斗到最后一息。眼泪不是

药。

    袁大夫注视着一道道病魔运行的轨迹,想尽所有的办法。他嘲笑自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

之的愚人。

    人们都在盼望出现奇迹。但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就是因为在一般情况下绝不会发生

。那个烂菜花蓬蓬勃勃地发育着,把小姑娘全身营养血脉的精华都攫取来,肥沃地滋润自身

,快要成熟了。

    癫痫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小小身体成了病魔信马由缰的草场。抽搐的时候,像一只从高

空坠下的猫。

    “袁大夫,求求你。”乔先竹说。

    “求我是没有用的。所有这些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了吗?”袁大夫不耐烦。

    “这回是求您把我的头割下来,给我的孩子缝上。”乔先竹很平静地说。

    “那是不可能的。”在袁大夫多年的医学生涯里,还从没有人提出这种古怪请求。

    乔先竹使劲揪住袁大夫,她的指甲长时间没剪,把袁大夫的白大褂袖子割丹了。

    “医学做不到那一步。即使做到了,那个人是你呢?还是你的孩子?人之所以存在,所

以你就是你,而不是其它的什么人,就因为头颅是不一样的。将来有一天,医学发展到了那

一天,也不会做这种事的。”袁大夫想把袖子抽出来。

    “你休想走!”

    “你要怎么样?你!”袁大夫难得的吃惊了。

    “既然你治不活她,你就把她治死吧!大夫,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她这么活着太受

罪了。我看着她受罪我又代替不了她,我又不能不看,要不你就把我的眼睛治瞎了吧。医生

,你给她吃点药,你让她平平安安走了吧。可是你别告诉我!你就骗我一回吧!你让我在她

前头死了吧!”

    袁大夫推开披头散发的女人,对护士说:“给她用强力的镇静剂。”

    乔先竹醒后,精神平稳多了。

    “我们不能老这么垂头丧气的。我们得笑。”她说。

    丈夫首先响应号召,他想把嘴角咧上去。可是长时间的愁苦皱纹,像锚链把筋肉固定在

悲惨的模具里。他就用手指把嘴角像被子似的推向上方。

    成就了一个很完美很标准的笑容。

    女孩用她的半个眼球注视着这一幕,说:“我也要笑吗?”

    “要笑。”妈妈说。

    女孩吃力地笑起来,那是一个极恐惧的表情。又一次抽搐降临了。

    现在每天都给孩子输镇静药,她只做一件事,就是昏睡。在如此安谧的条件下,肿瘤发

育得更加圆满。孩子的头皮紧张得如同笛膜,血管像琴弦一样跳动,养料源源不断地供应那

个赘物的消耗。

    由于家长的强烈恳求,那种像墨水一样蓝的药物被滴进孩子的身体。袁大夫想对他们说

,事至如今,除了徒增痛苦,没什么用了。可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如果不用这味药,他们

会后悔一辈子的。现在已经不是考虑病人的问题,而是要为活人着想了。

    奇怪,那小女孩似乎并不觉得痛。

    乔先竹呆呆地看着那蓝色的液体。这是一个有着皎洁月光的晚上。只有小小的床头灯亮

着。

    孩子的命就存在于这靛草一样蓝的药水当中吗?

    突然,女孩醒来。

    有什么东西能对抗那么强大的镇静剂呢?

    “妈妈,我想喝水。”

    “别给她喝。她这个病就是从喝水上得的。越喝越重。”爸爸说。

    “不喝就会好吗?”女人说。

    “喝吧。”爸爸就给女儿喂水。

    她一口气灌了那么多水。好像脚下有个漏斗,把水又渗回到地里了。

    “好舒服呀!”女孩说,“你们为什么老不让我喝水呢?要是让我喝水,我早就好了。

    “从现在开始,你爱喝多少水就喝多少水。”女人说。

    “那我就变成一个水鬼了。”女孩微笑着说。

    “别神呀鬼呀的。渴了就喝不渴就不喝。”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们不给我水喝,就是想让我早死。我死了,你们就高兴了。”

女孩安安静静地说。

    “孩子,谁教你说的这个话?”这是女人自从孩子病了以后,听到的最恐怖的话。

    “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女孩很骄傲地说。“你们以前就说过,想要一个男孩。有我

在,就没法生一个小弟弟。所以,我根本就没有病,好好地上着学,是你们非把我送到医院

里来的。送来以后,你们又不给我治。这么好看的药。”小姑娘的手绑着,怕的是她突然抽

风时掉到地上骨折。她无法动手,只能用半个眼珠瞟瞟湛蓝的输液瓶。

    “不是啊!孩子!大夫说这个药特别疼,怕你受不了啊!”乔先竹像母狼似的嚎叫着。

    “你们骗人。它一点都不疼。”小女孩坚决否认。她极度衰竭,连剧痛都感觉不到了。

    “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了。你们总是骗我。你们连水都舍不得给我喝……现在我就

要死了,这会儿你们就满意了吧?我知道你们会偷偷地笑……。你们可以去生小弟弟了……

可是我都不在了,他又是谁的小弟弟呢……”

    男人和女人死死地对视着。这肯定不是他们的孩子,而是一个刻毒的妖怪。不知道在哪

一个漆黑的夜里,它把他们美丽聪明的女儿换走了。

    “孩子,这是谁教你说的胡话啊?爸爸妈妈是多么地爱你啊!假如这罪过能够换到我们

身上,哪怕就是增加一千倍,爸爸妈妈也愿意替你受啊……”乔先竹凄厉地叫着。

    “我再也不信你们了……别忘了我的红皮鞋……要草莓色的……”姜小甜说。她仿佛看

见了那双鞋,脸上出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缓缓地从嘴角升到了眉梢,像烛焰熄灭前的

最后一跳,空空洞洞地停在变了形的鼻尖上面,之后就永远地栖息在那里。

    夫妇俩拼命地按铃。护士像潜伏的士兵冲了进来,开始抢救。

    “结局就是这样了。我早已同你们说过。抢救过来之后,无非是让她多受几个小时或是

一天半天的苦,最后还是……”袁大夫说。

    “不!不!我要抢救!我要你把她救过来,我还有话要对她说啊,她不能就这样走啊,

我得给孩子说清楚啊,她太委屈了啊,我的孩子!”即使在这种时候,女人依然十分清楚,

丝毫没有晕过去的迹象。

    袁大夫第一次违背自己的判断,指挥抢救。

    女人目光炯炯地看着。

    袁大夫错了。女孩永远地笑下去了。

    女人突然扑上去,狠命地捶打女孩的头,“她活着的时候我不敢碰你,现在她死了,可

你还活着!我要把你剜出来,剁个稀巴烂!是你害死了我女儿,你赔我女儿!”她猛烈敲击

女孩的后脑,不知为什么她认定那该死的瘤子长在脑壳靠近枕头的地方。

    女人的精神在这一瞬完全崩溃,她把死人摔得嘭嘭作响。

    轮到男人顶天立地了。他对医生说:“孩子是不行了。救大人吧。”

    老姜操持去给孩子买最后的衣服。司徒大妈不让他买红皮鞋,说是这样小小年纪就夭折

了的女孩,是不能穿红的。要不,对活着的人不吉利,他拿不准这件事怎么办。虽说回了家

,女人还是疯疯痫痫,一天嚷着:“我不想要什么小弟弟,我就想要你,我的女儿啊……”

    可是不问女人这事就定不下来。他终于对女人说了。

    乔先竹坐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凝然不动的眼睛仿佛透明。

    “对活着的人不吉利?活着的人和她有关的还有谁?不就是咱们俩吗?”女人这一刻明

白如水。“最大的不吉利不就是个死吗?她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有不吉利,那

就是女儿要送我的东西,我都收着,搂着,抱着……她就要一双红皮鞋,你还不给她买!你

还要来问我!难怪她恨我们,女儿,你恨得有理,你该恨……我们就是太可恨……”

    草莓红的皮鞋给女儿穿上了。

    烧骨灰的时候,推尸的老头盯着红皮鞋看。

    老姜说:“你没见过这么穿的是不是?我们不怕不吉利。”

    老头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是想,这双鞋给他的外孙女穿挺合适。

    乔先竹没去火葬场。老姜怕她一定要去,正不知如何劝才好,乔先竹自己却先说了:“

我不去。那不是烧我的孩子,那是烧那个瘤子。”

    女儿被捅进焚尸炉。老姜就跑到院子里看烟囱里冒的烟。他想这是这孩子在世界上最后

的模样了。砌成四方形的烟道冒了一缕极轻袅的白烟,之后就是浓黑的乌龙。

    “孩子,爸爸知道只有刚开始那一小截是你,后来就都是那个瘤子了。你到天上去了,

你顺着风回家看看你妈吧,她想你啊!”

    女人不吃饭,瘦得像两张纸贴在一起。在亮光里,从她的后背,能看到前面的肋骨。

    吃饭的时候,她就说:“去叫小甜。”

    小甜自然是不会来的,她就说:“你先吃我等她。”

    闻到饭的气味,老姜觉得饿极了。从那遥远的疙瘩汤以来,他好像从未吃过饭。他把饭

碗上的磁都咬下来了。

    男人在事情没有发生以前非常惊慌,把力量积攒起来。结局一旦出现,就冷静了。女人

们在每一步骤中都有板有眼,她们把血撒在途中,最后就全线崩溃。

    夜里,乔先竹把丈夫撼醒:“起来!起来!我们的女儿活了!”

    老姜看到女人的眼睛绿莹莹的,好像表盘上的荧光。

    “活了?怎么会?是我亲眼看见她烧成了灰!你醒醒!”

    男人去摸女人,好像摸到一丛荆棘,到处扎手。

    “你快去开门!她就穿着红皮鞋,在我们门前走呀走……”女人挣扎着要起来。

    “我去!”男人开了门。门外是一地清辉。

    “都怪你开晚了门。女儿又生我们的气了。她走了……走了……”

    女人凄凉的嚎声,在“个”字工棚区每一家的窗玻璃上,画出尖锐的痕迹。

    “这女人干脆死了吧!”睡梦中的人们赌咒。天亮以后,人们略微慈善了一点。“想个

办法救救你老婆吧,要不就难说了。”大家劝老姜。

    男人对女人完全无能为力。能说的话都说过了。他原本就不是一个能说的人,死亡和焦

虑更剪去了他的半截舌头。

    女人真的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老姜没办法,又去找袁大夫。他不想见医生,可是除了医生谁还能救女人的命?找别的

医生?袁大夫是最好的了。而且他什么都不用说,袁大夫都明白。

    “医生,到我家去一趟吧。救救我女人。”

    “我不去。”袁大夫刚做完一台大手术,正在洗手。洗完后,他并不是像常人把手在毛

巾上擦干,而是甩着两手,等着风把它们吹干。

    “要不我把她送到您这里来。”老姜哀求着说。

    “那也不必。看不看都一样。”

    “医生,您不能见死不救。”

    “我只说不去见她,并没有说不去救她。她的病我不用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只

有一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医生您快说。我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她。她们都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是

要我的心煎了给她吃,我都掏出来。”

    “别说的那么鲜血淋淋。那都是神话故事里的事,根本没用。医生有的时候很无能,比

如对付你女儿的病。有的时候也很有招数,比如你老婆的病。你的女儿我没能留得住她,但

你的老婆我可以治。”袁大夫的子被风吹干了,插进雪白的白大褂兜里。

    “快说啊!大夫!”老姜恨不能把办法从医生的喉结下抠出来。

    “这个办法主要就看你的了。”

    “我?我没事。是她不行了。”

    “妻病夫治,也是一条原则。”大夫平静地交待。

    “我能行吗?我……可会什么呢?”老姜忐忑不安。他来求大夫,没想到医生又把这颗

苦果子还给了他。

    “你行。这事除了你还没有人能办得成。”

    “这是个什么妙法呢?”

    “让她怀孕。”

    “再生一个孩子?”老姜的眼睛瞪得像两盏汽车大灯。

    “是的。唯有这个方法才能挽救她的精神和生命。”袁大夫极肯定地说。

    “可是您现在没看见过她。她瘦成了一把筋,摔一个跟头,能在地上打出火星来!她哪

还能生孩子?孩子会把她的肚皮硌漏的!您快点给她开些参吧。山参红参太子参西洋参都行

。你那个主意会要了她的命!”男人又开始恨大夫,觉得他像个兽医。

    “世人只知道用参。其实人参杀人无数,是个罪大恶极的凶手。我出的主意,你可以不

用。只是她现在的情形万万不可用参,你一定要记住。”袁大夫结束了他的谈话,就像合上

了一本厚厚的字典,把所有的解释都藏在了里面,不再打开。

    男人回到家。乔先竹说:“我知道你到哪里去了。你去找医生了。”

    女人的身躯已经像一块洗过无数次的布,又软又薄,轻轻一吹,就会破一个大洞。

    “医生说什么来着?”

    “医生说让你好好吃饭。人死了不能复活,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只要人活着,什么都

好说。”男人从来没把话说的这么流畅。

    女人听了说:“这不是那个医生的话。那个医生从来就不会说这么好听的话,这是你说

的话。也够难为你的了。”

    老姜觉得女人变的像那时的女儿,一身的妖气。

    女人的世界已缩成一个冰冷的古井筒,里面只住着她的女儿。她不明白男人为什么撒谎

,“医生还说什么了?快告诉我。”

    “医生就再什么也没说。”老姜喃喃地回答。他不会编谎,只有缄口不言。编不圆的谎

就像破竹篮,鸡蛋都漏下去了。

    “那就是说我快要死了。”女人幽然地吐了一口气,“那个医生要是不说话,事情就没

救了。”

    “不!不!他可没说你快死了。他也没不说话。他说你只要按他的法子办,什么事都会

好的。”老姜忙不迭地辩解”

    “你又在骗人。你是骗不了人的,干嘛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呢?也许骗骗别人还行,你

哪能骗过我呢?”女人宽容地说。

    “这回可是真的!医生真说事情好办。”男人想,彼此之间骗的太久,都不知道什么是

真的了。

    “倔大夫人说什么了?”乔先竹难得有兴趣。

    “这个……还真不好说……是……”男人结巴的厉害。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咱们不是两口子吗?”

    “对对!就是两口子的事!”男人如获至宝。他真没法说那个主意。

    “你说呀。”

    男人发起火来:“别提他!他的主意混帐极了!是把人往死路上整!”

    “我不怕死。快把他的主意讲我听听。”男人的火气触发了女人的心气,穷追不舍地问

    “他说……让你再生一个孩子……”老姜等着女人撕肝裂肺地惊叫。

    “他真这么说了?”女人没叫,但满脸惊愕。

    “真的!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该死的袁大夫的原话。”

    “他怎么跟我想的那么一洋!我早就琢磨过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俩就像两棵树。

我们结了一个果子,它被风打掉了。我们再哭,它也不会回到树上去了。可是我们还能结好

多好多的果子啊!我早就想和你说了,可我怕你笑话我。都这样了,还想着这事。我不是个

下贱的女人,可我想要个孩子。我是个女人,我不能没有孩子,你要可怜我,你就按医生的

话救我。有了孩子就有了我……”女人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的话,要是平日,早就上气不接下

气的了。今天却神采奕奕。

    “不!我不能干那事。你就是真的信他那个邪招,也得养好了再说。你现在这样,孩子

会要了你的命!”男人坚辞不于。除了心疼女人,他对自己毫无信心。自打女儿病,住进了

病房,他就知道自己不行了。

    女人不再说话。她没有力气说话了。她无声无息地贴在床上,像一枚叶脉分明的书签。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都不提那个后题。他们像两艘破烂的小船,谨慎地避开犬牙交错

的礁岩。

    那礁岩是有生命的。在黑暗与沉默中越来越大,横梗在他们之间。

    女人执拗地什么话也不说,安静地等待死亡。

    男人凄惨地说:“你这不是害我吗?孩子刚走,你又要走。留我一个人干什么?谁走在

前面谁享福,有人照顾有人捧骨灰盒。你比我能干,你服侍了我一辈子,这会儿就再让我一

回吧。让我先走一步,让我死在你前头。虽说我比你大几岁,权当你是我姐姐,我到阴曹地

府里也谢你。”

    女人说:“我不是你姐姐,我是你老婆。”

    半夜里。女人突然起身。说:“做锅疙瘩汤。”

    “没菜了。”他们什么也不操持,家里像是被日本鬼子“三光”过。

    做疙瘩汤需要根块状的菜肴做辅料。比如土豆倭瓜西葫芦,要禁得住熬煮。做得了软硬

和面疙瘩差不多。假如放了菠菜,就烂成水草了。假如煮的是扁豆,硬得像地雷,垫得牙疼

    “不用那么讲究。就吃甜疙瘩汤。”女人说着爬起来,手脚麻利地生火做饭,全然不见

了病恹恹的模样。

    男人在医院里见得多了,他恐怖地想到回光返照。

    他要抢女人手里的面盆,女人像铁钳似地抓住盆,他只得由她。

    火光映着女人的脸,像刷了一层金漆。女人就显得神圣。

    两个人把疙瘩汤喝得呼噜噜地响。喝的时候,他们都想起女儿,可是他们都不说了。喝

着喝着,他们突然不喝了,觉得疙瘩汤里有一股血腥气。

    喝完了,出了一身透汗。女人说:“这件事,你听我的。”

    男人说:“什么事?”

    女人把男人拉到身边:“睡觉。”

    炉子上坐着水,火光从炉底泻出来,与高窗洒下的月光辉映一处,金银镶嵌。

    男人拼命摇头,好像他刚从水里钻出来。“你说什么?”

    “睡觉。”女人坚定不移地重复。

    对于那件事,她不会用更文雅的话来说,她只会这一种说法。虽然粗鄙,但她的神情极

严肃。

    “不不!我不行……是我不能……”男人连连退缩,直到凸起的腰肢抵到絮着蛛网的墙

角。

    “你能!你怎么不能!你是个男人,你就应该能!你想想我们的孩子你就应该能!”女

人斩钉截铁地说。

    不提女儿还好,说了,男人更瘫软不堪。

    男人说:“改日行吗?我明天就去买猪腰子。”

    女人的牙齿闪闪发亮。人哪都能瘦,就是牙不会瘦。“不行!就今天!我等不到明天了

。明天我就会死了!”

    女人被一种奇异的火焰烧灼着,光着身子在屋里追逐着男人。男人哀求她说:“我答应

睡觉。我答应睡觉还不成吗?只是你的肚子里还有一个环。就是我咬着牙行了那种事,你也

是坐不了胎的。”

    女人安静下来,说。”我倒忘了那个铁圈。我们先把地耙平了,再撒种。”

    第二天他们去了医院妇产科。主意虽说是袁大夫出的,可医院也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

在医院住过那么长时间,知道了医院内部的分工也是很细的,就像各种颜料绝不混淆。要是

愣掺和在一块,就是黑的了。

    “你才多大岁数啊?还没绝经呢,你摘的什么环?可不是儿戏,摘了立马就能怀上。这

样的事我们见的多了,昨天我才给一个已经当了奶奶的人做了流产。你有五十了吗?我劝你

别着急。再坚持两年,等身上彻底干净了,再摘不急。”妇产科医生很健忘,她刚在病历上

写下乔先竹的年龄,还不到四十岁。

    “我就是想怀个孩子。”女人说。

    “你?”胖胖的女医生像根膨化雪糕,吃惊地张着肥而圆的嘴:“你这么瘦,估计已经

没有了受孕的可能。我们刚才说的只是万一。在德国集中营的女犯人,就是因为瘦,全怀不

上孩子。说了这么多,我还忘了问你,你的孩子呢?”也许见多识广,谈到这么敏感的话题

,女医生依旧春风满面。

    “她死了。”要是以往,乔先竹立刻痛哭流涕,今天她却很宁静。“这是她的死亡证明

书。”她掏出叠得齐齐整整的一张纸。他们从未打开过它。

    “我们还需要再核实一下。”女医生谨慎地说。

    正巧袁大夫走进来。妇产科和外科在广义上属于一家。

    “她的情况我知道。你就给她操作吧。”袁大夫说。他没有丝毫惊奇的神色,一切都在

意料之中。

    乔先竹向袁大夫羞涩地笑笑。这一笑表示什么意思呢?她也说不清楚。希望在远处鬼火

似的跳跃着。

    女人躺上手术台。女医生把闪闪发光的钳子楔进她的身体。仿佛一堆钢鏰撞击的声音在

她的洞穴里作响……一旁有个银亮的不锈钢器械桶,正好反射出医生们的动作。当然很不精

确,好像被水洇过的画。由于圆弧凸起,又像哈哈镜似的变形。医生的脸像一粒长长的豆荚

,套着乳胶手套的双手格外地宽阔,好像白色的章鱼。

    这本是一个小手术。医生们把那个像戒指般的细钢丝环从女人体内掏出,犹如在茶杯里

舀一粒黄豆。雪糕样的女医生已经用钢钳触到了它,敲响了它坚硬的表面。剩下的工作就是

把它拽出来。萝卜缨已经揪住,拔出它还是问题吗?

    没想到女医生遇到了顽强的抵抗。那个铁环长出了无数的根须,植入它栖居的子宫。

    女医生试着加力。她把撬钉子的力量输入到悬空操作的手臂上。但那个铁环纹丝不动,

好像已经在女人体内停留了一百年。

    胖医生的白帽子被汗水胶在头上,勇气像雪糕一样融化了。她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这

个女人以前绝不是这么瘦。她迅速萎缩的结果是把这个钢铁指环嵌进血肉。

    “去叫袁大夫。”女医生小声吩咐护士。

    老姜等在外面,焦虑不安。女人进去好长时间了,毫无音讯。他从护士急匆匆的脚步里

觉得异样。他忍着没问,问了人家也不会告诉他。

    他看到袁大夫走过来。他希望袁大夫能给他一个微笑,他就会安心好多。但是袁大夫看

也不看他走过去,好像他是一只痰盂。

    女医生刚想交待病情,袁大夫说:“我明白。”

    女人被悲哀蒸发了。残存的躯体坚硬如铁,包裹着避孕环,如同一口保险箱。

    乔先竹从不锈钢筒的反光中,约略知道出了点麻烦。这意外到底是什么她不清楚。女医

生的摆弄还没有给她造成太大的痛苦,只是觉得内里坠胀。

    看到袁大夫,乔先竹不好意思。虽说打过许多次交道了,但她此刻姿势不雅。只是男医

生的态度非常严谨,容不得你有丝毫忸怩。

    袁大夫轻柔地操作了一下,说:“是我劝你要个孩子的。现在我要劝你不要孩子了。”

    “为什么?”女人觉得自己的脊髓被抽走了。插进她身体的形形色色的器械,随之剧烈

抖动。

    “因为那个环卡在里面了,很不好取。”袁大夫简略地说。他不屑给病人作更多的解释

。病人知道的太多,只会给医生添乱。

    “要是一直取不出来,它不会随着我的血流到骨头里吧?”女人有些惊慌。她不怕死,

但是她讨厌这种死法。

    “假如一直取不出来,它就老老实实地呆在里面,同你相安无事,你什么感觉也不会有

。比如有人打仗时子弹留在皮肉里,以后就变成了一个钢铁馅的饺子,同人和平共处。烧骨

灰的时候取出来就行了。这个环比子弹可要温和的多,你尽可以放心。别动它是最好的方法

。”袁大夫破例说得比较详细。

    “可是孩子呢?孩子能和这个环一块长大吗?”女人问。她身上的铁器一阵乱晃。

    “没有孩子。孩子是和这个铁环誓不两立的,所以它叫避孕环。”袁大夫觉得这个女人

真是愚不可教。

    “那我要孩子,不要环。”女人把自己的姿势调整得更舒适一起,“你要是不给我取出

这个环,我就不起来。”

    “就是说你坚决要去掉这个环了?”女医生兴奋起来,这是一个练手的好机会。但是要

分清责任,类似文责自负。

    女人很清晰地说:“医生,您甭害怕。这事是我自己要求的,同别人没有关系。虽说主

意最初是大夫出的,可我听了,就是我的主张了。现在大夫改变主意了,我可没变主意。你

们想法把那个环给我取出来就是了。当医生的既然有办法把它送进去,就该能拿出来。受疼

流血我都不怕,实在不行了还可以开刀,我一定要再生一个孩子。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别

跟我男人商量。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这环可在我身上,不是在他身上,跟他没关系。我现

在也没打麻药,脑子清清楚楚,我说的话我负责。剩下的事你们就看着办吧。”女人说完,

合上眼睛,好像再也不打算起来。

    女医生用目光问袁大夫。袁大夫说:“既然这样,你就干吧。”

    女医生说:“你别走。”

    袁大夫说:“好。我看着。”

    女医生把锐利的剪子探进去,找到那个环,那个环埋在肉里,只有一小段露在外面。就

像缝在一床厚棉被里的线头,一不留神就缩跑了。

    一切都在人体中的黑暗当中进行。精妙的感觉通过长长的金属手柄和隔膜的乳胶手套传

达到手术者的神经。女医生吃力地辨析着微茫的差异,确认锋利的剪刀刃口下是一根钢丝,

而不是一条血管或是一束筋肉,她就铛的一声撂合了剪子。

    接着她又细心地把铁环破成许多截,就像不嫌麻烦的家庭妇女在拆一条旧裤子。然后她

用长长的镊子把铁蜈蚣一样的钢丝残片,一段段夹出。

    每一段环都血肉模糊。护士把它们在水池里洗干净,贴在洁净的白纱布上。

    钢弦的每一丝抽动,都给女人以狞厉的痛感。她觉得医生不是把钢丝取出来,而是把它

们在她的肚子里烧红了。随着钳子的翻动,她感到自己的子宫变成破烂的蜂巢。

    护士终于在白纱布上写完了那个鲜血淋淋的“0”。

    袁大夫用钳子拨拉着钢丝,说:“唔。很完整。”

    成功了。

    女人的头发像黑色剪纸贴在脸上。

    男人迎着女人,“出了什么事?把我吓坏了。”

    “什么事也没有。”女人笑了,真切快活。她脸上的肌肉由于不习惯这种分布,突突地

跳起来。

    老姜相信女人一切顺利。那笑容是绝装不出来的。

    “谢谢您。”夫妇俩对飘飘而去的袁大夫说。

    “一个月以后。”袁大夫说。

    走廊上的其它人都听不懂这句话。

    女人安安静静地养了一个月。她已经能做一点轻微的工作了。男人给自己买猪腰子吃。

那些叫做什么“鞭”的补品,太贵了,吃不起。而是老姜觉得自己不至于那么无能,主要是

精神上的事。妻子活过来了,他也就恢复正常了。

    那一天终于到了。

    “行吗?”先是男人问女人。

    “行。”女人很肯定地回答。

    “行吗?”这一回是女人问男人。

    “行。”男人很肯定地回答。

    他们于是洗澡,把半个“个”字的小屋收拾得于干净净,好像有一位贵客就要到来。然

后耐心地等待晚上,其实白天也是完全可以的,但他们总觉得那不地道。

    晚饭他们吃的是疙瘩汤。为什么要吃疙瘩汤呢?不知道。女人把水管拧得小小的,水珠

滴下来,就像是千年的钟乳石眼泪。她把疙瘩摇得匀细无比,好像一盆珍珠。

    夜深了。他们一直等到周围所有的人家都睡着了。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晚呢?不知道。也

许是他们有些害羞。

    清冷的月光从高高的小窗流淌进来。晒在赤裸的俩人身上。女人已经丰腴了一些,骨头

与骨头相憧的时候,不会把男人硌痛了。

    “睡觉。”女人说。她的脸上闪着新鲜带鱼的银色光泽。

    她不会说做爱或是造爱那种很美妙的话。可是她庄严而神圣。

    男人勇敢地动作起来。就在他的工具像一条被激怒的蛇,由柔软变为昂然挺立的时候,

他突然在月亮的角落,看到了女儿最后的笑脸。

    他像被抽了大筋,啪地耷拉下来。“你看那月亮!”他说。

    “看什么月亮!我要你看我!”女人热烈地说着,哗地把窗帘拉上。月亮就无助地被关

在外面,只能把窗帘的中央照得雪亮。

    “睡觉!”女人命令着。

    男人振作起精神,竭力想表现得出色。可这是不由人的事,无可遏制地疲软下来。

    女人索性坐起身,像稻草秸扎的假人,只有上半截,下身隐没在黑暗中。

    “你又想女儿了是不是?”她说。

    男人不说话。

    “她是什么?她就是咱俩做出来的。现在她成了废品,我们重造一个就是了。她说我们

想要一个男孩,其实我想要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孩。小甜在天上转了一圈,就要回到我们身

边来了。”女人说着,用手去帮助男人。

    这是一场完全没有情欲的结合。他们贴得那么紧,像是生了锈的钥匙和锁,干燥的没有

一点汁液。

    从此这成了他们的功课。每逢女人做疙瘩汤的晚上,她就追着男人说:“睡觉!”

    老姜的功能渐渐苏醒。有规律的疯狂是一种运动,强身健体,活血化瘀。男人从悲痛的

路灯下走远了,忧伤的阴影淡了。

    脱离了轨道的生活,艰难地回归着。

    突然,饭桌上消失了疙瘩汤。

    初始,男人没理会。吃别的也很好吗!

    晚上,当老姜英姿勃发的时候,女人冷淡地拒绝了他。“从今后,咱们互不侵犯。”女

人说。

    “你哪儿不舒但了?”老姜恨自己该早些想到女人是禁不起连连折腾的。

    “没不舒服。我哪儿都舒服,好久没这么舒服了。”女人背对着他。老姜又问,“那是

生我气了?”

    “别瞎猜,是我有了。你的事就算做完了。以后的活就是我的了。”女人说。

    “真的?你没搞错?”男人欣喜万分。

    “那还会有错?又不是第一胎,我有数的。”女人胸有成竹。

    她很累。事情才刚刚开始,她就累了。可是她不会把这话告诉丈夫。

    “那我们,我们该干点什么呢?”男人摩拳擦掌。

    “等着呗,世上什么事都有速成的,唯有这件事不成。你也帮不了我的忙。让我安安静

静自己呆着比什么都好。”

    男人摸着女人锅底一样凹陷的肚子说:“不知道她现在有多大了?”“蚕豆大。”女人

说。

    此后女人格外娇气,格外珍惜自己。她怀第一胎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那时她年轻,根本

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特殊变化,该上班该骑车该爬高上低一如既往。这回她灵敏得像支试

电笔,每天都侦察出新感觉。有一天,她想吃香椿鱼。

    香椿鱼就是香椿、鸡蛋做的疙瘩汤。别的都好说,可是寒冬腊月的,到哪里去找鲜香椿

呢?

    男人平日对女人是百依百顺,这回说:“难。天寒地冻的。”

    女人说:“嗯!又不是我想吃。”

    男人说“谁?”

    女人说:“孩子。你可以亏待我,你不该亏侍了孩子。要说吃,我是什么都不想吃,是

那个孩子在我肚里叫,她要吃香椿鱼。”

    男人再不说什么,满世界地去找。鲜香椿上市的日子每年只有几天,而且这简直就是一

味野菜。男人实在找不到,就去酱菜园买了腌香椿,回来用水拔了好几天,给女人做了一碗

黑黢黢的香椿鱼。

    他紧张地等着女人的反响,女人越来越挑剔了。不过这一回她已经不想吃香椿鱼了。

    女人每天的主要功课就是感受自己。她以前从不知道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

    受孕的那一刻,她看到卵子在自己的体内四处飘荡。它像一朵透明的葵花或者干脆就是

凶猛的海蜇。男人的蜂群像千军万马杀将过来。圆圆的卵子像海洋里的救生圈,在汹涌波涛

间起伏。唯有一只蜜蜂钻了进去,它甩泥巴封了洞口,和那个眼睛似的卵子作成一个蛹,在

里面慢慢地孵啊孵。一直要等十个月……

    女人的感受掺杂了微薄的科学知识。当她像床单子一样铺在男人的身下时,她感到了一

种创造。

    女儿的脸会突然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比如刷碗后碗底剩下的那一小洼水里,比如

打碎了的暖壶内胆上……她就对她说:“你别急。我就要把你造出来了。我们就会有一个和

你一模一样的孩子了。你就是我生的,造你的那套模具还在,现在把我的血肉填进去,就像

把面按进月饼模子。等上十个月……啊……现在用不了十个月了,你就可以重新回来了……

    一个有经验的老农看到庄稼被冰雹砸了,他会痛哭流涕。可是他一会儿就不哭了。他会

看看节气,麦子不成了种玉米,玉米来不及了种小豆……总之,他不能让那块地闲置,否则

他还算是什么老农!

    女人有时候也会非常忧郁,她想这不是让小甜说中了吗?可是她马上又反驳自己:我不

想要一个男孩,我想要一个女孩。而且这个女孩不是别人,就是小甜自己呀!

    她就心安理得了。

    女人马上就到四十岁了。四十的女人是不宜再生育的。危险像一只猫。在她的头顶上潜

伏着。可女人不害怕。她说:“四十八,还结个瓜呢。谁说我不能生?我摘了环,刚两个月

就有了,就是刚结了婚的小媳妇也没有这么快啊!”

    老姜把所有的活都包揽了,把好东西都省给媳妇吃。

    女人发面一样一天天膨胀起来。女人不对人说,其实这一次和上一次大不一样。上一回

,她迷迷糊糊就当上了妈妈,这一回,要艰难的多。

    大病初愈,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愈,马上就进入制造生命的过程。她像一棵虬蚺的老树,

还要挣扎着结果,就需竭尽全力。

    孩子长脑子了。她知道。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变成了一个空椰子壳,浆水都流到孩子

那边去了。

    孩子开始长机型记性了。因为她的心什么也记不住,好像一块写满了字的青石板,连个

简单的直道也画不进去了。

    她的牙像被陈醋腌过。上下牙对撞的时候,就像两块酥皮饼磕碰,有渣子落下来。女人

非常高兴,虽然从此她只能吃极软的东西。她的孩子开始长牙了。她知道牙并不是生了以后

才长出来的,而是妈妈送给孩子的礼物。

    女人觉得自己像一座老房子。骨头松了,头发一缕缕脱落,背也驼了,眼睛也花了,指

甲凹陷得像汤匙,手脚一阵阵地抽筋……她就非常高兴——这是一个多么健壮的孩子啊!她

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很懂事,知道把最好的养料毫不迟疑地供应给孩子。要是她感觉不到自身

的虚弱,她就伤心了。那说明她的余力还没有贡献出来。

    她的身体彻底背叛了她,她的血管和胃都只为那个发育中的孩子服务。她快活地想:这

个孩子才这么小,就这么有本事,将来一定能做大事。

    在有月亮的夜里,男人会打熬不住。女人坚决不许男人上身,像狮子一样凶猛地叹道:

“不行!不行!”

    “就这一次。你的身子还不算很重,我一定特别地小心。”老姜和颜悦色地说:“要不

姿势随你选。”

    “半次也不行!那些玩艺淋到孩子头上,会得瘌头疮的!”

    “你瞎说!咱们以前不是也有过的吗?女儿不是好好的吗!怀胎十个月。难道男人要当

八个月的和尚?”老姜急了。

    “我要出个优质产品。什么都别说了,你就丢掉幻想吧。那事是一点指望都没有的。”

    “那我怎么办哪?”老姜百般无奈。

    “怎么办都成,就是别惹我。”女人懒懒地说。

    “那我就去找别的女人了!”老姜赌气地说。

    “行啊!随你的便。只是不要给钱。咱们家拉了不少帐,孩子生下后,开销就更大了。

”女人心平气和地盘算着。

    “不给钱天下哪有那样的好事呢?什么都在涨,这事也不知是个什么价了。”男人长叹

了一口气。

    “不是说有不图钱的友谊第一的吗?你就不能找个心灵美的了?还不得传染病。”女人

打趣。

    “嗨!越说越没谱了。谁会看得上咱们穷工人。我不动你就是了。憋急了,我有法。”

男人说着起了身。

    “你干什么去?”女人问。

    “用凉水冲冲。去去火。”

    人们的眼光由怜悯渐渐变得平淡了。天地间有许多大事,谁还老注意一家小人物的琐事

。偶尔议论,有人说:上回死的是个闺女,这会儿八成是个小子,因祸得福。也有人说,那

么大的岁数了,谁知能生个什么?

    不管人们怎么说,乔先竹的肚子像发面似的鼓起来。她的气色比先前好多了,显出蚕要

吐丝时的亮光,好像有绸子在她的皮肤下抖动。

    女人慵懒地躺着。不仅是因为娇气,从骨髓里散发着疲惫。这种疲惫使她有一种神圣感

。唯有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为某事耗过心血的人,才敢有这份神圣。

    能尽的力量她都尽完了,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

    事一到了听天由命的份上,反倒简单。

    应该到医院去做检查了。女人不去。她说:“医生有什么用呢?真有病他治不好。况且

这不是病。”

    老姜说:“上回取环还不多亏了医生。”

    女人说:“那环原本就是他们放进去的,他们不取找谁!再说那也不叫病。”

    男人还是不放心。他想说什么,又怕女人不爱听,就闭嘴。

    乔先竹把男人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说:“你摸她的头。”于是男人摸到一个水中泡着

的篮球。女人的肚皮薄,是属于薄皮大馅的那一种。男人甚至摸到了一些凸起,他想那就是

孩子的鼻子和嘴巴。他得意地告诉了女人,女人拍着他的脊梁说:“你错了,那是屁股。屁

股在上。”

    “那么头呢?”男人吃了一惊。在这个家庭里,最怕头出什么事。

    “头在下。”女人指点着叫他再摸。他摸到一个西瓜似的球体。他捅了它一下,它踊跃

地跳起来响应,弹性十足。

    “头总在下面,晕不晕?”男人设身处地的着急。

    “等她长大了,你问问她。”女人难得地开玩笑。

    “多躺着。无论头朝上还是头朝下,她都没事。”男人体贴地说。

    “只要胎位正,没事。”女人胸有成竹。

    女人像一块就要成熟的麦地,一天天由青转黄,沉甸甸地低着头。

    生的征兆袭来极为突然。

    那一天正在下雨。雨大得像有一万个女人同时死了丈夫,放声痛哭。女人临睡下的时候

,男人摸着孩子的头说:“你觉着怎么样了?”

    “没动静。还没到时间。”女人很有经验地说。

    世上没有两颗相同的黄豆。每一个孩子都是不一样的。可惜女人自以为比妇产科大夫还

有经验。

    半夜,女人觉着下身很湿,好像雨水已经从街上漫上了床。她忙亮了灯,看看身下,已

是一片血泊。

    她推一推丈夫。老姜像猫忽地窜起,“是不是生了?”他问。

    “这会儿有那么一点意思了。”女人平静地说。

    “啊!这么多的血!”男人大惊失色。上一胎是早早送进医院里生的,送去的时候干干

净净,回来的时候也是干干净净。医院把男人女人间这么重要的一件事给隔离起来了。

    “这有什么呢?女人生孩子,原本就要流好多的血。你真是少见多怪。而是女人为了供

孩子,身上的血多的不得了,要借这个时候放出去,不然要憋的难受。”女人微笑着解释。

    看着女人宁静的脸庞,男人安心了。一个流了这么多的血的人,还能快活他说话,可见

这血和平日的血是不一样的。

    女人的宫缩发动起来了,频率密如防止野狗钻进的栅栏。女人不能微笑了,疼痛不给她

喘息的机会。但她的精神很好,就是在痛苦中也是生气勃勃的。疼痛像海浪有规律地涌动,

每一次退却都蕴藏着更凶猛的反扑。

    “到医院去吧。”男人问。

    “可是……我们怎么……走……呢……”疼痛像一个个删节号,穿插在女人简短的话中

    城市的夜幕被雨枪射出无数的窟窿,“个”字工棚区水深没膝,女人是断然不能走的了

。到厂里去叫车,是唯一的法子了。只是女人这里又离不开。

    “你先把司徒大妈叫来吧。”女人沉着地指挥。“不行我就在自家生。”她做好了最后

的打算。

    男人冲出去。

    “拿好伞。你可别冻着。”女人再三叮咛。

    伞根本就张不开,男人顶了张塑料布,淹没在黑幕中。

    女人突然觉出孤独。其实男人呆在身边也没什么用,生孩子是女人的专利。但一个毫无

用处的人呆在身边也比没人强。

    她觉得孩子从她的身体里奋力往外爬。她像一层薄脆的鸡蛋壳,绷住了那颗跃跃欲出的

头颅。她真想帮她一把,就拼命往下鼓气。

    那颗圆滚滚的头颅得了助力,像鲤鱼似的猛一跃,女人听到了响亮的撕裂声。

    乔先竹挺奇怪:是什么东西扯开了?这么不结实?她吃力地撑起身子。看到铺的褥子红

光灼钓,布毛由于粘稠血浆的滋润,一撮撮耸立着,好像那是一幅质量很好的红毡。

    血的汹涌澎湃多于她的想象。但是她丝毫没有虚弱的感觉。她想这没什么可怕的,上回

因为一直躺着,才没看到这么多的血。

    在腿间血泊中,她看到一缕黑如柏油的物件。在这个像笔锋一样柔软的东西两侧,有火

红的溪流无声地推着波浪。在这两条红蚯蚓之下,是像蒜瓣一样翻卷的筋肉。

    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偏着头想了想。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很沉,需要架在肩膀上才能想明白。啊!她

一阵狂喜,迫不及待的孩子用头颅把生命之门撞碎了,她急着要来看看这个世界。

    孩子!你好有劲啊!你要再加把油,冲出来就能见到天日了。

    孩子仿佛听到了她的呼唤,拼命往前拱。

    女人非常抱歉自己的皮肉太坚韧,给孩子冲决罗网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她把双腿张得如

同巨大剪刀,好给孩子前进的路减少阻碍。血就奔混得更畅通无阻。孩子的胎发像煎炸过火

的糕团,变成焦灼的褐红色。

    男人从雨里潜回来,“邻居去叫了,医生就来。来了就好了,你别怕。”

    “已经看到头发了。”女人自豪地宣布。

    “别说话。你好好躺着,千万别说话。”司徒大妈颤巍巍地说。她分明看到女人说的每

一个字,都像按动开关,血一股股溅落。

    那缕胎发像火焰,渐渐增大。女人顾不上说话了,呼呼像电扇吐着气。

    孩子的逸出并不是像蛇似的一寸寸往外爬,而是蜷着身子,像被架在巨大的弹弓上,女

人一憋气,就像拉动钢弦,孩子箭一般地弹射而出,前进一大段。

    现在孩子最宽的两耳卡在产门的峡谷,犹如鸡蛋要通过蛇颈。这是生产中最险恶的关口

    女人突然觉得舒适,宫缩骤然停歇,好像风暴退去的海滩,平静得纤尘不染。宫缩是一

种强制给你的——逼害你的力量,它把你身体里的一部分调动起来,凶狠地同你的整体对抗

。子宫在这种非常时刻,是君临一切的威王。它不听命于任何人,只服从那个黑暗中的孩子

。子宫是女人全身的叛徒,它独往独来,天马行空。

    现在,不知是什么原因,宫缩停了。

    女人立即合上眼,很安详的样子。在剧烈的重体力劳动之后,她累了,恬然入睡。

    “哎呀!你不能睡!你可不能睡啊!孩子卡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的,鼻子都压扁了!

再夹下去,你这十个月的苦就白受了!你就是咬碎了牙,也要再使把劲!听我的话,使劲!

”见多识广的司徒大妈也慌了,拼命做出憋气拉屎的样子,在她遥远的记忆里,孩子就是这

样生出来的。

    “我累了……”女人梦吃般地说。“让我睡一会……等我一觉醒来,就有劲了……”她

的声音轻的像优质羽绒,脸因为失血,苍白如乳胶。

    女人无可遏制地睡去。

    “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呢?”男人六神无主。他的孩子——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头皮

已变成青紫。眼睛紧紧地闭着,使人怀疑里面是否包裹着眼珠。

    门开了。袁大夫走进来。

    “医生!我的老婆!我的孩子!”老姜搂着大夫。大夫浑身精湿。“个”字工棚道路太

狭,车进不来。别说是救人,就是救火,也毫无办法。

    袁大夫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事情远比他预计的要严重的多。

    所有的血液都不凝固,像桃花一样鲜艳。男人和司徒大妈当然没发现危险,他们大叫着

:“孩子快憋死了!”

    大夫把男人拖到炉子边,这是小屋里距床最远的地方。男人预感到了什么。他说:“您

甭问我是想要大人还是想要孩子,我都要!都要!”

    他的眼睛像两块红煤,好像这一切都是医生造成的。

    袁大夫平缓地说:“不是。我不是要同你说这句话。我要告诉你的是:孩子不用保,也

会在的。最多不过是得场感冒,这屋子太凉了。大人却是想保也保不住了。你心里要有个数

。”

    说完,他留下男人在屋角发呆,走到床边。

    他开始帮助女人。“使劲!”他先给女人打针,然后开始帮助女人。

    “你别烦我好不好?我没劲。”女人说,她对医生又敬佩又厌恶,凡有他出现的时候,

准没好事。真想一辈子不见他,可他们总要去求他。

    “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一个孩子吗?现在他来了。”医生温和地说。

    “我知道他来了。”女人轻轻地笑了起来。“她早就来了,他逃不走的,这我比你有数

。”

    “但是如果你再不用劲,你就可能看不到他。”袁大夫严肃极了。

    “医生!您别骗我,也别吓我。我知道我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她多有劲!我怎么会看不

到她?医生,虽说您挺高明,可这回您说的不对。”女人虚弱但是很顽强地说。

    医生真是无计可施了。这个病人很清醒,清醒的病人最可恶。你难以欺骗他们,而欺骗

是医生的常规武器之一。他把老姜叫到一旁,让他预备车把女人送到医院去。三轮车或是手

推车都行,送到大路上,再上汽车。越快越好。医生离了医院,就是虎落平川。虽说病势已

万难挽回,但医生并不死心。医生是一个充满幻想的职业,一面惨淡经营,一面浮想连翩。

悲观丧气和异想天开总是扭缠在一起。

    男人走了,女人竟没有发现。她现在除了感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已经看到你孩子的脸了。她同你死去的孩子是一模一样的。”百般无奈之中,医生

冷峻地宣布。

    女人怪叫一声,像闪电劈开咽喉。她暴凸双眼,颈子膨隆像插满了红蓝铅笔的笔筒。双

手反撑着床板,胸部拱桥般耸起,好像她想用手臂代替脚掌,倒扣在地上走路。“哈——哈

——”她像一个日本武士似的有节奏地吐着气,声音类似凶猛的咒语。

    司徒大妈看着孩子显露出来的半张脸,暗自嘀咕:我看着可不像。

    血雨腥风。灿烂的红色液体像出炉的铁水,红而烫地倾泻。红毡已经饱和,低洼处聚起

血的湖泊,随着女人的用力,某处稍一倾斜,血就冒着泡,变形虫似的伸出触须,蜿蜒而下

,用闷而粘的声音敲击着老姜家粗糙的砖地。

    那个婴孩终于诞生了。他驾着血的波涛,乘一叶红色小舟,翩翩莅临这个潮湿冰冷的世

界。他的最后一跃,是被滚滚热浪射出生命之门的,犹如洪水爆发时的泥沙俱下。

    婴儿亢奋的哭声,像一只只玻璃杯对撞击碎。

    女人拼尽全力喊:“快抱来我看!快抱来!”

    袁大夫看了婴儿一分钟。他用干布把孩子紧紧裹起来,像擎着一把火炬,在女人面前晃

呀晃,仿佛女人是一个原始山洞。

    袁大夫判断的不错。女人的瞳孔已开始散大,像个模模糊糊的水桶。她用尽残存之力,

把仅余的血脉逼到两目之间。就像把牙膏皮里最后的膏脂涂抹到牙刷上,非但不见少,反倒

绰绰有余。

    女人的双眼显出的的光辉。

    “你骗我。她不像我那个孩子。她像另一个人。”女人苦笑了一下,笑容像死水潭里的

波纹,荡漾得很慢,久久地悬挂在僵硬的嘴边。

    “像!谁说不像!和你原来的孩子一模一样!”医生大声地强辩。他知道女人快死了,

分娩时孩子的羊水进了母亲的血液,血液就永不凝固。女人的血像沙漏就要渗光了。他不想

再给女人增加丝毫的痛苦。

    “你知道她像谁吗?”女人神秘地问。

    “像谁呢?”医生没多大把握地说。他想把话题引开,但濒死的女人固执坚定,根本不

服从调遣。

    “像你的丈夫吧?”医生说。他仔细查看过婴儿,却没记住长相。一般凡人认为最重要

的问题,医生们认为最不重要。

    “告诉你,她像的那个人就是我。我不希望她像我,我这一辈子太苦了。”女人声若游

丝,但很清晰。

    “我好痛……痛……”女人突然把手指尖剁进褥子,血花迸散。医生急忙用听诊器去听

,他听到擂鼓一样震耳的轰鸣。刹那之间,行医多年的他以为是惊雷响了。片刻之后,永久

的沉寂才使他醒悟到:刚才的巨响,是那可怜女人心脏的最后一跳。

    “好痛……”是好痛苦还是好痛快?没有人知道。女人的目光定定地凝结在双耳铁锅上

,好像在问:我什么时候再用它做疙瘩汤?

    别以为生命的衰竭抱着长长的尾音,袅袅不绝。它时常戛然而止。斩钉截铁。在惨痛的

最后断裂之前,生命会负隅顽抗,破釜沉舟。

    一切都无以挽救。

    男人和一伙帮忙的人涌进来。“快去医院啊!”他疯狂地嚎叫。

    “不必了。”医生摆摆手。“这是一种很少见的病,一旦发生,现代的医学是没有办法

的。医院是治活人的地方,不会收她了。”

    “她最后说了什么?她留了什么话给我?你们说!你们告诉我!”男人一会儿窜到司徒

大妈面前,一会又虎视眈眈地瞄着袁大夫。

    “她没说什么……”司徒大妈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红了眼的汉子。

    “她去世的时候我在她近前。就我一个人。”袁大夫先解脱了司徒大妈,他知道在以后

漫长的岁月里,老姜会一次次逼问不止。还老人一个安宁吧。

    “她最后一句话是什么?”老姜困兽样狰狞。

    袁大夫静如止水地说,“乔光竹的最后一句话是要你带好孩子,保重身体。好好过日子

……”

    老姜悲嚎起来:“我的妻啊……”

    袁大夫忙把他们的孩子递过去。这个极小的婴孩用好奇的明亮的眼睛,严肃地注视着人

们,仿佛在深思熟虑。所有在场的人都打了一个战栗:那目光太熟悉了!这就是血铺上的那

个女人刚刚合上的眼睛里的光辉。

    袁大夫不由得赞叹那个女人弥留时的聪慧。

    在呼啸的风雨中,在辉煌的血光中,那个小小的婴儿——一个强健完美的男孩,肆无忌

惮地哭叫着,呼唤着一个新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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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者

 

 

 

    制造伤口。在体表还有内脏,切开。然后,再缝起来。这就是外科医生的职责。

    伤口的内部还是伤口。一旦留下,就是永久的痕迹。即使是皓月当空,依旧隐隐作痛。

在所有霪雨和阳光不强烈的日子,伤疤爬动。

    那孩子在我的记忆中,是一滩红水母。

    他的母亲在远方漂泊着,我只看得清她的眼,记不得她鼻翼以下的任何标志。

    女人的眼泪象阿拉伯树胶,从睫毛的缝隙处,弧形泌出。

    我是术者。

    术者是一个很易发生歧义的词,以为手术室躺在白白的帐单下接受刀锋的人,名叫术

者。其实他们是受术者,只有双手沾满血迹,站立在手术床旁的人,才是术者。

    你不适合做术者,石若溪同学。你太瘦太矮,只能剪剪绸缎,不能剪人的皮肤。你的胳

膊,细得象止血钳。见了血,你可能晕倒。总之,你不行。他行。

    外科主任薄亦冰说。

    他手里把玩着一把最小号的手术刀。刀锋轻如柳叶,刀柄沉重地坠下,刀尖无意识地直

指我的眼睛。一个银色的光斑在刀刃滚动。看不见的巨兽被切割出血。

    我示意外科主任把刀递给我。他竟服从了。

    以为我不知手术刀的分量么?

    我拈起那把刀,柄上残存着老年人的体温,一种枯涩的热。

    我很随意地把刀子插进自己左腕的内侧,是顺着手臂的长轴切下的。这样,所有的肌肉

纤维都保持完整,就象顺着竖琴的弦抚摸了一下,不会遗下久远的损害。

    血流出来的速度比我预料的要慢。

    我很生气,把刀尖呈一个角度,搅了一下。一根小血管叹息样地响了一声,绷断了。

    小股血浆飙出。愤怒使我的皮肤干燥,凉润的血液敷在寒毛孔上,蜜一般的舒适。

    我把刀尖提起来。不锈钢曲线柔和的刀尖,拉起一根血的粘线。

    我沉着地把刀锋拭得明净如银。

    薄主任宁静地看着我操作,恰然欣赏一幅油画。

    我晕车。但是,我不晕血。我说。

    看到了。薄亦冰说。在我从医40年的生涯里,还没有看到过这样傻的女孩子。

    他说着,拿起一包止血粉,象给婴儿扑痱子粉那样,糊在我的伤口上。然后说,你切的

深度不错,留不了疤。

    我说。当然。我在医学院成绩优良。

    薄亦冰点点头说,曾海卓,为她缠绷带。

    侍立一旁的曾侮卓很熟练地操作起来,但我感到他的手发出羽毛样的震颤。

    但是,你的血打动不了我。自杀的人流的血比你多,可他们并不能成为好的外科医生。

薄主任说。

    我并不想打动您。我只是被我的想法胀得难受,放血是一种古老的中医疗法,这您知

道。我说。

    你为什么如此喜欢外科?

    我喜欢刀子切割皮肤,再用羊肠线把它们连缀成完整一片的感觉。那是一种艺术,在镂

空的皮肤上作画。

    谢谢你打了一个可怕的比喻。我干了一辈子,还没听到过如此赞美这个行当的。你给我

的印象不错,可是我不能收下你。

    小姑娘,你太柔弱了,外科医生是重体力劳动者,比性交、拔麦子、脱土坯都要繁重得

多。长时间的站立,你的胃就象尼龙网兜,越抻越长,直到坠进骨盆。为了你以后能嫁个好

男人,你不能学习外科。赶快回到医务处,找那个老处女主任,要她把你改分到皮肤科或是

耳鼻喉科。那种精巧和细腻,同你这样的女孩正好匹配。你就说是我说的,她无法拒绝。你

的性格打动了我,我几乎不愿意放你走了。所以,快走。我很快就会改变主意的,外科医

生,说变就变。

    我站着不动。

    石若溪,你为什么还不走?薄主任几乎咆哮。等着您改变主意。

    我不改变主意。我已经把所有的话都告诉你了,这就证明我绝不会改变主意了。澄清的

空气被煮熟了,浑浊包围着我们。

    我看了一眼曾海卓。

    我不希望他说话,甚至不希望他在场。但是我没有办法。他现在已经不是学生了,而是

被接纳的外科医生了。

    而我不是。

    我不知道还能寻出何种理由,说服这个倔老头,真想把手术刀刺入他的左胸。左侧肋骨

第四肋间,是心尖的部位。

    他的心里,一定汪着一团凝固的淤血。

    诅咒使心平和下来。

    我说,正是为了我以后嫁个好男人,我才要留在外科。

    说这话的时候,我并没有非常明确的意思。可这些话一旦说出来,就有了非常明确的意

思。

    曾海卓看了我一眼。

    他的神情使我记住了自己的这句话。

    薄主任一下子沮丧起来,说,真见鬼。天下竟有这样的男人?就不怕女外科医生梦游的

时候,把他给杀了?不管怎么说,我喜欢敢娶外科医生的男人。为了你的男朋友,我收下你

了。好吧,结婚的时候,别忘了请我喝许多红樱桃酒。万一你后悔了,就用手术刀把你的男

人划得遍体鳞伤,而不要骂我这个好心眼的老头。

    医院的食堂,大得象剧场。我掏出钥匙打开我的碗柜,从略有些腐朽的木头味里,拖出

我的碗。

    新鲜莲藕的香气,我想,这一定是我碗柜下方的邻居,没把碗刷干净。

    今天主任执刀一台大手术,我作为他的第一助手,善始善终。

    缝好皮肤的最后一针,已是黄昏时分。食堂所有的精致菜肴,都转移到旁人腹中。

    每一次手术之后,我都成为饕餮之徒。这使我对新鲜莲藕味道深恶痛绝,因为它是我最

爱吃的一道菜。

    我把碗藏在距柜口很遥远的地方,比较安全。我的手指抠住了碗的边缘,随手一拽。手

指遇到了粘滞的沉重,只使碗的边沿倾斜,却拖不动那个碗。我以为被手术耗尽了气力,就

很悲哀。当然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我向指端传达力量,碗就很容易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了。

    那只碗里盛满了新鲜的莲藕。

    我把莲藕嚼得喀喀响。荷花的原始汁液浸透牙齿的每一道缝隙。

    胃饱满之后,大脑才转动:这玩艺如何糖醋到我的?四周环视,他向我微笑。男人不该

有那样灼目的白牙。

    我说,曾海卓,今天没你的手术,怎么也来得这样晚?我的莲藕原想分你一些,可惜现

在已经污染。

    他走过来。

    一个年轻的小护士端着碗吃饭,从碗的上方窥视我们。长长的睫毛扑闪不停,远远看

去,好象一碗都是眼睛。

    他说,我不怕污染。就要接过我的饭碗。

    吓得我连忙把最后的莲藕往嘴里扒拉,含糊着说,我很小气,让你吃只是客气话,你怎

么就当真了。

    曾海卓说,你犯了一个错误。

    我说,不让你吃是为了你好。也许我正是乙型肝炎潜伏期。

    他说,我说的不是这个。你知道是谁给你打的菜吗?

    我说,不知道。也许有仙女什么的,不过按照异性相吸的原则,她应该给男士打菜才

对。也许是打错了,碗柜都很相象。

    他说,一碗菜就让你这么感激涕零吗?你在外科薄主任面前的英气怎么荡然无存?

    我说,那不是英勇,是威胁。只有软弱的人才常常使用威胁。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都垂着眼睛。我没有正视曾海卓。因为他高大潇洒学业优秀,医院

的女孩子都把他当做白马王子。

    医院是一个宠坏男人的地方。

    我的头脑冷静得象第四世纪冰川,但我不能对抗体内的荷尔蒙。性激素使女孩在英俊的

男人面前眼热心跳,眼睛会出卖我心中的秘密。

    只要低着头同他对话,勇气和信念就都属于我。

    你真的不想知道是谁给你打的菜吗?曾海卓说。

    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地问我,那就是你了。我本来以为你还会做个无名英雄什么的,看

来我高估了你。不过,别伤心,我会投桃报李的,假如你下次手术误了饭,也会在碗柜里发

现糖醋莲藕的……

    哎呀,石若溪,求求你。莲藕是我最不爱吃的一道菜了……你就打梅菜扣肉好了。

    不平等条约。肉比菜要贵得多!

    他说,我会加倍还你的。

    我不想进行这种谈话,急转话头。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莲藕?

    观察。对一个外科医生来说,只要认真,没有什么是了解不到的。比如说,我还知道你

从小父母双亡,孤身一人读书很不容易。我知道你学习非常优异,立志成为一个优秀的外科

医生。我还知道你所说的什么男朋友的事,并不是真的……你没有男朋友,没有!他突然激

动起来。

    曾海卓,你详细地了解了我的既往史、家族史,甚至包括个人史,好象我是你的一个癌

症病人。我抑制住自己心灵的震颤强硬地说。

    被人当作病人是一种幸福。我说的是当作,而不是真的。你如果觉得不平衡,就把我当

作你的病人好了,也问我的历史,我会从我爷爷眉心有一颗富贵痣开始,一直讲到我近来为

了一个倔强的女孩失眠……曾海卓温情脉脉。

    远处那个眼睛重叠的护士,把碗重重地墩在桌上。

    我说,我吃饱了,告辞。

    曾海卓说,我同你一起散散步。

    我说,我累了。手术是马拉松。

    他说,临睡前一次快步行走,其效果相当于两片硝基安定。

    我说,我没有那种富贵优雅的毛病,从来不用安眠药。

    他突然火了,说,没有一个女孩子这样对待过我的邀请!

    啊哈!你终于露出马脚来了。你觉得屈尊为我打菜,我该顾盼生风。你调查了我的身

世,我该受宠若惊。你邀我散步,就更是我三生有幸了。曾海卓,你错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他也直盯盯地看着我。

    我们好象前线对峙的士兵,黑洞洞的枪口。

    我们都开了枪。可我们都没有倒下。

    你终于抬起头来正眼看着我说话了。你的眼睛真亮。尤其在它发怒的时候。我还没有看

到一个女孩的眼睛,这样为我而明亮。

    那个女人是一株奇怪的老树。怀里的孩子痛苦地挣扎着。

    我象西班牙斗牛一样兴奋起来。病人是红绸子,病得越重,我的兴奋越甚。

    我为孩子做了种种的检查。经过磨练,我已经是可以独立手术的医生了。但我从那老女

人眼里明显地看到了不信任。我太年轻,医学是白发苍苍的事业。我应该去做整形外科美个

容,把自己的眼角镶上皱纹,鬓发染成灰白。

    孩子叫什么名字?我问。

    棒槌。女人回答。

    我甩甩蘸水钢笔说,我问的是大名。

    他没有大名。他只有1岁。不知道能不能养活得住。等养到能念书的时候,先生才会给

他起个大名。

    棒槌刚开始哭闹得很厉害,象红狐一样在他的母亲怀里上窜下跳。后来阴沉地乖下去,

合着眼,快速地喘息。

    他的肚子鼓着,有一截象腊肠样的东西,在他的皮肤下游动。我用手指轻轻触,棒槌就

撕裂般地嚎叫起来,好象我对他施了炮烙。

    他的肚子里有神虫。棒槌母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惊惧地说。你有什么根据?诊断已象恐龙

蛋似的在我的脑中孵育成形,但我不愿放过任何补充更正它的机会。

    以前也这样闹过几回。每次都象狂风一样,来的时候昏天黑地,走的时候悄无声息。犯

病的时候不打屁。一打屁,一股黑气跑出来,病立马就好了。那虫现在就在娃的肚里,您给

下点打虫子的药吧。分量重重的,一下打断那虫的七寸,就再也不敢害我娃了。小大夫,俺

求你!

    我不是小大夫。我是石大夫。我说。

    噢!小石大夫。

    红棒槌的肚子又鼓起来了,可怕的肠型狰狞凸现,象一只巨眼,藐视地凝眸于我。

    你的儿子患的是肠套叠。我说。

    什么叫“套叠”?肠子怎么会套叠?她懦着嘴。

    我拿起桌上一截红蓝铅笔,又在笔筒里拣出一个笔帽,我把笔帽套在铅笔上,红色笔端

就隐进笔帽,遮没不见。

    喏,这就是套叠。

    我把红蓝铅笔递给棒槌母。棒槌母愤怒地把红蓝铅笔从笔帽里拔出来。用力过大,红色

的漆皮刮掉一缕,露出松软的木质。

    我不信!好好的肠子为什么会套叠?

    红棒槌被他的母亲从昏睡中惊醒,淡漠地看了我们一服,就又合上眼睑。

    我不寒而栗。

    古道一般荒芜。一个婴孩,怎么会有如此残旧苍凉的目光?!

    我急急地说,也许把肚子打开以后,我们会把事情搞清楚。

    棒槌母说,你说要把谁的肚子打开?

    我说,棒槌的。

    棒槌母说,那不是杀了棒槌吗?

    我说,不是杀,是救。我们会把他的肚子再缝起来,长好了会和新的一样。

    棒槌母说,谁来做这个活?

    我说,我。

    棒槌母说,你有孩子吗?

    我说,没有。

    棒槌母说,等你生了孩子以后,再给棒槌做手术吧。我不想让你在棒槌身上练针线活。

    棒槌的生命危在旦夕。我去找薄亦冰主任。

    这名字很好。薄主任看了孩子的肚子一眼。只一眼,就再不看他。轻描淡写地说。

    他爹起的。

    他爹呢?

    死了。

    喔。薄主任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棒槌是人参的意思。珍贵,我的孙子比棒槌还大。

    噢。这一次是棒槌母若有所思。

    要是我的孙子得了肠套叠,我就让他手术。薄主任说。

    是您自己给他下刀子吗?棒槌母问。

    不是。医生是不能给自己的亲人做手术的。

    如果是您给棒槌做手术,我给您碴头。棒槌母说着,膝盖的膑骨就要打弯。

    主任年纪大了,已很长时间不上普通手术了。他说过,要在适当的时机,做一台漂亮的

手术,作为一个术者的告别演出。

    好的。我来为棒槌做手术。薄主任说。

    第一术者曾海卓,第二术者石若溪。助手薄亦冰。

    手术通知单上这样写着。

    棒槌母笔直地挺着腰板,端坐在手术室外面的长椅子上。几个小时纹丝不动,好象手术

床架在她的背上。

    我和曾海卓穿着洁白的短袖手术衣,用肥皂液刷手。在酒精桶里,浸泡5分钟。

    两只桶靠得很紧,我们目光炯炯,无可逃避。为什么要我做第一术者?曾海卓问。

    主任排的顺序,说明他更器重你。我说。

    我愿意跟你调换,由你来做第一术者。曾海卓说。

    为什么?我诧异。医生都愿意做第一术者,乐队的首席小提琴家。

    为了让你多一次锻炼的机会啊。你给孩子做过手术吗?他躺在那里,小巧得象一只山

鸡。缝他的肚子,一定如同缝一个精致的荷包那样有趣。

    我的心动了。婴孩是手术的微雕。

    可是……这是主任的安排……我迟疑。

    你以为那老头真的会蹲在手术室里?他不过是把棒槌妈妈蒙过去就是了。这个手术有我

们两人就足够了,如同喜剧小品。

    曾海卓说着把胳膊从酒精桶里提出来。

    喂喂!你泡手的时间不够,我叫道。

    战争的时候,根本就不消毒,用酒精擦擦手指缝就动刀子了。

    曾海卓老练地甩着手,好象已经历过几次世界大战。

    戴上浅蓝色的口罩,吸进的蓝空气有一种闪电的味道。被酒精泡得发酵的双手,裹上细

腻的滑石粉,装进半透明的乳胶手套。最后由护士从背后系上橡皮手术围裙的带子。

    我讨厌那铅桶般沉重的橡皮围裙,它使人象屠夫。但护士坚持我们使用,说是万一遇到

大出血的病人,会使医生的内裤都被迸溅的鲜血浸透。

    无影灯象没有及时打叉的葵花,高高地弯曲着,开出一大簇小而紧密的花蕾。柠檬黄色

的灯光笼罩出苍凉的原野气氛,那个小小的孩子已经躺在手术床上了。

    棒槌使白色的手术单隆起一个小丘,好象残冬最后一捧没有化尽的积雪。他已被麻醉师

施了全身麻醉,静静地躺着。

    一个身影,伏在那里用圆钳消毒术者的皮肤。

    啊!是薄主任。

    主任,您怎么来啦?我和曾海卓异口同声。

    我是助手,当然要比术者来得早。

    曾海卓乖乖地站在第一术者的位置,准备手术。

    各就各位。我站在曾海卓对侧。

    我最后地看了一眼棒槌。只有在第二术者的位置才可以看到麻醉中的病人。他面色深

檀,眼竟是微微睁着的。麻醉取消了他的痛苦,眼神是空旷的平和。

    曾海卓执刀的手势很漂亮,象正侍挥毫的书法家。

    壁立的刀锋,正欲戳下,薄主任说,海卓,你的腕力准备得太充足了。这是一个婴孩,

若是平时这一刀的力量象写牌匾,此刻只需用羊毫小楷的力量。切记。

    棒槌的肚子象熟透的香瓜,訇然裂开了。红色肠管宛如一束捆得太紧稻草,骤然间失了

约束,从刀口膨胀而出,摊洒一床。

    曾海卓套了手套的巴掌,几乎可以把棒槌的心肺一把捏住。我们做惯了大人的手术,此

刻就如大象进入瓷器店,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愚蠢。

    终于。套叠了的肠管暴露出来,象一段腐败的红萝卜,血腥地膨胀着。

    我一阵狂喜,啊,诊断正确!

    主任突然一个趔趄,倚在无影灯上,花冠摇动。手的飞轮般的影子,血的流沙般的影

子,肠的钢管样的影子,交错着,摇曳着,混淆成朦胧的瓦灰。

    主任,您怎么了?我们赶快用消毒巾盖住棒槌敞开的腹腔,急着问候薄主任。

    我老了……眼花了……手也颤抖了……我无法再做手术了……这就是我最后一次上手术

台了,这就是我的封刀之作……

    主任,这怎么能是您的封刀?您的最后一刀,应该是锯开颅脑,取出一个巨大的肿块,

应该是切开胸腔,修补一颗残缺的心脏,最起码也应该是从骨髓中剔出转移的癌瘤。怎么能

在这个小小的孩子身上就封刀了呢?而且还只是助手!

    曾海卓大惊。

    薄主任惨然一笑说,术者,就是做手艺活的匠人。我今天既然连这么一个小小的手术都

支撑不下来,就不能算一个合格的术者了。

    我们默然。

    薄主任依着灯柱休息了一会儿说,你们把套叠的肠子用温盐水热敷它半个小时,假如依

旧是这种暗淡的紫色,就把它切除,然后缝合。就象苏绣当中的双面绣,每一针都不得出差

错。他很小,还要活很多年。直到我们这些术者死了,我们做过的刀口还活在人间。不要让

后来的术者笑话我们。

    我们连连点头。薄主任离开了。

    我和曾海卓依主任的指示,把温热的湿纱布,捂在肠子上。纱布凉了,就换一块新的。

    等待。半个小时。其他人员都暂且离去,只有我们孤守着渐渐冷却的纱布。

    主任走了,我们可以交换场地了。曾海卓朝我眨眨眼睛。

    不行。这是主任最后的吩咐,我不想违背他的意愿。

    要是我求求你,你会帮助我吗?

    求我?为什么?

    我一会儿有一场篮球赛,我是中锋。今天我本是什么手术也不安排的,养精蓄锐,想赢

一个冠军。不料你搞来了这个孩子,主任非要让我上台。现在离球赛开始还有一个小时,我

们快些做,好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

    不。还有一个人。

    就是那个手术中的孩子。

    我看见他睁着眼睛,我知道他听到了我们所有的话。

 

 

   

 

 

 

 

 

 

 

束修

 

 

 

作者:毕淑敏

    倪正有个朋友在公安局,常从倪正的摊上混双小孩鞋。时间长了不过意,说:“我们那

儿有电脑,你不想查查以前认识的谁谁,现今在哪?”

    倪正没什么可查的人。该有联系的,搬哪去也知道下落。该没缘份的,把名字地址写小

本上也白搭。突然,一个名字像氢气球似地从记忆的深海浮了出来,塞在他的喉咙口。

    别!还是别打听她!

    倪正把这触目的红气球强压进心底。可是从此他不得安宁。终于有一人,他去找朋友

说:“帮我打听打听汪学勤吧!”

    “女的?”

    “女的。”

    “以前是干什么的?”

    “小学老师。”

    “30多岁?”朋友颇有深意地歪着头。

    “对,30多岁。”倪正眼前出现了一位端庄的女人,穿敞领很大的制服,好像那是两

片葵叶托者她的脸庞。

    “明天听信吧!”

    “哎,错了错了!”倪正两手一拍,清脆地如同塑料鞋底击在一起。“那时候30多

岁,现在25年过去了,该是靠60的人了!”

    小时候教过你的老师,在学生眼睛里,似乎永远年轻。

    朋友把地址送了来。倪正小学五六年级时的班主任汪学勤,现已退休,住在郊外的卫星

城。

    倪正给小学时的中队长,现在的女记者姚小蒙打电话,约她一块去看汪老师。他不愿单

独去见老师。“下课后你单独到我这儿来一下。”对所有的孩子,这一句话都具有持久的威

慑力。

    “你怎么突然想起扎她来了?”

    “不是突然。这么多年,我其实一直想找她,只不过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咱们再约上乔一水吧!她现在是医生,主治医师。当初是咱们三个人。现在也许是咱

们三个。”女记者说。

    倪正用的是公用电话,已经有两三个排在他后面,像准备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由你

安排吧!我是自由职业者,随叫随到。”他预备搁下话筒。

    “你是发起人,怎么反倒成了我召集?”女记者骇怪地叫起来。

    “别忘了,你是中队长,而我不过是个普通队员。”倪正觉得这理由天经地义。

    “那乔一水还是大队长呢!”姚小蒙很愿意延长这种谈话,它使人觉得年

    倪正回到家,修了胡子刮了脸,又叫老婆预备了一套西服。最后把这几天的晚报重新后

了一遍(他没订别的报),把国家大事说了说,预备那个女老师提问。想了想,再没什么可

准备的了,便安安静静地开始等通知。

    天下雪了,倪正的雪地靴卖得挺快。他突然用余光瞟到两位气派不凡的女士站在一旁,

虽没看清脸,也立刻停止了同顾客的讨价还价。他得让小学同学记忆中那个诚实厚道的小男

孩永远活着。

    真是她俩!姚小蒙穿一身大红色太空棉防寒服,喜庆得如同一根笔直的二踢脚。乔一水

脸色苍白,从头发梢卫往外沁着药气。

    “刚下夜班。”乔一水轻敲着自己的太阳穴。明亮而聪慧的眼睛,在太阳穴的内侧,宁

静地注视着倪正。

    瞎!大队长就是大队长!这一眼,就让倪正回到了当年俯首听命的位置上。

    “我同汪老师联系上了。她在家养病,随时欢迎咱们去。”姚小蒙面向乔一水说。

    “我回去换套衣服。”倪正也向乔一水说。

    “不必了。去看老师,又不是当新郎倌!你当年拖着两筒鼻涕,汪老师也没嫌弃过你

啊!”

    假如是别的女人这样说倪正,倪正会火的。但乔一水从小就是这样对倪正讲话,反倒亲

切。

    “既然是去看病人,空手不好。”姚小蒙说。

    倪正本来想说从自己摊上拿两双鞋吧。有一种适合老年人穿的棉鞋,脚踩进去就像陷进

面包里,暖和极了。又一想,从自己摊上拿,显不出贵重。就是她们终于决定要送同样的

鞋,也一块到国营商店去买。

    乔一水说:“咱们一边走一边看吧。什么东西像萤火虫似地在咱们眼前一亮,就说明咱

们都看上它了。甭管多少钱,买就是了。送给老师的礼物,我猜大家都不会吝啬的。”

    倪正随两位女士走在繁华的街道上。他绝对要比她们想像的富,他在提醒自己:一会掏

钱的时候不要太大方,千万不能一时冲动,就多出钱。三一三十一,大家均摊。不能让一位

大夫、一位记者心里头失去平衡,她们虽然名气大,手头肯定不宽裕,不能在这上头压过了

她们,让大家不痛快。就是想对老师表示心意,这回认了门,下次自己多提点礼物去看看,

不是更好吗!

    琳琅满目的商品。今冬流行大披肩,像床单一般大的围巾,把女人们裹得如同襁褓中的

婴儿。两个女人站住了。

    “给汪老师买条大披肩吗?”倪正问。

    不。不。两个女人开始移动脚步。在那一瞬,她们想到的不是年逾花甲卧病在床的老

人,而是自己。

    “你们说,汪老师会不会忌恨我们?”乔一水突然转过身问。

    他们面面相觑,这是他们一直在回避却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他们的良心驮着这个问号

走了二十五年,这个问号浸满了水,越来越沉重。他们去看望这个老女人,主要是为了让自

己的心灵解脱。

    他们是站在一家光怪陆离的玩具商店面前谈论这些话的。一群绒布猴子一只搭住一只,

攀在透明的悬崖绝壁之上。

    “假如她那时不抽烟就好了。”姚一蒙说着掏出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兀自抽了起来。

    “假如我们那次不到她家去就好了。”倪正说。

    “假如我们没看过那场电影就好了。”乔一水说。她开始漫步向前走,好像一只没有帆

也没有橹的船。

    没有人能听得懂他们的话,也许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汪老师。

    汪老师的家那时候在天安门附近。1964年的国庆节,庆祝建国十五周年,从未有过的

盛大与升平。汪老师随口说道,在她家的小院里可以看到礼花在头顶开放,有一种绸布的降

落伞,还曾挂在她家的桃树梢上。

    乔一水说:“汪老师,十一那天晚上,我们到您家去好吗?我们保证不打扰您,只在院

子里静静地坐着。”她自知自己是好学生,而好学生总是比较敢讲话的。

    汪老师觉得自己过分渲染了国庆节之夜的美丽,而且这将给家人带来很多麻烦。她与公

婆合住,那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但她不愿拂了学生们幼小的心灵。她说:“好吧。不过你们

不是在我家住一夜而是住两夜。”因为她家距天安门太近,从九月三十日下午戒严直到2日

凌晨才解除。

    初次离家!这对少年们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事情。全班学生选出了自己的代表——大队

长、中队长和进步最大的同学去老师家。

    第一夜他们睡得很好,有一个崭新的节日在等着他们。第二天他们很早就爬起来了,预

备每一分钟都与众不同地度过。那时候没有电视,只有播音员在收音机里用夸张的声音热烈

他说:看!农民兄弟的队伍走过来了!他们手里的麦穗像金子一样在闪光,棉桃像银子一样

灿烂……

    在这段话过去大约十分钟,孩子们在胡同口,从大人们的胳膊缝和脖子旁的空档里,就

看到农民伯伯和婶婶们走过来了,只是麦穗和棉桃都耷拉着。农民都是高校的学生装扮的,

头天晚上在指定地点坐了一夜,刚才又着实兴高采烈了一阵,现在都无精打采的。乔一水最

先失望:“这还不如过些日子新闻电影拍出来好看呢!”

    大家都有一种受了骗的感觉。

    回去吧。汪老师在自己家里忙着做饭。她平日工作忙,顾不了家,节假日就像赎罪似地

干活,况且她这次又领回一帮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姚小蒙觉得汪老师对大伙还没有在学校时

好。

    开饭了。汪老师怕孩子们拘束,就给他们在院子里单开了一桌。大家看着围着花围裙的

老师.觉得很陌生。

    汪老师把饺子盛好,又忙着侍候公公婆婆去了。孩子们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一咬饺

子,茴香馅的。乔一水父母都是南方人,从来没吃过这种馅的饺子,就说:“我不吃这种草

做的东西。”姚小蒙也说:“这东西有一股中药味,跟咳嗽糖浆似的。”倪正原本是吃茴香

的,一看大队长中队长都不吃,自己也不好意思说爱吃了。

    汪老师一看饺子剩了这么多,就掏出钱来让孩子们到街上去买点心。游行还没完,戒严

着走不远,只在胡同口小铺里买了几块月饼,硬得像怀表,泡了水才咽下去。

    到了晚上,才发现站在外头看焰火简直是受罪,就像在太阳底下仰头看太阳似的,根本

睁不开眼。还有纷纷扬扬的礼花弹皮,像雪花似地飘洒着。汪老师一家都躲在屋里不出来,

只有三个孩子像小桃树似地站在院子里。

    终于等到放降落伞了。一串发着磷光的亮点在天幕上吱吱叫着乱窜,划出不规则的几何

图形。在摇曳的银线就要熄灭的瞬间,一个个蝌蚪似的降落伞,陡地抖开在无边的苍穹。它

们无声无息像候鸟似地迁徙着,被无所不在的高空凤吹得膨胀如睡莲。礼花尚未散尽的烟

尘,在长空中留下斑驳的彩雾。降落伞钻过它们的时候,被镀上美丽绝伦的色彩。降落伞像

蒲公英花似的,抖一抖身躯,将瑰丽的颜色留在天空,它们洁白而又执著地向大地扑降下

来。

    假如能捉到一只降落伞,所有的沮丧就都烟消云散了!这个国庆节将无比美妙地飞翔在

孩子们的记忆之中,永远不会着陆。

    起风了,北京城极少见的正南风。风在半空中扬起翅膀,将所有的降落伞都驱进故宫深

不可测的院落之中。

    汪老师以为他们很高兴。她最后一眼看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像向日葵一样望着星空。她

被亲友们拉去打麻将。她极少陪着玩这种游戏,因为亲戚们对她领回家的孩子们很宽容,她

愿意让他们高兴。

    三个孩子躺在一张床上,久久没有睡着。他们刻骨铭心地想念自己的家,觉得这个阴冷

的宅院莫名其妙。

    “汪老师骗人!根本就不会有降落伞落到这里来!”乔一水说。

    “骗人倒不是。怪南风。”倪正说。他在天空盯住了一朵降落伞,觉得它已经属于自己

了。只要收紧线,降落伞就会像风筝似地回到自己手中。

    怨南风是很公正的,可怨南风解不了气。他们从小就学会了嫁祸于人。比如小孩子不小

心跌倒了,大人们就跺跺地说:多么可恶的地啊!

    “我要上厕所去。我一害怕就想撒尿。”姚小蒙说。

    当了医生的乔一水,后来正确地分析出人害怕时尿多是因为心里紧张血流增快,血像山

洪暴发似地通过肾脏,肾就滤出了更多的水。这就像往筛子上倒的河砂多,筛出来的石头子

也多一样。

    姚小蒙去上厕所,穿过一重又一重天井。这同自己家不一样,自己家的厕所就在单元房

内,汪老师的家中的厕所在院落最深处。她几乎迷路,突然听到一阵啪啪啪、啪啪,有节奏

的敲击声,像一曲晦涩的歌谱。她想起一部电影叫作《永不消逝的电波》,她在那里面听到

过这种节奏——那是电台在发报!姚小蒙被自己的重大发现吓破了胆,她没有胆量去寻觅这

声响发出的准确位置,连厕所也没有去。所有的尿都倒流回血液中了。

    “乔……一水,你睡了吗?”她颤颤惊惊地问。

    “我没有睡。我想明天一早我们坐头班车回家去。”

    “你不上厕所去吗?”

    “我没有尿。我不去。”

    “你去吧。你要是去了,你就会发现一个秘密。”姚小蒙把乔一水从暖和的被窝里拉出

来。

    乔一水被秘密吸引着,披起了衣服。很快,她就回来了,脸白得像月光下的一块碎镜

子:“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姚小蒙想她应该说听到了什么,结果是看到,这说明秘密之外还有一个秘密。她不甘示

弱地说:“你知道的我也知道,所以我才叫你去的。”

    “我想汪老师是一个特务!”

    啊!

    连最先听到发报声的姚小蒙都吓了一大跳。这么说,一切都是真的了?

    “我看见汪老师穿着一件绸子衣服,闪闪发光,像是洋铁皮做的一样。她正和几个人在

商量什么事,头像羊犄角似地抵在一起。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点的是油灯!”

    那天晚上,这一片停电了。孩子们一直没有去拉灯绳。在他们受过的教育中,所有的特

务聚会时,点的都是油灯。

    女孩们把倪正叫醒,把这个重大的发现告诉他。倪正像梦游似地被逼看去看了一趟,回

来时竟比女孩还要激动。他看见汪老师正在吸烟,油灯光是从下面往上照射,这个角度的光

芒使任何人的脸都显得狰狞而恐怖。还有银光闪闪的绸缎夹袄、笔直的硬领代替了平日朴素

的大翻领。那个温柔美丽的女教师在扑朔的灯焰中消失了,从烟雾中浮起另一个女人,像连

环画中的地主婆。

    孩子们在昏暗中惊恐地睁大眼睛,断定自己堕入魔窟,他们很想有所动作,但是不知道

该干点什么或是能干点什么。他们焦急地等待着,觉得事情既然有了这么不寻常的开头,一

定还得发生下去。直到无边的困倦像一床黑而柔软的毯子,将他们裹胁而去。

    第二天阳光灿烂,所有昨天晚上的事都像一个吓人的童话。汪老师穿着洁净的翻领服

装,为他们买来大饼油条。他们都饿了,吃得忘了一切。等到吃饱了,他们就快快活活地同

老师家人告别,回自己家去了。

    汪老师把他们送到汽车站。那时候逢到过年过节,汽车站上也有人卖票。汪老师为孩子

们买了票,一放在他们手心里。

    这个汪老师跟那个穿绸缎衣服,抽烟,手指像发报一样动弹的女人,是一个人吗?孩子

们迷惆地看看太阳,太阳的光线像注射器推药一样,把温暖注入他们的体内。他们昨天晚上

都忘了掐掐自己,主要是当时真实的绝想不到要掐自己。他们又想互相核实一下情况,一看

彼此问询的眼光,就知道那一定是真的。

    “怎么办呢?”下级问上级。在少先队员眼中,三道杠是智慧和力量的象征。

    “我们应该向公安局报告。”乔一水在公共汽车拥挤的人群中说。

    可是,报告什么呢?在黑夜中显得那么铁案如山的证据,在阳光下突然像蝙蝠一样藏匿

起来。

    “那我们就暂且不去报告,暗暗观察她的活动。等情报搜集得多了,咱们再一块报告,

你们说好不好?”大队长到底是大队长。

    “好哇好吃”两个下级齐声欢呼。他们不单因为这个主意妙,而是为不必再纠缠在这件

可怕的事情上而高兴。

    他们很快把这件事给忘掉了。他们恰好13岁,这是一个充满幻想和叛逆的年龄。如果

把每一个13岁少年脑子里掠过的念头,都用化学药品固定下来,一定会塞满一个庞大的博

物馆,并且令所有的成年人胆战心惊。他们会怀疑自己不是父母亲生,会怀疑周围某个熟人

是外星球的奸细,或者干脆认为自己爱唠叨的祖母是一条大灰狼变的……

    这一切都本该消失的。他们面临升中学的关口,汪老师很负责地抓他们学习。他们虽然

有时会恨恨地想起:你也许还是个特务呢,别这么神气!但更多的时候,不得不俯首听命。

    汪老师没有察觉到孩子们轻微的怪异。她虽是大学,但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而被从中央

的机关消洗出来。她没有学过儿童心理学,她不知道少年有一个反抗期,她只是全力以赴钻

研把孩子们学习提高上去的规律。

    一切如愿以偿。大队长、中队长和那个进步最显著的学生,都考上了重点中学。家长们

很高兴,孩子们也很高兴。他们在毕业前与自己的老师和好如初。因为除了那恐怖的一夜,

他们再也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他们在中学读了8个月的书,从此开始了“史元前例”。他们被高年级学生戏称为小萝

卜头,中学里的一切还没来得及熟悉,他们又长又大的尾巴还留在小学没甩进中学的大门。

他们目赌了所有的热烈所有的澎湃,听得见自己的骨头麦苗拔节似地咔咔作响,可中学不需

要他们。

    不知哪个学校一个聪明的男孩,提出一个响亮的口号:杀回小学闹革命!

    啊——呜啦!孩子们欢呼起来。那时候他们学的是俄语,这个表示欢乐的词像多少年后

的OK一样风行。

    从初中的老末到小学的老大,这是一个令人鼓舞的划时代的变化。乔一水和姚小蒙已不

是大队长和中队长了,中学是一个群英荟萃的地方,她们已同倪正一样成为平民。大家快活

地抒了别情,想起自己神圣的使命。

    “真没想到,咱们那个时候的革命警惕性就那么高!”乔一水由衷地赞美一年半以前的

自己。

    “听说汪学勤已经给关起来了,正等着咱们这发重磅炸弹呢!”姚小蒙说。

    “主要的还是你们俩说吧。我补充行吗?”倪正仍旧是很憋厚老实的样子。

    孩子们高兴极了,充满无与伦比的自豪。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所有压在头上的大

山都在一夜间轰然倒塌,自己就是天生的革命者。

    他们争着回忆那天夜里对特务汪学勤的发现,互相补充想像着把事情织补得天衣无缝。

汪学勤现在就关在一问小黑屋内,等着他们批斗。

    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门前,突然一齐站住了。

    “你先进去吧!你是大队长。”倪正推乔一水。

    “大队长怎么了?这次就非让你先进,你还是个男孩呢!”乔一水掩饰住内心的怯懦,

很有气魄地说。

    “别争了。喊一、二、三,我们一起进!”姚小蒙说。

    他们砰地推门进去,好像一个汹涌的浪头。汪学勤正坐在桌前写检查,她第一个表情是

充满欣喜的。当年她最喜欢的几个学生,长高了长大了……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树枝一样

摇曳着,想去抚摸他们的头……

    三个人惊愕地后退了一步。他们的汹汹气焰在老师的这个习惯性动作面前,好像绵白糖

泡进了水里。他们拥挤在一起,对老师的传统畏惧像虐疾一样发作,他们躲闪着,好像老师

的手是一场突然袭来的风雨。

    乔一水毕竟当过大队长,她对自己和同伴们的怯儒很不满意,在这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了。少女柔美而洁白的指掌,在空中像划水似地游动着,空气嘶嘶叫着,裂开一道黑暗的峡

谷。她的手像鸽子一样飞了过去。毕竟只有14岁,还没有成年的汪老师个高,乔一水的手

只击到了汪老师脖子与面颊相连的部位。那里是一个水坑似的凹陷,女孩子的手背,便像被

虫噬过的树叶,不情愿地翻卷了过来……

    就像暴雨中是先看到闪电而后才听到雷声。许久之后,时间长得乔一水感到手指发酸想

回去睡觉了,他们才听到震耳欲聋的皮肉撞击皮肉的响声,很清脆,像气球爆裂时的声音。

    残暴是具有传染性的,孩子们都举起手来……

    “你们为什么?为什么……”汪老师惊愕得像一头被击中的母鹿。她什么都想到了,可

她没想到自己最喜爱的几个学生,会向自己高举起手掌。那些手掌比半年前大了一点,像一

枚枚闪亮的白烨树叶子,她甚至看清了胖而圆的小手掌上婉蜒的纹缕,像一条条嫩红色的河

流……她其实是常常看到风铃似的小手掌的,它们高高地举起,像栽在课桌上的一种奇怪的

植物,忽而生,忽而灭,全凭她的意志而生灭不已。现在,轮到她向她最心爱的学生,提一

个自己一生都无法解开的问题。

    “因为你发电报……”

    “因为你是特务……”女孩子尖锐的声音像鸽哨,一样,即使在诅咒的时候,也很悠

扬。

    “因为你抽烟……”乔一水感觉到了证据不充足,抛出了她认为最有分量的事实。六十

年代是一个节俭而扑素的时代,她真的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女人抽烟。

    汪老师没有感到疼,所有的感官都进入了思索的提问: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情形下她

当着孩子们抽过烟呢……

    “打人的感觉,像一副手套,粘在我的手指上,这么多年了,怎么洗也洗不掉。”乔一

水站在丝绸商店花团锦簇的橱窗前说,脸色端庄而平和。在马路上,走着许多这样温文尔雅

的中年知识女性,你绝想不到她们曾经有过的凶猛和残忍。

    “所以,我们才要找到汪老师。不但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姚小蒙如今活得

磊落而洒脱,几乎没有什么事她办不成。她有许多朋友,她慷慨地为朋友们办事,觉得自己

像甘霖一样普渡众生。但她内心最偏僻的角落,有一块隐病。许多年来,她把岁月像积雪一

样堆在上面,她以为自己成功地遗忘了这件事。现在,积雪轰然倒塌,它非但没有将一切消

失,反而保管得栩栩如生。

    比较起来,也许倪正的罪恶要小些。在巴掌的起落中,小男孩是控制了胳膊上的肌肉力

量,只要大队长和中队长不说他是叛徒,他愿意手下留情。他想汪老师一定也感觉了这一

点,因为人脸是感觉最灵敏的地方。她妈打他时,哪一下轻,哪一下重,他心里都有一本

账。许多年后他才懂得,不在于手的重量,而在于手的高度……

    他们急给汪老师买块绸缎,挑来捡去确定不了颜色。后来决定买支人参,野山参和高丽

参又恰好没货。买吃的水果食品吧,乔一水坚决反对,说这太庸俗了,又不是三年自然灾害

时代。姚小蒙说要高雅的,那我们去买一束鲜花吧!大家都非常赞成,兴冲冲地挤进花店,

人家说鲜花要预订,现有的几株有点凋零残败了。

    突然,他们眼前一亮:这不是乔一水说的萤火虫飞过,而简直像颗照明弹炸在眼前。

    这是一家很大的工艺美术商店。无数珍宝玉翠,像小妖的眼睛似的,在黑金丝绒铺就的

台面上,熠熠闪光。

    那个穿着巨大翻领的整洁制服的老女人,是不会喜欢这种东西的。

    越过这些珠光宝器的饰物,真正吸引他们视线的,是一套乌黑如炭的福建大漆烟具。一

个小脸盆大小的烟灰缸,一个精美绝伦的烟盒,端放在椭圆形的托盘里,仿佛是黑色大理石

雕刻而成,润泽而温暖地等待着他们。

    “对!就买它!”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他们能评判老师吗?他们想借此道歉吗?难道几十年过去了,他们有资格对老师说:您

其实是完全可以吸烟的……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但在无数的商品之中,他们一眼看中了它!

    “你们俩个把它买下来。我再去转转。”倪正不容置疑地扔下这句话,匆匆走了。两个

女人望着他那高大的背影,第一次意识到他不再是那个憨厚的男孩。

    大队长和中队长很顺从地采纳了普通队员的主意,细心地挑了一套绝无瑕疵的烟具。倪

正赶了回来,手里托着一枚像金龟一样耀人眼目的打火机。

    “多少钱?”姚小蒙问。

    作为医生,乔一水毕生致力于反对吸烟,但她很赞赏倪正的想法。现在,就更加完美

了。

    倪正报了一个价钱,很便宜的。作为一个对烟具颇有研究的女人,姚小蒙没有揭穿他。

这种打火机的价钱其实很昂贵。

    他们把东西递给购物小姐,让她用铝箔包扎成一个很美丽的包裹,还用红丝带扎了一个

大大的蝴蝶结。

    他们终于在林立的居民小区找到了汪老师的新居。离天安门已经很遥远了。

    他们按响门铃,有悦耳的音乐响起。从门铃的考究来看,汪老师的晚年,该是很安逸

的,大家心里很宽慰。

    一位腰系白围裙的小阿姨开了门,听他们讲清来意,很热情地说:“请进。很欢迎你

们。汪老师这两天总在念叨你们。不过,”她侧身将他们让进门厅,压低声音说,“讲话时

间可别太长,汪老师的病很重,是肺癌……”

    礼品盒子上的红蝴蝶,像活起来一样,飞呀飞。

 

 

   

 

 

 

 

 

 

 

硕士今天答辨

 

 

 

    事情就坏在那套水蓝色的真丝裙上。

    中文系女研究生林逸蓝是这座全市最大的图书馆的常客。图书馆是不许带包进阅览室

的。她先把笔记本等从包里拿出来,把旧书包推向存包处柜台里的服务员,接了号码牌要

走。

    “喂!瞅瞅东西拿全了没有?甭转眼功夫又回来折腾!今儿就我一个人,没耐心专门为

你一个人服务!”女服务员无缘无故恶狠狠地说。

    “都拿全了。绝不会再来麻烦你。”林逸蓝说着矜持地离开了存包处。她不认识这女

人,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毫不相干的人这么大的火气。躲远点吧,林逸蓝今天要为自己刚选定

的硕士论文题目搜集资料,不愿为了这点小事破坏情绪。

    “要是一会儿就回来折腾,收一块钱!”女服务员憋着劲要跟人吵架,见没拱起林逸蓝

的火,不依不饶地追加了一句。

    “放心好了,我到吃午饭的时候才会再来麻烦你。我得拿了钱到咖啡厅买吃的。”林逸

蓝笑嘻嘻地说,同宿舍的晚平说过,她这副模样时最气人。

    “什么?你的包里有钱?我们这里不存现金!拿走!拿走!”服务员象逮到了贼赃,高

兴得大喊大叫。

    其实很多人的存包里都有钱,彼此心照不宣就是了。逸蓝一时疏忽,把秘密抖了出来,

服务员就得了理。

    逸蓝不愿意在读书的时候手里还拎着个钱包。你到书架上去找书,钱包是带还是不带?

扔在桌上不踏实,挟在手里不方便。索性把钱藏在书包里,从来没有丢过。可惜这回露了

馅。

    “我包里没有钱。”林逸蓝只有撒谎。

    “哼!没有钱?!告诉你,丢了概不负责!”女服务员总算没强硬到搜包的地步,气哼

哼地把林逸蓝的书包塞到角落里。

    “好了,好了。不要你负贵。”逸蓝急匆匆地走出存包处。时间那么宝贵,她可不能老

在这里磨蹭。

    顺着旋转扶梯走到二楼,拐弯处有一座玻璃匣子般的公用电话亭。林逸蓝突然打了一个

激灵。

    糟了!晚平的男朋友来过电话,说好不容易搞到票,今晚七点在音乐厅大门口约会。

“我马上要到乡下去采访,没机会再给晚平打电话了。你可千万别忘了!我会象望夫石一样

等着她!”那个记者再三叮嘱。

    “我一定转告她。”逸蓝很庄重地说。她还没有男朋友,对女友的社会关系就格外有分

寸。

    晚平当时到小卖部去了,逸蓝想一会就告诉她。就在此时,来人喊逸蓝,说她的论文指

导老师陶教授叫她。

    先生有请,逸蓝不敢怠慢。

    “你这个选题:关于中国当代女作家的共性与个性。据我所知,是有相当难度的一个题

目。它将从宏观上对女作家这一独特而神秘的群体,做一个细致的解剖。它将探讨女作家创

作中的普遍规律和特殊规律,揭示女作家写作的内在驱动力……只是你将查阅极为浩繁的资

料,工作量是非常之大的。你必须从现在就着手准备……”陶教授对得意弟子侃侃而谈。

    林逸蓝从教授平和的语气里听出紧逼感。从教授家出来就直接到图书馆来了。晚平早上

嘟囔过一句她的行程,好象今天也将外出,得马上通知她音乐厅的事。

    逸蓝拧开电话亭的玻璃门。“投币电话”几个字把她的手固定在半推半关的尴尬角度。

    她的真丝裙连一个兜也没有。也就是说此刻她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

    今年流行真丝裙。对一个穷而美又心高气傲的女学生来说,夏天穿什么衣服真是让人焦

虑的事情。你必须在早春就象灵敏的猎狗一样,嗅出今夏的流行面料。街上流行红裙子,那

是很古老的说法了。现在不是流行某种颜色而是流行某种质地。逸蓝是在春寒料峭的时节买

的这件墨水蓝的裙子,价钱要比赤日炎炎时便宜一半。这件裙子给逸蓝带来的好处是显而易

见的。在公开的场合,它使主人又高雅又娴静。在校园老先生的眼里,会觉得这个女学生朴

素而谦虚。要知道他们老服昏花的,已经分不清质地的好坏,只能懵懵懂懂看出一团颜色

了。

    真丝裙今天可给逸蓝带来个大麻烦。打电话只要五分硬币,可逸蓝不知道到哪里去找。

她无助地翻着笔记本,想从里面突然掉出一个钢蹦。这当然是痴心妄想,她从来就没有在本

子里藏钱的习惯,现在怎么会掉出钱来!

    退回服务间去拿包吗?逸蓝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孩。她没法在那么决绝地高傲之后,再

去央告恶狠狠的女服务员。

    怎么办呢?

    只剩下跟别人讨五分钱这条路了,在这个一根冰棍都要几角钱的时代。讨五分钱当然算

不了什么了。逸蓝虽然从来没于过这营生,但她宁愿对不认识的人低一下头,也不愿意向那

个女人服软。

    于是女研究生林逸蓝耐心地等在旋转楼梯口。

    时间还早。加上这几年知识恶性贬值,到图书馆的人比以前少多了。五分钟过去了,居

然没有一个人上楼,逸蓝当然也没有说一句话,她却疲倦起来,委屈起来。她从没跟人要过

东西,虽然她的父母只是城市大杂院里的普通人。

    第六分钟,来了一位老先生,步履蹒跚地往上爬。逸蓝赶紧跑过去搀扶他,他气喘嘘嘘

地说:“谢谢谢谢。”逸蓝反倒没法张嘴要五分钱了。

    接着上来两位纯情的女孩,她们的裙据飘飘。林逸蓝很谦和地说:“小姐,能否帮我一

个忙?借给我五分钱?我想打个电话,告诉我的朋友……啊,不,不是借,是给……因为我

没法还你们……其实也不是绝对的,假如你们能等到中午……”

    简直是语无伦次。林逸蓝好不容易说完这些话,活象一个真正的乞儿,眼巴巴地等着人

家发落。

    两个女孩先是愣怔了一下,在她们短短的生涯里还没碰到这么斯文的乞丐。然后两个人

异口同声地说:“因为我们的裙子,我们身上也没有一分钱!”

    焦虑中的林逸蓝怎么就没注意到这一点!

    可恶的裙子!

    林逸蓝决定调整战术,她向一位胸前有兜的男士走了过去。清晰地说:“我需要五分钱

打个电话,您是否可以帮助我?”比之第一次,简洁明快了许多。

    那位男士很豪爽地把钱夹拿出,打开,热情地说:“小姐,我很乐于帮你的忙。只是非

常不巧,我这里只有一张百元钞票。”

    林逸蓝今天怎么这么倒霉!

    她悲壮地决定立即下去接受那个恶女人的侮辱,好马上把晚平的电话打了。再耽误下

去,要是联系不上,岂不误了大事!

    这时,逸蓝突然觉得身边一暗,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她一侧.向她伸出一只棱角分明的

手,手上托着一枚亮晶晶的分币。

    林逸蓝此时看见这五分钱,真有看见银子的感觉。

    “给你。”他明确地说,白闪闪的牙齿象一排贝壳。

    “噢!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林逸蓝惊异地打量着他:三十上下的年纪,很普通的衣

着。只有脚下的白网眼皮鞋,质量好象还不错。象所有出没图书馆的人一样,腋下夹着书。

    “真是个读书人。你为什么不先拿了钱去做你的事,反倒这么刨很问底?不要以为你所

遇到的困境是唯一的。在这座电话亭前,你绝不是第一个窘逼的人。”他很随意地甩了一下

头发,接着说:“在这个地方,某个漂亮的女孩向别人伸出手去,只能是这个原因。”

    他在一大堆枯燥的词汇之中巧妙地恭维了林逸蓝。

    “谢谢。”林逸蓝淡淡一笑,恭维他的男孩子多了。她小心地伸出手指去拈那枚硬币。

因为长期的洁身自好,她不愿意同不相识的男人肌肤相亲。

    高大的男子看出了这一点,就把那枚硬币放到了楼梯的扶手上,好象他们在火炬接力。

    “谢谢啦!”林逸蓝被人窥破了用意,拿了人家的钱还要嫌人家脏,很不好意思,只有

连连说谢。

    “现在的五分钱只相当于过去的一分钱,我在马路边拣到一分钱……”他幽默地哼了一

句遥远的歌词,“区区小事,不必言谢。你为了筹资,已经耗费了相当的时间,还是赶快给

你的男朋友打电话去吧。”

    “不是男朋友,是女朋友。”林逸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强调说

明这一点。

    那个高大的男人转身走了,不知他听到没有。

    “哎,我怎么还你的钱呢?”逸蓝突然冒出一句,她只是想和那人再说点什么。

    “不必还。虽说傻不过教授,穷不过博士,这点钱还是有的。”他背对着林逸蓝说。

    逸蓝填进硬币,拨通研究生院的总机。接线小姐有气无力地说,你好。她赶忙报出分机

号码。宿舍楼道里响了半天铃,才传来看门老大爷涩哑的声音:“要哪儿?大点声说。”

    逸蓝急急报出晚平。“好嘞!别急啊姑娘,我这就给你找去。等着。我这腿脚可不大

好……”老人家念念叨叨地走了。

    逸蓝这个急啊。终于,听筒里响起晚平含糊不清的声音:“谁呀?”她嘴里一定含着一

枚大大的杏话梅。

    突然听筒里响起怪异的干扰声。

    “我是逸蓝今天晚上七点你到——”话筒象被人掐断了脖子的黑鹅,再也传不出任何声

音。投市电话为您服务一次的时限到了。它提醒过了你,你没有继续给它喂钱,对不起,它

就罢工了。

    逸蓝气愤地发着呆。也许她不说“我是逸蓝”这几个字就好了。节省下来的时间刚好够

说“音乐厅门”。可是逸蓝若不报出名姓,晚平会听从一个莫名其妙的半截子电话去赴约

吗?

    一切又要从头开始了。这一次逸蓝不再犹豫,只有一条路,甭管遭多少白眼,到服务间

把钱取出来。。

    逸蓝朝楼下跑去。那个高大的男子自然是早就无影无踪了。在顺着楼梯拐弯的那一瞬,

逸蓝的眼睛象被闪电照亮了。

    在楼梯栏杆扶手上——在上一次搁着五分钱硬币的地方,安安稳稳地放着一枚新的硬

币,在大厅华丽顶光的照耀下,反射着柔和的银色。

    四周空无一人。

    那个男人多么细致!多么善解人意!他想到了逸蓝可能会第二次需要钱,在默默地走远

后又悄悄地返回一次,留下了这枚硬币。他的好意很可能完全不被人注意到。要是逸蓝第一

次就把要说的话讲完了,她绝不会留意到这份关照。茫茫人海,他们也许永世不会相逢。这

种亲切的善意,令逸蓝深深感动。

    晚平听完音乐会回来,已经很晚了,她蹑手蹑脚地进了宿舍,见逸蓝床头的灯还亮着,

想她一定是读书困了,灯光下就睡着了。小心翼翼地要给她关灯,没想到逸蓝的大眼睛象波

斯猫似地瞄着她。

    “死逸蓝!为什么不吭声?吓我这一跳!”晚平气得大叫。

    “你象幽灵似的突然出现,还吓了我一大跳呢。”逸蓝真是一副从沉思中惊醒的样子。

    “想什么呢?这么呕心沥血?”

    “想我的学位论文。”

    “我不信,想学位论文的人,一副害了牙疼病的嘴脸。你这模样,不象。”

    “看不出你还会相面。那你说,我在想什么?”

    “小生才疏学浅,还没修炼到您肚里的蛔虫那个阶段。根据您半夜三更目光炯炯的形

象,八成是谈恋爱了。”晚平很权威地说。

    逸蓝笑着说:“你该去学心理学系,而不是中文。我看是因为你自己在谈恋爱,就以为

普天下的人都在热恋。这叫是什么人就见什么人。”逸蓝知道对付晚平伶牙利啼的最好方

法,就是把战火烧到敌人后方。

    “我们已经是老夫老妻的了。说正经的,是什么事惹得我们的高材生夜不能寐?”晚平

比逸蓝年纪小,但因为结交男朋友的历史长,就摆出革命前辈的资格。

    “晚平,你知道今天我是怎么给你打的电话吗?是这样的……”逸蓝终于忍不住了,把

一个晚上的思绪讲给女友听。

    “都怪你!我才跟人家说了那么多的好话!”逸蓝最后说。“也许你应该谢我。要不然

哪来的这一段电话亭奇遇?你当时要不把那第二枚硬币花掉就好了。你本可以到存包处另取

钱的。实在是有欠考虑。”晚平一本正经地说。

    “那又不是一枚纪念金市。”逸蓝不解。

    “那上面有他完整的指纹。假如送到公安局去查查,任他在天涯海角,咱们也能把他找

到。”

    “晚平,人家是为你的事操劳,你却瞎开心。”逸蓝皱着眉说。

    “呀!逸蓝,我本是和你开玩笑,不想你却这么当真。这倒是我想的不周到了。将功折

罪,我给你分析一下情况。”晚平学着侦探影片中的口气说:“依我们现在掌握的情报,这

个人很可能是个博士生。因为我们通常是说:穷不过教授,傻不过博士。他把这后给颠倒过

来了,而当时的语境恰是强调他不需要你还钱。重心在后半句。还有,他说在电话亭前见过

类似的事,说明他是图书馆的常客。牙很白,说明他不抽烟,阁下以为若何?”

    “晚平,我修改刚才的活。你是一个女福尔摩斯。只是我们别说这件事了,他不过是一

颗偶然穿过大气层的流星。”

    “那小伙子今晚得打喷嚏,咱们这么念叨他。”晚平伸了一个懒腰。

    林逸蓝的硕士论文艰难地向前推进着。她经常去图书馆,路过透明的电后亭时,有意无

意总要看上几眼,还有那曾经安放过两枚五分钱的楼梯扶手。扶手每天被清洁工擦得很洁

净,模糊地照出她的蓝裙子。她当然不止这一件裙子,但只要到图书馆去,她就换上蓝裙

子。她觉得那个高大的男子并没有注意她的脸,他也许记不住别的,但应该记住这件蓝裙

子。

    不得不脱下丝裙了。因为天已变得很凉。那个男子和他雪白的牙齿终于开始模糊。逸蓝

全部身心投入到论文当中,在浩如烟海的文献中挣扎。陶教授说的不错,这是一件巨大的工

程。林逸蓝被女作家的作品和生平包围得喘不过气来,真没功夫想别的了。

    “如果你想折磨一个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写论文!十瓶抗皱美容蜜也抵不过这场

浩劫。”晚乎兔死狐悲。

    逸蓝只有星期六才回家。那是一条悠长的胡同。胡同口有一个补鞋的摊子。补鞋的师傅

正忙,逸蓝袅袅婷婷地走过去。

    “逸蓝,你停停。”修鞋的师傅叫住她。

    “大哥,我本想跟你打招呼,看你正干活,怕砸了你的手。”逸蓝说。这位师傅是胡同

里的老住户了,大伙都叫他“抹脖子大哥”。

    “把你的鞋脱下来,大哥给你修修。”“抹脖子大哥”不由分说把一个小板凳推过来,

示意逸蓝坐下。

    “我这鞋是新买的,哪都挺合脚,不麻烦您了。”逸蓝说。

    “你看地上这鞋印。”抹脖子大哥说。

    逸蓝刚从一滩水洼中走过,地上便留下了几个湿印。

    “怎么了?大哥。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啊?”逸蓝不解。

    “你的鞋后跟有颗钉松了。我给你钉上。不然哪天突然掉了,伤了你的脚。一辈子躺在

床上,可就真不用大哥给你钉鞋了。”抹脖子大哥亲切地说。

    逸蓝半信半疑地脱鞋一看,还真是那样。就安安静静地坐等。活本来挺简单,但抹脖子

大哥干的很细致,就费功夫。

    “抹脖子大哥”的脖子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许多做过甲状腺手术的人都有类似的伤

疤,但,“抹脖子大哥”不是这个原因。他的父母原是本份的小手艺人,文化大革命被红卫

兵抄了家。老人家受不了屈辱,就双双吊死了。因为学习优异在外面被骂为黑苗子的大哥,

回到家,迎接他的是爸爸妈妈悬在空中的冰冷的脚。

    才是中学生的他也顾不上害怕,只想快点追上父母一道走,他原本也是要上吊的.只是

家中比较结实的绳子都叫两位老人用完了。家徒四壁,连能搓根禁得住他体重的绳子的东西

都没有了。

    他看见了菜刀。菜刀不快,他耐心地在磨刀石上磨了磨。自以为满意了,又打算在什么

物件上试一试。毕竟这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事。他在地上捡了一块烂白菜帮子、刀刃一

挥,菜帮子很利索地分离了,少年冷静地想了想,他认为自己的皮肉一定比菜帮子硬,还得

再实践一下。他仔细地寻找了一圈,看到墙角有一块蜂窝煤,他朝蜂窝煤剁去,煤齐刷刷地

裂开了。少年很满意,他觉得自己的皮肤再结实,也没有蜂窝煤牢固。

    他准备开始操作了。刀刃上沾满了煤灰,很肮脏。他是个爱干净的年轻人,很想把菜刀

洗清洁了再动手。这时风从虚掩的门吹进来,爸爸妈妈的衣袖轻轻抖动,好象在招呼他快

去。他是个孝顺孩子,知道这个时候还慢腾腾地去洗刀”是对父母的不敬。

    他操起刀,很准确很用力地朝自己的嗓子砍了下去。在他知道的故事里,一描写到最重

要的地形,就比喻为“咽喉要地”。他理所应当认为这是最致命的一招。

    他还是单纯了点。一个人要想死,瞄准喉咙是没有错的。但要从侧面下刀,把最大的动

脉血管砍断。那样两分钟后就是华佗再世,也毫无办法。

    这个孤儿用沾满煤粉的菜刀把自己的脖子抹了一个大口子之后,出了很多血,使他昏迷

不醒,却并不要他的命。本应从鼻孔呼进呼出的气息,如今从伤口吞吐,围绕着那把凶器冒

出一串串血红的气泡。

    一个小女孩轻轻地走进来。她不过三、两岁的样子。对于死人,对于满地的鲜血,她都

不知道害怕,看看平日常逗她玩的大哥哥睡着不理她,她就把刀从他的手里拿过来。(她以

为大哥哥一定会不给她,没想到一点劲都没费)大哥哥还是睡不醒,小女孩就失望地走了。

    这个小女孩就是林逸蓝。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这是在哪搞的满世界的血?”第一个看到小女孩的人大喊大

叫。

    巷子里的人都互相认识,赶紧把脖子上有巨大刀口的孤儿送到医院。

    医生一边给他缝刀口一边说:“用这么凶狠的办法自杀,我行医半辈子,还是第一次看

到。小伙子,我紧针密线地把你缝起来不容易,比缝一件大衣还忙活。我希望你珍惜我的劳

动。”

    因为他失血过多,给他输了不少的血。也许是医生的话打动了他,也许是那些别人的血

改变了他的意志。从此以后,他再没有死。

    送他出院的时候,医生说:“小伙子,你在砍你自己的时候,把那把刀洗一洗就好了。

手术时,我用尽法子也洗不净你伤口的煤渣。这道伤疤会象纹身一样,永远跟随着你。真要

请你原谅了。”

    医生最后又对他说:“谢谢你的那位小邻居。要是再晚发现一会儿,你就称心如意

了。”

    孤儿从此戴上了半截“蓝项圈”。在陕北插了十几年的队,孓然一身回来后,住一间小

平房,摆个小鞋摊。老街坊邻居给他介绍过几个对象。每个介绍人都隐去了他的那段遭遇,

每个女人都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问:“哎,你那脖子是怎么搞的?”

    介绍人总叮嘱他戴条围脖,他说:“瞒得了一时,还瞒得了一世?”便特意裸露着脖

子。

    “是我自己把自己给杀了。”他瞪着女方忧郁地说。

    得!就这一句,把女人们吓得逃之夭夭。一个连自己都敢杀的人,还有什么事不敢

于?!还是躲得远点好!

    人们就送了他一个外号,叫“抹脖子大哥”。

    抹脖子大哥每天很忙,可收入并不多。周围都是熟人,大妈大娘们拎夹姑娘媳妇儿子孙

子一大堆鞋,往抹脖子大哥脚下一仍,就放心地买菜遛弯去了。

    “哟,咱们胡同里的女进士逸蓝回来了。”一位小脚老太抱着一捧菜走来。

    对抹脖子大哥说,“补好了?”

    抹脖子大哥点点头。

    “多少钱哪?”她瘪着嘴问。天底下的老太们都是讨价还价的高手。她先让你喊个价,

无论多低,都会毫不留情地砍下一半。

    “您老人家看着给吧。”抹脖子大哥不愿和一个见过自己穿开裆裤形象的老太斤斤计

较。

    “刚买了白菜,又添了把小葱,临了又给小孙子带了儿块泡泡糖。就剩一块钱了,给你

吧。我可把鞋拿走了。”老人说着,把菜放在一边,往篮子里装鞋,一双双检查着质量。

    “保修吗?”老人太对活挺满意,最后再往实处砸砸。

    “保修。您老就放心吧!”抹脖子大哥大声说,他知道老人耳背。“大哥,您也太老实

了。那么一大堆鞋,光料也不止一块钱!这不是剥削吗!”逸蓝打抱不平。

    “别说的那么难听。我小的时候,有一回手上生了冻疮。这老太太看见了,就把我拉到

她家,给我手上抹了厚厚一层猪油,后来我的冻疮就好了。她也不是故意少给我钱,她是花

光了……”抹脖子大哥淡淡地说。

    “她就不能少给她的孙子买两块泡泡糖?”逸蓝不服地说。

    抹脖子大哥忧郁地不说话。都是街坊四邻的,你叫他说什么好!

    他把修好的鞋递给逸蓝。逸蓝要给钱,抹脖子大哥就要发火。

    “大哥,要不您换个地方摆摊。”逸蓝设身处地为抹脖子大哥着想。

    “换到哪儿去呢?这周围都摆满了。”抹脖子大哥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保证没有鞋摊。而且也没有这样讨价还价剥削人的老太太。凭

您的手艺,一定会比现在多些收入。”逸蓝很肯定地说。

    “哪个地方?”抹脖子大哥也来了兴趣。他倒不是特别地想赚钱,只是感激巷子里最美

丽最有学问的女孩,这么认真地为他出主意。

    “图书馆门前啊!人们读书的时候,你把他们的鞋也修好了。你可以备两双鞋,人们把

旧鞋放下,穿着你的鞋进图书馆,出来的时候,就可以穿自己的鞋回家了。而且我敢打保

票,大学生付钱痛快。”逸蓝很为自己的设计得意。

    “好,我去试试。”抹脖子大哥也被说动了心。

    从此,逸蓝再到图书馆的时候,就会在门前看到抹脖子大哥的小鞋摊。生意真如逸蓝所

说的那样红火。学子们以一种社会调查般的热情,同这位脖子上有一道黑色伤疤的手艺人交

谈。抹脖子大哥也乐意和有学问的人交往,觉得自己也长了许多的知识。他原本就是一个爱

学习的人,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他想自己也会是经常出入图书馆的。

    逸蓝经过大树下的小鞋摊时,都要同抹脖子大哥打招呼。有时看见抹脖子大哥嘴里叼着

鞋钉,一把小锤子上下翻飞,不忍打扰,想悄悄溜过去。抹脖子大哥能从喧嚣的汽车声、嘈

杂的人语声和工具的碰撞声中,极敏锐地捕捉到逸蓝飘袅的脚步声。在逸蓝经过他面前时,

准确地抬起头来,冲逸蓝憨厚地笑笑,脖了上的伤痕象蓝蚯蚓似的跳动起来。

    逸蓝那一日象往日一样走过,抹脖子大哥象往日一样冲她笑笑。一切都再平常不过了,

但就在逸蓝离去时随意一瞥,她看到鞋摊上有几双修好的鞋,其中有一双白色网眼男皮鞋。

    这一定是“他”的鞋!

    这种鞋在城市绝不是唯一的。但林逸蓝用一颗少女的心感觉到:这就是他——那个高大

的有着雪白牙齿男子汉的鞋!只有他那么高的个子才能穿这个尺码的鞋。这双鞋在她的记忆

中走来走去,她已经非常熟悉它们了!

    “大哥,生意还好吧?”逸蓝返身坐在了小板凳上。

    “晤。好多了!你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好主意。”抹脖子大哥有些不安地问:“逸蓝,你

的鞋子坏了吗?我怎么没听出来?”

    “鞋没有坏,,我只是……只是想在您这里坐一下……大哥难道不欢迎吗?”逸蓝脸红

了。她明知最后的反问是冤枉大哥,为了掩饰自己的动机,只好如此。

    抹脖子大哥非常高兴:“你坐!你坐!大哥看你总是那样忙,不敢耽误你!”

    有人走过来说:“我要钉个跟。”

    抹脖子大哥连连摇手:“改天吧改天吧。今天我休息了。”

    那人悻悻地走了。

    树枝上挂着新生的小树叶,好象无数风铃,簌籁地响着。又一个青色的春天来了。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反倒没有什么话说。林逸蓝装作无意地问道:“放在您这儿的鞋,

什么时候来拿呢?”

    抹脖子大哥随口答道:“他们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就把鞋取走了。”

    又是一阵沉默。

    逸蓝不便指着白网皮鞋追问,就只剩下安安心心等一条路。她索性不急了,同抹脖子大

哥聊天。

    “大哥,您这一天能挣多少钱呢?”

    “我一个人够吃够喝。自打到了这儿,有了些积蓄,再养活个人也有富裕了。”

    “大哥,那您为什么还总是一个人呢?”

    “没有人看得上我。女人们被我这条伤疤吓住了,有人从农村给我介绍,我知道她们是

看上了我的城市户口,她们不怕我这条伤疤,我又有点怕这样的女人……”

    “大哥,那些怕您的女人没有道理。难道说一个人打仗时杀过人,就说明他一定心狠

吗?您也得相信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冲着钱和户口这些身外之物……”逸蓝真挚地说。

    “我喜欢读书人……乡下女人又怕合不来……”

    又有人来钉鞋,抹脖子大哥又把人给打发走了。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在初春毛茸茸

的阳光坐,抹脖子大哥很感动,希望时间就这样凝固。

    就这样整整坐了一个下午,傍晚的时候,开始有人来取鞋。逸蓝紧张地望着,心咯哆

跳,不知将怎样同他讲第一句话。在一个秋季一个冬季的漫长发酵中,他好象已经变成了虚

幻的影象。

    鞋被一双双地取走,只剩下那双白网皮鞋,象一对白兔,蹲在城市苍茫的暮色之中。

    “这双鞋为什么没有人来取呢?”逸蓝按捺不住,终于问。

    “这双鞋的主人,那人把鞋放下就走了,说是第二天来拿。结果第二天没来,第三天也

没有来。真是个书呆子,大概把鞋的事给忘了。他忘了我可不能忘,又不知他哪天来,我只

好天天带着这双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卖鞋呢!”

    原来是这样!“那么他哪天会来?”逸蓝迫不及待地问。

    抹脖子大哥奇怪地看了逸蓝一眼,说:“不知道。这双鞋还挺新,他不会不要了的。哪

天突然想起来了,自然就来取了。”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逸蓝刨根问底。

    “让我想想……高高大大的。你看这鞋的尺寸就知道:“

    “牙齿呢?是不是很白?”逸蓝穷追不舍。

    抹脖子大哥诧异地挠挠头:“牙齿?我还真没注意。你知道我又不是补牙的,我是修鞋

的。我只注意脚。”看到逸蓝渴望的目光,抹脖子大哥含糊地说:“好象是……牙很白……

吧。”

    失望混合着希望,那就是他!就是他!不管怎么说,在茫茫人海中,逸蓝捕捉到了他的

确切信息。逸蓝急切地说:“大哥!帮帮我!我想见到他!您有什么好办法?”

    抹脖子大哥心里一阵酸楚:原来一下午她是为了这个才守在这里!“最好的办法就是你

天天坐在这里等,迟迟早早他总会来的。”他淡淡地说。

    “大哥,那是不可能的。我还要上课啊!”逸蓝竟全没听出抹脖子大哥的反意,很认真

地分辩。

    抹脖子大哥愧恧了:你算什么人?这么美丽善良的姑娘,该找一个天下最好的小伙子。

你可生的哪门子气!你太不自量力了,你!

    “那他来取鞋的时候,我把他的姓名地址问下来,就说你在找他。这样你们就可以见到

了。”抹脖子大哥自以为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别!可别!千万别说我想见到他!您也别问他的姓名地址。我也不会去找他!”逸蓝

急得面红耳赤。

    “这是怎么回事?我倒糊涂了。”抹脖子大哥坠入五里雾中,不知自己是该管还是不

管。他明知逸蓝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在爱着她,心里一片惆怅。

    “是这样的……我借了他一笔钱……要还他……”逸蓝知道抹脖子大哥迟早要问这问

题,早就准备了答对,还算妥贴。

    “那钱多吗?”抹脖子大哥十分关切,觉着这事透着蹊跷。

    “不多……不……多。”逸蓝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要是大多,你还不起,大哥为你还。千万别自己为难。别看我只是个穷鞋匠,多少也

能帮你一把。”

    “大哥,谢谢您,这钱我能还得起。”逸蓝又感动又好笑。“可是你既不认识他,他又

为什么要借钱给你呢?”抹脖子大哥不放心地追问。

    “大哥,您别老逼着我问好不好?这事挺复杂,一句两句的可说不清。您要愿帮就帮

我,要是不愿就算了。别这么跟克格勃似的刨根问底。”逸蓝实在没法自圆其说,索性翻

脸。耍小脾气是年轻的女孩对呵护自己的男人们极有效的一招。”

    “好好。怪大哥问的太多了。只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帮你。”抹脖子大哥立刻心软了。

    “你就问问他平日什么时间到图书馆来就行了。再问问他爱在哪个阅览室。”逸蓝重又

快活起来。

    “图书馆里那么大地方,就这么问问你就能找到他了?”抹脖子大哥不放心地说,主要

是怕完不成逸蓝交办的任务。

    “大哥,这要怪你没进过图书馆了。人在那里就象野兽在深山里。每天到哪个地方去喝

水,走什么路线,都是一定的。轻易不会改变规律的。”逸蓝解释。

    抹脖子大哥若有所思。“好吧。”他说。

    “问的时候你可一定要装作不经意,千万不要叫人察觉啊!”

    “咱们俩谁更象克格勃啊。”抹脖子大哥苦笑着说。

    “每周二、五下午。六楼资料室。”几天后,抹脖子大哥阴沉着脸把一张纸条交给林逸

蓝。

    他仔细地观察了穿白网皮鞋的男子。的确是英俊而潇洒的。抹脖子大哥因此很想把纸条

撕了,虽说他探听出来颇费了点心机。撕了纸条逸蓝就可能永远见不到那男人。可是抹脖子

大哥不能那样做,逸蓝会难过的。更何况他答应了她。

    林逸蓝非常高兴,连连说:“谢谢你!大哥!”

    抹脖子大哥什么也没有说,用力为一只红色的女高跟鞋钉掌。

    周二下午,林逸蓝走进六楼资料室。这真是一处幽静的所在,偌大的厅里,只有几个

人。

    她终于看到了那个穿白网皮鞋的高大男子。他正在一面巨大的玻璃窗前潜心读着一本厚

厚的专著。

    林逸蓝轻轻地走过去,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她希望他能抬起头,看一眼迁徙来的邻

居。大家凝眸的一瞬,她就可以装作极偶然地发现了他……再以后会怎么样,逸蓝就想象不

出来了。他是一个那么幽默的人,就得由他多说话。

    可惜,那个男人好象冬眠的熊,对外界变化毫无知觉。偶尔活动了一下。逸蓝满怀希

望,结果却是他把姿势调整的更适宜长期埋头作战。

    这可怎么办呢?

    逸蓝咳嗽了一声。声音之大惹得远处的服务小姐都白了她一眼,可是高大的男子仍象老

禅入定似的全无反应。

    逸蓝真的不知如何毛遂自荐。她耸耸黑羽毛似的眉毛,走到那扇窗前。

    斜射的阳光透过镂花的窗帘,象稀薄的云雾,撒在男子的书上。逸蓝的身影把阳光切割

成一片迷蒙。

    书页上的光线突然昏暗。男人终于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噢。是你。”他微笑着露出白贝壳似的牙齿,好象他们昨天才分手。

    “是我。”林逸蓝紧张得要命,也许是因为找到他太不容易了。“好长时间没有看见

你。”她说,眼睛闪闪发光。

    高大的男子很注意地看了看林逸蓝的眼睛。他是过来人了,他读懂了里面的涵意,就一

字一句地说:“我回家帮我老婆种责任田去了。”

    林逸蓝觉得脚下的楼板发生了局部的地震,她必须保持镇静。由于反复的思念,她好象

已经和他很熟。其实完全是陌路人。

    “没有想到你有自己的家。”她还是如实说出了感受。

    “象我这个年纪的人,难道不应该有个家吗?象我经历过那么多苦难的人,难道不可能

有位乡下的妻子吗?小姐说这话,实在是恭维我还很年轻。”他温和而沉着地说。

    他的平静安抚了逸蓝。是啊,她之所以欣赏他,不就是因了他的机敏和幽默吗?这一点

并没有因为他有了家而有丝毫的变化。逸蓝觉得自己太狭隘

    “我叫林逸蓝。你常来吗?”

    “是啊。我叫应涤凡。”

    “我经常来,可是从没有看到你。”逸蓝没话找话。“来图书馆的人能相遇的机会就是

进出大门的一刹那。就象星星,都在那一方穹窿,但相撞的机会几乎是没有的。再说,你是

文科,”他看了一服逸蓝夹的书,“我是理科的博士生。我们道不同,不相谋。”

    “你说的很对。我正在作硕士论文,是关于女作家的。”逸蓝很乐意同他谈谈自己的

事。

    “这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题目。只是要做得好,很不容易。”应涤凡思忖着说。

    “我给你讲讲我的构想。分几个部分……”林逸蓝兴致勃勃。

    “我以前给过你钱,现在又要给你时间了,而且你似乎并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啊。”应涤

凡截断了她的叙述。

    “我可以还的。”逸蓝说。

    “钱你可以还,时间呢?时间你怎么还?鲁讯先生说过,浪费别人的时间可是等于图财

害命。”

    “还时间是件很容易的事情。”逸蓝说。

    “你怎么个还法?”应涤凡好奇。

    “下次你给我讲你的构想,咱们不就找平了吗?”

    “这等于你从我这里拿走了双份的时间,我所学的十分枯燥,你绝不会愿意听的。”应

涤凡苦笑着说。

    林逸蓝说:“那就是你不要我还,而不是我的问题了。”

    应涤凡说:“我够倒霉的了,义务给你做顾问。你很占便宜的,不是一套体系中的人,

也许更可以碰撞出点火花。”

    林逸蓝开始讲她的构想,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吃惊。

    图书管理员走过来说:“这里不是会客室。二位如果以谈话为主,就请到别处。”

    “我们到外面走走吧。我经常在这里读书,可不能因了阁下的喧哗,坏了我同这里的友

好睦邻关系。”应涤凡说。

    他们沿着图书馆的林荫道缓缓走着。“……在女作家的共性中可以显著地归纳出以下几

点:少年时曾受过较高较良好的教育,青年时对情感世界有强烈的追求,个人婚恋经历的普

遍不幸,还有……”林逸蓝侃侃而谈。她知道自己的观点新颖独特,连不苟言笑的陶教授都

夸她好几次了。

    她半仰着脸,等待应涤凡的反应。走过抹脖子大哥的鞋摊,都毫无察觉。抹脖子大哥把

一颗鞋钉差点砸进指甲。

    “怎么样?”见应涤凡半天没答话,林逸蓝追问。

    “看你这模样,我都不好意思说真话了。”应涤凡说。

    林逸蓝说:“你既然这么说,就意味着要说真话了。是吗?”

    “为了你的这份信任,我只有用真话来报答。坦率地说,不好。”应涤凡不客气地说。

    虽说林逸蓝做好了接受意见的准备,还是吃了一“惊。“你不是开玩笑吧?”

    “用这么多的时间来开玩笑,实在是咱们俩都消费不起的。”

    “哪里不好?”逸蓝停下脚,咄咄逼人地说。事关学术问题,她绝不退让。要捍卫自己

的精神劳动成果。

    “视角。论文的视角,关键是你始终是趴在地上仰望着观察她们,缺乏一种居高临下的

剖析。她们也是女人,普通的女人。你应该高屋建瓴用锋利的解剖刀切割她们的内心和她们

的作品,才能写出力透纸背的文章。现在这样,软沓沓的,缺乏必要的张力。”应涤凡一边

说着,一边往前走,并不理会林逸蓝的原地不动。林逸蓝为了听到他的话,只好跟上去。

    “你说的也许对。”她懊丧地说:“可是我从能把字连贯地读成句子开始,就读她们的

小说。我无法从空中鸟瞰她们。”

    “那您可以去做服装模特或是公关小姐,顺便说一句,我绝无轻视这两项工作的意思,

又何必做这劳什子的论文呢!”应涤凡毫不怜悯地说。

    “可我怎么改写呢?”林逸蓝说。

    “你不能得寸进尺。”应涤凡无动于衷。

    “你得管。好比一个医生一下子说准了你的病,你难道不马上退上去问问怎么治病吗!

你不能见死不救。”

    “没那么严重。”应涤凡说。

    “你看着办吧。”林逸蓝说。

    “好吧。算我倒霉,爱多管闲事的人多半没有好下场。我那时不该给你打电话的钱。关

于论文,你要多一点感性知识。”

    “说具体一点。”林逸蓝不解。

    “近距离地观察几个女作家。把她们还原成有血有肉有过人之处也有令人厌恶的毛病的

凡人,就可以有效地提高你的视角,同时给论文增添生动活泼的色彩。也就是说,一般评论

作家,都是背对背,你来个面对面。”

    “可是……可是……”林逸蓝似有难言之隐。

    “你不是要我给你开个处方吗?我也是个文学爱好者,早就想写这样的文章。但我这辈

子大概是写不成了。我把这个点子捐给你,好比有人死了以后把眼角膜赞助出来,就成了慈

善事业。听不听在你。”

    “我不是说点子不好,是我没有这个勇气,登门拜访的勇气。”林逸蓝坦白。

    “阁下还研究女作家,连女作家的面都不敢见,这不是典型的叶公好龙吗!好象作家都

是狮子变的。”应涤凡不屑地说。

    “不是我怕她们,是我怕她们不肯见我。她们肯定忙。”林逸蓝忐忑不安地说。

    “这就要看你的手段了。作家重感情,你可以因人制宜找钥匙。我猜在你的心灵深处,

也做着当作家的梦,一个明天的女作家去拜会一个今天的女作家,不是再好没有的事吗。”

    夜幕悄然降临,他们已经漫无目的地走出很远。

    “你给我提了这么好的建议,今天晚上我请你吃便饭。”林逸蓝说。

    应涤凡愣了一下。

    “好吧。虽说这不符合绅士原则,不该让一位刚结识的女士请我这个大老爷们吃饭,可

是我愿意服从按劳分配的原则。自以为这一番高级智力活动是抵得过一顿饭钱的。”

    他们一块吃了饭,当然是快餐了。从此他们经常会面,不过都是在图书馆。大家的学业

都很忙。

    “喂!你在谈恋爱啦!”晚平用发布天气预报的口吻说。

    “瞎说!他是有妇之夫。”林逸蓝极力否认。

    “那么说你是打算当第三者了?”晚平很羡慕地说。“我一直认为,一个女人没有当过

第三者,就成为第二者,真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我根本就没有打算介人,连第一者都没有,何来的第三者?我只是同应涤凡在一起时

很愉快。”

    “刚开始的时候都是这样。我将拭目以待。”晚平饶有经验地说。

    抹脖子大哥忧郁地注视着这一切。逸蓝单独走过的时候,还和以前一样,冲他点头微

笑。抹脖子大哥知道那笑容不是给他的。那是女孩心中的快乐太多了,象一个装满了水的罐

子,一不小心就溢了出来。

    “逸蓝,有句话不知大哥当不当说?”抹脖子大哥拦住逸蓝。

    “大哥,您都这么说了,我哪还能不听您说?”逸蓝心不在焉——今天是和应涤凡接头

的日子。

    “小、心、他、骗、了、你。”抹脖子大哥一字一顿地说。

    “他没骗我。大哥,您看来了一个修鞋的……”逸蓝跳着跑了。

    六楼。应涤凡常坐的靠窗户的座位,象被掘过的古墓,渺无一人。

    “请问,他今天没来吗?”林逸蓝问管理员。

    “谁?”

    “他。”

    “他是谁?”管理员硬邦邦地问。

    “就是常和我一起来的那个……”

    “我怎么会知道是哪个。登记薄在这,你自己查。”

    登记薄上写满了陌生的名字。

    他到哪里去了呢?也许他今天有急事?但逸蓝从抹脖子大哥的话语上,觉得事情有些奇

怪。她一定要找到他,要把事情问清楚。

    不知为什么,她认定应涤凡就在图书馆。她在庞大的楼层蜂巢似的阅览室里寻找,一张

张桌子巡视。每次进去,都要用证件换了座位卡,填好登记簿,片刻之后又急煎煎地跑出

来,换回一串串白眼。

    终于,在一楼的文艺期刊室找到了应涤凡。

    “你怎么会在这儿?”林逸蓝气急败坏地说,好象他们分离了一千年。

    “我为什么就不能在这儿?”应涤凡心平气和地反问。

    “我到处找你。”

    “留神我会害了你。”应涤凡说。

    “你怎么会这样说话?”林逸蓝敏感到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你有什么尽可以同我直说,何必委托鞋匠?我从来就没有对你有过任何非份之想,你

是良家妇女,我也是正人君子。从此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今天我从六楼迁徙到一楼,就是为

了躲开你。可是我不能老是这样,我的专业书籍主要在六楼。于是要恳求小姐网开一面,不

要总缠着我。还我一个自由,还我一个清白。”应涤凡强硬地说。

    “我什么也没有对鞋匠说。他说的话由他自己负责。我又没有赖着你,你怎么能这样

说!”林逸蓝委屈地要哭。

    应涤凡觉得自己的话伤人太重,就说:“我们还是到外面去吧,省得打搅了别人。”

    路过抹脖子大哥的鞋摊,林逸蓝特意挽了应涤凡的胳膊,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这是她

第一次没有同抹脖子大哥打招呼。抹脖子大哥的脸平板得象一块白瓷砖,看了一眼,继续仔

细地掌鞋。

    “难道你同我的交往,不觉得快活吗?”林逸蓝咬着下唇问。他们落座在一家小小的咖

啡厅,因为是端不端正不正的点,所以很安静。假如答案是否定的,她会义无反顾地走出

去,永不回头。

    “不。我非常快活。”应涤凡的声音很柔和,咖啡的苦涩从他的心上流过。“我正是被

这种快活吓住了。因为我发现你也深深地陷在其中,无以自拔。……哦,小姑娘,不要反

驳。我比你有经验,现在事情是真到了一个坎。我不可能离婚。我对我的结发妻子说不上有

多少感情,可是我有责任。我始终认为责任是世界上最沉重同时也是最不可摆脱的东西。她

含辛茹苦地支持过我,我绝不能抛弃她,这就是为什么第二次见面时我要说那句话,你是个

聪明的女孩,你听懂了,我就以为自己没有责任了,可是你一步步地陷了进来。人都有贪恋

快乐的天性,我无法超越这个规律。每一次我与你相聚之后,都深深地自责。我比你年长,

我比你的社会经验要多,我就肩负着更多的道义上的责任。可是情感的力量是很大的,它就

象种子,只要有了水,就会不顾一切地发芽。逸蓝,坦率地说,我有些害怕,我的控制力就

要到极限了。我害怕我自己。因为事情再发展下去,很可能会伤害你。这是我所不愿意看到

的。适可而止。过犹不及。我们就此打住,再不相逢为好。”应涤凡讲这些话的时候,并不

看林逸蓝。他对着空空洞洞的杯子,仿佛那杯子是一个麦克风。

    林逸蓝沉思了一下说:“不要把事情说的那么吓人好不好?我不象你想象的那么幼稚。

我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如果你是囿于责任的话,尽可以放心,你

其实什么责任也没有。我有能力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任。”

    应涤凡露出白贝壳一般的牙齿:“你比我想象的要勇敢。”

    林逸蓝说:“我们真是一对书呆子。有什么人象我们这样讨论来讨论去的?一点激情都

没有。”

    应涤凡说:“我们终于可以平等地对话了。不要仰视任何人。那样对自己对别人都是负

担。”

    林逸蓝说:“我们不要老讨论道德好不好?我今天是找你商量重要事的。一位女作家答

应了我的拜访。可是我一点自信也没有,进了她的家门,我怕自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会的!你就把她当成你们同屋的室友好了。”应涤凡给她打气。

    “不行。你越这样说越不行。要是你说:你肯定不行,我看你趁早拉倒吧!也许还好一

些。”林逸蓝垂头丧气地说。

    “那好。我就这样说。林逸蓝,你也太不争气了。女作家也不是母老虎,她既然答应了

见你,你还这么胆小,干脆不要做论文,回家刷碗去吧!”

    “我已经把底儿告诉了你,你现在就是再这样说,也没有用了。”林逸蓝噘着嘴,连鼻

子也耸了起来。晚平说过,她这个样子的时候,最惹人怜爱。

    “象你这样软硬不吃的,真没办法。”应涤凡叹了一口气。

    “有办法。”

    “什么办法?”

    “你陪我一道去。”

    “我算干吗的?本来两个女人可以促膝谈心说悄俏话,夹进去我一个大老爷们算什

么?”

    “算我师兄。你既给我出了这个主意,就得扶上战马再送一程。”林逸蓝半是恳求半是

央告。

    “出了主意,还得实行三包。我们之间交往的尺度由你掌握,缰绳在你手里。我永远不

会要求你什么,更不会强迫你什么。但男人的天性规定了我们在这种情形下的自制力是很弱

的。这次我答应你,之后我要写一组很重要的文章,咱们就得少见面了。”

    林逸蓝向女作家介绍应涤凡时说:“这是我的朋友。”

    朋友的涵意自然是宽泛而模糊的。本来就很帅气的应涤凡今天特意做了修饰,更显出风

流倜傥。林逸蓝相反倒比较朴素,一条绣花牛仔裤,一件蝙蝠衫,象个纯情的追星女孩。只

有简朴的衣服才能给她以自信,女作家耐心地回答了林逸蓝所有的问题,没有想象中的倔傲

之气。林逸蓝就撇开提纲同人家无拘无束地闲聊起来。应涤凡冷眼旁观,在关键时刻插上切

中要害的问话。林逸蓝当时未能确切地体会到它们的价值,回来后整理记录时,才感到应涤

凡都是点睛之笔。

    “祝你的论文成功!祝你们幸福!你们真是很般配的。”分手的时候,女作家说。

    自以为历尽沦桑洞察世事的女作家犯了绝大的错误。

    他们很热情地向女作家道了谢意和再见。到了华灯初上的大街上,突然缄默了。

    路过应涤凡的学院宿舍。应涤凡还是拥着林应蓝往前走。

    “你到家了。”林逸蓝悄声说。

    “我送你回去,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难得再见。”

    “就不能邀请我到你的房间里去坐坐?”林逸蓝柔声说。

    “我的室友今天刚好不在家。在这种情况下,人是很难把握自己的。”应涤凡的眼睛被

渴望和意志烧的得象两块水晶。

    “我讨厌你总要把事情说的那样明彻。为什么一点朦胧一点诗意都不留?”林逸蓝娇嗔

地说。

    “因为有根就有叶,有开头就有结尾。假如我们不喜欢那个跋,就不要写序言。”应涤

凡恳切地说。

    “我喜欢过程。”林逸蓝清晰明朗地说。

    小屋到了。

    从林逸蓝走进这间小屋到她走出这间小屋,不过两个小时的时间。学校的规矩挺严,她

必须赶回去。

    她走进去的时候还是一位处女,走出来的时候就是一位妇人了。

    “我送你回学校去。”应涤凡体贴地说。

    “你不是说要做研究吗,我自己可以回去。”

    “你自己走,我不放心。再说,我还有件事要做。”应涤凡和林逸蓝一道在浓密的路旁

树影中走着。

    “从那条街绕一下好吗?”应涤凡说着,领林逸蓝上了一条灯火辉煌的繁华街道。林逸

蓝温顺地跟着,应涤凡上天涯海角,她都会这样亦步亦趋。她好笑自己:女人一属于了男

人,就这么没出息!

    应涤凡松开了胳膊。在大城市里,随时都可能遇上熟人。林逸蓝体谅地同他保持着普通

朋友的距离。

    “你在门口等我,我去去就来。”应涤凡说着进了一家商店。周围的许多商店都打烊关

门了,唯有这家店铺上方的霓虹灯灿烂地亮着:XX药店。

    应涤凡走出来,把一个精致的小药瓶填进逸蓝的手。逸蓝凑着变幻的霓虹灯刚要仔细观

看药瓶上的字,应涤凡按住她,“回去再看吧。”

    林逸蓝说:“你病了吗?”“这是给你吃的药。”

    “什么药?我没病。”林逸蓝不解。

    “避孕药。就是那种夫妻两地分居,丈夫突然回来时,妻子吃的药。你回去后立刻吃上

一片,连续吃上五天。”应涤凡郑重地说。

    林逸蓝愕然。她从温馨慵懒中醒未,才知道那件事情拖着一条又长又粗的尾巴。

    “你想的还挺周到。”她说。

    “女人比男人要难。我不愿意你承受无渭的痛苦。你说过你珍惜过程,但过程之后是有

结果的。小姑娘,你可千万要记得连吃五天药。”应涤凡再三叮咛。

    这个男人把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所有的事情都有言在先。他把自己象个笋子似的剥得

干干净净。他将不对她负有任何责任,一切都是她在清醒状态下的自由决定。

    这挺好。这才符合林逸蓝做人的脾气。自己做的事,为什么要让别人负责呢?林逸蓝觉

得自己挺豪迈。

    在离校园不远的地方,他们分了手。“你安心做文章好了,我不会打搅你的。”林逸蓝

很爽快地说。

    “等我忙完了,就打电话给你。我们一言为定。”应涤凡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林逸蓝没进宿舍,先拐进洗脸问,掬了一口自来水把那粒红色的药丸吞下,然后把药瓶

妥贴地藏在内衣兜里。晚平是个细心人,要是逸蓝在灯光下操作这些事,她非问个底掉。

    逸蓝的预防措施完全是多此一举,晚平已经睡着了。

    清晨,林逸蓝还没睁眼,就被胃肠翻江倒海的搅动惊醒了。她连连干呕,直到吐出酸涩

的胃液。

    “你这是怎么了?”晚平一边帮她收拾,一边关切地问。

    “闹肚子了。昨晚灌了点生水。”

    “赶快到校医那儿拿点黄连素。”晚平拉着逸蓝去看病。

    黄连素按时按响地吃了,一个白天便风平浪静。两个人都安安稳稳地看书。当然林逸蓝

极容易走神,思绪象穿了冰鞋,一下就滑到那个高大的男子身上。她禁绝自己去想他,慢慢

也见了一点成效。

    晚上,林逸蓝又背着人吞了一粒红药丸,不过这一次用的是开水。

    早晨,一切又象施了魔法似的浮现出来,林逸蓝吐的昏天黑地。

    “又拉肚子了?”晚平问。

    “没……”逸蓝答。

    “甭管怎么说,黄连素加倍。”晚平显得比医生还有经验。

    这法还真灵,逸蓝又跟没事人似的了。只是第三天早上,她吐的更凶了。

    “逸蓝,你这恐怕不是一般的胃肠炎。我说一句话,说错了你也别恼。你该不是怀孕反

应吧?”晚平帮她收拾着秽物说。

    逸蓝扑嗤一声笑了:“晚平,你想到哪里去了?半个月前咱俩不是一块倒霉的吗?”

    晚平说:“对了。怪我未雨绸缪。我也不是有别的意思,只是说万一有了这事,得早点

想想办法。这事拖不起。”

    逸蓝说:“好象你多么有经验似的。”

    晚平说:“不入虎穴,也可得虎子。这是妇女杂志上长盛不衰的话题。”

    但是晚平的话启示了逸蓝,趁没人,她在光天化日下拿出那个小药瓶,说明上赫然写着

本品的副作用类似早孕反应。

    原来是它在做怪!

    逸蓝又坚持服下第四颗红色药丸。那反应越来越剧烈,甚至延续到下午都没有消褪。陶

教授说:“你做论文也不要太辛苦,你的脸色很不好。”

    晚平干脆大叫:“林逸蓝你是不是得了肝炎?我再也不吃你碗里的菜了!”

    第五颗红色药丸逸蓝没吃。倒不是成心,而是和教授谈论文的最后定稿直到深夜。再有

两个月就要进行学位答辩了,这是最后的修改。身心俱乏,倒头便睡。直到第二天大早她舒

舒服服地睁开眼,才记起没吃那魔障。

    怎么办呢?时间已经过了,再吃还管用吗?如果没用,还受那罪干什么?可要是万

一……不会那么巧吧?真想问问他……不。这事我自己决定……

    她不再理睬这件事了。已经吃了四颗,这是一个很大的概率了。

    晚平再次“倒霉”的时候,逸蓝一派“幸福”。晚平什么也没说,逸蓝忙说:“我有时

不准。”

    晚平“喔”了一声。

    又过了半个月,逸蓝还是一点“倒霉”的迹象也没有,但也没有其它的不良反应。她一

时心里很害怕,一时又说服自己,杯弓蛇影,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一天中午逸蓝回来,晚平不在家。床上有个小小的盒子,上写:早孕自我检测盒。

    这是谁给她的呢?逸蓝第一个想到的是应涤凡。她当然希望是他,但她知道绝不是他。

他果真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么只可能是一个人——晚平。

    林逸蓝有点恼火。晚平也太机警了,无时无刻不在窥测别人的秘密。可她也感激晚平,

自己是一点经验也没有的。

    检测需要晨尿,逸蓝只好耐心地等待。晚平回来后,什么话也没讲。大家都在小心地回

避着什么。

    早上,晚平说:“我今天到图书馆去,中午就不回来了。”

    “好。”逸蓝说。她一直没敢上厕所,憋着那泡宝贵的试验材料。她要在没人打搅的状

态下,严丝合缝地按照操作规程,得出一个确实可靠的结果。

    她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在等待高考分数的日子里,也没有这么忐忑不安。

    答案出来了。强阳性。一个毋容置疑的生命已匍匐在她的体内。在那一瞬,林逸蓝感到

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恐惧。所有的事情都是有结果的,现在结果就在她的身体内,每一分钟都

在不可遏制地长大……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走到了应涤凡的宿舍楼口。她只能来找他,是他和她一道制造出了这

件产品,他们要共同负责……

    走过摇曳的树林。她听到一句话在树梢响着:我有能力为自己的所做所为负责。

    这是谁的话?这是她的话,应涤凡不会不管,可是这的确是她自己的事。林逸蓝孤苦零

丁地站在路旁,头脑象煮沸的牛奶一样翻腾。她真希望应涤凡这会儿下楼来,那样就不是她

有意来找他,而是无意间碰上了……

    她突然愤怒自己为什么这样怯懦!生命既然是自己的东西,用它做了自己愿意做的事,

为什么要向别人讨主意?况且他有什么主意?那主意谁都知道,象冰冷的蛇横在面前。

    林逸蓝在矛盾中等待着迟疑着。应涤凡没有出现。就是出现了,林逸蓝也不会叫住他。

“孩子,这扇窗户里住着你的爸爸。”她对自己的肚子说。她这才明白自己到这里来,只是

为了一个告别的仪式。为了孩子的告别。

    林逸蓝在回去的路上,进了一家妇产科医院,打听如何进行人工流产。

    “要证明。”医生公事公办还算和气地告诉她。

    “什么证明?”她小心翼翼地问。

    “结婚证明啊。”

    林逸蓝离开了挂着许多宝宝图案的妇产医院。

    当她停下脚步的时候,才发现这儿是图书馆。抹脖子大哥的修鞋摊不在了。林逸蓝怅然

仁立,以前是多么宁静致远的时光啊!

    她并不是悔,只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她愣怔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是来找晚平

的。虽说晚平晚上就会回去,逸蓝可是一分钟也不愿意等了。

    晚平一看见逸蓝,就说:“我们到外面花园去坐坐。”

    小花园里景色优雅,每棵花木上都悬着标牌,写明它们的种属和拉丁名。透着知识殿堂

里的不同凡响。因为正是读书的大好时光,这里空无一人。

    “谢谢你。”逸蓝用手指绞住晚平的手指。

    “不必谢。作为女人,这是自救措施。”晚平看着面前的“女贞子”标签说。

    “它是阳性。”

    “我想到了。”

    “怎么办呢?”

    “找他。这是两个人的事。”

    “不。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已经说过由我个人负责。”“跟他结婚。”

    “这不可能。他结过婚,而且绝不会离婚。”

    “他骗了你。”

    “没有。从一开始他就把事情说的清清楚楚,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你直傻啊!逸蓝。”

    “也可能的,但我自己并不这样认为。晚平,我并不是要你来当我的道德法官,是想请

你帮我渡过这个难关。”

    “这个孩子你肯定是不要了吗?仔细想想!这可是你一生中的第一个孩子!”晚平非常

严肃地说。

    “在这件事中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孩子。可是我没办法。那个孩子现在大约只有一

颗黄豆大,他若有知,也会赞同这个意见的。”

    “喔!你谋杀了人家,还说人家会投赞成票,太会推卸了!你既然定了,这事就得抓

紧。医院是不能去的,那里人多嘴杂。我有一个朋友知道一个私人医生,只是收费高昂,不

过技术是很可靠的……”晚平思谋着说。

    “你快去找你的朋友,钱的事我来想办法。”逸蓝说。

    “好。我走了。那你呢?”晚平不放心地说。

    “我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逸蓝疲倦地说。

    “你可要保重自己。”晚平不住地叮咛。

    “走吧走吧。我绝不会象个失足少女似的去自杀。”逸蓝真心地微笑了。这笑容虽有几

分惊慌,却并不凄凉。于是晚平知道逸蓝的确不会被压倒。

    晚平走了。逸蓝合上双眼,阳光透过眼皮温暖地照射着神经,红彤彤地好象一片火海。

    “告诉我!那个混蛋现在在哪?我替你杀了他!”一声断喝劈头盖脸从天降下,吓得林

逸蓝抖个不停,睁开双眼看见抹脖子大哥老槐树似的立在面前,脖子上的伤痕铁链般抖动。

    “您怎么会在这儿?大哥!”逸蓝着实吃了一惊。

    “你不是总说我没有讲过图书馆的大门吗?今天我特意收了摊子,换了一件干净的衣

服,预备上这座大楼里所有让人进的屋里都坐坐。事先我都打听了,带个证件就行,没别的

手续。谁知我带的是身份证,不行。要工作证。象我这种没单位的人,连图书馆也进不得。

到不了里头,我就在这外面逛逛吧。以后跟熟人提起,也不在我在这图书馆门前摆过这么长

时间的小摊。走到这花园,正听见你和小姐妹在说悄俏话,可把我给气死了……”抹脖子大

哥嘘嘘地吐着气:“你说,是不是那个穿白网皮鞋的男人?甭说,就是他!我真后悔。都怪

我给你打听来了他的消息,你才落得这么惨……”抹脖子大哥捶着自己的腿。

    逸蓝用所有的力量布出一个微笑:“大哥,我没有您说的那么惨,只是遇到了一点小麻

烦。您不必伤心,这同您没关系。就是您不告诉我,我迟早也会找到他的。这从头到尾都是

我一个人的事。”她反过来安慰抹脖子大哥。

    “逸蓝,别逞强。你心里的苦处我知道。你不是就惦记那个孩子吗?逸蓝,我有个主

意,你不用操心生下来没人管,就交给我吧,我一定好好待这个孩子,等你什么时候安定

了,我再把孩子还你。大哥愿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能快活。”抹脖子大哥动情地说。

    逸蓝扶着大哥的手,这不但是一种亲近,更是她怕自己跌倒。“大哥,您的心意我领

了。”她低声说:“只是这个孩子是不能要的。一来我还在读书,学校里是不许有这种事

的,二来我吃过药,这个孩子恐怕先天会有病。大哥,我会一辈子记得您的好意的!”她说

着,有些硬咽。

    抹脖子大哥说:“哪个男人娶了你,是天大的福气!这是多么大的事,就自己一个人担

起来!大哥没别的法子帮你,给你这一千块钱。不知道够不够黑道上的医生做手术的钱?这

钱是大哥一个鞋钉一个鞋钉敲出来的。原本今天收了摊想存到银行里去,可巧派上个用场。

要是不够,我再给你去凑。千万叫你的小姐妹找个高明大夫,别出了危险!”说着,递过一

个汗津津的手绢包。

    逸蓝接过那个脏兮兮的小包。隔着薄布,她觉出那些纸币的碎而软。她连谢谢也没说,

就转身走了。在她和抹脖子大哥之间,什么都不必说了。她不想让抹脖子大哥看见她的眼

泪。

    晚平陪逸蓝去做手术,那是一栋普通的居民楼。医生戴着雪白的大口罩,白帽子压得很

低。两团惨白的色块之间,是一双毫无表情的单眼皮。只有眼角密集的鱼尾纹给人历尽沧桑

的可靠感。逸蓝想出了这间单元房,就是近在飓尺她也绝认不出这位医生。

    “我要的价钱是高。可我是有丰富经验的妇产科医生。我保证你们不会出危险,而且还

尽最大可能保存你们今后受孕的功能。女人是什么?女人是一个花盆。现在里面长了一颗不

合时宜的小苗。我会把苗连根拔掉,又不伤土和盆。今后那里还会长出繁茂的苗。好了,现

在我们开始……”女医生说了这一席话,好象是临战前的思想动员,然后就再也不说一句话

了。

    林逸蓝不断对自己说:不要恐惧!既然你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一切,就应该有勇气承

受。

    医生的医术的确很好,但林逸蓝仍旧感到刻骨铭心的疼痛。医生把她的身体当成半空的

果酱瓶子,搜刮个不停。直到她觉得自己的骨头都掉下了粉末。

    终于结束了。

    医生走到平躺着的逸蓝侧而,举起环钳上夹着的物体说:“喏。看好。这就是取出的胚

胎。”

    逸蓝在痛苦的朦胧中,看到一扇象梳子似的莹白透明的片状物。“这是他的肋外。”医

生指点她。

    一滴冰冷的水从逸蓝的眼角逼出,流进耳窝。

    这是她唯一的一次流泪。

    逸蓝手术后的第三天,开始硕士论文的答辩。早上,晚平偷着用电炉子烧了一碗莲子

粥。“大小也算是做一回月子。那位博士老爷倒轻闲,该让他来服侍!”

    逸蓝无声地嚼着粥。她要为论文积聚足够的力量。

    临出门了。“穿多一点。女人这个时候坐下病,不好治的。”晚平谆谆教导。

    “好象你生过一百个孩子似的。”逸蓝笑着回嗔了一句。

    “倒真是想生那么多,只是先生养不起。”晚平没说,“祝你成功”之类的话,就用这

句平常话把逸蓝打发走了。

    当林逸蓝穿一套黑色西服走上硕士论文答辩台时,她略显苍白的脸庞坚定而宁静。淡淡

的忧郁使她有一种圣洁的成熟之美。

    论文圆满成功,受到高度评价。

    林逸蓝回到宿舍,刚伸开酸麻的腰和脚,就听看门老人暗哑的喊声:“林逸蓝电话!”

    听筒里传来外星一般遥远的问话:“我是应涤凡。你怎么样?”

    “我……很好……论文今天答辩……”林逸蓝极力使自己的手不哆嗦,声音不打颤。

    “论文当然会是很优秀的!这毫无疑义!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指——”电线那端的高

大男子顿挫了片刻,急切地寻找着恰当的词汇。“我是指……一切……一切都好吗?”

    林逸蓝当然知道这“一切”的含义。她已经成功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她用清澈明朗的

声音回答:“我一切都好!”

    是的。一切都好。

 

 

   

 

 

 

 

 

 

 

送你一条红地毯

 

 

 

 

    “鑫鑫”地毯商行的霓虹灯,把半条街映得忽红忽绿,组成鑫鑫的六个“金”字,像一

小时前才安装上去的一样,清晰明亮,用灿烂的黄眼睛,傲慢地俯视着行人。

    伟白和甘平——一对衣着极为普通的青年夫妇,怀里揣着五百元钱,一分不多一分不

少,有点忐忑地站在这家富丽堂皇的商行前。

    “换个地方买算了。化纤地毯哪儿都一样。”

    假如伟白不说这句后,只是沉默、迟疑,甘平也许在片刻的犹豫之后会顺从地随他离

开,她何尝不被辉煌的店门所震慑。但此刻她倒不想走了。为什么不可以进去看看?店门上

也没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伟白没见过世面,你也没见过吗!你不是从小就跟着妈

妈,出入过比这儿更豪华的大门吗?

    甘平拉着伟白,就像当年妈妈拉着她一样,酝酿了一下情绪。

    门,异常轻盈地旋向一侧,惯性使他们踉跄而入。

    红的黄的蓝的紫的,抽象的具体的粗犷的细腻的,圆的椭圆的三角的四角的,陈腐的摩

登的浑然天成的矫揉造作的——地毯们,铺天盖地地压过来,使人在浑身毛茸茸鼻子发痒,

直想打喷嚏的同时,还感觉到一种窒息。

    伟自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地毯。一块小小的质地菲薄边缘翘起、摆在门口供人擦鞋底的进

门毯。

    “这里似乎不卖化纤的。”伟白用蚊子样的小声说。当过兵的人,搜索的速度比甘平快

得多。

    甘平执拗地沉默着。几分钟后,也不得不承认闯入是一个错误。为了十几平方米化纤地

毯,他们原是不该走进这家处处写着英文的商行的。

    化纤地毯原来是根本不算地毯的!

    走吧,人贵有自知之明,口袋里只有区区五百元人民币。

    “二位要买哪一块?”一个胖胖的脑门和耳朵都很大的小老头,笑嘻嘻地站在他们面

前,像是从对面挂毯上走下来的南极仙翁。“不……看看……”甘平讪汕地说。老头热情得

讨厌。

    “有没有……便宜点的……像处理品什么的……”伟白用于指着墙角处一摞颜色黯淡的

地毯说。

    “那是波斯货。”老头宽容地说着,用手指把被地毯角压住的价目表摆正。一个不算很

大的数字后面,跟着一串吓人的“0”。

    甘平暗里掐了一把伟白的手,丢人!

    “你们是公用还是私用?”老头问。

    “私用!私用!”伟白忙不迭地回答,事情似乎有了某种转机。

    “那请随我到地下室看看吧。”

    地下室似乎是店里的库房,货挤得满满当当。在地毯的堑壕里绕了半天,南极仙翁指着

一摞毯子说:“喏,就是这种。外销图案不对路,其实质量还是蛮好的。”

    和其它直抵天花板的毯垛不同,这一摞只有半人多高,伟白和甘平得以很清楚地看到地

毯的整个风貌。

    这是一种鲜艳厚实的纯羊毛手工织毯。浓重的深紫红底色上,散布着大大小小浅藕色的

荷花。豆青的花挺,洁白的花蕊,庄重典雅中又透出几分清丽婉约。地下室巨大的枝形吊

灯,给整个地毯罩上一层光晕,像是一方被夕阳烧红的池塘中,升起一群凌波仙子。

    “多么漂亮的红地毯!”甘平忍不住赞叹道,“只是,为什么不好销呢?”

    “你数数,一共有几朵花?”南极仙翁挺慈祥地卖着关子。

    十二朵小的,一朵大的……噢,加起来正是西方人忌讳的数字!甘平松了一口气。这我

可不怕,做为一个老布尔什维克的后代,她一辈子不会皈依上帝,没有这种洋迷信。

    只是,需要多少钱呢?最初的目测合格之后,就要接触这个坚硬的内核了。可惜这上面

没有标价,使那一对小夫妇无法在不被察觉的情况决定取舍。不过既然是处理品,应该是很

便宜的。他们衷心祈祷着。

    南极仙翁小声的像怕惊吓了谁似地说:“九百九十九元。”

    九百九十九元!甘平一下子恼怒起来:索性一千元好了!忸忸怩怩地减去一块钱干什

么?!差一块钱,难道就够了吗?!

    “走!伟白!外国人怕倒霉,中国人就不怕了吗!”她不由分说,扯住伟白就往外走。

    逃出了“鑫鑫”的黄眼睛好远,伟白站住了:“甘平,咱们什么时候能再攒出五百块

钱?”

    “好攒。如果你天天喝汤,半年就够了。如果你舍得让你儿子穿补丁裤子,有一年也就

够了。如果你想维持现在这种生活水平,告诉你吧,两年还是少的呢!”

    “我把烟戒了!”伟白慷慨悲壮地宣布。

    “太好了!”甘平欢呼起来。刚好几步之外有个纸烟摊,她走过去,弓起手指,敲打着

玻璃柜下的一种好烟。付完钱后,以一条优美的弧线,把烟掷给伟白。

    “这烟现在多少钱了?”伟白先点上烟,然后问道。

    “十块。”甘平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会,她见不得一个男子汉被钱难为成这样。

    “现在,我们要差五百零九元了。”

    “什么五百零九元!我一分钱也不差,我说过要买红地毯吗?我根本就不喜欢那个晦气

的东西!见鬼去吧!该死的红地毯!”

    曾经沧海难为水。伟白和甘平,怀揣着四百九十元人民币,回家去了。

 

    雨真大。

    像有人用高压水龙带在往窗户上喷。流动的雨瀑使玻璃凹凸不平,往日熟悉的街景变幻

得扑朔迷离:树干比树冠还要粗大,蜗行的公共汽车像一缕渐渐洇开的血迹……风雨的轰鸣

淹没了大都市千奇百怪的噪声。

    伟白和甘平坐在沙发上,安安稳稳地在看各自的书。每当伟白偶尔抬起头时,像有什么

心理感应,甘平恰巧也在看他。于是两人相视一笑,传递一个没有什么内容而又包罗万象的

眼波。伟白是厂里的政工干事,甘平是医生,他们有牢靠的铁饭碗。今天恰逢厂休,他们不

必挤车上班,去和恶劣的天气搏斗。放假的儿子在离休的姥姥家游玩,他们不必担心他在放

学的路上被汽车撞着。风雨再大,他们也不必担心自己的两室一厅会漏,那上面还有两层呢。

    他们的世界,安宁而平和。

    砰!砰!砰!

    有人敲门。

    风雨中的敲门声,使人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和好奇心。

    伟白走到门前,从门上的“猫眼”往外窥去,只看了一眼,他就像见了什么妖魔鬼怪似

地闪开了,示意甘平去看。“我不认识她。”伟白很严肃地说。

    甘平趴在门镜上。

    圆形视野里,竟是一个极美丽的姑娘。她全身被淋得透湿,乳白色的连衣裙紧裹在身

上,毫不隐晦地勾勒出优美的曲线,使她近乎一个裸体模特。

    甘平下意识地退后半步。

    “你也不认识她?”伟白问了一句。

    甘平很肯定地点点头。

    “你找谁?”伟白大声说。

    门外静了片刻。然后是轻微的咳嗽,接着一个低沉的男音,很准确地报出了甘平的名字。

    见鬼!怎么是个男人的声音?甘平又赶忙把眼睛凑近门镜。而那男的偏偏站在门镜的视

野之外。

    门还是出于礼貌地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踏着水渍,闪了进来。

    好一副凶恶的长相!乱蓬蓬的头发被雨浇得透湿,仍不失其钢丝般的坚硬,不安分地朝

四下支楞着。满脸针芒似的络腮胡子,使得整个颜面直至颈部喉结处都呈现出一种铁青色。

尤其是他那双眼睛,桀骛不驯地盯视着前方,闪动着绿莹莹的光。

    甘平惊惧地望着他。天哪!刚才若是他站在门镜中,就是说出甘家祖父以至曾祖的名

字,她也不会轻易开门的。

    “你是——”伟白抢上一步,堵住了门口。

    “我是张文呀!”那男子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得疹人的牙。

    张文?张文是什么人?伟白看看甘平,甘平的反应比他还漠然。

    没什么好说的了,伟白不客气地准备关门。

    “您不认识我了?您是我姨妈呀!”张文急了,甩开伟白,直冲着甘平说道。

    姨妈?谁是谁姨妈?我是他姨妈?甘平一下子懵子。然而姨妈这个遥远而陌生的称呼于

片刻之后突然化做一把锋利的冰镐,将岁月的冰河洞穿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活灵活现地

蹦跳出来。她与眼前这个凶恶的汉子,确实是沾着亲的!

    “请进请进,你妈妈好吗?你们这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吃饭了吗?喝点姜茶冲剂

吧,这么大的雨,可别感冒了……”甘平热情地招呼着他们。

    伟白被搞糊涂了:甘平只有兄弟,并无姐妹,也从未听她说过什么表姐堂妹的,从何而

来这么大的一个外甥!

    张文有条不紊地回答着甘平的问话:他妈妈挺好的。姑娘叫大红。他俩刚从西北H市

来。刚下火车就遇到大雨,随身物品都放在行李寄存处了。打算在姨妈这儿小住几天,看望

一下姥姥姥爷,也就是甘平的父母,然后南下广州。

    说话间,来客洗完了脸,大红越见其清秀,张文也比初见时顺眼多了。

    伟白抱着两套衣服走过来:“快换上吧,省得着凉。衣服是我和你……姨妈的,不一定

合适,但总比穿湿的要好些。”为找衣服,他可真费了斟酌,张文的好说,大红的可就难办

了,甘平所有的衣服,对这个漂亮姑娘来说,都显得黯淡而陈旧。

    客人感激地笑笑,一同走进孩子平日住的小屋去换衣服。

    伟白望着甘平,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墙壁很薄,又不隔音,倘正议论着,被

人听见,该多尴尬。还是把疑团暂且忍着吧。

    换上伟白旧军装的张文,显得朴素而精干,还多少有点憨厚,大红可像是一件被草率包

装起来的细瓷瓶。

    “姨夫姨妈,多谢你们了!我们得出去买点东西,咱们晚上再见。走吧,大红。”张文

说道。

    “这么大的雨,别出去了。”甘平当真端起姨妈的架子,不容分说地阻止他们。

    “确实是急事。”张文歉意地笑笑,用目光催促着大红。

    “等我十分钟,行吗?”大红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恳求。

    “不行。”

    大红好看的嘴唇一撇:“那我不去了!”

    甘平见状赶忙调和:“张文,你就等她一会儿吧!”

    “好吧,你可得快点。”

    大红立即活泼起来,穿梭似的忙活开了。她先把换下的湿裙子泡在洗衣粉里,三把两把

揉搓出来,然后用清清的流水漂净,接着放进洗衣机内用干,再把半干的裙子用衣架撑好挂

在地当央,最后一边说着“用姨妈一点儿电,可别心疼”一边将落地电扇推了过去,揿下最

高速的转档。

    这真是一条令人叹为观止的裙子。上半身的样式极为潇洒不说,最奇特的是它的裙裾。

在像手风琴琴箱一样打着纵裥的柔姿纱下摆上,手绘着几幅立体的图案。合拢时是一丛修长

的青竹;向左展开,是几枝斜出的红梅;向右展开时,又变成一群翩飞的彩蝶了。

    不到十分钟,纤巧的裙子就全干了。大红换上,将甘平的衣服——蓝裙子和白衬衣,加

上一股令人晕眩的香气,恭恭敬敬地还了回来。

    “走吧。”她仔细调整好裙带,拎起防水帆布提包。

    “把东西放姨妈这吧。”张文说着,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了提包上的小锁。

    于是,甘平和伟白看到了提包内的“东西”——整整一提包的——人民币!十元一张,

簇新坚挺,用细韧的牛皮纸带缠绕着,像一块块砖头。

    伟白像突然遭遇敌情一样,努力镇定住自己,思索着判断着形势。甘平能做的唯一件

事,就是紧紧闭住嘴唇,不要在无意之中发出惊呼的声音。是的,除了在电影上看到收缴敌

特的活动经费,他们还从未见到如此大量的属于私人所有的现钞!说起来,甘平的父母也有

一笔数目可观的积蓄,但那都是存折,薄薄几张,全不似这些真正的面币,令人觉得虎视眈

眈。

    张文和大红在小声商量今天出去购物大约需带多少钱。

 

    无论出于什么心理,伟白和甘平都觉得此刻的张文与大红,与刚才判若两人了。

    “这些钱,都是你们的吗?”这是伟白要弄清的第一个问题。面额巨大,不得不多加小

心。

    “是的。”张文不经意地回答,并用脚踢了踢提包。

    甘平毕竟是大家闺秀,她不失身份地说道:“放在这儿可以。不过,请把数目清点一

下。”声音淡漠而沉静,世家子弟的骄矜不知何时回到了她的身上。

    “不必了,”张文淡淡地说道,“姥姥家是我母子的救命恩人,我还信不过吗?”说

完,和大红打起雨伞,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之中。

    伟白和甘平没有了为之持重的对象,颓然倒坐在沙发上。

    “现在,总可以说了吧!”其实伟白已经不怎么急于知道以前的事了。无论那个大外甥

是什么来历,唯有眼前这个提包才是最真实要紧的。

    但对甘平来讲,往事是值得回忆的。她对伟白讲述起来。

    母亲是胶东人,很小就参了军。十里八村出了妈妈这么一个女八路,乡亲们一直都挺荣

耀。妈妈呢,也颇有点自得,虽说老家没什么亲戚了,但她很爱回去访视。家乡的人托她办

事,几乎是有求必应,一副法力无边的样子。其实呢,多半是借助父亲的姓名。无论爸爸的

官职怎样升迁,无论妈妈在她那个圈子里怎样高贵,对待故土的乡亲,妈妈总是热心好客,

绝对不像小说里的官太太那样冷酷无情。也许,这是山东人的特性吧。

    但是随着年龄渐长,我对妈妈这种成瘾成癖地为家乡人操劳的劲头,也有些不以为然起

来。别的不说,要不是家里雇着一个上海保姆,那些乡下人带来的虱子少说也有一个团的编

制了。

    “老甘!老甘!我给你带回来个干女儿,我就是她亲妈!”

    妈妈又一次风尘仆仆地从老家回来,一进门就喊。

    我们全家,包括上海阿姨,都被妈妈训练得颇通胶东话了。妈妈家乡一带,很兴认干

亲,干儿干女干爹干妈,有的人还不止认一个两个,乡邻关系盘根错节,非常热闹。更为特

别的是,认下的干妈要被称呼为“亲妈”,这方显得格外亲热。

    爸爸稳坐着没吭气。人都说爸爸打仗时是一员虎将,我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真正的虎

将是妈妈。

    “二花,进来呀,来见见你亲爹跟你妹子。”妈妈回一趟老家,胶东话就明显加重,侉

里侉气的,听着挺有趣。

    二花怯生生地进来了。

    我和爸爸都楞住了。二花居然比妈妈还老!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她低着头哼了两声,谁也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就被上海阿姨领下去休息了。

    爸爸不动声色地望着妈妈,等着她的解释。妈妈却跟没事人似的张罗洗澡换衣服什么的。

    哼!这是避着我呢。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问。乡下人有时候也傻着呢。好容易捱到妈

妈不在家,我拐进为二花母子专门预备的房间。

    二花正敞着怀在奶孩子,扣子一个也不系,弄得我都替她害羞。那个菜青色长着稀疏黄

发的小脑袋,将乳头叼得老长,好像一只贪婪的小狼。

    “是妹子来了,炕上坐。”她用腾出的一只手使劲拍打着雪白的床单。

    想起虱子,我拉过一把椅子,离她老远坐下了。

    “这小孩叫什么名字呀!”也不知从哪儿问起,我笨拙地搭讪着。

    “文文呀,快叫姨,叫姨啊!”二花赶忙把奶头硬从小狼嘴里拽出,把他的脸别向我。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人称为长辈。我有点兴奋,又有点紧张地等待着。没想到小狼在片

刻的惊愕之后,昂起头,弓着身子四处寻找,寻找不到,就突然发出哨子一样的尖叫,凶狠

地大哭起来,我看到他嘴里没长一颗牙。

    “他会叫姨吗?”我有点吃惊。

    “还不会呐……俺是想……他跟你亲,没准一下子就叫出来了……”

    这叫什么话!我抬腿想走,记起秘密还没探听到,又强忍着坐下。这一回,索性不绕什

么圈子,单刀直入地问她:“二花,你这次到我们家来,有什么事?”我没叫她“姐”,认

这么一个姐,怪败兴的。

    她把乳头更深地填进小狼嘴里,然后对我说:“来寻个人家呀。文文他爸殁了,撇下俺

孤儿寡母,日子咋过哩?人家都说你妈妈——这会儿就得说是咱妈了,是俺那一方的活菩

萨,听说她家来,大伙给俺出了个主意。在场院上,俺当着众人给她跪下了,认她做俺亲

妈,好救俺母子一命。咱妈初起说啥也不肯,我就长跪不起,最后把这吃奶的娃也按在地上

磕头,认她做个亲姥娘,咱妈这才……”

    我起身走了。

    我那好心而又糊涂的妈呀!一个拖着孩子的乡下妇女,一没户口二没文化,想在北京的

部队里“寻个人家”,这不是天方夜谭吗(那几天,我正在看这本有名的童话)?爸爸纵是

统领千军万马,这件事也是断乎办不到的。

    一天夜里我去厕所,回来时经过父母的房间,听见里面的说话声。

    “说了几个都不成,你看这事怎么办哪?”妈妈的声音透着焦急。

    “没办法呀!谁叫你领她来的。这样吧,让她们母子回去,你按月给她们寄些钱,让她

们维持个生活,数目多少,你看着办吧。只是以后不要再揽这类事情了。”

    妈妈没说话。

    看来就这么定了。走廊里有点冷,我打算走了,忽听得妈妈说:“这不行。我带她出来

时,就说是给她找个对象成家。如今这样打发回去,甭管每月寄多少钱,我的面子上也过不

去!事情到了这一步,说什么我也得把它办成。”

    “咱们要是有这么大个儿子,只要你愿意,我没意见。”爸爸无可奈何地说。

    幸好我的哥哥年龄还小!这个爸爸,也太迁就妈妈了。

    “要说嘛,办法倒是有一个。”一向果决的妈妈不知为什么有点迟疑。

    “噢……”爸爸支吾着,声音里带出了鼾声,好像快睡着了。

    “哎,醒醒,这法子成不成,可全看你的了。”随着话音,传来一阵蟋蟋嗽嗽的响动。

    “好了好了,你讲吧,我这不是听着吗!”不知妈妈搞了什么小动作,爸爸声音里的睡

意全消。我也来了精神,裹紧睡衣,倚靠在门上。

    “你们不是要往西北调一部分人吗?把张……调了去,怎么样?”

    这个“张……”,究竟叫张什么,我到底也没听清,妈妈提到他的时候,总是格外压低

了声音。我就管他叫张某好了。

    “调他?怕不合适吧?”也许是因为和妈妈单独谈话,爸爸的语气里,有我平日从未听

到过的疑虑,“他爱人难产死了,留下个小女孩,刚才几个月……”

    “这我都知道,”妈妈打断了爸爸的话,“别忘了,他的年龄和二花可正合适。

    “年龄这个条件,可不是对象能不能谈成的首要因素,还有其它诸因素呢。再说,你也

失去了战机,听说他马上就要结婚了……”

    “女方还是个大姑娘,人长得也挺漂亮。”妈妈接下去说,声音平和而冷静。

    “这些我倒不清楚。你的情报还挺准确嘛,你看,人家这样好的条件,你这个二花能比

吗?”

    “不能比。”妈妈心平气和地说。

    “这就对了。还是我那个主意吧!睡吧。”

    “我不能把二花的条件升上去,但我能把张某的条件降下来。”虽说隔着门,妈妈的声

音真真切切,一字一顿地十分清楚。

    “什么?”爸爸的语气里流露着惊讶与不安。

    “很好办的一件事。将张某调往西北。如果那个大姑娘还干,二花的事,就此做罢,我

连一个字都不会提起。如果那女的不干了,可见她不是真心爱的张某这个人。这样的女人,

还能结人家没娘的孩子当好后妈吗?晚吹不如早吹,张某该感谢我们才对。真到那时,我们

再托人去提二花的事,成与不成,当然由张某自己说了算,你我都不要出面。至于二花的户

口,西北那边要松动得多……”

    爸爸没有答话。

    “再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调他,就得调别人。拖儿带女的,又是家属随调,又

是子女上学,罗嗦事更多。怎么样,三全齐美的一件事,就在你一句话了。”

    爸爸的这一句话,我终于没有听到。只觉得有股幽幽的寒气,吐到了我的脖子上。

    我回头一看,二花正在距我很近的地方站着,穿得齐齐整整,一副有准备有预谋的样

子,全不似我冻得瑟瑟发抖。我这才想起上海阿姨颇有深意地抱怨过夜里不宁,原来她经常

偷听!

    二花愣怔地看着我,脸上毫无表情,深潭似的眸子里,蕴籍着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起

码是当时年少的我,所不能理解的。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屋去了。

    那天夜里,我受了风寒,正儿八经地病了一场,也顾不上打听二花这件事了。等我病好

之后,事情已经按照妈妈的预计,惊人相似地进展到了尾声。张某远调西北,对象告吹,他

急需人料理家事,照顾幼女,在北京却再找不着对象。妈妈一直按兵不动,直到他临行的前

几天,才托人提了二花的事,张某连人都没见就同意了。二花托上海阿姨代笔,给老家的人

报了喜讯。

    “那个张某到底是什么样子?”我问上海阿姨。

    “勿晓得。看二花凄凄惨惨那个样子,瞎麻丑怪的也说勿定。”

    不能吧?!我满腹狐疑。到了二花临上火车的那一天,我自告奋勇地去给她送行,算是

见了张某一面。精明的上海阿姨,这回是大错特错了。那张某非但不是瞎麻丑怪,而且是极

英俊、极潇洒的一个青年军官,胸前还挂着朵光荣支边的红花。

    不管怎么说,妈妈也算对得起二花了。后来,二花从西北给我家来过几封平安信,妈妈

连拆也不拆,就丢到一边,还是我偷着看的。本来嘛,像这样的善举,妈妈不知行过多少

回,一件件都要追踪复查,还不把她累死了!

    多少年过去了。小狼长大了,张文成了腰缠万贯的富商。但没有妈妈,就决没有他们母

子的今天。无论张文怎样飞黄腾达,在我眼里,他永远是那只嗷嗷待哺的小狼。

 

    下雨天,商店里的人不多。张文和大红,像一对闲散的情侣,从这家商场逛到那家商

行。钞票流水似地泼出去,他俩手上却难得拿什么货物。他们像两条机警的鱼,在商品的江

河湖海中巡游,谨慎而果决地挑选着H市缺少而这里又物美价廉的商品。交钱、取货,立刻

缝成邮包,从最近的邮局发出,然后又两手空空地开始一轮新的选择,再次投入全部智慧与

热情。商人对于商品,有一种农民对于土地般发自内心的眷恋。

    对于常见的货源,张文已经没有多少兴趣了。他要做几宗未曾做过的买卖。只有货全,

才能吸引顾客。有几个人是在家里写好了报告拨出了预算才上商店的?购买常常是在热烈而

失去理智的情形下面做出的蠢举。一个好商人,要善于利用甚至事先制造出有利于产生蠢举

的机会。货全就是一个极端重要的因素,也许为买一根针而走进店门的顾客,出去时抱走了

一台电视机。不是连百货大楼这家京都最大的百货商场,也卖一分钱两枚的细别针吗?勿以

善小而不为。这是谁说的?孔老二吗?应当给它改一个字:勿以利小而不为。聚沙成塔,积

腋成裘,再伟大的富翁也是一分钱一分钱地攒出来的。

    “那是什么?”大红又惊呼起来。远处有一朵五颜六色的花,走近才看清是用彩色的塑

料书皮绑扎而成的。

    张文见过这东西,一毛钱一个。此刻却突然动了心。他买下五百个,随手写了张“零点

三零元”的纸条,夹在最上面书皮的衬里中。

    “这个价,是不是太狠了点?”张文写下的标签是对店里伙计的遥控定价,大红迟疑

着,不肯将邮包缝起。

    “你呀,哪都好,就是心软。所以世界上的大财阀,多半都是男人。”张文不悦地说。

    “都是包中小学课本的,赚孩子们的钱……”大红坚持着。

    大红是张文的老板娘,在生意上,有更大的否决权。而张文不过是一个伙计。虽说是身

份特别,伙计终究还是伙计。

    张文隐忍着耐心地指教:“赚孩子们的钱?你见过哪个孩子会挣钱?我赚的是他父母的

钱!假如谁的钱都不赚,还要我们干吗?怕赚钱你可以不买呀,为什么偏用塑料书皮?你可

以用牛皮纸、旧画报,也可以什么都不包。”

    大红被教诲得嗫嚅起来:“我是怕定高了,不好卖。”

    “小傻爪!”看大红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张文的口气放缓和了,“说实话,这个价

钱,是为那些最心疼孩子的家长预备的。独苗一个,他们处处希望自己的孩子与众不同,只

要孩子高兴,再贵他们也会掏腰包的。可光卖给他们不成,一则销量太小,二则一个两个地

卖,纵是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这钱也赚得太麻烦了。我今晚就写信,吩咐店里的伙计,等

书皮一到,就拿上到H市各中小学校去征订,由我们购入,由他们包销,统一计进孩子们的

书本费中去。这样一来,咱们省了事,穷教书先生们可以赚点提成的外块。价钱上咱们适当

让让,家长有商店里每个三毛钱的价码比着,也会觉得是件便宜事。怎么样,这桩买卖,做

得过儿吧?”

    大红服了。飞针走线地开始缝包裹。“不过,时间一定得赶在九月一日之前。要不误了

节气,一耽搁就是半年。”她突然想起买衣服要赶时令,忙着提醒张文。

    缝完包裹,该去邮寄了。张文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对大红说:“你这是头一次出远门,该

给你妈挂个电话。”

    “你等我?”大红惊喜地问。张文含笑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别忘了叫你妈让伙计

们明天就开始征订书皮,把结果用电报告诉我。”

    大红答应着,蹦蹦跳跳地走了。

    大红一走,张文觉得自己少了一双神奇的眼睛。也许是女人的特性,大红对颜色、质

地、式样、价格这些商品因素,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她能时时变换自己的目光,使自己与想

象中的顾客相适应,代他们挑选,代他们斟酌,代他们决策。他凭着直觉做出的判断,往往

较张文绞尽脑汁推导出的决定更为高明。

    缺了这个得力的助手,张文不再对某一类具体的商品做研究,他开动起自己的感官,从

整体上去体会北京的商场与别处的异同。

    “如果把商店比做男人的话……”他为自己这个不伦不类的比喻感到好笑,但又觉得它

恰如其分,不愿轻易改动,“如果把商店比做男人的话……”他的思维沿着轨道飞快地运行

着:那么?”州的店铺像是男扮女装的旦角,有着大多的脂粉气;上海的商店则像一个西服

革履的阔少,洋气十足,却又有遮挡不住的局促,大上海委实是太拥挤了。唯有北京的商

场,雍容富贵,器宇轩昂,像一个踌躇满志的人到中年的国家干部!当然,它也有缺点,肚

子腆起,面孔冷淡,缺少活力……那么,他自己的商店像什么呢?像一个强壮膘悍生机蓬勃

而又富于野性的山地小伙子!他的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终有一天,小伙子会成长为博

采众长,傲视西北的一条好汉!

    大红回来了,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听到我声音,我妈高兴着呢,一个劲夸你想得周

到。我还让我妈到你家去一趟,就说你也挺好的。”

    张文苦笑了一下,妈妈早已约束不了他了。他准备实施的另一项采买之外计划,妈妈如

果知道,会拼死拦阻他的。然而正是为了母亲,他才一定要一步一步地去干。

    “我在那边柜台上看到一种首饰,很漂亮,销路一定会不错的。”大红灵敏的直觉又像

探雷器一样活动开了。

    这是一枚假钻的耳环。无数菱形的刻面,向不同的方向散射着长短不一的光线,晶莹可

爱。

    “请问,这是哪儿出品的?”张文说。

    “江苏。怎么啦,这玩艺难道还要保修吗?”商店里人不多,售货员闲得无聊,乐得打

哈哈。

    “我们可以到产地去买。北京首饰真品的质量不错,但价格太高。赝品比不上南方的做

工。不过北京的首饰盒还是很考究的。”张文不理售货员,耐心地指导着大红。

    “有本事,把这台机器买了去!”售货员不甘心受了冷淡,挑衅地说。

    “联邦德国产无痛穿耳机”几个字映入眼帘。它被塞在货架的最后面,若不是饶舌的售

货员指点,他们难以发现。

    “好。我买了。”张文略一思忖就拍了板,“不过,请当场试验一下。”

    “无痛穿耳,当场操作,价格优惠,原价三元,现价两元啦!”售货员大声招徕着。

    很快有一位中年妇女,充当了第一个试验品。

    “疼吗?”大红关切地问。她自己的耳朵眼是妈妈先用两颗绿豆对着研磨,直到耳垂完

全麻木了,才用烧红的针扎透的。就这样,还疼了好几天呢。

    “不疼。”那女人随即买了一副假钻耳环。

    张文付款提货,售货员要减收两元,大红便把那两块钱递给中年妇女了。

    穿耳机价钱不低,至此,他们今天所带的货款基本上花光了。

    “北京穿一次耳朵三块钱,咱们得收四块,才能尽快把本儿赚回来。西北本来就有地区

差价嘛。”大红端详着这台昂贵的机器。

    “你又错了。我买下它,就是打算在H市免费穿耳。”

    “那不是干赔吗?”大红瞪大了美丽的眼睛。

    “眼光放长远点,免费穿耳,来的人必然多。哪个妇女穿了耳朵眼,会让它在那白白空

着?那不比不穿还难看吗?她就得开始买首饰。首饰也像衣服。有档次高低,有流行款式,

一副不会够用,她就得接二连三地买下去。我们既然打开了H市的首饰市场,就应该垄断住

它,以我们的物美价廉,以我们的优异服务,女人大都生性谨慎,买东西也愿意去熟识的商

店,她在我这个店里穿的耳朵,这个印象还不够深刻吗?只要你的货色好,她一定会来第二

次第三次的。至于为穿耳而来,又买了其它东西的,也绝不在少数。其实,每个家庭里的

钱,差不多都是女人花出去的,当然不是光为她们自己买东西了。到那个时候,你的钱还怕

赚不回来吗?……”

    大红听得入迷,张文却突然停顿下来,快步向文体用品柜台走去。不一会,挟着个精美

的盒子回来了。

    “这是什么?”

    “弹子跳棋。”张文说着打开盒带,呈六角星形的棋盘上,镶着花花绿绿的玻璃弹球。

    “这个也寄回去吗?它有什么奥秘?”大红颇感兴趣地问。

    “我终于买到了……”张文好像没听见大红的话,自言自语,神色有点恍惚。

    “你这么喜欢,我去给你再买几副。”大红已经觉出这不是普通的商品了。

    “行了。”张文拉住大红,用手将弹球一个个剥下,放进军装的大口袋中,然后将棋盘

盒捏成一团,塞进果皮箱里。

    雨小多了。他们漫步在街头,张文的衣兜里不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迎面走过来一个小男孩,米色的短裤上绣着花,肩上斜挂着几乎和他等高的提琴盒。

    “小弟弟,我送你一样好玩的东西。”张文拦住了小男孩,捧出一把玲珑剔透的玻璃球。

    “弹球啊。这算什么好东西?再说,我妈也不让我要不认识人的东西。我们老师也不让

玩哇,玩弹球多脏啊?”

    小男孩拒绝了,渐渐地远去,最后只能看清那个和他等高的提琴盒子。

    张文用阴郁的目光,一直目送到男孩子消失。他感到一种铭心刻骨的疼痛——他的自尊

心被深深地伤害了。

    怎么可能呢?这个嫩得像小水泡一样的男孩子?他那颗久经荣辱像老笋一样裹在坚硬痂

皮里的心,流出了血。

    他明白了:无论多么苍老的心,一旦陷入童年的回忆,都会变得像婴儿一样赤裸而娇

嫩。而对一个婴儿来讲,这男孩已经足够强大了。

    他愤怒,嫉妒,而又充满了轻蔑。

    提琴盒子里能站起一条真正的男子汉吗?他记得自己最初的勇敢和智慧,最早的荣辱观

和征服欲,以至于第一次的狡诈和欺骗,都是从这种被讥为肮脏的游戏中开始的。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这使他的脸显出了一种近乎残酷的表情。他和这个裤子上绣了花的

男孩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就像同甘氏父女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一样。他自信自己比他们更强

大。

    他一扬手,一把五彩的球,像一阵宝石的雨,铿锵有声地坠入了路旁的水洼。

    “你这是干什么呀?”大红为张文的反常担心。

    张文已经平静下来。他的手心里还留下最后一颗。毕竟已经多少年没碰到卖弹球的了。

    这颗沾满了他掌心汗水的玻璃球,是黑色的。

 

    雨,停了。

    东方天际出现了一道艳丽的彩红。很窄很硬的色带,分隔得非常清晰,像一把水晶的

弓。在这条等级森严的正宗长链之外,不知何时笼罩起一匹宽大薄软的霓,它色谱的排列与

主虹恰好相反,彼此间全无界限,毫无原则地互相渲染着,混淆着,像染花了的轻纱,自有

朦胧旖旎之美,在云海之上飘浮。

    “你说张文他们返回来,到底要干什么?”伟白琢磨了半天,对甘平说,“他们会不会

是来报恩的?”

    “这……”这甘平可没想到。几十年来,她耳闻目睹的都是父母居高临下慷慨无偿地援

助别人,从未期望过什么回报。伟白想到哪里去了?甘平虽然已经变成了普通老百姓,但她

血管里涌动着那种与生俱来的矜傲,却是平民出身的伟白所不能理解的。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也是咱们的传统美德。张文是山东人,该是最讲义气

的。”伟白振振有词。

    “需要什么,你自己去要吧!”甘平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开始考虑把脚下这个黑提包藏

在哪里合适。

    “当然不能自己张嘴要了。得用启发诱导式,让他们自己悟到这一点。到时候咱们还得

再三推托,保住面子……”伟白有些情不自禁地喋喋唠叨。

    甘平把帆布包放进写字台下面的大抽屉,想想,觉得不妥,这地方太容易拿到了。她抻

出来,踩着凳子,把提包摆在了立柜顶。退后几步一观察,实在太显眼了,又赶忙拽下来。

藏在哪儿合适呢?原先舒适安宁的家,现在却处处危机四伏。

    “这还不好办,看我的。”伟白说起自己娘家保藏贵重物品的方法,接过提包,打开壁

橱门,扯出一床旧网套,把提包严严实实裹在里面,又塞进去。关门,加锁。

    “怎么样?”

    “不错。”甘平答道,心里却有些嘀咕:倘若进来的贼也是小户人家出身,专晓这种

“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策略,岂不毁哉。然而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由丈

夫。

    “要是自己的钱……”甘平下半句“倒还不会这么担惊受怕”还没出口,伟白眼睛一

亮,说:“我也正这么想呢,要是咱们自己的钱,就好喽!”他说着走到壁橱门前,不辞劳

苦地将刚裹好的黑提包,又揪了出来。

    “我倒要看看,这里头有多少钱?”

    “哗”的一声,那些浅红色的“砖坯”很有弹性地滚落在地,堆积着,够砌一堵小小的

墙。

    “真不少哇?”伟白羡慕地说。

    谁说吃不到葡萄就说是酸的?!甘平气恼而又不无好笑地看着伟白。

    “这些用来买彩电。”伟自从中抓出两沓。一沓是一千,他已经数过了。

    “我们有彩电。”甘平冷淡地说。

    “太小了。车是越小越好,彩电可跟飞机似的,越大越好。”

    伟白又抽出两沓:“这些买一台高级组合音响。”

    “还买什么?”甘平似笑非笑。

    “这些买录相机。”伟白想了想,狠狠心,又加上两沓,“要买就买台好的。”完后,

伟白抬起头在屋里睃视:双缸洗衣机已经不够先进了,新出的全自动洗衣机,从洗到晾,不

必湿手。照相机也该更新换代了,记得好像是哪本摄影杂志上登的,最新的美能达——7000

型,有五个优先呢。电冰箱是双开门的,还算凑合,但愿市场上近期别出现什么三开门、四

开门。等看到儿子的小床,他猛地一拍脑门:怎么能把智力投资给忘了,买一台儿童电脑!

对了,还有钢琴,只是听说这是如今最紧俏的商品,恐怕不好买呢。还买什么呢?他冥思苦

想着,空调,小汽车,这当然都是大宗,只是咱们房屋的建筑质量差,封闭不严,据说空调

好买,电费掏不起。嗨,有这么多钱,还怕电费吗?吃得起饺子就打得起醋?至于小汽车,

买来后放哪呢?楼底下的车棚冬不挡风夏不避雨,还不把车给淋坏了……

    伟白想着,念叨着,像咒语一样呼唤着这些高档消费品,地下的“砖堆”迅速地被码成

整齐的阶梯,步步升高……

    够了!甘平实在看不下去,金钱果真有这么大的魔力,把一个循规蹈矩的政工干事,变

得如此疯疯癫癫。她相信自己是清醒的。别的没有,还能没有一身傲骨吗?钱财再多,也是

人家的,与你有何相干。她想把伟白从痴迷中拖出来,不由得想起中医的穴位。她和伟白之

间有一处禁忌的穴位。

    “伟白,咱们不是说好要买一条红地毯吗?”

    红地毯像锋利的针刺使伟白顿然回到现实之中。屋内虽说只有甘平一人,他还是为自己

的失态而懊悔,不出声地将钱重新装好锁起。

    甘平和伟白好像陌生了。

    天已不早。甘平扎上围裙准备做饭。“吃什么呢?”她仰着脸问伟白。

    就这样一句普普通通的、世界上所有女人都问过丈夫的话,却把伟白惹恼了:“喝潘冬

子的野菜汤!”

    甘平莞尔一笑,没理他。打开冰箱,倾其所有,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不管张文多么有

钱,他是叫着姨妈找上门来的。

    伟白没好气地说:“人家会看上你这桌家常饭?早在外面馆子里吃饱了!”

    甘平还是一意孤行的烧菜做饭。

    事情还真叫伟白给说中了。等到很晚,张文和大红才回来,一看满桌饭菜,很有点不好

意思,忙解释说为了怕添麻烦,已经在外面吃过了。大红乖巧地帮助甘平收拾桌椅,甜甜地

叫着姨妈,气氛才算融洽起来。

    伟白早早地回屋睡觉,甘平在小屋内加支了一张折叠床,一边铺褥子,一边和大红拉着

家常:“你们俩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结婚?”大红扑哧一声笑了,“我们没结婚呢。”

    这笑声的意思有点费解,大概是笑把这种表面的仪式看得太重要了。甘平虽稍有不快,

还是做出理解的样子:“先领了结婚证也是一样。”

    “结婚证也没领。”大红说完,随自哼起一首快乐的流行歌曲。

    原来他们千里迢迢投宿这里,为的是非法同居!甘平为自己识破了他们的底细而暗自庆

幸:幸亏多问了一句话,否则岂不成了教唆犯!也幸亏大红没有心眼,不会撒谎。不然,她

怎么解释这件事,二花知道了,该把她当成什么人?

    想到他俩中午同进一屋更衣时的情景,甘平又生疑惑。转念一想,换换外面穿的罩衣和

同床共枕毕竟是有原则区别的。想到这里,她又有点后怕,赶紧抽身出去。

    “姨妈干吗去?”大红拉住她。

    “叫你姨夫过来和张文睡这屋。咱俩到那屋去。”

    “张文夜里打呼噜的声音大极了。别让姨夫受罪了。我已经习惯了。”

    甘平明白了:他们同居绝非一日半日。不由得光火起来,普天下地方大得很,你们尽可

以到外面去“性解放”,不要玷污我清白的门风!

    看看大红,她又生怜悯:这种事,总是女孩子傻乎乎地吃亏。

    久未说话的张文,见状插了进来:“姨妈,我与大红真心相爱,我从未欺骗过她。”

    “姨妈,这是真的。”大红不知如何表白才好。

    甘平哼了一声,半信半疑:“既是真心,为什么不名正言顺地做合法夫妻?”

    没想到,张文突然咆哮起来:“你以为我不想跟大红结婚吗?我做梦都想能公开地、名

正言顺地做她的丈夫!可我不能够。”

    张文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成龙吗?”

    甘平点点头,港台武打明星,大名鼎鼎。

    “你知道林凤娇吗?”

    甘平摇摇头。从这以后,张文和甘平的谈话中,越来越多地以“你”相称,而很少再称

“姨妈”了。这使甘平得到一种解脱,又生出一种淡淡的惆怅,毕竟给人当长辈,有一种心

理上的优越感。

    “林凤娇是台湾金马奖影后。他们相爱多年,都过了三十岁,却迟迟不能结婚,原因只

有一个,一结婚,影迷的数量就要大为减少。为了事业,他们必须牺牲自己!”

    H市的一家个体户商店,难道也算什么事业吗?甘平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你看不起我们的店。”张文冷冷地说,“但它却是我一手开创出来的。我这一辈子,

不可能再有比这更大的事业了。这个世界并不公正,也不平等。我的妈妈碰到了你的妈妈,

我才有了一个城市户口,为这件事所付出的代价,你根本不知道!”他的眼睛闪着绿荧荧的

光,甘平又一次想到了狼。

    “我在大红的店里倾注了我全部的心血和精力。大红漂亮,大红是店里的活广告。很多

人是为了看一眼大红,才到我这个店里买东西的。我不能为了自己,让这块招牌褪了颜色。

你尽可以觉得我下作,拿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当赚钱的手段,随便你怎么想。我们是普通百

姓。没有权,也没有势,除了自己的力量,我们一无所靠。我得充分利用手头上的任何一点

资本。女人结没结婚,这在男人们的心理价值上绝对不同。这是低级趣味,也许到了共产主

义男人们就不在乎这一点了。”

    大红泪水盈盈地看了张文一眼。

    这目光好像变成了火,灼痛了张文,他突然变了脸,大声吼叫起来:“谁叫你这么美!”

    甘平起身告辞。还是把这个夜晚更多地留给他们自己吧。

 

    甘振远老早就醒了,硬躺着不起。据说睡眠越来越缩短,是衰老最确凿的证据,他希望

别人都发现不了他这个秘密。

    墙上那一对盛年的男女军人好像在嘲弄地看着他。这是老太婆——甘平的母亲最喜欢的

一幅照片。身着军礼服的甘振远年轻而威武,还有一点在他真人身上所不具备的风流倜傥。

甘平的母亲十分端庄,尤其是那种尊贵雍容的神态,出自内心,毫无做作。

    甘振远宁可挂一幅他二十年以后的相片,据说现在的电子计算机有这个本事了。天天看

看那样一个老态龙钟行将就木之人,大概心里还好受点儿。

    老太婆走过来。她并不太老,叫老太婆,显出一种相依为命的亲切。

    “来,下棋。”她摆开棋盘,很自觉地拿起了黑子。

    红先黑后,甘振远历来执先。

    一盘下来,老太婆输了。二盘下来,老太婆又输了。甘振远三盘皆赢,晨起的不快已荡

然无存。

    “我看你有时候在外面给别人支个招,灵得很嘛,怎么总是我的手下败将!”

    “别人下的都是常法。你这棋是自创的,自然是你最熟了,甘氏象棋嘛。”

    “我来和姥爷杀一盘。”甘平的小儿子扣扣跑过来。

    甘振远又习惯性地操起了红子。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知道他执红的真正奥秘:

红方的最高指挥官为“帅”,而黑方只是“将”。

    甘氏象棋的着法委实古怪。刚走了几步,扣扣就大叫起来:“姥爷犯规!你的老帅怎么

出城圈了?”

    “身先士卒呀,要不,怎么能有士气?”

    “不能这么走,别着马腿呢!”校级少年象棋组的组员,简直气愤填膺了,又一次喊起

来。

    “咱们这棋不别马腿,怎么跳马都行。”老军人谆谆指点着。

    “象怎么飞过河了?!回去回去!”

    “不但象能过河,士也能过河。”

    扣扣委委屈屈地承认这条规则,将自己的象也驱赶过河。

    “噢,我赢了!老帅被将死喽!”扣扣一推棋盘,欢呼起来。

    “别着急呀,我还有子呢,不杀到没有一兵一卒,是不能定输赢的。”甘振远一本正经

地说。

    小家伙几乎要指责老家伙玩赖。待清点了一下兵马,发现自己占着优势,便不再说什

么,抖擞精神,继续与元帅的“红军”厮杀下去。

    在几乎是没有任何规则的棋盘上纵横驰骋。扣扣的脑袋瓜里用兵诡谲,几局下来,竟与

姥爷胜负各半。

    老太婆担心了,赶紧把外孙打发出去跟小朋友玩。甘振远却好久没这样高兴了,他神采

飞扬,不住念叨着:“棋逢对手,后生可畏,这孩子长大让他当兵去。”

    他的一生只从事过一种职业,这就是军人。只有一种技艺,这就是战争。他活到近古稀

之年,真是一大幸运!军人这个行当,是不大可能长寿的。

    老而不死,老而不僵,头脑依然清醒,体力依然充沛,他必须干点什么,可他又能干点

什么呢?自从离休之后,人们像对待一个挂了彩的伤兵一样,小心翼翼地关心他,照料他。

他那颗敏感的心,在感觉温暖的同时,更多地感觉到了屈辱。

    他下意识地走到写字台前。一册天青色缎面精装的《竹谱》,摊开来摆在那里,旁边有

一方歙砚,还有一支不知是什么毫的画笔。砚和笔都是珍品,老朋友送的。就像到谁家串门

要给主人的小孩子买糖果,买玩具一样,来看望他的人都带来些文体用品,好像他的余生要

改行做文人,或是体育健将似的。

    他提起笔,在宣纸上画了一道。他画的竹干类似一把军刀。为什么画不好呢?他有些焦

躁,迅速地掀动《竹谱》。有了,这里写着画竹之诀窍:“不可太迷,迷则失势。亦不可太

缓,缓则凝浊。复不可太肥,肥则俗恶。又不可太瘦,瘦则枯弱,不可太远,不可太近,不

可过大,不可过小……”

    去你的吧!他愤然将笔一扔,这是做画吗?简直是坐牢!

    他无所用心地踱着,看到走廊的阴凉处养着一盆蚯蚓。粉红色的躯体蠕动着,全然不知

道自己要去当鱼食。

    他不屑于钓鱼。用一个军人的全部心血智慧和毅力,去坐等一条智商很差的鱼,待浮子

一动,夸张地把鱼竿呈抛物线样扬起,并且衷心希望有人能目睹这一伟大的时刻,这是军人

的耻辱。

    要不,练练字吧!不!他不练。练字第一条便要临摹,而他一生中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能

容忍攀仿。即使是他打过的败仗,也是创造,不成功的创造罢了。

    他像困兽一样,在宽敞的厅室中不停地转来转去。

    电话铃响了。老太婆站在一旁倾听着,却没有去接。这是甘家的规矩,只要甘振远在,

便不许旁人接电话。他不能容忍一个上级、下级或同级,在找他的时候,先听到别人,特别

是先听到女人的声音。

    电话铃不耐烦地响着……

    甘振远提着裤子,从厕所匆匆赶出,顾不得满手是水,迫不及待地抓起了话筒。突如其

来的电话,也许会告诉他什么新鲜的消息。

    “我是甘振远……”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蕴含着焦灼的期待。

    “爸爸,我是平平……”深知父亲习性的甘平,不忍延长这种折磨他的时间,赶紧称呼

他。

    “二十几年前,妈妈认的那个干女儿的儿子来了,要去看望您们。让不让他去呢?”

    “让你妈妈来听电话吧!”甘振远有点沮丧地朝妻子示意。

    甘平把话又重复了一遍,简要说明了几句。

    “让他们来吧。”妈妈很干脆地回答。老头子一天烦得够呛,让他重温一下权力峰巅时

期的盛况未尝不是一件快事。想到这里,她告诉女儿:“明天下午四点,我派车去接你们。”

    “可是,家里还有用车指标吗?”甘平有些迟疑地问。休干所规定了每家每月用车的公

里数,超标之后,是要加价收费的。她知道妈妈喜交际、善应酬,现在已届月底了。

    “没有了。”妈妈答道。

    “那……我们还是坐公共汽车回去吧。”

    “你这孩子,操那么多心干吗?你爸爸就是离休了,也不能叫客人自己走上门来呀?”

    甘平的妈妈放下电话,心里阵阵悸痛。生活的变迁,已经把甘家的第二代造就得不知孰

轻孰重了。

    甘平也觉得话没说完,这是公用电话,身后排着好几个人,有一个还是自己厂里的。她

真希望家里拒绝这次会见,没想到妈妈竟这样兴致勃勃。倘妈妈知道今日的张文远非昔比,

她还愿见他们吗?

    “你放心,水再大,也漫不过桥!”伟白笑她的多虑。

    但愿如此。

    “明天到我家去,第一,就说你们是一对合法夫妻;第二,不许提做买卖的事;第三,

请大红穿朴素些。”为防万一,甘平不得不再三叮嘱。

    张文都答应了。

 

    红色的上海牌轿车,在夏时制四点的骄阳中疾驰,像一辆救火车。瘫软的柏油似乎连空

气都粘住了,车轮拼命挣脱向前,发出一种热油锅煎炸鸡蛋时的滋啦声。

    车里没有空调,闷热难当,大红不停地抱怨着。

    伟白和甘平一声不响。从跨入车门的那一瞬起,他们便放弃了自己的独立存在,而只是

甘振远的女儿和女婿了。尽管父亲已不再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使他们

缄默。

    张文双手抱臂,坐在司机旁边,双眼眯着注视前方。由于发动机的烘烤,他比后排座的

人更热,连被眼前悬挂的那串绿色的塑料葡萄逗出的口水,也是火辣辣的。但是,在这狭小

如火炉般的上海车厢里,他感到比坐在豪华的出租汽车内还要惬意!

    车子从厂区宿舍大门开出时,不知谁将沉重的铁门虚掩上了。需要有人下车将铁门推

开。张文看得清清楚楚,但他端住双肩,纹丝不动地坐着——他是甘家请的客人。年轻的现

役军人于是松开油门,自己跳下车去推门。望着黄绿色短袖军装背后沁出的汗渍,张文的嘴

角露出了若隐若现的笑容。

    干休所到了。

    庄重却并不森严的大门。警卫人员正在和颜悦色地劝阻着想进去卖鸡蛋的小贩。火焰般

的红色轿车浴进了清凉的绿色世界。

    和到处兴建的匣式高层公寓相比,一座座独立于绿树与鲜花中的二层小楼,像是扁平的

岛屿。但它们正是以对土地毫不吝惜的奢侈,无声地显示着自己的地位与尊严。

    下车。与司机道谢。邀他到家里共进晚餐,虽说时间还太早。被有礼貌地谢绝。然后说

声再见。

    当着张文等一行人,表演这一套体恤下情的程式,真把甘平窘得够呛。不过一般人是发

觉不了她的破绽的。从小打妈妈那儿耳濡目染她早已掌握得很娴熟了。本来掏钱坐车,彼此

间已经交割清楚,不必来这么多客套。但有什么办法呢?一走进这座大门,一种往日的习俗

便会不由自主地回到甘平身上。况且,她从妈妈的电话里也已悟出了良苦的用心,索性做得

更像一点儿吧。

    小保姆出来告诉他们,甘振远夫妇被一位老战友接去看戏,大约要晚上才能回来。

    张文的心底苦笑了一声:当然,一个曾经差点饿死的乡下小子,尽管是二十年后从几千

里外专程来访,也不会比一个“老战友的戏”重要。那项预谋多年的宿愿开始冒出嗖嗖的冷

气。

    “这座楼,都是你家的吗?”张文环顾着问。

    甘平知道张文是在从交通工具和住房规格上判断着父亲的境遇。虽然妈妈成功地将租车

掩饰得像派车,但她却无法扩大自家的住房面积。算了,随他怎么想吧。

    “这楼是两家合住的,我们在这一侧。”说完和伟白、大红进屋去了。

    张文独自站在绿树拱成屋顶样的林荫道上,泰然自若地打量着四周。上海车已经给他吃

了定心丸。说实话,他想象中的甘家,远比这威凛显赫得多。他既然下了龙宫凤楼都要较量

一番的决心,何况如此!

    仔细巡视之后,他终于有了一点儿遗憾:他盖得起这座楼,却修不成这座厅。

    厅在二楼,两面是从天花板直到水磨石地面的巨大落地窗,反射着熠熠的阳光,使它像

是用水晶建造的。可以想象,每当夜晚灯火闹珊时,它就变成一座飘浮在空中的宫殿。住在

里面的人,赏风霜雨雪,与星辰日月为伴,他们裸露胸膛去拥抱自然,他们置身于灿烂的阳

光下而无愧无悔,他们把自己生活的断面剖露给社会,又随时可用自己的眼睛去探寻世界。

    他是无法住这种透明房子的。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就是在一帆风顺的今天,他也需

要黑暗,需要隐瞒,需要用厚厚的帐幕将自己包裹起来。

    蓦地,他愣住了。同别人门前遮云蔽日的花木不同,这里是一片明媚的阳光,生长着碧

绿的蔬菜。

    他从未见过如此森然的菜地。

    所有的埂埝沟垄像刀剁斧劈而成,每一株植物间的距离像用直尺量过一样不差毫厘,每

一片菜叶,甚至每一只果实,都长在大致相同的部位上。就连支撑藤蔓的竹竿,一根根都笔

直挺拔得像卫士一样端正。它们烙着紫红色星形或菱形的标志——都是从街上买回来的蚊帐

竿。

    这不是菜地,而是一支军队。

    “嘿!你是什么人?怎么私自闯进我姥爷的菜地?”

    一个被北温带的阳光晒得像黑人一样的孩子,虎虎有生气地站在他面前。

    张文已经从甘平家的相片上认识了这孩子。

    “扣扣,你知道姥爷的菜地怎么种得这么好吗?”

    “当然知道。不管开不开花,结不结果,只要姥爷觉得它长得不是地方,咔地剪下来就

是了。还有一条,嗯……我得保密。”

    “你喜欢拉小提琴吗?”张文想起那个水泡似的男孩,忍不住问他。

    “我拉得不好。我最喜欢的是玩。”小家伙坦率得可爱。

    “你玩过弹球吗?”张文突然充满了被人理解的渴望。

    “没有球。再说也不会玩。”扣扣失望地说。

    “我来教你。”张文说着就要在地上扒坑。

    “别把姥爷的菜碰坏了!”小家伙急得大叫。

    “走,咱们回家去,我在纸上画给你看。”

    扣扣的眼睛真像一对又黑又亮的扣子。他趴在沙发上:“讲啊,快讲啊!”

    张文却沉吟起来。我的童年,这孩子能懂吗?

    弹球。在平坦的土地上,刨出五个浅浅的圆坑。排列的方式像一个大大的“回”字,四

角各一个,中间还有一个坑。弹的时候按着顺序依次进坑,最后进中央那个坑。那个坑有个

名字,叫“皇帝坑”。进了这个坑,球还是那个球。身份就不一样了,变成了“皇帝”。这

个坑赋予这个球生杀予夺之权,它可以任意去碰撞其它的球。一碰之后,是“警告”,它告

诫对手已经遇到了极大的危险,二碰之下,是“锁住”,对方的球从此被禁闭在此,只有被

动挨打的份儿,连逃跑的自由都没有了。第三碰,称为“灭绝”,相当于枪毙,从此被皇帝

夺去了生命。

    球有很多种。那种清亮得像早晨的露珠一样的透明球,叫作“乌灯”。中间嵌着一块菱

形彩色玻璃的,叫作“花心”,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它都像一片花瓣。最珍贵的要算“白

瓷”,奶白色,毫无光泽,像一颗大的死鱼眼睛。但极坚硬,稍有点涩,这更提高了它弹射

时的爆发力和准确性。

    但是,我没有球。虽然一个球只要几分钱。家里弟妹多,实在太穷了。

    有一天,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球。它通红通红,滚圆滚圆,像是一轮太阳。我揣着它走进

弹球的圈子。

    “玩真的,还是玩假的?”孩子们问我。

    所谓“假的”,就是玩归玩,输归输,玩完了各自拿着自己的球回家,是一种和平的方

式。而“真的”,则带有战争的性质,输了之后,被“灭绝”的球,就得归“皇帝”了。

    “玩真的。”我坚决地说。

    于是各自拿出自己的球。我把太阳托在手里。

    “不跟他玩!他的球是泥捏的!”孩子们一块哄叫起来。

    我的球是泥捏的。红色的胶泥,淤在深深的冰河之下那种,粘得能拉出丝来。我把它们

搓成球,在里面化进了我的唾沫,眼泪,甚至几滴鲜血。不是有意的,我的手恰好被河底的

砺石扎破了。现在,它像上了釉一样,发出血红的光。

    “为什么不和我玩?这不是球吗?”我恶狠狠地说,高擎着我的太阳。

    不知是我的态度生了效,还是它的确应该算一粒真正的球,他们同意和我玩了。但事先

约定,如果他们输了,就将弹球给我;如果我输了,需另找一个正规的球赔给他们。

    我慨然签订了这个不平等条约。用这颗溶进我血泪的球,我会赢!一定会赢!

    那天,也许有什么鬼怪附在我的球上。我弹得准极了。一坑、二坑、三坑……像有一条

看不见的丝线扯着我的球,它不但长着眼睛而且长了腿,从一个坑毫不犹豫地跳进另一个

坑,所向披靡。终于,它越过了龙门,成为“皇帝”,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在距离它不远的地方,有一粒黑色的“花心”,它也刚刚跳过龙门。为了和我的太阳相

区别,我把它称为“皇后”。

    现在,轮到我开打了。我把泥球放在手里。因为不停地磨擦地面,它已经有些发烫。我

朝它呵了口气,用眼睛瞄准了皇后。

    世界消失了。我眼前只有这粒花心。它的心脏是一条很细很弯的黑弧,像一瓣黑色的月

牙。

    我屏住气,用右手食指半节和已经弹得麻木了的拇指盖,将泥球像子弹一样迅猛地弹射

出去。

    中了!又一下,又中了!只剩下最后一击了,片刻之后,黑色的月亮就是我的了!

    泥球变得像灼热的火球,在我手中微微颤抖,好像自己就要飞出去。我把眼睛眯得只剩

下一条极窄的缝,透进的光线刚够照亮太阳和月亮,然后一闭眼,将球送了出去。

    “啊!”孩子们惊叫出了声。

    我睁开眼,寻找着我百战百胜的皇帝和它的战利品。

    我终于看到了它。

    它碎成七八瓣,喷溅而出的红色粉未,沾满在黑色的月亮上,像是斑斑血迹。地上,有

一粒萎黄的苍耳,那是我嵌进泥球的花心,那是我太阳的心脏!

    按照惯例,皇帝与皇帝交战,三击之后,要测距离。如果相隔不足两柞,首先发动进攻

的一方即自取”灭绝”。现在,我的太阳已肝脑涂地,任何测量都没有意义了。

    黑色的皇后骄傲地立在那里,我必须赔给它的执有者一粒真正的弹球。

    我跟着卖弹球的老头,虽然兜里没有一分钱。兼收破烂的老头看我跟着他转了一个地方

又一个地方,就说:“拿东西换也行,有牙膏皮吗?”没有,我们家从不刷牙。“有旧衣服

也行。”没有,我穿的已是妈妈用旧衣改的,弟妹们还要拣我的剩。“旧鞋呢?”刚问完,

他不吱声了,看见我打着赤脚。

    但是帐必须还。我要信守自己的诺言。于是,我从家里偷了一毛钱……

    这些,难道都能讲给扣扣吗?他的眼睛,还不曾见过这世界上的丑恶与贫穷,但愿他永

远不要见到吧!

    扣扣还是一个劲地缠他。张文把兜里的那颗黑弹球送给了他。

    “像一根黑眉毛。”扣扣小小的手,托着那颗球,仔细端详着。

    同一粒花心,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得到的印象并不一样。

    已经很晚了,甘振远夫妇还没回来。张文给扣扣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扣扣还是听不够。

    突然,从楼外传来一阵唰唰的响声,好像有人在拨动树叶。

    “有贼吗?”张文警觉地站起身来。扣扣在嘴唇上竖起一个手指,示意他别出声。

    唰唰之声越发清晰了。紧接着,传来陶器盖碰撞的闷哑声,然后是片刻的寂静。声音又

复响起,初起舒缓,瞬间急速起来,又渐渐细弱下去。

    “告诉你,这就是那个秘密。”扣扣神色庄重地说。

    “这是什么声音?”张文着实琢磨不出。

    “是姥爷在尿尿呢!”

    啊?!张文目瞪口呆。

    扣扣笑话他的大惊小怪:“不尿尿,哪里来的肥料?菜能长得那么好吗?告诉你,姥爷

的尿罐就在丝瓜架后面,他每天晚上都去。这件事,就我一个人知道……”

    张文瘫了。他的一切如意算盘,未曾谋面,就叫老头子这一泡尿给烧黄了。

 

    早餐丰盛极了。

    菜肴都是昨天预备下的,因为主人看戏,将接风的晚餐变成了早宴。

    大家却迟迟动不了筷子。一大早,伟白就把他和甘平这次回娘家的礼物——一份最新发

出的中央文件,送给了甘振远。休干们级别虽高,看到文件的速度,有时还赶不上伟白这种

近水楼台。甘振远如获至宝,老花眼镜加放大镜,趴在写字台上看个没完。

    扣扣饿得熬不住,吃了点蛋糕,跑出去玩了。

    大家枯坐着。

    甘平的母亲,透过二十多年时空的界限,打量着张文。

    她已经从女儿处得知了张文的近况,但她仍以一种欣赏的态度注视着张文和大红。这颗

她二十多年前随手播下的善果,如今已如此昌盛!一个多么强壮的小伙子,还带着一个多么

漂亮的姑娘,她能感觉到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蓬蓬勃勃带着野性的朝气,不禁又有些惋

惜地同自己的儿女做着比较:平平太清高,伟白太顺从……她生出一丝妒意,假如没有父母

的荫护,和张文他们相比,伟白和平平是要吃亏的!

    张文也掩饰不住自己探究的目光。这就是他在脑海中曾千百次想象过的恩人加仇人。她

不像妈妈描绘过的那样年轻和美好,而是一个带着老态的妇人了。但她自有她不可一世的尊

严。她的额头光洁而明亮,全没有自己母亲那种日日夜夜为生活操劳而生出的细小破碎的皱

纹,也不像日下渲染的那种女强人,眉宇间聚着原本属于男人们的纵形纹理。尤其是她那种

毫不做作的对人赏赐般的关怀,使人不由得生出卑微。张文清醒地意识到了对手的强大,不

论自己多么有钱,倘母亲同来,她仍旧会匍伏在这妇人的脚下。

    甘平的妈妈决定帮助女儿女婿。她可以想见这样一只拥有令人惊愕财富的狼,给正统家

教而出的孩子精神上物质上多么深重的压抑。甘振远不许她给子女金钱,怕他们变“修”变

懒,她时而偷着接济他们一下,女儿多半拒绝。就是收下,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管不了多大

事。她知道甘振远的心事,他愿在身后拿出一笔相当数目的党费,最后要一次强。钱是老头

子自己挣来的,她不想拗他的意。但她的儿女完全不必被金钱所压倒。她的双手几乎从未进

行过赤裸棵的金钱交易,她的一生,不是依然富足而轻松吗?二花母子得以从那样的劣境中

解脱出来,她从未花费过哪怕是一分钱的硬币,甚至连念头都不曾转过。无论张文将来有多

少财产,他都无力改变这段历史。世界上有比金钱更为强大的东西!

    想到这里,她以长辈人的和蔼与慈祥问道:“你妈妈好吗?”

    预料中的忆旧开始了。张文在心中冷笑着。他收起脸上谦恭的神情,变得阴骛而冷酷。

从现在开始,他要为母亲二十多年无望的冤屈,为他自己悲惨的童年,甚至为与他有仇的继

父——复仇!

    你们听过人肉抽打人肉的声音吗?干瘪得像纸一样的颜面,坚硬得像挫一样的掌指,接

触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像两条松紧不同的布带,抽打着,拧绞着,发出一阵阵忽而暗哑忽

而尖锐的唿哨。

    这是我的继父在打我的母亲。这声音,是我童年永不更换的催眠曲。墙上挂着继父的奖

状。我真不明白,一个在外面备受称赞的男人,怎么能如此虐待我可怜的妈妈。

    而在每一次惨重的殴打之后,妈妈都变得格外平和,甚至有一种解脱了的安宁,好像皮

肉上惨烈的疼痛倒是她所需求的。

    终于,我明白了。

    我至今感谢我一生唯一的一次偷盗。它使我一夜之间长大成人。我从家里偷了一毛钱。

正拿的时候,被妈妈看见了,她含着泪闭上了眼睛。我用这钱买了弹球,还给小朋友。当时

父亲还在部队,铮的钱并不算少,但给妈妈的钱极少,而且每一分钱的开销他都要知道。他

举着拳头盘问妈妈,妈妈一口咬定是她丢了。我承认了自己犯下的罪恶,求他饶了妈妈。

    他毫不理睬,照旧极其残暴地打了妈妈一顿,然后朝我挥起已经红得像火炭似的巴掌:

“还有你!小兔崽子,要是没有你,我怎么会到这个鬼地方,落到这种地步!”

    “不许你……打文文……”妈妈的头,已经涨大到我陌生的地步,眼睛也被封住看不见

了,但她仍然张开双臂,护着我。继父虽然常常对妈妈逞凶,却很少碰我。也许在他最后保

存的良知里,知道我是无辜的。这一次的反常,我后来才知道,他因为作风问题,被从部队

清除出去,还受了十分严厉的处分。

    妈妈这种极轻微的反抗,激得继父左右开弓,像抽一个悬挂在半空中的乒乓球一样,毒

打妈妈。妈妈木然地站着,没有眼泪,也没有痛苦,像一座没有生命的蜡像。

    “我告诉亲妈去……”这是妈妈实在捱不住时,所说出的唯一一句话。

    “告去!告去!”继父歇斯底里地怪笑着,“你算什么东西?她把你这个没人要的货塞

到我这里,早把你忘光了!她设下计谋坑我,找她报仇我没这个胆量,我可以打你……”一

阵挟风的掌声又呼呼而下。

    “你胡说!这是我姥姥刚给我妈寄来的照片。”我像拿着一道救我母子脱苦海的护身符。

    “文文,给我!”妈妈急得直叫。

    然而已经晚了。继父倒真被震慑了一下,他把相片夺过去,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姥爷

穿着一种极威武的军装,洞察一切的目光,严厉地注视着他。他微微哆嗦了一下,马上又清

醒过来,这不过是一张纸!一张比一般纸厚一点并且泛了黄的纸!

    “刚寄来的?”继父用鼻子哼了一声,“他们会送你?这是你在他家时偷的!”他又举

起手。

    妈妈的脸变得煞白。我突然知道这是真的了。

    “你胡说!”我拼命向继父撞去。姥姥是妈妈心中最后的希望和光明。我要奋起卫护妈

妈!卫护我们的恩人。

    继父没有想到,看我扑过来,他仔细地将照片对折了一下,然后沙沙撕得粉碎,纸钱似

地扔向天空:“给你们吧!”

    姥爷的军礼服断裂成几截,四处飞舞……

    “我和你拼了!”我随手抄起一件家伙,就往继父身上抡去。妈妈曾经说过,我的生父

是个非常膘悍的山东汉子,我这时全身流动着和他一脉相承的血液。

    “文文,让你爸爸打吧,”妈妈反倒死死抱住我,“他说的是真的,是真的!我欠了你

爸爸的……一辈子也还不清……妈妈都是为了你……”

    从此,我沉默了。妈妈麻本地忍受着,借此以赎罪。她为继父生儿育女。对他所有的风

流韵事置若罔闻,在极端的穷困中给继父以最周到的照料……

    继父是我一生中永不宽恕的罪人,也是我人生第一位老师……

    这最后一句话,是张文在心里说的。他随之将一张千疮百孔的相片放到了桌上。它同甘

振远卧室内的合影,出自同一张底版,只是要小得多,无数道折痕和粘贴的浆糊,使它变得

厚而模糊,表面白花花的一片。

    在餐桌上,听到这样一个凄惨的故事,所有的人,都不知说些什么好。

    “怎么不吃啊,不是说了不要等我吗?来来,这么多年才聚到一起,不容易。”

    甘振远大着嗓门走出来。中央文件的内容大概很令人振奋,他一点儿也没察觉到气氛的

异常,兴致勃勃地招呼着大家。他一眼瞥见桌上的相片,随口说了句:“你也有一张?”长

时间的用眼之后,使他看不清相片细节。不过这对盛年男女他是太熟了,光凭轮廓也认得出。

    “姥爷,您能让我看看照片上您穿的这套军装吗?”张文又恢复了他的谦恭。

    “可以。来,把酒满上。”

    怀着不同心情的手,举起了鲜红的葡萄酒杯。

    “我也喝。”扣扣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进来。

    “小孩子,不许喝。”几个人一起训斥他。

    “有功也不许喝吗?”扣扣不服气地争辩说。

    “你能有什么功呢?”甘振远很感兴趣。

    “我给你们带来了一封信!”扣扣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过来,又黑又脏的小手里真捏

着一封信。甘平很快地将信拆开,一边看一边说:“是我上海阿姨来的……她说她挺好

的……有机会来北京看望你们……她很感谢……钱收到了……妈妈,你给上海阿姨寄钱了?”

    “是的。我每月给她寄二十块钱。”

    “她病了?”甘平有点吃惊,上海阿姨和家里多年没有联系,现在找上门来,必定是有

了为难之事。

    “没有哇。她的儿子孝顺得很,生活过得挺不错。”

    “那……”

    妈妈看出了甘平的不解,说道:“这是我给她发的退休费呀!她在咱们家当了那么多年

保姆。”说话中脸上的神色十分自得。

    妈妈依旧还是那个脾气。

    甘振远给扣扣倒了个杯底的酒,算是庆了功。然后装作随口问道:“你们那儿最近有些

什么事啊?”等着甘平他们回答。

    爸爸的漫不经心是装出来的。现在,儿女们几乎是他联系社会的唯一脐带。可怜的爸爸

呀!甘平生怕张文再讲出什么刺激性的话来,赶快搜肠刮肚地想好消息。有了!

    “我们最近要长工资了。”

    这是货真价实的好消息。只是,什么标准呢?

    “大锅饭呗!人人有份。听说除了进过公安局的流氓、诈骗犯,剩下的每人最少半级。”

    这就好。甘振远夫妇欣慰地看着女儿和女婿,像一对巴着雏鸟快些长硬翎的鸟禽。

    张文感到一种被排斥在外的异己感。一方面,他鄙薄为了半级而津津乐道的国家工作人

员们,一方面,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他们面前永低一头。

    他冷淡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虾爆得太老,鳜鱼又太嫩。吃不得。”说着放下了筷子。

    大红也随着叫起来:“这是什么呀?难吃死了!”一块说黄不黄说绿不绿的棉团样东西

被挑出来丢在桌上。

    说实话,张文和大红指出的缺陷,是很准确的。新来的小保姆不会烧菜,甘氏夫妇又因

看戏去未加指点,一桌貌似丰盛的筵席,几乎全不可口。

    然而,这是能说的吗?

    甘平母亲满腔的怒火就要喷发出来。你是什么人?这里哪是你品头评足的地方!借你母

亲的境遇含沙射影,早知如此,我当初何必多管闲事!没有我,你母子二人在随后的天灾人

祸中,不定死在哪里了!恩将仇报!你以为老头子离休了,就可以趁机打上门来,告诉你,

这天下是我们这些人打下来的!你未免得意得大早了!

    不过她还是把怒火强压了下去。她淡淡地问大红:“你可知道你刚才扔出来的是什么

吗?”

    “不……不知道:“大红虽吃过不少风味名菜,还真说不出这道不咸不甜有一种异味的

菜肴是什么。它盛在一只小小的蓝花碟子,里,摆在甘振远面前,色香味全无,大红出于好

奇才尝了一口。

    “那是专为你姥爷准备的,用橄榄油和无盐酱油炒的剔了蛋黄的纯蛋白。”

    大红窘得满脸通红,求救地看着张文。

    餐桌上空弥漫起阴云。张文好像想说什么。

    伟白乖巧地用公筷给自己盘里挟了一大块鳜鱼又一大段爆虾,学着电视里的广告说:

“味道好极了。”

    语气惟妙惟肖,大家都笑起未,风波暂且平息下去。张文终于没吭声。

    饭后,妈妈和甘平聊天。天下的母女总有说不完的话。其实,老太婆喜爱女婿超过女

儿。作为一个女孩子,又没有戎马倥偬的战机,老大婆只希望她平平安安舒适顺利地度过一

生。女婿是确保女儿幸福最重要的条件。在亲朋们推举的众多候选人当中,她选定了工人家

庭出身的伟白。老太婆不信门阀,她自己就是胶东普通农户的后代。周围的男孩子她见得太

多了,纵侉有余、心智不足。那种人,她可不放心。而伟白除了相貌人品无可挑剔以外,老

太婆发现了他于不动声色中的城府与机变。初试之后,她交与甘振远终审。毕竟是女儿的终

身大事,甘振远于百忙之中,委托干部部门做了调查。家庭出身好,本人历史清白,政治上

可靠,在军队受过嘉奖。何时何地受过何种处分一栏里,自然是空白。就是他吧!甘振远一

拍板,伟白遂成为甘家快婿。

    一阵家长里短之后,妈妈突然问道:“平平,你还记得你爸爸的秘书乔叔叔吗?你小的

时候,他还抱过你。”

    几乎所有认识爸爸的叔叔都抱过她,谁记得是哪一个。

    “就是那年你去西北,回来帮你买飞机票的那个。”

    噢,想起来了。

    甘平出差,被困在西北,回不了北京。连日降雪,好多次航班停飞,压了一大群旅客。

甘平急得没法,便拿出临行时妈妈交给她的“联络图”。这是爸爸在全国各地的老战友老首

长老部下的名单住址。像七仙女下凡时所携带的“难香”,遇到困难时祭起来,屡试屡验,

百战百胜。她找到这里有一位姓乔的熟人,是大军区的保卫部长。

    第三天,甘平踏上通航后的第一班飞机,回到北京。

    “那个小乔,究竟用的什么办法让你走成的?”妈妈很有兴致地问。甘平当年曾详详细

细汇报过此事,老太婆这时好像是明知故问。

    “我在飞机上才听说,那次赴京开会的代表突然被卡下一张机票,说有要犯潜逃北京,

需派一名侦察员即刻飞抵首都。吓得我一路都不敢说话,生怕人家认出我的真实身份。”

    “没出息,”妈妈在女儿的头上点了一指头,“告诉你,你乔叔叔现在是H市的副市长

了。”

    老太婆的这句话整个客厅的人都听到了。

    透明的客厅里,雪白的尼龙窗纱被柔风轻轻梳理着,银网似地抖动。阳光被筛成细碎的

金屑,飘落在客厅满铺的地毯上。这也是一条紫红色的地毯,只是上面没有任何图案,像一

片红色的草地。

    甘平走爸爸的不少战友家见过同这一模一样的地毯,使她立即产生出一种回到自己家的

亲近感。她问妈妈:你们怎么都喜欢紫红色?

    “这是统一配发的呀。”

 

    墙角的花几上,摆着一盆巴西木,在皴裂得像出上古陶一样的柱形干上,挣扎出一丛又

一丛玉米苗似的嫩叶,形成令人震惊的对比。

    这么老的树干,还要被人一截截锯开,送到外国去供人观赏!在客人们赞扬巴西木蓬勃

盎然的生命力时,甘振远觉得自己才是它的知音,他仿佛看到那断面流出无形的血液。

    当甘振远不得不兑现自己在兴头上的允诺,打开他珍藏的衣箱时,内心正是这样一种复

杂的感情。

    一股刺鼻的和人造卫生球味绝不相同的天然樟木气息,芬芳而令人清醒地弥散出来。

    这是一个逝去的世界。从最早发放的棕黄、浅黄两种柞蚕丝夏服,到最后一套涤卡罩

衣,几十套军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樟木箱里,像密致的岩层一样,组成一组军装的系列。

    张文有几分敬畏地看着这绿色的岩石,不知该抽哪一件。照片是黑白的,他无端地觉得

那军礼服应该是黑色的。

    “他要看的是这种。”老太婆拎过一只棕色水牛皮箱。

    “噢。我忘了他要看的是军礼服。”甘振远装作突然想起的样子。多嘴的老太婆呀!

    皮箱被打开了。里面还躺着一个长方形的小箱子,帆布面,暗枣红色,很干净,但也很

陈旧了。

    帆布箱被打开了。一套孔雀蓝色的纯毛哗叽礼服,呈现在大家面前。

    老太婆轻轻拨动着,检查有无虫蛀的痕迹。甘振远像看他心爱的孩子一样,看着这套军

装。这种三十多年前军队授衔时发放的札服,时至今日,保存如此完好的,大约是不多了。

他想起当年穿着这套礼服,站在天安门侧的朱红色观礼台上,是何等威武!何等豪迈!

    甘振远内心突然涌动起一种如火如荼的渴望一他要穿上这套军装,重现一次当年的风采。

    老太婆也深情地望着他,柔声说道:“你就试试吧。”

    他们共同忘记了三十年的时间差。

    甘振远陷在松软的沙发里,开始穿这套亲切的服装。

    上衣怎么变得这么瘦?好像还短了?怎么?我还长个了吗?噢!是因为肚子凸起,把长

向宽里扯去了。下摆的扣子也系不上了?算了!不系了,就这么敞着,还舒服自在些。裤子

可真是变长了,我的腿短了?立裆也提不上去,怎么搞的,当年好像不是这样的嘛。糟糕!

裤腰太小了,扣不上挂钩,这可是最大的问题。屏住气、收腹……只差半厘米了,再努一把

力,就差不多了……

    甘振远终于成功地将自己装进了当年为他定做的礼服之中。他抑制住变粗的呼吸,挺胸

收腹,器宇轩昂地站在地当央,期待着。

    “很合体。跟你当年穿时一样。”老太婆第一个说。

    “爸爸当年的雄风仍在。”伟自接着说。

    “做衣服时,要稍微大点就更好了。”甘平有点迟疑地斟酌着字句。

    张文和大红没有答话。

    甘振远陶醉在回忆之中。穿衣镜近在咫尺,他并不去照。

    扣扣跑进来,寻找他的什么玩艺。一眼瞟见人丛中的姥爷,探着头看了看,说了句:

“姥爷怎么变得像个坏蛋了?”然后又一溜烟跑出去玩。

    完了!

    甘平追着要打扣扣。

    “回来吧,”甘振远嘶哑着喉咙说:“小孩子说的是实话。”他三把两把将衣服褪下,

搭在沙发上,皱着眉默不做声。

    礼服又恢复了挺拔修长的造型,无声地侍立一旁。

    这衣服对甘振远来讲,已经没有丝毫实用的价值了。张文冷眼旁观,忽然萌生起一个惊

人的念头——将这衣服收买下来!到那时,他穿上礼服,大红穿上纱裙,他们将比照片上的

甘振远夫妇,还要威凛华贵百倍!苦命的妈妈再不用对着粘贴而成的相片朝思暮想,她像仰

望星星一样认为高不可攀的权力象征,如今就穿在她亲生的儿子身上。让妈妈用手摸一摸,

甚至用牙咬一咬,以证明这是真的,是千真万确的。让那个凶残成性的虐待狂看一看吧,这

是真正的甘振远本人穿过的礼服,就是那件曾经被他撕得粉碎的礼服。

    张文的心咚咚直跳,他听见太阳穴处,自己那青春的血液汹涌澎湃之声。这狂飙突起的

渴望,占据了他全部身心。只要甘家出卖这件衣服,他愿倾家荡产,购买这地位与尊严的象

征。

    “爸爸,让我试试成吗?”伟白腼腆地恳求着。只要是身材匀称的青年男子,见了如此

考究的军装,没有不动心的,更何况伟白还是当兵出身。

    甘振远几乎不为人察觉地点了点头。

    因为大红在场,伟白走进内屋去换衣服。当他重新走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这是一个极其英俊极其潇洒的青年军人。笔挺的孔雀蓝礼服使他风度翩翩,铠甲般坚挺

的垫肩和胸衬,更增添了他咄咄逼人的英气。纯黑的丝质领带,雪白的细纱手套,于威严之

中又隐隐透出几分异国的情调。在巨大的像鹰翼一样舒展的西式翻领上,缀着金丝绣成的松

枝,上面盘结着银丝扭成的松果,发着灿烂夺目的光辉。

    奇迹发生了。三十年前的甘振远,从相片上走了下来。

    老太婆的眼前模糊了,这正是她心目中永不磨灭的形象。

    甘平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只有几岁的小女孩。那时的父亲是什么容貌,她已经记不清了,

但她认识这套衣服,这个英姿勃勃的形象,只能属于她的爸爸。

    “爸爸,你的衣服湿了。”

    “唔。今天观礼时下雨了。告诉我,刚才下雨时,你在哪呢?”

    “在楼顶上面。我想看看爸爸……”

    遥远的对话从记忆的深谷中传出。那是哪一年的国庆?五六年还是五七年?大典遇雨,

那似乎是仅有的一次。

    多么古怪呀!

    面对着穿礼服的爸爸,甘平只看到一个臃肿衰老的陌生人。而对着自己的丈大,她却极

其鲜明地回忆起父亲。其实,他们的相貌,是完全不同的。

    都是这套神奇的衣服。它是青年甘振远的魂灵。

    张文也被震慑住了。这衣服赋予这家族中最平庸的伟白以惊人的魄力,使他变得像一个

统帅。张文精于服装,他发现伟白虽与青年时代的甘振远身高相似,却毕竟单薄了一些。尽

管服装优雅挺括的造型,弥补了这一点,仍显得略宽大了些。如果是他自己穿上,才是天作

之合,无与伦比。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与这个老军人,较之他的女儿女婿,似乎

有着更多的相似之点。

    无论如何,他要买下这套军装!这将是他所从事过的最伟大的一项交易。哪怕重新从一

文不名的穷光蛋开始,他也要得到它!

    “我,可以试穿一下吗?”张文不卑不亢地提出要求。

    “你?”未及甘振远答话,老太婆急急插嘴追问了一句。

    张文没有重复自己的话。所有的人,都听得很清楚。

    “他要试,就让他穿一下。”甘振远并不知这两天的风波,既然有人这样喜爱他的军

装,试一下也无妨。

    老太婆却不动声色地开始叠整那套军服。

    “让孩子们都试试。”甘振远宽厚地说。

    “他和伟白不一样。伟白到底是个转业军人,他嘛,喜欢的是跑买卖。赚钱算啦,别胡

闹了。”

    “军人未必不需要钱,赚钱的未必不喜欢穿穿军装。”张文同样笑眯眯地与老太婆应答。

    甘振远愣了:他的衣服怎么跟钱联系起来了?

    老太婆终于以为抓到了张文的什么:他要用金钱亵渎甘家最神圣的东西!她反倒平静下

来,用一种近似戏谑的口气问道:“你到底有多少钱呢?”

    “不多。不过买你这套衣服是足够了。”张文一脸骄矜之色。

    “喔。看不出来,你还这么大的口气。只是你可知道,我这套衣服要卖多少钱呢?”

    “价钱随你定。我绝不会还价。”

    “那么,你听好了,这套衣服,我要一万元。”

    “此话当真吗?”张文内心悸动了一下,但马上乜斜起绿莹莹的目光。这是他与人在黑

市成交时惯用的神色。

    “当——真!老甘,卖了它,你我也成了万元产了。”老太婆像一只逗弄老鼠的猫,眉

开眼笑地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红,你给我拿钱。”

    十秒钟之后,一万元钱——十块齐崭崭的红砖,排在了陈旧的枣红帆布箱盖上。

    “现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款额不算小,请当面点清。”

    说完,张文轻松地吁了一口气。从现在开始,这套衣服,就是我的了!他把两手对着摩

擦了一下,向那套老太婆刚叠好的军礼服伸去……

    一个恶意的玩笑,瞬间便演变成这种结局,一向处事不惊的老太婆心慌意乱起来。

    直到这时,甘振远才以他纵横疆场数十年的魄力与胆略,明白过来这是在算计他的军装

呢!他那斑白的眉毛痛苦地抖动着,像一根拧紧的绳子。

    他的一生,除去身上斑斑驳驳像几何图案一样的伤痕,只剩下这一堆不可能再穿的军装

维系着他的功勋与骄傲。它们不是普通的衣服,是他一次次蜕下的鳞甲。正是在这种蜕换

中,他登及自己权力的高峰。它们是他的脚印,他的形象,他生命的一部分……当他最后一

次脱下军装的时候,他感到撕心裂胆的痛苦,觉得被扒掉了一层皮。从此,他的灵魂裸露

着,自然界的风霜雨雪,人世间的世态炎凉,任何一点刺激,都会将他蜇咬得出血。

    现在,居然有人要买他的军装,他的军礼服,还一本正经出了一个价钱!哈哈,真是古

怪极了!滑稽极了!世界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什么都能卖钱了!战场上流出的血,多

少钱一碗呢?是不是和大碗茶一个价钱?伤疤值多少钱一平方米呢?还有草根、树皮、牛皮

带,又都是多少钱一斤呢?

    他悲愤难平,热血激烈地喷涌着,涨得全身像要爆裂。当他看见张文那只戴着金戒指的

手就要触到他的军礼服时,他变得像雄狮一样怒不可遏了:就这样一个货色,竟凭着有几个

臭钱,居然想穿上老子用命挣来的衣服,在我曾挂过功勋绩带的胸前,别上一朵假花;在我

系过威风凛凛武装带的腰间,绕上一只酒吧女郎的胳膊……够了!还有比这更耻辱的吗?我

宁可将礼服碎尸万段,也绝不会……

    他几乎老泪纵横了。

    蓦地,在按住军礼服的同时,他触到一件坚硬的东西。他机械地将手伸进礼服裤兜,先

碰上一片凹凸有致的花纹,紧接着是弹性极好的扳机,最后是短短的枪筒。

    他劈手掏了出来。这是一支枪,一支瓦蓝泛亮的加拿大橹子。

    枪,使老军人刹那间恢复了统率千军的气概,冷冰冰的枪身将一股钢铁的力量,源源不

断地输入他的体内。他变得斗志昂扬。

    一支黑洞洞的枪口,缓缓地对准了那只年轻的数过无数钞票的手。

    “爸爸!”甘平惊恐万分地呼唤着。伟白急得七窍生烟,却又一动不动。他学过捕俘

拳,可是不敢在岳父大人身上施展。

    大红吓得面无人色。唯有老太婆,带着报仇雪恨的笑意,看着惊慌失措的张文。

    如果说张文面对着指向他的枪口,还能保持住最后的镇静,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甘振远的

双眼,他毛骨悚然了。这是一双见过无数血浆迸射人头落地的军人的眼睛!它带着傲视人间

一切金钱的冷酷笑意,直刺他的心扉。

    张文的手蠕动着,一寸一寸地退了回去。

    “哈哈……哈……”甘振远狂放地大笑起来,震得整个屋字一阵轰鸣,“到底还是怕死

呀。你小子若真有种,始终不把爪子缩回去,告诉你,这套衣服,我就送给你了。现在,可

就没那么便宜啦。这是我的寿衣,你们听清楚,除非我甘振远到八宝山化了烟,世界上谁也

得不到它!”说完,他把枪随手一丢,迈着极其稳健的步子回自己卧室去了。随着关门的声

音,人们听到重物坍塌的声响。

    老太婆和甘平急忙跑进去,给甘振远服药。

    那支枪柄上雕有不知是哪一家族族徽的加拿大橹子,静静地横置在军礼服的左胸上方,

正是每个人心脏的地方。

    伟白顾不得照看岳父,赶紧将手枪保管起来。他拉开枪栓,枪膛里空空的,根本就没有

一粒子弹。

    这支加拿大橹子,是甘振远从敌人那里缴获的。它原来的主人是国民党一位刚从美国留

学回来的师长。手枪制作得极为精巧,只有手掌大小,有效射程为五米,是一种自卫性武

器。解放后收缴私人武器时,他恋恋不舍地让秘书去交公。不想秘书回来说,缴枪人员告诉

他,这不是武器是玩具。甘振远的橹子才得以留下。他自然十分高兴。不料他以后从别人那

儿得知,秘书将话只告诉了他一半,还有半句“侍请示后再做决定”被他贪污了。甘振远立

即将这个秘书从自己身边调出,他就是后来给甘平买机票的那位乔叔叔。不过,加拿大橹子

却一直留在了甘家,它那种特制的嵌有族徽的子弹已全部打光,无处补给,成为一支名副其

实的玩具了。

    服了“救心丹”,甘振远渐渐安静下来,大家松了一口气。

    楼下,传来几声轻柔的汽车喇叭,像在通知主人它的到来。

    老太婆走到窗前一看,惊喜地对甘振远说:“来了辆‘红旗’。大概又是哪个老首长老

战友看你来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想让咱们突然高兴一下吧?”她知道甘振远心病还需心

药医。

    老太婆为甘振远抻抻衣服,搀着他去迎接客人。

    张文跟在后面说:“我订了一桌便饭,请……”

    没有人理他。快出楼门的时候,甘振远甩开老太婆,抢先迎了出去。

    一辆漆黑程亮的“红旗”,像只硕大无朋的水鸟,栖息在花砖雨道上。在满街热带鱼一

样续纷的车流中,它那海豚似的躯体,显得过于圆滚而粗笨。但在这远离尘世喧嚣的地方,

它却十分和谐。以自己对空间和油耗毫不吝借的大度显示着与众不同。

    奇怪的是并没人走下来,只看见方向盘边有只淡黄色的麂皮玩具狗,正一探一探地叩着

脑袋。

    一个穿粉红格衬衫的小伙子从车后走了出来,很有礼貌地对甘振远夫妇说:“请赶快上

车吧,途中停驶等候是要照章收费的。”

    甘振远听不懂这句话,愣着没动。

    司机奇怪地说:“这不是您订的车吗?张文先生。”

 

    长工资的消息,像一个美丽的神话,被人们口头加工得越来越美好。每过一天就像过了

一个世纪,大家翘首以待。

    甘平已经把她和伟白即将增加的工资数额打进了她的财政预算,他们似乎不应算穷人,

按着报上公布的市民生活费人均统计指数,他们要居中等偏上。但他们却总是处于无法解脱

的经济危机之中。哪一样东西不需要钱呢?况且,她可能真属于不会过日子的女人,如果世

界上有一种“过日子学”之类的书,她一定会掏出仅剩的钱去买一本。这能怪她吗?妈妈从

来不用精打细算。可她过了一辈子优裕富足的日子。谁教给过甘平把一分钱掰成两瓣花的艺

术?埋怨牢骚谁都会发,但日子总得过下去。节流既不可能,开源就成了唯一的希望。每月

十五日,他们会接到用计算机打印好的袋子装着的工资,数额相符,一分不少,但也一分不

多。这是一股永不枯涸的泉水,流量稳定,涨落有时,甚至人死后还会延续一段时间,好像

惯性似的。可面对着“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它太涓细了,无法灌溉这样一片干旱的

土地。甘平和伟白没有别的挣钱门路,他们不会养蜗牛,不会养蝎子,祖上也没有传下什么

貌不惊人实则价值连城的宝物,也没有什么从小远涉重洋如今回来寻根的华裔亲戚,他们便

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铁饭碗内容物的增添上了。

    然而,长工资的名单采取了极严格的保密措施,好像是份绝密文件,而且迟迟不见公

布。世界上的好事总是多磨,但焦急的人们开始惴惴然起来,每日到处打听。现代人自有现

代人的烦恼。中国猿人也有他们的幸福,只要火种不灭,人类不是就延续下来了吗?

    甘平安静得像一粒白色药片。她自信自己的勤勉与才干,肯定会在那份绝密的名单之上。

    张文夫妇还住在她家。在发生了那件不愉快的事情之后,甘平实在不想再留他们了。爸

爸妈妈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去赴张文的便宴。一顿海参全席,她吃得索然无味。她讨厌这

种一遇强敌便连脏腑都吐出来的软体动物。但伟白却殷勤地挽留他们又住下了,还说他们

“姥姥”也是这个意思。

    住就住吧,好在他们早出晚归地跑买卖,彼此应酬的时间并不多。

    不知怎么,伟白对做买卖也来了兴趣,得空便围着张文问个没完。也许是想松弛一下为

长工资绷得快断了的神经。

    张文并不想说。哪个买卖人能把做生意的诀窍和盘托出呢?出于某种动机,他讲了些认

为应该让伟白夫妇知道的事——

    没做买卖之前,我是个养路工。只有这种又苦又累的活才能轮到我们这种人头上。在山

的最高处,有几间破房子,那就是道班——我们养路工的家。吃的用的全靠不定期的交通车

从山下运上来。生活很苦,有时几个月不见油星儿,再具体的怎么苦法,我都忘记了。我记

得的,就是我在公路上走。天是黄的,到处是风沙;地是黄的,到处是沙石。在这天和地的

夹缝里,我牵着骆驼往前走,用骆驼拉着一种像轮子似的东西把路耙平。

    一天百十里,一年下来,比红军长征走的路还远了。我裹着件没有面的老羊皮袄,腰里

捆着根旧电线,又结实又暖和,天天跟骆驼说着话,在路上走啊走啊……只要天上不下刀

子,我们就得出去走。如果不是我后来得了一次很重的病,也许我这一辈子就这样走下去了。

    也不是太大不了的病,就是发烧,大概有四十多度吧,山顶上海拔高,不赶紧送下山,

怕真有个三长两短,可我们的交通车谁知什么时候上来。大家商量着拦个便车,把我捎下去

看病。第一辆是大轿车,先问我是不是传染病,听到说不知道,就说挤不下了。下一回来的

是辆面包,明摆着车里有地方,可还是不让搭,说要到前头捎时鲜的山货。一连几辆车,都

是这样屈服后头卷着尘土,跑了。弟兄们这个骂娘啊!我躺在那儿,烧得一会儿糊涂一会儿

明白,糊涂的时候,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明白的时候,我咬牙切齿地想:我明天就上班养

路去!甭管出多大力,流多少汗,我也得把路整得跟地瓜地的垄沟一样。

    后来、来了辆军车,听我们说完,二话没讲,司机助手腾出驾驶位子,自己去蹲大厢

板。西北的冬天,大厢里能把人活活冻死。养路工都是粗人,不会说感谢的话,只知道一件

又一件地往大厢里垫老羊皮袄,给解放军絮了个窝,把我抬进了驾驶室。从那以后,我对当

兵的特别好,我那个店,一到星期天,你瞧好吧,头上脚下全是一片国防绿。有人说,当兵

的光棍多,冲着大红来饱眼福。我看倒是冲着我来的。我从不欺瞒他们,不像有些个体户,

专抓当兵的大头。不然,再漂亮的女人,看上一回两回也就得了,谁还老来。

    这说的是后话了。那会我在家治病,还没好利索,继父又逼我上山。我们是干一天给一

天的钱。我已经不小了,偏不听他的。他瞪眼,我的眼瞪得比他还大,他也管不了我。

    我在街上乱逛。满街的招牌,这公司那中心,花花绿绿像雨后的毒蘑菇。怎么人们都一

窝蜂地做开了买卖?我开始研究这事。其实就是为了赚钱,经商是一本万利的事情,西北和

内地有地区差价,做生意的利润更高。我年轻,不怕吃苦,自认为脑瓜子也还活泛,为什么

眼看着别人发时,自己就不试一试呢?养路工我是再不想干了,苦累姑且不论,在人们眼里

毫无地位。我从小看继父的冷眼,长大了又遭世人的轻视,我难道就这样一直混到死吗?有

人会说,你可以当兵立功,上大学当科学家什么的,都是骗人的鬼话!我能当兵吗?有着那

么一个不光彩的继父。上大学,更是没门,别说我考不上,就是考上了,家里也出不起学

费。天下好像大得很,其实留给我们这种人的,只是一条极窄的缝……

    我决定从这个缝钻进去,大不了失败了重回山上当养路工!那个行当永远缺编,什么时

候去都受欢迎。

    做买卖赚钱的决心,我是下了,只是一没本钱,二没铺面,我打算先打进一家店铺做伙

计,然后再篡夺它的领导权。我开始走进一家又一家商店。国营的、集体的、私人的,都转

了个遍,没有一个人肯雇我。山里风大,吹得我像个放羊的,没人相信我能做买卖。我一赌

气借了一提包书,又回到山上去做了养路工。

    都是什么书?什么书都有,服装的、裁剪的、烹任的、化妆的、百货的、化工的……一

边牵着骆驼一边看。几个月后,当我重新下山的时候,我已经“鸟枪换炮”了。

    我走进大红她妈开的这个店,说要见店里主事的。大红说她就是。我已经知道了待业知

青开业,可以免税三年,她就是再能干,也得有幕后操纵之人。所以我说要见主事的,而不

是立营业执照的那个名字。正说着大红她妈走过来了。怎么形容我这位丈母娘呢?说好说坏

都不合适,随你们想去吧,无非是那种家庭妇女式的女掌柜。听我说明来意,她一指门外:

“你要能把这批货给我卖出去,我就雇你。”

    我一看,一块破烂不堪的纸上写着:快来看快来买!跳楼货!不惜血本甩卖……底下的

货名和价钱可就看不清了,贴出来的时间不短了。什么东西,值得老板娘和她的漂亮女儿跳

楼?我顿时来了兴趣。等打开库一看,我也傻了眼,从贴出广告到我进来,或者说从买进那

天到我进来,她们连一分钱的货也没卖出去,看来,这母女俩真得跳楼了……

    “你别拿人开心好不好?广告上的话哪有当真的!”大红假嗔着打断了张文的述说,

“也不看看几点了?姨夫和姨妈明天是要准时上班的。”

    “我倒忘了。你们吃公粮的人,不像我们,时间是自己说了算的。”张文有些歉意地说。

    甘平和伟白回到自己屋里。

    “看来,张文也不容易。”伟白若有所思地说。

    在这个世界上,谁容易呢?甘平没说话。

    “我跟你说个事,你得提前做好思想准备……”伟白严肃地掉转了话头。。

    甘平为之一惊,随之又有几分气恼,搞政工的人似乎有职业病,凡事不弄玄虚就显不出

其重要性。能跟张文海阔天空聊半夜之后才谈的话题,谅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

    伟白见她不吭声,以为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接着说下去:“这次的调资名单已经内定

了,马上就要公布。名单里没有你。”

    甘平呼地从床上坐起来:“这不可能!”

    “我还会骗你不成?消息绝对可靠!”

    “为什么?不是说人人有份吗?”甘平已经记不得“按劳分配”之类的话,只觉得受到

莫大的歧视。

    “话是那样说罢了,你怎么能事事当真。因为你是大学生,比同工龄的工人已经高了一

级,所以这次没有你。这话也不算错,总之不是因为你个人有什么表现上的问题,你也得想

开点。”

    想开点,这是能想开的事情吗?她着急地问:“这消息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知道了。”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路

    “现在告诉你,你还急成这样,要早告诉你,你除了多着几天急外,有什么好处。”伟

白一副关心体谅的样子。

    “照你说的,我该怎么办呢?”甘平确实没了主意。

    “既来之,则安之。等到下次调级,你已和大家拉平。到那时,不用你争,不用你抢,

自然会分你一杯羹的。”

    甘平气得几乎落泪:“这是不公正的!我没有迟到,没有早退,勤勤恳恳。

    伟白用枕巾给她擦擦眼睛,劝慰地说:“你呀,太急脾气。世界上的许多事,偏是急不

得恼不得,哪有那么多公正可讲。眼前就是例子,张文他们可以成千上万地拿着钱不当回

事,我们却要为六块钱一级的工资在这里大伤脑筋,咱们是比他们笨,还是比他们懒,这公

正吗?不公正!但你没办法。做为一个小小老百姓,你根本不可能和组织上抗衡。只能是忍

受下去,顺其自然。而且,你没长上级,领导上便要格外关注你的表现,会不会闹情绪?说

风凉话?甚至甩耙子不干了?这种时候,你尤其得谦虚谨慎,比干日更加勤勉………”

    伟白还在喋喋不休,甘平知道他是好意,但她听不进去。她要找个地方讲理去!她要为

自己报不平!她不稀罕万元户大把的票子,但她珍惜自己六块钱一级的工资。钱和钱是不一

样的!

    夏末秋初的夜晚,像一盆逐渐凉下去的温水,令人于温罪之中觉得不舒服,不痛快。甘

平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起衣服走出卧室。

    小小客厅里,红红的烟头闪动着,飘下点点火星。

    “你也没睡?”甘平有点丧气地问,她原想自己安静地呆一会。

    “买卖人,伤心劳神。”张文轻轻弹了弹烟灰,不经意地反过来问甘平,“你和姨夫好

像吵架了?”

    甘平一惊。这房子的墙实在是太薄。

    孤立无援的窘境,使甘平淡忘了老一辈之间的恩恩怨怨。她乐意有个人能倾听自己的心

里话。张文其实是有意等在这的,他极想知道他以为是极乐世界中的烦恼。于是,官宦之女

与乡下穷寡妇的儿子,在融融的月光下,面对面坐下了。

    初时,张文一直沉浸在幸灾乐祸的快感当中。六块钱,让这位小姐难成这般模样。他几

乎抑制不住地想大笑一阵。听到最后,他有些代为打抱不平了:这不是长工资,是用六块钱

拿人开心。他那颗不安分的抗争之心,使他顺嘴滑出一句话来:“这事绝不能就这么算完!”

    这句和伟白的劝说完全风格不同的话,颇使甘平受了感动。她的鼻子又是一酸。

    “我也想找个人讲理去,可是找谁呢?”

    “谁官大跟谁干!”连张文自己也弄不清楚,他为什么那么快地从牙缝里又挤出这样一

句。是说自己呢?还是挑动这个大官的千金反叛呢?

    甘平却当作一个很认真的主意听进去了。她知道厂子是“厂长负责制”试点单位,厂长

个人是有很大权力的。“可是,我怎么说呢?为了六块钱……”甘平还是迟疑着。

    到了这种时候,还要如此遮掩虚荣!张文又生出鄙夷之心。这世上成千上万自以为清高

的人们耻谈钱字,可离了钱他们又寸步难行。他真想抛手不管,由着甘家小姐清高去,但他

在最初听到“姨妈”、“姨夫”为六块钱发生不快时就悟到了一个天赐良机,这下轮到他来

救救甘家后人了。在甘平没到这小客厅之前,他曾面向西北,从内心唤了一声:“妈妈,从

此我们将平起平坐地面对甘家了。”

    “甘平,你如果需要给厂长表示点意思的话,我张文可以……”

    已经彻底失去“姨妈”头衔的甘平正想着明天见了厂长该如何措词,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使她差一丁点儿像她妈妈一样地跳了起来。

 

十一

    登往厂长办公室的台阶,像一排排光洁的牙齿,噬咬着甘平的双腿。她的膝盖像嚼得恰

到好处的泡泡糖,又粘又软。

    她还是来了。她不能容忍张文那几句话中恶毒的果肉,却接受了那个坚硬的内核:找个

最大的官干干!可是,真到了刀兵相见的时候,她像做了贼似的心虚。阳光使夜晚那些振振

有词的理由,褪色得只剩下一个“钱”字。为了钱去自己游说,真叫人为难呢。可自己不

说,谁为你主持公道?连伟白都不理解。别的人将怎样看她?厂长会不会容她将话说完呢?

如果厂长将她轰出来,那……她不敢想下去了。

    台阶,终于走完了。她先推开厂长秘书的门。

    一见甘平,秘书迎上来:“吃了您的药,我的病好……”

    “今天不谈病吧。我要找厂长。”甘平鼓足勇气说出来意。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有点

抖。但一经说出,就像打响了第一枪,她已经没有了退路,反倒沉着起来。

    “厂长病了?我怎么不知道?”秘书大惊失色。

    “不是厂长病了。而是我要找厂长。”

    “噢,是这样的。厂长吗,工作很忙,今天上午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的。这是时间

表,你呢,可以看一看……”秘书立刻习惯地打起了官腔。突然,他的眉心搐动了一下,他

那没痊愈的病根不客气地提醒了他。他热情起来,又不显突兀地问道:“不过,事情很重要

吗?”

    “对我来讲,它十分重要。”甘平有分寸地强调着。

    “那好吧!看在您的面子上,我就斗胆犯一回欺君之罪。厂长约了个客商来洽谈业务,

人已经到了。我想办法拖住他,给你争取十五分钟的时间。记住!”

    甘平已经径直走进了厂长室。紧迫感真是个好东西,它彻底根除了甘平的犹疑和怯儒,

使她义无返顾地开始了这轮艰难的对话。

    女厂长穿着一套土豆皮色有很多兜的工作服,背对着门凭窗站着,正在眺望她的厂区。

她很瘦,衣服横竖都聚着不少褶痕,加上式样像外国的军服,一眼看去,她有些像个空投下

来的女特务或是巴勒斯坦的难民。听到门响,她回过头来。那种从她背影所得到的落魄甚至

委琐的感觉,顿然间消失了。在鹰翅一样的黑眉毛下,是两道很亮很锐利的目光,含威不

露,带着一般女性所没有的肃杀之气。她的脸上浮着一种适度的浅淡笑意。见来人是甘平,

那种为客商预备的纯礼节性的表情隐去了。

    这瞬息之间的变化,激怒了甘平。她大踏步地走过去,腾地拉开她对面的弹簧软椅,毫

不客气地坐了下去。

    “你好像是位大夫?身上药味很重。”厂长有些懒散地说。一边审慎地打量着甘平,一

边用余光注意着门口,似乎预备客商一进来就把甘平打发走。

    时间是宝贵的。必须单刀直入,一语中的。甘平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找您,是为了谈

我的工资问题。”

    厂长的脸色立即变得很难看:“如果你是为这个问题而来,那你可以走了。我已经在全

厂大会上宣布过,凡是来谈工资的,我一律不接待。你的问题请去找具体业务部门。”

    “您的规定,全厂无人不晓。在这种情况下,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走出去。正是因

为主管业务部门的不公正,我才来要求您主持公道:“甘平强硬地说。

    “噢?”厂长略为有点惊异,一个外表文静的女医生,竟这样锋芒毕露。她不禁露出感

兴趣的神色:“那你有什么要求呢?”

    “我的要求很简单。一句话——吃大锅饭。”

    女厂长鹰翅似的眉毛飞扬起来:“在这间屋子里,我接待过数以百计的工人和干部,都

是异曰同声要求打破大锅饭的。说你这个话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讲讲你的道理吧。”

    “道理当然有了。只是讲起来大浪费您的时间,我打个比方吧。假如您这个厂是座

庙……”

    “怎么能是庙!”厂长嗔怪地说。

    甘平有些嗫嚅:这个比喻也是有点不伦不类。

    见她尴尬,厂长反倒开心地笑了:“要是也只能是座尼姑庵嘛!”

    甘平也轻松地笑了起来,一看表,不好!时间已经过了一半,她还没切入正题呢,赶紧

一口气说下去:“就说是尼姑庵吧,住持或者方丈分粥时,每人一勺,轮到我了,偏一口也

不给。我跑去问,告诉我是因为我碗里的粥,比别人原本就多些,这次就不给添了。我说,

这碗里的僧食乃是别处化缘所得,与你这座庙可是没什么关系,套用一句时髦话,这也是历

史遗留下来的问题了。所以,作为没有分上一口粥的我,要求吃大锅饭。如果分粥不是人人

有份,而是真的拉开档次,按劳分配,那么,就请厂长考察一下我的工作实绩。我是劳得不

够,还是劳得不好呢?因为扪心自问,钟还是敲得响的。如若这也做不到,就请厂长在公开

场合宣布此次调资是属困难补助性质,不视好坏,只论多少,目的是填平补齐,削去虎头

山,造一块大寨田,那我以后绝不会再来麻烦您。如果上面说的都不确,那就是我本人另有

自己也不知道的劣绩,也请组织上私下里找我谈谈,看我够不够进公安局的资格。纵是做鬼

也心里明白。几个方案,请厂长给个答复,之后我转身就走,永不打扰!”

    “做为一个医生,嘴不应该这么厉害。”女厂长皱着眉说,“我也不是街上的修鞋摊,

不能立等可取,我还得再听听另一面之辞。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此次以你工资基数较

高为理由,未给你调级,你有意见。是这样的吧?”

    “是的。”同刚才的慷慨激昂相比,甘平此时却像泄了气的皮球。如鲠在喉,不得不

吐。吐过之后,反倒像散了架似的心虚。

    “有件事我想问你。当然喽,你也可以不回答。长工资的名单目前还在保密阶段,你是

怎么知道的?”

    伟白看来要被她出卖了。甘平有点后怕。但事已至此,她不可能说别的:“这个,无可

奉告。”

    “好吧,你可以保守秘密。但私下里传递这种信息是不正常的。这是我要对你说的第一

点。其二,我想知道你的消息是否准确。”

    “绝对可靠,明摆着的事,如果它是假的,证明此次调资有我,我还有什么必要来找您

呢?”

    “关于这件事的可靠程度和你个人的一些情况,我会加以核实。”厂长扶起粗钝得几乎

看不见尖的红铅笔,在画满字迹的台历上又做了一个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记号。

    时间只剩下三分钟了。甘平的话已经说完,她悄无声息地拈起一把竖刀,削了一支有着

优雅坡度的红铅笔,轻轻地放在桌上,算是自己的谢意。现在,她可以走了。无论事情是什

么结果,她的心已经安宁了。

    “如果一切属实的活,”厂长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将运用厂长的职权,予以干

预。”

    这最后一句话,她说的格外轻,甘平却感到了它非同寻常的分量。

    “但是,事情总可能有两种结果。即使调不上工资,希望你不喝粥也撞钟,而且还要撞

得更好。”厂长结束了她的谈话。客商在秘书的陪同下,已经出现在门口。

    整整一天,甘平都处于一种无名的兴奋之中。厂长并不像伟白说的那样严厉和不近人

情,她得到了比期望更多的东西。

    晚上,张文又接着讲他的经历,甘平也用一种宽容的态度听下去——

    所谓跳楼货,是上千米纯白涤纶,白得像冰和雪的混合物,莹白闪亮。进的时候想价钱

很便宜,颜色也很漂亮,就买了不少。谁想到西北风沙大,白色太不禁脏,除了医院和饭馆

以外,没有人爱穿这个颜色。可那时,哪有用白涤纶做工作服的。货一压,上万元资金无法

周转,等于一分钱也没有。这对寡妇母女开的小店是笔沉重的负担,难怪要跳楼了。

    我一声没吭转身走了。我也没办法。但我开始琢磨这件事。正在这时。我继父的父亲,

也就是我名义上的爷爷死了。按继父家乡的风俗,须得长孙回去扶灵。我于是跟着继父回到

江南。这是我第一次进玉门关。一路上长了不少见识。丧事办完,我对继父说要独自去上海

看看,继父一分钱没给,总算是答应了。

    看了上海人的穿戴,一个主意就想了出来。我在南京路上买了一种很便宜的面料,却进

了家很有名气的西服店。老裁缝一边量尺寸,一边唠唠叨叨:“你身材蛮好的,这样便宜的

料,要的式样又不古怪,到外面去买现成的好了。在我这里做,手工贵得很呀,想想好,莫

后悔的。”我说:“不后悔。手工费该多少我给多少。只是衣服只要裁好,不必缝上。”老

裁缝眼睛瞪得鸡蛋大,嘴里可没吱声,大概认定我的神经出了毛病了。几天后,我取回半成

品,顺便向他请教白色西服上钉什么样的扣子好。“乳白色,有凹凸的那种。”说完又开始

不停打量我。我谢过他,买了扣子,回到H市。

    “把你积压的白涤纶赊给我够做两套衣服的料。”我对大红妈说。

    别看那东西放在那儿一文不抵,听说我要赊帐,差点没把我吃了:“看不出来,你倒算

计起我来了!到时候积压的货卖不出去,你先混了两身衣服溜了,我找谁要帐去?告诉你,

本店概不赊欠!”

    对付这种老板娘,你有什么办法。我不上班就没有工资,家里那个样,我哪能再向妈妈

伸手。这次去上海买衣料付手工费,都是借的钱。两身白涤纶虽不算贵,可我真没辙了。

    “我借给你。”

    说着有人递过钱来。我一看,是大红。当时也顾不得说别的,就把钱交给大红妈,我这

未来的丈母娘还真收下了。从柜台里拿出来的钱,转了一个圈,又塞回柜台里,我这才算拿

到布料。我把它从中一撕两半,把其中一份放在柜台上,对大红妈说:“请你找个女的,长

相可以不论,身材得好。用这料子找最好的裁缝做一套西服,天天穿上在人多的地方走动。

手工费算我的,记在我帐上。你要是觉着不保险,就让你女儿再借我点。一个男子汉,我将

来就是砸锅卖铁,也赖不了这笔帐。这是和白西服配套的扣子,叫她钉好,三天后,咱们人

多的地方见。”说完,我挟上我那一半料子,找着裁缝,比着上海带回来的样子,精工细做

了一套西服。

    三天后一大早,我就到了市中心。没想到,有人比我到的还早。满街的赤橙黄绿中,她

那一身笔挺的白西装,别提有多潇洒显眼了。“大概是个华侨,你瞧那衣服有多派!”“若

要俏,需带三分风流孝,想不到纯白的衣服这么风头!”人们议论纷纷,不知是说她还是说

我,反正我的模特战术成功了。走近一看,那女的原来是大红。

    “真不错啊!想不到是你亲自来了。姜还是老的辣,用了我的钱,给自己女儿做了套衣

服不说,连雇人当模特的钱也一块儿省了。”不知怎么,见是她来我挺高兴。

    她的脸一下变得比衣服还白。我一看,赶快说:“咱们分开行动。你往东,我往西。”

我管不住自己这张嘴,生怕又冒出什么话伤了她的心,干脆兵分两路吧。

    一路上,不断有人问衣服是哪买的,我都把他们打发到大红她们家的店里去了。一会工

夫,大红找我来了,说有几个年轻小伙子老跟在她后面不远不近地瞧。她有点儿害怕。我听

出了她的意思,就说:“你要是不怕我影响了你的光辉形象,咱们就联合行动。”她听完只

说了一句:“你别冤枉我妈。是我自己要求的。”这一回,我可再没敢说什么不中听的话。

    我跟她一块走,中间隔得老远。可我马上觉得靠近她这半边发热,离她远的那半边身子

发冷,连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街上转得差不多了,我们俩商量好晚上去电影院。

    不管买的是哪一排的票,我们都跟人换到第一排去坐。看电影第一排可不是什么好座,

所以一换就成功。早早进去,单等开演的铃一响,四周灯光渐渐暗下去,电影机把明亮的光

束打到银幕上,我和大红就站起身来、肩并肩地缓缓地沿着逐渐上斜的南道往外走。不是我

吹牛,只听唰的一声,全场上千双目光就都集中到我和大红身上,到处是啧啧的惊叹之声。

当时正上演一部很卖座的影片,天天爆满,我们每晚花一毛五买张票,进去展览一回白西

服。到了第七天,大红妈一边抱怨量布量得胳膊酸腕子疼,一边喜滋滋地告诉我们,白涤纶

已全部售出,连我们俩身上穿的这两套,她都给卖出去了。定了货的人明天一大早来拿,要

我们赶紧脱下洗净熨平。价钱里加了手工费不说,因是在上海定的样子,连扣子都是正宗的

上海货还特别加收了钱……我听着没表态,只觉得全身比拉骆驼耙了一天搓板路还累,这毕

竟是我办成功的第一件事。大红拉着我,又要去电影院,她妈愣了:“料子都卖完了,还去

干什么?”“去看电影!”大红没好气地说,“我们到现在,连电影是什么意思的,还不知

道呢。衣服也不能卖,我还得留纪念呢………”“什么纪念?”一向精明的大红妈糊涂了,

我却明白了。

    就这样,我正式辞去了养路段的工作,进了大红家的店当伙计。山上的弟兄们舍不得

我,叫我啥时候混不下去了,再回他们那儿。我答应了。心里想的是:等将来我自己开了

店,有了钱,我先买一辆车,送给山上的道班。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的那种丰田车,养路工

再有了病,也就不怕了。

    难办的是我妈。继父倒好说,见我挣钱多对我比以前客气了。我妈一听说我要跑买卖,

吓得差点没昏过去。我对她说,“妈!咱们穷了一辈子,你就让我试试吧!”她连听都不

听,说什么也不让我干。我就变了个方式:“妈,您要不让我干,大红可就不跟我了。”这

一招还挺灵。我妈那时已见过大红,虽说她漂亮得令人不放心,可看得出对我是真心实意

的。要是我真回山上再去当养路工,别说大红她妈不会让姑娘嫁给我,只怕连个老婆也找不

上。好说歹说,最后看在大红的份上,才没有拼上一死阻拦。

    要说没人要的白涤纶怎么能卖出去,捅穿了,也很简单。我从杂志上看到,服装市场预

测,春节联欢会上,张明敏穿了一套白外衣,多么引人注目!一首《我的中国心》唱遍了大

半个中国。歌走红了,人走红了,白色的张明敏服必将风行。只不过当时的H市还没有兴

起。西北人忌讳白色,平常没有人用它做外衣,有一弊也必有一利,看到白色后就会分外注

意。基于这种分析,我决定领导一次H市的服装潮流。西铁城可以领导世界钟表新潮流,我

也试一试,结果,我成功了……

    甘平简直是在期待着张文的故事快快讲完,伟白快快睡着。她好把自己首战报捷的好消

息大声宣告给一个一门心思想打败甘家的狼崽子。

    在几乎与昨晚的同一时刻,甘平和张文十分默契地又聚集在小客厅里。甘平绘声绘色地

描述着白天的事。

    张文自始至终表现得异常冷淡。

    他一直在内心咒骂着自己。傻瓜,你从此得时时记住,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宠儿,有着优

越的地位,纵是一时受挫,也会轻而易举地摆脱出来。焉知她所说的那个女厂长不曾与甘家

有什么瓜葛?焉知甘平表面拒绝而私下没送一份厚礼?焉知她说的是否是实情,还有多少内

幕不曾托出……这种人一辈子会一帆风顺,你一个受尽磨难的穷小子想大包大揽地施恩于他

们,你又出丑了!你永远只是个被怜悯过的人,被人施恩的人。

    想到此处,张文觉得牙根有些痒痒。他发狠地暗里盘算,我要继续住下去,起码等到那

个长六块钱的最后结果。

 

十二

    “听说医务室的甘大夫找厂长去要工资,碰了一鼻子灰!”

    “想不到家里那么有钱,倒比咱们小百姓还抠!”

    流言像火一样地蔓延着,给即将揭晓的调资方案蒙上了一层竞争性的色彩。

    伟白的估计一点儿也没有错,甘平给自己带来了灾难。她对自己找厂长之行并不想隐

瞒,她认为这是光明正大的。人们却只注重她去找厂长这件事本身,而完全不相信她和厂长

之间的坦率与真诚。

    甘平不屑于争辩。她相信事实是最有说眼力的。接踵而来的事实却是严峻的,厂长正式

通知她:鉴于干预无效,甘平仍然长不上工资。

    “你知道,我是现实中的厂长,而不是小说中的厂长。那些小说全是些浪漫主义作品,

人们往往根据那些神话去理解厂长,要求厂长。而这实际上是完全做不到的。比如你的工

资,我过问之后,立即报来了此类情况共有多少人。其中又有数不清的细微差别,牵一发而

动全身。给你解决了,又会有多少人要求解决此类问题,除非上面再追加百分之多少的调资

指标……我没有精力去办这些事。你以个人的力量去克服某种制度的弊病,是十分困难的。

我绝不像你想象得那样有力。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一个厂长的苦衷。有关你的材料我都看

过了,你说的是确实的,档案里的记录也调过了……主要的是,你的道理说服了我。但是,

在我这座庙里,这一次是给你分不上粥了,我希望你能继续努力工作。我们的事业并不永远

像镜子那样公正,但它毕竟由千千万万人推动着前进……”

    女厂长的眼圈是暗青色的,像时髦姑娘们涂的眼影,只是衬托出的不是女性的魅力,而

是疲倦的苍老。

    甘平失败了。她觉得沉重而悲哀。女厂长随后又谈了她的设想,甘平拒绝了。她用自己

的心血与力量,去推一扇门,不想另一扇门却开了。但她不想进。

    找甘平看病的人骤然增多。病人们在好奇地研究女医生,看她在一无所得之后是否还一

切正常。。

    甘平克制着自己,她仍然沉稳而认真:既然她答应过,饿着肚子也会把钟撞响。

    然而,回到家里,她落泪了。

    “我早跟你说了,你偏不听!”伟白像训斥孩子一样地对她说:“现在怎么样,不但你

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连我也跟着倒霉!”

    甘平睁大泪水朦胧的眼睛:伟白受到了连累?

    “你就不想想,厂长会不追究你的消息从何而来?最大的嫌疑犯就是我!而我又是从哪

得知的,这样一环环追查下去,你说不糟透了吗?”伟白焦虑地用手捶着另一只手的掌心。

“你再好好回忆一下,厂长说不要私下传小道消息时的表情,是怎样的?是很严厉呢还是一

般化?说话的速度如何?是很快很连贯,还是一边思考一连说的?停顿多长?有没有做什么

手势?眼神……”

    甘平惶恐地望着伟白。本来厂长和她谈话时的情景,清晰而完整,现在却因多次的复

制、定格、正负向快速倒带,而变得无法辨析了。她似乎很严厉又似乎很一般,似乎很连贯

又似乎有停顿……眼神……对了,唯有厂长的眼睛她不会忘记:很锐利很明亮,满含着理解

与信任……

    只是这一点,伟白会相信吗?还是不说了吧。甘平为维护自己的尊严,却失去了更多的

尊严,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消消气,不顺心的事,人人都会碰到。咬咬牙,就对付过去了。我给你们讲讲我倒霉

的事,愿意听听吗?”张文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本属于他“长辈”的寝室。

    甘平透过泪眼,看到张文那头乱钢丝似的头发,越发显得刺长,越发透着一股好斗好战

的干劲。也许是自己的哭泣又长了这小子的精神。甘平对这栋公寓楼太薄的墙壁顿生万分恼

火。

    张文的脸上十分和善地笑了一下,坐在写字台的一个角上径自说起来。

    你们权当听着解闷吧。自从我进了大红家的商店,买卖就一天天兴旺起来,店要好,全

凭货。当然态度要好,像大红去站柜台之类,但那是皮毛,真正的实力在你经营的独家货色

上。西北本地出的大路货,国营商场敞开供应,我比不了,全靠从内地贩去的时新物品才能

赚钱。我得主持店里的事,不可能一年到头在外采购,得经常用别人代办。最方便的当然是

利用国营商店派出的采购员了。他跑外或驻外给公家办货时,顺便把我的货也购来了。当然

他们不是白干,货发来后他们要提成,每个人我都请客送了礼,还有红包。他们一般都是行

家,外头人熟,只要真心帮忙,我并不吃亏。他们赚,我也赚,比他们赚得更多。要求只一

条:凡给公家已采购的,我就不要了。也就是说,给我的货,必须是H市国营商场里看不见的。

    有一次,从上海发来一批“特体背心”。我想:哥们儿行啊!夏天马上就到,时令正

对,国营商店里的背心,都是标准尺码,这算得上是俏货。拆包一看,我傻了眼:件件又短

又肥,胸围比身长还大。更损的是数量大多,上万件,H市哪有这么多大胖子!我一脑门子

是火。帐可以以后算,货可得快出手,过了夏,就更不好卖了。我和大红一合计:高价出售。

    为什么要卖高价?人们对于未曾买过的新鲜物品,无从比较,一般是从价格上来判断它

的好坏的。本来就没见过,价钱又低,谁还信得过?所以,某些东西,高价反而比低价好

卖。广告贴出的第二天,全城的胖大叔胖大嫂就像赶集似地全来了。偶尔进来个苗条的姑娘

或小伙子,家里也必有心宽体胖的父母。加上大红嘴甜,跟他们说:背心谁不需要哇,又不

跟外衣似的,今儿一个新款式,明儿一个流行色;再说一个也不够穿哪!这货不好进,连上

海本地都不好买;今年算赶上了,明年后年谁知还有没有啊……好,胖子们还真不吝,三个

五个地往回买,也不在乎价钱高,自个也挺会解释:贵是贵点,可这东西面宽,费料呢!

    这样高价卖了一阵子之后,大背心终于无人问津了。H市特体背心市场已经饱和,别说

今年卖不动,就是明后年也难得再有销路了。数量还大约有一半。怎么办?大红说削价处

理,我说,这背心我就是烧了,也不能贱卖。为什么?前两天卖高价,现在货还是那货,就

成了处理品,咱们店的信誉何在?以后就是真卖什么抢手货,只怕人们也得等一等看一看再

买了。胖大叔胖大嫂们已经储备了足够的大背心,你再削价,他们也买不了几件,反倒会后

悔几天前买的太贵了,那些孝心的姑娘儿子们也得受埋怨。所以,万不可贱价甩卖。

    话是这样说,五千件背心总不能让它烂在库里吧,大红急得去问她妈,我那丈母娘此刻

早已无法适应多变的行情。她会的那套把红糖水往黑木耳上浇,又好看又充分量;把红薯油

熬出来对到香油里卖的把戏,哪里还能用?干瞪眼想不出辙,我干脆不用她管,让她安心打

麻将去吧。

    想来想去,我有主意了。我买了些松紧带,找了一拨会蹬缝纫机的家庭妇女,也不要求

技术怎么高,凑合着能走直趟的就行。然后,让她们把每件大背心改制成一件小背心和一条

小裤权,装进印有上海商标的塑料袋封好。然后连夜写了广告贴出去:独生宝宝们的好消

息!本店新到上海产精制两件套,质量上乘,做工考究,数量有限,欲购从速!第二天,年

轻的父母们又一窝蜂地赶来。两件套的美观程度令他们失望,但还是实用的,价钱上我又定

得低。虽说不满意,多半还是挟着一套离开了。过六一节,我又给托儿所幼儿园捐赠了一部

分。就这样,大背心总算处理完了。

    核算帐了。除去本钱、运费、小背心的加工费、松紧带钱以外,我不但没赔,还赚了一

些。虽说赚了钱,我心里还窝着火。在大背心上,我被上海的采购员涮了!他肯定又受了厂

家的好处,把别人都不要的次品推销给我,并且大大超过了我的承受能力。他回H市以后,

我给他送了最后一次礼:十件未经改制的大背心。我对他说:“你留着慢慢穿吧!也好别忘

了咱们这段交情!”其实,他是个又矮又瘦的小老头,穿我的儿童两件套倒合适。

    是的,我常给各种各样的人送礼,我没有旁的东西,只有钱,我就用钱去换我所需要的

东西。遇河搭桥,逢凶化吉,都靠钱,钱还真不负我。不过,有时我也很气愤,当我和他们

举杯换盏的时候,想的却是抡起桌上放着的酒瓶,照他们的脑袋砸下去!就拿我前面说的那

个采购员,他拿着公家的俸禄,又给个体户搞长途贩运,拿着国家压我们,又用我们坑国

家,简直是吃里扒外的奸细!总有一天,我得离了这伙吃两家饭的小人,建立起我自己的、

灵敏得像蜘蛛网一样的进货渠道!

    张文讲完了自己的倒霉史。

    甘平望着他,心想这算什么倒霉?不是最终也没赔钱吗?

    “姨妈,别伤心了。不就是一级吗?长不上,以后再说。我们虽说挣得多。可哪有你们

的饭碗牢靠。”大红也走进屋来温柔地给甘平宽着心。

    张文却突然面对甘平,问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问题:“你父亲一个月挣多少钱?”

    你父亲?!甘平半天才明白过来,张文也不再称甘振远为姥爷了。

    父亲一个月挣多少钱?她觉得这是一个十分生疏的字眼。父亲那一辈的功勋是不能用钱

来计算的。她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问父亲级别者有,问父亲职务者有,问父亲哪年参加革命

哪年参军者有,惟独还从未有人问过她钱。她鄙视地看着张文,这个商人,把世上所有的事

物都简化为钱,他只用这一把尺子衡量人的价值。幸好尽管物价不断上涨,货币相对贬值,

父亲的收入仍然是可观的。

    “每月三百五十元。”

    说完之后,甘平觉得脸热。这数字是有水分的,她把干休所发放的勤务费、车马费等都

加进去了。对于有关父亲的一切、她从来都是引以为自豪的,今天却无端地气馁。她希望父

亲的形象更高大些。

    张文的表情毫无变化,他打开提包,用大家已经见惯了的姿势,抽出一沓人民币,放在

茶几上,淡淡地说:“这是三百五十元。如果你们答应在京为我采购货物,并随时提供商品

信息,我每月将按照这个数目,发给你们佣金。”

    伟白身下的沙发座簧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主人陡然间超重了。

    这是一个多么精明的买卖人。伟白想:他给了我们一个期望中的最大值。好像讨价还

价,他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摸到了底,马上豪爽地定了一个最高价格,使你除了接受,不可

能有第二种选择,你甘平难道敢挣一个比你父亲还多的工钱吗?

    三百五十元放在茶几上。茶色玻璃面的反射,使它的厚度增加了一倍,更显得洋洋大观。

    张文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从伟白抑制不住的惊喜之中,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成功了。甘振

远,我并没有输!你的女儿女婿就要成为我的雇工,我有权奖赏,惩罚以至解雇他们!从

此,我将成为甘家第二代的主人。

    然而,张文高兴得太早了一点儿。真正的甘家第二代甘平,正为三百五十元积聚起满腔

的怒火。

    这不是一个小数字。这对刚刚为六块钱而殚精竭虑而一无所获的甘平来说,何尝不是一

个巨大的诱惑。这不同于伟白对着巨款的发神经,也不是张文强买父亲衣物时那种富有报复

意味的一掷千金。如果是凭着自己的劳动去挣收入,甘平并没有清高到送上门的好事都不干

的地步。但三百五十元这个数字,深深地激怒了她。为什么不是三百四十元,也不是三百六

十元,而恰恰与父亲的收入持平?她嗅出了面前这个数字阴冷、嘲弄的邪恶气息。士可杀而

不可辱。甘平宁可贫困如洗,也绝不会受雇于一只曾匍匐于她父母脚下的狼!

    她用手指冷冷地摊开了那沓钱币。它们是新的,硬铮铮的边缘像铁板一样锐利,割痛了

她的手,“张文,请把钱收回去。你是叫着姨妈走进我的家门我才接待你们的。你认为凭了

你的钱,当你走出这个家门的时候,你就变成我们的少东家了吗?你在我父母那里买不到的

东西,在我这里也同样买不到。”

    一个为六块钱愁眉不展的女子,竟把张文精心策划的方案搅得露了底。

    张文没有料到事情竟是这样的结局。他愣怔了片刻,旋即明白过来。甘平确确实实只想

要应该属于自己的那六块钱,而不会接受数十倍于此的他的赏赐。怎么?我的钱就不是钱了

吗?!他于满腔愤懑之中又感到无法宣泄的凄凉与悲苦。无论他怎样奋斗,怎样抗争,甚至

怎样富裕,他永远是下等人,永远得入另册,永远不能和他们平起平坐。不!这是不公正

的!终有一天,这道鸿沟会被填平!

    他看到了甘平微微颤粟的苍白的嘴唇,知道她是真伤了心。这个此时显得非常虚弱的女

子竟使他生出几分钦佩之意。

    不管怎样,生活证明:他显示出了较甘平他们远为强大的经济实力和运筹这种实力的自

由。他完全没有必要自卑,双方的距离在以飞快的速度缩短着。只是甘平是从空中降到了地

面,而他正从深渊浮起!

    想到这些,张文心平气和起来。老一辈的事自由历史去评说吧。人不可能靠忆旧吃饭,

前面的路还长着呢,咱们走着瞧!

    “她不干,我来干。”伟白急于想挽回局势,“张文,你这几天说的话,我都听明白

了。你的家当是自己闯出来的,你容不得欺瞒诈骗。我也查了有关文件,我们帮助采买货

物,并不违犯政策。只是不要叫正式雇工,还是说亲戚间互相帮忙为好。我会好好干的。”

    他又回过头来对甘平说:“你放不下大小姐的架子,为了咱们家,我来干!我没有你那

么高贵的血统。这还不行吗?”

    甘平无动于衷。纵是夫妻,心也并不相通。

    张文淡然一笑:“算了。为了我的事,搅得你们之间不和睦,我也于心不安。”

    伟白呀伟白,你就至今不明白这是侮辱吗?甘平痛心地想。

    其实伟白又何尝不知!只是,这有什么呢?个体户的钱难道就不能买东西了吗?不这

样,我们这一辈子,谁又能挣到三百五十元一月的工资呢。心理上的侮辱,不去想就等于没

有。

    大红走过去,搂着甘平的肩膀,叫了声:“姨妈。”

    甘平心里一阵温热。她并不留恋姨妈这个称呼,只希望人间多一点儿真情。

    “姨妈,我们明天就要走了。这次来,给你们添了麻烦,言语中又多有不周,您就多多

原谅吧。”

    张文也笑了一下算是表示了他的谢意。

    甘平和伟白,说了些合情合理的客套话。之后,主人和客人共同度过了一个五味俱全的

夜晚。

 

十三

    伟白和甘平又开始了死水一潭的生活。伟白天天埋在他的文山会海之中,细心地揣测着

领导的意图。甘平以她精湛的医术和热诚的态度,重新赢得了病人们的敬重。张文和大红,

像一颗偶然闯入的彗星,以它巨大的尾翼横扫半个天空,在引起一系列黑子爆炸,气候紊乱

之后,已消失在茫茫太空之中。伟白又回了一趟家,将扣扣接回来上学,小小的三口之家,

更加忙碌了。

    一天,张文突然来了一封信,说请代为购买五百个锦缎首饰盒。

    “说没说雇工之类的话?”甘平问道。

    “没有没有。”伟白急忙表白,接着又自言自语道,“看来他们在北京还没找到合适的

采购人员。”

    “既然没有那种混账话,这个忙就给他们帮吧。”甘平身上那种胶东人的遗传因子,又

开始活跃起来。

    五百个首饰盒寄出去不久,甘平在传达室的小黑板电汇一栏,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当时

正是要打上班铃的时间,铃响时不在班在岗是要被扣掉奖金的。她只好悻悻地从自己的名字

下走过。

    待到她去拿时,汇款单已被伟白拿走了。“数目真不少呢!”收发告诉她。

    大概张文他们又托买东西了。

    下班回到家,伟白已在家里。

    “真想不到,你还这么有本事。”伟白亲切地对她说,“只是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也不

跟我商量一下。”伟白的语调又变得很郑重。

    什么事,这么阴一阵阳一阵的?伟白大概又犯了职业病,做出一副兵临城下的样子。所

有重要的事,似乎都在前一段发生过了,甘平疲惫地望着伟白,请他把事情再说明白一点儿。

    “今天厂长找我,要我给你做做工作,希望你接受她的聘任,去当她的秘书。”

    这就是甘平与厂长第二次谈后时,她无意走进去的那扇门。没想到厂长还记得她。甘平

感到一种被人信任的快慰,但她实在无法接受聘任。

    伟白又开始了追问,不过这一次是和颜悦色的。

    “那天,厂长在说完长工资不可能后,问我能不能做好工作,我说能。我需要的是理

解,她也需要。后来她又问我愿意不愿意当她的秘书,我说不愿意,事情就过去了。我并没

把它看得多么重要。回家后,你一个劲地问我关于小道消息的事……”

    伟白觉得内疚了。当他像训斥扣扣一样指责妻子的时候,厂长正为自己发现了一个人才

而欣喜不止呢。他觉得对不起甘平,但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他得帮助甘平做出正确的抉择。

    “这次的机会再不能放过了。”他十分严肃地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别看官

职不大,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它是厂长的门面!厂长对我说,她经过亲自考察,发现你完

全可以胜任这个工作。哎,说说看,你是怎样在厂长那儿表现的?”伟白在官场上一直小心

谨慎,却总不得志,真有点羡慕甘平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过就是像个一心想长工资的人,说了点心里想说的话。”想到自己曾在不知不觉

中,被人“考察”了一番,甘平心里有点不寒而栗。

    “看来,还是要创造直接对话的机会,这是让领导了解一个人最有效的途径。”伟白若

有所思地说,“不过,一定得注意分寸感。你没有弄巧成拙,也算幸运了。即便是这样,真

走马上任之后,你也得嘴上小心,千万不要有什么说什么……”

    “可是我并没有答应啊。”甘平不得不提醒伟白。

    “难道还有什么其它的选择吗?”伟白惊奇地说。

    “你知道,我上学的时候成绩很好……再说我喜欢当医生……而且,我根本就不知道厂

长秘书该干点什么……”甘平急于拒绝,话都有点结结巴巴。

    “知道!这我都知道!”伟白不耐烦了,“可你明白不明白,当今最有出息的就是做

官!”为了说服妻子,他不得不把内心最隐秘的东西端了出来。

    爸爸做了一辈子的官,又怎么样呢?抛弃自己学有成就的专业,去从一个秘书当起,她

将如何适应如此重大的转折?

    她不知怎样对伟白说。

    扣扣满面通红地从里屋跑出。甘平怕他发烧了,赶紧摸他额头,摸到一层绒毛似的微汗。

    “你怎么热成这样?”此刻她只记得自己是一个母亲。

    “我在地毯上练翻跟头来着。”

    地毯?甘平满脸孤疑地推开里屋房门。

    这是一条鲜艳厚实的纯羊毛手工织毯。浓重的深紫红底色上,散布着大大小小浅藕色的

荷花。豆青的花挺,洁白的花蕊,庄重典雅中又透出几分清丽婉约。

    甘平像见到了久别的老朋友,心中百感交集。她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它,借手中毛茸

茸的质感,以证实这是真正的红地毯。

    只是,它是怎么来的?

    “我买来的。用的是张文他们电汇来的钱。”

    “你怎么能用人家的钱!”甘平急得站了起来。

    “这钱不是买东西的。汇款单我已经交给邮局了。不过汇款人简短附言里写的一句话,

我记得很清楚。”

    “一句什么话?”

    “写的是‘送你一条红地毯’。”

    “这难道就是那腻百个首饰盒的谢金吗?”甘平虽说觉得不可能,还是怀有几分希望地

问。她太喜欢这条红地毯了。如果真是这样,她决定收下了。爸爸妈妈,原谅女儿一次吧。

没有这样的机会,甘平什么时候才能买到红地毯呢?做骨也需有经济实力做后盾。况且,他

们确实为买首饰盒付出了劳动。尽管它根本值不了这么高昂的报酬。

    “你买的首饰盒总共才值多少钱?要这样抽成,他们早赔完了。”伟白冷笑着说。

    “那么,是预支给咱们的工钱了?”甘平又问。为了这条红地毯,得受雇于个体户三个

月屈辱的感觉又油然升起。

    “那是后话了。这一次,倒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叫预付,叫现付。”伟白颇有深意

地说。

    “你把什么给卖了?”甘平一惊,“不是爸爸的军装吧?”

    “你放心,我虽然认为那军装根本没有保留的必要,总还不敢背着他们卖家里的东西。

我只不过通知了张文一条信息。”

    “一条信息能值这么多钱?”

    “我看还便宜了呢!要是没有我,只怕张文他们店已经关门大吉了!”

    “你……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本事?”

    “我有什么本事?”伟白自嘲地苦笑着说,“天下之大,有本事的人多了。我只不过顺

水推舟而已。记得那个给你买飞机票的乔部长吧?他现在是H市的副市长。妈妈叫我跟张文

他们聊天,把知道的情况告诉乔部长,让他抓住他们的不法行为,狠狠整冶他们。”

    “这信你写了?”

    “写了。母命不可违嘛。只不过在写信的同时,我也给张文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大祸将

至。现在,他既然有心思给咱们送礼,想必又用钱逢凶化吉了吧。”

    “你真卑鄙!”甘平愤怒地喊起来。

    “随你怎么认为都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活得更好一些?张文

他们难道不应该教训一下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一个养路工混到这份上容易吗?我们也

可以利用这种形势,渔翁得利嘛!”

    甘平不想听下去了。她把鞋脱掉,站在地毯上。弄脏了,可就不能退了。

    她可以毫不迟疑地拒绝一沓散发着腥膻气息、已经交换过千百次货物的钱币,但对着一

件与货币等值的艺术品,却着实踌躇起来。它们毕竟是不相同的。

    扣扣跑过来:“妈妈,姥姥家的红地毯大,咱们家的红地毯小。”

    “唔。”甘平心不在焉地支吾着。

    “妈妈!小地毯是大地毯的孩子吗?”

    “不!不是!玩去吧,扣扣。你不懂这其中的事。”甘平怔怔地站立着。夕阳透过窗榻

照射进来。

    妻子的沉默感染了伟白,他觉得自己今天说得太多了。

    “厂长让你尽快答复她。”他小声说道。

    甘平点了一下头。她会答复厂长的。

    “这是商店里最后一条红地毯了。”伟白又小声说道。

    穿着白衬衣、蓝裙子的甘平,赤着脚站在紫红色的地毯上,身上披着一层夕阳的光。

    是的,她得赶紧拿定主意。

 

 

   

 

 

 

 

 

    

 

素面朝天

 

 

 

作者:毕淑敏

    素面朝天。我在白纸上郑重写下这个题目。夫走过来说,你是要将一碗白皮面,对着天

空吗?

    我说有一位虢国夫人,就是杨贵妃的姐姐,她自恃美丽,见了唐明皇也不化妆,所以

叫……夫笑了,说,我知道。可是你并不美丽。

    是的,我不美丽。但素面朝天并不是美丽女人的专利,而是所有女人都可以选择的一种

生存方式。

    看着我们周围。每一棵树、每一叶草、每一朵花,都不化妆,面对骄阳、面对暴雨、面

对风雪,它们都本色而自然。它们会衰老和凋零,但衰老和凋零也是一种真实。作为万物灵

长的人类,为何要将自己隐藏在脂粉和油彩的后面?

    见一位化过妆的女友洗面,红的水黑的水蜿蜒而下,仿佛洪水冲刷过水土流失的山峦。

那个真实的她,像在蛋壳里窒息得过久的鸡雏,渐渐苏醒过来。我觉得这个眉目清晰的女

人,才是我真正的朋友。片刻前被颜色包裹的那个形象,是一个虚伪的陌生人。

    脸,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证件。我的父母凭着它辨认出一脉血缘的延续;我的丈夫,凭着

它在茫茫人海中将我找寻;我的儿子,凭着它第一次铭记住了自己的母亲……每张脸,都是

一本生命的图谱。连脸都不愿公开的人,便像捏着一份涂改过的证件,有了太多的秘密。所

有的秘密都是有重量的。背着化过妆的脸走路的女人,便多了劳累,多了忧虑。

    化妆可以使人年轻,无数广告喋喋不休地告诫我们。我认识的一位女郎,盛妆出行,艳

丽得如同一组霓虹灯。一次半夜里我为她传一个电话,门开的一瞬间,我惊愕不止。惨亮的

灯光下,她枯黄憔悴如同一册古老的线装书。“我不能不化妆。”她后来告诉我。“化妆如

同吸烟,是有瘾的,我已经没有勇气面对不化妆的我。化妆最先是为了欺人,之后就成了自

欺。我真羡慕你啊!”从此我对她充满同情。我们都会衰老。我镇定地注视着我的年纪,犹

如眺望远方一幅渐渐逼近的白帆。为什么要掩饰这个现实呢?掩饰不单是徒劳,首先是一种

软弱。自信并不与年龄成反比,就像自信并不与美丽成正比,勇气不是储存在脸庞里,而是

掌握在自己手中。化妆品不过是一些高分子的化合物、一些水果的汁液和一些动物的油脂,

它们同人类的自信与果敢实在是不相干的东西。犹如大厦需要钢筋铁骨来支撑,而决非几根

华而不实的竹竿。

    常常觉得化了妆的女人犯了买椟还珠的错误。请看我的眼睛!浓墨勾勒的眼线在说。但

栅栏似的假睫毛圈住的眼波,却暗淡犹疑。请注意我的口唇!樱桃红的唇膏在呼吁。但轮廓

鲜明的唇内吐出的话语,却肤浅苍白……化妆以醒目的色彩强调以至强迫人们注意的部位,

却往往是最软弱的所在。

    磨砺内心比油饰外表要难得多,犹如水晶与玻璃的区别。

    不拥有美丽的女人,并非也不拥有自信。美丽是一种天赋,自信却像树苗一样,可以播

种可以培植可以蔚然成林可以直到地老天荒。

    我相信不化妆的微笑更纯洁而美好,我相信不化妆的目光更坦率而直诚,我相信不化妆

的女人更有勇气直面人生。

    候若不是为了工作,假若不是出于礼仪,我这一生,将永不化妆。

 

苔藓绿西服

 

 

 

    我是一个售货员,卖衣服的。在一家大商场。

    新到一批男式西服。据说为了适应顾客的求异心理,每件的颜色样式都是独特的。做工

精细,价钱也与之匹配。于是便看的人多,买的人少。我却并不轻松,要回答各式各样的问

题。明知道他不想买或想买也买不起,也得从架子上把衣服妥妥贴贴地递过去,由着他在四

周都是镜子的廊柱旁,立正稍息左右转体,刹那间绅士起来。直看得酣畅淋漓了,再假装突

然发现或是大了或是小了或是有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小毛病,冒充风雅地说一句:“麻烦您

了,请收起来。”我就得“买与不买一个样”,不动声色地把带着体湿的西服,挂回原来的

地方。

    这工作使人乏昧。我爱卖处理品,那时候你高贵得象只熊猫。人们围着你气喘吁吁,各

种年龄各种方言的语气惊人统一,央告你赶快卖给他们一件。高档西服则不同,来浏览的人

都自觉有身份,你理应象仆人似地侍候他们。

    正是下班时间,街面上象暴雨来临似的沸腾,我的柜台前却很冷清。人们买昂贵商品都

愿意起大早,好象西服也要带着露水才新鲜。

    售货员太寂寞的时候,希望有人来打扰他。一如退了休的老工人渴望抱孙子。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手轻微挽着,走过来。男人略有秃顶,穿着很整洁的中山服,左

上小兜的兜盖却别在了兜里,剩一粒晶蓝的扣子突兀地鼓起,象一只孤悬的眼睛。对这种男

人的年龄,我一般要从外观印象里刨下几岁,好象耙得过松的土地,要扣掉暄土,才能看到

真正的根系。女人青发飘飘,身段姣好,脸上化着极素雅的淡妆。她并不能算是很漂亮,但

有一种高贵的气质,象光环一样笼罩着她。人们看到她的现在,就推断她年青时一定更为出

众。其实中年才是她容貌最端庄的时候。一种熟透了的职业妇女的气息,从她色泽剪裁都非

常合适的衣着里冲盈而出。我把她的实际年龄向上放大了几岁。两个折扣打下来,我断定他

们俩是夫妻,年龄相仿。

    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也不是作家或算命瞎子的专利。跟人打交道,推断他们的关

系,无非是熟能生巧,就象我一下子能说出他俩穿多大尺寸的衣服一样。

    “这里也不一定有。”男人疲倦地说,“我要赶回去开一个会了。”

    “这里没有,我们就再去一家商场。就一家,好吗?”女人很有耐性地恳求。

    男人不为所动,刚要反驳,女人“哇——”地叫了起来:“总算找到了!就在这里!

快,快把那件西服拿过来!”

    这女人是南方人。只有很南的两广人,才用这种突如其来的“哇——”来表示极大的惊

异和感叹。

    “要哪件?”我冷静地追问。

    “要那件苔藓绿西服。”女人用手一指,果断得如同一截教鞭。

    我统辖的大军五花八门,因此也就适应了顾客们杜撰出的稀奇古怪的指示代词。比如这

一排浓淡各异的绿西服,人们一般称为深绿和浅绿。独特些的称呼橄榄绿、苹果绿。一次有

位顾客叫我给他拿那件豆虫绿的,我脖子后面一阵刺痒,几乎要对他说不必买西服,到那边

柜台买一件大襟棉袄吧。如此精确形象地把这种难以言传的黄绿相揉的颜色称为苔藓绿的,

她是头一位。

    我把苔藓绿西服递到他俩中间。女人伸手接了,抖开。男人张开两只手,大鸟似的,等

女人来给他穿。

    这个颜色的西服极少有人买。它黯淡无光,毫无特色。但我承认这女人还是很有审美眼

光的。这件不出色的衣服穿在这个不出色的男人身上,使他立刻出色起来。这种效果并不常

见。

    “这就是你要找的那种颜色?这有什么好的!”男人平静的面孔,难得地露出惊异。

    女人正围着男人转着圈地看,好象他是一株刚开花的植物。听了这活,直起身:“你说

过,只要是我喜欢的,你就喜欢。”

    “多少年前的老话了。你怎么还记得!”男人有些不耐烦。

    “可你的衣服穿在身上,主要是我看。”女人坚持。

    “在家当然是你看喽。可我在外头,上面要看,下面要看,方方面面都要看。这颜色不

好。”男人很坚决,没有丝毫余地。

    “那你喜欢什么颜色?”女人退步了。

    “藏蓝。”男人简捷地象吐出一个口令。

    我的眼睛已经瞄好了适合男人身材的藏蓝色西服。这样一旦拿起来,可以迅速成交。

    “那你就穿上这件苔藓绿西服,看着它……”女人热切地说。

    不但那男人觉得女人罗嗦,我也觉得她毫无道理。

    “我要开会去了。”男人甩下女人,径直走了。

    女人执拗地沉默了一会,也走了。

    第二天,该我调班。也就是说,不上昨天那个班次了。我们的班次很复杂,有多种组合

方式。所以你若是在某个售货员手里买的货想要退调,在以后的同一时间去找他,是一定找

不到的。有个同事病了,我代上他的班——就是昨天我上的那个班次。

    一切都同昨天一样,窗外的沸腾与窗内的冷清。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过来。

    “这里卖的西服质量很好。”女人说。

    “我已经有好几套西服了。不缺的。”男人说。

    “但我要给你买。我送你,你不要么?”女人说。

    “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男人温存地耳语。

    他们旁若无人,好象我不是一个操着同他们一样语言的人。其实他们是对的,他们买西

服我卖西服,在下一件西服购买之前,他们再不可能遇到我。纵是到了购买的时间,他们也

不一定非要到我们店而我也未必还在卖西服。

    他们的目光象雷达似地在货架上睃巡,我知道尚未到决定的最后时刻,还可以偷片刻清

闲。

    那女人说了一句活,使我对她刮目相看。

    她说:“晤——还好。还在。请把那件苔藓绿西服拿给我。”

    苔藓绿!我克制住自己的惊讶,在把西服递给她的同时,仔细打量她。

    是的。正是昨天晚上那个时刻的那个女人。她画了很厚的妆,这使她远看显得年轻近看

显得苍老。

    我又仔细去观察那男人。从开始的对话里,我已知道这男人不是那男人,观察的结果还

是使我大吃一惊。这男人无论年龄、装束、甚至面貌,都同昨天那个男人相似。只是他没有

秃顶,生着恰到好处的头发。我甚至怀疑是否昨天那个男人配了个假发套。

    我把西服递给女人,女人把西服递给男人。。

    “好么?”男人穿上问,并不着镜子,只看女人。

    “好极了。”女人的脸通过白粉,显出红润。

    “你既然这么喜欢这颜色,那么我去买一件女式的送你。”男人温柔地说。

    “我们一人一件,当然更好了。只可惜……”女人快活地说。

    “你穿,我就不穿了吧。你一定要送我,就送我一件铁锈红的。”

    “这么说,你不喜欢苔藓绿?”女人白粉下的表情僵住了。

    “喜欢。不过我更喜欢铁锈红。我们应该说真话,对吧?”

    “是的……说真话……”女人喃喃地重复着,吃力地将苔藓绿西服推还与我。

    “走吧。”女人小声地但很清晰地说。

    “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还见?”男人殷切地问。

    “我们还是不见好。这是真话。”女人说罢,先走了。

    我和男人一同注视着女人的背影消失,许久之后,男人也走了。

    他们走后,我把刚挂好的苔藓绿西服摘下来,象海关验照似的审视一番。这绿色确实古

怪,唯有以苔藓称之才唯妙唯肖,看着看着,苔藓绿突然消失了。代之以我平日最喜欢的桃

粉色。这当然是活见鬼,我知道这是对某种颜色注视过久产生的错觉,就象人们站在阳光下

看红纸上的黑字,要不了多久,就会显出如蚱蜢般的翠绿色。

    我拨开目光,过了一会忍不住去瞧,桃红色的西装颜色暗淡了些,却依旧夺目。我强制

自己许久不去看它。后来才一切正常,苔藓绿又安安静静地挂在那里了。

    以后我每日上班,都有意无意地扫它一眼。只一眼,并不多看,我怕再出现那种蹊跷的

错误。它象一个年老的房客,不管周围的伙伴如何变换,它总是一如既往地住在那儿,任凭

灰尘将它落成瓦檐色。我不知那文静的女人还领着其它的男人来过没有,但苔藓绿西服一直

无人问津。

    “你们这儿的苔藓绿西服,没有了吗?”

    终于有一天,我听到一声含义复杂的呼唤。我立即断定是她。面前的女人显得十分苍老

了,满头灰发象一段混纺的派力斯衣料。她领着一个小伙子,匆匆赶到柜台。

    “有。有。”我忙不迭地回答,在转身的瞬间,巧妙地拂去灰尘,使苔藓恢复雨后般的

滋润。

    “啊!我们终于没白跑!”女人欣慰地感叹,男孩倒显得无动于衷。

    “穿上,穿上。”女人前后左右翻看着西服,象魔术师在展示他的道具,然后很珍重地

给孩子披上。

    “喜欢吗?”女人紧张地问。

    “很喜欢。”男孩子边思索边回答。

    我听见那女人长长吁了一口气,连我也感到快慰。她终于等到了知音。她这次换了个年

青的男孩,这很正确。对某种颜色的喜爱,是深藏在眼球里的秘密,别人是没有力量改变的。

    “我们要了。”女人掏出华丽的钱包,开始付钱。

    “妈妈,我自己来。”小伙子坚持要自己付钱,他年青而雪白的牙齿亮闪闪。

    我把衣服包好。

    “这种桔黄色的西服,很少见。”小伙子说。

    “孩子,你管这颜色叫什么?”女人象被沸水烫了,猛然把预备拿包装袋的手缩了回去。

    “桔黄呀。不是吗?”小伙子惊讶极了。

    “它怎么能叫桔黄,它是苔藓绿呀!你没听见我叫它苔藓绿嘛!”女人骇怪地说。

    “苔藓绿就苔藓绿好了。多么拗口的一个名字,它还不是它吗,叫什么不一样。”小伙

子比他的妈妈更显得莫名其妙。

    “不。苔藓绿不是桔黄,不是。孩子,你是不是看它的时间太长了?”女人还存着最后

的希望。

    “妈妈,辨认颜色是最简单的事。一秒钟就足够了。”男孩无容置疑地说。

    “我们两个人之中,有一个错了。”女人带着无可挽回的悲哀与坚定说。

    退款拆包,苔藓绿又回到它原来的位置。

    以后,每逢我再看到苔藓绿西服,便感到它附着一团神秘,虽然它其实连一分钟也不曾

离开过我的柜台。我每天将它的灰尘掸得干干净净,希望它能早早卖出去。

    终于有一天,我走进柜台时,感觉到了某种异样。果然,在那道西服的长虹里,少了苔

藓绿。

    “苔藓绿哪里去了?”我急着问交班人。

    “什么苔藓绿?还葱心绿韭菜绿呢!”交班嘻哈地开着玩笑。我想起,苔藓绿是一个专

用名词。

    “就是那件原来挂在这里的,”我指指苔藓绿遗留下的空隙“说黄不黄说绿不绿……”

    “你说的是它呀!它可是这批西服中的元老了,怎么?你想要?”

    “不!不……”我不知如何说得清这份关切:“不是我要,我只是想知道它哪里去

了?”

    “货架上的一件衣服,没有了,必然是被人买走了。”交班极有把握地说。

    “是不是一个女人带着一个男人?”我追问。

    “一天卖那么多衣服,谁能记得过来!”他说。

    他说得对。我问得过分了。不管怎么说,我祝愿那个文静的女人幸福,虽说她有点古怪。

    可惜,我错了。

    一个晴朗如牛奶般的早晨。商场巨大的茶色玻璃将明媚的光线,过滤成傍晚的气氛。一

位老女人,成为我的第一名顾客。

    “请给我拿那件苔藓绿西服。”

    她又来了。她的白发更多更密,已经显出冬天般的荒凉。

    “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这种颜色的西服。”我彬彬有理地回答她,就算我们不相识,

售货员通常对清早的第一位顾客态度都很友好。

    “请您仔细找一找。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无法准确地指出是哪一件。但它肯定在,

人们都不喜欢它,我的用词也许不大准确,它不叫苔藓绿,也能叫桔黄或其它的名称。麻烦

您了,请费心。”她怔怔地看着我,其实是透过我在看货架上的衣服。

    “这种苔藓绿西服只有一件,它被人买走了。”

    ”真的?”她的眼睛突然冒出惊喜的火花。

    “真的。”我斩钉截铁地告诉她。

    “是一个男人?”她仿佛不相信地问。

    “是一个男人。您知道,我们这里是专为男人们卖西服的。”

    “不。我今天来,如果苔藓绿西服还在的话,我也要把它买回去。”老女人郑重地告诉

我。

    “谁穿?”我冒昧地问。

    “我穿。”她毫不含糊地回答。

    这女人着实把我搞糊涂了。我知道,随着苔藓绿西服的消失,她也不会再出现了。

    “能告诉我您为什么这么喜欢这种颜色吗?”我问。预备着被拒绝。没想到她很愿意同

我交谈:“因为我是这种染料的设计师。所有的人都说不好看,就只用它染了一块衣料。我

的丈夫,我的朋友,我的儿子……我的父亲已经过世,不然我也会让他来看这块料子做成的

西服,可惜他们都不喜欢。我常常来这里,在远处观看,没有一个人挑选过这件西服……”

她垂下那颗白发斑斑的头。

    “其实,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染料。你可以不喜欢它那暗淡的绿色,但是你只要注视着

它,几分钟以后,它就会变成你所喜爱的颜色。它耗费了我巨大的心血……”

    我觉得脊背一阵发凉。原来那美丽的桃粉色,不是眼花缭乱,而是一项惊人的成果!

    “可惜,他们都不肯注视着它,连几分钟的宽容也没有……”她苦笑着,片刻后又转成

真正的微笑:“现在好了,终于有人喜欢它了。”

    我想告诉她,我曾经看到过苔藓绿西服变幻颜色,但我终于什么也没说。我毕竟不是出

于喜爱,而只是由于偶然。我现在很羡慕那件买去了苔藓绿西服的男人。他是一个幸运者。

    女人走了。我明白永远也不会看见她了,便注视着她很慢很慢象沉没一般从楼梯口消失

了。

    许久以后,一次清仓查库,我在报废物资堆里,看到了那件苔藓绿西服。

    “怎么在这里?”我觉得头痛欲裂,伴随着恐惧。

    “它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老鼠在上面咬了一个洞,我就把它从货架上取下来了。”经理

回答我。

    我久久地注视着苔藓绿西服。

    它并没有变色。不知是染料失效,还是我心目中最喜欢的颜色已经就是苔藓绿了。

    也许,苔藓绿根本就不会变颜色。

 

 

   

 

 

 

 

 

 

 

提醒幸福

 

 

 

作者:毕淑敏

    我们从小就习惯了在提醒中过日子。天气刚有一丝风吹草动,妈妈就说,别忘了多穿衣

服。才相识了一个朋友,爸爸就说,小心他是个骗子。你取得了一点成功,还没容得乐出声

来,所有关切着你的人一起说,别骄傲!你沉浸在欢快中的时候,自己不停地对自己说:

“千万不可太高兴,苦难也许马上就要降临……”我们已经习惯了在提醒中过日子。看得见

的恐惧和看不见的恐惧始终像乌鸦盘旋在头顶。

    在皓月当空的良宵,提醒会走出来对你说:注意风暴。于是我们忽略了皎洁的月光,急

急忙忙做好风暴来临前的一切准备。当我们大睁着眼睛枕戈待旦之时,风暴却像迟归的羊

群,不知在哪里徘徊。当我们实在忍受不了等待灾难的煎熬时,我们甚至会恶意地祈盼风暴

早些到来。

    风暴终于姗姗地来了。我们怅然发现,所做的准备多半是没有用的。事先能够抵御的风

险毕竟有限,世上无法预计的灾难却是无限的。战胜灾难靠的更多的是临门一脚,先前的惴

惴不安帮不上忙。

    当风暴的尾巴终于远去,我们守住零乱的家园。气还没有喘匀,新的提醒又智慧地响起

来,我们又开始对未来充满恐惧的期待。

    人生总是有灾难。其实大多数人早已练就了对灾难的从容,我们只是还没有学会灾难间

隙的快活。我们太多注重了自己警觉苦难,我们太忽视提醒幸福。请从此注意幸福!幸福也

需要提醒吗?

    提醒注意跌倒……提醒注意路滑……提醒受骗上当……提醒荣辱不惊……先哲们提醒了

我们一万零一次,却不提醒我们幸福。

    也许他们认为幸福不提醒也跑不了的。也许他们以为好的东西你自会珍惜,犯不上谆谆

告诫。也许他们太崇尚血与火,觉得幸福无足挂齿。他们总是站在危崖上,指点我们逃离未

来的苦难。但避去苦难之后的时间是什么?

    那就是幸福啊!

    享受幸福是需要学习的,当幸福即将来临的时刻需要提醒。人可以自然而然地学会感官

的享乐,人却无法天生地掌握幸福的韵律。灵魂的快意同器官的舒适像一对孪生兄弟,时而

相傍相依,时而南辕北辙。

    幸福是一种心灵的振颤。它像会倾听音乐的耳朵一样,需要不断地训练。

    简言之,幸福就是没有痛苦的时刻。它出现的频率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少。

    人们常常只是在幸福的金马车已经驶过去很远,捡起地上的金鬃毛说,原来我见过它。

    人们喜爱回味幸福的标本,却忽略幸福披着露水散发清香的时刻。那时候我们往往步履

匆匆,瞻前顾后不知在忙着什么。

    世上有预报台风的,有预报蝗虫的,有预报瘟疫的,有预报地震的。没有人预报幸福。

其实幸福和世界万物一样,有它的征兆。

    幸福常常是朦胧的,很有节制地向我们喷洒甘霖。你不要总希冀轰轰烈烈的幸福,它多

半只是悄悄地扑面而来。你也不要企图把水龙头拧得更大,使幸福很快地流失。而需静静地

以平和之心,体验幸福的真谛。

    幸福绝大多数是朴素的。它不会像信号弹似的,在很高的天际闪烁红色的光芒。它披着

本色外衣,亲切温暖地包裹起我们。

    幸福不喜欢喧嚣浮华,常常在暗淡中降临。贫困中相濡以沫的一块糕饼,患难中心心相

印的一个眼神,父亲一次粗糙的抚摸,女友一个温馨的字条……这都是千金难买的幸福啊。

像一粒粒缀在旧绸子上的红宝石,在凄凉中愈发熠熠夺目。

    幸福有时会同我们开一个玩笑,乔装打扮而来。机遇、友情、成功、团圆……

    它们都酷似幸福,但它们并不等同于幸福。幸福会借了它们的衣裙,袅袅婷婷而来,走

得近了,揭去帏幔,才发觉它有钢铁般的内核。幸福有时会很短暂,不像苦难似的笼罩天

空。如果把人生的苦难和幸福分置天平两端,苦难体积庞大,幸福可能只是一块小小的矿

石。但指针一定要向幸福这一侧倾斜,因为它有生命的黄金。

    幸福有梯形的切面,它可以扩大也可以缩小,就看你是否珍惜。

    我们要提高对于幸福的警惕,当它到来的时刻,激情地享受每一分钟。据科学家研究,

有意注意的结果比无意要好得多。

    当春天来临的时候,我们要对自己说,这是春天啦!心里就会泛起茸茸的绿意。

    幸福的时候,我们要对自己说,请记住这一刻!幸福就会长久地伴随我们。那我们岂不

是拥有了更多的幸福!

    所以,丰收的季节,先不要去想可能的灾年,我们还有漫长的冬季来得及考虑这件事。

我们要和朋友们跳舞唱歌,渲染喜悦。既然种子已经回报了汗水,我们就有权沉浸幸福。不

要管以后的风霜雨雪,让我们先把麦子磨成面粉,烘一个香喷喷的面包。

    所以,当我们从天涯海角相聚在一起的时候,请不要踌躇片刻后的别离。在今后漫长的

岁月里,有无数孤寂的夜晚可以独自品尝愁绪。现在的每一分钟,都让它像纯净的酒精,燃

烧成幸福的淡蓝色火焰,不留一丝渣滓。让我们一起举杯,说:我们幸福。

    所以,当我们守候在年迈的父母膝下时,哪怕他们鬓发苍苍,哪怕他们垂垂老矣,你都

要有勇气对自己说:我很幸福。因为天地无常,总有一天你会失去他们,会无限追悔此刻的

时光。

    幸福并不与财富地位声望婚姻同步,这只是你心灵的感觉。

    所以,当我们一无所有的时候,我们也能够说:我很幸福。因为我们还有健康的身体。

当我们不再享有健康的时候,那些最勇敢的人可以依然微笑着说:我很幸福。因为我还有一

颗健康的心。甚至当我们连心也不再存在的时候,那些人类最优秀的分子仍旧可以对宇宙大

声说:我很幸福。因为我曾经生活过。

    常常提醒自己注意幸福,就像在寒冷的日子里经常看看太阳,心就不知不觉暖洋洋亮光

光。

 

天使和魔鬼的较量

 

 

 

作者:毕淑敏

    一天,突然想就天使和魔鬼的数量,做一番民意测验。先问一个小男孩,你说是天使多

啊还是魔鬼多?孩子想了想说,天使是那种长着翅膀的小飞人,魔鬼是青面獠牙要下油锅炸

的那种吗?我想他脑子中的印象,可能有些中西合璧,天使是外籍的,魔鬼却好像是国产。

纠正说,天使就是好神仙,很美丽。魔鬼就是恶魔王,很丑的那种。简单点讲,就是好的和

坏的法力无边的人。小男孩严肃地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还是魔鬼多。

    我穷追不舍问,各有多少呢?

    孩子回答,我想,有100个魔鬼,才会有一个天使。

    于是我知道了,在孩子的眼中,魔和仙的比例是一百比一。

    又去问成年的女人。她们说,婴孩生下的时候,都是天使啊。人一天天长大,就是向魔

鬼的路上走。魔鬼的坯子在男人里含量更高,魔性就像胡子,随着年纪一天天浓重。中年男

人身上,几乎都能找到魔鬼的成分。到了老年,有的人会渐渐善良起来,恢复一点天使的味

道。只不过那是一种老天使了,衰老得没有力量的天使。

    我又问,你以为魔鬼和天使的数量各有多少呢?

    女人们说,要是按时间计算,大约遇到10次魔鬼,才会出现一次天使。天使绝不会太

多的。天使聚集的地方,就是天堂了。你看我们周围的世界,像是天堂的模样吗?

    在这铁的逻辑面前,我无言以对,只有沉默。于是去问男人,就是那被女人称为魔性最

盛的那种壮年男子。他们很爽快地回答,天使吗,多为小孩和女人,全是没有能力的细弱种

类,飘渺加上无知。像蚌壳里面的透明软脂,味道鲜美但不堪一击。世界绝不可能都由天使

组成,太甜腻太懦弱了。魔鬼一般都是雄性,虽然看起来丑陋,但腾云驾雾,肌力矫健。掌

指间呼风唤雨,能量很大。

    我说,数量呢?按你的估计,天使和魔鬼,各占世界的多少份额?

    男人微笑着说,数量其实是没有用的,要看质量。一个魔鬼,可以让一打天使哭泣。我

固执地问下去,数量加质量,总有个综合指数吧?现在几乎一切都可用数字表示,从人体的

曲线到原子弹的当量。

    男人果决地说,世上肯定有许多天使,但在最终的综合实力上,魔鬼是“1",天使是

“0"。当然,“0"也是一种存在,只不过当它孤立于世的时候,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

是。不代表任一,不象征实体。留下的,唯有惨淡和虚无。无论多少个零叠加,都无济于

事,圈环相套,徒然摞起一口美丽的黑井,里面蜇伏着天使不再飘逸的裙裾和生满红锈的爱

情弓箭。但如果有了“1"挂帅,情境就大不一样了。魔鬼是一匹马,使整个世界向前,天

使只是华丽的车轮,它无法开道,只有辚辚地跟随其后,用清晰的车辙掩盖跋涉的马蹄印。

后来的人们,指着渐渐淡去的轮痕说,看!就是历史。

    我从这人嘴里,听到了关于天使和魔鬼最悬殊的比例,零和无穷大。

    我最后问的是一位老人。他慈祥地说,世上原是没有什么魔鬼和天使之分的,它们是人

幻想出来的善和恶的化身。它们的家,就是我们的心。智者早已给过答复,人啊人,一半是

天使,一半是魔鬼。

    我说,那指的是在某一刻在某一个人身上。我想问的是古往今来,宏观地看,人群中究

竟是魔鬼多,还是天使多?假如把所有的人用机器粉碎,离心沉淀,以滤纸过滤,被仪器分

离,将那善的因子塑成天使,将那恶的渣滓捏成魔鬼,每一品种都纯正地道,制作精良。将

它们壁垒分明地重新排起队来,您以为哪一支队伍蜿蜒得更长?

    老人不看我,以老年人的睿智坚定地重复,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不管怎么说,这是在我所有征集到的答案里,对天使数目最乐观的估计——二一添作

五。我又去查书,想看看前人对此问题的分析判断。恕我孤陋寡闻,只找到了外国的资料,

也许因为“天使”这个词,原本就是舶来。

    最早的记录见于公元4世纪。基督教先哲,亚历山大城主教、阿里乌斯教派的反对者圣

阿塔纳西曾说过:“空中到处都是魔鬼”。

    与他同时代的圣马卡里奥称魔鬼:“多如黄蜂”。

    1467年,阿方索.德.斯皮纳认为当时的魔鬼总数为133316666名。(多么精确!魔鬼

的户籍警察真是负责。)

    一百年以后,也就是16世纪中叶,约翰.韦耶尔认为魔鬼的数字没有那么多,魔鬼共有

666群,每群6666个魔鬼,由66位魔王统治,共有44435622名。

    随着中世纪蒙昧时代的结束,关于魔鬼的具体统计数目,就湮灭在科学的霞光里,不再

见诸书籍。

    那么天使呢?在魔鬼横行的时代,天使的人口是多少?这是问题的关键。

    据有关记载,魔鬼数目最鼎盛的15世纪,达到1.3亿时,天使的数目是整整4亿!

    我在这数字面前叹息。

    人类的历史上,由于知识的蒙昧和神化的想象,曾经在传说中勾勒了无数魔鬼和天使的

故事,在迷蒙的臆想中,在贫瘠的物质中,在大自然威力的震慑中,在荒诞和幻想中,天使

和魔鬼生息繁衍着,生死搏斗着,留下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祖先是幼稚的,也是真诚的。

他们对世界的基本判断,仍使今天的我们感到震惊。即使是魔鬼最兴旺发达的时期,天使的

人数也是魔鬼的3倍。也就是说,哪怕在最黑暗的日子里,天使依旧占据了这个世界的压倒

多数。

    当我把魔鬼和天使的统计数据,告诉他人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许多人显出若有所失的

样子,疑惑地问,天使,真的曾有75%那么多吗?

    我反问道,那你以为天使应该有多少名呢?

    他们回答,一直以为世上的魔鬼,肯定要比天使多得多!

    为什么我们已习惯撞到魔鬼?为什么普遍认为天使无力?为什么越是对世界一无所知的

孩童,越把魔鬼想象为无敌?为什么女人害怕魔鬼,男人乐以魔鬼自居?为什么老境将至

时,会在估价中渐渐增加天使的数目?为什么当科学昌明,人类从未有过地强大以后,知道

了世上本无魔鬼和天使,反倒在善与恶的问题上,大踏步地倒退,丧失了对世间美好事物的

向往与信赖?

    把魔鬼的力气、智慧、出现的频率和它们掌握的符咒,以及一切威力无穷的魑魅魍魉手

段,整合在一起,我相信那一定是规模天文的数字。但人类没有理由悲观,要永远相信天使

的力量。哪怕是单兵教练的时候,一名天使打败不了一个魔鬼,但请不要忘记,天使的数

目,比起魔鬼来占了压倒优势,团结就是力量。如果说普通人的团结都可点土成金,天使们

的合力,一定更具有斗转星移的神功。

    感谢祖上遗留给我们的宝贵遗产,天使的基数比魔鬼多。推断下来,天使的力量与日俱

增,也一定比魔鬼大。这种优势,哪怕是只多出一个百分点,也是签发给人类光明与快乐的

保证书。反过来说,魔鬼在历史的进程中,也必定是一直居着下风。否则的话,假如魔鬼多

于天使,加上不搞计划生育,它们苔藓一样蔓延,摩肩擦踵,群魔乱舞,人间早成地狱。人

类一天天前进着,这就是天使曾经胜利和继续胜利的可靠证据。更不消说,天使有时只需一

个微笑,就会让整座魔鬼的宫殿坍塌。

 

天衣无缝

 

 

 

作者:毕淑敏

    邹安回娘家吃晚饭,一推房门,异香扑鼻而来。

    “妈妈,是什么这么香啊?”邹安已为人妇,而且是见过世面的白领小姐,但一回到家

里,就立即在感觉中将自己缩小,十分自然地幼稚起来。

    “你尝尝看。”妈妈把汤钵的盖子掀开。虽说家里通常是聚餐,而且讲究的是让父亲动

第一筷子,但妈妈常常提前从锅里拣出精华的部分,以饲她最疼爱的儿女。

    满满一钵肉。邹安嚼了一块,好吃极了。她从小就爱吃肉,妈总说她不是猴子变的,是

老虎变的。

    “到底是什么肉呢?象是鸡,又不是。”邹安摆弄着那块精致的小骨头。

    “是雪兔肉。别人送的。听说这种兔子是吃雪长大的,消灾祛病益寿延年。只是肉太

少,我把它和鸡炖在一起了。”妈妈热心传布关于动物的神话。

    吃饭的时候,邹安很仔细地避开鸡肉,专挑雪兔肉吃。雪兔比母鸡更容易吸收酱油,显

出玻泊样的红光。

    雪兔一定还有别的药用价值。邹安回到自家的小巢时,已经很晚了,还是推醒丈夫造

爱。

    以后的日子很平和。他们结婚的时间不长,没有特别地想要孩子,也没有特别地不想要

孩子。虽然年轻,却很推崇古典的顺其自然。这年头,顺其自然是一种时髦。过去是境遇不

好的人喜悦这话,借以自勉自娱。现在却是混得光彩的人如此说。

    邹安怀孕了,她一点都不惊奇,用医院的阳性化验单通知了丈夫。她历来鄙夷电影电视

里的镜头:到了妻子缝制小孩衣服的时候,丈夫才恍然大悟。

    她交化验单时的神情,镇定得如同递一张电影票。

    丈大很仔细地看了单子,然后说:“好事啊。不过你要多受苦了。”

    “没什么。对女人来讲,这是很正常很自然的事。”邹安平静地说。觉得自己是一只精

美的空箱子,该装一些宝贵的东西在里面了。

    “我们的孩子该集合我们俩的优点,比如我的眼睛、你的嘴唇……你的嘴唇最好看,象

红沙漠上平缓起伏的沙丘……你知道吗?”夜里,丈夫这样说。

    邹安笑了,说:“关于嘴唇的话,你说过1000遍了。关于优点的话,所有的孕妇家里

都进行过这种讨论。集合优点,要服从概率。咱们俩的基因,就象一副打乱了的扑克牌,怎

么能保证抓到手的都是一色红桃呢?”

    丈夫说:“就算不都是红桃,咱们俩这样能干,孩子也该集中了大小王和几个尖儿

吧?”

    邹安就把这话学给公司里的同事听。大家表面上不说什么,暗地憋着劲,等着看美丽的

邹安生个什么样的宁馨儿出来。

    日子渐渐沉重,邹安象注满了水的茶壶,臃肿不堪。在最后一次产前检查的时候,她听

到一个膨着袋鼠样肚子的孕妇对另一个小肚子的孕妇说:“你吃了兔肉没有?”

    小肚子说:“没有。谁敢吃那东西?吃了孩子三瓣嘴。”

    袋鼠说:“这是迷信呢。不过,还是躲着点好。我是中国的外国的迷信都信。”

    邹安突然想到了雪兔,心里打了一个寒战。但她很快对自己说,这都是没有文化的人无

稽之谈。她不断重复着:雪兔不是兔。

    她知道孕妇在临产前都有一种对怪胎的恐惧。但自己这样青春健康,没有受过核辐射和

病毒感染,整个孕期几乎连一片药都没吃过,孩子怎么会有毛病呢!

    邹安躺在产床上的时候,非常宁静。她甚至为这种宁静感到羞涩。所有的病人都在鬼哭

狼嚎,产房是一座放肆的演奏生命摇滚的大厅。邹安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只有生过许多孩

子的老妇才这样无动于衷,孩子顺产。婴儿头一接触到冰冷的空气,没有丝毫的停顿,就象

猎豹样凶猛地啼叫起来。邹安知道那不是哭,哭是人类悲痛的表示,一个刚降生的孩子,快

乐还来不及呢,他是在以哭为乐。

    助产士摆弄着孩子。邹安抑制着疲倦,仄着身子看了一眼。婴儿的头拢在助产士手掌

中,长相没看清,只见到那是一个男孩。

    助产士把孩子对着医生说:“怎么办?”

    医生说:“她的丈夫在吗?”

    助产士说:“不在。”

    医生说:“其他的亲人呢?”

    “也不在。”助产士回答。

    医生说:“那就只有同本人谈了。她的情况好吗?”

    助产士说:“还好。各方面都很正常。”

    医生说:“那好吧。我来谈这件事。”

    邹安很清楚,听到了所有的对话,不知道这同自己有什么关系。她躺在产床上,象一条

悠闲的白鲸,等着人们把她的产品呈上来,让她过目。

    助产士小心地托着孩子走过来,好象那是一柄重剑。

    医生接过来,因为新生儿柔若无骨,便用前臂垫着他的脊椎骨,让孩子的屁服坐落在自

己的肘中。这样婴儿就站起来了,突兀地矗立在邹安眼前。

    丈夫本来是要陪着邹安的,但她把他轰走了。“你忙你的。生孩子是我自己的事,不喜

欢旁人参观或是多手多脚。”她这样说。也不让妈妈操心。

    医生举着浮雕般的孩子说:“一个男孩。我们大致检查了一下,其它还好。但是个兔

唇,抱给你看看……”

    医生还没说完话,那小小的婴儿打了一个哈欠。他的小唇的确很象邹安,轮廓轻柔。但

唇中央象峡谷一般地开裂了,暴露出粉红色的小膛和黑洞洞的咽部。

    邹安立即被旋转的粉红色和黑色湮没……

    当她醒来的时候,听见丈夫愤怒地对医生说:“你们怎么能这样残忍?她刚生完孩子,

身体虚弱,你们却要把这么刺激的消息告诉她,还一定要她亲眼看……”

    医生很温和地说:“按照保护性医疗制度,我们不应该给产妇这样的恶性刺激,但是医

院常常为这种事吃官司,我们只好当场验明正身。不然出了产房,有人就不认帐,说我们是

狸猫换太子。我们有我们的苦衷,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强烈,其实兔唇是最轻微的畸形,可

以修补得天衣无缝。”

    邹安始终没有睁眼。不知道睁开眼之后说什么。她只记住了一句话:天衣无缝。

    邹安带着孩子出院之后,没等同事们来看她,就立即迁往丈大的家乡——一个小城做月

子。同事们谁也不知道兔唇的事,都说:“你看,邹安的运气多好,有婆婆侍候。6个月产

假后,就带着白白胖胖的大儿子回来了。到那时,我们去给她贺喜,还要吃红皮鸡蛋。”其

实很多人现在已经不吃鸡蛋了,嫌胆固醇高。但大家都愿意助兴。

    邹安生了孩子5个月之后,悄悄地潜回娘家。妈妈看了吓一跳,说:“你怎么这么瘦?

哪里象个月婆子的样?是不是婆婆待你不好?让妈好好给你补一补。”

    邹安苦笑着说:“婆婆倒是挺好的。是我自己吃不下。”

    妈妈说:“她没有嫌你生了个兔子嘴的孩子吧?要是说了,你就说我们这边从来没有这

个根的,一定是他们家遗传。”

    邹安说:“婆婆没说什么。还一个劲地劝我不要放在心上,说乡下这样的孩子多的很,

只要脑子聪明,是一样的。还说,越是这样的孩子,越是要对他好一点。”

    妈妈说:“嗯,亲家母还挺明事理。”又说:“既然是这样好,那你还愁什么呢?”

    邹安不由得哭了,说:“愁孩子啊。在乡下当然是好养活的,可我们是在城里。这个孩

子长大了,会多么自卑!现在宾馆里招一个看大门的,都要标致得象罗密欧。我生出的是一

个废品,别人不说什么,我心里也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妈妈说:“那可怎么办?又不能再生一个!”

    邹安不说话了。在那些忧郁的夜晚,她不止一次想过,这个孩子要是死了就好了。锋利

的念头一闪,她就立即开始掐自己,拧自己,凶猛地惩罚自己。在常人看不到的隐秘处,她

把自己虐侍得瘀血瘢瘢,这样做了以后,她的心境就会有几天的平静。但那个残酷的念头也

因受到了应有的处罚,变得堂而皇之,愈加频繁地冒起来。邹安恨透了自己的杀机,但没有

办法。她是一个很理智而且要强的女孩,从小就事事争第一。没想到在这样一件最蠢的女人

都能干好的事情上,自己失败得如此凄惨。这是一道做错了的题,没有橡皮,不许你修改。

    她急急地赶回家,是想从这种疯狂的想象中解脱出来,市里有很好的整容医院,她要赶

快把孩子修补得天衣无缝,让一切恢复正常。

    邹安依旧保持着很好的身段,因为她不给孩子喂奶。在分娩以前,邹安是力主母乳喂养

的。她对丈夫说:“哪怕我的体形变成了一个拿破仑酒桶,也要用自己的乳汁哺育我们的婴

儿。我不能让他喝牛奶,要知道牛奶是喂牛的,而我们是人!”

    丈大吻着她说:“你真是一个英雄母亲。”

    丈夫现在到国外去了,一切的担子都落到邹安一人身上。

    邹安没能给孩子喂成奶的原因,不是邹安。兔唇的孩子根本就无法吮吸母亲的乳汁。他

们的嘴是一个破烂的漏斗。面对粮仓,饿得啼哭不止。

    产后淤积的乳汁象两颗手雷,紧邦邦地坠在邹安的前胸,使她行走时有一种扑倒的感

觉。她为儿子沏好了进口的奶粉,但这个畸形的孩子仍无法进食。牛奶在嘴里四溢,泡沫溢

满了脸颊。偶尔流进咽喉的乳汁引起剧烈的呛咳,小小的孩子憋得象要爆炸的栗子。

    邹安把孩子往床上一丢,好象小时扔一个破布娃娃。这样的孩子有什么用呢?他的存

在,不但是父母的耻辱,更是自身的苦难啊!

    猛烈的震荡救了豁豁嘴的孩子,呛进气管的乳汁弹了出来,呼吸欢畅了,饥饿的哭声十

分嘹亮。

    婆婆忍不住了,说:“你抱抱他。”媳妇是从大地方来的,自有一套养孩子的理论,乡

下的老太太原不敢多嘴的。但孙儿的哭声使她勇敢起来。

    邹安只好抱起孩子。婴儿的哭声由于身体位置的变换,暂停了一下。但根本问题没解

决,他继续用所有的力量向世界表达不休的愤懑。

    “你一个当娘的,不能老叫孩子这样哭啊!”奶奶实在听不下去了,顾不得城里媳妇的

面子,摆出婆婆的威严。

    “可是这能怪我吗?他的嘴根本就不是人嘴,是兔子嘴。我总不能喂他青草吧!”邹安

也哭起来了。

    婆婆这才明白,虽然世界上的人已经能把自己送到月亮里当嫦娥,可并没有发明出给豁

豁嘴的孩子专用的吃食。还得用乡下的老法子,把面糊糊一勺勺地填进小婴儿的嗓子眼,才

能既喂饱他,又呛不着他……

    姥姥看邹安给孩子喂奶糊,笨手笨脚的,就说:“孩子挺胖的,要是不看脸,根本就不

知道有毛病。你带的不错,怎么干起活来这么不在行?”

    邹安手忙脚乱地说:“在那儿,都是他奶奶给喂的。我不能看见这张有残疾的脸。看着

看着,只觉得自己的嘴唇也豁开了。毕竟他和我太象了。”

    姥姥就叹了一口气,接过小勺说:“我来吧。”

    面糊糊里搀了雀巢奶粉,挺香。

    邹安抱着孩子进了整容医院。

    “医生,求求您,请给我的孩子做手术吧!”她对外科医生说。

    医生看了一眼,仅一眼,他就什么都明白了。有经验的医生就象屠宰商人,张口就能说

出杀了一口猪,可出多少净肉。

    孩子包在名贵的褪褓之中,脸上覆着淡金色的绒毛,象一颗新鲜的芒果。感觉到有人在

注视他,婴儿微笑了。这就把他的缺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我们这里作这个手术是有把握的。只是,他多大了?”医生迅速登记着。

    “5个月零3天。”邹安说。她记得很清楚,这就是她在痛苦中煎熬的时间。

    “哦,真对不起。我们现在没法收他住院手术。”医生遗憾地放下了薪水钢笔。

    “是不是……”邹安想起了有关医生红包的种种传闻。但是她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歇

了5个月的产假,仿佛进了空难的黑匣子,外界的事一概隔膜了。

    “我们还是比较宽裕的,为了这个孩子,只要能治好他的嘴,我们很愿意谢谢医

生……”她笨掘地说着,脸上绷得象涂满了面膜,心中充溢怨恨。都是怀中的这个丑陋婴

儿,使她从高贵的地位跌下来,低三下四地求人!

    “不不。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这个孩子太小了。按照我们的经验,要在孩子

18个月以后,成功的把握才比较大……”医生解释。

    “但是,我看了有关的书,上面说国外现在已经把这个界限提到了6个月。”邹安试探

地说。她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招,那书上说的是1岁,邹安把它萎缩了一半。她看了那本资料

的出版时间,已经过时了。她想科学在日新月异地发展,这样一个小小的修补木,对于已经

能嫁接基因的医学来说,该是易如反掌的事。

    秃顶的医生什么也没说。也许他识破了邹安的谎言,可是他还是点了头。“从理论上

说,手术是越早越好,有利于恢复得象正常孩子,但是,太早了,孩子太小,手术的麻醉风

险太大。”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

    邹安误会了医生的话。假如他说的是“危险太大”,她就会慎重地考虑。但医生说的是

“风险”,邹安就以为是指医务上的麻烦多。她就使劲说服医生,为她的小婴儿开一个绿

灯。

    “我相信您。我们会让孩子一辈子记着您,感谢您的。是您让他成为一个正常的孩子

的。真的,我希望越早越好,现在邻居和别的人,都不知道他是一个兔唇,修好了,就永远

不会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了。不然,就是补得天衣无缝,人们还会指着他的后背说,他以前是

个豁豁嘴……”她把医生当成自家的亲人,充满祈望地说。

    医生频频地点头,,说:“既然你这样强烈地要求,我们可以一试。有许多很小的婴

儿,作过比这更复杂的手术,国外甚至还有给胎儿做心脏手术的先例。不过,因为于常规不

符,所以你得写一份书面的文字材料,说明这是你的要求。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与医院无

关。当然,你要是不愿意,就此作罢。”

    这其实是邹安挽回孩子生命的最后一次机会。但人们常为医生的坦诚所迷惑,以为他既

预料到了事物的最坏环境,必是有了相应的准备。后果自然也就不会那样悲惨了。人们总以

为医生在吓唬人,医生也乐意人们这样以为。我们就可以有恃无恐地干许多事了。

    邹安签了手术委托书,她的签名很潇洒。医生说,你的字很漂亮。

    多么微不足道的一句活!从小到大,有许多人夸过邹安的字,邹安已经对这方面的夸奖

无动于衷,但是医生的随口的话仍是叫她好欢喜,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医生既然注意到了

她的字,就证明注意到了她对医生的信任。医生会对她的儿子格外认真的。

    “孩子除了先天性唇裂以外,其余非常正常。”医生满意地说。这是一块结实的石头,

在上面是可以雕出好花样的。

    “是啊。他是个非常健壮的男孩。”邹安骄傲地说。她从未能为自己的孩子骄傲过,这

一次,在这个外科医生面前,她知道了做一个完美孩子的母亲是多么惬意!

    “如果你最后的决定了,就把孩子留在我们这儿。”医生说。

    “为什么?”邹安没想到她抱着孩子来,却要空手回去。作手术也象修电视机一样,需

要放下东西回家静等吗?

    “假如决定手术,就由我们的护士负责喂养,以建立感情。你想,在手术恢复的过程

中,孩子是不能哭的。一哭,缝好的嘴唇就裂开了。假如直到手术前孩子才离妈妈,手术后

都是陌生人,孩子怎么能不哭呢?假如是大一点的孩子,还可以做思想政治工作,或者干脆

吓唬他们。但对这么小的婴儿,只有让他暂且忘记你的脸,记住护士的面孔……”医生娓娓

解释着。在医生的逻辑面前,你往往有一种被催眠的感觉,说不出反驳的话。

    邹安就两手空空地回家了。

    邹安源源本本向妈妈学了医生的话。妈沉吟了半天说:“孩子是你的。他那么小,自己

又决定不了自己的事。可不就由你说了算。你可要慎重。”

    邹安说:“妈,可我是您的。您说了算。”

    妈说:“我没碰见这样的事。你们生下来的时候,零件都好好的。”

    邹安说:“妈!连您都讥讽我。我更要让孩子早早把手术做了,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妈抚摸着邹安的头发说:“妈不是那个意思。妈只是想说,这么急着做手术,是为了孩

子,还是为了你自己?”=

    邹安听出了妈的意思,就说:“是为了我。但更是为了孩子。我不断地想,如果我小时

候是个豁豁嘴,一定希望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把它治好。等长大以后,疼也忘了,丑也忘

了,完全和正常人一样。假如我的父母推卸了这份责压,非要等我长大了,自己做主,看似

仁慈,实则残忍。”

    妈还不死心,说:“你不和他的爸爸商量商量?”

    邹安说:“这是我制造出的产品,我说了算。”

    妈就有点生气了,说:“那你还是我造的呢,我说了怎么不算?”

    邹安就恼羞成怒,说:“要是你不给我吃兔子肉,这些事就都没有了!”

    她明知兔子和这事没关系,还是要狠狠地说。

    妈就再也不答话了。

    在等待手术的日子里,邹安焦的不安。好多次她想跑到医院,抱回自己的孩子。她想对

医生说:“我们不做了。我们就这样也挺好。或者等他大些再说吧。”这句话象洪水中的圆

木,不停地人思绪中翻滚。直到在睡梦中都流利地说了出来。

    妈赶忙爬起来说:“我的儿!你终于想通了,这多好。我们天一亮就到医院去,把孩子

抱回来。”

    邹安揉着眼,面无表情地说:“刚才的话不算数。”

    妈就噎在那里,觉得自己的脖子立时长出一个包。

    终于到了手术的日子。邹安早上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到医院里去。为了什么要穿漂亮

的衣服呢?儿子还认识妈妈吗?是不是要在孩子的眼里留下最好的模样?她想了半天,才模

模糊糊地觉得自己是胆怯了。女人在胆怯的时候,要么借助食物,要么借助衣物,才觉得自

己有所依傍。

    妈妈说:“我跟你一块去吧?”

    邹安顽强地说:“不用。这是一个很小的手术。”其实她的心里太渴望妈妈和自己一道

去了。只要妈妈再坚持一下,她就答应妈妈同去。但是妈妈再没说什么。邹安等了一会儿,

见妈妈不会有新的言语了,就毅然决然的出了门。在出门的一刹那,那突然明白了:其实妈

妈的心里也害怕医院里漫长的等待。

    当邹安真的站在医院的时候,心情反倒平静了。许多重病的人都生机勃勃地活着,她的

小儿子一定会被修补得天衣无缝。到那时候,她一定全心全意地爱他。

    她看到秃头医生,真想对他说点什么。说什么呢?无非是拜托了,您多辛苦这类的话,

她觉得很俗套。但是不说这些,又说什么呢?她还没来得及想出得体的措辞,秃头医生就先

开了口:“看看你的儿子吧。看比你自己带的时候是胖了还是瘦了?”

    邹安赶紧说:“在您这儿,我很放心。”

    秃头医生面无表情地让护士把孩子抱过来。几天不见,孩子好象长大了,除了他的嘴,

实在是个英俊的男孩。邹安突然对他充满了怜爱之情,紧抱在胸前。感觉到他小小的心脏,

象一面小鼓,快速而匀称地跳动着……

    那个孩子哭了,不安地挣扎着,向四处寻觅……邹安一下有些慌,虽然她以前不是常抱

孩子,但小家伙跟她还是挺熟的。这是怎么了?

    护士接过去,孩子就好了。

    医生满意地说:“这就好了。我们在手术前,都要做这样一次试验。要是孩子还舍不得

妈妈,手术就得推迟,现在很好,我们可以开始了。”

    邹安最后看到她的孩子,小家伙已经被冬眠了,宁静地躺在手术车上,就要进入手术

室。他是那么的小,躺在漂白的手术单子下面,象一木折皱的书。护士轻快地推动着,好象

那是一辆空车。

    邹安目送着车,她看到那个小小的人儿,很香甜地咀嚼了一下。而且睁了那笑容象春天

的一只小鸭子,调皮地浮动在婴儿的脸上。

    邹安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医院手术室外的座椅,被无数亲人的肌肤,磨出油亮的木

纹。邹安想,这些椅子将来就是朽了,被人拣去当柴烧,火焰都得是黑色的。

    她看过许多这方面手术的书、因此可以穿透墙壁看到里面的情景。

    他们给他施行全身麻醉……他们切开皮肤……他们用头发做的丝线开始一层层细密地缝

合豁口……他们……

    真是无比痛苦的煎熬。邹安觉得自己的双肩象乘坐翻滚过山车一样,被坚硬的钢箍扣

死。心脏想冲破皮肤,在光天化日下跳动。流动的血变成了渣滓、晦涩地贴在咽喉。眼球变

大,身体温度不断地升高……

    随着时间推移,邹安渐渐麻木下来。她知道手术就要结束了,可怕的过程已走到尽头。

    邹安对自己说,等儿子长成翩翩美少年时,我一定要告诉他,今天心灵受到的折磨。

    一个护士急匆匆地跑出来,说:“谁是邹安子的母亲?”

    邹安一时没听明白,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当初孩子住院的时候,登记处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邹安说:“还没有给他起大名呢。

等手术成功了,起个好名字。”

    登记处说,那也得有个名字啊,不然怎么写病历?

    于是邹安慌忙站起来,说:“我就是。”

    护士说:“快进去看看你的孩子吧。”

    邹安说:“手术成功了?”

    护士说:“手术倒是成功了,只是孩子不行了。麻醉太深了,孩子醒不过来了。”

    这一次,邹安没晕倒。她象梦幻一般地跟着护士进了洁白的手术室,轻盈地仿佛在太空

中穿行。

    她的小儿子宁静地躺在手术床上,无声无息,象一半已融化成水的雪花。

    他的脸是出奇的完美,父母双方的优点全显现出来了。尤其是他的嘴唇,修补得天衣无

缝,曲线柔和得如同沙漠上最优美的沙丘。

    一座白沙丘。

 

 

   

 

 

 

 

 

 

 

跳级

 

 

 

作者:毕淑敏

    又堵车了。

    朱叶梅靠着公共汽车的窗户,有极微细的风像无所不在的谣言,扑进燠热的车厢。朱叶

梅很知足,比起密不通气的车厢中部,她这个位置要算高级住宅区了。

    路像没有生命危险的中风病人,只堵了半边,对侧的路还像自来水管一样畅通。朱叶梅

强迫自己不去想一家人的晚饭。在高度密植的人海中,任何思索都毫无意义。看风景吧,有

形形色色的车,拉洋片似的从车窗外通过。绞链式公共汽车像宽大的海带,粘滞地滑了过

去,她看见一张张抹满油汗的脸挤满对面的窗户,下意识地抹了抹自己的额头。无数小轿车

像轻盈欢快的热带鱼,打着旋地掠了过去。它们车窗紧闭,窗帘平稳得像挂在三月无风的晚

上自家的卧房里,看不清里面人的模样,朱叶梅无聊地开始揣测坐小轿车的人的身份,标有

“出租”字样,她断定里面坐的都是阔佬,他们没有地位,可是有钱。什么字样都不标的小

车,往往更漂亮,里面都是有身份的人……

    当她数到第15辆标有坟包似勺“TAXI”和第98辆什么标志也没有的小轿车时,她坐的

大公共终于像冬眠的蛹蠕动起来。

    丈夫李科还没回来,当个小科员,却比谁都忙。侍候孩子李约吃了饭,朱叶梅开始削铅

笔。

    这可是个技术活。露出来的铅笔尖要细而匀,后头的木坡也要足够的长。好比自由市场

上的大葱,葱白要长,葱青要短,才是上品。铅笔尖后面要尾随着悠长的坡度,就像小树四

周培着高高的小丘,才不易折断。

    清一色的HB中华绘图铅笔,支支锋利如箭簇,整整齐齐排列在铅笔盒里,像墨绿色的

栅栏。铅笔很高级,铅笔盒却是最普通的那种。好铅笔盒要二十几块钱一个,一按开并就能

弹出转笔刀、温度计、橡皮盒、放大镜……像个新式武器,价格抵得上车工朱叶梅一个星期

的工资了。朱叶梅可不是心疼钱,为了小约,她割身上的肉都舍得。她是看了教育杂志上说

的,用那种铅笔盒,孩子上课时容易分散精力。啪的一按,好像要发射飞毛腿导弥似的。朱

叶梅不希望唯一的儿子以后当车工,虽说她工作得挺认真,还当过先进生产者。

    朱叶梅天天晚上替儿子削铅笔,技术高超得如同山西刀削面大师傅。她羡慕儿子,他有

一个多么关心他的妈妈!她记得自己的妈妈从来没有给小时候的自己削过铅笔,给其他六个

兄弟姐妹也从来没有过。妈妈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是把他们的嘴巴填满。

    朱叶梅小时候用的铅笔都没漆过油漆,像被秋凤吹折的枯树枝。那是妈妈托人从铅笔厂

买出来的次品,论斤称。妈妈能在那顶窘逼之中将朱叶梅供到初中毕业,实在不容易。没涂

油漆的铅笔拈在手里像一根火柴,铅芯又很爱断。但朱叶梅用这种铅笔得了全校写字比赛的

第一名,奖品是一支真正的铅笔。退到前二十几年,那时的奖品实在菲薄。那支铅笔涂满金

黄色的油漆,好像金箍棒一样。朱叶梅非常珍爱,妈妈却毫不留情地让她给了弟弟。她不敢

忤逆妈妈,暗地里祈告弟弟不要削那支铅笔。弟弟答应了,可所有的小男孩都存不住东西,

第二天就把那支铅笔削了。纷纷扬扬的金色木屑像麦穗一样掉在地上,朱叶梅下定决心以后

挣了钱要给自己买十支,不,买一百支这样的铅笔。

    后来她果真挣了钱,不过已经是在西双版纳的橡胶林中,那里有许多树。可以制成无数

支铅笔,但兵团战士朱叶梅每天累得已经拿不动铅笔了。

    后来她回了城,又开始寻找那种铅笔。那种铅笔没了,无论多么偏僻的小店里,都没有

那种铅笔。它消失得那么干净彻底,仿佛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制造过这种东西。

    那种铅笔便以永远的金黄和不变的长度,留在朱叶梅的印像中了。

    朱叶梅对李约说:“我天大为你削铅笔,削下的木头屑也有几斤了。你应该好好学习,

才对得起妈妈。”

    李约说:“您别什么事都扯到对得起对不起上去。我们班每个同学的铅笔都是家长削

的,不信您到学校问去!”

    现在孩子们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了!十岁的李约会很规矩地口口声声地言必称“您”,朱

叶梅记得自己小时候远没有这么斯文。可他们其实才不把大人看在眼里,他们敢顶嘴,各抒

己见,时不时还能蹦出一句叫你诧异不已的幽默。

    “作业做完了吗?”朱叶梅合拢铅笔盒,磁铁盒盖发出沮脆声响。

    “做完了做完了做完了!除了作业您就不能问点别的了吗?亲爱的妈妈?我得玩会儿

了,您别理我了,好不好!”李约说着戴上一个忍者神龟的面具,那翠绿色的脸庞使朱叶梅

不折不扣感到自己的孩子变成一个陌生人。

    她没有恼。生李约的时候,她已经过了年轻女人只顾自己不顾孩子的年龄。她在李约身

上,浇灌了自己所有的液体。血液,她是高龄剖腹产大出血。乳汁,她才不管什么体形不体

形,衰老不衰老,她不能容忍喂养小牛的那种东西来哺育自己的孩子。还有眼泪.小约生病

时她哭,学习不好她也哭。

    幸亏小约成绩挺好,在班上男孩子里算数得着的。男孩在小学时不能和女孩比。女孩是

发达国家,男孩是第三世界。

    李科回来了。从他踏上一楼第一级台阶,住在筒子楼尽头里的朱叶梅就能感到一种特殊

的震颤。等丈夫的脚步迈到走廊,她就能分辨出他的情绪如何。有时候李科说她不妨到地震

局去毛遂自荐,看能否预报地震。

    今天的事情不好。

    “怎么了?”在丈夫的脚抵近门的那一刹那,门无声地开了,将蛋黄色的灯光瀑布似地

泻了出来。朱叶梅接过李科的公文包,低声问。她并不指望得到具体的口答,只是放出一只

探测气球,试试风向。

    “什么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也没怎么,就是肚子饿了!”李科吼道。

    朱叶梅放心了一些。丈夫发火了,这在她意料之中。能发火就说明事情还没糟到不可收

拾。要是问了之后一句话也没有,好像撞到一堵海绵墙壁上,那才真真是事态严重了!

    朱叶梅和丈夫一同吃饭。菜里营养挺丰富,李科遇到为难事,饭量非但不减,比平日吃

得还多。朱叶梅巧妙地把肉片翻卷到菜的表层,然后把筷子顺到一边去夹豆腐。粗心的男子

汉就把肉钳到自己嘴里去了。

    “你刷碗吧!”朱叶梅把盘握在一起说。

    如今的男子汉都爱炫耀自己在家刷碗,表示自己的现代人风度。世界进步文明的潮流就

是男人进入厨房。只有最土的大男子主义者,才标榜自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其实单是刷碗算什么呢?相当于清理废墟,不需一点技术。

    朱叶梅早把锅铲和案板收拾清了,只留下孤零零的几个碗和渍了残汤的浅盘,维持着碗

还没刷的表面形式。这点活,要是在她手下,眨眼的工夫就做完了。可她偏不做,每天都留

给丈夫,然后静静站在一旁,看老李把围裙裹在微微发福的肚子上,自己过去从后面帮他系

上带子,老李总说我自己能系,她也总回答我愿意干吗!李约听到了就说:天天都说一样的

话,跟对口令似的。烦不烦吗!

    不烦。朱叶梅看丈夫倒洗涤灵,用雪白的丝瓜瓤子细心而笨拙地拭那几个并不很脏的

碗……她送给丈夫一份可在人前夸耀的资本,留给自己一份难言的快乐。

    “你这辈子跟了我,亏了。”李科控着碗里的残水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好端端地怎么想起说这个?到底怎么了?”朱叶梅愣了,她低估了

事态的严重性,丈夫今日的烦恼,非比寻常。

    “古语说三十而立,我如今都四十多了,还没立起来。虽说由于大家都长寿,青年的标

准也跟物价似的提了又提,我也得算中年了。提拔干部,要有文凭……”李科对着墙壁说

话,并不着朱叶梅。好像墙壁里隐隐写着他要讲的内容。

    “你不是有了一张业大的文凭了吗?”朱叶梅小心翼翼地问,好像医生换药,生怕磕碰

了刚长出嫩肉的伤口。

    “那是大专,现在要大本了。”

    “我有大本!”正在洗脸的小约,胡乱往肚子前的衣服上抹了抹手,捧出一个硕大的本

子。那是朱叶梅一位留了东洋的同学送给小约的,日本产,封皮上印着:一万年以上永久保

存(这几个日本字同汉字一模一样的),个头有半张书桌那么大。

    “去!去!大人讲话,你小孩搭什么碴!留神我抽你!”

    小约从没见爸爸对他这么凶恶,乖乖抱起大本,躲到一边去了。

    “大本就是大学本科。”李科也感到自己滥施淫威,苦笑着对妻子解释。

    朱叶梅爱孩子,可并不为小约抱屈。男人在外头窝囊了,你总得让他有个地方撒气。不

找自己的老婆孩子泻火,你让他跟谁说呢?要是跟外人吵起来,那才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呢!

    “人家能读,咱也读呗!”朱叶梅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你别担心我。家我能招呼,孩

子的功课我也能管。从今以后,碗也甭你刷了。你就安心读吧,谁让咱小时候没赶上读书的

好机会呢!要是公家不给你出学费,咱自己出……”

    朱叶梅温柔地抚摸着丈夫的头发,觉得同儿子的头发真是一模一样,笔挺刚硬,好像一

树蓬勃的松针。

    “不单是这个,还有岁数!等你读出来,就老了!不学吧,提不了!学吧。也提不了!

跟你说了这么老半天,你怎么老也不明白哇?”李科又火了。这一次,是因为女人的周到。

她的心怎么那么细密,把李科想了无数遍的事,又这么明明白白地端上来,叫李科又经受一

次失望的折磨。女人,该糊涂的时候就得糊涂!

    “这事最坏能怎么着呢?”朱叶梅约略明白了,她还要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

    “最坏就是当不成官。”李科像念悼词一样地说。

    “当不成就当不成吧!我还以为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我当初嫁你也不是图你能当官,图

你心好是最重要的。天底下,能当官的毕竟是少数,不当官的还是多。当个小小老百姓,不

拿那份钱,不操那份心,不是过得也挺滋润的吗!咱不当官!”朱叶梅把丈夫的头发使劲往

下压了压,那发丝强烈地反弹回来。

    “女人不当官可以,男人不行!都是当干部的,你干得好不好,拿什么来评价,不就是

看提拔不提拔你吗?要不电影里说谁谁升官了就说你又进步了,升官就是进步,进步就是升

官,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什么都不比人差,偏偏卡在这文凭上年龄上,你说我能不憋

气吗?”李科捶着自己的头。

    “当官就真那么重要吗?”女人轻轻地问。问男人,也问自已。

    “当农民的得有收成,当工人的得出活,要是当知识分子,就得出书,出技术职称。咱

一个当小职员的,不就得争个官当吗!当了官,能有房子,能有汽车,还能出国什么的……

你没看文件上规定了哪哪级有什么什么待遇,它可没规定小民百姓至少有什么待遇!当官和

不当官可不大一样,现在不兴说加官进爵光宗耀祖封妻荫子,其实还不是这么回事!只是大

伙嘴上都不说,心里朝也思暮也想。一个男子汉,也得有个心劲,有个奔头。不说对得起父

母对得起你们娘俩,我也得对得起自己哇……现在,我这辈子算是没什么指望了……”李科

不再捶头,他把头倚靠在妻子的胸前,听到那里有一颗心像春天连绵不断的雪滴,平稳而很

有韧性地击打着。

    朱叶梅轻轻捏捏丈大的耳垂,好像要给他扎个耳朵眼。她当过几天兵团的赤脚医生,知

道那里有个能使人镇静的穴位,叫作“安神”。

    “要就是为这事,值不得心烦。我打嫁你那天起,就没指望你能升官发财。所以,再别

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话,因为嫁了你,我才有了小约这么一个又聪明又懂事的孩子,为这

事,我一辈子都感谢你。不过,你的话倒真让我明白了,男人和女人可真不一样。”

    “今后,我跟你一样了。别老那么周到的侍候我,那样我心里更难受。”

    “别难受。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我们还有孩子。”

    “叫你家长到学校来一下。”班主任毛老师说。

    李约很害怕,找家长绝不会是好事情。这条铁的规律,已经像与生俱来的怕火怕疼怕饥

饿一样,蚀刻在每个少年的脑沟里。

    “你做了什么坏事,老实告诉我,这样老师问起来,我就说早就知道,也好结你遮遮

丑。要是你不说,我到了老师那儿也会知道,你也得露馅。我脸上无光不说,你做了错事自

己又不敢承认,这是第一个错误之后又犯第二个错误。你要是个聪明孩子,应该会算这个

帐,撒谎也得看个时候,像这种迟早要穿帮掉底的事,你趁早实打实地说。”朱叶梅威胁利

诱,胡萝卜加大棒,想叫小约说出个所以然来,自己见老师也好心里有个谱。

    “真的没有。妈妈,我不知道。我没做错过什么事……”小约直蹬蹬地看着朱叶梅,眼

神清亮得像精炼过的顶好清香油。

    面对这一汪未经污染过的纯正,朱叶梅心中再忐忑不安,也不能再追问下去。她相信自

己的儿子。

    朱叶梅换了一身洁净的外衣去学校。毛老师是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女人见女人原不必刻

意打扮,但朱叶梅想让毛老师对自己的印象更好一些,以便格外看顾自己的孩子。

    “请坐吧。”毛老师随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朱叶梅做好了受冷遇遭训斥的心理准备。小学老师喝斥惯了孩子,对家长也爱数落。虽

然毛老师只显示出最基本的礼貌,朱叶梅还是受庞若惊。她虽然频频点着头,却不肯贸然坐

下。

    执教多年的毛老师看惯了家长们的唯唯喏喏,并不再劝,兀自说下去:“李约这个孩

子,脑瓜灵,理解力强,反应快,记忆力也好……”

    朱叶梅背后沁出一层冷汗。毛老师以前从未这么夸奖过李约,现在是什么意思?她补休

一下午,特意跑到学校,就是来听这些表扬的话吗?优点不说跑不了,缺点不说改不了。这

是几十年前风行过的天天读的语言,至今还控制着朱叶梅的思维。一个当妈的,听别人特别

是老师夸自己的孩子,当然高兴。可事情绝下会这么简单,老师肯定使的欲擒故纵之计,玩

的是先甜后苦的把戏。前面垫底的好话越多,后面正文的分量越重。

    朱叶梅内心越来越紧张地等待着。终于,药片外面那层糖衣融化完了,黑而苦的粉未渗

露出来。

    “今天请您,主要是我想在孩子的心理素质建构上再下一番功夫,而不是就事论

事……”毛老师写一篇少年心理研究的文章,所以还真不是单纯告状的。

    什么叫心理素质建构?李约那小脑袋瓜里有存这个东西的地方吗?朱叶梅好看的大眼睛

毫不隐瞒地表示迷惘。

    “举例说吧,要培养孩子坚韧不拔的毅力,比如李约自制力差,上课不注意听讲。讲新

课还老实5分钟,听懂了,就再也坐不住,那天上课逮了个苍蝇攥在手心玩,也不嫌脏,基

础知识是很重要的……”

    “您说这可怎么办呢?这孩子就是自己管不住自己……”朱叶梅一听就急了顾不得礼

貌,打断了毛老师的话。

    “慢慢督促吧!对这种孩子,我们一般采取两种办法,一是加大他的压力,人无压力不

进步,井无压力不出油。这句话好像是王铁人说的。我们就让这种成绩和天赋都很好的学生

跳级……另外一种是……”

    毛老师继续和风细雨,侃侃而谈,朱叶梅却突然听不到她说话的声音,只看见一个一个

“跳级”的字样,像闪光雷的子母弹一样,从毛老师的口中蹦出来,跃到半天空,炸出五颜

六色眩目多彩的闪光,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

    孩子跳了级,就等于凭空小了一岁,这是千金难买的年龄上的优势啊!

    “让小约跳级吧,毛老师!求求您了!”朱叶梅双手紧握毛老师的手,好像那是她刚车

出来的一个高难度零件。

    “跳级?”轮到毛老师惊诧了。如果真有一个学生能跳级,班主任会因为教学成绩突出

而受到晋级的奖励。但跳级谈何容易!毛老师以职业良心提醒这位利令智昏的母亲:“请

问,您是什么文化程度?”

    “初中。初68的,老三届。”朱叶梅鼓足勇气回答。她为自己学历的轻浅第一次感到

深重的内疚。

    “那么,李约的父亲呢?”毛老师穷追不舍地问。

    “他是大专。党校党政专业的。”朱叶梅来了精神。

    毛老师明显地叹了一口长气,完全不顾这会伤了学生家长的自尊心。

    朱叶梅反倒莫名其妙了。小约现在上二年级,他要跳的是小学三年级,又不是高中三年

级,用得着老师这么大张旗鼓地长吁短叹吗?她宽慰老师说:“您甭担心”,我小时候学习

很好,还是班主席呢!三年级的课,我完全可以辅导,甚至都不用他爸爸。”

    “您知道巴甫洛夫吗?”毛老师不死心地又问。

    朱叶梅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毛老师决定劝阻这位孤注一掷的母亲:“那您一定知道巴甫洛夫在写给青年们的一封信

中,所提出的著名的关于循序渐进的告诫了?”她充满善意地看着朱叶梅。

    朱叶梅茫然地摇了摇头:“巴甫洛夫不就是有一年春节晚会上,相声领导‘冒号’要吃

的那位老先生吗?”

    毛老师不想再说什么了。也许,爱是可以创造奇迹的,这位执拗而又兴趣盎然的母亲,

已经走火入魔,没有人能够劝阻她,那么,就让她试试吧!即便不成,李约跳不成级,也依

旧是班里的好学生。万一成功,也是老师莫大的光荣。只是她可不准备参与此事,这太像一

个拔苗助长的笑话。她还有许多正常的同学需要照料,让这个母亲去做她独出心裁的试验吧!

    “毛老师,您能帮我借一套三年级的教材吗?能有老师专用的教学参考资料就更好

了。”朱叶梅是个干活麻利的女人,她迅速廓清了思路,开始有条不紊地实施起来。

    “很抱歉,我没有办法。”毛老师很矜持地拒绝了。

    朱叶梅不在乎,这难不倒她。她记得市里有家教育书店,专门卖学生课本。

    “现在一个学年都快结束了,您却要买上学期的书,这哪里有哇?好比大夏天您要买棉

袄,没处找。”

    “还有哪儿卖的课本全?”

    “我们这儿最全。我们这儿没有,哪儿也没有了。”

    “那可怎么办呢?”朱叶梅感到惶恐了。出师不利,这不是好兆头。

    “买不着就借借呗!借上学期的书,人家现在又不用,这有什么难的?这个人,真是不

开窍!”售货员甩着闲话走到别的柜台去了。

    朱叶梅挺感谢这个态度不好的售货员。要是态度和颜悦色,不给她出这个主意,她才真

没辙呢!

    只是跟谁借呢?

    住在工厂家属区里,谁家孩子上几年级,彼此都清楚。生孩子也跟苹果树似的,有大年

小年之分。李约这一拨孩子多,朱叶梅记得一张产床上要躺两个孕妇,再往上一年的孩子就

很稀少。比李约高一年级的孩子只有3个,朱叶梅同其中两家很熟。正因为熟,才不能去

借。张开口,人家是一定会借的。借完也一定会问。朱叶梅不想“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

蜒在上头”(这句诗也是好多年常在社论里出现的)。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孩子——胖三。

胖三的亲妈死了,后妈又生了一个小妹妹。朱叶梅知道再贤惠的女人有了自己亲生的骨肉,

对前一窝的孩子就不会太上心了。这最合适不过。

    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胖三,吃,使劲吃!瞧你这一身肉,多累赘,可你要是饿掉了膘,人家准得派我这个

后妈的不是。吃!”一个精瘦的女人把一筷子肥肉递过去。

    “我体育课都不及格了!”胖三嘟囔着,然而还是很香地吃着肉。

    朱叶梅说明来意,瘦女人果然不问原委:“去!给你朱姨找书去!”

    上学期的课本,破烂得如同皇历。朱叶梅翻了翻说:“前头目录表没有了,后头总复习

也不全了。还的时候,胖三,可别怪阿姨给你弄坏的。”

    “嗨!一本破书,拿去看就是了,还什么还不还的!”瘦女人很慷慨。

    “阿姨,您甭听她的!这本书您还得替我经意存着。没准……我还得补考呢……”胖三

把朱叶梅送出门时说,油油的小嘴唇在黯淡的灯光下闪着亮。

    后妈和亲妈就是不一样啊!朱叶梅在心中感叹了一声。

    家里一大一小两个男子汉,正眼巴巴地咽着口水。

    “今天回来晚了,来不及做饭,吃包子吧!”朱叶梅掏出塑料袋,膨胀的水气中散发着

浓郁的葱味。

    “妈,老师今天说什么啦?”小约察颜观色,弄不清妈妈兴致勃勃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

药,小孩蒙不住话,干脆直通通地问。

    “说你各方面都挺好的。”朱叶梅和颜悦色地对小约说。从此革命的重担就落在这孩子

的肩头,她得采取鼓励为主、批评为辅的策略。就像比赛,无论教练员多么地上心,真正要

金牌还得运动员去创,要把这个关系理顺。不过。她现在不忙着对儿子摊牌,得先跟丈夫达

成共识。朱叶梅示意小约吃完饭做功课去。

    “今后还得你刷碗了。”朱叶梅很严肃地对李科说。

    “刚实行了几天的最惠国待遇,就又翻案了。”老李懒洋洋地把碗摞得像一叠宝塔,不

过小的在下,大的在上,晃晃悠悠,像演杂技。

    “我从今以后得辅导小约学习。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别着急。今天老师叫我去,是决定

叫小约跳级。”

    朱叶梅知道自己做不了丈夫的主,所以她决定拉大旗做虎皮。也不完全是撒谎,在反复

的考虑与行动中,她已经越发坚定了这个想法,而且自己也相信了这就是毛老师的意见。

    “当老师的怎么异想天开!她可以决定谁留级,可她不能决定谁跳级!”李科果然火了。

    “跳级是好事。”朱叶梅轻声细气地说。

    “什么好事!还不是老师为了捞个人名誉,往自己脸上贴金!甭听她那一套,咱们不

跳!现在这样按部就班地学,孩子就累得够呛,再要跳级,还不要了小命?我们不跳,我就

不信老师敢把小约从教室里提拎出去!”老李气哼哼,桌上的碗也像助威似的跟着摇晃。

    丈夫的反应完全在朱叶梅意料之中,她款款笑着:“你说的也是实情,跳级实在是件苦

差事。咱们这么着吧,把小约叫来,听听孩子自己的意见。咱们就按他说的办,你说好不

好?”

    “行!天下没有哪个孩子不愿意玩的,咱们就听他的。要是孩子说不愿意跳,校长让跳

咱也不跳。你要是抹不开面子,由我去说!”

    “好!可孩子要说他愿意跳级,你也别再拦着挡着。要不孩子以后在这个老师手下的日

子也好过不了。”朱叶梅轻声晓以利害。

    “成!”

    两口子就这么一言为定了。

    “谁问呢?”老李提出这个问题,他知道诱供是厉害的。

    “自然是你先问了。”朱叶梅柔柔地说。

    老李想这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信号:妻子说的是你先问,这样就

保留了自己也参与询问的权利。

    小约懵懵懂懂地走过来,中指上有半圈红痕,那是长时间用铅笔硌的,仿佛勒着一根红

皮筋。

    “小约,你们老师想让你跳级,你跳不跳?”老李单刀直入。

    “跳级?跳级有意思吗?”孩子已经被单调乏味的作业约束得像只小木箱。任何一个提

议都会使他浮想联翩。他那像顶好清香油一样明澈的眼波,从他爸爸的脸上流到他妈妈的脸

上。

    老李一下怔住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跳级是否算一件有意思的事。

    朱叶梅毫不迟疑地从这个空隙插了进去。

    “小约,你觉得上学苦吗?”她轻轻地问。“苦。”小约回答,他甩了甩手指,红痕已

经渐渐地消退了。

    “跳级就可以使你少受一点苦,提前学到许多新知识,认识许多新同学……”朱叶梅神

色郑重地对小约说,仿佛面对一个成人。

    “噢!我跳级喽!我跳级喽!”小约立即蹦跳起来,用手围着妈妈的脖子打转。新的生

活像童话中的秘密宝窟,在小约的眸子里闪烁。

    老李瞠目结舌,他记起了弗洛伊德的一条重要定律:所有的男孩子都同他们的妈妈好。

    “叶梅,你不该骗孩子。”夜里,老李说。

    “我没有骗。和他一生将要遭受的苦难相比,这点苦算什么呢?我们一个普通人家,能

给孩子留下什么呢?没权没势又没钱,也没海外华人的亲戚,我们送给孩子一年的时间吧。

不是说时间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是无价之宝吗!你看晚报中缝登的那些个招聘启事,第一

条是文化,第二条就是年龄了。年龄小,书读得多,将来这就是谁也夺不走的金子……”朱

叶梅又抚摸起丈夫耳垂上的“安神”穴,说:“你不是答应了孩子怎么说就怎么办吗!”

    “你把这么大的事,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来决定,不是太儿戏了吗!他会因此吃许多苦

头,长大了会埋怨你的。”

    “他以后会感谢我的。”朱叶梅很肯定很冷静地说。

    “归到底,是我伤了你的心,你才这么拼命地逼孩子。”

    “这跟你没关系。你知道我从小就想上大学。那时候,报上老登谁家祖祖辈辈才出一个

大学生,我就憋了一口气。虽说我妈早就扬言说她不供我们,可我想我可以考师范,挣个甲

等助学金,自个供自个。后来,一场大革命,永远让我绝了这个念头。人小时候学的知识,

那才叫真的。长大以后甭管你再读了什么,哪怕是大本哪怕是研究生硕士博士的,都不成。

那是一茬庄稼过了返青的节气。咱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好也好不到哪去,坏也坏不到哪去,

我要把全身的心劲都使到孩子身上,哪怕用自己十年的生命换回他一年的光阴也值得!”

    他明明知道这个女人的想法很偏颇甚至愚蠢,可李科还是被感动了。由她去吧,除了儿

子多受点苦,这件事最坏也坏不到哪去。李科说:“睡吧。”

    朱叶梅知道丈夫终于同意了,她紧追不舍:“求你一件事,以后千万别在小约面前说一

句泄气话。还有就是得到银行取点钱,要把孩子的伙食搞好点,再有是得跟他奶奶那儿打个

招呼,就说他的宝贝孙子复习功课忙,不能跟以前似的老去看她老人家,还有……”

    身旁响起丈夫轻微的鼾声,这就是安神穴的功劳。

    自己干吧!朱叶梅原也没有指望丈夫。

    李科第二天下班回来递给妻子一摞钱:“给你,买点好吃的。小约吃,你也得吃。”

    朱叶梅想存折都在自己手里摸着,还没顾得上取,这钱是哪来的?

    “又发奖金了?”她问。

    “一个月只发一次奖金,我不是已经交过了!”丈夫回答。

    “这么说是你的小金库了?”朱叶梅不无疑惑地问。

    “有你这么贤惠的老婆,我买什么都是实报实销,大金库不比小金库好哇!”老李卖关

子。

    “莫非是你捡的?”

    老李看朱叶梅真着了急,忙说:“我把小约的独生子女费取出来了。”

    他俩从小约降生那天起,就把这份钱单放着,说是等他长大了再交给他。到那时攒得够

买一辆摩托车了。

    “你不该动孩子的钱,拿出这些。摩托车就剩一个轱辘了。”朱叶梅轻抚着钱,好像那

是孩子柔软的胎发。

    “咱们先用这钱供他读书吧!摩托车缺个轱辘好撺,人要是累伤了元气,可就不好修

了。”老李抢白她。

    朱叶梅还是挺高兴,为了丈夫这份“理解的执行,暂时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李小约从第二天起,发现自己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毛老师隔岸观火,二年级该做的作业一点不减。补习三年级功课的事,就全部压在了深

沉的黑夜。李小约开始撒娇,反悔,但一向慈爱的妈妈变得异常凶狠,不学完每天必修的课

程,绝不提前放他去睡觉。只要他稍稍露出懈怠的神气,妈妈就威胁他:“小约,我可是跟

你们老师和所有的同学都说了你的事,是你自己要跳级的,你要是现在打退堂鼓,就是骗

人,跟那种嚷‘狼来了’的孩子一样,没有人再相信你。你只有一条路,就是咬着牙坚持下

去。”

    人有脸,树有皮。小孩也有小脸,小树也有小皮。李小约只有含着眼泪学那些陌生的汉

字和功课。

    妈妈也并不总是凶恶的,她给小约买来许多好吃的东西,八块钱一斤的庄园火腿,往常

逢年过节时才舍得买,而且片切得像纸一样薄,对着灯光可以看见人影,爸爸总夸妈妈好手

艺,现在随便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可小约不想吃,只想睡觉,永远永远不要醒来。不要再看见妈妈,不要再看见书。可惜

天总要亮,学校的日子还好过一点,回到家,才是真正上学的开始。妈妈留的作业比老师

难。妈妈把书翻得哗哗响,好像那是一沓扑克牌。妈妈不会讲课,不会深入浅出,不会举一

反三,只会把字的笔画写一遍,然后说:“记住了吗?”小约说:“记不住。要是我这样就

记住了,还不成了神童!”妈妈说:“少废话!写!每个字写100遍,你就记住了。”

    一个字写100遍之后,小约就不认识它了。那个熟悉的字变得非常陌生,好像是用一堆

白骨搭成的骷髅,他恨这个字,也恨让他把字写100遍的妈妈!这个撒谎的妈妈!这个狠毒

的妈妈!毛老师说了,根本就不是毛老师要让他跳级。是这个女人自己决定要让他跳级的!

这个女人一定不是他的亲妈妈,李小约一定是从垃圾箱被人检来的!

    李小约深深地同情自己,对他的妈妈充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他决定反抗,不听她的

话,不记她让自己学的知识,但是肉还是要吃的,那种美味谁也抵御不了。而且他要不吃,

爸爸妈妈是一向不吃的,那么好的火腿不是就要坏了吗!

    小约开始不停地打呵欠,每一个懒腰都伸长得仿佛要把肺吐出来,这并不是成心装的,

小约太困了,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太空人,从头到脚都轻轻飘飘的。

    “让他睡去吧!今晚放一回假。”爸爸恳求妈妈。

    “不。”妈妈简明扼要地拒绝了。自打宣布小的要跳级以后,这个家也变了样子,以前

是爸爸说了算,现在成了妈妈的天下。

    “要不你就给他抹点清凉油,这个样子,能记住什么呢?”爸爸说。

    “清凉油万一蹭到眼睛里,太难受了。”

    这还有点像个妈妈说的话。

    “小约,妈妈给你吃块糖。”

    小约半闭着眼,张开嘴,吐出舌头。他知道,除了学习上的事,妈妈全都乐意为他干。

    朱叶梅洗了手,剥去糖纸,把糖粒很小心地粘在儿子的舌头上。那舌头像一只温顺的小

狗,轻轻抖动。

    “哇——”小约大叫一声,眼珠瞪得像两枚煤球,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是超霸柠檬糖,进口的,好几块钱一盒呢!提神是最好的!”朱叶梅不无炫耀地

说。

    李小约现在很清醒,明白得如同刚从深山里冒出来的一股矿泉水。

    他在写了100遍之后还不会写那个字。

    朱叶梅抡起了一根拐棍。

    那是很结实的木头削制的,是一位叔叔从庐山回来带给姥爷的。姥爷说拐棍这东西原有

一根就够用了。妈妈就把它拿回家了。她喜欢拐棍上刻的“寿比南山”几个字。

    妈妈打过小约了,因为他学新课不努力。用的武器是拖鞋。拖鞋打在身上软绵绵的,扇

起的风还有些凉快。鞋底打在身上之后,很有弹性地跳起来,好像用一个橡皮图章打了一

戳,小约不怕拖鞋,拖鞋打人有一种被抚摸的感觉,很舒服,虽说稍微重了一点。

    朱叶梅发现了小约的不怕打。她这次换了一件新式装备——寿比南山。

    小约愣了一下。但他不相信朱叶梅会打他。他长这么大,朱叶梅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打

过他。

    他决定坚持下去,决不被寿比南山所吓倒。

    朱叶梅毫不犹豫地挥起了拐棍,啪地打在小约稚嫩的肌肤上。孩童十分饱满而又充盈水

分的胳膊,并不像成年人挨了打那样凹陷下去,而是像突然修筑了一道土棱,应声而起。

    小约没有哭,也没有被吓傻。他已经决心要和这个被称作妈妈的坏女人决一死战了。他

充满仇恨地盯着朱叶梅,呼地把书推到桌下,歇斯底里地大声喊叫:“你打死我好了!打死

我,我也不读这本破书了!”

    胖三那本原已摇摇欲坠的课本,彻底地散架了。

    李科在一旁大口地吸着烟,仿佛他是一捆被淋湿的木头,正在蓄积着能量,准备在某一

个瞬间燃起熊熊烈火。他不去劝妻子,这个女人,看似柔弱,其实极倔强。这个孩子,累得

够惨了,让他发发牛犊子脾气吧!且看他们如何动作,李科知道自己有驾驭这一切的能力。

    朱叶梅被自己的毒辣吓住了。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儿子被寿比南山击中的部位,看那里

像被施了高效发酵粉一样,蓬勃鼓胀起来。她非常精确地感觉到自己的相同部位——胳膊上

方经常打预防针的那个地方,猛烈地疼痛起来。她充满狐疑地看去,千真万确,在儿子红肿

的地方,她的胳膊也像蝎子爬过一样肿胀起来。

    她和她的儿子是如此的血脉相连!

    她无力地闭上眼睛。就在合上眼帘的那一瞬,她看到儿子充满抗拒的神色。

    “你到底学不学?”她不能手软,不能功亏一赘。朱叶梅声色俱厉地问。

    “不学!”十岁的少年英勇不屈。

    “你胆子够大的了,敢和大人顶嘴!你什么都不怕,我看你怕不怕打!”朱叶梅不由分

说,又抡起了寿比南山。

    十岁的少年终于草鸡了,倒不是胳膊上的伤教育了他,那伤并不疼,还没有从最初的麻

木中苏醒过来。疼痛像一发已经脱离了枪膛的子弹,尚未击中目标,正在空中迅速地逼近。

震惊他的是朱叶梅愤怒而狰狞的面孔,他知道妈妈的怒火已到了无以伦比的地步。

    每个孩子都是审时度势的专家。他们在暗中研究父母。生命多长,他们的这种研究史就

有多长。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懂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就在小约准备软下来的同时,他瞥见了一直站在阴影中的爸爸。他立刻感到爸爸是支持

他的。那个青铜似的人影像火炉发热一样,给他发送来看不见的强有力的信息:孩子,你要

顶住。是你妈妈非要你这么自讨苦吃,我可没逼你。我和你妈妈是不一样的。到时候我会站

出来说话,我在这个家里是说了算的,这你清楚,孩子!现在就看你是否坚持得住,就像上

甘岭要顶住美国鬼子的轰炸一样,我的援兵马上就到!

    李小约索性把眼睛闭上了。他害怕那根嶙峋的寿比南山,害怕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的女

人。看着她亲手打自己,这是件很恐怖的事情。但他必须付出这种代价,才能换来今后早早

睡觉、去公园游玩、看米老鼠和唐老鸭的权利!他算术很好,会算这个账:要忍受一时皮肉

之苦,换回今后的安宁幸福!

    一向细致的朱叶梅在暴怒之下,忽视了这父子俩的感情交流,她一不做,二不休,紧咬

着嘴唇,像举铁锤一样,把寿比南山砸下去。突然她看到儿子紧闭的眼睫毛,快速地颤抖

着,好像一只刚孵出来的小麻雀的翅膀。在睫毛幽黑的缝隙中,有一粒晶亮的龙眼核在游

动……

    小约发现了妈妈已知道自己偷看,这一次真的闭上眼睛,耳朵却像蝙蝠一样灵敏。他清

晰地听到了寿比南山划开空气的尖锐音响,仿佛撕一块很结实的布料。听到受伤的空气像溪

流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填补在寿比南山抛开的黑洞里,然后是很沉闷的一声,好像是一个

盛满白糖的罐子敲碎了。他不由自主地哆嚏了一下。

    不疼。依旧是不疼。痛苦比想像中的要好忍得多,小约鼓励自己挺住。

    啪地又是一下。

    仍旧还是不疼。皮肉完全木了。最初挨的一棒子苏醒过来,开始火辣辣地疼。小约开始

害怕,他知道后面这几下要比开始时重得多。当时越是感觉不到痛楚的伤痕,后劲越大。

    啪……啪……

    “你给我住手!”李科像狮虎一样地咆哮起来。

    小约泪水涟涟充满悲愤地睁开眼睛:爸爸你为什么不早来救我!

    他看到妈妈的手臂上,横七竖八布满紫色的印痕,好像一堆少先队干部的几道杠标识,

全部钉在了妈妈的左臂。

    “小约,你看好。今后你要是再写错字,我就打我自己。”朱叶梅异常平静地说。

    她示意小约仔细去看自己的伤口,被寿比南山击打过的伤痕像一条条粗大的叶脉,周围

无数小血珠像春天最初的嫩草,齐刷刷地从洁白的皮肤中迸射出来,渐渐布满整个胳膊,仿

佛那里贴着一片又一片如火如条的香山红叶。

    “妈妈——”小约撕心裂胆地叫了起来。不仅是这些鲜艳的血叫他感到害怕,妈妈脸上

那种坦然到近乎表演和炫耀的表情,更使他毛骨悚然。

    “你这样做,太残酷了,无论对你自己,还是对小约。”深夜,李科对妻子说。他们都

没有睡着,但谁也不先开口,还是男子汉姿态高。

    “这个世界原本就很残酷。我曾经多么想要一个女孩,我想我一定会把她培育成一个美

丽善良人人喜爱的姑娘。所有女人的美德我都具有,我要把它传给我的女儿。可惜,上天给

了我一个儿子。”

    “这么说,你不喜欢小约了?”

    “等到我真有了孩子,我才知道你不可能挑选,也没有资格说喜欢不喜欢,你只有一个

责任,就是把他培养成人,培养成一个有用的人……”

    “不跳级就等于没有用了吗?你太绝对了……”

    “别打断我的话。假如他是个女孩,我知道我该怎么办。可他是个男孩。男孩和女孩是

不一样的,他们必须要建功立业,成名成家。一个好女人,只要相夫教子就够了。你是我的

夫,可你已经不需要我的帮助了,你的一辈子就是这么回事了。我只剩下一件事:教子。孩

子还是个未知数,像当年老人家所讲,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我就是要制造些苦

给他吃,我就是要给他选一条常人都不敢走的路。他以后若真成了器,他会感谢我,他会回

忆起他的母亲曾给他严厉而慈爱的教育,就像许多伟人所写的回忆录那样。为了这个,我就

是受再大的苦也心甘情愿。假如他终于什么也不是,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到了也不过是个

小科员,那我也是尽了心尽了力,终究是他自己无能……”朱叶梅突然闭了嘴,她察觉到自

己无意间伤了丈夫。

    李科什么也没有说。他悲哀地认识到:一个在社会上没有地位的人,在家里也同样没有

地位,无论他的妻子多么想贤惠。

    小约在黑暗中听到了这些对话。他的胳膊把他疼醒了。

    最后的日子到了。

    毛老师在将近期末的时候表示了热情,减免了李约的部分作业,并送来三年级的教学参

对资料和一些复习卷子。这种卷子被学生们习惯地称为“大篇子”。朱叶梅知道,这是到了

摘桃子的时候了。但她仍旧很高兴,乐意叫毛老师摘这个桃子。这说明她的努力没有白费,

富有经验的老教师已看出成功的端倪。况且她已心力交瘁,任何一点外援她都感激涕零。

    毛老师主张单独对李约进行考试。如果合格,就可以径直从二年级升入四年级了。朱叶

梅坚持让小约参加三年级的期末考试,像一个正正规规的三年级小学生。卷子上的分数将说

明一切。她觉得这样更严谨,更光明正大。

    校方同意了朱叶梅的要求。考试的前一天,小约把自己的桌子从楼下搬到陌生的三年级

教室。“老师,我头晕。”小约搬不动了,楼梯很高很陡,孩子们对跳级生充满了嫉妒。二

年级和三年级的孩子都被父母指责为无能,他们不愿意帮助这个面色苍白的男孩。

    “叫你妈妈来帮你搬吧!”毛老师不愿公开显示出自己的热心。这孩子万一考不好,要

知道这可是硬碰硬的考试,她不愿留下越佾代疱的话柄。

    小约自己吃力地把书桌搬进三年级教室。三年级老师让他把桌子紧靠着讲台,这样在考

试全过程老师都可以严格监视他。三年级老师不相信这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可以不学三年级

的课,就能考三年级的试。她要看他是否作弊。

    小约不愿意再劳累妈妈了,因为他知道妈妈已经太累。

    一个挺好的晴天。这是个好兆头。

    老李去买的早点。每人一根油条,两个鸡蛋。小约已经很长时间胃口不好,再也没有那

种像小老虎一样的吃相了。他勉强吃了一个鸡蛋,不肯吃油条。

    “得吃下去。这是图个吉利,象征你考100分。”老李说。

    朱叶梅把油条接过来说:“妈妈替你吃下去,咱们俩是一个人,这份吉利跑不了。你也

别把今天的考试太当回事,别抱不合实际的想法。你没听人家的课,都是妈瞎给你讲的,考

不了100分不要紧,能得80分就行了。不,60分就行了。及格就能跳级,跳上去再说

吧。”

    小约乖乖地点了点头。

    小约拿起铅笔盒要走,朱叶梅说:“我送你去吧。”

    孩子已经越来越大了。小的时候,朱叶梅天天骑车带他上幼儿园,当然看见警察要提前

下来。到学校的路虽远,但很僻静,没有警察,朱叶梅却不骑车。只是推着走。她已经带不

动儿子了。

    “哟!这是上哪去啊?”胖三的继母问。

    “上学校。”朱叶梅简短地回答,她不想耽误工夫。

    “孩子的腿怎么了?伤得厉害吗?”瘦女人很关切地凑过来,恨不能扒开小约的裤脚看

看。

    “腿没什么事。我只是想给孩子省点力气。”

    “孩子的力气还用省?跟井水似的,淘干了,睡一夜,第二天照样满满的。倒是咱们这

个岁数,该给自己保养保养了。”瘦女人抚摸着自己干燥的颈子。

    朱叶梅很希望自己快些衰老,这样她的儿子就快些长大了。

    她本想借着走路再给儿子最后叮嘱几句,但十岁的男孩坐在后座上,双腿快耷拉到地上

了。人又是个活物,磕磕碰碰并不好推,好在她全部精力都放在走道上。

    “妈,还是放我下去自己走吧!”小约说。这一段没日没夜的读书,好像是给生果子施

了催红剂,小约明显地长大了。他知道正面劝妈妈肯定不行,便施了个小小的计策:“我的

腿坐麻了。”

    朱叶梅不说话也不停车,知子莫若母!

    朱叶梅放下儿子。前方就是学校的铁栅栏门,家长们必须止步了。

    “去吧!”朱叶梅什么都不想再叮嘱了,该说的话早已说完。

    “妈妈,再见!”毕竟是孩子,小约似乎忘记了这种大战前的肃穆和恐怖,清脆地呼唤

了一声,蹦蹦跳跳地闪进铁栅栏门。

    “你回来!”朱叶梅声音嘶哑地叫起来。

    “妈妈,您还有什么事吗?”小约像被绳子拴着的小狗,猛然被勒了回来。

    “妈妈只是想告诉你,就是考坏了也不要紧,妈妈再也不会打你了,妈妈还要带你去公

园玩……”朱叶梅猛推转儿子的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眼里聚集起的水分。

    孩子走了。

    朱叶梅无力地倚靠在学校漆着绿漆的门框上,萎顿得像一个甩尽蚕籽的蛾子。她看着儿

子在学校笔直的甬通上越来越小,直到被方正得如同一个黑匣子的教学大楼所吞没。

    现在,她该干什么,该上哪里去?多少日子以来,支撑她整个生活坑道的枕木突然被抽

走,思绪像碎矿石一样坍塌下来,她像被抽了筋似地轻松了。

    她请了整整一天假。现在还很早,太阳像一颗铜钮扣,悬挂在天的颈子上。

    她觉得没有任何事值得她现在去干,最重要的事就是等待。她只剩了一个干燥的躯壳,

那个汗淋淋的灵魂,已随那个小小的人儿走了,走进一间森严陌生的教室,铺天盖地的卷子

发下来,铅字排成的蚁阵绞结成一个个死扣……

    朱叶梅呻吟了一声。一个过路人关切地看了她一眼,以决定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是否需

要人帮助。

    朱叶梅摇了摇头,并不是她自身有什么痛苦,她很好,或者说她己完全丧失了对自身的

感觉。她纤细的神经像网一样地铺开去,罩在那个小小人的手上脸上心上。在上课铃响的那

一瞬,她感到那个孩子琴弦一样地颤抖……

    也许,真的是她太残忍了?她有什么权利把孩子逼成这样?仅仅因为她是他的妈妈,给

了他四肢百骸,她就可以这样随心所欲地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吗?他无法操纵自己的命

运,他还小,他在一片混饨迷茫之中,被自己的母亲强行送上一条充满艰辛的小路。母亲用

自己的双手编织了一顶荆冠,逼着小的从中穿行……

    朱叶梅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卑劣的自己:正把自己幼年时的梦,对丈夫的失望,对今后命

运的赌注,像拾破烂的一样,杂乱地丢进一个大筐,再盖上一块美丽的毛巾,把筐劈头盖脑

压在孩子稚弱的双肩……

    我真是那样卑劣下作吗?不!不是!朱叶梅激烈地为自己辩护:我没有办法护卫孩子的

一生,我只有千方百计地教会他在这个充满竞争的世界里生存。有一天,我会死,化成白

烟,在空中飘荡,可我的儿子会体面而荣耀地活下去。一个女人最大的事业在于她塑造了

人,我想把这件事做得好一些,像我曾经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出色的车工一样,我有什么过

错?

    她面对的是一个绝等精密的零件,像那些古代流传下来的孤本书一样,弄坏了,她再也

无法修补。她的妈妈曾经有过七个零件,她漫不经心地养活着他们,知道遗失了一个还完全

可以补救。朱叶梅这一代人,都没有这个资格了。

    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朱叶梅决定哪也不去了,就这样倚着校门前的老槐树,直到黑匣子再把她的儿子吐出

来。她急切地想抚摸他松针样坚硬的短发,想亲吻他那汗湿的额头,想摩掌他那因为过度握

笔而略出红痕的中指……不管孩子考得怎么样,她都不会再说一句关于考试关于跳级的话

了。见鬼去吧!万恶的考试和跳级!她只要儿子,要那个属于她的男孩!

    起风了,夹着凉意的雨丝毫无征兆地飘落下来,老槐树的叶子像风铃似的剧烈摇曳。天

可在一瞬间突然暗淡,仿佛有奇异的黑色染料在空中弥腾。

    一个硬而脆的东西尖锐地击中了朱叶梅的头颅儿,她觉得眉心之上被钻了一个洞。她惊

骇地昂起脸,那玩艺儿迅即滚进她的耳轮,在温暖的耳窝里化成一汪水。

    雹子!

    城市里仿佛埋伏了无数面锡鼓,在同一瞬间被来自天空的指甲敲响。无数只潜伏的青蛙

开始鸣叫。

    朱叶梅无处躲藏,她醒悟得太晚了,周围仅有的几家小铺面已挤满了人,再无立锥之

地。她孤零零地站在老槐树下,看冰雹划着优美的白线,把树叶打得像羽毛样逃窜,沉沉地

坠落地面,城市肮脏的地面仿佛成为洁白的海滩。

    小约……小约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一定在看窗外,因为自从他诞生以来,城市还没下过

像模像样的冰雹。

    小约,你不要看窗外,你咬咬牙,最后做完你的卷子。妈妈给你去捡冰雹,等你考完试

出来就能看到了。

    朱叶梅撕碎人们惊讶的目光,冲进碎石一般的冰雹,任这天上的使者把她敲得像一个空

铁皮桶。她俯下身,像拾麦穗的女人,在地上翻捡着,企图拣一粒最粗壮饱满的冰雹。

    雹粒和雨滴相仿佛,在同一块云彩里储存的,质量都一样。

    朱叶梅便把手心窝成盆地的模样,迎着天空,想接住一颗美丽硕大晶莹的冰雹,送给自

己的儿子。他还从来没有看过这种大自然的造化呢!

    雹雨骤然而来骤然而去,天像鸭蛋皮一样清爽洁净。一道虹,像时下女人们时兴的扎染

绸中,斜系在天的胸前。

    朱叶梅的十个指尖都往下滴着冰水。冰雹无可抑制地消瘦下去菲薄下去,直至变成一把

迷蒙而冰冷的水汽。

    朱叶梅非常思念丈夫,这个阴郁得一言不发的男人,她知道无论多么不赞成,丈夫是从

内心里希望她能成功。

    朱叶梅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抱着一个孩子,从黑洞洞的教学楼门走出来。看不清脸,只

看见那孩子穿着一双崭新的白色网球鞋。在冰雹造成的积水与泥泞中,那白色像银子一样触

目惊心。

    只有她的小约才穿着这样纤尘不染的白网球鞋。鞋是新的,而且早上从家到学校,他几

乎没有用自己的脚在地上行走。

    一种来自血缘的震颤,使她感觉到那个孩子是从自己血肉上分割而出的。朱叶梅疯了似

的扑了过去。

    “这是我的孩子。小约!他怎么了?怎么了?”

    随后赶来的毛老师把小约交到朱叶梅手中,对男老师说:“谢谢你!这么大的孩子,够

重的了!”

    朱叶梅一点也没感到小约沉重,她抱着他,好像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小约脸色惨白,

但朱叶梅看到自己俯下的额发,被孩子轻轻的鼻息吹动。

    “别紧张。我们刚开始也以为他是昏过去了,其实,他只是睡着了。刚一交卷,就在考

场上很香很甜地睡着了。”

    朱叶梅不相信毛老师的话,她伸手去摸小约的额头。满手的冰水,强烈地刺激了小约,

他被冻醒了,看到澄澈明艳的蓝天。

    他看到了妈妈,他打了一个寒战。他多么不愿意醒来啊,他愿意永远永远地睡去。

    小约,我刚才给他攒了许多许多冰雹……朱叶梅张开手,那里有一团淡蓝色的冷烟。

    小约看着妈妈的手,想到那里曾经存在的温暖和伤痕。他说:“妈妈,妈妈,假如我考

的不好,您也千万不要再打自己了,您打我吧………”

    毛老师微笑着说:“小约母亲,祝贺您,小约的卷子,已经最先判出来了。他考得很

好,可以跳级了……”

 

 

    

 

 

 

 

 

 

 

同你现在一般大

 

 

 

    黄米抱着双膝,看树的影子在地下爬。

    今天下午教师突然宣布不上课了,让大家回去自习。妈妈是不知道这个临时变故的,这

个下午就像一块从天而降的蛋糕,黄米可以独自慢慢咀嚼了。

    对面是一家椭圆形的体育馆,上面挂着一个牌子,写着距某届运动会还有五00天。

    哇!五0O天!这是一个多么大的数字!要是现在距离考中学还有五0O天,黄米就是小

学五年级的学生,那该多轻松!而现在黄米她们班的黑板上用红粉笔写的字是“20”!

    明天,那个数字会像被削掉皮的苹果,缩去不大不小的一圈,变成“19”。苹果一天天

地小下去,那个又酸又硬的核就暴露出来了。

    黄米讨厌这种从发射火箭那儿学来的数倒秒的办法,它使人也有一种要升上天的恐怖

感。假如能平安飞向宇宙也好,要是像“挑战者”号似地凌空爆炸,考砸了可怎么办?!

    唔,不想它了!反正离考试只有这么短时间了,补什么也来不及了,还是安安稳稳地坐

在路边看风景吧!

    风景突然变得很陌生。黄米都不知道今年夏天是怎么来到的。妈妈把裙子递给她的时

候,她才知道春天已经过去。天天上学经过这条路,树叶好像一眨眼就从杏子大长到巴掌大

了。当然是大人的巴掌,妈妈的巴掌。妈妈的巴掌很厉害,打人的时候专打穴位,又痛又

麻。妈妈是医生,医生的孩子挨打的时候更悲惨。

    黄米不想回家,妈妈今天正好在家。她会逼黄木不停地复习功课,好像黄米是只上满了

弦的机器小熊。只要黄米稍一走神,妈妈就像千眼佛似地,背对着黄米也能发现,开始说:

“你要不用功,就考不上重点初中;考不上重点初中,就考不上重点高中;而考不上重点就

上不了大学……”

    这是套在黄米头上的紧箍咒,妈妈每天都要念叨。看着喋喋不休的妈妈,黄米觉得考试

真是个坏东西,是它把可爱的妈妈变成了童话中的妖婆。

    妈妈会突然闭嘴,好像被一个隐形侠客捂住了嘴巴:“不说了不说了。说一千道一万还

得你自己努力才行。不耽误你时问,快快复习!”说完威胁似地向黄米摇摇手掌。

    要说妈妈是个纯粹的魔鬼,那当然也很冤枉。为了给黄米败火,妈妈买来温室培育的西

瓜,把鲜红的瓜瓤用勺舀给黄米,自己只吃粉白的瓜皮。黄米说:“我自己的瓜皮自己

吃!”妈妈说:“瓜皮营养比瓜瓤大,还是一味药呢。”黄米接着说:“营养大才应该给我

吃呢,保护儿童嘛!”妈妈就突然变了脸:“叫你吃你就吃,怎么这么罗嗦,只要你能考上

个好学校,妈妈吃糠都比蜜甜!”

    黄米好沮丧,人家好心好意,妈妈却好赖不知!

    看黄米不高兴了,妈妈又缓和下来:“你知道,我小的时候,你姥姥就常说。家里祖祖

辈辈没出过一个大学生,要让我争口气。用现在时髦话说,就是实现零的突破。我学习还真

不错,没想到赶上了文化大革命……”

    黄米不再怨妈妈了,她觉得应该怨姥姥。自己像蜗牛似地背着担子,原来祖祖辈辈的人

都把自己的希望塞在里面了。可她并不认识他们!

    妈妈陷入了沉思。文化大革命,是他们那一代人的秘密。只要一提起它,妈妈就像含上

一口很大的冰激凌球,不再说话。

    黄米真希望妈妈继续谈下去、谈谈那场令人扑朔迷离的革命。黄米正在背“木兰辞”,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她知道这是一个形容古怪事物的词。“妈妈,您后来不是也

当了医生,也算知识分子了吗?”黄米安慰妈妈。

    “我是自学的,到底不一样。米米,你一定要争口气,以后考上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

而要考上好大学,你必须得先考上……”

    黄米这个悔呀!她本来想劝妈妈开心,没想到又被妈妈诱进了埋伏圈。妈妈就像高明的

相声演员,不论你随口说出哪个词,她都能在五分钟不到的时间内,把它同考试搅到一起。

    黄米觉得自己的脊梁被几代人的期望压得好疼,她孤零零地坐在盛夏六月的马路边,脑

子里一片空白。她用手捂住眼睛,眼前是温热而朦胧的红色光幕,她愿这样一直坐下去……

    突然,眼前暗了下来,仿佛一扇巨大的魔翅遮住了太阳。

    黄米睁开眼,看到一位老奶奶站在面前,正在用研究一株草属于什么科什类属的那种目

光在端详她。

    “你怎么不上学啊?”老奶奶问。

    多么讨厌的老奶奶啊,为什么所有的成年人一见到孩子,就要同他们讨论学习?难道不

可以谈谈玩具谈谈柳树,哪怕是问一句俗透了的“你吃了没有”也好呀!难道孩子们除了上

学就没有什么别的任何事了吗?

    “今天下午,我就是想上学也没有地方可上。”黄米气哼哼地说。虽说她马上想起对老

年人该讲礼貌,话已经像小鞭炮一样炸响在空气中了。

    幸好老奶奶没生气:“那你也该回家去。外面天气这么热,你容易中暑的。”

    “谢谢您。”黄米不好意思了。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怯,她伸出自己细小的胳膊说:“我

这么瘦,怕冷不怕热。”

    老奶奶眯着眼睛说:“你真是太像你妈妈了!”

    你说倒霉不倒霉!你在马路旁遇见一个面容慈祥的老奶奶,本想跟她无拘无束地聊几句

天,可她偏巧认识你妈妈!

    “你别怕。我不会把你在外面玩这件事告诉你妈妈的。”老奶奶一下看穿了黄米的心

思。

    黄米从马路牙子上跳起来:“那太好了!你嫌这热,前面街心花园有个清凉的石板凳,

咱们到那去吧。”黄米觉得老奶奶挺可爱的,愿意同她说说除考试以外的任何事情。

    “假如你说得慢一点,我就要提这个建议了,到底是小孩子嘴快。不过咱们是英雄所见

略同。”

    黄米很得意。能被一个大人称为英雄,虽说是跟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并列这一称号,

也挺荣耀。

    一老一少两位女英雄坐在清凉的石板凳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你们快考试了吧?”

    黄米无声无息。老奶奶一侧头,见小姑娘的嘴巴嘟起来,仿佛被无形的黄蜂叮了一个

包。

    “我们不要提考试好不好?烦死了!”黄米说。

    “好吧,我们不说考试。很多年前,我也老因考试而忙,很累人。”老奶奶说。

    两人安安静静地坐着。阳光通过树叶间隙,间隙像剪刀,把阳光剪成一朵朵金色的小

花,洒在她们身上。

    “其实别的考试我都不怕,只怕作文。”

    说是不谈考试了,但考试已经像一种毒汁浸透黄米全身,就像醉鬼哈出气都是酒味,黄

米自己先说起考试来了。

    老奶奶微笑了,她的牙齿整齐白亮,像扣子一样闪光。“作文有什么可怕的?怎么想

的,怎么说的,就怎么写呗!”

    “作文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要中心突出、主题鲜明、结构完整、语言流畅……对

了,还不能有错别字。我妈给我找过一本作文评分标准,分了好多类好多等,复杂得像一本

万年历!我想你肯定不懂作文,作文是比恐龙比外星人比文化大革命还要令人恐怖的东

西!”黄米很权威地对老奶奶说。

    “你懂得文化大革命吗?”老奶奶叹口气问。

    “不懂。”黄米老老实实地承认。

    “不懂就把它忘掉吧。我们还是来说作文。我想你妈妈应该能帮助你,她的作文挺好

的。”老奶奶若有所思地说。

    “她是帮助我了。可是,我告诉了你,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黄米很郑重地看着老奶

奶的眼睛。

    “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来没有告过密。你放心说吧。”老奶奶也直视着黄米的眼睛

说。神情严肃得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一位小姑娘,而是年龄和她相仿的一位老爷爷。

    “好,我告诉你!我妈一看我作文最多才得良,就说‘你怎么这么笨呢!我小时候可棒

着呢!’”

    “你妈妈她多少有点吹牛。”老奶奶又露出她那扣子似的白牙齿。

    “我与您英雄所见略同。”黄米很严肃地说,“我妈摩拳擦掌,决定代替我写一篇作

文。草稿整整写了一个下午,晚上让我一笔一笔地照抄,连个标点符号都不许改,说她都寓

有深意,好像她是个大文豪似的………”

    “后来呢?”老奶奶迫不及待地追问,像个小孩子似地,黄米觉得很开心。

    “您猜。”黄米回想起那结果,忍不住提前笑了起来,金色的阳光注满她颊上的酒窝。

    “叫老师发现了?”老奶奶忧心忡仲地问。

    “没有。老师根本没发现。”

    老奶奶轻轻吁了一口气:“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就把作文本拿回来,很神气地往桌上一扔,说妈妈你自己看吧!我妈慌得手

都没擦干,她当时正在洗衣服,甩甩泡沫就打开了本……”

    “她得了一个大大的优。”老奶奶很肯定地说。

    “她得了一个小小的中。”黄米幸灾乐祸地说。虽然这算不得一件喜事,但黄米记得自

己当时象得到了一件出人意料的玩具一样快活。

    老奶奶摇摇她绸缎一样美丽的白发:“按说不至于这样的。也许教师发现了,没有确凿

证据,又是初犯,不愿揭穿。也许是因为没有童趣童心,这是一去不复返的东西……”

    黄米像小雀似地继续说:“我妈从那以后就改变了计策,抱回一大摞作文选,让我一篇

篇背下来,还教我灵活运用。比如这篇范文写一个小孩子干了一件好事,掐头去尾穿靴戴帽

之后,这篇文就可以应付一件小事、一件好事、一件难忘的事,我的同学、我的朋友、我所

敬佩的人……一大串题目了………”

    “你开始背了吗?”老奶奶急切地问。

    “开始了。真没有意思呀!明明不是自己写的,偏要装成是自己写的,这不是骗人

吗!”黄米愁眉苦脸又愤愤不平地说。

    “你们还有多长时间考试?”老奶奶问。

    “二十天”。黄米说完这个数字,禁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冷颤。

    “如果我找一个教师,帮你补一下作文,你觉得怎么样?这个人当过许多年的小学教

师,教过的学生能够坐满一座大礼堂,其中还有一位真正的作家呢!”老奶奶抚摸着黄米柔

软的头发说。

    这真是一个意外的转折。黄米说:“我愿意。只是我的基础太差了,不知道教师愿不愿

意收我?”

    “让我先来看看你的作文。”

    黄米把自己的作文簿递过去,老奶奶直着胳膊,把簿子举在离眼睛很远的地方,仔细地

翻阅着。

    “还好,你的基础不错,只是不得要领。教师愿意收你。”

    “您还没问教师,怎么就知道呢?没准教师一见我,就不要我了。”黄米不放心地说。

    “不会的。”老奶奶微笑了,又露出白扣子似的牙。“因为那个老师就是我。”老奶奶

收起笑容,“时间很紧了,我们要马上开始。”

    黄米眼见得身旁的老奶奶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作文老师,觉得这是一件挺有趣的事。

“好吧,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了!电影电视里一演到小孩子们商定的事,就拉勾。咱们不拉

勾,可不许变卦!”

    “老师说话从来是算数的。今天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家,省得你妈妈着急。明天下午我

在这个石凳子上等你。好吗?”

    “好!”说心里话,黄米对能否补上作文实在不敢抱太大希望,只是愿意每天在这个石

凳上凉快一会儿。

    “再见!”黄米向老奶奶招招手,蹦蹦跳跳地跑了,好像一颗饱满的黄豆。

    “哎,小姑娘,你回来。”老奶奶突然大喊,声音嘹亮,只有当过老师的人才有这么威

严的声音。

    黄米弯回来:“什么事?老奶奶。”

    “第一,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黄米。就是很黄很粘能做炸糕的那种黄米。”

    “黄米,这第二件事……”老奶奶突然吞吞吐吐起来,一缕白发从她的额前飘落下来,

好像一束灰白的蛛丝。

    机灵的黄米立刻猜到了这是怎么回事:“您说的是钱吧?我知道请老师是要付钱的。如

果你要的少,我可以把每天的冰棍钱省出来付给您。如果您要得多,我就只有跟我妈妈要

了……”

    “不!不!不是钱!”老奶奶的脸突然像小孩子似地红了起来,黄米有些惊奇,她从来

没有见过这么老的人还会红脸。老奶奶说:“黄米,我要你保证,这件事千万不要告诉你妈

妈!”

    噫!多么有意思的事!这位老奶奶同妈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对妈妈保守秘密?黄米

很想问问老奶奶,可老奶奶长着白亮牙齿的嘴巴紧紧抿着。

    不管怎么说,黄米挺喜欢这个不知道谜底的谜语。让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妈妈,面对一

个秘密吧!

    黄米按照正常放学的钟点回到家,妈妈什么破绽也没有发现。吃了妈妈为她预备的营养

丰富的晚餐,黄米开始做作业。那些重复过一百二十遍的题,今天好像也变温柔了。拥有一

个秘密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就像含着一枚橄榄,令人回味无穷。

    第二天以后,一切都按照预先设计的那样发生着。黄米在学校时抓紧时间做作业,以便

留出时间去听老奶奶讲课。放学的路上也不再东张西望,而是匆匆地赶到街心公园。老奶奶

穿一套前青色的绸子衣裤,坐在石凳上,端庄安详。老奶奶什么多余的话都不讲了,开始给

黄米补习作文。

    学习并不像黄米想像的那样充满幽默充满愉快,老奶奶有时候也很严格。黄米便开始了

小小的反抗,她在路上故意磨磨蹭蹭,本来可以坐车的,她偏一边踢石子一边走,比通常时

间晚了半小时。黄米想老奶奶一定走了,没想到老奶奶仍像石雕一样坐在那里。

    “今天有个同学和我换做值日。”黄米撒了个谎。她不能把实话告诉老奶奶,那样老奶

奶会伤心的。黄米一点儿也不为自己的谎话内疚,因为这样对老奶奶比较好。反正她以后再

不会逃课了。

    “那天我晚来了,您没想到我会不来了吗?”有一次,黄米终于忍不住问。

    “想到了。但是我想你终究会来的。”老奶奶平静地说。

    “您怎么知道的?”黄米很好奇。

    “因为你妈妈就是个很好强很聪明的女孩,你很像她。好了,我们开始今天的课吧!”

老奶奶捋捋头发,便有许多白发飘然而下。

    考试前的日子,像烈日下的雪糕一样迅速融化,最后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木棍。明天就

要考试了,第一门就是语文。

    黄米觉得没着没落,好像自己的心被人偷着挖走了,在胸膛里留下了一个洞。

    “今天,我们来上最后一课。”老奶奶微笑着说。

    “嗯。”黄米简单地应了一声,今天她不爱说话。

    “最后一课的内容是——聊天。”老奶奶说。

    “噢!太好啦!”黄米欢呼起来。

    老奶奶和黄米无拘无束地扯着闲话,直到暮色在某一个刹那突然降临。

    “你该回家了。”老奶奶先站起来,又捶了捶腰。

    黄米恋恋不舍地也站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胸膛已经被老奶奶用线补好了。

    “以后,我还能见到您吗?”

    “只要你愿意,我想是可以的。”

    “我愿意!我愿意!”黄米迫不及待地说。

    黄米想起那个埋藏已久的秘密,她问:“您怎么知道我妈妈会不愿意呢?”

    “因为我搬到这个居民小区后,在路上碰到过你妈妈。虽说二十多年没见过面,我认出

了她,她也认出了我。可是你妈妈她一转身就飞快地走了……”

    “妈妈怎么会这样呢……”黄米喃喃地说。多么可亲的老奶奶,妈妈为什么和她这么大

仇呢?

    “许多年前,我做过你妈妈的语文老师。那时我脾气很暴躁,对你妈妈也很严厉。也

许,她至今也不肯原谅我……”老奶奶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老奶奶,我妈妈心地还是很善良的,您不要生她的气。”黄米想,她一定要让妈妈与

老奶奶和好。

    考试作文时,黄米按照老奶奶传授给她的知识,有条不紊地写题、选材、组织结构……

一切都很顺利。当她写完最后一个标点,检查了两遍,又更正了几个错别字后,交卷的铃声

响了。

    老奶奶曾经说过,时间掌握到这种火候,就是恰到好处。

    黄米背着书包往外走,往日书包很重,里面塞满了参考书和作业簿。今天书包很轻,只

有一个铅笔盒,随着黄米跳跃的步伐,叮当作响,好像一面小鼓。

    妈妈突然从冬青树丛里钻出来,递给黄米一块蛋糕:“饿了吧?快吃点儿。”

    “妈妈,我是刚考完试,又不是刚跑完马拉松。”黄米调皮地冲妈妈眨眨眼睛。话是这

么说,黄米还是大口地咽着蛋糕,“妈妈……您怎么来的……这么是时候……”

    “傻孩子,妈送你来后就根本没回去,一直等在外边……”

    往日都是黄米独自乘公共汽车上学。今天早上妈妈非要同黄米一起走,说是万一路上车

坏了,妈妈可以“打的”赶到学校,不会误了考试。把黄米送到学校,妈妈并没有说要等黄

米考完一起回家,怕黄米分心。

    多好的妈妈呀!黄米心中很感动。

    妈妈刚想张口问什么,喉咙一动,又咽了回去,从侧面细细端详黄米。黄米知道妈妈是

在察颜观色,又不敢问。她不忍心让妈妈为难,就大声说:“妈,您想说什么就说呗,干嘛

鬼鬼祟祟像个小偷似地……”

    从孩子这心高气盛的回答里头,妈妈有了底。“这么说,你考得不错了?”她充满希望

地问。

    “妈妈,我今天考的特别好……”黄米高兴地搂着妈妈说,“尤其是作文。”

    妈妈慈爱地抚摸着黄米的耳朵说:“你最近作文进步很大……”

    “多亏了老奶奶帮我补课。”黄米突然非常想见到老奶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哪来的老奶奶?你怎么从来没说起过?”妈妈的手正好捏住了黄米的耳垂,黄米感到

了轻微的疼痛。

    天下的妈妈都这么大惊小怪,天下的妈妈肚子里都有一本厚厚的十万个为什么,天下的

妈妈都可以当大侦探福尔摩斯。

    老奶奶曾说过要黄米不要对妈妈提起她,可这禁令到昨天已经解除,黄米便详详细细谈

起老奶奶。

    妈妈从来没有这样专注地听黄米讲过话,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显得很忧愁。

    “噢,是她……是的,她是我小时候的老师……我曾经好几次看到过她……”妈妈沉吟

着。

    “那您为什么要躲着她?您不是一直教育我要尊重老师吗?”

    “是的……她是一个很好的老师,这里面有一个很长的故事……”妈妈说。

    “您讲嘛!讲嘛!”黄米站住不走了。很小的时候,当她一定要得到某种东西时,就原

地站住,好像一根小铁钉立在那里。妈妈就强行抱起她往前走。现在,她已经长大了,妈妈

是再也抱不动她了。

    妈妈也站下了。“她什么也没有跟你说吗?”妈妈扶住了一棵柳树。

    “说了。她说你小的时候,她对于你过于严厉了。你也许到现在还记恨她,她希望你能

原谅她。”黄米真心渴望妈妈能与老奶奶一同坐在青石凳上。

    “就这些吗?”妈妈急切地问。

    “就这些。”黄米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记忆,仿佛验算一道复杂的四则运算

式题,直到确信无疑,才对妈妈说。

    妈妈用手指敲着自己的太阳穴,当她准备讲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时,常常是这样。黄米竖

起耳朵,预备听一个精彩的故事。妈妈突然问:“那么,她的牙是怎么样的呢?”神情有些

恍惚。

    “牙?就是普通的牙呗!很白很亮。不过,当然是假的啦,她已经那么大岁数了……”

黄米回想着,好像看到老奶奶露出像扣子一样整齐的牙齿,在向她们微笑。

    “孩子,我告诉你,”妈妈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二十多年前,我曾亲手打掉过她的

牙齿。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我同你现在一般大……”

 

 

   

 

 

 

 

 

 

 

我很重要

 

 

 

作者:毕淑敏

    当我说出“我很重要”这句话的时候,颈项后面掠过一阵战栗。我知道这是把自己的额

头裸露在弓箭之下了,心灵极容易被别人的批判洞伤。许多年来,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

表示自己“很重要”。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我不重要”。

    作为一名普通士兵,与辉煌的胜利相比,我不重要。

    作为一个单薄的个体,与浑厚的集体相比,我不重要。

    作为一位奉献型的女性,与整个家庭相比,我不重要。

    作为随处可见的人的一分子,与宝贵的物质相比,我们不重要。

    我们——简明扼要地说,就是每一个单独的“我”——到底重要还是不重要?

    我是由无数星辰日月草木山川的精华汇聚而成的。只要计算一下我们一生吃进去多少谷

物,饮下了多少清水,才凝聚成一具美轮美奂的躯体,我们一定会为那数字的庞大而惊讶。

平日里,我们尚要珍惜一粒米、一叶菜,难道可以对亿万粒菽粟亿万滴甘露濡养出的万物之

灵,掉以丝毫的轻心吗?

    当我在博物馆里看到北京猿人窄小的额和前凸的吻时,我为人类原始时期的粗糙而黯

然。他们精心打制出的石器,用今天的目光看来不过是极简单的玩具。如今很幼小的孩童,

就能熟练地操纵语言,我们才意识到已经在进化之路上前进了多远。我们的头颅就是一部历

史,无数祖先进步的痕迹储存于脑海深处。我们是一株亿万年苍老树干上最新萌发的绿叶,

不单属于自身,更属于土地。人类的精神之火,是连绵不断的链条,作为精致的一环,我们

否认了自身的重要,就是推卸了一种神圣的承诺。

    回溯我们诞生的过程,两组生命基因的嵌合,更是充满了人所不能把握的偶然性。我们

每一个个体,都是机遇的产物。

    常常遥想,如果是另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就绝不会有今天的我……

    即使是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如果换了一个时辰相爱,也不会有此刻的我……

    即使是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在这一个时辰,由于一片小小落叶或是清脆鸟啼的打

搅,依然可能不会有如此的我……

    一种令人怅然以至走入恐惧的想象,像雾霭一般不可避免地缓缓升起,模糊了我们的来

路和去处,令人不得不断然打住思绪。

    我们的生命,端坐于概率垒就的金字塔的顶端。面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们还有权利

和资格说我不重要吗?

    对于我们的父母,我们永远是不可重复的孤本。无论他们有多少儿女,我们都是独特的

一个。

    假如我不存在了,他们就空留一份慈爱,在风中蛛丝般飘荡。

    假如我生了病,他们的心就会皱缩成石块,无数次向上苍祈祷我的康复,甚至愿灾痛以

十倍的烈度降临于他们自身,以换取我的平安。

    我的每一滴成功,都如同经过放大镜,进入他们的瞳孔,摄入他们心底。

    假如我们先他们而去,他们的白发会从日出垂到日暮,他们的泪水会使太平洋为之涨

潮。面对这无法承载的亲情,我们还敢说我不重要吗?

    我们的记忆,同自己的伴侣紧密地缠绕在一处,像两种混淆于一碟的颜色,已无法分

开。你原先是黄,我原先是蓝,我们共同的颜色是绿,绿得生机勃勃,绿得苍翠欲滴。失去

了妻子的男人,胸口就缺少了生死攸关的肋骨,心房裸露着,随着每一阵轻风滴血。失去了

丈夫的女人,就是齐斩斩折断的琴弦,每一根都在雨夜长久地自鸣……面对相濡以沫的同

道,我们忍心说我不重要吗?

    俯对我们的孩童,我们是至高至尊的惟一。我们是他们最初的宇宙,我们是深不可测的

海洋。假如我们隐去,孩子就永失淳厚无双的血缘之爱,天倾东南,地陷西北,万劫不复。

盘子破裂可以粘起,童年碎了,永不复原。伤口流血了,没有母亲的手为他包扎。面临抉

择,没有父亲的智慧为他谋略……面对后代,我们有胆量说我不重要吗?

    与朋友相处,多年的相知,使我们仅凭一个微蹙的眉尖、一次睫毛的抖动,就可以明了

对方的心情。假如我不在了,就像计算机丢失了一份不曾复制的文件,他的记忆库里留下不

可填补的黑洞。夜深人静时,手指在揿了几个电话键码后,骤然停住,那一串数字再也用不

着默诵了。逢年过节时,她写下一沓沓的贺卡。轮到我的地址时,她闭上眼睛……许久之

后,她将一张没有地址只有姓名的贺卡填好,在无人的风口将它焚化。

    相交多年的密友,就如同沙漠中的古陶,摔碎一件就少一件,再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成

品。面对这般友情,我们还好意思说我不重要吗?

    我很重要。

    我对于我的工作我的事业,是不可或缺的主宰。我的独出心裁的创意,像鸽群一般在天

空翱翔,只有我才捉得住它们的羽毛。我的设想像珍珠一般散落在海滩上,等待着我把它用

金线串起。我的意志向前延伸,直到地平线消失的远方……没有人能替代我,就像我不能替

代别人。我很重要。

    我对自己小声说。我还不习惯嘹亮地宣布这一主张,我们在不重要中生活得太久了。我

很重要。

    我重复了一遍。声音放大了一点。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这种呼唤中猛烈地跳动。我很重

要。

    我终于大声地对世界这样宣布。片刻之后,我听到山岳和江海传来回声。

    是的,我很重要。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有勇气这样说。我们的地位可能很卑微,我们的

身分可能很渺小,但这丝毫不意味着我们不重要。

    重要并不是伟大的同义词,它是心灵对生命的允诺。

    人们常常从成就事业的角度,断定我们是否重要。但我要说,只要我们在时刻努力着,

为光明在奋斗着,我们就是无比重要地生活着。

    让我们昂起头,对着我们这颗美丽的星球上无数的生灵,响亮地宣布——

    我很重要。

 

深深梧桐深深秋,点点芭蕉点点愁。

 

朝为青丝暮成雪,更叹昔时逍遥游。

 

天!休使圆蟾照客眠。

 

人何在?桂影自婵娟。

 

一晌凝情无语,手捻黄花何处?愁绝西窗。

 

新来梦,笛声三弄,酒意诗情谁与共?

 

回首天涯,阑珊灯火,都化作,清晨微雨飞过。

 

匣子里的水牛

 

 

 

作者:毕淑敏

    爷爷是个纸匠,据说会扎纸人纸马纸牛纸屋。可惜我没见过。我只见过爷爷用花纸糊的

盒子,说是给我盛针线。那年我六岁。

    “哪有那么多针线可盛!她们这茬孩子,钉个扣子都扎手。爹,您就歇着吧!”妈妈

说。

    纸盒子很漂亮,散发着米面的清香。那是妈妈自己打的浆子,说是比街上的胶水熨贴。

    我所有的针线只把盒子底铺了浅浅一层,使用它们做彩色的褥子,眼睛会动的洋娃蛙躺

在上面,纸盒就成为一架摇篮。

    “爷爷,再扎一个么!”

    “扎个什么呢?”爷爷擅着手,好像有许多无形的纸在怀抱中。

    “扎什么都好。”小孩生怕大人变卦时,便很通融。

    “扎个桥吧,人死了以后,活着时候用过的水,就会哗啦啦像海潮似地淌过来,没有纸

桥,你怎么过去呢?”爷爷思忖着,眯缝着眼睛似乎怕那滔天涌来的苦水打湿了灰白的睫

毛。

    “马桶里用过的水,也会一起涌来么?”我想这是极恐惧的事情。

    爷爷哗了一口唾沫:“怎么会想到那去!当然也要涌来的。”

    妈妈拿着拖把走过来,好像她早预算到爷爷会在这时吐痰。

    妈妈去涮拖把,我催爷爷快扎:“你那个桥是多少孔的?”

    爸爸走进来,他真不愧是军人,前因后果都不知,就准确地说:“这是迷信!”

    爷爷看看爸爸肩上的双杠和金星,唯唯诺诺地说:“这是迷信。”

    爷爷干搓着手,看着盆里的浆子粘稠龟裂翻卷,最后像毛玻璃一样破碎了。

    夜里,妈妈对爸爸说:“爹闲得难受,我想让爹把咱家的仰棚糊一糊。”

    仰棚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爸爸和妈妈的家乡相隔三里地,他们便经常说一些只有他

们才懂的话。我就大嚷:“不普通!不普通!”他们就换用普通话向我解释。但这一次,我

不能嚷,他们以为我已经睡熟了。

    爸爸抬头看了看。于是我明白了:仰棚就是天花板。

    天花板是水泥的,上面沾满霜雪般的白灰,透过我的眼睫毛,它们白得有些悲惨。

    “裱天花板还不如去裱地板呢!”爸爸不屑地说。

    朱红的木质打蜡地板上,有我踩的几个脚印。灯光下,像初出茅庐的窃贼。

    妈妈拿来一块干净抹布,蹲在地上,把红木板拭得清凉如水。

    “你说,倒是行不行呢?”妈妈轻柔地问。

    “什么事?”爸爸正在批一份文件,被人突然打断,惊诧地回头。

    “糊仰棚哇!”妈妈反倒莫名其妙,刚才的话,不正是从这里断掉的吗?

    “真亏你们想得出!多好的洋灰顶子,这不是劳民伤财瞎胡闹吗!况且这是营房,不要

独出心裁!”爸爸不耐烦,铅笔在文件上点出许多蓝星。

    我从来没见妈妈在什么事上反对过爸爸,但这一次,她不屈不挠:“糊糊吧!你没当过

纸匠……”

    爸爸说:“糊吧糊吧!我没当过纸匠,可我当的是司令员!爹上了年纪,我就不说什么

了,你也跟着起哄。这都是当家属的过!别的房间不许动,只能糊厨房。”

    妈妈快步退出去,拐进爷爷的小屋。我听见爷爷夹杂着咳嗽的笑声。

    爷爷是远近闻名的纸匠。这是妈妈说的,所谓的远近,也是以那个偏僻的小村为中心。

妈妈说过爷爷扎的纸水牛,眼睛是用鸡蛋壳镶的。牛走动时,眼珠子就会转。从此我见到真

水牛时,就觉得它们不够生动。

    妈妈也会扎纸器、不过她很谦虚,说远不如爷爷扎得好。

    妈妈是爷爷给爸爸挑中的。一天,爷爷在离他家三里路的地方,给人扎冥器,看到了还

是小女孩的妈妈。

    这嫚行。手指长,能扎纸。爷爷说。

    去吧。嫚。好歹是门手艺,逢饥荒年饿不死。后来被饿死的姥爷这样说。

    嫚是我们老家的土语,泛指小女孩,年龄分布大约在十到二十岁之间。

    妈妈便这样到了爸爸家。爸爸那时在外面读书,偶尔回家,后来从学校当了八路军。

    “你看你这手,一点也不像你妈!像你爸,你爸的手像棉裤腰!”爷爷嗔怪地对我说。

    我觉得爷爷很不讲理,他首先应该责怪爸爸的手,可是他不敢。

    我把手别到背后,看爷爷糊仰棚。

    爷爷刷浆子,熨纸。纸一张张排列在天上,像大考时的卷子。

    妈妈给爷爷打下手,我注意着她的手,手指又细又长,像是能弹很好的钢琴。因为经年

累月洗洗唰唰,每个指肚都像于枣样枯萎,指甲也很苍白。

    爷爷糊完仰棚,身上沾了许多浆糊:“洋灰顶子不好。费腕子,掸不开,也砥不平。”

他困难地蹲下身,以便在狭小的厨房尽可能地距仰棚远点,眯缝着双眼问我:“嫚,你看棚

纸有没有贝贝?”

    什么叫贝贝?我不知道。也没有冲着爷爷大喊“讲普通”,谅他也翻译不出。

    妈妈正在为爷爷洗衣,双手沾满肥皂泡,像捧着只大螃蟹走过来,她仔细端详仰棚,恭

恭敬敬地对爷爷说:“您老手艺好,没贝贝。一点贝贝也没有,雪洞似的。”

    爷爷却执拗地盯着我,预备听到再一次的证实再一次的夸奖。

    妈妈俯下身,贴着我的耳朵说:“贝贝就是指的虫子。”

    我闻见妈妈头发丝上裹着的油腥气。爸爸最爱吃炸鱼。跳舞去之前,尤其爱吃,说禁

饿。

    我认真看了看仰棚。除了白纸交界处有连绵不断的皱褶外,没见到什么虫子。

    “爷爷,没贝贝。一个贝贝也没有。”我大声地对他嚷,他耳背。

    没有贝贝的厨房仰棚,是爷爷最后一件艺术品。之后,他就偏瘫了,只有半边身子能

动,另外半边随之摇曳,像在弹拨一件无形的乐器。后来,瘫痪蔓延,他完全不能动了。

    妈妈每天为爷爷洗脸擦身,更换被褥,清洗粪便污染了的床单。爷爷躺在床上红光满

面,神采奕奕,以致我写作业累的时候,很想瘫痪。

    爸爸很忙,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爸爸一回来,妈妈就同他讲爷爷,讲我。讲完,就忙

着给爸爸洗衣服。

    “你不能再说点别的吗?”爸爸说。

    于是妈妈又说起炸鱼和哥哥。

    她说我的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好像我是马铃薯埋在地下的块茎,而那个男孩是地面上的

花。

    哥哥死在妈妈怀里。当时日本军正在扫荡,八路军家属只有四处逃亡。妈妈又冻又饿,

没有奶,哥哥发了一夜烧就死了。我想哥哥是个生命力很弱的孩子,不值得总是怀念。

    “我这辈子只有这一件事对不起你。”因为重复的次数很多,妈妈也已不再悲痛。

    爸爸没有见过哥哥的面,这个话题就议论不下去了。“你对不起我的事很多,比如小

脚。”爸爸开玩笑说。

    “不是小脚,是改良脚,或者叫解放脚。”妈妈勇敢地反驳爸爸。

    “都一样。”爸爸手中的烟灰落下来,把他的呢军服烧了一个洞。

    妈妈把裤脚处的针脚挑开,拆下黄呢线,经呀纬呀织好破漏,同原来的一模一样。

    做完这件事之后,妈妈为自己买了双最小号的高跟皮鞋。她穿着依旧大,而且前端虚

空。她便在鞋尖处塞了许多棉花,亭亭玉立地等着爸爸。

    那一夜,爸爸没有回来。

    当爸爸终于看到妈妈时,皱着眉头说:“乱弹琴!这都是当家属闲的。”

    我始终认为家属是一个充分的贬义词。当一个人只属于家时,就是一种罪过。在别人眼

里和在自己眼里都是卑下的。

    妈妈只有在爷爷面前,才是谈笑风生的。

    “嫚,你当初若把这双手背到身后去,就好了。”爷爷说。

    嫚的含义在这时有些模糊,我以为是在说我。妈妈紧接着说:“爹,这挺好,您教给了

我手艺,万一有个啥,我也能活人。”

    纸匠的规矩是传媳不传女。虽然我从未见过爷爷和妈妈有什么精湛绝技,在爷爷也许是

不能了,在妈妈也许是不会。

    妈妈的预感很灵验,爸爸终于领着万一来了。

    “这就是你的女儿吗?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大嘛!小孩子的心,是很容易改变的。”万一

的发丝轻拂着我的脸,她身上有任何人都得承认的美妙气息。

    妈妈给万一沏茶时,手乱抖,茶却滴水不漏。

    “你看你的脸,贝贝太多了。”早上,爸爸对妈妈说。

    我便在妈妈脸上寻找虫子。

    没有。有的只是如钧瓷一般的裂纹。

    我这才知道贝贝就是皱纹。

    “嫌我贝贝多,你去找大嫚么!”妈妈很平静,口气中流露着思忖已久的镇定。

    “大嫚好找。只是你咋办呢?”爸爸的态度也很安宁,以致我当时没有充分意识到它们

蕴含的风险。

    “到咱家……到你家那年,我都没饿死,这会儿更饿不死了。解放了,不让糊冥器了,

盖新房娶媳妇总得糊仰棚吧!你放心吧,再不好过,还能比你当八路那时更难吗?”

    妈妈的信心却使爸爸萎顿下去。后来,爷爷用最后的气力咒骂爸爸,组织上也批评了爸

爸。听妈妈说,最终让爸爸转变主意的人,是万一。

    万一看到我们家房前屋后铁丝上晾晒的洁白布单,吃惊地问:“你怎么没同我说过,你

还有这么小的一个婴儿?”

    白单子是爷爷的尿布。我们家总用新被里。

    睡新被里是件很受罪的事,像裹在牛皮纸中。被里一旦柔软,妈妈便把它挑开,铺到爷

爷身下。

    我再没有见过比这些布更圣洁的白色。它们被洗得菲薄,像一张张宣张。悬挂在蓝天之

下。它们有极细微的纹路,每一块都彼此不同,像白玉石的切片,毫无暇疵。许多年后,当

我看到水洗布风靡全球时,才明白无数次的水洗将赋予布以灵魂。

    爸爸买口一盒“百省羚”香脂,盒子大得像一面新疆人跳舞的铃鼓。

    “没事的时候,往脸上多搽搽。”

    百省羚妈妈用了,不过不是在脸上,而是在手上。妈妈的手皲裂出无数小口,把新《新

华字典》的书页刮得哗哗乱响。抹了油的手指,困难地在空中画出不规则的字。

    “我如果识字,那时候就当乡长了。”这是妈妈唯一的一次自我炫耀。

    我不知道那时候的确切时间概念,大约是哥哥死去后的悲痛时刻。妈妈为了不给爸爸丢

脸,大约很革命,直到后来进了城。

    妈妈学会了常用汉字,这其中付出的甘苦,别人都不知道。也许爷爷知道,但爷爷那时

已不太能操纵语言。

    爸爸打回电话,说有紧急任务要外出,让妈妈为他收拾行装。

    爸爸疾如星火般回到家中,迎接他的是一张字条:“皮箱在客厅。皮鞋在壁橱里。我给

你包饺子,冬瓜羊肉馅。小网”

    “你妈妈跑到哪里去了?”爸爸把纸条摇得像条鞭子。

    我这才知道妈妈有这么一个富有哲理的小名,文中的错别字也很温情脉脉。

    妈妈双手沾着面粉从厨房走出来,毫不掩饰渴望受到夸赞的微笑。

    爸爸残酷地把纸条捏成一个极小极硬的团,子弹一样弹出门外。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当家属,真是越当越糊涂!”

    妈妈的汉字同她的高跟鞋一样,从此成为辉煌的遗迹。她最好最终的作品,是那些灿如

霜雪的白布。

    爷爷临去的时候,我们守候在他身边。医院肃穆的气氛,使得最后的诀别,充满了科学

的意味。爷爷临终时已不会说话,眼睛总望着妈妈,蜡烛样的手指却在爸爸手心划拉了两

下。我站在近旁,竟完全没有看懂。那也许是一个字,也许是一幅画,也许是一个符咒。爸

爸像人们这种时候惯常的表现,沉重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帆船上的主桅杆突然折断。其实我

想他也并不明白。

    文化大革命,造成了许多灾难,却使我的爸爸和妈妈,像一双筷子一样,笔直地站立在

一起。爸爸每次被揪斗时,都穿着最干净最整洁的衣服,为此,他总是遭到最惨烈的毒打。

别人都是准备一套最脏最破涂满油彩的批斗服,像伪装网一样,披挂起来去受训,爸爸却

不。他在妈妈的照料下,已习惯于清洁,当他站在污秽之中时,便觉得自己已不再完整。我

更为惊异的是,无论怎样的血迹墨痕,以至于更腌臢的混浊,妈妈都能够把它们从布丝上清

除下去。我不止一次追问过她诀窍,她说:“它们和布本来就是两种东西,水就把它们分开

了。”我于是想起疙丁解牛,妈妈以水做刀,伸进布与污物的间隙,不傀是洗涤的大师。

    后来,一切都好起来了,爸爸却患了重病。肝病肺病心脏病脑血管病,互相掺杂又互相

矛盾,有的要吃糖不吃鸡蛋有的要专吃鸡蛋不吃糖。人们都很焦急,请医生,吃补药,做各

种各样的检查。

    妈妈认定了吃饭能治百病,每天不重样地做给爸爸吃。剩下的时间,便为爸爸洗刷。

    爸爸的病,越来越像爷爷了。我为造物主如此的可重复性而惊异。妈妈也许要服侍爸爸

一生。

    没想到,妈妈突然倒下了。她正在给我洗衣物。家中有全自动的洗衣机。妈妈洗床单和

被罩时用,她已经老了,洗不动了。但贴身的衬衣妈妈一定要手洗,说洗衣机是糊弄人的,

洗不干净。

    妈妈去得毫无征兆,毫无痛苦,而且是死在家中,充满了人情味。我想,这是命运给妈

妈最后的一次馈赠,尽管对她一生苛刻。

    妈妈离开时的镇定和安详,无疑加重了对父亲打击的突然性。他的病明显地加重了,任

何劝解都无济干事。坐着的时候,便漫无目的地撒纸屑。

    我看他的手指。病使肌体瘦弱,手指却仍旧短粗。虽然并不像棉裤腰,想必干纸工活是

不相宜的。

    于是又想到妈妈的手。柔软、欣长,颇有一种钢琴家的风度。只是我再也承受不到它们

的抚摸,变成一捻洁白的尘灰,无怨无悔地躺在一个干燥的小匣子里。

    终于有一天,父亲拿出一只素净的纸水牛。它天真而活泼,肚子大大的,像一只蝈蝈

笼。然而一双眼睛极有神,奕奕生辉。我辨认出牛眼是父亲常吃的贵重的清心丸蜡壳做的。

大约比之他的父亲当年制作的鸡蛋牛眼,还要维妙维肖。

    “把它放到你妈妈那儿去吧。”父亲疲倦地说。这只小水牛,耗去了他生命篝火之中残

存的热量。

    妈妈那儿——就是那个精致的小匣子吗?我估摸了一下大小,正好合适,想必都是策划

好的。

    “这是什么?”我尽量压抑自己的惊讶。

    “这是水牛嘛!”爸爸说。

    是的。这是水牛,但这不是回答。

    “您怎么会扎这个?”小水牛的工艺相当精巧,我掩饰不住好奇。

    “我是一个纸匠的儿子,还是一个纸匠的丈夫。”父亲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这笑容

使一张垂垂老矣的脸闪现出生动的光彩。

    “那就扎一座纸桥吧!”记忆像一叶刚刚采摘的春茶,被时间的沸水冲开了,沏出沁人

心脾的苦涩。

    “桥,是给男人扎的。男人过桥。”父亲的音调像古老的民俗一样悠长。

    “那么女人呢?”妈妈一生用过的水,像海潮一般哗哗涌来,我孤独的心飘荡其上。

    “女人用的水多,就要给她扎一头水牛。水牛把水喝干,便甩着尾巴,把女人驮过河

去……”

    我和父亲都不作声了。我们面前有一幅凄清的图画,我们的小水牛任重而道远。

    “您信吗?”我打破沉默。这话题太苍凉了,让我们岔开吧。

    “我不信。”父亲很肃穆地说,我看到无形的双杠和金星,在父亲的双肩闪烁。

    “我也不信。”我竭力平静地说,还努力布出一个微笑。

    “可你爷爷信。临终的时候,他在我手心写了一个牛字。大约是觉得你妈妈一生祸害的

水太多了。”父亲沉吟着说。

    “妈妈信吗?”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爸爸的眼帘垂下了,像一道历史的大幕合拢了。

    只有纸水牛望着我们。我想,它的肚子应该糊得再大一些,那样才能盛很多很多的水。

 

 

   

 

 

 

 

 

 

 

孝心无价

 

 

 

作者:毕淑敏

    我不喜欢一个苦孩求学的故事。家庭十分困难,父亲逝去,弟妹嗷嗷待哺,可他大学毕

业后,还要坚持读研究生,母亲只有去卖血……我以为那是一个自私的学子。求学的路很漫

长,一生一世的事业,何必太在意几年蹉跎?况且这时间的分分秒秒都苦涩无比,需用母亲

的鲜血灌溉!一个连母亲都无法挚爱的人,还能指望他会爱谁?把自己的利益放在至高无上位

置的人,怎能成为为人类献身的大师?我也不喜欢父母重病在床,断然离去的游子,无论你

有多少理由。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动,不必将个人的力量夸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在一位老

人行将就木的时候,将他对人世间最后的期冀斩断,以绝望之心在寂寞中远行,那是对生命

的大不敬。

    我相信每一个赤诚忠厚的孩子,都曾在心底向父母许下“孝”的宏愿,相信来日方长,

相信水到渠成,相信自己必有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可以从容尽孝。

    可惜人们忘了,忘了时间的残酷,忘了人生的短暂,忘了世上有永远无法报答的恩情,

忘了生命本身有不堪一击的脆弱。

    父母走了,带着对我们深深的挂念。父母走了,遗留给我们永无偿还的心情。你就永远

无以言孝。

    有一些事情,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无法懂得。当我们懂得的时候,已不再年轻。世上有

些东西可以弥补,有些东西永无弥补。

    “孝”是稍纵即逝的眷恋,“孝”是无法重现的幸福。“孝”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往

事,“孝”是生命与生命交接处的链条,一旦断裂,永无连接。

    赶快为你的父母尽一份孝心。也许是一处豪宅,也许是一片砖瓦。也许是大洋彼岸的一

只鸿雁,也许是近在咫尺的一个口信。也许是一顶纯黑的博士帽,也许是作业簿上的一个红

五分。也许是一桌山珍海味,也许是一只野果一朵小花。也许是花团锦簇的盛世华衣,也许

是一双洁净的旧鞋。也许是数以万计的金钱,也许只是含着体温的一枚硬币……但“孝”的

天平上,它们等值。

    只是,天下的儿女们,一定要抓紧啊!趁你父母健在的光阴。

 

斜视

 

 

 

    没考上大学,我上了一所自费的医科学校。开学不久,我就厌倦了。我是因为喜欢白色

才学医的,但医学知识十分枯燥。拿了父母的血汗钱来读书,心里总有沉重的负疚感,加上

走读路途遥远,每天萎靡不振的。

    “今天我们来讲眼睛……”新来的教授在讲台上说。

    这很象是文学讲座的开头。但身穿雪白工作服的教授随之拿出一枚茶杯大的牛眼睛,解

剖给我们看。郑重地说:“这是我托人一大早从南郊买到的。你们将来做医生,一要有人道

之心,二不可纸上谈兵。”随手尽情展示那个血淋淋的球体,好象那是个成熟的红苹果。

    给我们讲课的老师都是医院里著名的医生。俗话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但教授演示到

我跟前时,我故意眯起眼睛。我没法容忍心灵的窗口被糟蹋成这副模样。从栅栏似的睫毛缝

里,我看到教授质地优良的西服袖口沾了一滴牛血,他的头发象南海观音的拂尘一般雪白。

    下了课,我急急忙忙往家赶。换车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前面有一丛飘拂的自发。是眼科

教授!我本该马上过去打招呼的,但我内心是个孤独羞涩的女孩。我想只上过一次课的教授

不一定认识我,还是回避一点吧。

    没想到教授乘车的路线和我一样。只是他家距离公共汽车站很远,恰要绕过我家住的机

关大院。

    教授离了讲台,就是一个平凡的老头。他疲惫地倚着座椅扶手,再没有课堂上的潇洒。

我心想他干脆变得更老些,就会有人给他让座了。又恨自己不是膀大腰圆,没法给老师抢个

座。

    终于有一天,我在下车的时候对教授说:“您从我们院子走吧,要近不少路呢。”

    教授果然不认识我,说:“喔,你是我的病人吗?”

    我说:“您刚给我们讲过课。”

    教授歉意地笑笑:“学生和病人太多了,记不清了。”

    “那个院子有人看门。让随便走吗?倒真是节约不少时间呢。”教授看着大门,思忖着

说。

    “卖鸡蛋的,收缝纫机的贩,都所向无敌。您跟着我走吧。我们院里还有一座绿色的花

园。”我拉着教授。

    “绿色对眼睛最好了。”教授说着跟我走进大院。

    一个织毛衣的老女人在看守着大门。我和教授谈论着花和草经过她的身边。我突然象被

黄蜂叮了一下——那个老女人乜斜着眼在剜我们。

    她的丈夫早就去世了,每天斜着眼睛观察别人,就是她最大的乐趣。

    从此,我和教授常常经过花园。

    一天,妈妈对我说:“听说你天天跟一个老头子成双成对地出入?”

    我说:“他是教授!出了我们大院的后门就是他的家。那是顺路。”

    妈妈说:“听说你们在花园谈到很晚?”

    “我们看一会儿绿色。最多就是一场眼睛保健操的功夫……”我气愤地分辩,不是为了

自己,而是为了教授。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妈妈相信你,可别人有闲话。”我大叫:“什么别人?!不就是

那个斜眼的老女人吗!我但愿她的眼睛瞎掉!”

    不管怎么说,妈妈不让我再与教授同行。怎么对教授讲呢?我只好原原本本和盘托出。

“那个老女人,眼斜心不正,简直是个克格勃!”我义愤填膺。

    教授注视着我,遗憾地说:“我怎么没有早注意到有这样一双眼睛?”他忧郁地不再说

什么。

    下课以后,我撒腿就跑,竭力避开教授。不巧,车很长时间才来一趟,象拦洪坝,把大

家蓄到一处。走到大院门口,教授赶到我面前,说:“我今天还要从这里走。”

    知识分子的牛脾气犯了。可我有什么权力阻止教授的行动路线?“您要走就走吧。”我

只有加快脚步,与教授分道扬镳。我已看见那个老女人缠着永远没有尽头的黑毛线球,阴险

地注视着我们。

    “我需要你同我一起走。”教授很恳切很坚决地说。作为学生,我没有理由拒绝。

    我同教授走进大院。我感到不是有一双而是有几双眼睛乜斜着我们。斜眼一定是种烈性

传染病。

    “你明确给我指一指具体是哪个人?”教授很执著地要求。

    我吓了一跳,后悔不该把底兜给教授。现在教授要打抱不平。

    “算了!算了!您老人家别生气,今后不理她就是了!”我忙着劝阻。

    “这种事,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放过去了呢?”教授坚定不移。

    我无计可施。我为什么要为了这个斜眼的女人,得罪了我的教授?况且我从心里讨嫌这

种人。我伸长手指着说:“就是那个缠黑线团的女人。”

    教授点点白发苍苍的头颅,大踏步地走过去。“请问,是您经常看到我和我的学生经过

这里吗?”教授很客气地发问,眼睛却激光般锐利地扫描着老女人的脸。

    在老女人的生涯里,大概很少有人光明正大地来叫阵。她乜斜的眼光抖动着,“其实

我……我……也没说什么……”

    教授又跨前一步,几乎凑近老女人的鼻梁。女人手中的毛线球滚落到地上。

    文质彬彬的教授难道要武斗吗?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听见教授一字一顿地说:

“你有病。”

    在北京话里,有病是个专用语汇,特指有精神病。

    “你才有病呢!”那老女人突然猖狂起来。饶舌人被抓住的伎俩就是先装死,后反扑。

    “是啊。我是有病。心脏和关节都不好。”教授完全听不出人家的恶毒,温和地说:

“不过我的病正在治疗,你有病自己却不知道。你的眼睛染有很严重的疾患,不抓紧治疗,

不但斜视越来越严重,而且还会失明。”

    “啊!”老女人哭丧着脸,有病的斜眼珠快掉到眼眶外面了。

    “你可不能红嘴白牙地咒人哪!”老女人还半信半疑。

    教授拿出烫金的证件,说:“我每周一在眼科医院出专家门诊。你可以来找我,我再给

你做详细的检查治疗。”

    我比老女人更吃惊地望着教授。还是老女人见多识广,她忙不迭地对教授说:“谢谢!

谢谢!”

    “谢我的学生吧。是她最先发现你的眼睛有病。她以后会成为一个好医生的。”教授平

静地说,他的白发在微风中拂尘般飘荡。

    从乜斜的眼珠笔直地掉下一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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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使拒绝权

 

 

 

作者:毕淑敏

    拒绝是一种权利,就像生存是一种权利。古人说,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这个“不

为”,就是拒绝。人们常常以为拒绝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防卫,殊不知它更是一种主动的选

择。

    纵观我们的一生,选择拒绝的机会,实在比选择赞成的机会,要多得多。因为生命属于

我们只有一次,要用惟一的生命成就一种事业,就需在千百条道路中寻觅仅有的花径。我们

确定了“一”,就拒绝了九百九十九。拒绝如影随形,是我们一生不可拒绝的密友。

    我们无时无刻不是生活在拒绝之中,它出现的频率,远较我们想象得频繁。你穿起红色

的衣服,就是拒绝了红色以外所有的衣服。

    你今天上午选择了读书,就是拒绝了唱歌跳舞,拒绝了参观旅游,拒绝了与朋友的聊

天,拒绝了和对手的谈判……拒绝了支配这段时间的其他种种可能。

    你的午餐是馒头和炒菜,你的胃就等于庄严宣布同米饭、饺子、馅饼和各式各样的煲汤

绝缘。无论你怎样逼迫它也是枉然,因为它容积有限。

    你选择了律师这个职业,毫无疑问就等于拒绝了建筑师的头衔。也许一个世纪以前,同

一块土地还可套种,精力过人的智慧者还可多方向出击,游刃有余。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

任何一行都需从业者的全力以赴,除非你天分极高,否则兼做的最大可能性,是在两条战线

功败垂成。

    你认定了一个男人或是一个女人为终身伴侣,就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这世界上数以亿计的

男人或女人,也许他们更坚毅更美丽,但拒绝就是取消,拒绝就是否决,拒绝使你一劳永

逸,拒绝让你义无反顾,拒绝在给予你自由的同时,取缔了你更多的自由。拒绝是一条单航

道,你开启了闸门,江河就奔涌而去,无法回头。

    拒绝对我们如此重要,我们在拒绝中成长和奋进。如果你不会拒绝,你就无法成功地跨

越生命。拒绝的实质是一种否定性的选择。

    拒绝的时候,我们往往显得过于匆忙。

    我们在有可能从容拒绝的日子里,胆怯而迟疑地挥霍了光阴。我们推迟拒绝,我们惧怕

拒绝。我们把拒绝比作困境中的背水一战,只要有一分可能,就鸵鸟式地缩进沙砾。殊不知

当我们选择拒绝的时候,更应该冷静和周全,更应有充分的时间分析利弊与后果。拒绝应该

是慎重思虑之后一枚成熟的浆果,而不是强行捋下的酸葡萄。

    拒绝的本质是一种丧失,它与温柔热烈的赞同相比,折射出冷峻的付出与掷地有声的清

脆,更需要果决的判断和一往无前的勇气。

    你拒绝了金钱,就将毕生扼守清贫。

    你拒绝了享乐,就将布衣素食天涯苦旅。

    你拒绝了父母,就可能成为飘零的小舟,孤悬海外。

    你拒绝了师长,就可能被逐出师门,自生自灭。

    你拒绝了一个强有力的男人的帮助,他可能反目为仇,在你的征程上布下道道激流险

滩。

    你拒绝了一个神通广大的女人的青睐,她可能笑里藏刀,在你意想不到的瞬间刺得你遍

体鳞伤。

    你拒绝上司,也许象征着与一个如花似锦的前程分道扬镳。

    你拒绝了机遇,它永不再回头光顾你一眼,留下终身的遗憾任你咀嚼。

    ……

    拒绝不像选择那样令人心情舒畅,它森严的外衣里裹着我们始料不及的风刀霜剑。像一

种后劲很大的烈酒,在漫长的夜晚,使我们头痛目眩。

    于是我们本能地惧怕拒绝。我们在无数应该说“不”的场合沉默,我们在理应拒绝的时

刻延宕不决。我们推迟拒绝的那一刻,梦想拒绝的冰冷体积,会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缩小以

至消失。

    可惜这只是我们善良的愿望,真实的情境往往适得其反。我们之所以拒绝,是因为我们

不得不拒绝。

    不拒绝,那本该被拒绝的事物,就像菜花状的癌肿,蓬蓬勃勃地生长着,浸润着,侵袭

我们的生命,一天比一天更加难以救治。

    拒绝是苦,然而那是一时之苦,阵痛之后便是安宁。

    不拒绝是忍,心字上面一把刀。忍是有限度的,到了忍无可忍的那一刻,贻误的是时

间,收获的是更大的痛苦与麻烦。

    拒绝是对一个人胆魄和心智的考验。

    因为拒绝,我们将伤害一些人。这就像春风必将吹尽落红一样,有时是一种进行中的必

然。如果我们始终不拒绝,我们就不会伤害别人,但是我们伤害了一个跟自己更亲密的人,

那就是我们自己。

    拒绝的味道,并不可口。当我们鼓起勇气拒绝以后,忧郁的惆怅伴随着我们,一种灵魂

被挤压的感觉,久久挥之不去。

    因为惧怕这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我们有意无意地减少了拒绝。

    在人生所有的决定里,拒绝是属于破坏而难以弥补的粉碎性行为。这一特质决定了我们

在作出拒绝的时候,需要格外的镇定与慎重。

    然而拒绝一旦作出,就像打破了的牛奶杯,再不会复原。它凝固在我们的脚步里,无论

正确与否,都不必原地长久停留。

    拒绝是没有过错的,该负责任的是我们在拒绝前作出的判断。

    不必害怕拒绝,我们只需更周密的决断。

    拒绝是一种删繁就简,拒绝是一种举重若轻。拒绝是一种大智若愚,拒绝是一种水落石

出。

    当利益像万花筒一般使你眼花缭乱之时,你会在混沌之中模糊了视线。尝试一下拒绝

吧。

    你依次拒绝那些自己最不喜欢的人和事,自己的真爱就像退潮时的礁岩,嶙峋地凸现出

来,等待你的攀援。

    当你抱怨时间像被无数餐刀分割的蛋糕,再也找不到属于你自己的那朵奶油花时,尝试

一下拒绝。

    你把所有可做可不做的事拒绝掉,时间就像湿毛巾里的水,一滴一滴地拧出来了。

    当你发现生活中蕴涵着太多的苦恼,已经迫近一个人能够忍受的极限,情绪面临崩溃的

边缘时,尝试一下拒绝吧。

    你也许会发现,你以前不敢拒绝,是为了怕增添烦恼。但是恰恰相反,拒绝像一柄巨大

的梳子,快速地理顺了杂乱无章的日子,使天空恢复明朗。

    当你被陀螺般旋转的日子搅得耳鸣目眩,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时候,

尝试一下拒绝吧。

    你会惊讶地发觉自己从复杂的包装中清醒,唤起久已枯萎的童心,感叹我们每一个人都

是自然之子。拒绝犹如断臂,带有旧情不再的痛楚。

    拒绝犹如狂飚突进,孕育天马横空的独行。

    拒绝有时是一首挽歌,回荡袅袅的哀伤。

    拒绝更是破釜沉舟的勇气,一种直面淋漓鲜血惨淡人生的气概。

    拒绝也不可太多啊。假如什么都拒绝,就从根本上拒绝了每个人只有一次的辉煌生命。

智慧地勇敢地行使拒绝权。

    这是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权利,这是我们意志之舟劈风斩浪的白帆。

 

雪花糯米粥

 

 

 

    小蓉说:“我都要累零散了……”话还没完,就睡着了。没想到,眨眼功夫她一翻身,

浑身的肌肉和关节就真的脱开了,好象有人把洋娃娃的缝线扯断了那样。

    小蓉的鼻子嘴巴胳膊腿的摊了一床,只有心脏和大脑还在正常工作,所以小蓉自己一点

也不觉得痛苦,正在做一个飞翔的梦。但是眼睛耳朵什么的就惨了,象一堆旧零伴。而且长

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天一亮,小蓉就会发现她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什么也干不成了。

    “咱们想个法子把小蓉粘起来吧。”见多识广的眼睛说,它看过的书最多了,遇事比较

有主意。

    一个声音答了腔:“那当然好了。我赞成赶快把小蓉修好。”原来是趴在一旁的左耳朵

在说话,它长得很漂亮,尤其是下垂的耳朵根那儿比较软,这也是有福的象征呢。

    “但是到哪里去粘呢?修车铺早就关了门。”鼻子瓮声瓮气地插话。

    大家吃了一惊,远处的脚站起来问:“为什么要到修车铺去呢?”这也是大家莫名其妙

的问题。

    鼻子耸了耸说:“只有修车铺才有胶水啊,破了的自行车带都在那里粘得结结实实。要

不我们到哪里找胶水,把自己重新固定在小蓉身上?”

    大家觉得这个鼻子看起来窝窝囊囊,思维还挺敏捷。心想这也许和它经历比较多有关。

当人们夸奖一个人的时候,就说他的见闻广,“闻”不就是鼻子的功能吗!

    “哼!百闻不如一见。”眼睛不服气地想。

    大家虽然觉得用粘车带的胶水,把自家重新固定在小蓉身上,是一件不很雅观的事情,

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手扳着一个个指头说:“离天亮的时间只有6个小时,

我们要赶快找到把小蓉粘起来的胶水。马上行动吧!”

    红嘴唇说:“小孩的睡眠不是要保持8个小时以上吗?我记得小蓉刚刚睡着,怎么就过

了2个小时了?手啊,你腕子上的表是不是不准?”

    手摆一摆说:“你一天吃完了饭就不管别的事,小蓉每天的睡眠根本就不足8小时,她

要干的事大多了。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个问题了,找胶水的事大。”

    “可是,除了车铺,哪里还有胶水啊?”鼻子发了愁,鼻梁上方出现了两行小小的皱

纹。

    眼睛不慌不忙地反问。”除了修车铺,就再没地方有胶水了吗?修车铺的胶水又是从哪

里来的?大家要动脑筋想一想,不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大脑躺在枕头上说:“先到日用杂品店去找胶水,车铺的胶水就是从那里买到的。我只

能给你们这一个答案,剩下的难题就要你们自己解决了。我和心脏留在家里等你们胜利归

来。”

    心脏使劲地跳了两下,表示自己的心情和大脑是一样的。

    于是寻找胶水的队伍就要出发了。

    计有:

    眼睛1只(两只眼睛争执了一会儿,它们都抢着去,但总要留下一只看家啊。大脑最后

决定右眼睛去,因为人们在瞄准的时候,总是眯起左眼,瞪大右眼。这说明右眼的精神更集

中一些。)

    左耳1只,(人们在倾听远方声音的时候,总是爱把手拢在左耳壳上,说明左耳更细

心。)

    鼻子1个。它的身体不大好,有些伤风。但它很勇敢地表示只要多戴上几条手绢,就没

有什么困难能吓倒它。

    右手1只。理由就不必说了。

    左脚1只。右脚虽说在理论比左脚更强壮有力,但大脑认为左脚也很棒,比如人在跳远

的一刹那,腾起的是右脚,但力量是来自左脚对地面的最后一蹬。参加艰苦的工作,甘当无

名英雄也是很重要的。

    还有噘起来的红嘴唇也跟着去。本来大家说它就不必去了,但红嘴唇为了争口气,证明

自己除了会吃饭以外还有别的用处,一定要去,大家就带上它。

    一行队伍刚出了房门,突然从后面赶上来一个黑黑的影子,大叫着:“等一等我……”

    大家觉得它很陌生,软囊囊的象个布袋子,就问:“你是谁啊?”

    “我是你们的邻居啊。”袋子说。

    “可是我们都不认识你啊。”大家一齐说。

    “我是小蓉的胃。刚才红嘴唇一动,把我也给吵醒了。我也要为把小蓉粘起来尽一份心

力。”胃很诚恳地说。

    眼睛眯成一条缝说:“你这么软沓沓的,能做什么呢?要是得了胃炎,我们到哪里给你

找药去?”

    胃说:“我随身带着很多袋子,可以装东西。还带着钱包,胃药。我不会拖累你们

的。”

    大家就都为胃说好话,眼睛眨了眨说:“那就一块走吧。”

    深夜的街道上没有什么行人,清冷的夜风吹过来,红嘴唇冻得发白,大家关切地问它冷

不冷,它哆嗦着说:“不冷。”左腿看到了,就招呼大家都坐到它的背上。一条腿在街上坚

定地走着,不久就到了一家商店。

    商店里亮着微弱的灯光,守夜的老爷爷正在抽烟。手指开始敲门,老爷爷说:“谁啊?

要买什么东西明天来吧。夜里是不卖东西的。”

    红嘴唇就说:“老爷爷,您开开门吧。我们要买一点胶水,这关系到救一个人的命

呢!”

    老爷爷听声音是个小姑娘,就开了门,嘟嚷着说:“真新鲜,我在日用杂品商店看了一

辈子的大门,从来不知道这里的卖的东西还同救命有关。”

    左脚带着大家走进去,说明是要那种粘胶皮带的胶水。老爷爷把胶水给了它们,鼻子不

放心地问:“老爷爷,这胶水的质量有保证吗?”

    老爷爷说:“这种胶水粘的东西结实极了。以前作过一个试验,用胶水把一枚金币贴到

墙上,然后让大家随便用手去抠。谁要是把金币取下来了,金币就归他了。可是直到今天,

也没人有幸得到这枚金币。”

    大家就高兴地欢呼起来,说:“小蓉有救了。”胃撑开随身带的口袋,预备把胶水带回

家。

    老爷爷看看大家快乐的样子,说:“我刚开始还以为你们说的救人的话,是骗我这个老

头子。没想到真的和人有关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讲结我老头子听听。”

    大家就七嘴八舌地把小蓉的事告诉老爷爷。老爷爷听完后,白白的眉毛皱起来,说:

“这种胶水好是好,粘人是不行的。人是肉长的,车带是橡胶的,不是一码事。”

    大家急了,说:“那可怎么办?”

    老爷爷想了半天说:“我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也没遇到过这种难题。我想,你们到中药

店去看看,那是给人治病的地方,办法会多一些。”

    大家谢过了老爷爷,又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为了赶时间,左腿背着大家,干脆跑了起

来,鞋底把路面敲得咚咚直响。

    好在中药店不远,一会儿就到了。手指就开始敲门、敲得关节都变白了,店里还是一点

声响也没有。右手想还是用的劲太小了,就攥摸成拳头,预备砸一通。左耳急忙拦住它,

说:“让我仔细听一听,到底有没有人?”

    耳朵趴在门板上,象个侦察兵似的,听了又听。大家屏住气,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过了

一会儿,左耳失望地说:“右手你不必白费劲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大家在黑暗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它们的事连一点进展也没

有,甚至比刚出家门的时候还坏。那时还怀有希望,以为只要找到了胶水就有了办法,现在

连自己要我的是什么东西都不清楚了。

    眼珠朝四周转了一圈,有了主意。它说:“门是叫不开了,我看到那边有一个排水沟,

我们分头钻进去。”

    大家一听,都说这里一个好办法。平时大家都呆在小蓉身上,以为自己和小蓉的身体一

样大。其实现在大家部分散成一部分,眼睛鼻子嘴唇很容易就通过了排水沟,手的麻烦稍微

大一些,握成小拳头也捅进去了。就属腿最粗了,只好留在外面。大家原以为胃也挤不过去

的,没想到看起来庞大的胃,把自己缩成一条,好象空气球皮的样子,居然比鼻子还顺利地

钻进中药房。

    一进到装满药柜的库房,鼻子就狠狠地抽动起来。红唇说:“你是不是要打喷嚏?给你

手绢。”

    鼻子说:“我再也不需要手绢了,我的病已经好了。你们没有闻到这空气中多么浓郁的

药香吗?”

    眼睛不耐烦地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不说赶快找能当胶水的药,老惦记着自己的那点

事。快找。”

    鼻子不服气地说:“我是在分辨药的种类。现在我已经闻出这间房子的药柜里,储存着

几百种药材。”

    眼睛说:“那你说哪种药材能把人粘起来?”

    鼻子一下子矮了下去,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趴在一旁的耳朵说:“我以前听人说过有一味药叫做补骨脂,你们说是不是象能治这种

病的?”

    大家嘟嚷着补骨脂的名字,觉得比黄连甘草之类的名字是象得多,就分头在药铺里找开

了。

    高大的药柜子在夜里显得黑黝黝的,好象一堵城墙。无数吊着铜环的小抽屉,关得紧紧

的,一股股不同的药气从抽屉缝里钻出来,呛得人只想打喷嚏。每个抽屉的小门上贴着一张

小纸条,上面用墨笔写着中药的名称。在阴暗的光线下,那些字象小青蛙,挤在一处分不

清。

    眼睛凑过去,睫毛都蹭到木纹上了,才勉强看得清楚。它过一会儿就得请手给自己揉一

揉,要不眼泪都流出来了。

    眼睛一行行一排排地看过去:“枸妃……当归……生地……补骨脂……”哎呀呀,一直

看到第5个柜子第6行第3个小抽屉,才算找到这宝贵的补骨脂。

    当右手扯着抽屉上的小铜环,拉开抽斗的时候,大家都憋住气,不知道将看到什么样的

灵丹妙药。

    好失望啊!抽屉里是一些干燥的草子,黑不溜秋的,象是一些没长饱满的豆子。它伸了

一个懒腰,说:“这是谁呀?半夜三更的!有什么事等到明天早上说不是一样的吗!”

    红嘴唇一撇说:“那可不一样!救人如救火,”

    抽屉里的补骨脂扑嗤一声笑了,说:“我可不用你来教训我!这是什么地方?是药铺。

我知道人命关天。”

    红嘴唇说:“我们要给一个孩子治病……”

    补骨脂说:“知道知道!请我去的多半是给孩子们治病,我一看你们这个样子就明白

了……”

    大家知道自己找对了人,就十分高兴。忙说:“那就请您赶紧跟我们一道走吧。”

    补骨脂不慌不忙地说:“急什么?那么长时间都熬过去了,也不在这一天两天的啊。总

得等天亮了,同老板说一声………

    大家听得莫名其妙,鼻于的伤风好了以后,恢复了敏感,说:“您是治什么病的啊?补

骨脂大哥?”

    补骨脂说:“我是专治小儿遗尿症的啊。”

    大家一时没听明白,补骨脂就给大家解释:“就是治小孩尿床。”

    大家哭笑不得,小蓉是个漂亮聪明的小姑娘,从来没有尿床的毛病。七嘴八舌地又把小

蓉的情况说了一遍,补骨脂这才知道自己搞错了。“可惜我治不了这个毛病,没法把自己熬

成胶,把你们的小蓉恢复原样。”补骨脂抱歉地说。

    大家灰心极了,共同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再到哪里去找药。

    突然从抽屉缝里传来咳嗽声:“是谁这么难过啊?你们的叹气把我的胡子都吹到天上去

了。”

    补骨脂说:“你们也不小声些,看,把我的爷爷吵醒了。”

    从抽屉的最里面蹦出来一粒老补骨脂,它的身上挂着草丝在轻轻飘动,这大概就是它的

胡子了。

    “我爷爷在这个药店好多年了。每次抓药的时候,因为它卡在抽屉缝里,都被留下来

了。它是这里的老祖宗,你们请教它老人家吧。”补骨脂大哥说。

    补骨脂爷爷听了大伙的话,说:“你们知道补骨脂还有一个名字叫什么吗?”

    大家心想,连补骨脂这个名字还是今天晚上第一次知道,谁还晓得有更神秘的名字?就

一齐摇摇头。

    补骨脂爷爷说:“我们还有另一个名字,叫——破故纸,就是说,稀奇古怪的旧故事,

我们都知道。你们说的小孩得的这种怪病,以前也发生过。那时孩子们要学八股文,背很多

古书。孩于们累坏了,一下子就零散了……”

    大家听得寂静无声,红嘴唇张成了一个“O”,耳朵竖成一个巨大的惊叹号,鼻子尖因

为激动冒出了汗珠,右手摸成了拳头。胃莫名其妙地疼了起来,为了不影响大家,胃赶紧吞

了一片胃药。只有眼睛还比较镇静,它若有所思地说:“那时的人们是怎么救孩子们呢?”

    补骨脂老爷爷说:“赶快跑回家,用雪花糯米熬一锅粥,给孩子们灌下去。糯米汤就会

把孩子的骨头缝粘起来。只要以后不再累着孩子们,他们的骨头就不会散开了。”

    “噢!”大家恍然大悟。

    胃捂着自己的心口说:“我倒是装过好多粥的,比如皮蛋瘦肉粥、莲子银耳粥、人参燕

窝粥、百果八宝粥……糯米也盛过许多种,比如紫糕米、香糯米、丝苗糯米、鸭血糯米……

只是没见过您说的这种雪花糯米。我们到哪里去找啊?找来了米,熬粥的时候还有什么特殊

的讲究没有?”

    补骨脂爷爷持持它的长胡子说:“雪花糯米就是普通的糯米加上雪花就行了,熬粥的时

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煮得又浓又黏就成了。”

    大家牢牢地记在心里,就要告辞出来,红嘴唇突然说:“糯米倒是好找,可现在已经是

春天了,要是天上不下雪,我们到哪里找雪花呢?”

    补骨脂爷爷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的爷爷也没告诉我啊。”

    见多识广的眼睛不放心地问:“老爷爷,您没有记错吧?平常喝的糯米粥,怎么能把人

的骨头缝粘得结实呢?会不会人一使劲的时候就开了?”

    大家觉得眼睛对老爷爷有些不尊敬,但这个问题的确是很重要的,就等着听下文。

    没想到老爷爷并没有生气。它清了清嗓子说:“你们知道长城的那些砖,历经千年而不

塌,是用什么勾的砖缝吗?”

    “当然是水泥啦!”红嘴唇刚说完,自己就不好意思了。那个时候,哪里有水泥啊!

    大家急着听补骨脂老爷爷的答案,没人顾得上笑话红嘴唇。

    老爷爷说:“粘长城的砖缝,用的就是雪花糯米粥啊。你们想,能粘得了抵御强敌的长

城,难道还粘不了你们的骨头吗?”

    大家总算放了心,谢过了补骨脂老爷爷和补骨脂大哥,重新钻过小洞。鼻子由于太性急

了,鼻尖上蹭了一团黑。

    “嗨!你们怎么这么慢?等得我急死了!”一直呆在外面的左腿说。

    大家边走边把补骨脂老爷爷的话转告它。左腿发愁地说:“糯米倒是好找,只是这雪

花……天气已经这样暖和了,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下雪的纪录啊。”

    正说着,鼻尖突然觉得一凉。紧接着,一滴小小的水珠落了下来。它赶忙去看别人,见

到鲜艳的红嘴唇上悬挂着一片银亮的东西。

    “啊呀!下雪啦!”红嘴唇大叫起来。

    眼睛说:“你真是想下雪想疯了……”但它的话没说完,就感到睫毛上蒙了一小片云

彩,天地间变得白茫茫。

    下雪了!真的是下雪了!

    无数小雪花穿着白裙子,从九天之上翩翩飞下。一边飞一边说:“我们也愿意帮小蓉,

快把我们收集起来,就可以熬出雪花糯米粥了。”

    大家正不知怎样才能把小雪花保存好,胃说:“看我的吧。”它象一个又轻又软的大布

袋子,张在天地之间,把雪花藏了进去。

    左腿背着大家往回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气喘吁吁地回到了家,大脑忙问它们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大家点点头,忙着熬粥。

    雪把雪花倾倒在小锅里,双手把糯米洗净加进去。炉火熊熊地燃烧起来,把大伙都映得

红彤彤。

    很快,雪花糯米粥就熬好了,比最名牌的胶水还要黏。手把粥锅端到小蓉床头的小柜

上,然后大家就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大脑说:“一会儿,小蓉喝了粥,就成为原来的她了。我们就不再是现在的模样了,大

家有什么告别的话吗?”

    右眼说:“我的脾气不大好,可能有得罪了大家的地方,请多多原谅啊。”

    鼻子说:“我的感冒,不知是不是传染了大家?要吃点药预防。”

    红嘴唇说:“以后再见到大家的时候,我一定会变得更漂亮。你们可不要装作不认识我

啊!”

    左腿憨厚地说:“真想再驮大家走一次。”

    左耳说:“我听到小蓉的妈妈好象醒了。我们可要快些!”

    只有胃什么话也没说。它是很想说点什么的,可是刚才包裹着雪花,把它冻得够呛,直

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呢。它想自己一说话,一定是结结巴巴的,别扫了大家的兴,就沉默着。

    大家互相道了别,就安安静静地回到自己的位置,躺得平平整整。

    这时,以至在熟睡中的小蓉,象梦游似的突然坐起身,端起床前小柜上的粥锅,说了

声:“好香啊!”一仰头,就把雪花糯米粥喝了下去,然后又睡着了。

    雪花糯米粥在小蓉体内均匀地运行着,好象一股暖流。凡是它流过的地方,散开来的骨

缝就弥合了。零散的小蓉又变成一个完整的娃娃了。

    眼睛、鼻子、红嘴唇什么的,都很高兴。可是它们没法表达自己的意思了。只有轻轻地

晃动。

    早上起来的时候,小蓉感觉自己的精神比昨天晚上好得多了。她看到小柜上的锅,很奇

怪。但她想,一定是妈妈昨晚上喂过她饭,忘记刷锅了。小蓉就不声不响地把锅刷好了,放

在原处。

    妈妈看到小蓉,说:“大早上起来,鼻子就碰了一块黑!还不赶快洗干净?”

    小蓉照了照镜子,鼻尖上真是有一片黑。记得昨天是洗得干干净净睡下的啊。她想不明

白这是为什么,只好用香皂使劲搓鼻子。

    以后的日子好象和以前的日子一样,一天天地过去。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当妈妈给小

蓉布置大多的额外作业时,听话的小蓉皱着眉头,并不说什么。但是妈妈会突然听到小蓉的

身体里发出一个声音:“您知道吗,小孩子的骨头缝是糯米粥粘起来的啊!”

    妈妈就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把作业减去了一半。

 

 

   

 

 

 

 

 

 

 

一厘米

 

 

 

作者:毕淑敏

    陶影独自坐公共汽车时,经常不买票。

    为什么一定要买票呢?就是没有她,车也要一站站开,也不能因此没有司机和售票员,

也不会少烧汽油。

    当然她很有眼色,遇上认真负责的售票员,她早早就买票。只有对那些吊儿郎当的,她

才小小地惩罚他们,也为自己节约一点钱。

    陶影是一家工厂食堂的炊事员,在白案上,专做烤烙活,烘制螺旋形沾满芝麻酱的小火

烧。

    她领着儿子小也上汽车。先把儿子抱上去,自己断后。车门夹住了她背上的衣服,好像

撑起一顶帐篷。她伶俐地扭摆了两下,才脱出身来。

    “妈妈,买票。”小也说,小孩比大人更重视形式,不把车票拿到手,仿佛就不算坐

车。

    油漆皲裂的车门上,有一道白线,像一只苍白的手指,标定一·一○米。

    小也挤过去。他的头发像于草一样蓬松,暗无光泽。陶影处处俭省,但对孩子的营养绝

不吝惜。可惜养料走到头皮便不再前进,小也很聪明,头发却乱纷纷。

    陶影把小也的头发往下捺,仿佛拨去浮土触到坚实的地表,她摸到儿子柔嫩的头皮,像

是塑料制成,有轻微的弹性。那地方原有一处缝隙。听说人都是两半对起来的。对得不稳,

就成了豁豁嘴。就算对得准,要长到严丝合缝,也需要很多年。这是一道生命之门,它半开

半合,外面的世界像水样,从这里流进去。每当抚到这道若隐若现的门缝,陶影就感觉到巨

大的责任。是她把这个秀气的小男孩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她很普通,对谁都不重要,可有

可无,唯独对这个男孩,她要成为完美而无可挑剔的母亲。

    在小也的圆脑袋和买票的标准线之间,横着陶影纤长而美丽的手指。由于整天和油面打

交道,指甲很有光泽,像贝壳一样闪亮。

    “小也,你不够的。还差一厘米。”她温柔地说。她的出身并不高贵,也没读过许多

书。她喜欢温文尔雅,竭力要给儿子留下这种印象,在这样做的过程中,她感觉自身高贵起

来。

    “妈妈!我够来我够来!”小也高声叫,把脚下的踏板跺得像一面铁皮鼓。“你上次讲

我下次坐车就可以买票了,这次就是下次了,为什么不给我买票?你说话不算话!”他半仰

着脸,愤怒地朝向他的妈妈。

    陶影看着儿子。一张车票两毛钱。她很看重两毛钱的,它等于一根黄瓜两个西红柿如果

赶上处理就是三捆小红萝卜或者干脆就是一堆够吃三天的菠菜。但小也仰起脸,像一张半开

的葵盘,准备承接来自太阳的允诺。

    “往里走!别堵门口!这又不是火车。一站就从北京到保定府了,马上到站了……”售

票员不耐烦地嚷。

    按照往日的逻辑,冲她这份态度,陶影就不买票。今天她说:“买两张票。”

    面容凶恶的售票员眼睛很有准头:“这小孩还差一厘米,不用买票。”

    小也立刻矮了几厘米,而绝不是一厘米,买票与不买票强烈地关系着一个小小男子汉的

尊严。

    两毛钱就能买到尊严,只发生在人的童年。没有一个妈妈能够拒绝为孩子提供快乐。

    “我买两张票。”她矜持地重复。

    小也把他那张票粘在嘴唇上,噗噜噗噜吹着响,仿佛那是一架风车。

    他们是从中门上的,前门下的。前门男售票员查票,陶影觉得他很没有眼力:哪个带孩

子的妈妈会不买票?她就是再穷再苦,也得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能昂起头。

    她把票很潇洒地交给售票员,售票员问:“报销不?”她说:“不要了。”其实地应该

把票根保存起来。这样以后哪次集体活动或开食品卫生会,她骑车去,回来后可以用这张票

报销,夫妇都是蓝领工人,能省就省一点。可小也是个绝顶机灵的孩子,会追着妈妈问:

“咱们出来玩的票也能报销吗?”在孩子面前,她不愿撒谎。

    这样挺累的,她按照各种父母必读上的标准,为自己再塑一个金身。你得时时注意检

点,因为面对一个无所不在的观众。不过也充满了温馨与爱。比如吃西瓜,只要小也在,她

一定时时提醒自己,不要把西瓜皮啃得太苦。其实在她看来,西瓜瓤与西瓜皮没什么大分

别,一路吃下去,不过红色渐渐淡了,甜味渐渐稀了,解渴消暑是一样的。瓜皮败火,还是

一味药呢。终于有一天,她发现儿子也像妈妈一样,把瓜皮啃出梳齿样的牙痕,印堂上粘了

一粒白而软的嫩瓜子时,她勃然大怒了:“谁叫你把瓜皮啃得这样苦?要用瓜皮洗脸吗?”

小也被妈妈吓坏了,拿着残月一般的瓜皮颤颤兢兢,但圆眼睛盛满不服。小孩子是天下最出

色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行家。陶影从此明白了,以她现有的家境要培育出具有大家风度的

孩子,需要全力以赴的正面教育。这很难,就像用小米加步枪打败飞机大炮一样,但并不是

做不到。在这个过程中,她觉得生活多了几分追求。

    今天她领小也到一座巨大的寺院参观,小也长这么人,还没见过佛。陶影心里是不信佛

的,她不会让小也磕头。这是迷信,她知道。

    门票五块钱一张。如今庙也这样值钱了。票是红案上的老张给的。期限一月,今天是最

后一天,老张神通大,什么人都认识。有时拿出一本像撕掉皮的杂志说:“见过吗?这叫大

参考。”陶影觉得论个头,它可比报纸样的参考消息要小得多,怎么能叫大参考呢?问老

张,老张也说不清,只说别人都这么叫,许是把杂志拆开来一张张铺开,终归是要比那张小

报大的。想想也很有理。仔细看那大字印的参考,上面还在议论海湾战争会不会打,其实大

家都在谈伊拉克的战争赔款问题了,说他们除了伊拉克枣,不知道还有什么。不管怎么说,

陶影还是佩服老张。为了这锲而不舍的佩服。老张给她这张票。“就一张啊?”感激之余,

陶影还不满足。”爷们就算了,领孩子开开眼呗!不满一米一的孩了免票。实在不乐去,到

门口把票捣腾出去,够买俩西瓜的!”老张设身处地为她着想。

    她特地倒要带小也来玩。

    京城里难心有这一大片森然的绿地。未及靠近,便有湛凉的冷绿之气漫溢而来。仿佛正

要面临一座山谷或是一道飞瀑。小也从妈妈手里夺过门票,又含在喉里,飞快地跑向金碧辉

煌的寺门,仿佛一只渴极了要饮水的小动物。

    陶影突然有些伤心。不就是一座庙吗?怎么连妈妈都不等了,旋即又释然,带儿子出

来,不就是要让他快乐嘛!

    庙门口的守卫是一个穿着红衣黑裤的青年。想象中应该穿黄色工作服,现在这一身打

扮,令人想起餐厅和饭店。

    小也很流畅地跑过去,好像那是流量很大的泻口,而他不过是一滴水珠。红衣青年很敏

捷地摘下他口中的票,仿佛那是清明节前的一片茶叶。

    陶影用目光包裹着儿子,随着小也的步伐,这目光像柔硬的蚕丝从茧中袖了出来。

    “票。”红衣青年拦住她,语句简单得像吐出一枚枣核。

    陶影充满感情地指了指小也。她想所有的人都会喜欢她的儿子。

    “我问的是你的票。”红衣青年僵硬地说。

    “不是刚才那孩子已经给你了吗?”陶影安静地解释。这小伙子太年青,还没来得及做

爸爸。今天出来玩,陶影心境很好,她愿意有始有终。

    “他是他的。你是你的。”红衣青年冷淡地说。

    陶影费了一番思索,才明白红衣青年的意思:他们娘俩应该有两张票。

    “小孩不是不要票吗?”陶影不解。

    “妈妈你快一点啊!”小也在远处喊。

    “妈妈就来。就来。”陶影大声回答。附近有人围拢来,好像鱼群发现了灯光信号。

    陶影急了,想赶快结束这件事,她的孩子在等她。

    “谁说不要票?”红衣青年歪着头问,他挺喜欢人越聚越多。

    “票上说的。”

    “票上怎么说的?”红衣青年仿佛一个完全的外行。。

    “票上说不足一米一的孩子免费参观,超过一米一的孩子照章购票。”陶影自信自己背

得一点不错,但她还是伸手想从废票箱里掏出一张,照本宣读比背诵更接近真实。

    “别动!别动!”红衣青年突然声色俱厉。陶影这才感到自己举动不当,像冬天触到暖

气片似地缩回手。

    “您很清楚吗?”红衣青年突然称她为“您”。陶影听出了敌意,还是点点头。

    “可是您的孩子已经超过了一米一。”红衣青年很肯定地说。

    “没有。他没有。”陶影面带微笑地说。

    人们天生地倾向母亲。

    “他从这里跑过去,我看得很清楚。”小伙子斩钉截铁。他顺手一指,墙上有条红线,

像雨后偶尔爬上马路的蚯蚓。

    “妈妈,你为什么还不进来?我还以为你丢了呢!”小也跑过来,很亲热地说,好像他

妈妈是他的一件玩具。

    人们响起轻微的哄笑。这下好了,证据来了,对双方都好。

    红衣青年略略有些紧张。当然他是秉公办事,当然他明明看清楚的。可这个逃票的女人

不像别人那样心虚,也许,这才更可恶。他想。

    陶影果然很镇定,甚至有点洋洋得意,儿子喜欢热闹,喜欢被人注意,这种有惊无险的

遭遇,一定会令小也开心。

    “你过来。”红衣青年简短地命令小也。

    人们屏气静心等待。

    小家伙看了看他的妈妈,妈妈向他鼓励地点点头。小也很大方,轻轻地咳嗽了一下,又

揪了揪衣服,像百米赛跑冲刺似地撞开了众人的视线,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了红蚯蚓旁。

    于是——人们无可置疑地看到——红蚯蚓挂在小家伙的耳朵上。

    这怎么可能?!

    陶影一个箭步冲过去,啪地一下打在孩子的头颅上,声音清脆,仿佛踩破一个乒乓球

皮。

    小也看着陶影,并没有哭。惊讶大于疼痛,他从未挨过妈妈如此凶猛的一掌。

    “打哪也不能打头哇!”

    “这当妈的!有钱就买张票没钱就算了,也犯不着拿孩子撒气哇!”

    “是亲妈吗?看模样倒还像……”

    人们议论纷纷。

    陶影真慌了。她并不是想打小也,只是想把他那鸡冠子一样高耸的头发抚平。她悲惨地

发现,小也纵是此刻变成一个秃子,身高也绝对在这条红蚯蚓之上。

    “小也,别踱脚尖!”陶影厉声说。

    “没有,妈妈。我没有……”小也带出哭音。

    是的,没有。红蚯蚓残忍地伏在比小也眉头稍高的地方。

    红衣青年突然像早晨醒来时伸了一个懒腰,他的眼光很犀利,抓到过许多企图逃票的

人。“买票去!买票去!”他骄横地说,所有的温文尔雅都被红蚯蚓吮去。

    “可是,他不够一米一。”陶影感到了自己的孤立无援,顽强地坚持。

    “所有逃票的人都这么说。信你的还是信我的?这可是全世界统一的度量衡标准,国际

米尺证存在法国巴黎,是纯铂制成的,你知道么你!”

    陶影目瞪口呆。她只知道做一身连衣裙要用布料两米八,她不知道国际米尺保存在哪,

只敬佩这座庙里的神佛,它使她的儿子在顷刻之间长高了几厘米!

    “可是,刚才在汽车里,他还没有这么高……”

    “他刚生下来的时候,更没有这么高!”红衣青年清脆地冷笑。

    在人们的哄笑声中,陶影的脸像未印上颜色的票根一样白。

    “妈妈,你怎么了?”小也逃开红蚯蚓,用温热的小手拉住妈妈冰冷的手。

    “没什么,妈妈忘了给你买票。”陶影无力地说。

    “忘了?说得好听!你怎么不把自己的孩子给忘了?”红衣青年还记着这女人刚才的镇

静,不依不饶。

    “你还要怎么样?”陶影尽量压抑怒火,在孩子面前,她要保持一个母亲最后的尊严。

    “嘴还这么硬!不是我要怎么样,是你必须认错!不知从哪混了张专供外宾的赠票,本

来就没花钱,还想再蒙一人进去,想的也太便宜了是不是?甭罗嗦,趁早买票去!”红衣青

年倚着墙壁,面对众人,像在宣读一件白皮书。

    陶影的手抖得像在弹拨一张无形的古筝。怎么办?吵一架吗?她不怕吵架,可她不愿意

孩子看见这一幕。为了小也,她忍。

    “妈妈去买票。你在这里等我,千万别乱跑。”陶影竭力做出笑容。好不容易领孩子出

来一天,她不能毁了情绪,要让天空重新灿烂。

    “妈妈,你真的没买票?”小也仰着脸充满惊讶与迷茫。这神情出现在一张纯正的儿童

脸上,令人感到一丝恐惧。陶影的手像折断的翅膀僵在半空。今天这张票,她是不能买!。

若买了,她将永远说不清。

    “我们走!”她猛地一拉小也。若不是男孩子骨缝结实,几乎脱臼。

    他们到别的公园去玩。陶影要逗小也高兴,但小也总是闷闷的,仿佛一下长大许多。

    走过一个冰棍摊,小也说:“妈妈给我钱。”

    小也拿了钱,跑到冰棍摊背后:“老奶奶量量我多高。”陶影这才看到有位老太大守着

一盘身高体重磅。

    老太太瘪着啮,颤微微扶起标尺,一寸寸拔起,又一寸寸往下按:“一米一。”她凑近

了看。

    陶影觉得见了鬼:莫非孩子像竹笋一样见风就长?

    小也眼岖生出一种冰晶一样的东西,不理陶影,一甩头,往前跑。突然,他摔了一胶。

腾起在空中的一刹那,他像一只飞翔的鸟。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陶影赶快跑过去扶,就

在她走近的一刹那,小也忽地爬来,兀自往前跑。

    陶影站住了。她想如果自己追过去,小也会摔第二跤的。望着孩子渐渐远去的身影,她

伤心地想:小也,你真的不回头看妈妈了?

    小也跑到很远,终于还是停下来,回过头寻找妈妈。找到了,就又转过身跑……

    陶影觉得事情不可思议。她问老奶奶:“大妈,您这磅……”

    “我这磅准让您高兴!您不就巴着孩子长高点吗?别巴望着孩子长!孩子长大了,当妈

的就老喽!”老奶扔把啼呷得吧吧响。

    “您这磅……”陶影又一一次问。老人很和善,可她没把问题说清楚。

    “我这磅大点。让您贵着个头高点,分量轻点,时下不是都兴健美吗?我这是健美

磅。”老人慈样的脸上露出狡黠。

    原来是这样!应该让小也听到这话!小也已经跑远,况且他能否明白这其中的奥妙?

    小也的目光总是怯怯,好像妈妈是大灰狼变的。回到家,陶影拿出卷尺,要给小也重新

最一下身高。

    “我不量!人家都说我够高了,就你说我不够。你不愿意给我买票,别以为我不知道!

只要你一量,我一定又不够了。我不相信你!不相信!”

    陶影拽着那根淡黄色的塑料尺,仿佛拽着一条冰凉的蟒蛇。

    “陶师傅,您烙的小火烧穿迷彩服了!”一位买饭的人对她说。

    小火烧糊了,凹凸不平,像一只只斑驳的小乌龟。

    真对不起。

    陶影很内疚,她对工作还是很负责的,这两天常常走神。

    一定要把事情挽回来!夜里,小也睡了,陶影把儿子的双腿持直,孩子平展得如同缩过

水的新布。陶影用卷尺从他的脚跟量到脑瓜顶,一米零九厘米。

    她决定给红衣青年的领导写一封信。拿起笔来,才知道这事多么艰难!

    看着她冥思苦想的样子,当钳工的丈夫说:“写了又能咋样?”

    是啊,小也不知道能咋样,只是为了融化孩子眼中那些寒冰,她必须要干点什么。

    终于,她写好了。厂里有位号称“作家”的,听说在报屁股上发过豆腐块。陶影恭恭敬

敬地找到他,递上自己的作品。

    “这象个通讯报道。不生动,不感人。”作家用焦黄的指头戳着陶影给报社写的读者来

信。

    陶影不很清楚通讯报道到底是个啥样子,只知道此刻这样讲,肯定是不满意,看着焦黄

指头上的茧子,她连连点头。

    “你得这么写,开头先声夺人,其后耳目一新。得让编辑在一大堆稿件里一瞅见你这一

篇,眼前呼地一亮,好像在土豆堆里突然见到一个苹果。最重要的是,要哀而动人。哀兵必

胜你懂不懂?”

    陶影连连点头。

    作家受了鼓励,侃得越发来劲:“比如这开头吧,就改成:佛法无边,五龄孩童未进寺

门先长一寸;佛法有限,刚回到家就跟原先一样高了……当然后头这句对偶还不工稳,你再

考虑一下……”

    陶影拼命心记,还是没能记全作家的话。不过她还是又修改了一遍,抄好挂号寄出去。

    作家吃饭时来买小火烧。“您稍等。”陶影的脸镶在收饭票的小窗口,像一张拘谨的照

片。

    作家想可能是今天的小火烧又烤糊了,为了酬谢点拨之功,给几个糊得轻的。

    “给您。这几个特地多放了糖和芝麻。”陶影怯怯地说。这是一个白案上的烤活女工所

能表达的最大的谢意了。

    其后,是漫长的等待。陶影每天都极其认真地看报纸,连报纸中缝作录相机的广告都不

放过。然后是听广播,她想那些声音甜美庄重的播音员,也许会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一字不

差地把自己写的那封信念出来。最后是到收发室去看信,她想也许寺院管理部门会给她回一

封道歉信……

    她设想了一百种可能,但一种可能都没有发生。日子像雪白的面粉,毫无变化地流泻过

去。小也外表已恢复正常,但陶影坚信那一幕绝没有消失。

    终于,等到了一句问话:“哪里是陶影同志的家?”

    “我知道。我带你们去。”小也兴高采烈地领着两位穿干部服的老者走进家门。“妈

妈,来客人啦!”

    陶影正在洗衣服,泡沫一直漫到胳膊肘。

    “我们是寺庙公园管理处的。报社把您的信转给我们了。我们来核实一下情况。”

    陶影很紧张,很沮丧。主要是家中太乱了,还没来得及收拾。他们会觉得她是一个懒女

人,也许不会相信她。

    “小也,你到外面去玩好吗?”陶影设想中一定要让小也在,让他把事情搞清楚。真事

到临头,她心中不安,想象不出会出现什么情景。能有红衣青年那样的下属,领导估计也好

不到哪去。

    “我们已经找当事人调查过了,情况基本属实。不要叫孩子走,我们要实地测量一下身

高。”那位年纪较轻的说。

    小也顺从地贴在墙壁上。雪白的墙壁衬着他,好像一幅画。他不由自主贴得很紧,测量

身高勾起了他稀薄的记忆,重又感到那一天的恐惧。

    干部们很认真。他们先是毫不吝惜地在墙上划了一道杠,然后用钢卷尺量那杠刻地表的

距离。钢卷尺像一条闪亮的小溪,跳动在他们身边。

    镇静回到了陶影身上。

    “多少?”她问。

    “一米一,正好。”较年轻的干部说。

    “不是正好。你们过了一个月零九天才来。一个月以前,他没有这样高。”陶影平静地

反驳。

    两位干部对视了一眼。这是一个无法辩驳的理由。

    他们掏出了五元钱。钱是装在一个信封里的,他们早做了准备。他们量过墙上那条红蚯

蚓,知道它的缺斤少两。

    “那天您终于没有参观,这是我们的一点赔偿。”年长的干部说,态度很慈样,看来是

位领导。

    陶影没有接。那一天失去的快乐,是多少钱也买不回来了。

    “如果您不要钱,这里有两张参观券。欢迎您和孩子到我们那去。”年轻些的干部更加

彬彬有礼。

    这不失为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建议。但陶影还是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那个地方,对于

她,对于小也,都永远不会激起快乐的回忆。

    “你到底要哪样呢?”两位干部一齐问。

    是的,陶影在这一瞬,也在问自己。她是个生性平和的女人,别说是两位素不相识的老

年人登门致歉,就是红衣青年本人来,她也不会刁难他的。

    她究竟想要什么呢?

    她把小也推到两位老人面前。

    “叫爷爷。”她吩咐。

    “爷爷。”小也叫得很甜。

    “两位领导。钱请你们收起,票也收起。就是那天当班的查票员,也请不要难为他,他

也是负责……”

    两位干部。一看陶影说得这样宁静,反到有些无措。

    陶影把小也拉得离老人更近些:“只请两位爷爷把那天的事情同孩子讲清楚,告诉他,

妈妈没有错儿………”

 

 

   

 

 

 

 

 

 

 

友情:这棵树上只有一个果子,叫做信任

 

 

 

作者:毕淑敏

    现代人的友谊,很坚固又很脆弱。它是人间的宝藏,需我们珍爱。友谊的不可传递性,

决定了它是一部孤本的书。我们可以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友谊,但我们不会和同一个人有不

同的友谊。友谊是一条越掘越深的巷道,没有回头路可以走的,刻骨铭心的友谊也如仇恨一

样,没齿难忘。

    友情这棵树上只结一个果子,叫做信任。红苹果只留给灌溉果树的人品尝。别的人摘下

来尝一口,很可能酸倒了牙。

    友谊之链不可继承,不可转让,不可贴上封条保存起来而不腐烂,不可冷冻在冰箱里永

远新鲜。

    友谊需要滋养。有的人用钱,有的人用汗,还有的人用血。友谊是很贪婪的,绝不会满

足于餐风饮露。友谊是最简朴同时也是最奢侈的营养,需要用时间去灌溉。友谊必须述说,

友谊必须倾听,友谊必须交谈的时刻双目凝视,友谊必须倾听的时分全神贯注。友谊有的时

候是那样脆弱,一句不经意的言辞,就会使大厦顷刻倒塌。友谊有的时候是那样容易变质,

一个未经证实的传言,就会让整盆牛奶变酸。这个世界日新月异。在什么都是越现代越好的

年代里,唯有友谊,人们保持着古老的准则。朋友就像文物,越老越珍贵。

    礼物分两种,一种是实用的,一种是象征性的。

    我喜欢送实用的礼物。

    不单是因为它可为朋友提供立等可取的服务功能,更因为我的利己考虑。

    此刻我们是朋友,十年以后不一定是朋友。

    就算你耿耿忠心,对方也许早已淡忘。

    速朽的礼物,既表达了我此时此刻的善意,又给予朋友可果腹可悦目可哈哈一笑或是凝

神端详的价值,虽是一次性的,也留下美好的瞬间,我心足矣。象征久远意义的礼物,若是

人家不珍惜这份友谊了,留着就是尴尬。或丢或毁,都是物件的悲哀,我的心在远处也会颤

抖。

    若是给自己的礼物,还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好。比如一块石子一片树叶,在别人眼里那样

普通,其中的美妙含义只有自己知晓。

    电话簿是一个储存朋友的魔盒,假如我遇到困难,就要向他们发出求救信号。一种畏惧

孤独的潜意识,像冬眠的虫子蛰伏在心灵的旮旯。人生一世,消失的是岁月,收获的是朋

友。虽然我有时会几天不同任何朋友联络,但我知道自己牢牢地粘附于友谊网络之中。

    利害关系这件事,实在是交友的大敌。我不相信有永久的利益,我更珍视患难与共的友

谊。长留史册的,不是锱铢必较的利益,而是肝胆相照的情分,和朋友坦诚的交往,会使我

们留存着对真情的敏感,会使我们的眼睛抹去云翳,心境重新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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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约财富

 

 

 

    法人。

    自然人的对称。

    毕大夫把第一副乳胶手套脱下来。

    毕大夫把第二副乳胶手套脱下来。

    在第一副手套和第二副手套之间蕴含血迹,像胶水一般粘结着半透明的胶皮。

    “毕大夫,电话。”手术室护士喊。

    她依旧缓缓地脱她的手套。没有什么能让一个有经验的外科医生焦急、里面的那副手套

不能用了。手术中破了,有鲜红的病人的血液染进她的指甲缝,白求恩开刀的时候也遇到这

种情形,中了毒,后来就牺牲了。她只得临时再套上一副,好像在裂开的饺子外面再糊上一

层皮。

    她懒懒地问:“是不是我们家?如果不是,就说我手术还没完,谁的电话也不接。”做

完一场大手术,就像干了一天活的长工,筋骨欲散。

    “不是你们家的电话,是个女的,她好像很知道您的工作习惯,劈头就说,我有要事找

毕大夫,如果她不接这个电话,损失就太大了。我就问,什么事啊。能否交我们转告?她停

了一下说,是关于发财的事。”

    小护士说到这里,诡诘地笑了笑。“毕大夫,这年头,什么事都能打听,哪怕是找情妇

情夫的事,唯有发财不可问。每一笔财富后面,都有一个故事。您说是不是啊?”

    发财?

    毕大夫讶然不已,嘴唇在口罩后面无声地张圆了,口罩上就出现了一个优美的凹陷。这

个世界上,谁都可能发财。比如给她传电话的这个小姑娘,明天就可能挎上一位黑人酋长的

儿子。毕大夫绝不惊奇。收破烂的也可在月饼盒子里捡着成沓的钞票,或者干脆就是金项

链,毕大夫也不惊奇。唯有她自己——一个大学毕业有着主治医师头衔和精湛手艺的大夫,

人们已不称她姓名,而是尊称为“毕刀”的这个人,要是发起财来,就古怪了。

    大夫发不了财,除非毕大夫刚才给病人开刀的那个胆囊里,储存的不是一把泥沙,而是

若干克拉水钻。

    大夫能略有进项的渠道,就是收取病人的红包。虽说上面三令五申,但几乎所有的大夫

都靠它创收。从本意上说,毕刀是不愿意直接从病人家属手上拿钱的。那有一种趁人之危的

血腥味道。再有,她从不在手术之前收礼。不是廉洁,而是害怕天上有一种叫做概率的东

西。你就是再有把握的医生,也必须蛰伏在它的脚下。万一出了意外,毕刀心中有愧。不收

钱就手术,好比不要定金,她手术执刀的时候,就可以维持一种高雅的心态,感觉自己仍是

长着翅膀的天使。至于术后,病人康复,愿意给些馈赠,不拘多少,毕刀收下心安理得。要

是人家不送,毕大夫也不恼恨。像街头一个自得其乐的卖艺人,你给钱也罢,不给也罢,她

总是要自己吹呜呜呜响的笛子。

    毕大夫喜欢把人的皮肤切开时,血流出来的油腻感觉。喜欢能把切开了的皮肤,再缝得

像荷包一样漂亮的羊肠线。

    毕刀惊奇之后,决定立即接电话。她用酒精纱布揩干净指缝里的血痂。现在的伪劣产品

太多了,比如这双手套。只有病人是真的。毕大夫用指纹里还嵌着血丝的手,提起电话听筒。

    “喂,哪位?”

    “是篮子吗?你好难找。干什么呢?”对方轻柔的女声,绝没有因长时间的等候而焦

躁。她一定有一个极舒适的打电话的环境。

    从“篮子”这个只属于毕刀中学时代的外号里,她就知道是谁了。

    “曹末生,你好。我还能有什么事?就是忙着给人开膛破肚呗。”

    曹末生与她中学同学,原来睡上下铺位。后来一个去了东北,一个奔了西南。地理前置

词虽说不同,后缀的尾巴倒是一致,都是生产建设兵团。后来她们都成了工农兵学员,不过

一个学了医,一个学的是中文。直到最后脚前脚后返城。毕兰成为市属一家医院的外科主

刀,曹末生为京城某著名报刊的首席女记者。

    当年她俩散布在天南海北时,经常写信。要是在该收到对方来信的日子里,等不到鸿

雁,她们会立刻补写一封,好像是给信件造一个孪生姐妹,以防失去联系。

    等到她们同回了京城,彼此倒少了许多往来,经常几个月毫无声息,仿佛淹死在闹市的

人海中了,有时会频繁地一天通几次电话,为了同去看一场电影,你等我,我等你的,再三

约会时间,闹得双方的丈夫直嫉妒。

    少年时的友谊,假若经历了困苦而未曾磨断,就像冰镇的香摈,无论什么时候再打开瓶

塞,都会以极大的热情迸出泡沫。

    “喔……没什么事……只是想找你…聊聊天。”本来很亲切的一句话,曹末生却说得迟

疑。

    “不必先来一段温柔的话,联络感情。有话快说,我的双手还沾满了血迹。不要扭扭捏

捏,是不是又要介绍你的狐朋狗友,走后门住院?”外科医生只要说到他们的业务,嘴就像

刀子一般锋利起来。

    “真的没什么事。只是……想你。”那边的曹末生突然压低了声音,使这句话的末尾,

更有了黯然怀旧的味道。

    毕刀对着肮脏的话筒微笑了:“哎,末生,不要来这一套。你越这样我越确信你有事求

我。当年我们住宿舍,你夜里不敢一个人上厕所,要我陪你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腔调,你

是故态复萌啊,我在感到亲切的同时,不得不提高革命警惕。你直奔主题好了,毕竟我们已

经相识了30年,从13岁我们上初一那年算起。”

    “篮子,你不做外科医生了吗?”曹末生依旧很柔弱的样子。

    “没有啊。谁说的?我刚刚救了一个人的命。才下台。不是舞台,是手术台。”毕刀摸

不着头脑。

    “噢,我以为你改做心理医生了,把人剖析得这样入木三分。但是,蓝子。你错了。我

真是很想你。我真是想见你,今天下午五点,请你在4路公共汽车站等,我计算过了,这对

咱们俩来说,路程都一样远近,符合公平的原理。放下我的电话,就给你的家里打个电话,

说晚上回家可能晚。我不喜欢大家谈天的时候,有人不停地看表。好了,就这样说定了。不

见不散。”电话线那头的曹未生,优雅地说完她的话,不由分说地挂断了。

    毕刀愣愣地站在那里。从小就是这样,她看似很果断,但总是被柔弱的曹末生牵着走。

    现在,不管她有什么事,都要在指定时间到汽车站。而且,在所有的谈话里,曹末生并

没有一个字涉及到发财——这个重要的问题。

    下了班,毕大夫脱下白衣,换上会见宾客的衣服。她没有几件像样的服饰。在家的时候

穿家常服,在医院的时候穿工作服。剩下唯一可显示服装的场合,就是拥挤不堪恶味冲天的

公共汽车了。再好的衣服也会挤出皱褶来。女为悦己者容。毕大夫不想悦任何人。因此她听

天由命,总是像一个真正的蓝领,穿最简朴的服装。

    但会见曹末生必须要穿好衣服。因为这个女友太讲究包装了,毕大夫不愿自己显得像个

陪衬人。她换了一袭绢丝杨柳纺的铁灰色套装,走起路来,好像要发出金属的声音。

    毕刀喜欢套装。认为上下一样的颜色,给人古代盔甲的感觉,赋予职业女性凛然不可侵

犯的威严。当然啦,太像“铁娘子”了也不好,还得给自己残存一点柔媚的女人味。这个拾

遗补缺的担子就交给面料来承担了。今夏流行轻、软、薄。飘逸而高雅的绢丝纺,稍稍朦胧

了铁灰套装的刚性,使毕刀冷健中透出些许温情,就成了她最爱着的礼服。

    打扮停当,出了医院的大门。突然一个潦倒的老头拦住她,毕刀以为碰上了要饭的,恰

好没零钱,就狠狠心假装没看见走过去。

    没想到老头叫住她,说:“毕大夫,我等了您一天了……我是糯米的爷们。”

    毕刀一看就知道了他是某个病人的家属。她经常像包公一般被人拦路喊住,不是诉说冤

屈,而是请求对他们即将手术的亲人多加关照。

    唐糯米这个名称太有特色,毕刀在第一次写病历的时候就记住了她。但是,她不能叫这

个病人家属得意,以为自己比较特殊,就佯装完全没印象地说:“我一天接触的病人太多

了,对不起,记不清楚了。请您说说她是多少床?也许我能想起来。”

    “14床。她是14床,肚子里长了一个大瘤子的婆娘……”

    “噢,我想起来了。看我这记性。”毕大夫抱歉地笑笑。她的笑容很明朗。眼睛直视着

对方。按照通常的理解,这种坦率的目光是可以信赖的。但是你要小心,医生出现这种目

光,并不意味着他的努力与负责。那其实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

    “我求求您了!给好好做个手术,家里离不开她啊:孩子、猪、羊……都离不开她

啊……我想给您送点东西,可实在是没啦……我秋后再给您送礼了,我说到做到。她要是好

了,我在家给您立个牌位,我们全家给您上香………”

    老汉急不择言,但还是把他的意思明确地表达出来了。这些话,他已经在等毕大夫手术

的过程中,默想了千百次。而且他的膝盖籁籁抖动,时刻准备弯曲的样子。

    毕大夫温和地听着这些后,这对一个医生来说是难得的享受。她甚至做好了老汉一旦跪

下,马上搀他起来的准备。她喜欢病人的感谢,就像演员喜欢掌声一样,但下跪这种感谢的

方式太原始了一些。

    老汉终于没有跪,可能也是觉得周围人太多了,再加上自己婆姨的病此刻也还算不得太

重,这样的大礼,留着关键时刻再用吧。庄稼人还有什么呢?

    毕大夫并不是见钱眼开的人。对于那些最穷苦的病人,她绝不打钱的主意。人总要在自

己的行业里留一块净上,不是只为了钱才工作的。但这个比例小能太大,太大医生就永远摆

脱不了贫困了。因此毕大夫严格地控制着自己同情心的数量,只把它降临在最可怜最需救助

的人头上。

    这个农村来的老汉和他那个叫做唐糯米的婆娘,荣幸地入选了。

    毕大夫轻轻地拍了病人家属一下,然后很快地躲开了,怕在这短暂的接触中,有虱子爬

过来。

    她说:“您放心好了,我一定尽力为你的妻子开刀。什么都不要,你把钱给你婆姨多买

些好东西吃,人有了抵抗力,手术后恢复的就会快一些。就能早些回家照顾你的孩子和猪羊

了。”

    老汉的眼泪一下充满眼眶,说:“这可怎么说……谢谢呀,活菩萨……”他还想表达什

么,毕大夫不客气地说:“我还有点事。以后也不用再等着求我了。我说话是算话的。你安

心等吧。”

    在挤得人仰马翻的4路汽车站,毕大夫寻找着曹未生。渐渐气愤起来。

    按说人的脸是最显著的徽章,可在这夏日傍晚炙热如火的白光中,每一张脸都被汗水冲

刷得如同黄土高原,惊人的一致。整个城市是一个椭圆的用水泥制成的灰色发糕,像吸足了

热气的大气功师,开始吐纳粘稠的火焰。

    应该问问曹末生今天穿什么衣服。衣服真比脸的面积要大得多啊!毕刀开始怀疑自己是

否听错了地点,或是曹末生爽约。其实看看表,才过了一分钟,但她平日同曹末生约会,女

记者都会严格恪守西方人的规矩,提前5分钟到场,显示出不言而喻的教养。

    今天是一个反常。也许这一切都跟发财有关?

    毕刀决定等10分钟。要是10分钟之后曹末生还不来,就是好朋友,她也不等了。要知

道,医生也是时间观念很强的人。

    最主要的是她对发财不抱希望。

    突然,毕大夫感到臂弯处一凉,一股冷冷的感觉,顺着肘正中神经直抵手掌末梢的中指

指尖。

    回头一看,一个身穿雪白纯棉皱纱T恤和短裤的英俊男子,立在她的身后。用一根包着

银花纸的雪糕,碰了她一下。

    来人戴着硕大的变色镜,使眼光深不可测。唯有从镜框外侧散布的扇形皱纹看,判断出

他已不像他的身材显示的那样年轻,眼睛充满了笑意。

    不管怎么说,这个人不是曹末生了。

    毕刀镇静地注视着他。对一个外科医生来说,遇事冷静是第一素质。

    “看什么?不认识了?还不快吃?雪糕流的汤快把我的手都粘住了。”来人很亲呢地说。

    雪糕真的很软弱了,有乳黄色的汁液缓缓下移。

    “噢!原来是你!”毕刀接过了雪糕。

    来人是郑玉朗——末生的丈夫。

    “末生怎么没来?她有事吗?”毕刀极力吸吮着奶液,力争不浪费一点一滴。

    “末生没事。”郑玉朗掏出手帕,优雅地擦每一根手指,淋上奶油和没淋上奶油的都擦。

    毕刀快速嚼吃渐融的雪糕,她讨厌这种粘粘糊糊的局面。事无巨细,先处理最紧急的。

待手的危急状态告一段落,她抑制住心中的不快,尽量平和地说:“她没事,为什么不来?”

    当年在郑玉朗和曹末生的结合上,她是投反对票的,因此心里总存隔膜。现在人家的女

儿都上学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证明她当年的判断误差。见到郑玉朗,脸上总讪讪的。此

刻,她对曹末生没事不来赴约,自然大不满。但不能暴露在郑玉朗的面前,需保持住自己的

面子。

    凭着医生的敏感,毕刀觉察到这两口子在合谋一件事,把她牵连了进去。因此她要沉着

一点。

    “末生开始就没打算来。”郑玉朗微笑着说。

    毕刀火了:“这不是拿人开心么?她说好了来的,怎么变卦?”

    郑玉朗继续微笑:“她只说同你有个约会,并没有说一定是她来啊。”

    毕刀想想当时的对话,确是这样。但这更暴露出是一个蓄意的阴谋。

    她冷笑着说:“这么说,你妻子今天是让我同您约会了?”

    郑玉朗说:“听您的口气,好像觉得同我在一起,辱没了您的人格?”

    郑玉朗在一家大公司做事,风度翩翩。他同曹末生在一起,真是金童玉女。他自小就受

女孩子的青睐,说起话来大言不惭。

    毕大夫抱着双肘,以纯粹医生的目光打量着郑玉朗。惊奇他也是40多岁的人了,竟无

一缕久坐办公室人必不可少的赘肉。因两人呈丁字形站立,见他的侧背更是轮廓简洁,筋脉

蓬勃。毕刀知道,在雪白的精纺棉纱之下,是郑玉朗船板一样结实的背阔肌和斜方肌。

    把思绪拽回来,她说:“那倒不是。在我们之间不存在辱不辱的问题。只是若不是这世

上有个曹末生,咱们就是路人。我想不通有什么事情,同我相识了二三十年的曹末生不能开

口同我谈,却请出你来。”

    郑玉朗说:“我们不要站在光天化日下,好不好?南极上空有黑洞,紫外线能致癌。”

    毕刀原想说,有什么底牌,你趁早翻过来好了。但炙热的气浪把人烤得像羊肉串冒油,

只得随郑玉朗躲进一间小冷饮店。

    “你要点什么?”郑玉朗礼貌地问。

    “你们有砖茶吗?”毕刀问服务小姐。她在兵团时靠内蒙牧区不远,经年像牧民一样喝

砖茶,成了习惯。返回城市以后,总觉得绿茶太清淡,花茶又被喧宾夺主地熏掉了茶气。经

过一翻调查研究,她发现最像砖茶的是坨茶。平日常从茶叶店里,买那种包得像圆香皂一样

致密的茶叶。在朋友家没条件选择时,就喝花茶。看这家店这般考究,就大胆提出要求。

    “我们只有英国红茶。”小姐低着头,看着桌布的花边说。她还是懂茶的,挑了一种最

接近砖茶的品种。

    “好吧。就要它吧。”毕刀说。

    “您呢?”小姐问。

    “我要冰咖啡。”郑玉朗摘下了变色镜。

    “对不起,我们只有热咖啡。”小姐依旧低眉顺眼。

    “把热咖啡放到冰箱里镇一下,不就成了冰咖啡了吗?这是欧洲现在最时髦的喝法,我

不急,可以等。价钱可以加倍。”郑玉朗说。

    小姐喏喏而下。

    “你诱敌深入了这么半天,我还不知道你们的真实动机。是不是说出来,让我这杯茶也

喝得安心一点?”毕大夫小口啜着红茶,感觉这个来自大不列颠的茶精,实在是一般,皱着

眉说。

    “您一天的收入不一定能抵几包红茶的价格。”郑玉朗面对着桌子的空白说。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以自己付茶钱。”毕刀忿忿地说。她想,当年真应该多说这个

家伙的几句坏话,也许真能督促曹末生跟他掰了的,现在可好,沆煜一气,倒算计起老朋友

来了。

    “我只不过是说出了一个事实。我的收入当然比你多一点,但同这世界上的许多人相

比,我们都在不可遏制地堕入赤贫。”郑玉朗的冰咖啡还没有来,人气就愈发冲。

    “是事实又怎么样?我们都很清醒地知道这件事,用不着你提醒。”

    “你想不想改变它?”郑玉朗循循善诱。

    “不想。”毕刀很干脆地说。

    别看毕刀拒绝得很断然,其实谁能不想富裕呢?只是这些年来,她看过知识分子太多的

纸上谈兵,再也不想空议这个话题了。别看你郑玉朗衣冠楚楚,也没有太多的进项。曹末生

这个记者,招待会没少开,肚子里用公款积聚的油水不少,家里也颇有几箱粗制滥造的纪念

品,比如拉链打不开的公文包,走时不准的手表什么的,但硬通货并不多,郑玉朗也就是算

个中康吧,作出这种拯救他人于水火之中的大慈善家表情,叫人不快。

    “好。好极了。”郑玉朗轻轻地敲着桌边。“末生猜你会这样回答这个问题,我还不相

信。看来毕女士确实是不为商海所动,这使我们对选择你更有了信心。”郑玉朗很严肃地说。

    毕刀愈发迷惑,说:“我又不是一件商品,何来选择?何来信心?”

    “这个我们以后自会向你解释的,我不知末生同你说清楚了没有,看在你与她多年上下

同一张床的友谊上,今晚你能同我一道去看看她的父亲吗?”郑玉朗的面容越加凝重起来。

    “曹老?病了?”毕大夫轻轻重复了一声。如果她记得不错,老人家已经靠80岁了。

    曹末生的父亲是文化界的一位老前辈了,在相当一级的部门做领导工作。现在当然是退

下来了,但仍经常在报纸上露面。就像一颗庞大的彗星,虽说最灿烂的彗头已经闪过,但巨

扇般的彗尾依旧笼罩着半个天空。

    “曹老还会记得我吗?”毕刀响咕了一声。说实话,她不想领这个差事,少年时留下的

冷淡太深刻了。

    “是的。曹老现正在医院的病床前等着你。”郑玉朗肃穆地说。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

了。精明干练的女外科主治医师,像掉进一杯牛奶,范围不大,但四面浑浊。直觉告诉她,

这后面一定藏着一件事。但事的性质规模趋向,毕大夫可是一点也判断不出来。

    你甚至没法提高警惕,因为对方是你30年的朋友。一个秀外慧中的有教养的女人。一

个虽然毕大夫不喜欢可还要算得上出色的男人。现在,德高望重的曹老也卷了进来。三个人

已形成了一个漩涡,毕大夫跳不出去了。

    冰咖啡来了。杯子裹携着凉气,四周散发着飘渺的云雾。郑玉朗又叫了几样小点心以充

便饭,打算吃了就到医院去。

    “委屈你了。今天只能这样凑活了。”他很抱歉地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讲清楚。”毕刀抱着手。大有不说清楚了就绝食的意思。

    “不管事情是个什么结果,我都一定会同你讲清楚。只是,不是今天。一是三言两语说

不明白,二是马上就要到医院停止探望的时间了。虽说老头子那儿有点特权,也不好超时太

多。”郑玉朗率先站了起来,这不符合绅士的风度,但他顾不了那许多了。至于毕大夫吃得

饱不饱,他也不关心。

    现今的女士崇尚减肥,整个世界都崇尚轻。

    毕大夫只好说:“好。”就起身。一连串的安排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倒要看看曹家玩的

什么机关。

    的士停在翠柏森森的院落之前。

    斗拱飞檐。岁月把阴凉处的石板镀上城市罕见的青苔,走廊像街巷一样宽大,显示着当

年的建造者奢华的王者气派。

    这是外国人在大约一个世纪以前,用庚子赔款修起的医院。夕阳中,古典式的轮廓清晰

如铁。时光的流逝使它破旧,平添了些许和蔼的温情。

    他们走进高干外宾部。长长的甬道铺着深可陷人的地毯,竟把医院素有的消毒水气味也

吸附掉了许多,朦胧渗出豪华宾馆的气氛。

    走过一间间病房。门都关得紧紧,毫无声息。病房的门把手都是黄铜的,像一只只豹

眼,炯炯地瞪着来人。

    到了。

    推开门,病房里只开了床头灯,撒着均匀的光晕,给开着空调的病房清冷的空气,注入

了淡淡的暖意。一位须发洁白的老者,趿着软底拖鞋,缓缓地踱着方步,很有规律地在地毯

上走动着。

    听到人声,老人低吟了一句:“来了。”依旧不停歇地走自己的路。

    毕大夫和郑玉朗站在一旁,看老人若无其事地走着,口中呼出的气流,把一根很长的白

眉毛,吹得飘飘欲飞。一边走,老人一边很有韵律地念叨着:“918……919……”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几十年前毕兰送曹末生回她家时的压抑感,重又鲜活地莅临。

    她原以为老人走到1000步的时候就会停下脚步,没想到曹老全不受习俗制约,到了那

个整数,依旧不紧不慢地把地毯趟出两道浅壕。

    曹老的威严就在这沉默中渐渐生长。他明明约了你,你和他的女婿同时到达,他已经知

晓了,却完全无视你的存在,一心一意地做自己的功课。

    这是一种融入血液中的尊严的气势,它膨胀着,将两位中年得意的后生震慑,觉得自己

萎缩起来。

    老爷子顾自做着游戏,数到1100了,定住身,缓缓地回头,向他们和善地微笑。

    那笑容中有一种很感人的天真。

    毕刀以为他会说:让你们久等了之类的客气话。但她马上就知道自己错了。老爷子毫不

感到内疚,让别人等着他,是他一生中最常做的事之一。他的笑容,是因为自己终于完成了

走路的指标。

    “你是末生的同学。很好,听末生讲到过你。”曹老的确已经很老了,皮肤的面积比躯

体的实际面积大出许多,到处耷拉着丧失弹性的褶皱。他的牙齿不正常地洁白整齐,显然是

假的了。假牙使老人的声音夹杂清脆的回声,使布满老年癍的面孔不真实。眼睛出奇的亮,

尽管有早期白内障,从昏黄的瞳孔正中射出的光芒,还是有一种让你不由自主说真话的魅力。

    “曹老,您好。看您气色还好,不知您得的是什么病?”毕刀关切地问。她开口就问病

情,三分之一是出于礼节,三分之一是因为职业,还有三分之一,是为了掩饰自身的紧张。

    “不要谈什么病了。我住在医院里,天天来人谈的都是病,烦了。谈点别的,外面的

事。我喜欢和年轻人谈话。”曹老很干脆地打断了问候。

    “外面?外面还不是一夭乱哄哄的。大家都像工蜂似的忙,为了名和利,打得头破血

流……”毕刀说着,有口没心。如今大家都这么说,好像不这么说,就不了解社会似的,说

的时候,自然把自己洗涤一清。

    “我们年轻的时候……”老人的脸因为回忆显出光彩,老年癍也因充血愈发显出褐色。

    完啦!

    毕大夫哀叹一声,心想自己好倒霉啊!现在的时光,每三五年就可以构成一道代沟了,

和这位老前辈(虽说他是同窗好友的老爹),只怕已有10代以上的隔膜。再说,毕大夫这

一代人,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求学求职,自家吃过的苦,也足够教诲下一代的。渐渐增

长的年龄,已使他们自己滋生出倾诉欲,哪里还耐烦再听别人痛说往昔!

    好在曹老毕竟是多年的领导人了,即使在晚年,也能很节制地控制怀旧这个老年病,话

锋一转,对着毕刀说:“孩子,你是否很喜爱文学?”

    本来昏昏欲睡的毕大夫,没想到战火突然烧到自己身上,吓了一跳之后说:“喜欢看,

不能写。我平常倒是经常写字,摞起来的篇幅可能比一部长篇还要长。但都是病历。”

    曹老宽厚地说:“喜欢看,这就足够了。比如足球,当大伙说喜欢足球的时候,有几个

人是真能上场踢的?能在现场看的都不多,还不就是对着电视机的一块玻璃就说喜欢?”

    毕刀没想到老头还挺风趣的,而且思维敏捷,精神就聚集起来。

    曹老又问:“看过多少世界名著?”

    毕刀想了想说:“所有的吧。”

    轮到须发皆白的老人吓了一跳说:“我搞了一辈子的文学,都不敢说这个话。”

    毕刀自知失言,但话已然说了出来,她又不是轻易愿认错的,就硬着头皮坚持下去,不

过绕了一个小弯,说:“您是大家,知道得愈多就愈谦虚了。我不过是个普通医生,图书馆

里有的名著都看过了,再也找不出一本新的来了,所以就说这话了。记得有个哲人说过,已

知的世界是一个圆圈的内部,未知的世界是这个圆环的外部。一个人懂得的愈多,他的未知

的范围也越大。我是一个小圈圈,所以讲话就很随便了。”

    老人听了毕刀的诡辩,宽容地笑笑。接着问:“你觉着名著怎么样?”

    毕大夫想说,现在谁还看名著啊?但当着一个搞了一辈子文学的前辈,这样说就太伤他

的心了,于是说:“名著当然是名著了。经过了几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光的淘洗,那

么多双眼睛都看过,看了都说好……”毕刀突然孩子气的笑了一下。

    按照预定计划,今天的主角是老岳丈和毕刀。一直冷眼旁观的郑玉朗,觉得毕刀的这一

笑,实在是没有道理。只有女人才会在这样严谨的谈话里,无缘无故地添加佐料。干大事业

的男子汉,绝不如此掉以轻心。

    毕大夫真的是走神了。“看了都说好”——“用了都说好”——那是一种像手指一样玲

珑的捞面条的小工具,它的广告词就是这样写的。从理论上,你不觉得它有多么高明,但是

它真的把面条都捞干净了,你就会觉得这句话很出色。不由自主地记住了,让它在这个严肃

场合蹦了出来。

    定下神,看到曹老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等待下文。毕刀慌不择言,说:“噢,名著……

当然了,名著也是有缺点的啊………”

    “哦?好。你说说看,名著的缺点。”曹老眼光一亮。

    毕刀本是顺嘴说的,到了现在的份上,只有自圆其说:“名著,特别是比较经典的名

著,大多成书于18、19世纪,那时候没有电影更没有电视。作家们写到森林草原就要大泼

笔墨。要是写到皇宫宫邸贵族院落,您看吧,洋洋洒洒最少几千言。还有吃的什么穿的什

么,复杂得不行。要是现在,只要附上一张彩色插页,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再幽深的古堡也

能一目了然。包括我们的红楼梦也有这个毛病,一个大观园,费了多少笔墨。当然了,您可

以说这是留下了丰富的历史资料,养活了一大批红学家。可上般读者看的是小说,不是读资

料啊。这就是名著的缺点,或者说是名著的局限了……”

    毕刀侃侃而谈。作为一个医生,文学哪里是她的特长。但事到临头,她一贯的主张是咬

着牙先冲上去。

    曹老很注意地听着,说:“一家之言。一家之言。”

    毕刀心里窃笑,她哪里算得上是什么“之言”,不过是不想在郑玉朗面前露丑就是了。

    曹老调整了一下坐姿。郑玉朗不失时机地走过去,在老人的肩胛处轻捶起来,手法之娴

熟,可与旧日地主家的丫环媲美。

    毕刀在内心深处不以为然,她觉得人类一切过于亲呢的举动,都不应在光天化日下进

行。否则就有某种表演或是别有用心的味道。

    老人很舒适地享受着晚辈的孝敬。毕刀就觉得自己错了。也许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对这种

动作反感,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就格外珍惜后人的关切。或者明知是假,也自愿当真。

    之后曹老又问了几个问题,毕刀都恭敬地作答。但每个问题都是只答了一半,曹老就用

手指轻点茶几,表示已明白,可就此打住。问题涉及天文地理文史哲,虽说不是根深,但摊

子铺得很广。毕大夫模糊感到这好像是一场考试,但考的目的是什么呢?她完全不知道。

    她无所求,因此也不紧张。知道的,就拣着自己擅长的话,往外掏。总不能叫人太看不

起了自己。实在不明白的,就老老实实地说我不清楚。也不是她就特别地谦虚板正,而是长

期的医学实践养成的习惯,接触的都是人命关天的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强不知以

为知,是要用血来偿还利息的。

    曹老飞速地转换着话题,显示出和他的年纪不相符的敏捷。但岁数毕竟不饶人,他很快

露出倦意。

    一直在旁洗耳恭听的郑玉朗,相机递上一杯淡茶,说:“爸,您休息会儿,慢慢说。没

敢给您沏太浓的茶,怕您睡不着。”

    曹老倔倔地说:“我不累。”

    正在这时,门开了,身穿浆得笔挺工作服的护士走进来,态度很轻柔地说:“曹老的客

人,能否让曹老早一点休息?”

    毕刀心里早就巴望着护士来撵人,此刻忙不迭地站起来说:“曹老,您好好休养。我以

后再来看您。”

    曹老兴犹未尽,但体力实在不支,就不甘心嘟囔:“我感觉自己体力很好嘛,可他们总

是来提醒我有病。”

    大家微笑不语,对这种老小孩式的恼火表示充分的理解。

    “你们怎么来的?”曹老关怀地问。

    “打的来的。”郑玉朗说。

    “这么晚了,怕不好叫车了。我让司机送你们一下吧。”曹老很体恤地说。

    毕刀忙说不必。心想老头子真是不食人间烟火,越是晚上,大街上越好打的。公车私车

都上街拉客,满街蝗虫一般。

    郑玉朗没说什么,一时间摸不清老泰山的心思。老人家平日是很反对用公家的车,给家

里人接送客人的。今天这是怎么啦?

    老人开始给他单位的管车人打电话。那边答应的并不痛快,意思是要是曹老亲自用车还

好说,既然是别人,这么晚了,是不是……

    曹老火了。别看干瘦的一个疯老头,一旦火起来,威严不减当年。那边就乖乖地说马上

赶到医院来。

    焦急的等待。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就像火车站送行的人们,只等火车鸣笛了。大家就有

些尴尬。

    “曹老,您找我?”房间门嘭的撞开,进来一位穿和尚领文化衫的五短汉子,全然不看

客人,直冲曹老问。他的前胸印着“我没钱”几个拙劣的黑字,待他走到曹老身旁,就看到

他的身后印着“想发财”。

    “……是……啊。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小婿。”曹老从朦胧中惊醒,说。

    “噢噢,末生的爷们!听说多年了,一直没缘见,今个儿幸会幸会。我姓姚,叫我姚师

傅也成,叫我姚老大也成。有事言语啊,要用车,跟我说。曹老廉洁,他叫我出车,是派

车,我给您出车,是咱哥俩的事,您说是不是?”姚老大全然不顾医院的规矩,大声说笑。

    大家同曹老告别。老人家勉力半站起来,扶着沙发的扶手,膝盖显得很软弱。衰老的气

味像是用纸裹不住的油饼,散发出来。

    毕刀以她的医学知识明白,衰老最先表现在从一个动作到另一个动作的过渡中。老人在

他们面前不断地表现走路,也许不止是当官的习惯,可能是证明自己的活力。

    “篮子,你确实是一个好孩子。末生在家常提起你。我很喜欢你。”老人由衷地说。

    毕刀很严肃地点了点头。我们的朋友家里对我们的了解,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刻亲切。

但这点头是什么意思呢?是承认自己的确是个好孩子,还是说自己也很喜欢曹老呢?

    当然都不是。但毕刀只有点头。

    “假如我有了很多钱,你们知道我要干什么?”也许是看到了姚老大的后背,曹老突然

很有几分天真地说。

    郑玉朗当然知道,但是他绝不抢先说的。

    毕刀傻乎乎地真费心琢磨,“假如您真有了很多的钱……”毕刀觉得很意外,这么老的

一位老人了,而且还是我党的高级干部,似乎很淡泊金钱才对。钱对他还有多少意义?曹末

生家住的是一套旧时的亲王宅院。北京城里上好的四合院,基本上都是贵人们的私宅。单是

这套房子,就要值上百万元了吧?曹老离休前还有专门的奔驰轿车,现在也是随用随到的。

祖国的名山大川,曹老都已携家眷游历过,一路上迎来送往,下榻于当地最豪华的宾馆,回

来时拎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礼物。生了病可以住这样舒适的单间病房……老人还想要什么

呢?以毕兰不算太狭窄的眼光看,钱对这样的垂暮之人,实在是没太大的用处了。

    毕刀不止一次地想过,不但自己,就是曹老的女儿曹末生,拼上一辈子,也混不到曾老

现在的风光。

    如今的人们常说自己有了钱要怎样怎样,比如毕刀的儿子说有了钱就买一个屋子大的冰

箱,都装满冰激凌。毕刀的另一个因了离婚而伤感的朋友就说,她要在某一日买下北京城所

有的红玫瑰,然后在花丛中饮煤气身亡。毕刀对这一类的愿望一律表示尊重。她是医生。在

某种意义上说,医生都是萨特存在主义的门徒。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病已经得了,你觉

得多么不可思议,病也像钉子一样扎在你的身上了。一种想法就是一种疾病,一个人既然这

么想了,他就一定有这么想的理由。

    毕刀很惭愧地说:“我不知道您有了许多钱以后会拿来干什么。”

    在回答完成的一瞬间,她突然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这老头不会用最后的钱为自己

造一座豪华墓地吧?”

    “假如我要有了很多钱……”老人凝重地说,“我就立一个曹畏三基金。专门用以奖励

严肃文学,扶持日益贫困的文学事业,出老作家的选集、全集。录制过去的音乐唱盘。比如

抗日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各根据地的流行歌曲包括民间小调,现在抢救还来得及,要是再过几

年就很困难了。淹没了我们对不起子孙后代……”神往和痛惜的神情,轮替出现在苍老的面

庞上,暗淡的灯光隐去了邹纹,使这张脸充满了令人感动的虔诚。

    毕刀为自己对一颗苍老灵魂的臆测而不安。

    “得了吧!我的曹老!您前两天不是还说要是有了钱,先把咱的大奔修一修。不是我这

人乌鸦嘴,专拣难听的说。今个儿拉的是您的乘龙快婿和尊贵的客人,我可要高度提高革命

警惕。要是别人,说什么我也不拉了。那车的毛病您又不是不知道,弄不好要出人命的。您

这会儿又说什么基金会了,再等会儿又该想起希望工程了。跟您实说吧,这该大修的奔驰就

是您的希望工程,有了钱什么也别张罗,先修车!”姚老大的大嗓门把薄纱窗帘都拂动了。

    “是啊是……车当然是要修的,基金会也要办,要办……”曹畏三老人突然像孩子似的

不好意思。他的司机使他出了丑。

    终于告完辞,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

    坐进锃亮的奔驰230汽车,不想却比外面热得多。姚老大摇开车窗,说:“空调坏了。”

    大奔颠簸地滑行起来。毕刀的屁股是坐惯了公共汽车的,至多也就是“面的”的水平,

一时觉得还挺舒适。郑玉朗皱着眉头说:“这车变速齿轮的毛病大。”

    姚老大说:“行。是个行家。车也跟人一样,小病不治就攒成癌症了。车比人还不如,

人还能讲点精神,练个气功什么的。车只有一招,就是出事。不定谁倒霉赶上翻车了呢。”

    毕刀想,别的司机都不乐意说翻车,这个司机不怕。可总把翻车挂在嘴皮子上的司机,

没准更怕。

    毕刀突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事,问郑玉朗:“你们两口子,折腾了我这么一下午连带一晚

上,到底是什么事,你可还没告诉我呢!”

    郑玉朗仿佛没听见似的说:“都这么晚了,先送你回家吧。”

    毕刀不甘心,说:“你还是跟我讲清楚,我是个心里存不了事的人,你要是不说明白

了,只怕我连今晚上的觉都睡不好。”

    郑玉朗看着姚老大的后背说:“还是让末生同你谈吧。你们毕竟是老同学下。”

    毕大夫还想问什么,一见郑玉朗双肘抱肩,正襟危坐免开尊口的模样,知道也问不出什

么了,就闭紧了嘴。

    车里一时有些沉闷。

    “到哪儿下,提前言语。我最怕到了跟前才说话的主儿。要知道北京城里的路口规矩大

了,不是你想在哪儿停都行的。”姚老大吭吭哧哧驾驶着不大灵光的奔驰,在漫行道上开。

一辆辆蓝鸟皇冠奥迪桑塔纳林肯卡迪拉克,从奔驰车的左侧飞掠而过。

    姚老大安之若素,不焦不躁地缓缓打着方向盘,仿佛在耍一套太极功夫。

    但老迈的大奔不争气,应声颤抖了一下,好像经过了一个炮弹坑。

    毕刀回头看了看路,下了微雨,马路很平坦。浅浅的水滴像油膜镀在路面上,流淌着一

道又一道霓虹灯艳丽的光斑,仿佛一匹暗淡的缀着团花的绸缎。

    “喂!我说小姑爷,听老爷子讲,几个快婿中,就你的路子最野。怎么样?给咱打听打

听,有没有愿意要大奔的主儿?我跟他换,8成新的桑塔纳咱就干!这个车,也就壳子还像

那么回事,内里头都耗损完了,一个文化单位就没有钱修修。不过,可得快!趁现在这变速

轮还站着最后一班岗。要是彻底趴下了,没有几万块钱,它是彻底转不起来的。再说了,老

爷子都这个岁数了,要是哪天半夜里急诊上医院,突然车误在半道,我吃不了这官司。我一

个当下人的,也想通了,要的什么面子?图的什么排场?左不过是个穷开车的,平平安安把

主人送到了地方,这就是最大的面子!我也不管是什么牌子的车了,开着好使就行。人非草

木,曹老对我那是没说的,我得对得起他。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们会有钱来修奔驰230的。说句不好听的话,老爷子坐了一辈子的奔驰,不能叫他

死在桑塔纳里。”郑玉朗冷冷地说。恰好这时驶过一处紫蓝色的广告牌灯箱,他的脸就显出

潜水艇样的坚毅。

    “你们接着聊吧,我到家了。”毕大夫说。

    第二天是毕刀出门诊的日子。主治医师诊室,限挂20个号。挂号费1元,每张挂号单

医生可提2角钱,也就是说,同样是出门诊,在主治医师诊室干一个上午,可多得4元钱。

因此轮流出这种门诊,就成了公众的一种福利。

    其实在普通诊室里,也常常坐着主治医师。只是那里的挂号费都是归集体所有,看病的

医生一尘不染。

    毕刀有时想想可笑。医生还是那个医生,医术还是那个医术,只因屁股坐的凳子不同,

病家就要付出不同的价钱,就不免替病家叫屈。但细想起来,主治医师诊室的房间毕竟宽敞

一些,病人是单独就诊,不像普通号那里,一溜坐七八个病人,好像等着剃头的铺子。主治

医师诊室里还有一扇虽说不很洁白但很严实的屏风,给人一种安全的感觉。

    毕刀开始看病人,昨晚上没睡好,头痛欲裂。但一想到病人是把带着体温的一元钱塞进

挂号室的小窗口的,其中有2毛钱还将进入自己的腰包,就提醒自己一定要抖擞精神。

    看主治医师门诊的多半是些中年知识分子,他们真是有病啊,好不容易放下工作,来一

趟医院。挂一个专家门诊要10元钱,他们舍不得。5毛钱一个的普通号,他们又信不过刚

出校门像青枣一样毛愣的年轻医生。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身体和时间,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

主治医师号。除了节俭之外,还有一种惺惺惜惺惺之感。觉得这个年纪的医生像自己一样,

都是挑大粱有真才实学的。

    中年知识分子易早夭,毕刀格外认真地诊治,头上沁出薄薄的汗水。

    叫到16号了,她的神经渐渐麻木。她依旧温和地注视着病人,但目光像随手撒出的沙

砾,很散乱地罩在病人身上,已没了焦点。

    “您叫什么名字?”她机械地问眼前的女病人。

    病人没有回答,摇了一下头,浅浅笑着。

    “请问,叫什么名字?”毕大夫略略提高了声音。病人坚持缄默。

    “您的名字?”毕刀简洁地增大力度。她想这个病人可能失聪。

    “哎哟哟,我说篮子啊!你就真的殚精竭虑到了这个份上,连我也认不出了吗?”女病

人大叫。

    门口喊号的护士小姐闻声进来,不客气地说:“请您安静一点,这又不是自由市场!”

    毕刀先是膛目结舌,然后兴灾乐祸地看护士训斥女病人。

    “想不到是你。”她说。

    曹末生今天穿褥十分淡雅,一袭淡紫色的裙衫,清爽可人。

    “世上只有做不到的事,没有想不到的事。我要尽快地见到你,你说除了这个办法,还

有什么办法?”

    毕刀把听诊器搁在桌上,准备用看一个病人的时间同女友对话。

    “你们夫妇俩对我进行地毯式的轰炸,到底藏了一个怎样的狼子野心,现在该昭然若揭

了。”

    曹末生规规矩矩地并腿坐在专为病人准备的小凳子上说:“我父亲对你很满意,印象很

好。”

    毕刀说:“我真有点受宠若惊。有人对我印象好,总比有人对我印象不好要好。可是我

想不出这种好与不好,对我有什么关系?”

    曹末生说:“他考察了你,认为你可以做一个女企业家。”

    毕大夫不由自主地拿起了听诊器,这是她要为病人诊治时的第一个动作。然后说:“末

生,我想,我们俩,也许还要加上您的老父亲,有一个人,需要进安定医院。”

    曹末生冷静地说:“我们都很正常。特别是我的父亲。以他近80高龄的年纪,能思虑

出这样鼎力革新的计划,我觉得很悲壮。我本来是不愿介入这件事的,但我觉得父亲的举动

与一位我所尊敬的画家相仿,我要帮助他。”

    “哪一位画家?”毕刀好奇。

    “齐白石啊。他60岁以后大规模地改变画风,史称衰年变法。”

    “那您家老父打算变一个什么法呢?我觉得你们一家人在合伙演一出戏,把我拉来跑龙

套。”毕刀愈发摸不着头脑。

    “不不。你是主角。”

    曹末生急急反驳。

    “我是主角?那么谁是导演?”

    “社会。”曹末生冷冷地说。

    “你再说得明白一点,好不好?不过,要节省点时间,我还有病人。”毕刀认真起来。

    曹末生默不作声地从衣兜里又掏出了一张小纸片。毕刀不用看就明白了,那是第17号

挂号单。这个鬼机灵,居然多挂了一个号。

    “好吧。你说吧。现在我就是不想听也得听,因为你买下了我的这段时间。”毕刀把自

己的姿势调整得舒服一些,想必说起来话长。

    “事情是这样的。我父亲在位的时候,创建了一个九星出版公司。你知道,审批一个出

版社,要费许多周折。父亲为了严肃文学的发展,动用了他的许多老关系。用现在的话讲,

就是友情出演吧。可以这么说,要是没有我父亲,就没有这个九星的存在。这几年,严肃文

学大滑坡,出版公司的状况一直不好,徘徊于微利和轻度亏损之间。前几年不是兴承包吗?

出版公司的一个普通工人,好像叫什么浦为全的站出来说,他愿意承包出版社,每年给我父

亲所在的部门交10万元钱。

    “这当然是我父亲那样的文化人,巴不得的事情,乐得当甩手掌柜的,就同意了。现

在,几年过去了,浦为全居然分文不交。一问,就装穷,说是不景气亏损什么的。可是,你

看……”

    曹末生说着,从肩背的见棱见角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一大摞书。里面的内容一时看不

到,只见封面红的酷红,绿的惨绿。黑白对比鲜明的性感女星照片,像斑马的纹路使人眼花

缭乱。

    “这都是我从书摊上搜罗来的他们的产品,还是不完全统计。像这样在凶杀暴利色情边

缘行走的出版物,销路出奇的好。我问过书摊的老板,说出这种书会赔吗?他们说,这都是

从国外盗版来的,简直就是无本生意。焉有不赚之理?再有,据我的调查,那个浦为全出入

坐轿车,手提大哥大,比我父亲的排场大多了。要是出版公司不赚钱,他去偷来抢来的钱

啊?”

    “真他妈的恶仆欺主……”温文尔雅的女记者骂了一句脏话。

    “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说到为什么呀?”毕刀看了看表,虽说女记者买下了两个

号,后面还有几个病人要看的。

    “别急呀。我这就说到正事上了。最近我父亲让他们兑现合同,每年10万元。他们就

摆出泼皮无赖的嘴脸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不信你们可以到帐面上去查!你说到处有他

们的书,哪能不狰钱?他们说书商拿了书不给钱,要是不信你们也可去查帐!我父亲他们一

伙书呆子,哪里会查帐?!再说人家既然敢让你去查,必是事先做好了手脚的,听说他们请

了一个退休的高级会计师。你哪里查得出?父亲气得心脏病都犯了,这不是无法无天吗!”

曹末生微微有些颤抖了。

    看女友生了这么大的气,毕刀也随着气愤起来:“那就不让那个什么……浦为全承包好

了!”

    “这咱们就想到一块去了。父亲他们不能捧着金碗要饭吃啊!以后国家的拨款越来越

少,文人们再没有条件关起门来儒雅了。有什么办法啊,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父亲在筹划

着更换承包人,这一次,政权可要牢牢地掌握在无产阶级革命家手里。这个人,既要有经营

头脑,又要绝对忠试可靠。再不能选错接班人了……”曹末生像一个女政治家侃侃而谈。

    “那是。那是。”毕刀频频点头。钦佩之余,不免设身处地考虑:“只是这样的人到哪

里去找?”

    “不用找。现成就有一个。”曹未生胸有成竹。

    “你说的是我?!”毕刀大惊。联想起刚才的女企业家云云,才知道在这里埋伏着一支

兵马。

    “不是你。是我的丈夫郑玉朗。”曹未生字正腔圆地说。

    毕刀大松了一口气,笑自做多情。“这太好了。”她忙说。

    其实郑玉朗到底合不合适做承包人,毕刀哪里知道。只是人家的婆姨都说行,自己还唱

什么反对票?只要同自己无干,又何必认真。

    “你真这样认为吗?”曹末生半信半疑。

    “知夫莫过妻吗!”毕刀一口咬定。其实心里说,当年我反对你们结合,你还不是根本

不听我的?这次我可要要一个滑头了。

    “其实就我的本心来说,并不觉得他行。但我们全家都说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也就不

好再说什么了。你知道,我只有一个哥哥,生性懦弱,对从商从政没有一点兴趣,绝担不起

此担子。其余几位姐夫,也都是搞艺术的,不管闲事。为了父亲,我理应挺身而出,但抛头

露面,一个女流,终是不便。更何况我是曹畏三的女儿,恐怕有许多闲话。”曹末生缜密地

思考着。

    “即是这样,那就让郑玉朗当就是了。”毕刀惦记着余下的病人,心不在焉地说。

    “但是,老爷子不肯。”曹末生神色严肃。

    “为什么?”毕刀不解。

    “为了避嫌。”

    “这又不是私人开的买卖,既然一个普通的工人都可以承包,大学毕业的郑玉朗为什么

就不行了呢?钱都是在公家的帐上,不信可以查嘛!”毕刀说完,不由得笑了。今天怎么老

说查帐的事,值得这样认真吗?

    “老爷子清白一生,不愿晚节沾上污点。”

    “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内举不避亲吗?”

    “我们也都这样劝老爷子,但他就是执意不肯。”曹末生很焦虑的样子。

    “别着急。再想想办法。”毕刀安慰朋友。

    “办法倒是有一个。”

    “什么办法?”毕刀忙不迭地问。

    “我们全家思谋了半天,只有来个桃代李僵。由这个人出面竞争九星出版公司总经理的

座椅,把浦为全顶下去。枪杆子就回到劳动人民手里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只是这个人也不好找。”毕刀担忧。

    “我们已经找到了。”

    “谁?”

    “你。”

    风从窗外沁进来,把插在钉板上的挂号革吹得扑扑响。曹末生最后掏出的那张单子,险

些飞了起来。

    毕刀把单子往钉子的根部压紧,好像在给一棵小树培土。

    “啊!末生,我想你很清醒,可是这怎么可能?我是一个外科医生,对出版行业一窍不

通。我哪能做这种刀光剑影的总经理?真是……嘻嘻……”毕刀开始大惊失色,但很快就镇

定下来。曹末生从小就喜异想天开,她是有数的。怎么就当了真!

    “你不要笑。这是真的。我之所以先让郑玉朗找你,又让你见了我父亲,正是因为我们

是非常认真的。”曹末生脸上没有一丝玩笑意味,眉头竖起针形的皱纹。

    在相书上,这种纹路叫做“正义纹”,毕刀突然不相干地想到。

    看来这不是一个玩笑了,需要郑重对待。

    毕刀挺直身子说:“你们这样信任我,我该高兴才是。可你们想到我的态度了吗?我对

经营完全是门外汉。”

    “想到了。所以才委派我来同你细细地谈。”曹末生说。“我厌恶经商。”

    “这不是经商。是实业。实业救国。就是救不了国,起码可以自救。”曹末生冷峻地说。

    毕刀把自己的椅子往后退了退,拉开了同她的病人之间的距离。一般情况下,都是病人

有严重的口臭,她才行此下策。

    “我不会分辨经商同实业问微细的差异,我只是告诉你我不干。我们都是40多岁的人

了,我是一个很好的外科医生。我这一双手,简直就是宝手。我的每个手指都救过病人的性

命。我不想改行,对女人来说,医生和教师是最好的职业了,医生比教师还好。不论社会发

生什么样的变化,医生永远是受人尊敬的事业。”

    毕大夫说着,站了起来,习惯地把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袋里,听诊器冰凉的金属听头,

像一只光滑的小龟,把冷静坚硬的感觉传达给她的手指。

    医生把手插在白衣衣袋里,给人的感觉是倔傲而冷漠的。殊不知很多时候,是医生把自

身隐藏在白色的铠甲之后,为自己壮胆。

    “真的。末生。很抱歉,我还有3个病人要看,上午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毕刀说着走到门口,对门外的护士说:“请叫下一个病人吧。”

    护士略微有惊异,因为每次都是旧的病人走出来,才叫新的病人进去。

    医生的话就是命令。“18号——18号来了没有?再不答应,就叫19号了啊,18

号……”

    护士毫无感情的声音,在走廊的墙和挂着“防病须知”的镜框玻瑰上反射着,破裂成干

燥的碎片。

    曹末生明白了这是驱客,轻轻地站起来。

    毕刀内疚地笑笑,算是为她送行。她不愿这样对待一个有着30年友龄的朋友。朋友也

像出土文物一样,愈古愈好。人在中年以后,就很难再结交到披肝沥胆的朋友了。因此,她

有点伤心。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待过一段时间,再慢慢解释吧。

    曹末生打开随身带的另一只公文包。她不同一般的时髦女士,在这暑热难熬的夏季拎一

款小得可怜的香包,而是挟一个真正纯牛皮的经理包。

    她把几张薄纸片递给毕刀。

    那是今天主治医师门诊剩下的所有挂号单。

    很安静。

    诊室里的水龙头没关紧,凝聚了许久的一滴水砸落下来,清脆震耳。

    两位女士重新走到桌子旁,落座。只是由于方向的关系,病人曹末生坐到了医生的位置

上。

    有小孩的哭声传来。外科的旁边是小儿科。

    “末生,不必再说什么了。我喜欢当医生。”毕刀疲倦地说。同朋友相争是累人的事。

    “鲁迅先生说过,凡是愚弱的国民,病死多少是不足为惜的。”曹末生针锋相对。

    “我不是从国家来讲,只说个人利益。医生毕竟是最保险的职业之一。受人尊敬,收入

也还说得过去。”毕刀有意把自己说得很自私。现在的事情,如果公事公办,反倒不易说

通。你强调了个人利益,大家就谅解你了。

    “毕兰,推心置腹地说,这件事对我们的家族是有大好处,但对你,也是一件好事。你

刚才说到了收入。不错,医生永远是受人尊重的事业,在美国,什么人收入最高?医生和律

师。在中国,可就远不是这么回事了。现今收入最高的是老板和经理。这是一个机会,对我

们大家都有好处的机会。”

    曹末生好像在给毕刀讲解一道数学题。只不过当年在学校的时候,都是由毕兰讲给曹末

生听。

    毕刀的眼光聚焦在钉子头那一叠挂号单上。每一张挂号单都使她耗费精力,口干舌燥。

她的生命被这一张张薄纸片粘走,每一张挂号单回报她两角钱。在这之前,她没有觉得少

过,但是在这一瞬,她觉得自己的劳动和所得的报酬太不相宜了。

    “你是说,对我也……好?”毕刀迟疑了。

    “你依然可以做你的医生,不过暂时中断一下罢了。具体步骤是这样的。由你出面,把

出版公司承包下来。其余的事就都由玉朗来办,并不需要你操很多的心。我们的素质,比那

些最先发达起来的个体户优越得多。那些人更多地属于流氓无产者的范畴,当改革大潮初

起,善良的人们还在岸上观望的时候,他们就以特殊的嗅觉一跃而起了。知识分子就失去了

他们的第一次机会。

    “现在,第二次机会来了。我们再也不能失去了,因为很难说还有第三次机会。有些路

口错过了,就再也无法退回重新选择。我们应该挺身而出了。我父亲他们为共产党干了一辈

子,作为打天下的一代人,他们注定享有许多特权。许多贫民老百姓看了生气,我可以理

解,但并不服气。一个政权,如果连它的开国元勋的待遇都保证不了,这不是国家的悲哀

吗?可是,他们的时代毕竟就要过去了……”

    曹末生冷静哀婉地说。

    “书上说,做女儿的,一般都比较钦佩自己的父亲。”毕刀清醒地说。

    “谁的书?”曾末生问。

    “弗洛伊德语录。”

    “我真的很敬佩我的父亲在他近80岁高龄时还不甘寂寞,变法维新。他希望有好的汽

车,汽车就是他的腿。他希望建立一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基金会,弘扬严肃文学。你说这里

面有流芳几世的念头在内,我以为也是无可指责的。毕竟他百年之后,受惠的是后来人。假

如不是我们的社会人言可畏,郑玉朗完全可以出任总经理。为了把事情做得更完美,我们全

家想到了你。所以,我来找你,是为了私事。但它利我也利你,利私也利公。你可三思而

行。”

    毕刀漠然坐着。这是一个罕见的疑难病例。

    曹末生悄声说:“你当名义总经理还有一笔收入。当然我知道你绝不会是为了这个而

干,但我得告诉你。不是按市场规律办事吗,我们遵循游戏规则。”

    毕刀嘶哑着嗓子说:“这事真是太突然了。容我和自家先生商量一下。”

    曹末生说:“尽快把结果告诉我。当年部里和浦为全口头签的合约就要到期了,对新一

轮承包人的审查就要开始。假如你不愿意,我们还得另物色别人。当然,篮子,我们以前是

上下铺,希望以后也成为左右手。”

    曹末生走了。

    毕刀走出医院时已经很晚了。因为虽说上了门诊,但病房里你的病人还要照常处理。平

日都已习惯的事,今天就觉得不合理。一个人等于干了两个人的活。

    出了大门,刚要拐弯,突然她的衣襟被人揪住了。

    一看,是唐糯米的老汉。青筋毕露的手把毕刀的真丝裙衫钧得跳了线。

    毕刀正有心事,就不耐烦地说:“不是已经给你说过了吗,我会认真给你的婆姨开刀

的。你要老是这样缠着我,我就不管你们的事了,让一个实习医生给你婆姨做手术。”

    “别!可别!人家都说您医术高,您就可怜可怜我家,我们大老远地来一趟京城不容易

啊!我再也不敢烦您了,连一句多余话也不跟您说了。今儿的事,都赖我那个蠢婆姨啊!村

子来了个人,看我们手术了没。给带了一瓶香油,自家恍的,可香咧。我婆姨说,给毕大夫

尝尝吧。东西不是个好东西,可新鲜,是个土产啊。我在这外头等了您一天哪,您就收了我

和婆姨的这片心意吧。”

    老汉说着,把一个橙红色的小瓶抖嗦着擎了过来。清亮的油液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反

射着西下的阳光。自家油瓶口封闭得不好,有浓郁的芝麻香气四处飘散。

    “不要这样。”毕刀拦着说,“我一定尽心尽意给你们做手术就是。”

    虽说先生是最爱吃凉拌菜搁香油的,虽说这么好的香油全北京难找,毕刀还是不想坏了

自己手术前不收礼的规矩。

    唐糯米的手术只是把脾脏上的巨大肿瘤摘除。看起来怪吓人的,其实脏器摘除是比较简

单的手术。

    没想到老汉突然急了,浑黄的眼泪迸出眼眶,像蜗牛一样爬在苍老的面

    “是不是我婆姨的病没得救了?您连这一点乡下的土产都不收我们的了?是不是您打定

主意,要实习医生给我婆姨做手术了,不愿欠了我们的人情?是不是嫌我们的油也是脏的?

我没打开过瓶瓶,连一滴也没尝过啊……”老人哀痛万分。

    毕刀只得接了这瓶被攥得汗渍渍的香油。油的温度很高,好像要沸腾。

    毕刀迫不及待地等先生回家,比热恋时还焦急。

    “回来了?我有件事要跟你说……”毕刀一边端菜碟子一边说。

    先生在一家将要倒闭的工厂当党委书记,遇到什么大事都镇定自若。

    “说什么也得让人吃饱了饭啊。饿着肚子的时候,出不了主意。”他操起筷子。

    毕刀不管这一套。一边给丈夫盛饭,一边把曾氏家族的计划塞进丈夫的胃。

    “就是说他们让你当傀儡?唉呀,我的老婆!你怎么连这个弯子都绕不过来?这是拿着

你的名义做抵押啊!你是什么人?劳动模范,五一奖章获得者,三八红旗手……喂,还有什

么光荣称号?我的老婆?这些都是无形资产,值大价钱的。”先生在厂子里,是几千人的主

心骨,平时很庄重的。但他回到家里,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毕刀有时打趣地说,你在厂子里,就是这样对广大工人阶级说话的吗?

    先生就说,当然不是。你愿意听那样的话,我立刻就对你长篇大论。

    吓得毕刀连连说,你还是这样说落后话吧。

    “还当过党小组长。”毕刀补充。

    “你在各方面几乎是无可挑剔的,所以你更要问清钱的事。”先生剔着牙缝,郑重相告。

    “可是我还没有决定干不于呢!”毕刀简直觉得一向主次分明的丈夫,这一回颠倒了顺

序。

    “这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先生严肃起来。“我看曾家是顺应了潮流。古语道,君子

之泽,五世而斩。现在的所谓贵族,不要说五世,三世之后仍能凭自己的本事,创出一份业

绩的就很少了。

    “曹老宝刀不老,曹氏女儿女婿齐上阵,这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人家既然求到你的头

上,给人助助兴有何不好?起码没有什么风险,不然我们两个都在岸上晾着,何时才能发

达?我自然不好有大动作,你将计就计练一回傀儡总经理,熟悉了情况,积累了经验,将来

焉知不能做一把真正的总经理呢?”先生谈得兴致勃发。

    毕大夫连连摆手说:“我哪有那份野心?!”

    先生说:“我说的是以后,并不是现在。他们之所以选中了你,就是看中了你的毫无野

心,不构成威胁。你在现阶段,绝对要听他们的。待羽翼丰满以后,再甩开他们干也不是不

可以。他们不是说原来的那个浦为全有轿车大哥大吗?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有呢?要知道,毕

竟你是总经理啊!这香油可真地道,能把人香一个跟头。多少钱一斤?”

    “这香油不是买的。”毕刀淡淡地说。

    毕刀有些迷惑。就这么一件事,怎么使所有的人都显得老谋深算起来?

    毕刀把自己同意合作的意向,通知了曹末生。曹末生让她直接同郑玉朗谈。毕刀不愿意

理郑玉朗,但具体的问题又必须同他当面磋商。

    他们将招标时可能遇到的情况,事先进行了讨论。名是讨论,实际上都是郑玉朗一个人

在说。毕刀对于出版社的经营和管理业务,完全是一摸黑。刚开始就很烦。掬着曹末生的面

子,硬着头皮往下听,居然也就听出了一些名堂。她天性聪颖,加上郑玉朗的阐述简明扼要

又切中要弊,几个回合谈下来,也就不再是个出版盲了。

    部里那方面,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更换出版社承包人的准备工作。气球放出去了,还真有

几个行家里手跃跃欲试,都递交了详尽的承包方案。

    曹老告知部里,他郑重推荐一个很有思想很有能力的女医生,来参加夺标。

    医生?还是女的?这不是风马牛不相及吗?大概是曹老这次住院,这个医生对曹老的治

疗格外认真吧?负责此项事物的副会长这样想着,就把同毕刀的面谈安排在了所有应征人的

前面,想预先把她淘汰掉。

    会面的时间订在明早8时。

    明天又是毕刀出门诊的日子,她很不情愿耽误了工作。不仅仅是因了钱,由于她的医术

好,很多病人都是专来看她的门诊的,还有唐糯米的手术方案,还要继续研究一下,这是她

每次手术前的惯例。现在就全耽误了。

    但是没办法。这不但是一个海,而且是一个旋涡,跳进去就身不由己。

    毕刀请了假,说是她的在奶奶家上学的孩子病了。请假很顺利,没有一个人怀疑她在说

谎。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心里很不安。心想孩子可不要真的病了,那就是上天对她的惩

罚了。

    本来郑玉朗的意思是让她单刀赴宴,毕刀这一次是出奇的顽强,说什么也不肯。

    “这不成!这又不是抢救病人,肠子肚子流出来我都不怕。对经济方面的事,我是初级

阶段。要是哪句话说差了,我倒没有什么,一甩手走了,回去照旧开我的方子去,可你们家

的马歇尔计划就全毁了。”毕刀特意突出了那个“家”字。

    郑玉朗迟疑说:“今天晚上,我岳父会再次打电话给副会长,强调他是出版社的创始

人,强调这一次承包人非你莫属。所以无论你谈得怎么样,估计结果都是一样的。你就放心

好了,我现在过早露面,恐不好。”

    “但你迟早是要露面的,是不是?我认为早露比晚露好,不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人家

反倒惊讶。再说,按照国人的心态,对男人比对女人信任得多。特别是这样的大事,还是有

男子汉出面比较好一些。”

    毕刀也不知自己说得有多少根据,只是怯场。她开始恨自己的丈夫,其实和曹末生的友

谊,对曹老的尊敬,都不是她投身这件蹊跷事的原因,只因自家的先生显出强大的兴趣。

    “不成。我现时不能露面。你必须一个人去。”郑玉朗思忖片刻,很强硬地拒绝了,语

气中渗出凛凛的威严。

    毕刀一下子火了。从来没有人这么居高临下地对她发号施令过。我不过是看在多年友谊

的分上,演一出两肋插刀。你还真的拿出老板的架子来了?老子还不干了呢!

    “你必须跟我一起去。否则,我们这场游戏到此结束!”毕刀冷冷地说。

    郑玉朗怪自己疏忽。妻子说过,她的这个朋友也有极锋利的一面。自己这几天只看到她

虚心求教的一面,竟把她看得太软弱了。事情到了现在的分上,硬顶就成僵局。他强制自己

脸上的肉,温柔地抖了抖,说:“那么好吧,我的总经理先生。只是,我以什么身份出现

呢?”

    “我的副手。您将来不是名义上也要是我的副手吗?虽说实权是你的家族的,我不过是

个皮影。”

    郑玉朗不去理会毕刀话中的蒺藜,大度地说:“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好吧,我出任你

的副手。但主角还是你唱的,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说话。”

    第二天,他们准时到达约见地点。

    这是一座破败的四合院,只有那几柄枝叶苍苍的巨大古柏,说明这里曾经有过的威势。

    汪伦副会长基本上还算矜持地接待了他们,神态中有掩藏不住的查询之色。

    会议室里,双方隔着古老的木茶几端坐着,好像对峙的等号。

    毕刀从未有过的拘谨。她经历过许多刀光血影的场面,虽说刀是手术刀,血是病人之

血,也算见多识广了。但今天这个场合,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目光顽固地盯在自己的长袜上,晦气地想这双灰色的袜子于今天的气氛,真是很不

相宜。灰色使她原本秀丽的双腿显出白蜡样的虚伪光泽,她不知道把腿藏在哪里好。

    “我们还是成丁字形坐吧。这样大家都亲切些。”郑玉朗像主人一样调配起众人的座位。

    汪伦坐在了窗前的沙发上,苍白的头颅映着纱窗外的翠柏。

    呈90度直角处,坐着郑玉朗和毕刀。

    三人都衣冠楚楚,促膝交谈的样子,但有一种隐然的张力,暗浮在空气中。

    “毕女士是怎样得知我们这里有这样一家出版社,并决定要承包的呢?”汪伦副会长单

刀直入地问。

    郑玉朗和毕刀一下傻了。他们准备了许多业务上的问题,但是独独没想到这个不是问题

的问题。他们就觉得对方有些阴险,甚至是弄清了他们的底细,故意敲山震虎。

    其实汪伦的骨子里是个文人,对商务谈判并无经验。他只是很奇怪,是什么渠道,把这

样一个端庄干练的女医生吸收到完全陌生的领域来的?他随心所欲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给

了预谋的总经理副总经理一个冷不防。

    “这个……这个……是这样的……我是听……”毕刀张口结舌,差点就要把曹老先生供

出来。

    “这个无可奉告。”郑玉朗果断地堵截了话头。

    汪伦像山植一样红而圆的面庞出现了很尴尬的神色。不过,他到底是好好先生,不自在

了片刻,也就恢复正常了。

    “毕女士作为很有经验的临床医生,”汪伦掀动茶几上的一叠纸,毕刀认出那是几天以

前郑玉朗让她写的个人简介。“怎么就能弃医从工,改作自己完全不熟识的业务呢?你是否

有把握做好它?”

    这个问题倒是演练过多遍了。

    “我虽喜欢医学,但更欣赏鲁迅先生说过的话,愿意投身到教育民众的工作中去,做企

业家于实业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我平时也很注意积累这方面的知识……”毕刀神龙见首不见

尾地谈了几点管理经验,都是郑玉朗临时教她的,现买现卖。汪伦副会长也是个外行,听得

云苫雾罩。

    毕刀不敢恋战,赶紧把烽火烧向郑玉朗,说:“一个好汉三个帮。我已经物色到几位很

有经验并从事过这方面工作的专家,比如这位郑先生,已答应出任我的副手。世上无难事,

只有肯登攀。我们众志成城,相信心想事成,下面让郑先生说吧……”说到最后,简直有点

语无伦次了。

    毕刀长吁一口气,总算把这一席话大致不错地背完了。特别是不失时机病人就是你的自

留地,你不在,别人也不好替你锄草捉虫。有几个病人的医嘱要马上更改。病情变化了,就

像季节变化了,要随之增减衣服。你没给病人及时更动医嘱,就像天热了,你不给孩子换单

衣,孩子就只好热出痱子。毕刀有些愧恧,她以前是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的。还有几张检查

单也堆在那里,像是侦察兵抓回来舌头吐出的情报,也因她这个总司令不在,毫无意义的散

落着。

    “毕大夫,您的孩子的病好些了吗?”小护士关切地问。

    “孩子的病?……啊啊,好……好些了。谢谢你们这样惦记着。”毕刀埋头处理病历,

以掩盖自己的失态。

    “明天有唐糯米的手术,您可得休息好了。家里有病人,最熬人了。一场手术就是一场

仗。”小护士老气横秋地嘱咐她,毕刀觉得很温暖。

    按照以往的惯例,应该再把唐糯米的手术方案推敲一下。毕刀看了看表,匿名信约会的

时间快到了。

    出了办公室的门,她看到唐糯米的丈夫。老汉眼巴巴地看着她,希望她能主动地过问点

什么。病人的家属一般不敢打扰医生,总是潜伏在医生必经的路上,想让医生在看到自己的

同时,联想到自己卧病的亲人,多想出治病的好办法。

    毕刀不耐烦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呢?是你婆姨的病我知道了,你就不要再罗嗦了?还是手术没有问题,你

就放心好了?毕刀自己也说不明白,只是想快点摆脱繁杂的事物,去把匿名信的谜底揭穿。

    毕大夫远远地就看见,在儿童乐园的入口处,有一个身穿很干净的旧军装的中年男人,

安详地站着。

    这是一套假军装,从来没有缀过领章帽徽的军装。这个瞒不过当过兵团战士的毕刀。军

装的领子是均匀一致的浅绿色,没有领章遮避过的浓绿方块。

    毕刀径直向他走过去,那个人也迅即迎了上来。

    “你就是……”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但毕刀说了半句就没了下文。她总不能

说:你就是匿名信的作者吧?虽然她极想这样说。

    “你就是……毕兰大夫吧?”来人说完了这句话。

    “是的。”毕兰很矜持地说。事情就这么开始了,似乎比她设想得简单。

    “我的名字想来你一定是很熟悉了。这两天,我的耳朵一直发热,有人在不断地重复我

的名字。”来人说。

    “我并不知道您是谁。”毕刀直截了当地说。

    “我是浦为全。”来人伸出了他的手。

    浦为全?浦为全是谁?这个名字很熟,似乎震动过自己的鼓膜多次,但她确实没见过这

张像黑人领袖曼德拉一样,泛着釉彩的黑脸。

    她歉然一笑说:“真对不起,我不记得了。也许是当医生每日接触的姓名太多,我对人

的名字反应很迟钝。您能介绍得再详细一点吗?”

    浦为全笑了,笑得很尽兴:“我就是您企图颠覆的那个人——九星出版公司的现任总经

理。”

    喔!

    狭路相逢。

    毕刀确实从郑玉朗和曹老还有山楂会长嘴里,多次听到过浦为全这个名字。但那只是一

个抽象的音符。她似乎从没想到,那是一个活生生的散发着烤人热气的男人。

    毕刀一时有点窘。

    “您——好——”她拉长声音说。她并不想问他好,甚至不想见到他。问好只是基于礼

貌,拖长时间以调整情绪,她后悔没让先生一道来,或者干脆应把郑玉朗揪来。

    “很想同您详尽地谈一谈。”浦为全单刀直入。“噢……好。我还有一个助手,让我打

个电话,约他来一道谈吧。”毕刀终于想出计策。

    “您说的是曹畏三的女婿郑玉朗先生吗?我看就不必了。你们还并没有取我而代之,这

次也并不是移交工作。我只是想同毕女士单独谈一谈,我知道您似乎不太乐意。但你我之

间,这样一次谈话是不可避免的。迟早而已,早比晚好。”

    毕刀不是个拖沓女性,既然一定要发生,索性早点挑明了好。她点了点头。

    “我们在哪儿谈呢?”浦为全环视四周。儿童公园的转马孤伶伶地兜着圈子,只有一个

孩子坐在一匹黑马上,他的父亲奋力地推着马屁股,整个马群咿咿呀呀地旋转。

    “还很复杂吗?像中国入关的乌拉圭回合?”毕刀原以为三言两语就可解决问题。

    “一言难尽。我希望能有一个比较好的谈话环境。到我的出版公司去吧。您也可以参观

一下。”浦为全以主人的姿态热情相邀。

    “这……恐不合适吧?”毕刀虽没有商海知识,也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一个陷阶。假若真

的承包成功,毕刀就要以崭新的身份,出现在公司的员工面前。那么这一次见过她的人,就

会有猜测和传言。此刻还是不见为好。

    浦为全并不勉强,点点头说:“以后再去也好。那这一次就到我家去好了,看看我是否

如外界所传,已然暴富?”

    毕大夫淡淡一笑,说:“我也不是公检法。府上改日再去拜访。”她从小就不愿意到陌

生人家里去。

    “那么……到哪里去呢?”浦为全真的有些犯愁。“要不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这么早就吃饭啊?我实在吃不下去。”毕刀这一次说得倒是实情,医生的生活是很规

律的。

    “要不,到您的家里去吧?”浦为全不动生色地说。他并没有因毕刀一而再,再而三的

拒绝而恼火,只是以不断的建议重申自己的主张。

    “这个……”已经拒绝了多次,毕刀真是不好意思再说“不”了。虽说不想把一个生人

引到自己家,又一想,匿名信人家都送得到,想必也没什么可保密的了。就想答应了算了。

但她的脸色还是不很情愿的样子。

    浦为全看在眼里,说:“初次见面,毕女士若是觉得太唐突了,以后我再登门拜访。我

刚想到了一个好的去处,又安静又闲适。人不多,也不少。既可以交谈又比较符合安全的要

求。”

    毕刀被人窥破了心思,略有些尴尬。听说有这样一个好地方,忙说:“在哪儿?”

    “就是这儿——儿童乐园。我们一块去玩大型游艺机吧!”浦为全掏出钞票,“我请您

玩这种很惊险很刺激的成人游戏。”

    毕刀再不能拒绝了。

    浦为全买了最为昂贵的游乐园通用门票——就是进得门去,不论多么奇妙的游艺机,你

都尽可以重复乘坐,再不需单独买票了。浦为全又周到地买了面包和饮料,丢了一份给毕

刀,说:“让我们来一次真正的夏游吧。自打我当了总经理,就再没有轻松过。”

    正是上午,游乐园里人不多,但也不很少。轻微的暄闹给人以勃勃的生意又不太嘈杂。

高耸入云的摩天轮像巨大的水车,缓缓滚动,切割着湛蓝的天空。每一架悬挂的小房子,都

像神话布景似的,摇摇晃晃地被送上天穹。有游人的小屋就紧闭着门,不知他们在天空中讲

着什么。没人的小屋子的门就虚掩着,好像藏着巨大的秘密。

    远处的翻滚过山车,像红色蜈蚣。先是假装镇定地攀爬着,突然一个凶猛的俯冲,然后

像气血攻心晕了头,疯狂地来了一个大回环,紧接着又是一个乾坤倒置……游人裂帛一般齐

心协力地惊叫,震荡衰字。

    在最忙最乱的时候,居然有机会来玩。真是不可思议。毕刀想。

    他们先上的摩天轮。

    一座标号为13的蓝色小房子,像一条校辫鱼敏捷游来。服务生将房门拉开,小房子继

续沿轨道弧形滑动,当它位于巨大圆周的最低点时,浦为全抢先,毕刀随后跃入,服务生将

房门闭好。

    尖顶的小房子里面洁净平稳,好像森林深处供七个小矮人居住的宿舍。面对面的两排椅

子,赭色的皮面像岩石一般牢固。

    极细碎的咯吱声从靠近轮轴中心一侧传来,提醒你这不是在地上,而是在飘渺的空间。

小房子像空水桶,被一种无名之力牵引着,无可遏制地升向高空。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下,四目对视。

    “这真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毕刀说。

    “是的,没有窃听。只要你没带录音机,我们所有的话将随风而逝。”浦为全说。

    “我带那个干什么?我们俩的谈话不是纯粹的私人谈话吗?”毕刀这样说。心里还真生

出了遗憾,要是带了录音机就好了,可以请先生逐字逐句地分析,有风从栏了铁条的窗户鱼

贯而过,使人顿生寒凉。

    “我也没有带。我有的时候会带。但今天确实没有,你放心。当总经理有时要生小人之

心,这是职业需要。但今天我很坦荡。先说说我的经历吧,因为我对你已经很了解,而你对

我一无所知,这不公平,我这个人喜欢公平……”浦为全沉思着说。

    蓝色小屋已经升到摩天轮的最高点了。一瞬间,无依无傍,飘荡在碧空之中。

    “你是说,你对我所知甚多?”毕刀愈发觉得寒意浓了。

    “是的。”浦为全不掩饰地说。

    “你雇了私人侦探?”

    “不要说得那么耸人听闻。您大小也算个知名人士,打听起来并不太困难。只是要弄清

楚你和曹老女儿的关系,费了一些周折。您和曹老看起来素昧平生,其实还是裙带关系。”

    蓝色小屋开始下降,浦为全这番话说得很平和。

    “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毕刀说的是实话。

    “不要把自己说得那样清白。”浦为全不屑地摇头。

    小屋缓缓下滑,以觉察不到的速度,将他们重新安放回地面。服务生殷切地将门打开,

示意他们下来。

    “请关好门。我们还要转上去。”浦为全毫无表情地说。

    服务生顺从地关好门。用眼睛静静地盯了他们一下,心想这是一对怎样的男女呢?搞第

三者吧?神气不大像啊。

    毕刀一副悉听尊便的神态。该说的总要都说出来,就像疖肿红了,就要切开排脓。

    当小屋里重又是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浦为全似乎忘了刚才的话头,随随便便地说:“为

了今天和你的会面,我很发愁。不知道穿什么样的衣服好。”

    毕刀很好笑。只知道女人们出门好打扮,谁知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也费了心机。她

看着这位据说已腰缠万贯的总经理寒酸的行头,说:“所以您特意穿戴得像旧社会一样,以

求哀兵动人。是不是?”

    浦为全即刻反驳:“这是我最喜爱的服装,怎么能说像旧社会?不错,我有很多套衣

服,各有各的用处,比如会见政界要人富贾大款什么的,我就穿名牌西装,扎几千块钱一根

的腰带。我要到印刷厂盯活的时候,就穿工作裤和大背心,有的时候还光膀子。逢年过节给

财神磕头的时候,我就穿长袍马褂,像黄世仁的打扮。我想中国的赵公元帅,可能不喜欢西

服革履,别惹得财神爷你一烧香他掉了屁股。但所有的衣服里,唯有这套兵团战士服我穿着

最自在。所以我遇到非常棘手的客人时,就会穿上这套衣服。”

    “这么说,我使你很为难了?”毕刀扬扬眉毛。

    “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浦为全咄咄逼人的地反问。

    “是啊。我也棘手。”毕刀承认。双方巨大的裂隙,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彼此反

倒自在了。

    “我是来劝说您退出这场角斗的。”浦为全直言要害。

    毕大夫全身皮肤陡地收缩,连睫毛都紧张起来。浦为全可不是山植会长,今天是与虎谋

皮。

    她极力在脸上安好一个微笑,然后说:“事已至此,不可能的。”

    浦为全说:“对于商人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当然了,我们现在各为其主,本来

是道不同,不可与之谋的。但我想,我们的分歧再大,也比当年的毛泽东和尼克松要小吧?

他们都可以坐到一块,我们也可进行极为坦率的谈话。我喜欢‘极为坦率’这个词,我记得

是在中美联合公报里第一次用的这个词。您先听我的理由,在我谈完以后,您当然可以按照

自己的意思作出判断。”

    蓝色的小房子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好像一盘巨大音带上的唱针。一个人的历史渐渐展

开。

    “借用一句宗教术语,我是一个先知先觉者。您不要瞪眼睛,我是用自己的命运打了一

个赌。现在人们觉得出版公司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了,但几年以前那是一只瘟鸡。我从兵

团回到北京,当一个普通的工人,我不甘心。当机会出现的时候,我像狼一样的扑了上去。

那时候,你们到哪里去了?你们吃着皇粮,在受人羡慕的皮椅子上,把我这样的人视作亡命

徒。你们等着看笑话,以证明你们的高贵和远见。我的血液里真的流着流氓无产者的血,宁

肯被人打死,不能被人吓死。宁可撑死,不能饿死。所以。我挺而走险,承包了出版公司。

我含辛茹苦,这其中的波折我就不同你细说了。总之,我抓住了一个机会,而你们这些自以

为是的知识分子,失去了它。现在,你们明白过来了,看到那棵病秧秧的桃树活过来了,开

始结桃子了。不但结桃子,还结苹果,结哈密瓜,你们就眼红了,摩拳擦掌地要把桃树抢回

去了。为了夺回失去的机会,而且使这次掠夺道貌岸然,显出名义上的公平,他们抬出了

你。其实你只是一道烟幕,好戏还在后面呢!”

    摩天轮的正轴该上油了,运行得十分沉重。

    毕大夫紧紧地闭着嘴。她是怕自己不由自主地半张了嘴,显出鱼一样的惊愕来。

    “他们是一个家族,而你是一个外人。我没有想到他们最终走上了家族统治的道路。曹

老并不是最厉害的,他的子女也并非穷凶极恶的衙内。但他们看到了这步棋,虽说晚了,还

要后下手为强。我可以理解他们,却不理解您——毕大夫。您一个两姓旁人,在这样的激烈

竞争里,您想得到什么?您能得到什么?就算有了收益,您分到的是一杯残羹。假若出了问

题,一切责任都要你来负。因为您是白纸黑字签名画押的法人……”

    浦为全的每一句话,都像燕山雪花,席一般地飘来,搅得周天寒彻。

    “可是,我可以就法人一事,同郑玉朗到公证处公证……”毕刀慌忙解释。这是她最后

一件御寒的袈裟。

    “作为一个操刀的医生,还能想到公证,真不简单。”浦为全由衷的夸赞。但他嗖地话

锋一转:“不要把公证想得那么万能。我现在就与你去公证,说你所有的事都由我负责。假

若你杀了人,拿出这具公证书,难道就是我去坐年,你反倒逍遥法外了吗?这是不可能的。

法律自有它的威严。”

    毕刀被唬得心跳窘急,特别是法人一事,切中要害。但看着浦为全太嚣张了,便镇定精

神,冷冷地问:“你既然这么懂法律,为什么承包了不给钱啊?这不是赖帐吗?”

    毕刀并不是为了给浦为全难看,这的确是她毅然相助曹末生一家,最基本的动因。

    “你说得对,只是口气还不够狠。我要是处在你的位置,也许会破口大骂的。您毕竟比

我有教养得多。我要告诉您一个秘密。”浦为全仿佛要展示一个宝贝。

    毕刀凝神静听。

    “出版公司是谁的?是国家的。国家又是谁的?是人民的。人民又是谁的?是大伙的,

人人有份,包括你我。我每年给他们交钱,他们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问过你我没有?这不就

成了我既是实际上的长工又是名义上的老财?所以,我不交。我不欠国家的税金,这就不犯

法。这几年,我改善了大家的生活,大家都拥护我,不信你可以去做民意调查。听说要换

人,他们都说要给新来的人一点厉害看看,怠工!当然了,我自己也赚了一点。为什么我就

不该赚?就只有郑玉朗赚是应该的吗?”

    毕刀被这一番话说得晕头转向,但还有一点是清醒的,说:“郑玉朗把几年的钱都一次

打到协会的帐上,毕竟是言而有信的。”

    浦为全鄙夷一笑,说:“这个鬼伎俩骗谁?他不过是利用关系,搞一笔短期贷款,钱打

过来,把我的权颠覆了。然后再把钱还回去,主人还是一场空,不过成就了他们家族的事

业。到那个时候,会有人找你的,因为是你在承包书上签的字。”

    毕刀不寒而栗。她既是对浦为全更是对自己说:“曹家他们不会的!”

    浦为全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态,说:“他们一定会的。你还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

事,他们明白。但是我不怕。我有我的关系,有我的势力。我会跟他们干到底的。”

    蓝色小屋子又转到了大轮盘的最低点。毕刀不由分说地示意服务生开门,率先跳了下来。

    “怎么,不玩了?”浦为全关切地问。

    “不玩了。”毕刀说。

    “那咱们去坐翻滚过山车吧。在头冲下的那一瞬,你会咆哮。在现代都市的人,被剥夺

了咆哮的自由。能自由自在地惊恐万状地咆哮一声,是一种幸福。”浦为全真心相邀。

    “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咆哮,我想安静。我告辞了。”毕刀扶着太阳穴说。

    “好。再见。不管您作出什么决定,我都很尊重您,都会奉陪您把游戏玩下去。”浦为

全彬彬有札地说。

    晚上,先生很想详细了解谈话的全过程。但是,毕刀没有心绪。“我明天有一台大手

术。想好好休息一下,等我手术完了,再说。好吗?”

    “不好。手术对你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但这个人的出现,却是需要我们当机立断

的。”先生很郑重地说。

    毕刀不好拒绝,约略地说了说。

    “摩天轮在天上转了那么长的时间,就只讲了这几句话?你不要按照自己的理解,压缩

了浦为全的话。我想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原装的。”先生不客气地说。

    “怎么,您一直跟着我?你不是个大忙人吗?”毕刀惊异。

    “当然了。自己的妻子去跟一个匿名信的作者会面,我就是再忙,也要保护你的。”先

生轻描淡写的说。

    毕刀便很感动。她想,这茫茫人海中,谁是自己的亲人?不就是先生吗?抑制着疲劳,

将白天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恨不能连标点符号都凸现出来。说到最后,倦意袭

来,睫毛像刷了胶水。连她自己都挺奇怪:当时精神高度紧张,心弦绷得炸裂,现在怎么松

弛得像一张破鱼网?

    “你说,曹家……能是那……样的吗?”她昏昏欲睡,但还是把这个自认为最重要的问

题,吐了出来。

    “我们先不要去管曹家怎样想的了。”先生沉吟着说:“这个浦为全,的确是个人物。

他说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毕刀打起最后的精神。

    “机会。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面对的再不是一张可画最新最

美图画的白纸,而是一桌摆满了许多盘盏的桌子。有的盘子只有骨头没有肉了,比如我们的

那家工厂。但有的盘子,香气啧啧,大鱼大虾。人民共同积赞的财富,是一块大蛋糕。他浦

为全手疾眼快,先用刀子切了一块。郑玉朗不甘示弱,也伸出了他的长把勺子。当然,他现

在是假了你的这只手。从名义上看,毕兰是被曹家利用了。但实际上,我们为什么不可在这

其中,也伸出自豪的小勺子呢……”说到最后,先生简直就是自言自语了。

    毕刀朦胧中惊讶地说:“这么多勺子一起上,蛋糕不是要被私分光了?”

    先生不屑地一笑说:“只要蛋糕表面的奶油花还在,没有人会发现蛋糕已经变小。”

    毕刀没有再答话,昏昏睡去。

    早上起来,先生说:“你有点像熊猫了。”

    毕刀知道他不是好话,但不知嘲讽的具体所指,只好问:“哪点像?”

    “眼圈。”

    唐糯米被推进手术室。她的老汉颠颠地跟在手术车旁边,想嘱咐点什么。该说的话又早

已说完,便怕冷似的一口一口哈着气。倒是白被单下鼓着大肚子的女人比较镇静,小声说:

“街去吧,看看有甚给孩子买的东西。听说穿针引线的一会儿就完,跟纳双鞋底似的。听说

给我手术的毕大夫活计可好了,单是切下的瘤子就有一马车……”老汉说:“是的啊。人都

这么说,咱就有救了,手术半截要是麻药劲过了,你可好生忍着。不兴喊疼,别乱了大大的

心……”

    两人讲话的时候想彼此看着脸,转动身子,窄的手术车就不易平衡。推车的护士不耐烦

了,说:“罗嗦个什么呀,好像生离死别。唐糯米你是全麻,什么都不知道,就像睡一个

觉,再出来时瘤子就没有了。放心好了。”

    毕刀愿意给病人上全身麻醉。在强制的平静睡眠中,打开病人的腹腔,就像打开一口没

有主人的箱子,翻拣腾挪无所顾忌。外科医生讲究的是快捷准确机敏,这些都不是简单的恻

隐之心所能奏效的。在手术的全过程中,你越是不把病人当人,越可以恣肆汪洋地操作,成

功的把握越大。外科手术不是徒有虚名的漂亮孔雀,它是嗜血的苍鹰。

    麻醉就要开始,毕刀最后一次看了看清醒的唐糯米。唐糯米说:“大夫,让您受累了。”

    毕刀温和地说:“这是一个一般的手术,待你醒来,一切都好了。”

    唐糯米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毕刀戴上淡蓝色的手术帽,淡蓝色的口罩。手术室弥漫着矢车菊般淡蓝色的情调,为的

稀释血液的恐怖。

    无影灯诡橘地亮着。它并非无影,只是将影子冲淡,好像一杯兑水过多的咖啡,无声地

在手术台上空浮动。

    毕刀喜欢鲜血的涩甜气。一闻到血的气息,她就像猎豹一样亢奋起来,头脑清晰若冰,

指掌运作如风。

    但是,今天这一切来得格外缓慢,好像起跑线上的选手,迟迟听不到发令的枪声,进入

不了激动状态。她揉揉有些僵硬的手指,疑惑地想,难道医学也像狭隘的情人,容不得半点

其他行业的染指?

    鸭嘴钳夹着硕大的棉球,消毒皮肤。唐糯米的肚子像一口偏扣的尖锅,坚硬的脾脏肿瘤

把皮肤撑得薄而透明。

    毕刀擎起手术刀,刀尖在无影灯下烁目地一闪,就溅上了樱桃红的血迹。

    刀口平直若弦,张力很大的皮肤像鼓面一样竖直裂开,腹腔仿佛一个外拉过狠的抽屉,

脏器哗啦啦摊了出来。

    手起刀落,动作翩若惊鸿,谁见了都会夸这是一笔好刀法。只有毕刀心里摇了摇头。

    按照以往的惯例,她会更仔细地推敲切口的走向,犹如美女精心描画她的嘴唇。病人手

术后还要承担繁重的劳动,怎样才能让刀口走向更合理,皮肤恢复的更平坦?在这个女人以

后漫长的岁月里,当她奋力干活的时候,不会叫肚子上的刀疤牵扯出锥心的疼痛?这是一个

优秀的外科医生和一个手术匠人的区别。

    但是这一次,毕刀没有下一点功夫,用了一个最常规的刀法。没有人能挑剔出什么,天

上人间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是对病人的搪塞。

    打开腹腔的那一瞬,按照常规毕刀会有意识地后退半步,以躲避人体脏器特有的罡气。

这是老医生教给她的,说医生闻了这种气息,会头晕的。但是今天她忘了。

    紫褐色的肿瘤和脾脏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犹如古树洞里赘生的枯藤。不,那不是枯藤,

有强大的血脉供给着它的营养,无数筋络缠绕其上,整个瘤体显出邪恶的波动。

    情况比预想的复杂。血管肿瘤和脾脏粘在一起,就像曹老、郑玉朗、山楂会长还有浦为

全纠缠在一起……

    “给我血管钳……”毕刀对护士说,竭力收拢自己的精神。

    分离血管,用钳子夹断血流,丝线结扎。好,切断血管。

    手术就是把赘物割除,但是投鼠忌器啊,肿瘤粘连太紧,体积巨大,成功地把它取了出

来,可以给自己的学术论文增添光彩……可是假若真的去当总经理,学术论文还有什么意义

呢……

    “要卵园钳……”手术越做越深了,像掘一口井。

    ……但是当医生要比总经理保险得多……天下有很多的总经理,外科医主,特别是好的

外科医生可是有数的啊,可总经理的收入高。你要是美国的外科医生,当然就不必想这么多

了,但你在中国呵……

    “手术剪……”毕刀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撑开剪刀的双翼,把不锈钢薄而微有弧度

的锋刃,送到肿瘤底部。新鲜的血像刚出锅的炸糕,又热又粘,给医生的手一种很舒适的感

觉。

    唐糯米无声无息地躺在手术台上,好像一床打开的旧棉絮。这是一次短暂的死亡。她是

一台残破了的机器,由医生将她修补一新。在这个过程中,她孤苦无助。她的生命细若游

丝、栓在给她做手术的这位医生的小手指上。

    手术器械护士发现毕大夫今天神色恍椒,不断有小的愣怔打断她迅捷的操作。仔细看

去,她露出在蓝色口罩上的双眼,犹疑而疲倦。想起她因为儿子有病已操劳多日了,便十分

心疼,但这是手术台上,连一句关切的话也没法说,只有更努力地配合毕刀的手术步骤。

    清除了瘤体的外围,就开始最后的攻坚了。剪去杂芜,肿瘤更加狰狞,好像千疮百孔的

礁石。瘤子的根部匍匐在腹腔后壁,似一丛毒罩。它的要害部位,目力完全达不到,任何仪

器也帮不上忙。只有凭着医生指尖精细的纹路和多年积攒的经验,盲人摸象般探索手下的物

体究竟是血管是韧带是肿瘤是脏器还是……?

    滑溜溜的一片,到处都是血的泥泞,混饨一片……是啊,哪里是路啊……现在已经陷进

去了,要是不干,曹老的面子往哪里放?怎么再见曹末生……那就不见好了……可是先生说

这是一个机会,我们最后的机会啊……这到底是血管还是瘤子呢?要是能把病人的肚子扒开

来看一看就好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是血管就要扎住,是筋膜就要剪除……要是能钻到曹

末生的肚子里看一看就好了,她真的像先生说得那么有心机吗……

    “毕大夫,您的手伸了半天了。到底是要钳子扎血管?还是要刀子切肿瘤?您的手势我

看不清楚……”递手术器械的护士为难地说。

    今天,毕大夫已经连连打出这种含义模糊的动作,配合多年的护士总算半猜半蒙地对付

过去了,没有出差错。但这一回,实在是难以断定。况且这次器械的区别,昭示着手术步骤

的趋向,就像一个是水,一个是火,南辕北辙,后果完全不同。护士不敢擅猜,唯唯请示。

    手术者的手势暧昧,意味着思维混乱。手伸在半空,好象讨乞,自己也不知到底是什

么。护士一叫,毕刀吓了一跳。手术台上走神,就像战场上开小差一样,实在是医生的耻

辱。她慌忙掩饰住自己的失态,刚想说什么,忽然一阵昏眩,16头的无影灯突然幻化出32

头、64头以至无数闪光的斑环,白色的手术台像舢板一般摇晃,沾了鲜血的纱布团像桃花

遍野怒放,开肠破肚的唐糯米也不再躺着,而是与她平行地靠立在一起……

    “毕大夫,您的脸色特别不好,是不是休息一下……”助手是离她最近的人,最先发现

了毕刀的虚弱,忙说。

    “不。我……能行……”毕刀喘了一口气,竭力控制住自由化的坍塌感。医生做一台手

术,就像老艺人雕一根象牙,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易手的。手术是丝丝入扣的事,做到什

么地步了,唯有你自己最清楚。要知道这不是平常的活儿,手术单下卧着的是一条喘着气的

命啊。

    毕刀命令自己全身总动员,精神就像没了电的电池,又放在火上烤了烤,依稀发出微弱

的光了。

    “真对不起,我刚才没看清楚,您是要钳子还是刀子?”护士委婉地再次提问。

    “要……刀子。”毕刀略一踌躇,发了指令。

    这就是说,她已确认在唐糯米的腹腔深处,人眼所看不到的那一片沼泽,是肿瘤的粘连

纤维。她要用刀,将它最后杀掉。

    刀柄递过来了,准确地落在毕刀半屈的手掌中,位置之适宜,使她可以立即用刀锋刺向

任何部位。刀刃像一枚初生的银色柳叶,寒光凛冽,在空气中轻微抖动,发出啸声。

    唐糯米静静地躺着,全然不知她的生命之弦就要断了。毕刀把手术刀探进瘤体下部。现

在,几乎看不到刀柄了。酱色的肿瘤覆盖了刀子,刀子还没有使用就已裹满血浆的粘液。

    毕刀聚集精神,最后地触摸了一下她就要下刀的部位,那里像坟场一样深奥。她竭力排

除干扰,停息了片刻,最终判定那是肿瘤的边缘。她屏住一口气,右手紧紧地捏了刀,左手

指艰难地在一片血液的滑腻之中,引导着刀片尖弧形的前端。

    好了,就是这里了。她右手虎口猛地一紧,全身精力灌住到手指的方寸之地,刀锋以雷

电之热劈杀下去,她感觉到金属在活体中横行的快意。巨大的瘤体像被砍断了一只脚的怪

物,趔趄不止。

    这是最后的分离,患部与健康,应该像桔皮与桔瓣一样相互脱落,腹腔驱走了强盗,重

新打扫干净……

    预想中的情景没有出现。

    在一个短暂的空白之后,无数的鲜血像马群一样奔腾而出,沸腾的血泉喷涌四溅。唐糯

米敞开的腹腔顿时注满红汁,倾刻之间形成一个血湖泊。浓烈的涩甜气息,狼烟般笔直地冲

向手术室天花板。病人的血压带着呼啸飞速下降,心跳微弱得如旷野的磷火……

    手术中最可怕的大出血!

    毕刀误伤血管。

    手术室里渺无声息,好像人们在一瞬间全都死去。久经沙场的护士和助手将巨大的惊愕

困锁喉头,等待主刀医生处理灾变的指令。

    血使毕刀空前的清醒了。行医多年,这是她最严重的一次失误。她在台上,当然遇到过

更凶险的境况,但那多半是因了病人自身的重笃而导致危难。她还是第一次以自己的疏漏,

将一条生命推入深渊!

    不应该啊!焦焚与悔懊煎的着毕刀的心,但她依然是冷静的。她的手还潜在病人的脏腑

深处,距离那根突突冒血的管道很近。现在不是检讨自身的时候,救人如救人,她必须挽狂

澜于即倒!

    加压输血。

    开辟第二液路。

    开动吸引器,消除腹腔积血。

    注射强心药物。

    毕刀使出浑身解数,横刀立马,惨淡经营,刀光血影,殚精竭虑。一道道的命令,自毕

刀嘴里发出,整个手术室陷入紧张压抑的忙乱之中,大瓶的鲜血像小孩饮矿泉水一样,咕咚

咚灌进了唐糯米的机体。

    唐糯米始终沉睡如泥,不知道自己曾被装进死亡的黑色斗篷。

    她要为这些鲜血付出一大笔药费。

    毕刀终于抢救回来唐糯米的生命,并坚持着把病人的手术做完了。她靠着无影灯冰凉的

灯柱说:“请给我擦一下汗。”

    巡回护士灵猫一样地跑过来,用蘸着盐水的大纱布垫,轻试毕刀的额头。医院的擦汗也

像擦血一样,不是抹,而是轻轻地贴附在湿处,靠纯棉纤维把液体吸走。尽管出了这样大的

事故,护士仍然尊重毕刀。

    毕大夫的额头铺满了汗,好像那里降过一阵冷雨。

    毕刀说:“谢谢。”然后,护士就接到了一个倾倒的白色影子。毕刀昏厥在手术台前。

    唐糯米的老汉早就觉得,这屋里的事,不对头。一瓶瓶鲜血往里送,所有的人都面皮绷

得紧紧。问谁谁都还不说。

    他实在忍不住了,劈头抓住一个护士,黑黑的手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护士的白工作衣。

    “你说,说我婆姨怎啦?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你说啊!”

    小护士被刚才唐糕米的情形吓得够呛,也没敢计较老汉的粗鲁。只是揉着胳膊说:“她

的瘤子太难做了,象一个章鱼耙得那么紧。大出血,幸亏毕大夫医术高明,这才救了下来。

你老婆的命总算保住了,瘤子也切了。”

    老汉双泪直流,硬咽着声说:“毕大夫是菩萨!”听得里面依旧不安宁,不放心地说:

“你不是骗我吧?”

    小护士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是抢救毕大夫呢。”老汉吓了一大跳,说:“医生自家也

会生病?”

    小护士知道毕大夫的情形不要紧,不过是累的。也不愿意听这话,就说:“瞧你说的,

医生也吃五谷杂粮,不但能病,还能死呢!”

    老汉就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毕刀被人搀着,虚弱地走出来。本来人们是要她躺在手

术车上的,毕刀坚决不肯。听见老汉哭,就停下脚步,温和地说:“你不要哭了。你的婆姨

没事了。所需的医药费,我替你出。”

    老汉的膝盖就要发软,毕刀疲倦地摆摆手,说:“你应该骂我。”

    小护士跑过来说:“毕大夫,您手术的时候,有好几个电话找。好像是一个女的,两个

男的吧。都说有急事。”说完,又饶舌地补充,“那个女的就是上次说发财的那位。”

    毕刀说:“我刚用了镇静剂,现在要到值班室休息一下。再有电话来,你们就说我睡

了。”

    小护士说:“知道喽。”突然又想起来问,“要是您的先生打来的电话呢?”

    毕刀说:“也这样讲。一切等我醒来再说。”

 

 

   

 

 

 

 

 

    

 

预约死亡

 

 

 

    〈预约死亡〉是九四年度最具分量也最具影响的一部小说,读这样的作品,其内容

的强烈指涉作用会使我们忽略作家的亲历和体验的写作形式,而不得不把目光移向我们

自身。

    在当今文坛上,毕淑敏是一位始终以自己的创作关注并维护人的尊严与价值的优秀

作家,当她用极富热情的笔触为我们展现了“临终翔”医院的真实图景时,我们看到的

不仅仅是一幅幅濒临死亡的画面,而是死亡现象的背后所蕴含的人道精神和人性之美。

    死亡,并不是什么哲学命题,而是人人不可回避的事实。虽然中国人向来忌讳甚至

拒绝谈论死亡,但仍然要面对这如同生一样令人无法抗拒的最终结局。值得庆幸的是人

类作为地球上唯一具有理性的生物,可以选择更为文明进步的死亡方式。缓释或者消除

众死亡时精神上的恐惧与肉体上的痛苦,让他们保持着人的尊严平静地迈向死亡,这样

一种列为人道的死亡意识的确立与培养,对于我们这个缺乏宗教传统而只有混乱的天命

观念的民族说来,显然具有超前和挑战的意义。

    在作品中,作者以一个医生严谨客观的态度为读者描述了真实的死亡过程,更以一

个女作家的身份,为我们塑造了充满爱心、为维护人的尊严而尽心竭力的人物形象,富

有事业心的院长,后悔选错职业却又尽心尽责的齐大夫,在肮脏与死亡的映衬下越发现

出生命的美丽与优雅的护理员小白……正是他们精心卫护着垂死者,把人道的精神铺到

个体生命的临终舞台。

    对他人的爱护与关心,也是对自身价值与尊严的肯定,更是对人的生命的超越。小

说刚柔兼具,细腻的毛触与恣意纵横的议论;柔美缠绵的故事片断与气势不凡的整体构

思,显示了作家宽广的人道胸怀和细致入微的写作功力。

 

预约死亡

毕淑敏

    淡蓝色卡片。病危通知单。

     夫接过它,眼睛忽而大忽而小地凝视着。因为夫的面色偏黄,在蓝光的辉映下,显

出绿来。                      

                             

     姓名  毕淑敏   年龄  70岁   性别  女   籍贯  山东

     诊断  肝癌晚期            

    ……

    夫翻来覆去地检视着,好象在欣赏深秋原野上最后一朵矢车菊。

    “开什么玩笑。”他说。

    我说,“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他说:“什么是真的?70岁吧?肝癌吧?为什么要选择70?这是你的吉祥数吧?还

有肝癌。就是一定要得癌症,就得别的癌好了,不要迁肝癌。我第一次听到这种病,是

在毛主席的好干部焦裕禄身上。是它把焦裕禄的藤椅扶手抵出一个洞。”

    我说:“70是上了诗歌的,杜甫语录。而且我以为70是一个界限。70以前算短寿,

70以后就死而无憾了。至于肝癌,鉴于你不愿意听,我可以改为胰腺癌。”

    夫说:“你饶了我最主要的是饶了你自己好不好?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此绝顶可握的

罪名折磨自己?”

    我说:“这不是罪名,是病,况且,都一样。”

    他说:“什么都一样?病是不一样的。感冒只会使我们趴在床上,可癌会使我们死

亡。”我说:“你不错。你在给一名优秀的内科医生当了近20年的丈夫后,已经相当内

行。有人是久病成医,你是久爱成医。”

    他说:“我们不说这个话题好不好?我知道你最近在临终医院采访,今天就弄了这

个劳什子来吓我。我们离死还远着呢,我们还年轻。”

    我拿起小镜子,照照他又照照我。屋里有许多镜子,可惜都象木板一样镶在固定的

的地方。我们每天走到那个角落揸自己,光线总是从特定的角度照着我们。在朦胧的旮

旯里,我们总以为韶华依旧。

    现在小镜子近在咫尺地逼视着你,你看得清岁月之网每一个绳扣。

    夫说:“镜子老了。”

    我从书包里往外掏磁带。精致的小盒子象一块块果酱夹心饼干,从我的手指柔滑地

脱落。

    夫从录音磁带的夹层里捻出一张张内容提示。这是我在偷录的间隙匆匆写就,潦草

不堪。

    86岁的痴呆病人叱骂医务人员。

    五男二女要示拔下其母的氧气吸管。

    英国临终关怀医学专家詹姆斯博士参观医院时的讲话。

    ……

    我把一盒磁带卡进音响,揿下按键。

    极为急促的呼吸声,夹杂着怪异的喘息。

    “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吧?”我问。

    “听说有一种

                  ※               ※                 ※

级的录音带,录的是人们造爱时的音响。可惜咱无缘见识。这就是

吗?”夫说。

    “不要想入非非。这是一位垂危病人最后的呼吸。你或我或是其他的任何人,都可

能发出这种声音。只是那时自己不一定听得清。人生应该完整,我怕你听不到,才特地

录来这最后的华采。好好听听吧。人和人其实相象,生的时候都是一样的血污,死的时

候都是一样的抽噎。明晰地知道这个全过程,该是文明人类的需要。”

    他说:“你赶快把它关了,我拒绝知道。”

    我指点说:“这是最后的叹息,其后就是永恒的沉寂。”

    高保真的音响并没有听我的预告,在那个老人艰难地吁出悠悠长气之后,是一声尖

锐的汽车喇叭。临终关怀医院设在马路边。

    “这里还有癌症病人痛苦的呻吟。”我说,换了一盘磁带。

    “我不听,不听不听!”他斩钉截铁地说,甚至还用双手捂住耳朵。这个动作使他

显得很幼稚。死亡使我们所有的人幼稚。

    “你不要以为人们知道得越多越好。好奇心是有限的。我知道你是想写一篇有关临

终关怀的文章,呆是我要告诉你,没有人想看这样的文章,人们拒绝谈论死亡。”他索

性走过去,锁住声音。

    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我们这个民族不喜欢议论普通人的死亡。我们崇尚的是壮烈

的死,惨烈的死,贞节的死,苦难的死,我们蔑视平平常常的死。一个伟人说,人固有

一死,或重如泰山,或轻如鸿毛。我们就不由自主地以为世上只有这两死法。其实大多

数人的死象一块鹅卵石,说不上太重,但也不至于飘起来。

    你可以拒绝一切,但不可以拒绝死亡。拒绝可以把世俗的一切圈在外面,好象一座

荒凉的古堡。但死亡会大踏步地越过藩篱,镇定地挡住你的去路。

    我决定探索普通人的死,看不看由你。

 

                  ※               ※                 ※

 

    益寿司吉。

    临终关怀医院的门楣上漆着这四个字,大而红,象四只巨蟹。我是每一次看到这几

个字组合一起,竟念成益寿吉司,觉得甚好。

    这是执掌人生死的一座殿堂。对,还是司局级的。

    口家殂的院子,镶玻璃的回廊。几十间病房,奶白色的雾气萦绕其上。一片静谧的

院落里,晾着许多带蓝色条纹的衣裤,有尖细的冰锥悬在衣物的最低点。

    我当过许多年的医生,我知道这个行当里的许多秘密。我决定不暴露我的医生经历,

让医院的医生护士在完全不戒备的情形下自由发言,以便更客观更冷静地描述我见到的

一切。

    院长是一位中年妇人,身材娇好,但是头发散乱。这使我对她的第一印象颇好。好

的女医生多半不修边幅。假如她长得一般也就罢了,要是天生丽质还不知珍爱自己,你

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依赖她的医术了。

    “就这么说吗?”她看完我的介绍信,问。

    “随便说。”我在衣兜里按了录音机。“要不我问您什么,您就答什么也行。您是

怎么想起来办这家临终关怀医院的?”

    “那时候我还是个医学生。我常常听到老医生对病人的家属说,回去吧。什么好吃

就闹点什么吃。病人家属就乖乖地把病人推走了。我说,为什么不把他们留下来试一试

呢?老医生说,医生医生,是只医得生而管不了死的。他们已经没有医治的价值了。做

什么都要有价值,识别出什么病人有价值,什么病人没有价值,是医生经验的象征。年

轻人,你慢慢摸索。我说,那他们怎么办?那些已经没有医治价值可是还活着的人?老

医生说,那不是我们的事。那是人类的一个死角。后来我的经验渐渐丰富了,我非常希

望自己把他们忘掉,医生的基本训练之一,就是让自己的心灵逐渐粗糙。可是随着我见

过的死亡越多,我越发现死亡是那样的不平等。我私下里做过一个调查,你知道人一般

是死在哪里?”

    “不知道。医院里吧?”我没有多大把握地说。

    “大多数人都会这样说。可是严酷的数字说明,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是死在医院洁白

的病床上,他们大部分是年轻人或是高干。一直到死,都有人服侍他们。普通的老人就

没有这番待遇了。三分之一的死在急救车里,家里的人发现他们不行了,赶快往医院运,

铁皮的救护车就成了最后的归宿。还有三分之一的老人死在家里。可以说,假如你是一

个平民?你多半是在没有医疗保护的情景下寂寞地死去。生命是一个完整的过程,作为

中国人,我们画得不圆。”院长忧郁地注视着我,那目光分明是为我将来的死亡之地惋

惜。

    “所以您就创办了这所医院?”我避开她悲天悯人的视线。

    “是的。很难。租房子,添设备,招人手……”

    “这里一共有多少人?”我问。

    “你是说工作人员吗?”

    “不是。我是说,这里一共住过多少病人?”

    “几百人。”她说,“我们建院的时间还不长,今年会达到1000人。”

    “所有的病人都……死了吗?”我说。

    “是的。绝大多数的病人都去了。我们医院的平均住院时间是13.7天。您知道这是

一个什么概念吗?”

    “知道。就是说您这里的病人,基本上不到两周的时间内,就全部死亡。”我说。

    “您理解得很正确。他们全都去了。”院长看着苍凉的天空。今天天气不好,有极

细小的雪花趴上她的发丝。

    “我们到病房里看看吧。”她说。我跟在她身后,向低矮的平房走去。在临推开病

房门的一刹那,她停顿了一下,回头望了望我。我脸上神色很泰然。多年行医的磨练,

我不怕死人不怕鲜血不怕粪便不怕丑陋。

    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好象人们要潜进深水时那样。毕竟我知道门里的

那个世界和我们不大一样。

    阴阳界。

    生命象一只旧钩子,悬挂着我们的躯体。从我们降生的那一瞬起,钩子就在时间的

峭壁上承受重量。你的钩子结实不结实?不知道。随着我们身心的渐渐膨胀,那个钩子

象受了热的塑料渐渐抻长。当然,一般说来它的质量还是不错的,不会戛然断裂。但它

的韧度被岁月磨损,当灰尘的重量越积越多的时候,终有一天,那钩子象水龙头口一粒

将滴未滴的水珠,缩出颈子般的窄处。

    钩子就要断裂了。

    房间里摆着两张床,通常医院的模样。床上是空的。我想院长不可能随时随地掌握

病床的周转,她误把我领进一间空屋。

    就在我礼貌地准备退出的时候,我发现那床上其实是有人的。

    我的心理上,已经预备了他们的瘦,但现实仍然令我震骇。

    他们比骷髅还干瘪。骷髅是洗练而洁白的,棱角分明。他们连这种力度也没有,完

全是枯萎的雪片。床单细碎的折纹,就是他们躯体的轮廓了。枕头上是一只空罐头盒,

青灰色地塌陷着。有一些不很显著的洞穴点缀其上,我在其中两颗平行的洞里,看到绝

望和平和的星光。

    “您叫什么名字?”我问。

    没有人回答。

    “多大岁数了?”

    “得的是什么病啊?”

    “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锲而不舍地询问,一律没有回答。屋子里很暖和,强悍的气流冲击着暖气管的内

壁?啪啪作响。

    “他们不会回答你的。世界在他们心中已经不存在了。他们只是在等待,等待上路。

到远方去。”院长说。

    也许是看我太急于和这些人交谈,在另一间病房里,院长代我发问。

    “你们觉得好吗?”

    “我84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一位老太太瘪着嘴说。

    “大夫常来,护士也常来。那些闺女叫我老祖。不用叫老祖,叫老太就行。都好,

可就是不去。不去就拖累人。早去就好。”她看着院长说,一副充满表现欲的样子。

    我看了一眼她床头的诊断牌。老年性痴呆。

    “这几句话并不痴呆啊?很逻辑,很完整。”我轻声对院长说。

    “老人们也很要强。他们象小孩似的,要在生人面前表现表现。刚才这几句话,把

她一天的精气神都耗竭了,咱们走后,得昏睡一整天。她还记得我是院长,一个劲地说

医生护士的好话。挺可爱的。”

    “您是说,她在痴呆之中,还记得讨好别人?”我说。

    “是啊。这很正常。她一生都是个小人物,她知道小人物该怎么过活。别的都忘了,

这个不会忘。她到最后一口气都还记着自己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院长说。

    我们一间间屋子走过去,濒死的人是那么地相似。极端瘦弱,极端淡漠。在这个过

程中,你觉得自己快速衰老。

    回到办公室,院长说:“你不是问我有没有活着出去的人吗?我想起来了,有一个

的……”

 

                  ※               ※                 ※

 

    那是一个初春的下午,乍暖还寒最难将息的时候。一个瘦瘦的男子走进来。他华贵

的变色镜由于屋内昏暗的光线逐渐变得清澈透明,更显出脸色的苍白。

    他张了张嘴,没有出声。象一个剜去了肉的河蚌,干燥地敞着唇。院长回答说:

“没有,还没有。”

    院长回答说:“没有,还没有。”

    他每天都在这个时候走进来,问同样的话。院长都有同样的答案使他转身出去。相

似的过程使院长先不好意思,抢先说。

    “可是,到底还要多长时间?”小伙子问。好象空气中有一条鞭子抽了他的脸,脸

稀薄的红了。

    “不知道。你明白这不是天气预报。就是天气预报也常常搞错,在预报晴天的时候

下雨。”院长鸟瞰着这个已不算年轻的年轻人。成天接触的都是垂垂老矣之人,院长觉

得自己足有几百岁了。她比所有的人都要老,比那些将要死去的人老,比他们的子女更

要老上几辈。

    “但是你们应该知道。没有人比你们更有经验的了。”年轻人固执地说。他平日没

有说过这么多的话。院长知道这种人一旦开始说了,他就会问个水落石出。

    “是的。我们是比一般的医院有些经验,但它毕竟不是定律。生孩子是有规律的,

比如月份减三加七。但死没有。你母亲的各项生命指征都正常。就是说,她虽然是架旧

马车了,可还在缓缓地运行。等着吧。有些时候我们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等待。”院

长很体谅面前的年轻人。当家属把他们的亲人送到临终关怀医院来以后,院长就觉得同

他们有一种亲属关系。

    “等到什么时候?”小伙子急切地问。

    “等她的精神突然好起来。眼睛会象涂了油似的发亮,说话充满感情。假如你的母

亲是个文化人,还会有诗意。她会突然说她想吃某种东西,嗅觉突出得好,会听见很遥

远的声音……到这种时候,就快了。依我们无数次的经验,从那时候起,大约还有一天

的时间。”院长谆谆告诫。

    “那就是……”小伙子思索。

    “是的,那就是回光返照。”“可是我刚看了。她昏昏沉沉的,好象完全失去了知

觉我叫她,摇她,她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把睫毛闪了一下。”小伙子失望地说。

    “那是她在同你打招呼。别埋怨她,她只有这么多的劲,全使出来,只能动一动睫

毛你记住我的话,将来你老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提眼皮的那块股肉,距大

脑最近又最轻巧。它是人类随意活动最后的屏障。”院长解释。

    “院长。不要同我说我老了以后的事情,我不愿意听这个。我会老,我们每个人都

会老。在老还没有到来之前,让我们抓紧时机干点事。既然我们都会摊上那个结局,没

有必要说来说去。我们的道德总是太注意结局而忽视过程。我还没有向您介绍过我自己……”

年轻人激动起来。

    “我认识你,你不是21床的儿子吗?”院长道。

    “我是博士。在英语里博士和医生是一个词,可我不是医生是博士,是我的母亲把

我培养成博士的。我马上要到德国去学习,这也是我母亲清醒时非常引以为豪的一件事。

这是我的护照、签证,喏,还有一星期以后飞往法兰克福的机票……”小伙子把一大摊

东西铺在桌面上,棕色的护照象一大块巧克力饼,斜插其中。

    院长不由自主地向后躲闪了半步。东西太杂乱,要是碰掉一星半点,说不清。

 

                  ※               ※                 ※

 

    院长办公室的桌子很破旧,侧面都喷着税务局的字样。税务局如今都是鸟枪换炮的

机构,淘汰下的桌椅就以很便宜的价钱卖给了临终关怀医院。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只要了

十元钱,哪里找!

    当时,院长买下桌子以后,悠闲地在古老的桥墩底下和菜农讨价还价。在买了一把

新鲜的小白菜之后,她走上桥头。

    大妈!封凉台不?贴壁纸不?打家具不?

    桥畔的小工麋集过来,手里扬着光洁的木板。

    不打家具。光修。还油。干不?院长说。

    这是个苦活。看这半老太太的模样,家里一定不宽裕,手头不会太大方。

    小工们想着,渐渐散去。只剩下一个小木匠,刚刚进城,没人雇他就得干掏饭钱。

他说,我油,我也能修。

    小木匠油得桌面浓淡不匀,象村姑搽的胭脂。在一块浓郁的褐黄处。躺着即将成为

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的钥匙链,上面只有一把钥匙了。

    “快收起来。我相信你的飞机票是真的。别丢了。”院长说。

    “可是因为我的母亲,我迟迟不能动身。从秋天到冬天,我一次一次推迟了行期。

再推下去,法兰克福就要取消我的资格。”小伙子忧愁地说。

    院长频频地点着头。这并不说明她赞成你,只是证明她很注意地听。

    “你们能否帮助我?”小伙子恳切地说。

    “我们当然很愿意帮助你。关于你母亲的后事……你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子,父亲很早就去世了。”

    “那么单位也行。”

    “没有单位,我母亲是家庭妇女。”

    “我是说你的单位。”

    “我的单位?因为出国的事,我已经同我的单位闹翻了。我是不打算回来了。”

    “那么就朋友吧。虽说这种事不太好办,但我们一定大力协助你。你请你要好的朋

友来一下,同我们取得联系。这样你就可以放心地飞走了。你母亲的后事,我们和你的

朋友一起操办。我们会尽心尽意地去做。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把整个过程拍成录像,

给你捎去。一定象你在场一样肃穆隆重。”院长设身处地地说。

    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依旧眉头紧锁:“我相信你们,但这件事不能这样办。

我是独子,母亲含辛茹苦将我拉扯大,假如我不能亲自给她老人家送终,我的心灵背负

着沉重的十字架,悔恨无穷。这一辈子。坎我拿哪一国的绿卡,成了哪一国的华裔,我

的灵魂都会不安。骨子里我永远是一个中国人,有一套中国人的神经系统。我辛劳一生

的母亲应该有一个善终,她只能在我的怀里死去。其它任何一种死法我都不能接受。”

    见多识广的院长糊涂了:“可是那该怎么办?你是知道的,我们这里是不做安乐死

的。”

    曾经有一家子女把患皮肤癌的老父亲送到医院后,对院长说:“人就交给你们了。

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医护人员顾不得说别的,先把人搀到床上去。一走动,癌被触

醒了?鲜血顺着老人的裤腿灌满了两只鞋。他的肢体象蜂窝一般烂着,腐败的气息把他

周围几十平方米的地域熏得象停尸房。

    “大夫,让他早点去了得了。他也省得受罪了。为他好,也为大伙好。大热的天,

您看苍蝇可劲地往这院里飞,红头绿头的直打架。跟您商量商量,让他安乐了得了。”

儿子边给院长递冰激凌边说。

    院长说:“你们的意见我可以理解。我的这所医院是唯一不以延长病人生命为宗旨

的医疗机构。但是我没法满足你们的要求,因为中国没有这方面的法律。假如实行了安

乐死我们说不清。”

 

                  ※               ※                 ※

 

    一个外国同行的故事让院长痛心疾首。

    一个美丽的女人得了不治之症。治疗只是延长她受苦的时间,治疗本身更加得她的

痛苦。

    我实在是受不了。医生。从我患病以来,我求过您多少次,但这是我最后一次求您

了?我不能让我的所有感官,都成为储藏痛苦的容器。我不愿意生命的存在,只是为了

证明医学的威力。我的生命现时对我已毫无意义,它只是病的跑马场。我的意志已经走

到尽头。我除了消耗别人的精力与财富以外,唯一的用处就是感受痛苦。经过郑重的考

虑,我恳求帮助我,结束生命。

    那位医生冷静地说,女士,您刚才谈论的问题,应该去问您的丈夫。作为您的保键

医生,我只能告诉您,您对病的了解和预后判断,都是正确的。

    我们已经商量过了。现在我需要的是您的帮助。病人瘦骨嶙峋的手指抠住医生,传

达出毅力。

    我已经尽了我的能力帮助您了。

    那是以前。我说的是现在。请您帮助我结束自己的生命。您知道,我是一个多么胆

小的人啊!

    您是说,要我帮助你杀死自己?

    我不需要您亲手来做这件事。这也许会在我的身后给您带来麻烦。你只请求您告诉

我应当怎样做。它最好简单实用,像电子计算器的按键一样。只消轻轻一弹,一切就结

束了您知道,我是一个懦弱的女人。虽然决心已下,但我怕自己在最后的关头会手忙脚

乱。我的意志不会动摇,但我的手指可能会发抖。所以,那装置力求百发百中。

    还有最后一条……

    女病人突然显出羞怯,说,假如您觉得我的要求太过分了,可以拒绝。就这我已感

激不尽。那就是您帮我选择的死亡方式最好不要使我很丑陋。

    女士,您让我想一想。这个问题很突然……我钦佩您的勇气和智慧。它其实是对生

命的一种尊重。但这一切,需要手续。

    我现在很清醒,完全是我的自由选择。但是您说得很对,我和我的丈夫将写出书面

文件。在最后的时刻,我指的是那个时候……女病人望着远方,好象那里翱翔着一只鹰。

    医生微颔首,表示他明白。

    我的丈夫会在场的。我们笃爱一生,他不会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走开的。谢谢您了,

医生!我们会衷心表达这种感情,无论在道义上还是在物质上。这是您为我做得最后也

是最好的治疗。

    我不是为了钱才决定帮助你的。女士。我敬佩的是您的勇气。

    医生做了一个精巧的装置,类似儿童玩的弹弓。它有一个小小的机关,只要轻轻一

揿就会有一支锋得而强劲的针头射进皮肤。它携带着剧毒药液,可在几秒钟内致人死地。

    女士和她的丈夫选定了一个吉日。那是一个明媚的春天的傍晚,空气中浮动着毛茸

茸的拨人打喷嚏的花粉气息。曝晒过一天的大地蒸腾着湿润的岚气,白桦林显出幽蓝的

色泽。

    医生和丈夫随着女人走。他们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无论她到什么地方,他们

都只能跟随。

    就这里吧。女人如释重负地说。她的肌体已经十分虚弱,还要留有足够的劲道操纵

小弹弓。

    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斜倾的阳光象金色的绶带披在林间的木椅上,白桦树干象刚

出海的刀鱼,闪着银白鳞光。嫩叶象羽毛似的摇曳着,仿佛要脱离柔韧的树枝飞升。

    医生突然想丢掉他的小弹弓。让我们再试一试好吗?一切都重新开始。他满怀希望

地说。

    女人轻快地微笑了。她说,当第一次把这里当做最后的安息地时,我也动摇了。决

心象方糖似的融化了。但是,夜间频频发作的剧痛提醒了我。我的生命已经不属于我,

只服从病魔。不要再无望地延宕下去,趁一切还来得及。我现在还有力量为自己划一个

圆圆的句号,挣一个体面的死。我按照自己的意志完成了一生,我是胜利者。好了,开

始吧,我挚爱的人们。

    她吻了她丈夫,吻了她的医生。

    她对丈夫说,原来我是想让你坐在我的身边,陪我走到尽头。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

了,让我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一切。你们俩往东方去吧,那个角落里生长着美丽的孔雀杉。

你们可以静静地欣赏它绿云一般的枝叶。五分钟以后你们就可以回来了。是吧?医生?

您说过这么长时间就足够了。

    她天真地望着医生。

    是的。足够了。医生干巴巴地说。

    再见了!不,我应该说,永别了!女人优雅地挥了挥手。

    两个男人象伐去树冠的木桩,动也不动。

    喔,请你们走吧。我已经感觉到冷了。再呆下去,我会感冒的。女人说。是的。她

会感冒的,感冒还会转成肺炎。她的体质很不好,这是一定的。所以要快,我们走吧。

医生拉起痴迷状态的男子,男子梦魇似的跟着他向东方走去。

    才走了几步,医生又回过头来。

    还要打搅您一下,非常对不起。我有点不放心,关于那个弹弓。假如您操作的不完

美对您还是对我,都是一种尴尬。请原谅,您当着我的面再演习一遍。

    女士顺从地拿出小弹弓。它象一只温和的小宠物,蜷在女人的手心。医生换掉注满

毒液的针头,放上一枚空针。然后说,请试试。

    女士伸出自己骨瘦如柴的左前臂,那里布满芗注射的针孔,疤痕累累象一段蛇蜕。

只有肘窝正中还有铜钱大的一块皮肤,保持着少妇应有的光泽。

    那里有一根救命的血管。医院的护士们都有意识地为病人保留一截光滑的静脉,好

象母亲为穷孩子藏起最后一块钱币,留着山穷水尽时用。

    女人把针头对准这块未遭过荼毒的皮肉,果决地按下开关。针头在刚离开弹弓架的

时候,笔直向上。女人吓得闭了一下眼睛。但她马上就睁开了,很不好意思。就是射中

眼睛敢没什么了不起,剩下一只眼睛足够干这件事的。针头在盘旋了一个美丽的弧形之

后潇洒下滑,象流星撕破空气,稳稳地戳中女人的胳膊。

    不很痛,对吗?我在我自己身上也试过的。感觉很好,是吗?医生很耐心地问。

    是的。很好。只有一点轻微的疼,好象被牛虻叮了一下。女士说,她有些焦急,从

树叶间隙,看到太阳迅速下滑,接近地平线的一端已经模糊。

    我不得不请你们走了。很抱歉。她说。

    祝晚安。这是她的丈夫说的唯一的话。

    两个男人踏着厚厚的腐叶向东方走支。影子象黑色的路标引着他们。

    他们没有回头。不知是怕自己失了勇气还是怕那女人失了勇气。

    等一等!突然传来女人尖锐的叫喊。接着是踢踢踏踏的跑步声。

    你不要跑。我们就到你那里去。让我们回家!她的丈夫热泪盈眶。

    医生也被感动了。他发誓,永远也不给病人帮这样的忙了。

    他们和女人面对面地站着。女人的脸由于奔跑,现出娇艳的绯红。

    她剧烈地喘息,许久才平静下来。面对医生,她说,我再问您一遍,您一定要如实

地回答我。

    我一定如实地回答您,以上帝的名义。医生说。

    我要问的是……过一会儿,我……会不会很可怕?特别是我的脸……女人目光炯炯

地盯着医生。

    不会。什么都不会改变。一切都和现在一样,特别是您的脸,气色很好,一切都将

保持住。那将是一种凝固。医生冷静地说。

    那太好了!快!请你们快走!我感觉到我脸上的血正在往脖子里回流,红色就快保

持不住了。我需要这份健康的颜色。她说着用双手托着自己的下巴,以为能够阻止血液

的倾泻。

    男人们义无反顾地走了。他们看到了孔雀杉,绿色的羽翼遮没了半个天空。

    时间到了。医生说。

    再等一会儿吧。万一……我不能忍受。丈夫说。

    你应该相信我。相信科学。医生率先踏响了去冬留下的黄叶。

    女士很优雅地侧卧在林间的木椅上,脸上留存着永远不去的绯红。

 

                  ※               ※                 ※

 

    ……您的例子不是很好吗?皮肤癌患者的儿子把水激凌倒了一下手,由于院长迟迟

不接,粘稠的奶液流淌下来。

    是的。对病人和对家属都不是一件坏事,可是对医生负不了这责任。不要说在我们

这个死亡教育很不发达的国家,没有立法,谁也不敢实施。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外国医

生,后来也被州法院传讯。最后以谋杀罪和制造杀人武器罪被逮捕……所以关于安乐死

的问题我们无法讨论。院长说。

    我们可以到公证处去。说明一切都是我们的选择,同医院无关。怎么样?这样还不

可以吗?你们还要怎么样呢?你们要我们熬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呢?皮肤癌的儿子焦躁起

来。

    我很同情你。可是我不能。医院不能这第做。院长舔舔干燥的嘴唇。她每天要同病

人的家属说无数的话。在最后的日子里,家属同医生说的话,远比同他们垂危的亲人多

得多。?日言百句,其气自伤。院长回到家里,很少说话。就象厨师在自己家里,只吃

最简单的饭菜。

    你们做医生的,把人治活没什么本事,把人治死还不容易?找点抑制呼吸抑制心跳

的药面泡在滴瓶里,不就什么事都了结了吗?皮肤癌的儿子很内行地说。

    这种内行激怒了院长,或者说是潜伏在这种内行后面的冷酷。安乐死未尝不可,但

它由这样一位打扮过于精细挥着淋沥水激凌的年轻人,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她为那

奄奄一息的老人叹息。

    她的病人都已经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发言权。她要为他们说句公道话。

    “既然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又不用负法律责任,你把你老父亲拉回家去就是了,所

有的操作你都可以在家里完成,又何必送到我们这里来!”院长没好气地说。

    冰激凌化了。

    “您这是什么话?我哪能那么残忍?那我的后半辈子还有好日子过吗?我父亲死在

家里,还是叫我一手给安乐的?!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想让他早点去了,可我自己

不能干这事。我的手上不能沾着我父亲的血。既然你们医院这么不肯帮忙,咱们就熬着

吧。快有出头的日子了。”衣冠楚楚的年轻人甩了甩手上的奶油汤,叹了一口气。

    院长也叹了一口气。不能说皮肤癌的儿子讲的毫无道理。但有道的事,不一定现在

就能做。亲属不敢做,医院也不敢做。安乐死需要群体意识,当群体还没有用法律的形

式把规则固定下来,做了就是犯规。

    我们的民族忌讳死亡。华夏大地虽不出产鸵鸟,但我们秉承了这种动物的精神。帝

王将相们寻找长生不死之药,以为可以逃脱自然法则。小小百姓有许多言语禁忌,他们

天真地认为不谈死亡,死亡就会扭过脸,给我们一个光滑的后背,人们把无数天然的动

植物和矿物混淆在一起,用神秘的火加以熔炼。人们以为无法忍受的高温会把天地间的

精华焊接在一块,咽到肚里,就可与日月同辉(且不说日月也有崩溃的一天)。我们崇

尚“福禄寿”三星,以为这是人生成就的最高境界。革命了,人们不再谈“禄”。“禄”

现在叫勤务员或是公务员,你不能在门上贴个倒“禄”字,以求在新的一年加官进爵,

不断进步。至于“福”,最是众说纷纭的词,有一千个人,就有一千条对“福”的注解。

说不清的事,就不要去说它了。惟有这个“寿”简单明了,国际通用的试题衡标准。只

要活得久远,那便是福祉,是一个人德行的明证。象一匹没有缩过水的白布,一眼就看

出长短。

    我们曾炼出那么多有用无用的仙丹,我们正繁衍着世界上最庞大的人群。可是我们

还没有学会正视死亡。我们的老人象外国女人似的不谈年龄,好象净王爷是个多情的骑

士,而且弱智,极好糊弄。

    在这种夹缝中诞生的中国临终关怀医院,像老式挂钟的吊摆,忽而倾向濒危的去者,

忽而倾向疲惫的生人。多一番摇摆的艰难。

 

                  ※               ※                 ※

 

    那个小伙子用手绢揩着手上的冰激凌汤失望地走了,这个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

伙子又来了。

    院长迷惘地看着他。他已明确得知医院不做安乐死的操作。

    “院长,您不必紧张。我今天是特意来向您道谢的。在我母亲最后的日子里,你们

给了她温馨。她虽然不会说话了,但我看得出她挺满意。我是她一手抚养大的,我读得

懂她每一个眼神。”小伙子实心实意地说。

    “现在我要把妈妈接走。”

    “为什么?”院长很惊异,“她会死的。把她从病床上挪下来,再搬到救护车上,

抬来抬去,与病人极不相宜,她会……”院长突然噤了声。

    法兰克福的小伙子镇静地看着她。

    院长明白了。儿子需要母亲的那个结局。而且要快,越快越好。距那架飞机起飞的

时间,对于火化一具尸体,操办一场象模象样的丧礼来说,并不宽裕。

    大家相对无言。

    “小伙子,我还要提醒你。当然老人家可能会在这场搬迁中停止呼吸,这是最理想

不过的结局了。可是万一呐?万一你的母亲挺过了这场折腾,回到家里还是咽不完这口

气,你马上又要出国,谁来照料她最后的时光?死亡就象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也许下

一阵风就会飘落,也许会悬挂到第二年春天。人死是一难,活着不容易,死也不容易。

请三思而行。”院长苦口婆心。

    “谢谢您。您为我想得可真周到。是啊,要真那样,就好了。可您说得也对,要不

利索,变成您后来讲的那样,就更难办了。我不能把我妈接回家,那算怎么回事?家里

摆个死人,老婆孩子还不吓晕?实话跟您说吧,我给我妈联系了一家医院,民办的……”

    “小伙子,把你妈接走,是你的自由。接家去,我没的可说。有的老人就爱死在家

里?这也是中国人的习俗。但要是接到别的医院里去,不是我当院长的老王卖瓜,要说

临终服务,我们这里是周到的。民办医院收费高,治疗也不尽如人意,特别是条件比较

差。你再全面考虑。”医院床位很紧,等着住院的打破头,院长是设身处地为他想。

    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垂下头来。他在想什么?

    院长说:“你还有什么特殊的难处,尽管说。只要力所能及,我们将全力以赴。”

她此刻已不单考虑一个老人的去留,而是怎样把医院办得更好。

    “主要是他们所能提供的服务你们没有。”小伙子为难地说。

    假如他说出别的理由出院,院长什么话也不会说。住院有些象银行,进出自便。但

这句话刺激了院长的职业自尊。

    “没有什么服务项目是民办医院能做到而我们不能做到的。”院长很矜持地说。

    “真的。有。”小伙子不很情愿但是很肯定地说。

    “没有。他们能做到的我们都可以做到。你详细说说。”院长有几分冒火。

    ……

    没有回答。小伙子沉默。听得见远处病房轻声呜咽,又一位老人去了。

    “说啊!”院长不耐烦了。

    “我不说。”小伙子终于开口,“我不想说。”

    院长火了:“你刚才还说感谢我们,这么一件小事都藏着掖着!就看在我们为你妈

端屎端尿的份上,你也该说!”

    “你是不是想你妈反正也这样了,再说什么也没大的意义了?别这么想,是人都得

死你给我们提了好的建议,以后的老人们就会舒适些。就请看在将要死去的人面上,你

告诉我实话。”院长热忱地恳求。

    “我不想说。”小伙子阴沉着脸。

    “你这个人太不象话啦!我要偷你吗?我要抢你吗?为病人服务的事,又不是专利,

有什么不可说?行了,你走吧,快到你的法兰克福或是外国的其它什么地方去吧。你人

还没走,就变得这么不通情达理。我不希罕你说了。你前脚把病人转走,我后脚就能打

听出他们使的办法。”院长气愤地说。

    事情往往一发火就有了转机。

    “院长,我之所以不说的原因不是对您。是对我自己的。”小伙子艰难地说。

    “说吧。”

    “那家医院已同意将我母亲安置在一间没有暖气的房间里,拔掉在这里维持了几个

月的鼻饲管。而且停用一切维持药物,氧气也掐断……;这样,据他们估计,我母亲在

一两天内就可以……走了。”法兰克福的小伙子不看院长,对着墙壁说。

    他的话说得很理智,漠然中渗出残酷。但他越往后说,语调越被一种潜在的哭泣所

分割。“这样,我就可以在母亲身边尽完最后的孝道,无怨无悔地踏上奔赴异国的道路。

我将把母亲滚烫的骨灰带在身边,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母亲都永远同我在一起了。她

会保佑我,关照我,我一生永不孤单。从此,我的灵魂同母亲的灵魂在一起,永不分离。”

    院长瞠目结舌。她觉得自己也算个高级知识份子了,真不明白这个儿子!要说他不

肖吧,他服侍老母到今天,此刻眼里还闪着莹莹水光。要说他孝,竟打算把自己的亲生

母亲活活冻死!饿死!

    院长背对着法兰克福的小伙子,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药,说:“我本是从来不帮病人

做这种事的。拿去,这虽是普通的镇静药,给你的妈妈服上几粒。她也能毫无痛苦地永

远睡去。比你那办法要人道得多。”

    小伙子惊恐地叫起工业区:“不!不!我不要!我怎能亲手给我的妈妈吃这种东西??

那样,我的心灵将一辈子不得安宁。我的妈妈会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死去,而那个时间正

是由于我给她吃了某种东西,这个结论会使我痛苦万分。我的灵魂将终生在有愧于母亲

的阴影里徘徊。我不能做这件事!”

    医护人员象摘渔网似的从她身上取下各种导管。揪下氧气的时候,她的呼吸顿时窘

促她长期生活在氧气的保护下,其实同正常人已不在一个地球。那是几亿年以前的地球。

树木葱茏恐龙出没,氧气比现在要多的多。她知道这是转院的需要,就坚强地隐忍着。

几乎没有一个病人能从这所医院里活着出去,她是多么的幸福啊。

    “我好了……会来看你们……“这是法兰克福小伙子的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整个告别过程,院长没有出百。她抱着双臂从窗户看着这一切。她觉得自己没出息,

当这么多年的白衣天使,还那么容易动感情。她在想,小伙子不怕他妈妈的死,那么,

他绝不是装出来的恐惧,究竟是怕什么呢?

    他怕的是天命。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他哪怕在外国得了诺贝尔奖,他也畏天命。

    在中国人的骨髓里,觉得人是不能操纵自己的生命的。冥冥中有一只手,那是天的

意志。天要你活,你不得不活。天要你死,你非死不可。儿子可以把母亲往死路上推,

但他不敢清晰明确地对那个时刻负起责任。他不怕母亲,他怕的是天。代天行道,天就

会怨你僭越了名份,惩罚于你。

    既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要顺乎天意。难啊!不孝儿女们!

 

                  ※               ※                 ※

 

    我与院长交谈着,进来一位穿淡紫色工作服的女孩。我知道这是护工的装束。护工

就是护理员,临终关怀医院里最脏最累的活由她们承担。

    女孩向院长请示工作。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直到她离开。

    “她叫小白。我知道你为什么看她。”院长和我已经熟悉,半开玩笑。

    “她工作服的颜色很奇怪,象紫罗兰的叶子。”我说。

    “我们的护工都是年轻的女孩。你觉不觉得穿这种颜色的衣服显得更美丽?我希望

院子里多一些生气。当然,这种布也比较便宜。”院长笑了笑说,“但引起你注意的不

单是衣服,是小白的漂亮。”

    我说:“在这种悲痛的地方看到如此美丽的女孩,真叫人不好意思,好象对不住垂

危的人。”

    院长说:“这是您从年轻的活人的角度看问题。其实,老人们看到美好的事物,精

神会凛然一振。他们不嫉妒。”

    我隔着窗户追踪小白的身影。她的肌肤象鲜嫩的白菜心,泛出莹莹水光。绝无化妆,

但无可挑剔的眉宇漆黑如墨,轮廓极为柔和的嘴唇艳红如丹。

    我说:“我也不算孤陋寡闻的人。象这么美丽的女孩从来没见过。”

    院长说:“她是我从保姆市场上挑来的。当时一口乡下话,现在下了班穿上时装,

所有的人都看她。”

    “我想她刚从乡下来的时候,可以安心在您这儿。现在依她的相貌气质,随便可以

在五星级的饭店里谋到饭碗。您靠什么留住俊?院长说:“她真有你说得那么漂亮?

也许我们天天看,惯了。”

    我说:“真的。我是一个对女人的长相很挑剔的女人。女人骗男人容易,骗女人难。

    院长说:“其实小白最出色的不是漂亮,是善良。善良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它使

女孩子的脸蒙上一层圣洁之光,看上去就格外动人。例如菩萨,例如佛。菩萨真是天下

最俊俏的女子吗?肯定不是。但你觉得是。”

    我说:“能够告诉我,您一个月给小白们发多少饷钱?”

    院长说:“您最好不要问我这件事。您一问我就心酸。不过您既然问了,我就告诉

您因为给临时工的工钱也不是我定的,是公家。每月200元。”

    我说:“我想同她谈谈。”

    “可以。今天她是主班,非常忙。下次她上副班的时候,您来。”

 

                  ※               ※                 ※

 

    我和小白让在院子里谈话。所有的房间都被病人挤得满满的,冬天是收获死亡的季

节只有院长的房间有空,但我想避开院长。

    “你长得真漂亮。”我说。我本不准备这样开头,实有恭维之嫌。话脱口而出,你

站在小白的面前没法不说这话。犹如你在焦渴当中看到清泉,没法不说真凉快啊!早晚

都得说,完全下意识。

    她微微笑笑,说:“也许是周围太凄凉了,陪衬的。”

    院长说她读了很多文学书,还学着外语。

    “你以后会长久地在这儿干吗?你知道自己的价值吗?”我迫不急待地问。

    “小白!小白!你在哪儿呐?快去看看你当班的那个6床吧!”远处淡紫色的影子喊

    我拉了小白聊天,她护理的病人就出现了真空。听人一叫,象林业工人听到火警,

顾不得同我打招呼,撒腿就跑。

    我紧迫其后,心想这可以现在观察。

    露天冰冷的空气麻痹了嗅觉。尾随小白进了病房,直奔6床。鲜红的“6”字床号下,

一位须发洁白的老人正在安详地吃香蕉,全无呼唤的危急。

    “嗨!真是虚惊……”我刚说到这儿,看见老翁不高兴地把手里的香蕉一甩,巴掌

印到了墙上。

    一个黄而粘的毛茸茸的屎手印,新鲜地扣在壁纸上,呼呼地冒着热气。

    他欣赏着,又按了一个,呵呵笑。

    浓烈的屎气象原子弹爆炸的烟雾,呛人肺腑。眼睛习惯了室内的昏暗,我看软香蕉

原来是糯软的粪便。

    顿时,胃里倒海翻江,辣而苦的灼热直逼咽喉。我连连干呕,发出乌鸦一般的怪叫。

    透过眼里的酸泪,我还瞄着小白。她的嗅觉好象失灵,温柔的白脸无一丝变色,细

细的柳眉徐缓地舒展着,轻声说:“你啊你。我就这么一会儿不在,怎么就……”说着

用纸去揩老翁的黄手。

    气味愈发浓郁。

    无论我多么钦佩姑娘的美德,重量反向还是继续,再过一秒种,胃液就会汹涌而出。

我象一个逃兵,扭头就跑,氢病房的木门摔得震天作响。

    我在阳光下尽情地呕吐。每一根睫毛都挂满了泪水,看天空有几十轮太阳。

    当小白重又袅袅婷婷地站在我面前,我仍拂着胸口,无法安定。那恶臭无比的粪便,

那狼吞虎咽香蕉的场面……

    我又想呕。

    小白不停地同我说话,以求转移我的注意力:“都这样。我刚来的时候,几天没有

吃下一粒粮食。我真恨我的鼻子。我妈从小就说我的鼻子灵,干这活儿鼻子可受大罪了。

现在好了,我的鼻子已经聋了。我是院长招来的,后来院长太忙,就说小白,以后这招

工的事就分给你了。你现身说法,就这活儿,就这钱,谁爱来就来。来了先试三天工,

愿意干就留下,不愿意干就走,给工钱。以前院长挑来的人,尽不干的,有的连工钱都

不要就跑了。轮到我挑,基本上都站下了。你觉得好点了吗?要不咱们到上风头去站站?”

    我出了洋相,还要人家劳动者照顾,真惭愧。我忙说:“好了。你是怎么挑人的?”

    “院长挑人是看人能不能干。看到身子膀大,手脚粗糙的就要。我是先挑长相,长

的美的就要。”小白柔柔地说。

    天!就这人所不齿的活儿,还要挑美女来干,要不是自己面前这个娇美的女郎樱唇

亲自吐出,我是绝然不信的。

 

                  ※               ※                 ※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说:“我说的美,并不是平常讲的漂亮。美就是面善。面善的

女人,天长日久地就美了,漂亮的女人并不一定美。一个姑娘要是经常和善地笑着对人,

不是那种妖妖地笑,她的嘴巴就会往上翘,眉梢就会摇起来。面善是有一个尺寸的,眉

太高了就不对了,那是疯。太低了也不对,她当着人时候笑,背后就哭丧着脸,不是真

心的欢喜。反正我也说不太清,看得多了,你自然就分得出来了。院长挑能干能吃苦的,

其实能干和能吃苦是可以变的。再说这里的活儿,真比拔麦子脱土坯,也不是太累。但

一定得心善,要不是做不长这活儿的。”

    我对这个乡村女孩乔目相看。“面善是天生的吗?”我问。

    “是天生的,练不来的。善就是善,不善就是不善。我到保姆市场招工,什么话也

不说,只静静地寻面善的女孩。”

    我说:“你给我表演你是怎么招工的好吗?”

    小白为难:“怎么演呢?那词都是到时现想的。一碰到实在的人,我就会说了。象

现在这样干说,真不知说什么。”

    我说:“这么着吧。假装这院子就是劳务市场,我就是想找工作的。你来问我。”

    小白重又打量了我一眼,说:“俺不会雇你的。不同你搭拉话。”

    我很沮丧地说:“是不是因我不面善?”

    她说:“面还行。只是捂得太白了。”

    我说:“你自家也很白。再说,在屋里捂得时间太长了,都变白。”不下地,不晒

太阳,是不是很娇?哪里还有耐心烦侍候别人?”

    我说:“你的眼还挺毒。好了,面试的关就算我通过了,你再往下说什么?”

    小白说:“再往下我就问,有服侍病人的活儿你愿意干吗?我们是公家的。”

    我想着,这一句话没啥大稀奇,就瞪着等她的下文。她说:“该你了。你得反过来

问我。”

    问什么?我略一想,说:“一个月给多少钱呢?”

    小白扑嗤笑了,说:“你不象的。面善的女子不这样说。”

    我说:“保姆市场上的女孩不就是为了挣钱才跑出来的吗?哪里能不问钱呢?”

    小白说:“我们出来是为了挣钱。可是在家里是那样想的,一进了城,眼就花了。

钱倒是次要些的,先要找个稳妥地方安顿下。所以我们先要问:那地在哪?”

    我就说,不远。

    管住吗?她们会问。

    管,我说。

    她们的心就安些了,再问,都干什么活儿?

    我就说,服侍病人。她们会说,俺们不会呢。现今城里的人求职的时候,兴把自己

吹得天花乱坠,说自己这行那行。乡下人不,还遵循丑话说在前头的古例。我就说,这

不难家里有老人吧?就照那样服侍就中。最难的事就是接屎接尿的。不过下了班能洗澡。

    一般说她们这会儿得停半晌,考虑屎尿的事。过一会儿她们会问,你是干这活儿的

    我说,是啊。她们说,这就中了。你能干我也能干。待到把这些都说妥了,她们才

会小心翼翼地问,每月多少钱哪?

    我就实话实说。然后说,先试试。要觉得不好,随时都可以走。工钱干一天有一天

的?要是我们觉着你不称职,你也只好走。

    她们就说,那是。你是东家。

    就这样。

    小白说完了,又静静地看着我,象一朵迎风摇曳的紫云英。

    “工钱你觉着少不少?”我悄悄关了衣兜里的录音机,不愿她的私房话留下痕迹。

    “少。”她说。

    “那你为什么不到别处去?”

    “我知道,在城里,一个漂亮的女孩能得到的机会,比在乡下多得多。可我喜欢这

儿?喜欢这些快死的人。您是刚来,只看到他们的傻和脏。其实他们没有一丝害人之心,

象婴孩似的。你对他好,他就对你好,非常纯净。跟他们相处,充满静谧与安宁。古话

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里是人世间最善良的角落。我向快死的人发出真心的微笑,

他们会记得我。小时候,我奶奶可疼我了。有一天我上学去了,奶奶得了暴病。放学的

时候,我在路上玩了一小会儿,踢一块彩色的石子。那块石子掉到山沟里,我去找它。

我奶奶临死的时候,还一个劲叫我的名字。她得的是绞肠痧,非常难捱的病。我一直叫

我的名字,说太阳晒到那根秫秸的时候,我的孙女就下学了。我到家的时候,太阳刚刚

移过那根秫秸,可我奶奶再也看不到我了。我尽心尽意地服侍每一个快死的人。不管他

听得见听不见,我都大声地对他说,我叫小白。我想他们都是马上就要见到我奶奶的人

了,一定会告诉我奶奶,说你的那个孙女小白,是个好心眼的姑娘。说真的,我不是可

怜这些快死的人,是敬畏他们。他们就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我奶奶就住在那里……”

    清澈的泪水在她脸上滚动,象一件美妙的瓷器又镀上一层闪亮的釉彩。因为痛苦,

她的嘴唇显出蓬勃的绯色,眼睛象深夜的孤灯闪闪发亮。

    在北京冬日晴朗的天空下,欣赏这样一张晶莹的脸庞哭泣,真是一种享受。

    “经你的手,有多少老人……去了?”我问。在这所院子里,广泛地使用“去了”

这个隐语。它象神秘的幕布,将现实与未知断绝。

    “听他们吐出最后一口气的人,少说,有100个了。”小白说,神色苍老。

    “怕吗?”

    “不怕。”

    “刚开始总有些怕的吗?后来就不怕了,是不是?”我重又打开录音,遗憾刚才没

录上。

    “不。我从见第一个死人就不害怕。我没觉得死与不死有什么大变化。还是那个人,

不过是从我这儿到我奶奶那儿去了。”她的语调苍凉。

    “你碰到闹鬼吗?这院落这么大,下雨的时候,刮风的时候,半夜的时候,黎明前

最黑暗的时候……可曾有过异样?”我忍不住问。这两年神秘文化盛行,这是最有传奇

色彩的地方。百十平方米的面积,积聚着成百上千的鬼魂。随着时间的推移,热必更加

拥挤

    “没有,”她很肯定地说,“哎,你等等!”她叫起来,“容我好好想一想。有一

次那是一年中秋节,没有月亮,冷雨潇潇。前一天,刚死五个人。我们这里虽说常死人。

但一天死了这么多人的时候,也少见。夜里,我一个人值班,呆呆地坐着。心想这是个

团圆的日子,那五个人却等不得了,急急地走了。正想到这里,院子里坏了很长时间的

路灯突然亮了,整个院落如同白昼,在太明亮的地方,你会看到许多影子象蚊虫似的飘

动。我还是呆呆地坐着,什班的齐大夫睡眼惺松地走出来。齐大夫医术高,人又好,病

人都喜欢他。齐大夫说小白你还挺能干的,这灯坏了好长时间老说修没修,今天晚上又

是风又是雨的,你一个女孩家倒把它修好了。我说,不是我修好的,您看我坐在这儿,

鞋还是干的呢齐大夫说,这灯泡也太亮了,看不出是多少瓦的。他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

儿。他一定也看到那些影子,可他什么也没说。我们就静静地看着院子,没有丝毫的恐

惧,好象在看皮影戏。

    是他们来了。齐大夫说。

    我说,是。

    都来了。还真一个都不少。齐大夫说。

    我说,都那么岁数的人,聚一次也不容易。

    他们在跳舞。齐大夫说。

    我说,以后人再多了,这个院子怕搁不下了。

    魂灵不占地方。齐大夫说。

    你害怕吗?他又说。

    我说,不害怕。

    他说,你这娃娃胆还挺大。

    我说,我从前也不认识他们。从老家大老远地跑到京城来服侍他们,这是缘分。在

最后的日子里,我呆在他们身边的时间,比他们的儿女多多了。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他们

的事心里没鬼。鬼也是讲理的。您看,它们要来,怕吓了我,还先把灯给开了。不起他

们的事

    大概到天快亮的时候,灯又突然熄了。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这是它们

最后离开的地方。人都要到他去过的地方走一走,好象有什么东西丢在那里了,要捡回

来。你要不问,我倒忘了。

    远处有人喊:“小白,4床又打了屎酱啦。”

    “就来。”她要走。

    她边跑边说:“以后我想当医生。不但服侍他们,还给他们治病。这样他们就会对

我奶奶说,你那个小白孙女越发出息了。只是不知道当不当得上?这里面有个户口问题。”

    真希望哪个有权有势又善良又英俊的北京小伙,娶了小白姑娘。他不但得了美貌贤

淑的妻子,人间也多了悬壶济世的良医。

 

                  ※               ※                 ※

 

    改天,我见到了齐大夫。我不知男人的面善该如何鉴定,齐大夫是那种很开朗的脸

    我已发现,临终关怀医院里的工作人员长得都很耐看。不知是院长挑的时候就根据

了某种面相原理,还是这种慈善事业干久了,人就自然显出佛相。

    我把这感觉同齐大夫说了。他说:“你要是想听真话,就把你兜里那架小机器关了!

    我服从了,说:“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因为你不记笔记。”

    我掏出纸笔说:“现在只好手工操作。听说你很爱你的工作?”

    他说:“谁给我造谣?我根本就不爱我现在的工作!我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在这里

工作没有丝毫成就感!你所有的病人都死了,死了!他们进来的时候,就没有打算活儿

着出去你千方百计延续他的生命,他自己不想活儿,家属还嫌你罗嗦。临终关怀医院是

正经医生的地狱。这是那些波波妈妈的慈善家施舍爱心的地方,它和真正的医学风马牛

不相及。我正在托人,走后门,必要时送礼,争取早一天离开。”

    我一时窘住,搭讪着说:“听说你对病人挺好,大家喜欢。”

    他冷笑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我一天笑眯眯的,他们有什么要求我都设法满

足这不是医生该干的活儿,是高级男佣。这些人根本没有必要救治,作为社会的人,他

们已毫无价值。比如哪一个大字不识的痴呆老太太,只因大跃进时拐着小脚当了几年工

人,就吃了几十年的公费医疗。累计药费十万元以上。这种人,留有何用?她对人类最

后的贡献就是早早死去!人的再一个用处就是对家庭的贡献。这些人,风烛残年,徒然

消费,传统

    我一时窘住,搭讪着说:“听说你对病人挺好,大家喜欢。”

    他冷笑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我一天笑眯眯的,他们有什么要求我都设法满

足这不是医生该干的活儿,是高级男佣。这些人根本没有必要救治,作为社会的人,他

们已毫无价值。比如哪一个大字不识的痴呆老太太,只因大跃进时拐着小脚当了几年工

人,就吃了几十年的公费医疗。累计药费十万元以上。这种人,留有何用?她对人类最

后的贡献就是早早死去!人的再一个用处就是对家庭的贡献。这些人,风烛残年,徒然

消费,传统的孝道压得子女抬不起头来。非得把孩子们肥的拖瘦,瘦的拖干,一户户家

徒四壁弹尽粮绝,卖了冰箱卖彩电,家家负债才算孝顺吗?该死的就让他死好了。旧的

不去,新的不来为什么人们歌颂大自然的秋天却不歌颂死亡?秋天就是集体死亡!死有

什么?从这个星球诞生到今天,已经死过无数的人。在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背后,都站

着四十个死人。生命是一条无尽的链条,在太阳下闪烁的那一截就是生,隐没在无边的

黑暗中的就是死。它是一个环,没有截然的区别。不必看得那么重,一个微不足道的小

人物的生死,对世界没有任何影响。中国现在的死亡者,基本上都诞生于本世纪的初叶,

他们缺乏科学死亡的教养假如我到了老年,一定定下遗嘱,安乐死,绝不拖累他人。死

也要有胆略。”

    他突然停顿。

    这是医生办公室,成堆的病历摊在他面前,铝制病历夹的反光使他熠熠生辉。

    “也许,我不该对你说这些。毕竟他们是可怜的。”他很疲倦地说。

    我说:“你是死亡学说里的阳刚论者。”

 

                  ※               ※                 ※

 

    我们正交谈话,有人通知,英国的临终关怀医学专家詹姆斯博士到院参观,请齐大

夫陪同。

    我说:“我可以听听吗?”

    齐大夫说:“你英语听力如何?”

    我说:“凑合。”

    他说:“听不懂的地方,我会给你翻译的。”

    我们迎出去。

    詹姆斯博士一部茂密的大胡子,象土匪出没的密林。这使他的面部表情很不清晰。

你无法猜测他奶酪一般柔滑的前额里,想的是什么。

    “每逢有外国人参观,我都很气馁,很自卑。我们太穷,太简陋了。”齐大夫仿佛

无意地挡住一幅晾晒的床单。床单上有一片污黄。

    英国人穿着极为考究的暗色条纹西服,用极为蹩脚的中文说了句“你们好”之后,

沉默地随同我们参观病房。质量很好的牛皮鞋,将古老而皲裂的青砖地踏出咯吱声。

    他轻声嘟囔了句:“HSPICE CARE。”

    齐大夫刚要译,我会意地点点头。

    HSPICE CARE ----一个古老的词汇,发源于中世纪的欧洲。用今天的话来说,招待

所之意。那时候,许多苦行跋涉的香客,在他们到达哥特建筑教学的巨大尖顶之下,早

已贫病交加。惟有虔诚疲惫的心还在微弱跳动。神父和修女就在教学边搭一间小房,收

留他们。无偿地为他们治病,提供饮食服务。一些香客歇息后,又继续他们漫长的朝圣

路了。一些就在这个宗教的慈善机构里安详地死去了。

    HSPICE CARE 经过许多年的演变,无数志愿服务者用自己温暖的双手,抚慰了濒死

的苦难的人们。成为可怜的人生旅途最后一处燃有篝火的驿站。

    1967年,英国的难能桑德斯女士在伦敦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座现代化的临终关怀机构

-----圣克里斯多弗临终关怀医院。

    临终关怀事业在全世界如火如荼地蔓延。

    作为中国最权威的辞书----《辞海》,至今没有收录“临终关怀”这一辞条。人们

只知道临终是一个极端痛苦孤独的时刻,和关怀搭配在一起,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们推开一间病房,熏人的香气扑面而来,呛得英国人打了一个喷嚏。太突如其来,

绅士来不及掏出手绢,于是我们看到白种人的粉红色洁净的上膛。

    “喏!带香味的烟雾会刺激病人的呼吸道。在我们的国家里,驱除病房内的异味,

应该用鲜花。”詹姆斯博士说。

    我们未置可否。鲜花,当然好。可是我们买不起。子女们会用买鲜花的钱去买鲜王

    齐大夫说:“东方的逝者喜欢这种神秘的味道,给人一种成仙的感觉。临终关怀医

院里一切以病人的要求为第一,所以我们熏香。”

    詹姆斯博士半信半疑。

    病房里有一张床。只有一第床的房间叫“高间”----高级房间之意。同高干病房不

同,只要多出钱就可以住。

    但是病人没有躺在病床上,仰在沙发上痛苦地呻吟。他的双腿缠满绷带,疼痛把他

的脸撕扯得很恐怖。

    “他是什么病?”詹姆斯博士问。

    “双下肢动脉闭锁合并感染。”齐大夫答。

    我知道这是一种极为痛苦的病症,甚过癌症。

    “为什么不用镇痛剂?”博士不解地问。

    “用了。”随行的护士说。

    “可病人还在痛。”博士恼火地说。

    “镇痛剂每四小时应用一次。上次的药效已经消失,下次的时间还未到。”护士耐

心地解释,心想堂堂医学博士,怎么连常识都不懂。

    “他多大年纪了?”博士问。

    “89岁了。”旁边一位家属说。

    老人知道是在说他,突然用尖锐的声音惊叫起来:“我为什么还不死啊?为什么!

老天!求求他们,让我死了吧!人要走,怎么这么难!孝顺的孩子们,帮我一把,让我

死了吧!都怪我的秋衣不结实!你们要是给我买件结实的秋衣,我的苦也熬到头了……”

涕泪纵横。

    齐大夫顾不得翻译,问家属:“怎么回事?”

    家属说:“老爷子痛得受不了,好多回想寻死,我们时刻看着,不敢让他够上一点

带尖带钩的东西。刚才他疼得实在受不住,趁我上厕所的时间,从沙发上爬起来要上吊。

他早就不能平躺着了,躺下来就得疼晕过去。他哪有绳啊,就把秋衣脱下来挽了个扣,

搭在晾衣服的铁丝上了。要不怎么说老爷子遭罪呢。每天痛出一身一身的汗,那秋衣早

泡糟了挂不住他,摔在地上了……”

    齐大夫不情愿地把话翻给詹姆斯博士。补充说:“幸好没受其它伤。”

    “可是病人很恐惧,你们看不出来吗?”詹姆斯博士愤怒了,“临终的人并不是恐

惧死亡,他们只是恐惧疼痛!死亡不可避免,疼痛却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你们为什么不

长程足量地使用镇痛剂,保证他们毫无痛苦地走向永恒?在我们的国度里,病人一旦被

确认患了不可逆转的疾病并伴有刻骨铭心的疼痛时,临终关怀医院将无限量地使用麻醉

性镇痛剂怕他成瘾吧?他已经89岁了,绝不会活着走出这间病室。你们为什么不让他舒

适?要是在我们的国家里,他每天会得到300片以上的盐酸吗啡,他会觉不出任何疼痛。

我们还有更先进的止痛膏药。敷在患处,保证72小时不痛。我的国家,是剧痛者的天堂!”

他气咻咻地吐着气。

    齐大夫对我说:“他有什么权力对我们指手划脚的?”说完又长叹一口气。

    “可是我又想起毛主席的一段语录,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

    我说:“你快跟他交流。人家正看着你。”

    “我们的麻醉性镇痛剂使用非常严格。例如吗啡,要经过几级机构批准。每一片都

要登记在案。”齐大夫郑重解说。

    “我可以知道一下贵国麻醉镇痛剂的产量吗?”博士的蓝眼珠很专注。

    “当然可以。”齐大夫报出一个数字。

    “准确吗?”博士充满疑惑。

    “非常可靠。这是我们的国家统计局颂的数字。”齐大夫很有把握地说。

    “假如您的数字准确无误,那我要说,以一个十一亿庞大人口的国家,只使用这样

微不足道的镇痛剂,贵国的绝大多数晚期癌症病人,都是活活痛死的!”博士极为愤慨。

    我们都愣住了。我们这个民族善于忍受疼痛,我们以坚忍不拔著称于世。我们的每

一位久病的英雄都说,把好药留给别人吧,我还能忍。我们的医生习惯了对病人说,到

实在不行了,再用镇痛药。刚有一点小痛就用,大痛时怎么办?

    我们在思索。

    蓝眼珠不依不饶:“每当我看到第三世界国家把大量的海洛因焚毁的时候,都万分

遗憾。那是一笔多么宝贵的财富啊!上帝给人感觉痛苦的神经,上帝又给了人克制疼痛

的法宝。你们辜负了上帝的公平。”

    齐大夫清了清嗓子,说:“詹姆斯博士,我很喜欢这种思维的碰撞。但是您知道吗?

在中国的历史上,曾经有一场悲壮而屈辱的鸦片战争。那场血火之战的挑起者就是大不

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缘于他们向我们输入鸦片。我们是鸦片战争的战败国。对此

我们刻骨不忘。”

    詹姆斯博士的眼睛蒙上云翳。他费力地回忆着,说:“很抱歉……”

    他毕竟是一个有良知的英国绅士。

    他接着说:“抱歉的是,我并不知道历史上曾经有过这样一场战争。我是医生,我

除了医学之外,其它一律不感兴趣。我只同您讨论医学。我不明白眼前这位老人发黑溃

烂的双腿同100多年前的那场战争有什么关联。你们以为不给这位痛不欲生的老人吃镇痛

剂,那场战争的结局就会改写吗?我的中国同行,你们是不是把简单的医疗问题想得太

复杂了太久远了?而对这个企图以纺织品自杀的老人,太少人道的关注!?”

    我们张口结舌。无论我们多么地具有爱国主义情操,也无法同这个英国佬理论。他

只懂医学。

 

                  ※               ※                 ※

 

    我们又走进一间病房。这是一位老媪,用乒乓球一般瓷白的眼珠瞟着房顶。一个穿

紫衣的护工正给她喂食。一种混有黄色颗粒的乳汗从她鼻孔的管里推进,少部分自嘴角

外溢。尖锐的喉结滚动着,耙子似的把液体驱赶入胃。

    “这是什么液体?”

    “菠萝奶。”护工小白用英语回答博士。她无法确切称呼这种流质,就把菠萝和牛

奶两个单词叠加。

    詹姆斯博士听懂了,说:“这是一种残忍。”

    一瓶纯白的液体悬挂在半空,好象猪板油。它们凝重地滴进老太婆骨瘦如柴的臂膀。

    “这是在输油。”齐大夫简短地说。那是蛋白乳,给不能进食的病人提供高热量。

    齐大夫忍不住说:“您可以说得明确一点么?谁对谁残忍?”

    詹姆斯博士说:“我说得难道还不明确吗?是中国的临终关怀人员对临终的病人残

忍。”

    “能说得再详细一点吗?”齐大夫咄咄逼人地问。

    “中国人太看重生命的数量,忽视生命的质量。在生命的末期,生命已毫无意义,

关键是生存的品位。对于已经无法经口进食的人,你们把导管从她的鼻腔捅进去,强行

把复杂的营养成份灌入毫无生气的胃,让她的消化道不得安宁。这难道不是残忍吗?还

有你们叫做油的这种粘稠物,进入血管给她疲惫的心脏加重负担。她的肌体是一个衰弱

的脚夫。你们却强加她更多的货物,难道不是残忍吗?我研究过你们的禅学,一个老人,

不吃任何动物蛋白,拒绝人际交流,在深山老林里面对一块石壁,直至象音乐中的渐弱

符号,融化在大自然中,成为你们理想中的最高境界。这种活着同死了一样的生存状态,

不可思议。生命在于动作,没有了动作,犹如剥了皮的青蛙,连标本都不如。当死亡一

定要降临的时候,就象一个婴儿的诞生,我们要做的是让它到来的更为舒适和顺利。”

    我想到了一个词----“方沟”。东西方文化的沟。真是一条深邃的大峡谷,我们可

以相互听到歌声,但想走到一起,多么艰难!

    齐大夫用比英国人更为地道的姿势抱着双肩说:“我从理论上同意您的观点,詹姆

斯博士。但是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这样一句话,对具体情况要做具体分析…………”

    正说着,小白捧着一个多层奶油蛋糕。图案繁复,床上架屋,堂皇得象古罗马的竞

技场。

    “奶奶,您要的蛋糕来了。先拿来给您瞧瞧,让您高兴高兴。等一会儿,您的儿子

女儿儿媳妇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来了,我们就把蜡烛点着,说什么您也要吃一块

寿糕,有一点没能叫您满意,就是我在店里买生日蜡烛,人家说,老人家那么高寿,得

插多少支蜡烛?寿糕还不成了马蜂窝?我说,那不成,说什么我们也得插上,奶奶就等

着这一天哪!后来他们给想了个办法,您多大岁数,就插了两个蜡做的数字。待会儿,

数字蜡点起红红的火苗,多好看哪!”女孩子兴致勃勃地讲着,完全不顾及半昏迷的老

太是否听得见。就象喋喋不休的母亲,相信她的婴儿一定记住她的话。

    老妇真的抖开眼皮,用明亮得骇人的眸子,盯住了蛋糕上的红色阿拉伯数字。

    “78”,象灯塔似的戳在奶油中,柔软的烛芯象男孩调皮的卷发,耷拉在一旁,引

诱你点燃。

    老人自豪地看了所有人一眼,嘴唇动了动。她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她象不屑于为

不认识的人浪费精力。不过我们都听到了她的话:“终于活到78岁啦!”

    詹姆斯博士翻着硬而卷的睫毛说:“是这位老妇人要求你们把她的生命一定保存到

78岁诞辰这一天吗?”

    齐大夫说:“是的。”

    詹姆斯博士说:“请原谅我刚才的唐突。”

    齐大夫说:“我们这间的共同之处大于我们的不同之处。”

    詹姆斯博士说:“是的。在临终关怀医院里,病人是最靠近上帝的人。我们要象服

从上帝一样,服从他们。”

    我们又走进一间病房。仰卧病人是位秃头老汉,呜呜在哭。音色凄厉,象有人往生

了锈的管道里吹气。

    “爷爷,别哭了。那东西是不能要了,对您的病不好。”小白也跟过来,和颜悦色

地劝。

    “他为什么这样悲痛?”詹姆斯博士问。

    我也是第一次看人哭得这样伤心。许多文学作品里都形容老人眼泪如何浑浊,其实

不确。他的泪珠晶莹,每一粒都有钮扣大。

    齐大夫走过去,象哄小孩似的搬起他的头:“老爷子,又为那事哭,是不是?”

    老翁泪眼凄迷中看到齐大夫,抖着皱纹笑了:“你来了就好。他们都不听我的,就

你心好。”说着用手指挖耳朵眼儿里灌进的泪水,眼巴巴地等着。

    小白气得一甩手,说:“齐大夫,你就会收买人心。”

    我和詹姆斯博士面面相觑,不知是怎么回事。齐大夫也不解释,从白大衣兜里掏出

一包“红塔山”,摸出火柴,扑的点着,将米黄色的过滤嘴优雅地衔在嘴里,徐徐吸着。

待朱红色的焰火象仪表似的渐渐发亮,迅即拨下。一边吐着雪青的烟圈,一边把烟嘴栽

到老翁干裂的唇里。

    老人象狮子打起欢快的呼噜,大口喷烟。原来就灰暗的脸,罩成紫色。

    我看了眼他的诊断:肺癌。

    詹姆斯博士告诉地连说OK。

    扑扑!病人把烟段象瓜子皮似的弹出,艰难地说:“这烟……不对味……骗人……”

    小白心疼地拣起烟把儿,说:“齐大夫能骗你吗?这根烟值好几毛钱呢。怎么说丢

就丢了?”

    病人梗着脖子说:“我抽了70年的烟,我能冤枉人吗?我没说齐大夫他骗我,我是

说烟贩子骗了齐大夫。齐大夫比孩子们好,他们不叫我吸烟。我说,你们有后悔的时候。

到那时,想我了,甭点香,就在我的骨灰盒上烧根烟就行。不过得好烟,冒牌货可不行。

    齐大夫脸色很难看。

    詹姆斯博士上前一步,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硬如盔甲的烟盒按了某处机关,啪地蹿出

一根。他用长满黄毛的手指捻起烟,打着金乌龟模样的打火机。并不火苗跳起,烟就熏

着了。他轻轻嘘了一口,递给病人。

    肺癌紧紧地抿着口,象个死蚌。

    “给———你————”詹姆斯博士用怪调的中文满脸热情地说着,蓝眼珠里跳荡

着仁爱的光辉。“这是正宗的英格兰产品,绝无假冒。”他又用英语说,急切地要齐大

夫翻译给病人。

    肺癌把嘴张开了,但不是接烟。说:“我不要沾过你嘴巴的烟。我要是叫你传染上

了爱滋病,怎么办?我听人说了,亲嘴可以传染。”

    我觉得齐大夫完全可以把这些话隐瞒下来,随便用其它理由拒绝博士的好意。但是,

齐大夫原汤原食地将话译了过去,不怀好意地瞧着大洋彼岸的绅士。

    我们都很紧张。

    詹姆斯博士悲悯地看着病人,停了一会儿才说:“不要以为西方的每一个人都是爱

滋病患者。我可以很负责地说,我不是。”说罢,他把烟盒留在床头柜上,对小白说:

“小姐,请您再给他点上一支烟。谢谢。”

    他小心地没有触着烟盒内壁。

    小白憋红了脸。齐大夫接过来说:“中国女士一般不会吸烟。我来吧。”

    老爷子香喷喷地吸着烟,冲着外国人,连连杵着大拇哥:“好烟!好烟!”

    詹姆斯博士观察起墙上的一幅字画。小白又到别处忙了。

    “齐大夫,你还是挺适合搞临终关怀。刀子嘴,豆腐心。”我说。

    “不。”他高大的身躯佝偻了。“我给病人买的红搭山的确是冒牌货。正规店里的

太贵了。病人们都管我要烟,我又不能叫他们的钱。卖烟的小贩说,这烟是专卖给送礼

的人的。我的烟不是给当官的人抽的,是给临去了的人,我不该骗他们。西方的临终关

怀人员的确值得学习。”

    我说:“我们毕竟刚刚开始。”

    詹姆斯博士说:“我仔细研究了这张图表,发现其中有一个规律……”

    我们定睛看去,那是一幅草书,铁划银钩“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什么规律?”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这个符咒连续出现了三次。”博士毛茸茸地大手指点着。

    真够难为这位洋博士的。一片天女散花的狂草之间,他居然认出了三个相似又绝不

雷同的“老”字。

    齐大夫看了看我说:“解释这是作家的专利。”

    我说:“还是你说吧。你们既然把它贴在这里,自然有寓意。”

    齐大夫清清喉咙,说:“这第一个老字,是一个动词。意思是照顾服侍老人。第二

个老字是代词,指的是自家的双亲。这第三个字是名词,包括普天下所有的老人,具有

一种抽象的意味。”

    詹姆斯博士凝神听着。

    齐大夫接着说:“这句话串起来的意思就是,你要象服侍自己的双亲服侍整个人类

的老人。”

    詹姆斯博士喟叹道:“神秘而博爱的东方哲学!”

    我们为詹姆斯博士送行。

    “我没想到在红色中国,看到你这样年轻而认真的同行。”看得出,詹姆斯博士挺

欣赏齐大夫,但他的夸奖仍有节制。

    “我这一次到你们国家来,请我看了豪华的宾馆,现代化的流水线,吃了皇帝吃过

的饭,游览了美丽的古迹。一切都在萌芽,你们几乎什么都有了,建设中的中国现在只

缺一样东西了。”詹姆斯博士很真挚地说。

    “什么东西?”我们又一次异口同声。

    “就缺临终关怀事业了。这文明世界的象征。”他说。

    我觉得这真是干什么吆喝什么。但还是为他真诚的敬业精神所感动。

    詹姆斯博士继续说:“你们的临终关怀医院太简陋了,象贫民窟。我们的医院象花

园,高大的病房,先进的设备。甚至还有一所幼儿园建在里面,让孩子们的欢笑去冲淡

死亡的叹息。我们还有无数的志愿者。大学教授、学生、白领职员、家庭妇女……当然

最多是的大学生,组成关怀者大军,完全无偿地为垂危的病人服务,闪烁基督的精神。

很可惜,你们要走到这一天,还很漫长……”

    无论詹姆斯博士怀着怎样的善意,齐大夫还是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现

在就有不要任何报酬的志愿者。”

    同样固执的英国博士说:“可是我没有看到。”

    “那是你在中国呆的时间还短。假如你有兴趣,请周末下午来。你会看到我们的志

愿者。”齐大夫毫不退让地坚持。

 

                  ※               ※                 ※

 

    一位志愿者让在我面前。我是那么不情愿用志愿者这个词来称呼她。她很年轻,眉

宇间很忧郁,时刻提醒你她不是一个完全的志愿者,而是被某种目的驱使到这里来的。

    这一次站在院子里,是为了更方便的谈论死亡。病房里住满了垂危的人,尽管有的

昏睡的,有的痴呆,我还是不愿在距离他们很近的地方谈不可避免的归宿。尽管他们可

能完全听不见。

    因为冷,女孩的瘦削的双颊现出艳丽的玫瑰色,使她比我初见时可爱了许多。冷和

热都会使年轻人脸色红润。但热会使额头也红起来,人显得毛躁。惟有冰冷中的红润,

象果子一样生动。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的呢?”我问。不是专业记者,很不会采访,只拣最好奇的问。

    “因为……大家都来,我就来。”她说。声音很小,迫使你离她更近些,看到她的

额头明净得象刚洗过的玻璃杯。

    “如果大家都不来,你来吗?”我问。这是个穿着随大流的小姑娘,今冬最流行的

黑色羊毛健美裤,套上洋红色的小靴子,该是很有生气的打扮,但仍然觉出她的沉闷。

    “我不来。”她干脆地说。

    还好。有说真话的勇气。

    “那么为什么来呢?”

    “因为总说要做好事,一般的好事早就叫人做完了。我说得不是数量,是种类。学

院要挖掘新的好事品种。一位同学的表姐在这当护士。她说,大学生闲着没事,到医院

来陪要死的老头老太太说会儿话吧。就这样。”

    “同学们都有些什么说法?”

    “说什么的都有。先说,给不给钱啊?外国干这事可得给大价钱。立刻有人反驳,

你才土呢,外国干这活一分钱也不要。其实他俩说得都对都不对。如果要钱,真是不少

要。如果不要,就一分钱也不要。”

    “你们呢?”我明知故问。

    “我们当然不要的。一星期来一次。”

    “大家愿意来吗?”

    “怎么说呢?又害怕又好奇。真的,我长这么大没见过死人。我特怕见死的东西,

所以我喜欢小动物,可是我从来不养。觉得养得不好,它们就死了。心里的难过,远远

大于它们活着的时候带给我的欢乐。我问过我妈,说以前的人有的连蚂蚁都没踩死过,

我眼神不好,根本看不清地上有没有蚂蚁,不知踩死多少小生灵了,真糟。我妈说,傻

孩子,一条生命,哪就随随便便没了?只要不是成心用鞋底碾,蚂蚁不会死的。我试了

一回,穿着旅游鞋走过去,回头趴在地上一看,蚂蚁安然无恙。我的心不坏,可是我不

愿来。不是因为别的,我太容易忧伤了,胆子还特小。”

    “不来不行吗?不是说自愿吗?”我问。

    “不行。现在说是自愿的事,有几个是真自愿的?学校后来把它规定为品行项目,

打分记档案。说这是爱心服务,必须来。刚开始,我的确是被迫的,但现在,我是心甘

情愿地来了。”

    我不知假如詹姆斯博士在场,会是一副什么样表情。我说:“详细讲讲好吗?”

    “第一次走进这个院落,死气沉沉。表姐说同学们愿意进屋同老人聊天最好,要不

帮着打扫卫生也行。她知道我们害怕。”

    “几个胆大的同学随便找了个门,一推就进去了。我很想等他们出来告诉我窨是怎

么一回事再决定进不进。可他们好象进了漩涡,再不露头。我傻傻地让在院子当间,后

来发现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那儿。表姐走过来说,你要不帮助擦玻璃吧。”

    “我端了一盆热水立在一扇窗户外头。那一年的冬天比今年冷,玻璃上结了厚厚的

冰花,是从里面结的,外面蒙着黄沙。我用手把抹布拧干,表姐会关心人,水是热的。

我团着手巾在玻璃上一下一下地干抹,一溜溜同抹布等宽的洁净玻璃面就露出来了。现

在只剩下里面的冰花了。我是每一次那么仔细地观察冰花,象一棵棵圣诞树,笔直地立

在透明的大厦里。因了毛巾稀薄的热气,它们极轻微地融化了,精致的树叶好晚淋了雨,

晶莹的雾气缠绕其上,轮廓柔软地模糊了。现在,这间病房玻璃朝外的一面,已经象刚

洗过的葡萄,带着隐隐的水珠,漂亮清洁。明亮但并不温暖的阳光照在上面,泛出带虹

彩的光。”

    “其实没什么用。光擦一面的玻璃等于没擦。我不敢去擦里面,不知这间门窗紧闭

的小屋里躺着怎样可怕的怪物。没办法消磨剩下的时间,我就用手指揉搓那块最下面的

玻璃。玻璃这东西挺奇怪的,你用布用报纸用汽油用酒精,都没有用手指头擦得干净,

好象手跟玻璃相克。”

    “我下意识地用手心画着圈,玻璃闪出钢蓝色的光。突然,手掌对侧的白羽毛神奇

地变薄了,露出一个淡褐色的洞,好象一块蛋形的巧克力敷在玻璃的那一面。由于我的

体温,一小块冰凌变成蒸汽飞走了。我不由得凑过去,想看看这间我擦了外面玻璃的房

子,是番什么景象。”

    “我换了一只手。原先那只手掌已变得同冰块一般冷。新的手心热很冲,油亮黑暗

的斑块迅速扩大,已经够我把两只眼睛镶在上面了。”

    “我半蹲着腿,因为那块玻璃很矮。我屏住气把鼻子压扁在冷冷的玻璃板上……”

    “您猜我看到了什么?”她忧郁的眼神垂落在地,好象怕吓了我,提示我有个准备。

    她不知我当过医生,而且已在病区盘桓多日。

    “雪白的被单,瘦如骷髅的老人,树根一样的皱纹,氧气瓶……”我直截了当地说。

    “你说得对。”她轻声地说,知道没有什么能出乎我的意料。

    “我是看到了那些,但不在那一刻。那一刻,我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

有萤火虫在飞,不多,仅两只,但飞得很快。在黑暗四周,有一圈白茫茫的藤条,编织

着细密古怪的花纹……”

    “这是什么?”轮到我吃惊了。能让一个有着20多年医龄的主治医师吃惊的事,实

在不多。

    “那是一双患白内障的老爷爷的眼睛。他正从我的手心融出的那两个小洞向外张望。”

女孩依旧垂着眼帘说。

    “讲下去。”我极力使自己音色平各。

    她说------

 

                  ※               ※                 ※

 

    后来我就进去了。我看到了您刚才说的那一切。我对老爷爷说,我是来为您服务的。

他在床上,仍然保持了着窥探外界的姿势,只是脖子软弱地拐在肩膀上。他是晚期胃癌,

消瘦得无以伦比。脸色象一个角落里的脏塑料袋,眼睛大得令人人恐怖。也许是刚才的

运动费尽了气力,他拼命喘息。

    看得出他非常寂寞。我想他该对我的到来表现出高兴。可是,没有。他面无表情地

对着我,淡漠得象一块旧床单。

    我是个生性腼腆的女孩,对那些热烈追求我的男孩都不知说什么好,面对这样一个

年纪足可做我太爷的沉默老者,真不知该怎样。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也呆呆地看着我。就象我们最初隔着窗户那样。

    就在这时,护工小白送饭来了。我说,你到别处忙吧,我来喂饭。

    小白说,杜爷爷的饭可不好喂了。要实在不吃,别勉强。

    我说,你放心。我把鸡汤面放在嘴边吹,不凉不烫地送到杜爷爷面前。他的嘴象被

透明胶纸粘住了,严丝合缝。

    您得吃饭啊。我后悔揽了劝人吃饭的活儿,我不会劝人。

    他终于开口,不是吃饭,是说话。药都没有用,饭就更没用了。我不要吃饭。他很

清醒,癌症病人至死都是很清醒的,没有人能说服他们。

    您总得吃一点儿。我又说了一句。我不会说别的话,就擎着勺愣愣地站着。勺里的

饭凉了,我就把它磕在另一个碗里,重剜了一勺热乎的汤,象举蜡烛一样端着。我想,

古代的举案齐眉,大概就是如此。

    杜爷爷打精神,挣扎着说,你这不是成心气我吗?

    我眼泪一下子迸出来。我跟你无亲无故的,这么服侍你,你还不知好歹!

    我倔犟地一直举着,直到鸡油凝出了黄圈。

    杜爷爷叹了一口气说,我吃,孩子。有一个条件。

    我心里很反感。吃不吃饭是你自己的事,还跟我讲什么条件。可一想到回去还得汇

报今天的战果,只好顺着他。就问,什么条件?

    这回他回答得挺利索:唱一个歌吧。

    我为难地说,我不会唱。

    他毫不通融,死心踏地地说,那我就不吃饭!

    我在心里嘲笑他。你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老头吗?我只是一个志愿服务人员,几个小

时以后就走了。你吃不吃饭关我什么事?是你肚子饿还是我肚子饿?这么大年纪了,还

要人来哄你。我忿忿地说,不吃就算了,我去喂别人。

    他仿佛很怕我走,忙说,你唱一句就行。唱一句我就吃一口。

    真没见过这样的交易。做事总要有始有终。我说,好吧。我唱。只是我从来没当着

人唱过歌,可能不准。

    他象孩子一样兴奋,望着我说,唱吧唱吧。

    唱什么呢?轮到开口,更犯难。唱个《团结就是力量》吧。有劲,听着振奋。我说。

    不听。他说,平日里小白常唱这个。他说。我这才知道以吃饭要挟唱歌,是他的惯

用伎俩。

    我忍着气说,那就给您唱个《潇洒走一回》吧。

    他木呐地问,到哪儿走一回?

    我这才记起他住院已经很久,现时风靡的歌曲十分陌生。我说,您看,您让我唱,

我要唱的您又不听。您自己说个歌吧。别太难,我不会。

    他慎重地开始想,惨白的脸上突然现出黄色。真的,不是红色。由于极度衰竭,他

的血很稀很淡,就象绍兴黄酒的色泽。

    他终于想好了,说,就唱一个情歌吧。

    我手里的汤泼了。一个垂垂老矣的病叟,80多岁的年纪,居然要听什么情歌!该不

是他的神经有什么毛病?看他目光炯炯的样子,我想起了无所不在的弗洛伊德。这老头

在寻找渲泄,是性变态。

    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什么、情歌!

    他仍满怀期望地说,就是“在那遥远的地方”。

    不会!我说。

    他说,那就“一条大河”也行。

    我说,也不会。他好象觉察到了什么,试探地说,都会的呀。你要记不清词了,我

给你提。

    你说我一个20岁的大学生用他80岁的老头提醒吗?我还是硬梆梆地一口拒绝。他改

变战术,说,你就唱一个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也成。你是不是怕我说了不算说啊,我

先吃,我这就吃给你看啊……说着,抖抖索索接过勺,填进嘴里,用长了黑苔的舌头搅

拌面条。

    我突然一分钟也不愿在屋里呆了。我有那么多的功课要做,要看许许多多的书,要

和男朋友约会,要去参加舞会和买新衣服……为什么要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耗费金子一

样的年华?我已经来过了,这就是说,我已经问心无愧。我可以走了。我说,歌我不会

唱,饭您自己看着办好了。再见。

    他怔怔地看着我,面条象生命的虫子,从他嘴里褪出来。

    屋里很静,天已渐黑。我若赶快走,其后的事就不会发生。小白托着干净的衣物走

进来,说,正好要给病人换衣服,你帮帮忙。我那边好乱。她走时顺手把灯开了。

    两端发黑的日光灯管发出毒蛇样的嘶叫声。

    我对虚弱地倚在枕头上的老爷爷说,请您移动一下,我来换床单。

    他很吃力地用肘架着半拉身子,挪到一旁。我刚把单子铺平,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自

己摔回来,仰着喘气。

    我看到在他后背底下,很大一块床单裹了起来,像邮寄了一万里的信封。

    叫别人看到,肯定是我工作不力的明证。我说,请您再挪开一次,我把单子抻抻平。

这样多难看。

    他短促地喘着气说,又折腾什么。

    他说,不知道是为谁好啊。

    我说,您这个爷爷怎么这样说话?难道是为我好?我又不躺在这床上,那么深的褶

子压在你的身下,你会硌得慌!

    他祈求地说,我觉不出硌。真的,孩子,除了心口,我再也觉不出别的了。让我安

生会儿,行不?

    我不由分说地将他搬到一旁。他不很配合,就象小孩不肯离开玩具柜台一样。但见

我使了强力,也没有很大的反抗。你可以感觉到他的骨头硬僵地倔犟。幸好,他比我想

象的轻多了,几乎是稻草人。操作时,我听到他的体内象半瓶子啤酒似的,发出冒着气

泡的咣当声。为了表示我的不满,我顺便搡了他一下。

    好了。你看,现在多平整!看着也舒服。我抹着头上的汗水说。

    他阴沉着一声不吭。甚至尽力欠着半个身子,拒绝沾我铺平了的那边床单。不知是

怕揉皱了,又要麻烦我一番,还是无声地抗议。

    现在让我们来换衣服。我不理他,自顾自说。我发现他没有任何力量,我完全可以

左右他。不知您注意到了没有?在临终关怀医院里,人们对病人什么事都是说“我们”,

从不用单数的“我”。比如说让我们来翻了个身。听起来好象志愿人员要和病人一起翻

身似的。临终的人都失去自我照料的能力,哪怕一个极简单的动作,都要协力完成。

    我不换。老爷爷很衰弱但很清晰地说。

    真是个难题。不行。我也很果断地说。小白把衣服交给我,他不换,不是我的失职

吗?

    他冷漠地盯着我说,我不要你换。他用仅有的气力强调了那个“你”字,意思再分

明没有了。他不是不换,只是不要我来帮助他这件事。

    我并不是一个很爱帮助人的人。例如在学校里,有人拒绝了我的帮助,我会乐呵呵

地跑开,然后永世不理他。你已经表明了你的善意,在道义上你已经圆满。他不需要你

的帮助。就咎由自取了。但在这里,一切颠倒了。他分明是需要帮助的,没人帮助他连

个饭勺都拿不起,可他却倨傲地拒绝了你!你的自尊被强烈灼伤。

    为什么不要我帮助你!我质问他。特别突出“我”字。

    因为……因为……他迟疑着。

    我气势汹汹,追究到底。

    因为你是个女孩。他终天说出。

    我没有想到这个原因,心里有些感动。但情势不容我听从他,我问,那么你打算让

谁帮助你换衣服?

    小白。他很快地说。

    那小白就不是一个女孩子吗?我不平,觉得受了歧视。

    我让一个女孩看见也就罢了,没法子的事啊!可我不愿让你们都看见!他突然低沉

地吼叫出来。

    想不到他衰弱不堪的胸膛里,还有这么强烈的性别自尊。我好声劝慰,我们都学过

人体生理,您不必不好意思。我和小白是一样的。她现在正忙。

    最后一个理由打动了他。他无可奈何地说,小白是太忙了,让她歇歇吧。

    帮他换衣服,应该说我是很负责的。换内裤的时候,我用被子盖住他的下身。一是

维护他那可怜的自尊心,二是怕他受凉。换上衣的时候,我简直就用被子搭了一个小帐

篷,钻在里面忙活儿。

    絮套里的气味很不好闻,有死泥塘的腐败气息。我憋着气,眼泪都流了出来。在医

院蓝线条图案的衬衣里,还一件贴身T恤。凑着被头筛进的恍惚光线,我看见爷爷胸前有

一张猴脸。就是京剧孙悟空的彩色脸谱。大概是这猴王刚从蟠桃园吃饱了出来,龇牙咧

嘴煞是开心。由于久未换洗,T恤的颜色已象厕所小便池上方的墙壁,污秽不堪。孙悟空

脸蛋上的鲜红已染得象酱油膏。

    您老抬抬胳膊,我给你把这件T恤换下来。我和颜悦色地说。

    不换。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为什么?轮到我吃惊。

    什么都不为。不换。他毫无商榷之意。

    老年人真喜怒无常。从T恤的污浊判断,纵是小白,上回也没说服他脱下这件宝贝。

我敏锐地想到这可能是一件信物,一定有一个故事,也许和他的情人有关。只是这种T恤

是这两年才兴起来的,带有一种漫画式的夸张,叫人忍俊不禁。想必他的情人是位幽默

的老媪。可是她为什么不来看他?可怜他孤苦伶仃的样子,身边是一个亲人也没有。又

一想,要是我能说服他换下来洗一洗再穿上,不是比小白还能干吗?

    我说,洗净了,我再给您穿上。

    他恼怒了,我不换!我说过了我不换,我就是不换!你这个姑娘怎么这么讨厌!你

是来帮助我还是来成心气我?你从一进门就吊着脸子,吆喝我干这干那,烦死我啦!你

根本就不是为我,你是为了你自己!

    我此时还伏在他的被子里,预备给他更衣。他声音透过我的头顶厚厚的棉絮滤过来,

如喑哑的鼓鸣。我呼地一下撩开被子,全然忘记他还赤裸着双臂。扇起的冷风把他枯萎

的白发吹得炸起,更显出面目的嶙峋。

    他恨恨地看着我。大概是怕冷,自己艰难地穿上衬衣,遮住那个嘻皮笑脸的肮脏猴

王。

    当小白进来的时候,一切看起来还算正常。

    小白说,杜爷爷,今天来的志愿人员是大学生,比别的来得更细心更有经验吧?

    老人极含糊地呜了一声,看起来很沮丧。

    别难过他们走。爷爷,他们下星期还会来的。小白甜甜地说着,抱走了蓝条纹的衣

物。

    我感到精神和体力都很疲惫。我不是一个爱交际的女孩。和这样一位喜怒无常的老

叟打交道,恨不能马上逃走。

    你把面条给我端过来。他毫无感情地说。

    冷了。我说。毕竟他是要死的人了,我不能不理他。

    拿来。他命令式地说。

    我端了过去。面条已凝固。

    他用勺抠了一块,按进嘴里。嚼呀嚼,好象那是泡泡糖。然后极为痛苦地咽下去,

我听到扑嗵一声响,好象把石头丢下深潭。

    他看着我,把勺子很响亮地撂下。

    我控制着内心的嫌恶,尽量柔情说,老爷爷,我走了,下周六我再来看您。祝您晚

安。

    他蜡烛般卧着,无声无息。

    我小心翼翼地往处走。当我就要挑起厚重的棉门帘时,听到我的背后发出声音:你

到这里来,应该是给人带来快乐。你这种哭丧脸的女孩,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啦!

    大而洪亮。简直可以称为咆哮。你绝不相信它出自一个病人。

    我急速跑出去,任泪水横流。这是一个老怪物,老疯子。他一定得了人世间最严重

的神经痴呆,脑软化!他活着给世界带来丑恶,赶快死了吧!

    我用一个文明女孩所有想得出来的刻毒语言咒骂他,直到下个星期六。

    又到了志愿者服务的日子。集合的时候,我对班长说,对不起,今天我不能去了。

    他说,怎么了?上回医院还表扬你能干。

    我说,感冒了。老人本来就体质弱,传给他们就糟了。

    他说,不会吧?这么快?中午我还看你和男朋友打网球。别是借机会去看电影。

    我说,感冒就是突然感到被冒犯。今天下午我将一直在图书馆带病坚持学习。你可

明察暗访。

    我没有去,整个下午心神不定。每间房屋里都有志愿者,只有那里寂寞。不知他如

愿以偿还是感觉凄凉。想必该是前者,是他说的他不愿见我。想到这里,我扶着一本最

难读的书啃下去。

    又一个周六来临。这一次我编不出新理由,再者我想看看那个倔老头究竟怎样。假

如他要拒绝我,就请当众说好了。省得明明是他的责任,却要我东躲西藏地背黑锅。

    我走进临终关怀医院,碰见小白。她说,你来了,太好了。上个星期六杜爷爷一直

在等你。

    是吗?就是那个倔老头吗?我心中突然很温暖。我不该和他治气的,他毕竟是病人。

我三脚两步地往那间小屋跑。我看见窗上的冰花象帏幔一般夺取。这一次我一定要里外

都擦,让老人家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外面的天。

    小白一把拉住我说,别去了。那间房子已经空了。

    我说,那他呢?我不知他的名字。

    小白说,他去了,就是昨天,星期五。他很想等到星期六的,可惜没有等到。世界

上的有些事,不是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

    我说,这不可能。

    真的,我不相信这个死讯。一个可以发那么大脾气的人,怎么能说死就死了呢?

    小白说,我小时候,也不相信人会死。但杜爷爷确实是去了。他只有一个女儿美国,

临死也没能赶回来。他一直都很清醒。最后他已经不再等他的女儿,只是等你。

    我说,这怎么会?等我?我知道这些人在临死前会等人,甚至死不瞑目。但他不会

等我。我同他只见一面,而且还不欢而散。

    是等你。小白很肯定地说。他说他对不起你,想当面向你道个歉。小白突然想起,

说他还有件东西本想亲手交给你,后来托给了我。你等着,我给你去拿。

    我站在朔风呼啸的院落里,望着冰花烂漫的窗户。昨天,昨天我在做什么?上天为

什么不给我一点启示呢?

    小白回来了。一层层打开布包。于是,我在北中国湛蓝的天空下,看到一件雪白的

T恤衫。前胸是一个嘻笑的美猴王脸谱。双眼喷射晶光,嘴唇刚被桃汗浸染过,鲜红欲滴。

    上面有一个纸条。

 

     孩子:                     

       你是我这一生认识的最后一个人了。原谅我那天对你的暴躁。看得出你是个天

     性忧郁的女孩,因为我以前就是这种性格的人。这不好。得了癌症以后,我决心做

     一个快活的人。我想了许多办法。比如唱歌。但最有效的是穿这件孙悟空的背心。

     我一看见这个滑稽的猴脸,就忍不住微笑起来。我要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在我走之

     前,送给你一个猴脸。当你忧伤的时候,看看它,你会情不自禁地微笑。

 

                              一位爱发脾气的爷爷

 

    字迹非常潦草,每一横每一竖都是分几次写完的。

    北风里,我满脸都是泪水,但我真的望着那件鲜艳的脸谱T恤,微笑了。

    小白说,爷爷死的时候很痛苦。他是胃的幽门部癌,肠道完全梗阻,就象人的下水

道不通,全积在胃里。每进一滴水,都象毒药。

    我知道爷爷最后的那勺饭,就是他对我最大的抚慰了。

    以前,我真的不会唱歌。现在,为了到这里来,我学会了许多歌。人们在许多地主

寻找欢乐。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没能找到。爷爷孝给了我快乐,死亡教给我快乐。您说,

我现在是不是已经不很忧郁了?

    女志愿者望着我。

    我说:“祝你永远快乐地为老人们唱歌。”

 

                  ※               ※                 ※

 

    由于我在医院里频繁出没,有的病人家属已同我熟识。

    “是你老爹还是老妈在这里关怀着?看来你是个孝子。来探视总看见你。”他们说。

    走进院长办公室,齐大夫恰巧也在。我说:“我对这次采访很满意。还有最后一个

要求,希望千万不要拒绝。”

    他们真诚地说:“尽管说。”

    我说:“就是介绍一个病人住院。时间不会长,所有费用一律照付,不必优惠。”

    他们说:“没问题。跟您关系密切吗?”脸上露出关切之色。

    我说:“很密切。”

    他们说:“男的女的?”

    我说:“女的。”

    他们查了墙上的病区床位一览表说:“正好有一张女空床。叫病人赶快来吧,我们

的床位很紧张。”

    我急急地点头:“今天就来。”

    他们说:“要不要我们派车去接?我们有这个服务项目,上门拉病人。收费很少,

只要一点油钱。”

    我说:“谢谢,那倒不必了。”

    齐大夫说:“您说呆不了几天了,想必已是最后时候。不知病人什么病例?现在医

院还是在家?”

    我说:“那个病人就是我。我想在你们的病房里住上几天。我想体验一下死亡,请

你们一切都按正规程序来办。”

    院长和齐大夫把鼻孔张得好大。要不是多日来相互了解,我想他们会建议我去安定

医院。

    院长说:“好吧。我就第一次收一个注定要出院的病人。不过,一旦来了重病人,

你必须立即腾床。”

    我连连点头。

    齐大夫说:“没想到作家也挺敬业。死亡其实没你想象那样玄。中国有句成语叫垂

死挣扎,好象死前痛苦万分。根据最新研究,肌体在死亡之前已经做好了一系列的准备

工作。神志模糊,感觉迟钝,阈值提高到极限。你不能用正常人的感受看待死亡。”

    院长说:“我同意齐大夫的观点。有一则医学报导说,病人躺在手术床上,局部麻

醉。突然病人叹息了一声,我要死了。随后,他的呼吸心跳完全停止。这是货真价实的

死亡,正在流血的伤口,变得干干净净。因为心脏罢工,再也不会有血流出来。开始抢

救。15分钟以后,病人才重新恢复心跳和呼吸。你知道此人是怎么形容死亡的?”

    我说:“这个人说得可能不大真切。他毕竟又活过来了,是个赝品。”

    齐大夫说:“您这话说得不确。假如不是全力抢救,他就再不会转回来。呼吸心跳

停止的感受,那就是死亡。”

    “那好,我听听他品尝死亡的感觉。”

    院长说:“他说死亡是轻飘飘暖洋洋的羽毛一般。那个瞬间是飞翔的感觉,一切痛

苦都不复存在了,极为舒服。”

    我骇然。比听到死亡是最惨烈的酷刑还要骇然。

    “死亡可能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起码,它不象我们想象的那样可怖。”齐大夫

说。

    他看出了我的保留,就说:“例如你去了一个地方,觉着不好,不适应,是不是你

就回来了?”

    我说:“是啊。”

    他说:“这就对了。你见过一个从死亡国度回来的人吗?”

    我顿悟,说:“没见过。它们都不愿意回来?”

    院长说:“我们这个国家缺乏死亡教育。死亡凄迷可怖。揭掉死的面纱。既然我们

或迟或早要到那里去旅游。我希望能给将去的人一张导游图。”

    齐大夫说:“您要住的那间病房今天恰有一人死亡。估计发生在凌晨4时左右。那是

阴气最盛的时辰。那里有4张床,死亡发生时又要有一系列的操作。不知是否打扰您睡眠?”

    我说:“我很高兴睡在那里。”心里想,不会打扰我的睡眠,因为我根本就不会睡

着。”

    院长说:“那就这样定了吧。21床,你现在已经是我们的病人了。我给你下的第一

道医嘱,就是口服安眠药。”

 

                  ※               ※                 ※

 

    病房约有20多平方米,两排四床。自18床起,我的21床把门。

    知道内情的护士小姐莞尔一笑:“害怕请打铃。”

    我说:“我的神经象缆车索道一样坚固。”

    她走了。另三张床上都是老太,犹如三段槁木。我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是没有问

清谁将在凌晨四时走完最后的路。有心叫护士小姐,又怕她以为我胆小。

    自己看吧。我自以为还是可以看出谁将去了。

    已经入夜。我借着回廊里的微弱灯光,先上溯到20床。我立即断定不是她。她的嘴

唇微启着,朱红的舌头从缺齿的间隙凸鼓在嘴外,象颗半腐烂的樱桃。血脉很有规则地

在舌苔下浮动,不象一时半会即将远行。

    我走近靠窗户的19床。她神色灰败,脖颈象一只古老的乐器,排满筋络。我在她的

床头站立了五分钟,她象沉睡了千年的木乃伊,丝毫不知有人。我想,去的就是她了。

忽然听到扑啦啦的响声,那老妇人折叠成五层的眼皮睁开了。

    在这样近的距离同垂垂老媪对视,好象在观看史前遗迹。

    “新来的?”她问。底气居然很冲。

    “是。”我慌乱地应道。好象在超级市场被抓了赃的偷儿。人家活得这样旺,你却

在揣测死。

    “癌症?”她问。

    我说:“是。”

    “他们会常让你搬家。”她说。

    我说:“为什么?”

    她说:“因为有人要去。你住的屋有人要去了,他们怕吓了你,就让你搬家。我已

经搬了四回家了,后来我就不搬了。你是新21床,老21床昨天去了,我就没搬。我说,

我不怕去,我怕搬。而且不论你搬到哪个房间,都有人去。这就是去的地方,天天都有

人去。20床是植物人,18床就要去了……”

    她毫无先兆地停止说话,撇我一人在昏暗中。

    问题已经解决。

    18床象一根轻飘飘的白发,在床上无声地扑动着。她已经完全昏迷,瞳孔散得很大,

象黑蚀吞没了眼珠。她的呼吸很快,我试着用她的频率喘了一会儿气,立即感到窒息。

    我走回21床。这是我的宿营地。

    雪白床单,有几片洗涤不去污渍。绷得很紧。整个床面显出鼓面似的平坦。枕套也

可疑地膨隆着,好象一张纸虚蒙在碟子上。

    我小心翼翼地上了床。穿着信笺条纹的蓝衣服。钻进了洁净的被褥。我辗转一下,

使自己躺得更舒服。猛然感到滑进了一个“糟”。在平铺的白褥单之下,有一个人形的

凹陷。它把我锲在里头,严丝合缝。我的头骨同时落入枕头上的卵圆形窠臼。它象包绕

精密仪器的泡沫板,将我的包括两个耳轮在内的头颅妥善地固定在枕中。

    一位又一位僵卧不动的去者,在床上塑出了他们的最后杰作,后来者只是“卡”入

而已。

    我竭力想躲开那个象人仰卧在海滩上遗留的印痕。但是,我不能。无论滚到何方,

都逃脱不掉。只有服服帖帖地埋在这个坑里,才有天造地高的和谐。

    于是我不再挣扎。习惯了,还挺舒服。我抚摸着我的被子。它在无数去者的肌体上

覆盖过,此刻又送我以温暖。我无法逃避枕头的气味,它氢无数逝者的信息,强行输入

我的大脑。枕头里的每一粒荞麦皮都浸透了故事。

    我看到天花板上有一块舌形的干涸水泥斑。我想在某位知识女性的眼里它一定象一

幅地图,在家庭妇女的眼里一定是断了尾巴的壁虎。

    距我头很近的地方有一个幽蓝的凸点。我伸出食指去抚摸了一下,它的颜色不掉。

我立即感到以它为轴心,大约有一平方寸的墙壁格外润滑。噢,我明白了。所有曾经躺

在这张床上的濒死的老人,都曾老眼昏花的注视过这个斑点,都曾用颤巍巍的手指抚摸

过它。

    一个充满玄机的斑点。谁能破译它的密码?

    我极力体会死亡之前的感觉,眼前却一片迷惘。

 

                  ※               ※                 ※

 

    “这是什么?”我问。我已摸出纸包里硬硬滑滑的轮廓。

    “药,安眠药。”她说。

    “噢,我已经吃了,可是还是睡不着。”我说。

    “那还是吃得少!再把这两片吃下去,一定有用。”她很有经验地说。

    的确是两片安眠药,同院长给我的一模一样。“这是谁的?”我问。

    “21床的。就是刚刚去了的那个21床。这是她最后的药。她对我说,这点药我怕是

用不着了,我就要上路了。扔了挺可惜,还给医生他们也不要了。这儿的床位很紧,马

上就会有新的人来。刚来的人都睡不好觉,我掖褥底下,你就让他们吃吧。没想真派上

用场。吃了吗?”

    我说:“我吃。”

    她又说:“别害怕。没什么。我见过几回了,真的没什么。”口气就象我小时候,

先打预防针的女孩对后面的女孩说。

    我说:“我不怕。谢谢您和以前的21床。”

    她嘎嘎笑着,说:“谢我的我就收下了,谢21床的,等你到了那边再跟她当面说吧。

    她又突然隐去了。这一回,有结结实实的药在我手中。

    一个陌生的死去的女人留下的药。我却感到和她那么亲近。我把药抹进嘴里,缓缓

地咽了。

    我想到了一个词,“遗药”。

    生和死的界限在我的头脑里渐渐模糊起来。她象哈雷慧星的轨道,巨大的椭圆。

    从死者那里继承的药片有着特殊的魔力。一觉醒来,我对面的18床,已经无声无息

地消失了。床上的被子见棱见角,瑞雪一般祥和平淡。

    护士笑盈盈地看着我,说:“您居然睡得这样熟。我们处理18床的后事,您一点儿

也不知道。”

    我悔得捶胸顿足。

    植物的20床依旧极宁静地吐着舌头。

    我不敢靠近19床,怕她看见我决非病入膏肓之徒。我盘腿坐在被垛旁,好象真正沉

疴不起的病妇。

    “你是装的。”19床虚怀若谷地说。“装什么不行,来装死呢?你睡着了的时候,

我一听你的喘气声就知道了。真正要去了的人,喘气是三长两短。”

    她埋藏在被子的沟壑中,我不知她的表情。

    在这样一位充满了死亡睿智的祖宗面前,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我还是要说:“我不是为了好奇。因为人们都害怕这件事,我想事先尝一尝。告

诉大家。”

    19床说:“你想得倒好!尝得到吗?尝不到的。死亡是一个红果子,要好多年才熟。

每个人都有一个,你急什么?抢着摘下来的,是青的。青果子和红果子能是一般味吗?”

    我哑口无言。

    她忽然细细地笑了,说:“你知道我现在想的是什么吗?”

    这正是我极想知道的。这些天里,我总想问问垂危的人们,可是我不忍心。我怕太

悲怅。现在有人主动坦露,自然求之不得。

    她说:“我在想,下一辈子我变个什么好呢?过几天我就会被抬去烧灰,在晴朗的

日子里,如果有风,我会被乔得很远。我可不愿意在天上飘得太久,我打算很快就落到

地上来。最多就是明年这个时候吧,我就变回来了。我已经想好我要变的东西,如果不

随我的心,我就想想办法抗过去。比如赶上我要变成一颗树,我就不吸水,早点枯死。

有些树无缘无故地枯死,就是这个故事,它们不乐意变树。要是让我变成一个碗,我就

跳到地上打碎,锔也不锔不起来。你碰到碗自个儿打碎的事吗?”

    我已经习惯了惊世骇俗的语言,连说是。

    “这样我就能变成我想变的那个玩艺了。”她满意地结束了自己的话。

    面对着老妇人运筹帷幄的缜密地思维,我叹服之余小心地问:“那您究竟想早日变

成什么呢?”

    “眼睛。一个胖小小子的眼睛,要睫毛长长的那种。”老婆婆斩钉截铁地说,“实

在变不成一双,变一只也成。”她下了很大的宽容心,“那一只就让别人变吧。”

    我探身,注视着她瘪如空巢的眼窝,才知道她是一位盲人。

    我想未来一定有个男孩的眼睛象鹰隼般锐亮。

    “你呢?你下辈子打算变个啥?”她象老树精似的问我。

    “我……”我张口结舌,发现自己关于死亡的所有知识都浅尝辄止。我们以为运行

到死,生命就完结。其实真正将死的人,忙碌地考虑着后面的事情。

    是的。我们会化成烟。烟会在天上飞。它终究会落地。构成我们生命最基本的那些

小粒子,携带着我们的信息,在宇宙中穿行。那是一把打乱了的牌,只有极少数的时候,

才会再化成人形。我们会变成自然中的任何一种物质,显形或是隐形地俯视着世界,在

无垠中沿着永恒的轨道盘旋。

    珍惜这明亮的机会,直到最后一分钟。

    “慢慢想……你还有好多年的时间哩……不急,不急……”婆婆又突然住了口。她

安详地睁着无珠的眼眶,不再与我说话。

    坐在临终关怀医院的病床上,我呼吸着新鲜的阳光,由衷地微笑起来。

    是的。我们还有好多年呢!

    阳光打在粉墙上,照亮一幅潇洒的草书: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按照齐大夫的解释,这句话该是:象爱我们的孩子那样爱全人类的孩子。

    临终关怀医院里的所有字画,都是院长的老父亲执笔。听说他是一位很有名的书画

家,给大宾馆作画,一幅都是成千上万元。可是他女儿是一分钱也不给他的。

 

                                   (全文完)

 

原始股

 

 

 

 

    借钱。

    只有借钱的时候,你才知道朋友是多么的少!沈展平在脑海里疾速勾勒了一张社会关系

及主要亲属一览表。姓名像筛子里的水一样漏光了。

    父母?山乡里,贫困的农户。为了供养他们唯一的儿子读书,把骨髓里的精华都蒸馏出

来了。儿子读完了经济系的研究生,留在了京城的一个部。父亲的骨髓真的出了毛病,不造

血了。父亲萎黄得像冬天挂在树梢的最后一片黄叶,只有隔月输一次血,才能在短时间内将

他油饰一新。沈展平把所有的钱都寄回家了,已经三年不曾回去探亲。他抑制住自己想见他

们的渴望,节省下的盘缠够给父亲输几回血的。你爱他们吗?你就别见他们,给他们钱,他

们就能活下去,活到儿子能够衣锦还乡光耀门庭的那一天。

    同学?一些他很看不起的人现在富了,在这办的公司或是很有背景的合资企业里。他们

有钱,区区几千元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酒囊饭袋里的一个零头。沈展平不会去求他们,他永

远以当年在学业上的名次傲视他们。

    也有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但他们都穷。他们都在搞学问,搞学问的人注定要受穷,这

几乎颠扑不破。

    沈展平在辉煌的国家机构里搞学问,但他不甘心受穷。现在,组织上把一个集体致富的

机会推到大家面前,犹如掉进牛顿怀里的那个金苹果。

    钱。3000元,也许更多,6000元,或是9000元,或是12000元……这个数字尚守未知

之中,但至少要3000元。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石粮。

    还有谁呢?

    沈展平这拨卓越的青年知识分子,就该捧着自己的金脑袋瓜子,永远受穷吗?

    有一个人。在沈展平认识的人里,惟有她,可能有一大笔钱,但她却是极难萌动侧隐之

心的……

    “我来晚了!真对不起,地铁停电了?”一个脆脆的女音,像冰糖葫芦又酸又甜一串串

抖动在办公室庄重的空气中。

    极大的办公室。因为安装中央空调的管道,房间高度很矮,好像扁火柴匣又被人横踩一

脚。办公桌像火车座椅似的紧密相连,办公人员端端正正地坐着,仿佛一间教室。

    把众多职员聚集在一起办公的经验,是从海外引进的。好处诸多:无法背后议论人,不

能干私活,谁勤勉谁懒惰,一目了然。爱吃零食的女士们,不能肆无忌惮地往嘴里填九制陈

皮或夹心巧克力。

    安琪娘又迟到了。

    她总是迟到,她总有理由。所有的天灾人祸总是让她在上班的路上遇到。迟到就迟到了

呗,若是别人,像鼹鼠一样溜进来就是。那一瞬所有的职员都会表示自己在埋头工作,无所

察觉,迟到这件事也就等于不存在了。迟到了不扣奖金,几乎是国家机关唯一的优越性了。

谁也不能保证偌大的京城总是风调雨顺,上班族的征途上充满艰难险阻。不论在国家大事上

认识怎样分崩离析,在这一点上大家具有惊人的共识,结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统一战线。

    但安琪娘总要把迟到嚷嚷得每一个人都知道。

    她是那种像面包一样松软而香甜的女人,有很动听的名字。但大家都忘记了,大家都叫

她“安琪娘”。她一口一个“安琪如何如何”——我们安琪儿生病了;安琪儿长高了;安琪

儿学会说谎了……安琪儿的一举一动都由她美丽的娘发布公报。母以子贵,幼小的安琪儿便

使她的妈妈失去了名字,遂成为安琪娘。

    安琪娘非常喜欢人们这样称呼她,说免去了许多不知底细的追求者。

    同这样一个育雏期的女性共居同一个房顶下,真是一大灾难。沈展平初来时,愤愤不

已。但只要见过安琪儿,你就会原谅她的妈妈。安琪儿实在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婴。

    怎么才能从她手里借出钱呢?

    沈展平茫然地注视着墙壁。米黄色喷涂场面布满不规则的斑点,局部看来,杂乱无章。

整体显示出随意的自然美。

    沈展平突然从那些随意喷涂的斑点中,看出一条弯弯曲曲的路径,它那么鲜明地蜿蜒在

垂直的墙上,沈展平奇怪自己刚才怎么熟视无睹!

    “安琪娘,我是小沈。不要回头,静静听我说。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情。”沈展平抓起

桌上的电话,急急地说。

    每个职员写字台上,都有一架通话性能极佳的电话。只有声势显赫的大机关,才有这种

气派。只要把嘴对准送话器,对方能听到最细微的音响。办公室人员众多,要求任何人不得

大声喧哗,因此所有的人都用港台歌星般的气声打电话,倍显亲热。

    沈展平说这些话时,很没有胆量,手心窝了一把汗。安琪娘毕业于著名大学中文系,年

纪比他大,资格比他老,平日交往又不多。但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决定了,就要付诸实施。不同意,另换别人!天下女人还不多的是!

    他看见安琪娘漫不经心扶起话筒。大机关的女职员都有这种慵懒婀娜的风姿。他看见她

的右臂像骨折了似的垂在耳畔,强直地僵持在很不优雅的位置上。他知道自己的话像弹弓一

样击中了她,她的脖子缓缓地像生了锈的转轴向后拧动……

    “别回头?”沈展平恶狠狠地说。他只有使用命令式,才能固定住她那柔若无骨的脖子。

    “这件事很重要。我想同你单独谈。”沈展平缓了缓口气,很亲切地对着话筒说。

    现代高科技真好,生活中,你不可能在没有任何亲呢关系的背景下,凑在一个美丽女人

的耳边说话。电话帮了沈展平一个大忙。

    安琪娘根本没理他的恫吓,猛地回过头来,给了全办公室的人一个灿若云霞的微笑,所

有的人都没有感觉到异常,女人常常有莫名其妙的举动。但沈展平感觉到安琪娘审视地观察

了他。

    他听到了轻微的笑声:“噢,是你呀,我还以为是黑手党呢?什么事?这么神秘,像地

下工作者。现在说不行么?下了班我就要去幼儿园接安琪儿,没有空的。”

    “我同你一起去接安琪儿。”沈展平果断地放下了听筒。

    安琪儿很惬意地伏在沈展平肩上。这个叔叔个很高,使安琪儿看到的世界与平日不同。

    因为安琪儿高兴,安琪娘也就乐意与这个平日很高傲的年轻人交谈。

    “小沈,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好了,不用一直抱着安琪儿,好讨我欢心。没抱惯孩子的

人,胳膊挺累的。”

    “我想借钱。”沈展平单刀直入。

    安琪娘不管安琪儿是否乐意,一把把她揽回来:“小沈,我们虽然平日不大说话,毕竟

同事一场。你既然张了口,我不能驳你的面子。你打算借多少呢!”

    “最低3000,多多益善。”沈展平原想迂回曲折地先套近乎,然后再伺机提出要求。

但在这个聪明到近乎敏感的女人面前,只有撕掉一切伪装。

    “那就是说,这次买股票的钱,你是一分也拿不出来了!”安琪娘审视着沈展平,“我

看你这套西服挺排场,是雷蒙的吧!”

    “是的。”沈展平简洁地回答。

    “是什么?你并没有说清楚。是西服还是一分钱也没有!”

    “都是,西服是上次出国考察时公费做的,仅此一套,不知您发现没有,我总是穿同样

颜色的衣服,钱说一分钱没有,是夸张。我身上现在就揣着今天发的季度奖金,66元。”

沈展平说。

    “我没有那么多钱,每个女人都有点自己的私房体己,可那个数目基本上只够给自己买

一件漂亮的衣服,或是给娘家添置点什么。要真存了你说的那个数目的钱,就一定是打了跟

丈夫分家另过的主意,那不是好女人干的事。若是动用我们家的集体财产,得和安琪爹商

量。况且,在付了我那份3000元之后,我家也没有那么多流动资金了……”安琪娘喋喋不

休地解释着。她说的都是真话,因为拒绝了沈展平而不安,脸却红起来。

    “我并没有说想跟您借钱。我只是想跟您借一个人。通过这个人,再借到钱。说穿了,

这是一个计策。”

    “借人?借谁?”安琪娘吃惊地问。

    沈展平把安琪儿抱过来,然后对安琪娘说:“借您。”

 

    吕不离跨进电梯,刚想按关闭键。有个穿柔软皮茄克的身影,像旋风似的卷了进来:

“老吕,想把我拒之门外!”

    日本三菱公司的电梯内壁均为锡亮的铝合金,人站在其中,有一种钻进暖水瓶胆的感

觉。虽说只有他们两个人,四周反射回的人影,倒把小小的空间挤得拥塞。

    吕不离真希望能挤上第三个人,这样在短暂的升梯过程中,就不会太尴尬。对面是部领

导的智囊——法规司司长栾德。

    吕不离是图书馆的负责人,他喜欢默默地被书包围着。在书中间要比在人中间惬意得

多,安全得多。有时他也好笑自己:书是人写的。在潜意识里,他怕人,尤其是怕声名显赫

的人,但他不怕书。哪怕是很凶恶的人写的书,比如希特勒的《我的奋斗》,他也没有丝毫

害怕。结论只有一个:坏书你可以随时合上,坏人体可未必躲得开!

    “最近你在忙些什么!”栾德司长很亲切地问。他是个严厉的人,严厉的人若对你很和

蔼,一般是有求于你或自家心情特别好。

    “忙书。再有就是去‘北图’。”吕不离有个外号,就叫“北图”。

    “我需要一些有关股份制、股票方面的奇闻逸事。注意,不是有关的正式知识,那些我

都已了如指掌。我的一部有关股份制的书正在付印……”

    “我们已经预订了……”吕不离以为栾德司长是为了提醒他这件事。

    “不,我那本书很快会再版的……我是说这次一定要搜集生动活泼的事例……”栾德司

长叮咛。

    “好?”北图一口答应,只要是有关书籍的事,他都充满兴趣充满感情地去做。

    10楼图书馆到了。北图像钻出禁闭室一般离开电梯。栾德司长将继续上行,同部长们

讨论股份制的问题。

    在旖旎的海南岛,将矗立起两座梦幻般的五星级酒店。部属的一家很有实力的公司承建

了这座宏大工程,决定采用股份制的方法集资,每股1元,溢价发行,每股实收人民币1.5

元。除了向他们本公司的员工们发行这种股票,还将一部分原始股像贡品似的呈送北京部

里。均分到每人头上,可买购2000股,共需现金人民币3000元整。

    平静的咖啡色大楼,被这张小小的股票,搅得颠簸起来。

    股票是什么样子?有多少人真正见过股票?

    吕不离从书架里把茅盾的《子夜》找出来,仔细拜读一遍,他读过许多遍《子夜》了,

找艺术感觉,找思想意义,找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找工人阶级是革命的主力军……

他都驾轻就熟,倒背如流。这一回,他仔细研读了所有关于股票的章节,依旧对多头、空头

似懂非懂,他斗胆判断伟大的文学家沈雁冰先生,对股票也是似懂非懂,才导致这般扑朔迷

离。吕不离悲哀地想到:中国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普及股票知识的最初读本,就是《子夜》。

在《子夜》里,股票是同色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部曾经是一个辉煌的王国。下属的单位,经常给部里上贡。比如库尔勒梨、河套蜜瓜、

黄山云雾茶等。在计划经济巅峰时期,甚至运来整列火车的啤酒和活鱼。其实,北京的啤酒

名震遐迩,此举颇有班门弄斧之嫌。但臣属的诚意可嘉。如今,部已经衰落了,随着市场经

济的勃起,一些厂矿已经像春秋时期的诸侯,开始离心离德,与部同床异梦了,但恰在此

时,南方这家公司呈上了这种闻所未闻的贡物——股票。

    股票是内部的,同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公开上市的股票,还有所不同,也就是说,

只能在有限范围内转让,市场有限。但据说南方这家公司的总裁很有活动力,几管齐下地在

争取他的股票早日上市,只是具体时间还说不准,也许几日,也许几年……这份贡品是西洋

景,让吃惯了老祖宗传统的部的职员们,一时判断不出是酸是甜。

    部领导为此讨论了三天。三天后得出的结论与三天前几乎完全一样。老革命们遇到了新

问题,第一个意见是不知道怎么办,各部委似乎都没有先例可循;最后一个意见是形势风起

云涌,新生事物层出不穷,只要不违法,就由群众自从购买,完全放开。

    为防分配不均,规定了最高份额为2000股。款额一周内以现金交齐,登记身份证号

码,由部统一造册,交付南方公司。

    股票?股票!股票……

    股票在部里引起了比前不久苏联解体还要大的波澜。莫斯科毕竟与我们隔着遥远的贝加

尔湖,而此刻是吉凶难测地要从诸位的口袋里往外掏血汗钱,去滋润南国那陌生土地上大厦

的地基。

    你买股票吗?

    见面时。这句后代替了中国人永恒的“吃了吗”。

    人们都沉默着,潜藏着自己的真实意图。股票像只大老鼠,在深圳和上海这两座今日和

往日的冒险家乐园里,乱跑乱窜。堂堂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部,到了下面气指颐使的国家

公务员们,现在也要下海炒股,心中总有莫名的失落感。

    吕不离开始为栾德司长收集资料,他才发现所有关于股票股市证券方面的书刊,都被借

光了。他一方面很高兴,自己管理的书就像女儿,都老死闺中才是悲哀。另一方面他可利用

的资料就只剩下报纸了,这要下海里捞针的功夫。幸好这是近来的舆论热点,众说纷坛,可

供采撷的不少。

    他收集到了股民自杀的种种实例:有悬颈的,有服毒的,有溺海的,有割腕的。有单刀

赴会的……真是不收集不知道,一搜集吓一跳,吕不离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充满了因股票而死

的冤魂,股市真是除了癌症和交通事故之外,人类社会的第三杀手!

    “北图’,你买股票吗!”

    又有人问他。

    “还没有同内人商量好,你们知道,我可是怕老婆的。”吕不离谦和地回答。他从来不

认为怕老婆是一个人弱点,而认为是社会文明的一种高尚表现,他常常以怕老婆自诩,以掩

饰自己在一些需要立时决定的重大问题上延宕。假如事后被证明错了,可以很方便地推卸到

夫人身上,妇人之见么!对了,则老婆的贤明更可能烘托出男人的伟大与宽容。实际上,他

也衷心渴望有一个老婆可供害怕,只是他的夫人温顺得像绵糖,恨铁不成钢。当初只想挑一

个老实的,怕自己这个乡下人受城里姑娘的气。如今气倒是一点不曾受,但事事都要自己拿

主意,也很累很烦。

    父母极敦厚,女儿吕犀却极泼辣。已经上大二了。但这件事,小孩子懂得什么?

    何去何从,得吕不离自己拿这个大主意。

    洗个澡去吧!吕不离不喜音乐,不喜运动,甚至连睡觉也不喜欢,唯一能松懈读书疲惫

了的脑袋的办法,就是洗澡。

    来公共澡堂的多是小人物,有身分的人家中多安有煤气热水器或者干脆就有热水供应。

蒸汽像牛奶一样遮挡住人们的面庞,不近在咫尺,分不清是谁给了发议论的演说家以很大安

全感。

    “我是要买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就是3000块钱吗?留在手心攥出老鼠尿,也成

不了富翁!存在银行里,利率像蜗牛似的往上爬,通货膨胀那颗酸葡萄可早就熟了……”

    “把钱投到股票。万一发了,将来上市时,翻它个六、八、十来个浪,咱们知识分子,

也算翻身求了解放………”

    “我随大流……既然是部里号召买……”

    “你可说清楚喽,没人号召你,是自愿,完全的自觉自愿、咎由自取……”

    “我买股票,权当把这钱丢了,或是生了场大病,然后就把这股票找个旮旯藏起来。等

我儿子长大了,我快合眼时,就对他说,孩子这是你小时候爹给你买下的,快到股市上去兑

兑,没准成了天文数字了………”

    “我不买。没钱。公家没发给我买股票的钱。我为什么要把钱扔到天涯海角那个地方?

那座五星级饭店我一辈子也住不上一分钟,在那儿享有一条床腿一块玻璃碴有什么意思?求

个心理满足,过过当股东的瘾?积多少年的经验,钱还是放在自己兜里最保险……这可是名

人名言……”

    “这是哪位伟人说的!”吕不离问离自己最近的这位演说家,他满脸都是洗发香波的泡

沫。

    “鲁迅。不是原话,意思绝不会差。嗨,老吕,都什么年头了,你还用这玩艺洗头!用

我的!你为什么不用‘飘柔’?”演说家持了一下脸,泡沫中红润的嘴唇大声嚷叫,递过来

一瓶精装的带颜色的水,学着广告中的声调。

    “我用惯了这个。”吕不离有礼貌地推开了。

    他把一些白色的粉未扑在掌心,接了一点热水,用手指画着圈,均匀地将它们化成稠

浆,敷在业已斑白的短发上,用手挠挠。有硕大的泡沫像螃蟹叶泡似的吐出来。

    “老吕,别用洗衣粉洗头哇!烧头发!”又一位目睹者大叫。

    “用了多少年,我这头发也没见掉。挺好。”吕不离心平气和地答道。

    人们的很多决定,是在很偶然的一刻做出来的。就在洗衣粉水顺着吕不离的眼角皱纹浸

渍他的眼球,又麻又辣时,他决定了——回家去扔钢鏰。

    洗衣粉还要用,一袋可洗一百次头。

 

    “把你的阴谋诡计详细讲给我听听。”安琪娘又接过已经入睡的安琪儿。

    “她的钱存在那里,一点用处也没有,拿出钱来救我之急,利人利己。我是知恩必报

的,一定会感谢她。她孤身一人,最怕的是孤独,我会常去看她。总之,滴水之恩,我当涌

泉相报,关键是时机。你要知道,时机对我太重要了。也许将来哪一天,她死了,在遗产中

说把1万元赠予我,也远没有现在的3000来得顶用。这好比给一个在沙漠中的旅人一杯水

和给一个在游泳池中的人一杯水,意义肯定不同。”沈展平的面部棱角,在薄暮中显得很坚

毅。

    “游泳池里的人也需要喝水。游泳池里的水是不能喝的。”安琪娘说。

    “那是你渴得不冒烟。”

    “我们不要争论喝水的事了,快到安琪儿看卡通电视片的时间了,她是谁?”

    “军长奶奶。”

    “噢!小沈,看不出你还有这一份家系!那你也算是高干的子孙了。”安琪娘平民出

身,话语中便有了几分揶揄。

    “不。她不是我的亲奶奶,这只是一个绰号,一个我家乡的百姓送她的尊称。她刚嫁给

一个扛长工的穷汉,那汉子就当八路走了。她一个人守活寡在家,受了不少罪,吃了不少

苦,总是熬过来了。解放后才知道穷汉已经做到了军长。军长爷爷并不像别的老革命,进了

城就蹬了糟糠之妻,另娶城里的女学生。军长爷爷把军长奶奶接出来,一块享福,只可惜军

长奶奶没生养孩子。军长奶奶脾气很怪,一个小山村,出了军长爷爷这么个大人物,穷乡亲

谁不想沾点光。大伙有人进了京,都来投奔,军长奶奶一律不见。头些年,给两块钱,一斤

粮票,叫乡亲到街上住店吃饭。这几年,物价上涨,军长奶奶也很通情达理,给十块钱,一

斤粮票。可你说她小气吧,有时又出奇地大方。凡是三村五里能考进京城的学生,她都把他

们当儿子似的管起来。星期天只要你来看她,都大鱼大肉地管饭,不怕你笑话,我读大学那

阵,常常来,真的只是为的那一顿开荤的牙祭。要是没钱买书,只要你张口,她都是有求必

应,结婚时,她还送一份丰厚的礼品。她是一个怪物。尽管有这许多优惠待遇,学子们一旦

成家立业,就极少上她那儿去了。你可以说大家都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但她那个家,实在

让人压抑。前两年,军长爷爷一去世,她就更孤寂了。”沈展平缓缓地说。

    “好可怜的老女人!你就是想从她手里借出钱来?”

    “有钱的女人就不能算太可怜。”沈展平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这样的傍晚,她会痴痴

地望着远方的小路,等待自己出门在外的儿子。在每一封信里,他都说很快就会回家。

    “是的。需要你帮助。请你扮作我的未婚妻。只有说结婚,我才可能从军长奶奶那里借

来这么大数目的钱……”沈展平考虑了许久的计划,终于说了出来。他原以为自己一定会很

窘逼,没想到声音平稳,很老练的样子。

    “噢!小沈!沈展平!真是蔫人出豹子,想不到你竟然这么狡诈!你这个主意大胆到近

乎荒谬。但正是这种荒谬使我发生兴趣,但是我问你:部里的漂亮女孩多得很,你为什么不

去找她们扮演?”安琪娘因为兴趣盎然,不由自主搂紧了安琪儿,安琪儿不舒服地哼叽了几

声。

    “我怕她们会以为我真的在追求她们。或者说我耍流氓。我有时很自尊,有时很自卑。”

    “但是,我可是……可是比你整整大了五岁,这几乎要算是隔辈人了。”安琪娘有些紧

张地说。

    “不。您一点也不显得比我年纪大。虽然我尊称您为大姐,但实际上,恕我说句不礼貌

的话,我们俩是很般配的。正好。”沈展平扬着剑眉,瞪着亮晶晶的瞳仁说。

    安琪娘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当女人们自谦说自己衰老的时候,其实是格外希望人家承认

她年轻。

    坦白地讲,安琪娘已不再年轻。面庞虽说秀丽,韶华已去的沧桑感仍旧像魔网一样,罩

牢了她。沈展平正是因为这一点,才选中了安滇娘。他这样不负责任地恭维一个女人,心中

有些忐忑。但幸好女人,在年龄问题上一贯愚蠢,安琪娘相信并且快活。

    “我们什么时候实施这个阴谋?”安琪娘问。

    “星期天。”

    “借3000元或是它的倍数?”

    “是的。”

    “那你将来可能双份受益,也可能承担双份的风险。你用借来的钱做这种危险的投资勾

当,可要慎重。我随大流,党号召的没有错,我不想当暴发户。也不想大家都发财单把我甩

下。我是中庸之道。”安琪娘认为该给这个小伙子一点忠告。

    “我是流氓无产者。要么一无所有,要么发个大财。作为青年知识分子,我除了利用知

识,把握机遇,再无先富起来的门路。”沈展平坦率地说。

    “那这么大的投资项目,也得和谁商量商量。比如我们家的事,就是我丈夫拿主意。”

    “你有一个丈夫的话可听,真是一种幸福。”

    “那你也可以找一个女强人的妻子的话来听。”安琪娘关切地说。这个大男孩挺有意

思,有时很狡黠,有时又很单纯。

    “为什么一定要听别人的话?我只听我自己的话。你们是城里人,在这座五百年的都城

里,有盘根错节的根。我没有。我是孤零零被人从乡下扔进城里的……”

    “噢,不要把自己形容得那么悲惨无辜。能进部可是不容易,除了衙内就得有真本事,

就算你是第二种人,也得有运气。北京城市人口膨胀,我们的人口提前跨入二十一世纪

了……”

    “有人说发达要凭着一双手和一颗头脑,在广义上来讲,当然是正确的。在狭义上,对

我来说,手没有用,只有用头脑。我从小就干不得重活,营养不良,也掌握不了那些复杂农

活手工操作的要领。归根结蒂一句话,我怕苦。我觉得怕苦真是人类的美德之一。因为怕晒

太阳,我们发明了草帽、电扇,才有了空调,才有了旅游避暑,才有了冰淇淋和地下城

堡……假如人们一味地不怕热,除了个个黑得像包公,这些伟大的进步伟大的发明,就都被

扼杀了。我是学经济的,我的知识就是背在身上的田地。这次发售股票,好像一个技艺高超

的工匠找到一块水胆玛瑙,我怎么能不摩拳擦掌呢?”

    沈展平谈得很投入。在部里,人与人之间难得这样不隔心,他既然向一个女人提出,要

她扮作未婚妻,便在感情上同这个女人很亲近了。

    “我觉得世界上有一种职业比学经济更适合你。”

    “什么职业?”

    “当律师。你这么雄辩,没理也能搅三分。”

    “你说错了。我最喜欢学经济了。人类创造了巨大的财富,如何分配它,消耗它,用它

做酵母,酿造出更雄厚的资产,这是一种驾驭财富和机遇的技术。它需要具备数学家的智

慧,哲学家的思辨,军事家的果断,艺术家的灵感,也要有一点像傻女人……”

    “像傻女人?为什么不像一个聪明女人?”安琪娘莫名其妙。

    “聪明女人所具有的,男人都具有。傻女人有时只靠直觉。经济学家有时也只靠直

觉。”沈展平很严肃地说。

    “瞧你把经济学家夸的!照你这样说,我也想做个经济学家了。”安琪娘半开玩笑地说。

    “你做不了。你知道你最适合于的职业是什么?”

    “是什么?这我还真没想过。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一天挺爱琢磨人。说吧,是什么?”

安琪娘的好奇心被强烈地引逗起来。

    “当家庭妇女。只靠丈夫养着,当然这个丈夫必须爱你,还要有足够的钱。要有一个美

丽的孩子,自己还需爱好文学和音乐……”沈展平沉吟着说。

    “噢,你是在讽刺我!”安琪娘警觉地叫唤起来。

    “不敢,我现在紧着巴结你还怕来不及呢!我只是运用一个经济学家的眼光,对你做了

一个粗浅的分析。牛刀小试而已。”

    别以为对一个知识女性说当家庭妇女是侮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安琪娘太渴望

能在家中全心全意照料美丽女儿。这实在是一种恭维。

    “谢谢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安琪娘垂下了眼帘。就是丈夫,也不曾这样深刻地洞穿

过她的心扉。

    作为感情投资,沈展平觉得今晚耗费的时间已经足够了。“那咱们就这样说好了,星期

天您同我一道去军长奶奶家。”

    “噢!我并没有答应你啊!这件事我还要回去问我丈夫。你知道,我是一个好女人。”

 

    上班的路上,吕不离碰到了沈展平。吕不离热情地招呼沈展平。

    “车来了,赶几步吧!”沈展平说着,不待回答,撒腿就跑。

    车站在车与他们之间。双方都紧张地向车站逼近。沈展平年轻的双腿像剪刀一样疾迅张

合,把坚实的水泥路面夯得微微颤动。

    车没到站牌就停了,这给沈展平的追赶增加了困难,但他与车的距离也在迅速缩短,他

已经看得清司机铁青的下颌。

    就在沈展平的长腿刚要插进车门的时候,车门像一本厚厚的书,响亮地合拢了。车踉跄

着,发出老爷子咳嗽般的声响,缓慢地但是无可挽救地向前驶去……不知是感觉还是幻觉,

沈展平看到铁青脸的下巴扭动了一下嘴角,现出一个很冷漠很残忍的微笑。

    机关真是惨害人机体的刽子手。也许是在没有任何准备动作的情况下,突然加速跑,沈

展平觉得心脏变得大而薄,像一个空水囊,悬挂在西服的钮扣

    待喘息稍平,他才想起寻找吕不离。

    吕不离正沿着林荫道,稳定而悠闲地向他踱来。

    “那么远,跑是肯定赶不上的。怎么样,年轻人?对任何事情都要有明确的判断。我刚

参加工作时,也曾这样不顾死活地追车,后来才发现,得不偿失。它引起的身体功能紊乱,

至少要一个小时才能平复,这是一本外国刊物上说的。人何必要同自己过不去?早出来几分

钟,什么都有了。现在时间还很早。完全不必这样仓皇。再说,就是迟到了,又能把我们怎

么样?顺便说一句,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是一次没迟过到。最关键的是;公共汽车过几分钟

就会来下一趟,这是雷打不动的,是事情的基本规律,所以,跑是一种谬误。”吕不离说

着,友好地拍了一下沈展平的肩膀。他很少对人敞开心扉,这小伙子终日泡图书馆,感动了

吕不离,才使他觉得孺子可教。

    因为怕人分心,吕不离另一手中托的饭盒啪地掉在地上。带饭盒上班是件很麻烦的事,

翻了,洒汤,到吃饭时间找地方热,万一临时外出饭就得馊……带饭族越来越少,但吕不离

始终不渝。饭盒有无可比拟的长处——省钱。随着通胀,(这是报刊上新近出现的对于通货

膨胀一伺的缩略语)饭盒创造的价值越来越大。

    饭盒平展展地躺在地上,这在颠覆事故中要算大幸运,什么都没有溢撤,只是盖子颠掉

了。于是喘息平定的沈展平看到有些凹凸的铝饭盒里,铺着僵硬如棍的白皮面,其上晨星般

地缀着一些肉未。

    “小肉面。我就是爱吃家常饭。”吕不离解释说。

    这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沈展平不无悲哀地想,老吕的今天是否就是自己的明天?他也是

毕业于名牌大学的图书馆系。沈展平俯身捞远饭盒。

    “凉吧?刚从电冰箱里取出来。双开门,大冷冻室。”老吕自豪地说。

    “您大约是在什么时候开始不追汽车的?”沈展平托着饭盒问。

    “大约……有十年了吧?或许……十多年了吧?”吕不离眯起眼睛,仿佛远处有一个答

案。

    “那么,我想对您说:从您不追车的那天起,您的心灵就开始衰老了。”饭盒确实很

凉,沈展平的指骨感到针砭般的寒意。

    “你怎能把好心当作恶意!好,我未老先衰,不,是未衰先老。我并不怕老,我们这个

国度,是讲究尊老的。能够提前得到别人的尊重,未必不是一件幸事。我尊重事实。这辆

车,你追了,我没有追。结果还不是一样,咱俩现在都乖乖等在车站上。”

    “不,不一样。”沈展平倔强地昂起头,城市清晨藏有汽油昧的风,吹起他柔软的额

发,“我追赶了。虽然没坐上车,但我存在过希望。但您可是一点希望也没有。况且,只要

有希望,就可能变成现实。假如我跑得更快一点,假如车上再多下来一位乘客,假如司机多

一点同情心,假如……”

    “好了好了。我们不争啦。”吕不离接过饭盒,很有涵养地摆摆手指,“希望并不都是

好东西,希望发财的人,买了股票,结果财没发成,命却丢了,正是不切实际的希望害了他

们……”

    车来了。女司机开的车。如果你等了半天车才来,一般都是女人开的。沈展平挤出一条

血路,护着吕不离,不单因为老吕年纪大,还因为他手里的饭盒,还有吕不离的话里让他看

到一个缝隙。

    两人站定,沈展平说:“这么说,您对股票不抱希望?”

    “是的。”吕不离很肯定地说,“我是个务实的人。”

    “我是个务虚的人。”沈展平很想平静地笑笑,但他的内功修炼得还不到家,紧张而又

小心翼翼地问,“您的话,我是否可以做这样的理解:您不打算购买这次的股票了?”

    吕不离昨夜丢钢鏰,心中暗定:国徽面为不买,他喜欢那精密细巧的图案,并且象征着

一种神圣。币值面规定为买,他用的是一个伍分的鏰,崭新,像玻璃一样耀眼。他把鏰儿高

高抛起。干这种事的时候,紧锁房门,他不能让妻子女儿窥见宿命的他。钢鏰在空中漂亮地

旋身,好像优秀的跳水队员,溅落在桌面上。吕不离清楚地看到端庄的国徽面对着日光灯闪

耀……但钢鏰从坚硬的桌面获得了动力,重新像撑杆运动员似的跃起……最后死心塌地以

“伍分”的嘴脸对着吕不离。

    不算!重扔!

    吕不离把扔址选到了地面,把伍分硬币换成了一角,然后三局两胜、五局三胜……然

而,不知是被施了魔法,还是自然界确实存在这样的概率,吕不离的硬币总是币值面朝上。

    这是一种天意。

    所有的中国人,骨子里都信命。

    吕不离决定购买股票。

    这时附近正有一个美丽的女郎注视着他们。汽车内非凡地拥挤,使陌生的人们挨得比情

侣还紧密。吕不离清晰地感觉到女孩耳边第三根长发,刮在了自己的下颌上。

    股票?这话题太新颖太诡谲了。股票在上海在深圳炒得冒烟,但对于五百年皇都的北京

来说,上海、深圳算什么呢?南边的两个小地方!股票是装在魔瓶中的怪物。

    假如没有这个女孩充满探究的目光,事情也许完全是另外的样子。但有了这个素不相识

的女孩,有了这个女孩明亮专注如矿泉水一般寒彻的目光——吕不离常常在翻字典的学子们

眼中看过这种目光——吕不离突然有了一种反潮流的勇气和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睿智,他像嚼

铁蚕豆一样等候有力地说:“我不买我可以买的那份股票。”

    “2000股,都不要?全都不要?”沈展平紧追不舍。

    “是的。2000原始股,都不要。”吕不离口齿清晰若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他如期地

看到了女孩的惊愕。

    “那么,假如我说,我要了您名下的那份股票,您,不会不同意吧?”沈展平舔了一下

嘴唇。顷刻之间,他的嘴唇像住了上甘岭似的爆皮。

    “可以嘛!我全送给你。”吕不离粲然一笑。

    “君子一言,覆水难收。”沈展平施展出置人于死地的果决,“您现在反悔。还来得

及。这毕竟是一件大事,您在出让一份可能带来好运的权利。我劝您三思而后行,而且这不

单关系到您,还关系到您全家的经济利益。回去问问夫人吧,再把结果通知我。在这种事

上,女人的感觉往往比男人更精确,比如在香港,玩股票的多是退休的老阿婆。”

    沈展平设身处地为吕不离着想,同时也是为自己着想,他不愿劳而无功。瞎忙活一场实

际上大前提根本就没确定。凡事设想得越周全,越光明正大,它的可靠程度就越高。倘若这

是一个玩笑,就尽快结束它。

    “小伙子,我的女儿今年已经上大二了。虽然我不好说我们已经算隔辈人了,但我不会

在这种事上糊弄你。小伙子,准备你的钱吧,一共要6000块,这不是闹着玩的,且要张罗

一阵子呢!”吕不离突然感到一种轻松,自得知要购买股票时,就有一种湿布似的压抑裹紧

胸肋,在硬币坠落国徽面呈上的片刻,他曾享受过这种松快,但像羽毛似的一闪而过。这一

次,扎实地放松了。

    “老吕,假如有一天,您让给我的这一份原始股,变成了3万甚至30万,您也不后悔

吗?”沈展平的双眼灼灼发光,愈逼近目标他愈冷漠。

    “不会。大丈夫做事,说一不二,况且你我还是国家干部,怎会干出出尔反尔的事情?

我倒要善意地提醒你一句:假如有一天,这3000元的股票变成了300或者30,或者干脆就

成了零蛋,废纸一张,你可不要后悔!我不买,并不一定非要你买,又不像前些年买国库

券。”吕不离很正规地将券读作“劝”,而不像潦草的人们读作“国库捐”,“要同觉悟问

题挂钩。这一次是姜太公钓鱼……”

    两个男子汉目光对峙着,都坦荡而坚决。在同一个时间突然都莞尔一笑,并异口同声:

“我不后悔。”

    那个女孩下车了。

 

    安琪娘如约出现,沈展平倒吸一口凉气。

    她化了淡妆,穿一套湖绿色的套裙。湖绿色是女人的陷饼,没有极高雅的仪容,驾驭不

了这种危险的色泽,极易显出乡气。

    安琪娘是个好驭手,湖绿色拜倒在她袅娜的身姿面前,把她映衬得生机勃勃。

    幸好幸好!岁月之河流淌的痕迹是任何人工雕凿也粉饰不了的。无论安琪娘微笑时显得

多么纯真,极细碎的皱纹仍旧像爬山虎的触须依稀可见。

    不用戴老花镜,也能看得见,沈展平劝慰自己。

    军队干休所。

    一座座水泥小搂,像一座座森林深处的古堡。沈展平不愿意到这里来。这里活着的老人

一年比一年少,到处充溢着静谧的死亡的气息,像一湾没有活水补充的深潭。无论怎样幽

绿,水还是无可遏制地一点一滴地蒸腾了泄漏了,消失在岁月的傍晚。

    为了埋下伏笔,沈展平已来过一次。

    衰草萋萋。厚厚的黄叶像金属碎片簇拥着庭院,有几串晚熟的葡萄悬在架上没有人摘,

已经风干成紫黑色的葡萄干,好像一种莫名其妙的花。

    安琪娘突然怯怯地,有了当姑娘时的那种感觉。不知这蜷缩于水泥构件中的老太婆,将

如何相看自己。

    她不由自主偎近了沈展平。沈展平却丝毫没有接触异性时的悸动。等待他的,将是一场

艰苦的战斗。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姑娘啊?好。好。”军长奶奶盘腿坐在沙发上,点着她花白的头

颅,好像一只老而弥坚的刺猬。

    “是的。奶奶。”沈展平恭恭敬敬地回答。

    “这就对啦!快30岁的人啦,总挑挑拣拣,又要挑长相,又要挑学历,还要挑家庭,

还要挑贤惠……哪一条都是不错的,但要合在一处,都全,哪那么可丁可卯?不容易,不容

易哇!依我看,第一是贤惠,后面的几条可按个人喜好排徘队,但都不如一个女人贤惠那么

重要………”

    安琪娘文文静静地聆听着,心想军长奶奶应该称军政委更合适。沈展平对她的指示是:

基本上不要主动说话。问到什么说什么,除了已婚外,余下的皆可径直说。

    军长奶奶伸直一条腿,轻轻捶着。安琪娘突发奇想:在沙发里安上远红外设施,就更像

一盘土炕了。不知可否申请个专利?

    “结婚的事都安顿下了吗?”军长奶奶问。

    “别的都好说。只是房子……”沈展平装作很为难的样子。

    “房子?”军长奶奶的眼光突然像焰花一样绚烂了,“你们没有房子?那你们愿意住到

我这儿来吗?我有许许多多房子,它们都空在那里……如果是在咱们老家,可以做粮仓,做

磨房,做女人们绣花的棚子……搬到我这儿来吧!”

    安琪娘暗暗叫苦。沈展平哇沈展平,你这把戏可有点南辕北辙了。她决定火力支援。

    “奶奶,单位里正卖房,分期付款,先要交一笔钱。我和展平毕业没几年,看电影、去

公园又花费了不少,这都怪我没管好展平。奶奶说得很对,妻贤夫祸少。以后我一定勤俭持

家,只是现在这燃眉之急……”安琪娘有意垂下像银杏叶一样浓密的睫毛。她知道自己这时

的表情很像小女安琪儿,天真无邪而又孤苦无助,会叫人顿生怜爱。

    军长奶奶像老刺猬咕噜咕噜地喘着气说:“安姑娘,多大啦?”

    安琪娘清清亮亮地答道:“与展平同岁。”

    沈展平叫苦不迭:安琪娘啊安琪娘,叫你直说你就直说,为什么要说谎呢?

    安琪娘得意地朝他甩了个眼色:多亏我给你补了窟窿,要不非漏汤!

    “老刺猬”扑动花白的头:“安姑娘,到院里去摘串葡萄吃吧,甜。”

    安琪娘顺从地出去了。好女人第一要贤惠嘛!

    “我看你这个小安,牙帮骨后面还有一张嘴!”军长奶奶很决断地说。

    这是一句家乡土话,意即扯谎。沈展平一惊:今天的事要糟!奶奶要是对谁第一眼没了

好印象,想扳回来,几乎不可能。

    “你看她的脖子,你看她手上的皮肤,这两处是最不禁老的肉了。安姑娘虽极力打扮,

但女人可以骗过男人,女人却骗不过女人。她在年龄上骗了你!再有,莫怪奶奶想得多,你

到京城来,你妈也是把你托付给我的。这个女人是生养过的!对她的身世,你都摸了底吗?

要通过组织,去查她的档案……”军长奶奶的腿坐得重了,她索性脆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地

对沈展平施以教诲,像一只教小猫腾跃的老猫。

    “奶扔的眼睛真是厉害。”沈展平索性破斧沉舟,因势利导,“小安与我一个单位。若

说生养过,那是绝没有的。只是在年龄上,她没有骗我,却是骗了奶奶的。她不是与我同

岁,而是比我大。”沈展平显出很尴尬的神色。

    “大多少?”军长奶奶极关切地问。

    “大五岁。”在沈展平今天的回话里,惟有这一句完全真实。

    “大就大呗!有什么不可以见人的!”奶奶大不以为然。

    好极了!一切按照预订方案进行。

    沈展平极诚恳而哀切地说:“是的。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赛老母。她怕奶奶嫌弃她

比我年长,而不喜欢她。如若奶奶不愿借钱给我们,就买不起房,只有四处流浪,婚期就会

无限期地拖下去。她是女人,拖不起的。又害怕我……”沈展平看了一眼奶奶,奶奶正像发

现猎物般炯炯有神地瞄着他。

    “你真的不嫌弃她比你大五岁,你真的会一辈子对她好么?”军长奶奶像个神父似的问。

    “是的,奶奶。您说过贤惠是女人最好的品德,我正是喜爱她这一点。女人比男人活得

更长久,我年纪小些,正好与她白头偕老。我们就同岁啦!”沈展平改成很真挚的模样。

    “好吧。看在你去世的爷爷面上,我借给你们这笔钱。”军长奶奶长叹了一口气,闭上

了眼睛。有浑浊的泪水像树木的汁液一般渗出。

    安琪娘正好此时进屋,不知这件事为何又惊扰爷爷的英魂。

    步出这座阴郁得化不开的宅院后,安琪娘不安地说:“假如有一天我领着安琪儿散步,

被军长奶奶撞见了,怎么办?”

    “军长奶奶有极严重的类风湿,一辈子也走不出那座小院了。”沈展平幽幽地说。

    “叫你这么一说,我真有拿了死人钱的感觉。”安琪娘紧紧湖绿色的衣衫,“假如过些

日子她问起你结婚了没有,你该如何回答?沈展平我告诉你,我先生可说了,这种游戏可以

玩一次,但不可有再,更不可有三。我们到此为止。”

    “你放心。我绝不仑再裹胁您卷土重来。”

    “但你并没有回答我,老太太问起来怎么办呀?挺孤独的一个老人,你不该欺骗她。”

    “我认为欺骗有时也是一种幸福。至于回答,就说是你欺骗了我,遗弃了我,辜负了

我。”

    “沈展平,栾德司长经常在背后夸你,说你有经济头脑十分干练,果然名不虚传,而且

还要加上不择手段。”安琪娘喟叹。

    “怎么能说不择手段呢?我很重视手段的,比如借用阁下的力量。”沈展平叫屈。

    “按照商品交换的原则,您是否要为工具支付报酬?”安琪娘开玩笑。

    “大姐,您应该再沉着一点,这样我下面发出的共进晚餐的邀请,就蒙上了一层温情脉

脉的面纱。现在,只剩下赤裸裸的利害关系了。”因为旗开得胜,沈展平也诙谐起来。

    “去哪吃?”

    “肯德基吧。”沈展平说。

    “档次太低啦!这哪像一个腰里揣着6000元的大款的派头!”安琪娘委屈得大叫。

    “那就麦当劳吧。”沈展平咬咬牙。

    “除了快餐店,你就不能找个正餐店吗?作为未来的股市大亨,你这个发家史的第一

页,总该光彩夺目些!”

    “进正餐店有一种进无底洞的感觉,你不知道将被宰杀多少。快餐店有一个好处,你确

切地知道自己将流多少血。要不咱们去……”沈展平决定要好好谢谢安琪娘。

    “得了吧,未来的百万富翁!等你真发了财,再补请我好啦!现在,我要去看安琪

儿。”安滇娘款款而去,湖绿色的连衣裙飘然荡起,仿佛一片漾开的新茶。

    “嘿,还忘了问你,你是凭什么理由把军长奶奶的钱包撬开的?”安琪娘好奇地转回身。

    “我们家乡的人都知道,军长奶奶比军长爷爷大五岁。”沈展平沉郁地讲,他的思绪在

倏忽之间,像受伤的鸽子,坠落在遥远的家乡。

    安玫娘的裙裾又像荷叶般地摇曳而去,但又旋转而回。

    “怎么啦?三进山城?”沈展平好生奇怪。

    “忘了告诉你,”安琪娘一脸郑重,“我认识的一位在四局工作的校友,算是师弟吧,

也不打算要股票。听说你似乎对收购这玩艺感兴趣,他托我问你,他的那份你要不要?”

    “要!”沈展平不假思索,唾地有钉。

    “但是,请你注意,乔致高——就是那个人的名字,不像北图吕不离白白赠予你这份权

利,而是卖给你,每股1元。也就是说,总共要5000元,你才能买下这2000股。我想你不

会愿意的,所以也没当回事。”安琪娘捋了一下鬓边的乱发,这个动作暴露出她是经过沧桑

的女人。

    “我愿意要。”

    一分钟后,沈展平说。

 

    明天就是交股票款的最后期限了。

    真够黑的!转手之间就要赚取普通职员一年的工资!沈展平暗暗骂道:这简直是资本主

义原始积累时期血腥盘剥!但骨子里,沈展平佩服乔致高这小子的勇气和厚颜,敢要这个

价,就是袅雄的表现,假如真像北图吕不离,虽说沈展平省了钱,但在胆识谋略这个层面

上,沈展平蔑视他、怜悯他。

    只是,再到哪里去搞到钱?

    再找军长奶奶借?

    不,这不可能了。

    但是现在怎么办?去偷?去抢?为了今后不可知的财富,沈展平此时把自己逼得走投无

路。

    深秋的寒意,像春日的杨花,四处飞腾。城市的秋天,是最豁然开朗的季节。那些夏天

里像毒章一样滋生的冷饮摊大幅度地减少,树木抖落了累赘的绿叶,裸出简练的树干,使马

路上的人得到比夏季更多的阳光。

    秋天的城市更接近自然。女人们虽然还穿裙子,但质地高雅厚重起来,显出城市的富

贵。男人们不再袒胸露臂地穿T恤,而是系起领带,西服的后开气疾速地扇动,大家都在忙。

    沈展乎很久没有这样静静地在马路上走了。他总是急急忙忙地赶着去做事,一个又一个

主意像沼泽中的气泡奔涌而出。但现在,脑屏幕上一片雪花和噪音,什么图像也没有,思索

的无线蜷缩着,任双腿机械地驮着自己前行。

    能想的办法都已穷尽。

    散散步吧。据说许多伟大作家、哲学家的灵感都产生于曲折的小路。

    不知在路上可否拣到钱包?

    走过一座桥头。很拥挤。很古老的拥挤,是人群而不是车群扼住路的咽喉。北京这种脖

子式的桥是愈来愈少了,都被复杂若盘陀路的立交桥取代。

    酥而弥坚的石栏杆上,单腿蹬坐着一些身材瘦小的汉子,他们面前摆着各种颜色很光滑

的小木片,表示自己的职业和水准。沈展平不明白这些从大工业标准成品上裁下的片断,怎

么能证明你这个野木匠的制作工艺呢?又想,也许这只是一种幌子,如同理发店前旋转的灯

柱,已经不再同古时的医疗有任何关联。

    每一行都有自己的规矩。

    木匠们的雇工市场,理直气壮地拥塞着狭窄的路面,红绿灯无助地变幻色彩,没有人理

会它的眼神。没有后门只凭血汗钱又想把小巢装饰得差强人意的底层城市居民,激烈地与雇

工们争执价钱,为自己节省着每一个铜板。

    声涛像腊八粥一样,五色翻滚。

    突然,沈展平像被人迎面扬了一把沙子,泪眼凄迷。

    那是他的家乡话!

    只有同一块热土滋润中的人,才能区分极细微的不同。

    “每平方米二元,还要管饭!都是这个规矩,不信你可以打听!”乡音说。

    “就是的!就是的!”雇工们异口同声,很像当年的工人罢工。

    沈展平看清了那名雇工,雇工也看清了他。他们的神经辨识速度惊人一致,在同一个百

分之一秒,大叫一声“呃哈——”

    这是乡党们的土语。在故乡的山坳上,隔着很远要打招呼,绝不是城里人那种软绵绵的

“哎——”,更不是南方人故作惊讶的“哇——”,哎和哇跑不了多远,就会被山咽到肚里

去。只有深远厚重绵长苍凉的“呃哈——”,才会像苍鹰一样久久翱翔。

    如今这鹰瓴像雾一样自天而坠,无尽的乡情又热又辣地填在沈展平胸臆之间。

    “展哥,早听说你在京里混出了名堂,老想去找你,我有你写回家去的信封……”那精

瘦汉子嘴咧成长方状。“可咱这个模样,总怕去了你那大机关给你丢人,总想混出个成色,

最起码也得套上西服才能去看你……”他用军绿褂子的下摆抹了把汗,像甲壳一样光亮的军

衣扣子,硌了他的脸。

    旧军装是电娃子三块钱一件买的,这是件官服。

    他们是一个村的,小时常在一起耍。电娃子的家境要好些,他爹就是手艺人。在点煤油

的年代里,走过南闯过北的匠人就给自己的小儿子起名“电”,心眼的活络由此可见。

    “喂,小师傅,你到底是干呢还是不干?”换了别人,早另投明主了,唯有鼻梁粘胶布

的教授,还一往情深地等着他们拉家常,具有从一而终的坚贞。

    “干!干!展哥,咱们以后再聊。把你的名片给我一张,蓝条、金边、香的那种……你

妈给镶镜框里了……”电娃子忙不迭地朝胶布点头,交叉着对沈展平说话。

    “我同你一起去。”沈展平太喜欢电娃子的乡音了。只为听这声音,也为拉拉家常他愿

意耗费宝贵的时间。

    教授家是一套陈旧的两居室,走廊要开电灯。墙壁的旧油漆斑驳陆离,沈展平注意到有

一块像北美的地形图,另一块则像焦圈。

    “请把旧的刮掉,再刷上新油漆。请做工精致一些,结婚用。”胶布教授郑重宣告。

    电娃子开始干活,用刨刃刮去旧漆。

    茄蓝色的旧漆片像蝉蜕皮似的被剥下,屋里腾起呛人的灰雾。

    沈展平脱去西服,只穿一件衬衣,“我来干第一道工序,你当大工我当小工。”他对电

娃子说,小心地把西服挂进教授家唯一的窄小壁橱。

    很久没有干体力活了。三角肌大幅度的运动,使沈展平有万物复苏的感觉。体力劳动有

不可比拟的优越性与魅力:单纯、简约、明快,而且能按摩人的神经。疲备是所有烦恼和忧

愁最好的稀释剂。

    “刷这么两间屋子,能收入多么钱?”虽有漆皮呛人,但沈展平忍不住要逗电娃子说话。

    “几百块钱吧。”

    “这么多?这间大房子最多十三平方米。”城里人都有目测居室面积的好功力。沈展平

初学乍练,自认为也八九有谱。

    “我的大哥!您读了那么多书怎么倒还勺了?”

    “勺”是一句土话,意即“傻”。真亲切呀!

    “我哪样勺了?”沈展平很欣喜地对话。

    “勺在讲刷房不是扫地。屋有多大,那指的是地的面积。屋可是一个箱子,有五个面需

要拾掇,你算算,是多少?”

    沈展平哑然失笑:觉得自己是勺。

    “那么你多长时间干完?”

    “少则五天,多则一周。”

    “哟!这么快!这么说,周薪数百元,月薪近千,快达到中等发达国家,一年下来就是

小万元户,提前进入小康了!”沈展平不由对电娃子刮目相看。

    “话是那么说,账不能那么算。有时三五天没雇主,还得租房子……再说,这哪是人干

的活……”

    黄豆大的漆片在厚浊的空气中飞舞,粉尘像冰霰似的扑满他们眉宇,仿佛两个极肮脏的

快融化的雪人。

    胶布教授把一罐子炸酱和一塑料袋切面递进乌烟瘴气的房间:“不知你们做工在别人家

吃的什么,教授反正是穷,只能拿这个款待你们了。不过我们自家吃的也是这个,国人不患

寡而患不均。只要都是炸酱面,也就好说了。我还有课,讲康德,失陪了。”

    “要说同这种城里人比,我们这些不识多少字的人,也就该知足。我出来一年多,积的

钱,够娶老婆够盖房的了。”

    一个主意恰在此时,突兀而起。

    “电娃子,你的钱能否借我用一下?三几个月就还你,耽误不了娶媳妇。”只要救了眼

前的急,沈展平坚信自己会有办法。

    “展哥,你是享尽荣华富贵的人,能跟我这种小工借钱?莫耍莫耍。”电娃子专心对付

一块形似蛙皮贴粘很牢的旧漆。

    沈展平过去帮忙,用凿子抠青蛙皮的头部。

    “这是真的。我像教授一样穷,甚至比教授还要穷,我还娇气,干不了你这种活。我现

在有个机会,需要本钱。这个机会讲起来挺麻烦,不容易懂,但我是有把握的。你能借给我

5000块钱吗?”

    沈展平焦灼地等待着,时间仿佛被图钉按死在青蛙皮上。

    “能!展哥!莫为难!”电娃子爽快地说,“我有存折,活期的。”电娃子说着,就用

刨刃去挑裤腰上粗大的针脚。

    乡亲!我质朴、坦诚而又古道热肠的乡亲啊!

    “电娃子,谢谢你,谢谢你哇!”沈展平抑制住喉头的热潮,温暖的乡情,像柔软的蚤

丝,缠绕住他那颗孤寂的心。

    电娃子把几张被酸汗濡湿的存折交到沈展平手里:“展哥,给了你,我也不怕丢了。”

看沈展平郑重收起后,他又问,“带着笔吗?”

    “带着呢。什么事?”沈展平从西服兜里掏出极精美的签字笔,同事出国归来送的小礼

物。

    “给我立个字据吧。”电娃子随手从墙上扯下一张旧年历,郎世宁的宫廷画。嫌纸太大

又撕了两下,成为一块不规则的三角形。

    沈展平会意地一笑。这也是乡下人的规则,彼此金钱往来,都要立个存照,双方签字画

押,走遍天下账不烂。他知道5000元钱对于电娃子是怎样的生死攸关,不敢怠慢,完全仿

照儿时在家中看到的格式,书写一纸借据。

    原装签字笔,进口铜版纸,极清晰规整的正楷字,使这份借据无比庄严。沈展平写明了

三个月内一定归还。那时候快过春节了,他知道乡下人多么看重这个节日。到时侯无论怎样

东拆西借,甚至可以把刚到手的股票抛出一部分,也要把电娃子的血汗钱还上。

    粗通文墨的电娃子将借据仔细看了看,憨厚地对沈展平说:“哥,你看是不是还缺点什

么?”

    缺点什么呢?

    沈展平努力回忆,终于悟到了还缺一个鲜红的指印。他笑着说:“也没印油,这就不好

办了。电娃子你放心,这上面有我的签名,同指印一样管用。你没看电视上国家级的重大项

目签约,都是笔一甩签字。你还信不过我吗?就是找不到我,我们家也在。”

    “看展哥说到哪里去了!信不过谁我也信展哥!你是咱那一方水土的荣耀!”电娃子的

嘴又乐成长方形。

    “那还缺什么?”沈展平大惑不解。

    “缺利息。别人都是月息二分,这是规矩。对展哥,我只要一分五。”电娃子很仗义地

说。

    沈展平一时没醒过神来。

    当经济系的研究生终于明白电娃子借给他的是一笔高利贷时,看着那憨厚的笑容,他竟

一点火气都没有。

    他知道电娃子比他更懂得短缺经济,他相信电娃子对他实行了减息优惠,他明白电娃子

绝不是要乘人危难……

    寒意像血迹一样,从脚底向头的方向洇开。只缘那温柔的丝已一层层剥去。心,无论在

城市还是农村,都无所依傍地暴露在没有加湿器的空气中。

    问题已经很简单:沈展平,你对股票前景预测的堤坝,是否能经受高利贷的洪水冲击?

    沈展平又从挂历上撕下一张。是8月,最炎热的那个月,他裁下一张,方方正正。工工

整整地重新写就,规规矩矩地填了诸项规矩,很平静地递给电娃子,“三个月后的今天,我

还到那个桥头找你。”

    “展哥,莫走哇!吃了再走。”电娃子支上锅,开始煮面。用手晃晃装酱的玻璃瓶,又

举到齐眉处看了看,“教授人挺厚道,酱里肉丁不少,比个体户家给吃得还好。”

    “电娃子,好好刷房,别糊弄他。教授不容易。”沈展平最后叮咛。

 

    今天是交股票款的最后截止期。

    假如小偷得知这个信息,是可以有所作为的。部里的职员们捂着自己的上衣兜、屁股

袋,女士们把玲珑的蛇皮包捂在小肚子处,好像那些部位负了致命的伤,正在汩汩出血。

    这都是人们的血汗钱。国家机关名气大,牌子硬,说起来好听。但除了底下部门的进贡

外,其它进项就很有限的。作钦差大臣到下面厂矿视察时可以耀武扬威,回来后又回归到无

足轻重的小人物。这一次,是大家从肋条串上取下的钱啊!

    安琪娘行云流水般地走过来,与沈展平相视一笑。既然彼此共同享有一个秘密,关系就

不比往常。

    “我们安琪儿……”

    沈展平打断她:“别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把钱掖在哪,却看不出你。”

    “我的钱昨天就交了。我家先生说了,迟痛不如早痛。可是,我也看不出你的万贯家财

藏在何处?”

    “我是有多少钱也不会露相的人。”沈展平安安静静地说。钱已交割,剩下的只有一件

事,那就是等待。等待原始股上市后攀升到美妙的高度。

    “栾司长找你。”安琪娘通知他,并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栾司长的办公室高贵而简洁。简洁并不总同朴素为伴。高贵的简洁,更有一种威慑力。

    栾德司长说:“坐。”

    沈展平有些窘迫,觉得自己的西服散发出一股白灰油漆味。

    真应该再买一套西服。

    等着股票的红息吧。

    身份证已经交验,号码已经登记在簿,股票正在发放过程中,沈展平现在实际上已是遥

远南国一座五星级酒店的享有6000原始股的股东了。6000股究竟意味着什么?那座豪华饭

店的一架电动窗帘、一个席梦思床垫或是卫生问的一套洁具的所有权,也就属于你了。这些

物件在今后的岁月里挣了钱,将去那些法律上规定的不属于你的以外,也都属于你了。假如

那家酒店终于团种种天灾人祸而坍塌,你就也只能分到这些残骸所能换回的极少量的钱,甚

至一无所有。

    “小伙子,明天我要讲课,讲讲股票和股份制。在部机关扫扫股盲。我很想听听你的意

见。”栾德司长隔着巨大的写字台问沈展平。

    墨绿色的台毡像一片深不可测的海峡,沈展平像孤悬海外的小岛。

    他与司长之间还隔着处长。处长们好像层层叠叠的山脉。官场里最腻味最反感的是越级

上诉。你是一个低级职员,你前面有许多级台阶。不是那种像繁华闹市区的绸布庄,很高很

陡的木梯,迅速地把你举到能俯瞰平房屋脊的

    司长隔着处长、业务主管、业务主办这许多丘陵征询他的意见,应该使一般的小职员受

宠若惊,但沈展平很镇定,甚至有点隐隐的忧郁——债务的阴影笼罩着他的思绪。

    栾司长虽然享有部里的兰德之称,沈展平并不怵。他知道若是讲计谋策略讲社交公关讲

处世为人,自己尚处在初级阶段,但若讲学问,他胸有成竹。司长再雄辩,未必比硕士论文

答辩席上的教授们更刁钻古怪。你问一个樵夫怎样吃西餐,他可能手足无措,若是问如何打

柴,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吗?!

    “股份制现在是社会上的热点,海外舆论甚至把这看作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寒暑表。对这

个新事物,或者说是旧事物,或者说是老瓶装新酒,总之它横刀立马摆在我们面前了,你怎

么着?这几天,我听说你在大量收购股票,我很想知道一下你的想法。”栾德司长很亲切地

问。

    沈展平的眉头,像被人针刺了眼睛保健操的“攒竹”穴,轻微地跳荡了一下。听说安琪

娘同栾德司长私交很好,经常有热线往来,看来属实。他并不像地下党那样秘密活动,但也

不愿大张旗鼓路人皆知。既然司长查问起来,不论对方何种动机,他都必须把事情说清楚。

    “司长,首先允许我订正您的一个术语——我并没有大量收购股票。迄今为止,只购买

了区区6000股。我并不是缺乏大量收购的勇气和魄力,而是没有这个经济实力。”

    “噢?你对金鸟公司的股票这样看好吗?作为那个公司的顾问之一,我是很高兴的。也

许将来召开股东大会董事大会的时候,我们会以另外一种身份见面。”

    “我还不知道您是金鸟公司的顾问。假如知道了,更会增添我的购买兴趣。这条信息的

传布,也许会使金鸟公司的股票指数上升若干个百分点。”

    “我的脑袋就那么值钱吗?”栾德司长表示惊讶,这既是对年轻的研究生直抒己见的鼓

励,也有隐隐的自得。他习惯性地掏出小梳子,梳理他那稀疏而一丝不乱的头发。

    栾德司长有列宁那种型号的辽阔的额头,三类苗似的植被更令人觉得大脑夺取了丰富的

营养,而顾不得滋养表层。

    梳子是苏州贡梳,紫玉般油润,仿佛从梳齿向外浸透发蜡。

    只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才能使男人这么潇洒自如地不分场合地梳头。沈展平悲

哀地想。他现在想剧烈地咳嗽一声清清嗓子的某一处痒点,却一直隐忍着。

    “您本人的存在,就是一种资源。您的社会关系,您的学识,您的声望,还有您

的……”沈展平略为停顿了一下。

    “还有什么?”司长把小木梳停在半空。

    沈展平知道司长会追问。他并不想隐瞒自己的观点。恰相反,停顿是希望受话人引起足

够的注意,做好精神准备。

    “还有您此时所处的角色。您对部领导的思维决策具有某种导向作用,这是一个人所共

知的事实,您作为顾问,金鸟公司在重大问题的抉择上,将具有同部里同步操作的可能性。

毋容讳言,这是极有经济价值的。。”

    短暂的沉默。

    沈展平很大胆,甚至可以说放肆。

    他有些忐忑地等待反响。

    沈展平知道,当所有官场上的人都奉行唯唯诺诺马首是瞻的时候,你桀骛不驯童言无

忌,有时会收到料想不到的好效果。看看历史上那些脱颖而出的门人谋士,哪个不是先发一

通振聋发聩的高论。当然,你必须遇到一位明主,而且,有一个“度”的问题。

    你掌握得是否适量?

    “小伙子,你很有棱角,很锋利。继续说下去。”

    司长的话,并没有多少亲切褒扬的口气。但沈展平松了一口气。彼此像剥掉了壳的煮鸡

蛋,感情上细腻光滑了许多。

    “我买股票,从大前提上讲,是对中国的改革开放充满了信心。只要这个历史的大趋势

不发生逆转,剩下的就是股票操作上的技术性处理了。没有人比股民更关心世界风云,更渴

望国家的安定团结了,只有国富民强,股票才会稳定地走向攀升。具体到金鸟公司,是做房

地产生意,时至今日,人们才发现最值钱最亘古不变更流芳百世的,还是我们脚下这颗星球

的泥土。什么都会贬值,但土地的价格若鲲鹏般扶摇直上。寸土寸金,成为颠扑不破的真

理,具体到中国,买房子置地,是最古老最传统的安居乐业标志,酒店股票风险甚小。其

三,我们购买的是原始股。原始股是一个神话。在现今中国,拥有原始股,就是拥有了一笔

鸡生蛋、蛋生鸡不断增值的财富。当然,增多增少,还取决于公司的业绩和我们的运气。有

人说中国的股市风波是一个黑海洋,毫无运行轨迹可寻。我认为,幼稚与不成熟,也是一种

轨迹,如同你不能说小孩就不是人。中国人的从众、轻信、众人拾柴火焰高、墙倒众人

推……等国民素质,并不是无济可循的白驹,作为优秀的经济金融学家,必须把这种人文社

会学因素考虑进去,否则就是实践上的跛脚。第四,股票使我拥有一种成就感。当我想到在

我的足迹所未曾到的地方,我是一家五星级酒店部分财产的所有者,我新奇而快乐。当然,

这个角落可能很渺小,只是够放一个脸盆或者干脆就是一个肥皂盒的地方,但它是属于我

的。至于破产的危险,在这个改革的年代,在南风窗这个黄金地带,虽然不能说一点没有,

但若跌到一文不值清理债权债务,概率几乎是不存在的。我这个小小的股东,对此充满信

心。最后一点,不登大雅之堂,甚至也不宜摆到桌面上来,但却是极为重要的一点……”

    栾德司长把小木梳装到西服内袋里去了。

    “这就是作为国务院的一个部的几乎全体职员,都购买了这家公司的股票,这是实为重

要的信息。在某些时候,它会像钢筋铁骨一样,坚挺地支撑住股价。这并不是说部里会使用

行政干预的手段,而是一种心理。心理是股市运作强大而潜在的潮流,具有翻江倒海的效

力………

    侃侃而谈!后生可畏!

    栾德司长专注地看着他的谈话对象,不时地轻轻点一下头。他的头点得非常是地方,都

是在话眼或是论点激烈展开的关头。点头并不表示他赞同你,只是证明他在深思熟虑地跟踪

你的思维轨迹。这本身就是巨大的鼓励,引导对方把观点完臻到登峰造极。这是一种倾听的

艺术。栾德司长之所以被称为兰德,经常在高级会议的场合,抖出既新鲜活泼又蕴含浓烈理

论色彩的决策高论,不能说与此没有关系。他信奉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五行八作,广交朋

友。像勤劳的工蜂,把许多花粉聚集在一起,加上唾液,制造成蜂王浆。当他发现哪个对象

是个思维库时,会像水蛭一样叮上他,让他的头脑高速运转,酿造出精华。

    思想是无法申报专利的。谁的职务高,思想就属于谁了。

    “我很喜欢同年轻人聊天。你使我觉得自己也年轻了。”栾司长真诚地说。

    “只要司长愿意同我谈话,在我是十分荣幸的。”沈展平讲的是肺腑之言。

    司长含笑点头,示意沈展平可以退下。

    恰在此时,电话铃响了。

    像所有的领导一样,司长桌上有三部电话,鸣叫的是市区电话。

    “我是栾德。”司长很有威严地自报家门。

    “你好。请找沈展平。”很嗲的女孩子的声音。

    司长明显地将自己的脸门帘似的下挂。作为他的部下,是不应该把首长的直拨机号码告

诉自己的狐朋狗友。电话打来了,司长若不给找,显得很没有无产阶级感情。若给找了,岂

不成了老传达?

    “小沈,你的电话。以后,最好不要这样。”司长把白色话筒递给沈展平。

    沈展平好不冤枉。他并没有把上司的电话号码告知给任何一个社会关系。这是谁?怎么

会把电话打到这里来,让他代人受过?不行,得把这件事洗择清楚。

    在接话筒的瞬间,沈展平顺手将电话音量控制开关旋至最大。电话机质量原来就极好,

此时在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听清对话。

    因为栾德司长的指责很响亮,对方抱歉地解释:“对不起,沈展平。因为打你的分机无

人,我又问了我父亲,他说司长正在找您谈话。因为事情很紧急,我就问了他号码,直接把

电话打到这里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沈展平千真万确不认识这位娇嗲女性,还有她的什么父亲!而且这位

父亲就在附近卧底,情报还挺及时准确!

    “请问,您是谁?”

    不管怎样,沈展平先把自身上的嫌疑抖擞干净了。

    “我是吕犀。吕不离的女儿。”

    “我们素不相识,你有什么事情?”

    “我想同您谈谈股票的事情。”

    又是股票。很有意思。栾司长不再发怒,在沙发上悠闲地坐下,掏出小木梳。

    “股票的事情是我同你父亲之间的事情。我们在一座楼里办公,几乎天天见面,让你父

亲同我谈就是了。为什么要我们两个从未见过面的人,用这种方式谈话呢?”沈展平感到窝

火,他站在明亮的阳光下,对方却在不知哪个街头的公用电话亭,隐蔽地同他较量。况且,

对方是不是吕不离的女儿也无法确认,虽然估计不是假冒商品。他原想让司长听,现在又不

想让他听了,但司长的耳朵可不是水龙头,想关就关。

    只有听天由命,不过一切也没什么了不起。

    “您说得很对,沈展平先生。”对方的嗲气收敛了一些,多了少女激越的清脆,“您是

我父亲的同事,我父亲让我管您叫叔叔。但其实我的心理年龄比我父亲意识到的,要苍老得

多。我想我同您之间的差距,要比您同他之间的差距,要小得多。我当然很希望同您面谈,

但我父亲执意不让。他怕我同您吵起来,他说他以后还要同您共在一个屋檐下做事。他不能

让事情毁在我手里。买卖不在仁义在。您说,会吗?”

    “您指的是什么事‘会吗’?我没听清楚。”沈展平已经触到那件事情毛茸茸的羽毛

了,他需要用反问争取时间,调整思路。

    “吵架。会吗?”

    “不会。”沈展平很肯定地说,“吵架只会使问题复杂化。我崇尚五讲四美。”

    对方传来笑声,像树挂上的冰凌在春风里融化,滴落到湖冰上,湖冰中已经有了一方暖

暖春水时的声音,使你确信银线那端是位纯情少女。

    “就是嘛,我想我们是买卖不在仁义在。”

    “我同你父亲之间并无什么买卖。”沈展平正色道。

    “没有买卖在就更好了!”对方好像轻轻跳了一下脚,“那我爸是把股票购买权赠予你

喽!现在,他想要收回。”女孩说。

    白色话筒与沈展平的“簸箕”与“斗”之间,有液体渗出。

    “这是您的意见还是他的意见?”

    “这是我们全家的意见。当然,主要是我。”

    “当初我可是跟你父亲说得好好的,我一再同他讲明利害关系,他也再三表示绝不翻

悔,现在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沈展平的额头也有液体渗出。

    “随您怎么说他都可以。言而无信、背信弃义、朝秦暮楚、朝三暮四、食言而肥…泼出

去的水又收回来,拉出来的屎又坐回去……等等,沈展平先生,您尽管骂,出出气,都不过

分,都是应该的,是他自找。但这份权利我们要收回,就像1997收复香港,不容置疑。有

首现代城市民谣,叫‘我的1997’,您是否喜欢?”

    到底是女孩子,可以在这种严峻的探讨中突然岔道。好像千军万马摧枯拉朽的行军中,

突然有人去采路边的野花。

    “我只看京剧。很对不起。”沈展平冷淡地应付了一句,“请接下去谈。”

    “这是一个机遇。我父亲在完全不懂这个机遇的价值时,将它拱手相送于您。他没有征

询我们的意见——我和我妈。当他无意中谈到此事,就是昨天晚上,我立刻对他说,你犯了

你一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比当年险些当上右派的错误还要大……”

    栾德司长显著地摇了摇头。小姑娘,你太年轻,你的心理年龄在这个问题上,相当于幼

稚园。

    栾德司长当过右派,那种不堪回首的经历,奠定了他机敏、雄辩、百折不回的性格。从

这个角度讲,当右派也许不是错误。

    “只是这个错误还来得及改正。父亲说家里还是拿得出这笔现钱的,每一分当然都是他

和妈妈的血汗。他说这笔钱要留着给我结婚或是假若将来有机会出国,给我订一张飞往大洋

彼岸的机票。我说,请你们放心,凭我的容貌学识,绝不是嫁不出去的灰姑娘,将来肯定会

有白马王子驾着金马车来娶我!”

    好个大言不惭的丫头!沈展平仔细回忆了一下‘北图’吕不离的相貌,似乎并无国色天

香的坯子。又一想其夫人可能是绝色,但大凡女儿,像父亲的多。

    栾司长安详地倚靠在皮沙发上,什么时候要见见老吕的这个女儿。老吕那么老实,女儿

却这么猖獗。也许这正是事物发展的辩证法:父母无约束力,子女便自由自在地疯长,放任

不羁。假若父母很严厉,子女反倒鼠避猫似的懦弱畏葸。隔代遗传。

    银线那边的女孩可不在乎这两个不同年龄段的男人如何评判她的谈话,兀自说下去:

“我说,那么这笔钱你们是准备作为遗产交付我了。作为你们遗产的法定第一序列继承人,

我准备提前确定一下它们的投资方向。我详细地向他们讲解了有关股票的知识,他们终于意

识到了决策上的重大失误……”

    素以唇枪舌剑见长的沈展平,出奇地沉默。他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在同自

己辩驳,犹如一场模拟演讲,一会扮正方,一会扮反方。如果他是吕不离的后代……想到这

儿沈展平苦笑了一下,论战中是不宜将心比心的……他也会抢险救灾,挽狂澜于……

    想远了。如今你在被告席上,还是先想想自己充当一个什么角色吧。

    “好的,吕犀。你的意见我已经明白。但这件事,毕竟是在我与你父亲之间进行的。作

为当事双方,还是我们直接谈为好。”沈展平已恢复平静。

    “那好吧,沈展平先生。我这就用此架电话通知我父亲,让他立即到您那里去。”对方

好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小军官,很利索地把电话扣死。

    听筒里是雷雨前蛙鸣一般聒噪的杂音。沈展平像放石胆一样缓缓把听筒安妥。

    “电话要是可视性的就好了。”栾德司长伸了一个懒腰,昨夜熬写股票知识的讲座,困

意开始抚摸他微秃的头顶。

    沈展平向屋外走去。

    “做什么?”司长问。

    “和老吕另找个地方去协商。在您的办公室里,聊了这半天,很抱歉。请您原谅。”

    “假如不保密的话,是否允许我旁听?”栾德司长的微笑中,有属于孩子般的好奇。

    “当然可以。”沈展平坐下。刚才打电话的全过程,一直站着,此刻感到深深的疲惫。

人逢窝囊事,格外不禁累。

    门开了。

    是一寸一寸像钟表时针缓慢地然而不动声色地移开了。到了刚够进半个人的宽度,便静

止了,好像病榻上的老妪精疲力尽。

    吕不离将身体带鱼似的扁扁顺了进来。

    “司长,小沈。”老吕声音暗哑,好像从早上起来刚说第一句话。

    沈展平站起来,握住他的手。吕不离的手像塑料鞋底一样硬而凉:“老吕,您这是干吗

呀!不就是您想把股票留着自己买吗?我如数退你就是了。”

    石破天惊。

    沈展平被自己所感动,有了几分悲壮。他知道这句慷慨的话后,自己苦心营造的大厦便

地基下沉,还有几多的善后事宜……

    栾司长淡如秋水,静观侍变。

    “真的吗?小沈!”吕不离像摇晃枣树一样摇着沈展平的手,沈展平清楚地感觉到吕不

离中指食指执笔处,有两块坚硬的茧皮。

    “那真太感谢你啦,小沈!我一辈子从来没干过这种没名堂的事情,当初我答应你好好

的,板上钉钉……要依我的脾气,是怎么也不能翻侮的。可吕犀偏不于,联合她妈,形成统

一战线,整夜跟我闹,说我是腐败的清政府,把锦绣山河拱手相送,说是要不回来就同我划

清界限……还说了你许多难听的话,什么趁人之危啊,巧取豪夺啊,我直个劲说,你绝不是

那种人。她一口咬定,若真是这样,事态就尚可挽回。她非要找你亲自谈,我这个当爹的没

权威,拦也拦不住……你也别怪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也是从小跟着我们过苦日子,穷

怕了。现在有这么一个机会,能不能发财还不一定,先在自己窝里红了眼……小沈,你人厚

道,别跟她小孩子一般见识……我真得谢谢你,不单是钱财上的事,你给了我面子,你保住

了我们家的安定团结……如今的年轻人,像你这样的是越来越少了,像吕犀那样的,是越来

越多了……”吕不离的眼角有了些液体。

    沈展平挺平静:“老吕,别这么说。给有给的理由,还有还的理由,你的难处我体谅,

咱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股票不过是些纸,情感比它重要。人们不是凭纸过活,而是凭心过

活。顺便跟您说一句,吕犀挺出色,有理有力有节,真是青出于蓝也胜于蓝。”

    “是吗?是吗?”对于沈展平的最后一句话,吕不离连连追问,希望之火烘干了眼角残

存的液体,这是比夺回股票更令他兴奋的消息。

    “是真话,老吕。您又不是官,我没有义务奉承您。”沈展平说完觉得略有不妥,好在

栾德司长似不在意。

    老吕喏喏告退。司长说:“沈展平同志,难得你既有经济头脑,又有我们中华民族古老

的道德风范,年轻人里,这不容易。”

    这一次,沈展平有些受宠若惊。“谢谢司长夸奖。”他略有局促。

    “不是夸奖,是实事求是。我也没有义务奉承你,你也不是官。”

    栾德司长是极少同人开玩笑的。他要同你开玩笑,说明极欣赏你。

 

    现在,你只剩下4000股了。

    沈展平觉得自己的心像一扇猪肉,一半被钩子悬在半空,一半泡在冰水当中,很不妥

贴,很不舒服。

    但他没有其它选择。无论在商业法庭还是道德法庭,他都只能这样做。

    也许,当初应该立个字据?或者干脆到公证处去公证一下?沈展平是那种摔了一跤并不

马上爬起的人,他躺在那里,静静品尝自己的疼痛,像录相慢放镜头重复自己倾斜的一刹

那。他要伏在地上,找到那块绊倒他的石头,留作终生纪念。

    假如那天从公共汽车走下来,就去办理一个手续呢?

    吕老兄也许当时就收回馈赠……他会被这个仪式吓住……

    没办法,认倒霉吧!你命中没有这笔财富。

    剩下的便尤其宝贵。

    闭路电视屏幕上,正在放栾德司长的讲课录相。人们端正地坐在每间办公室里,半张着

嘴,听得很专注。

    司长看了很多书,搜集了很多资料,观点新颖,例证翔实,融汇贯通,妙语连珠。从股

票的诞生发展一直讲到股市买卖交易的规则,滔滔不绝。

    “关于东印度公司,我们知道些什么?不错,他们向中国倒卖鸦片,疯狂地攫取软弱腐

败的清王朝的银两。林则徐虎门销烟,主要就是焚毁他们的货色。但各位是否知道,东印度

公司是世界上最早和最成功的股份制企业之一。公元16世纪的最后一天,经英国女王特

许,东印度公司募集到股份资本6.8万英镑,入股者100人。17年后,公司股本达到162

万英镑,股东达954人。一个世纪以后,它的股东又增加了50倍。从1757年至1815年,

东印度公司共搜刮了东南亚与印度的财富共计10亿英镑……

    “世界上第一个股份制公司诞生于俄国,名叫‘莫斯科’公司,时间是1553年……

    “我们的老祖宗马克思,还是一位炒股高手。他买过美国证券,也买过英国股票。他认

为股票是大量的机智加少量的金钱赚钱的好武器。他对他的舅舅说:搞这种事情占去时间不

多,而且只要稍微冒一点风险,就可以从自己的对手那里把钱夺回来。马克思的运气挺好,

600英镑变成了1000英镑……英镑对人民币的外汇牌价是多少?”

    栾德司长讲课时,不尊常例,喜欢直视摄相机镜头。达到的效果就是:在各房间超大电

视屏幕上,他炯炯有神,目光睿智。每一个注视电视机的人,都仿佛栾德司长居高临下地在

与自己交谈,容不得半点走神与怠慢。

    “那时候是19世纪中期,英镑比现在还要值钱得多……

    “预备买股票的人,神经必须坚强。当你把钱放进这个漏水的竹篮子里时,必须像啄木

乌似的敲敲自己的神经……”屏幕上的栾德司长真的伸出骨骼圆润的手指,弹了弹自己智慧

的头颅,于是整个走廊回荡起围棋子落地般的短促声响。

    “看看它是否有足够的承受力。不单是指承受痛苦——失败的时候不会自杀,而且包括

承受狂喜的力度。大家别笑,乐极生悲。比如范进,反倒疯了。外报载一穷苦妇人,股市大

利大发,净赚15万美金,15万就成了杀人凶手,老太太一高兴,心肌梗塞辞世,我们这次

发行的原始股,赚的可能性极大,大家要做好两手准备。当你涉足股市的时候,就权当这钱

已经丢了,才能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当你真的牛市冲天时,也荣辱不惊,作一个有远见的

长线投资者………”

    老生常谈,都是老生常谈。沈展平不屑于听,全都了然在胸。但沈展平必须做出全神贯

注的样子,因为他发现栾德司长不知何时潜入大办公室,正在观察听众反应。

    大家都未曾察觉,兴趣盎然地听课,这是自身攸关的热门课题。

    凡讲课,栾德司长都不直播,而采取事先录相的方法,比较稳妥,错漏之处也可更正。

    身前一位栾德司长,身后一位栾德司长,挺有趣。也许应该向栾司长建议,租一座大剧

院,面向社会讲讲课。深入浅出,大家都爱听……沈展平不着边际地遐想。

    “谁是沈展平?”

    突然,一股强劲的气流冲刷过来,一个小伙子矫健的长腿,把自己的身体橡足球似的射

入门内。

    所有的面庞像葵花向阳一般,聚焦于沈展平。

    沈展平想,如果自己是地下党员,一定被这种目光出卖。

    小伙子留两撇像扑克牌中“J”似的小胡子,除了身材,有东洋人的韵味。

    “我是。你是谁?”沈展平懒洋洋地站起来。真叫邪了,尽是不认识的人打上门来叫号。

    “喂喂!你想要做什么?你有什么事同我说嘛,为什么要直接找沈展平?”安琪娘突然

从厦门蹦到了郑州。办公室大门正对着中原大地的位置。

    这是谁?这么气急败坏?看安琪娘极力阻挡的阵势,莫非是安琪儿的父亲?难道要决

斗?真滑稽,我同安琪娘有什么?什么也没有,只是比较要好的朋友就是了。安琪娘为什么

要拦着他,让他走过来好了……

    沈展平胡乱拼着七巧板似的念头,索性站起来,越过祁连山,向中州挺进。

    “我同你谈不顶用,你做不了主。我要直接与沈展平对话。”来人气急败坏地解释给安

琪娘。

    沈展平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出了绝大的误差:这是乔致高——就是那个把认股权卖给

他的人。

    机关很大,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识。以前的信息都是通过安琪娘交换,彼此间只闻其

名,并未谋面。

    乔致高在一楼一司,沈展平在十楼,尤如参商。

    沈展平敏锐地意识到:他注定要为他的股票受尽磨难。

    “沈展平,我改变主意了。这是你委托安琪娘交给我的2000元人民币,现完壁归赵。

购股权我收回。这是3000元人民币,为股票本金,也一并给你。这样,发放股票的正式凭

证时,我就把我那一份领走了,恕不再打扰。共计5000元,请点一下。”

    不愧是学中文的,直奔主题,断水抽刀。

    确实是完壁。那沓2000元钱的每一张都是新的。沈展平用电娃子盐渍渍的存折从银行

提出后,原封不动交与安琪娘。

    “数一数,看是不是多了?”他当时说。“多了就是小费。”安琪娘回答。这些声波的

颗粒恐怕还在空中飘荡,2000元钱已经完成了一圈世道轮回。

    沈展平全身一阵轻微的肌肉收缩:又一位食言而肥者光临。

    人们一见这阵势,围拢过来。只剩下栾德司长在电视里声嘶力竭地独白。

    “我不点。因为这是你的钱。”沈展平强硬地说,用尺子将钱沓推得离自己远些,很不

屑的样子。

    “这怎么是我的钱?分明是你的。股票才是我的。”乔致高原想速战速决,首战未能告

捷,索性冷静下来对答。

    “你把认股权卖给我,我把钱付给你。买卖行为已经完结。现在,认股权在我手里,我

已经凭借它买了股票,这笔钱当然是你的了。天经地义的事。”郁积已久的积怨,使沈展平

有淋漓尽致演说的欲望。

    “我把钱退给你,就把认股权赎回来了!”乔致高并不示弱。

    “但是我并没有同意!我又不是开当铺的,为你代存银票。你我都是有自主能力的成

人,又都受过高等教育,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你在农贸市场买了一把韭菜,一转眼你不想要

了,小贩都绝不会让你退换,况且我们是这么严肃的事情。乔致高,我们初次见面,认识你

很高兴。但这件事,是没有什么可商量的。”沈展平尽力把语调放得平缓。他现在站的位

置,相当于中岳嵩山的所在,周围的同事们都高山仰止,他必须要维护自身的形象。大辩论

的时候,民心的所向很重要。况且,不必侧头,他知道在人所不注意的角落,有一双审视冷

静的目光正在扫描。

    “安琪娘,你说说这算怎么回事?”乔致高绷不住劲,气急败坏地说,“我刚听了栾德

司长的讲座,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这才算知道股票是什么东西。咱们学中文的,实在是

比不了人家学经济的。甘拜下风。股票还没有正式发下来,还不算木已成舟。就算成了舟也

可以把钉子拔下来再卸成木板。不知者不为怪,应该允许别人犯错误也允许别人改正错误。

安琪娘,烦请您给这位学长再通融斡旋一下,大家都是拿低薪的阶层,属于在贫困线上徘徊

的人,都有脱贫致富的愿望。现在好容易逢到这样一个天上掉馅饼的机会,因我蒙昧无知,

几乎阴差阳错地弄丢了。请沈兄慈悲为怀,每个人都有一份,排排坐,分果果,您又何必一

定非要霸住我那份不还呢?将来上市后若股价腾飞,您发大财,就真忍心看我乔致高一文不

名,在这座共同的大楼里,造成新的两极分化吗?请学长三思!”

    乔致高的年龄比沈展平小不了多少,一口一个学长,便把自己摆到了有利地形。哀兵动

人。听众们像散漫的黄豆,从秤盘上沈展平一侧纷纷倒向乔致高,大家谁也不容易,不要逼

人太甚嘛!

    栾德司长挺得意:立竿见影。有哪一位大学教授的课能讲得这样具有指点迷津、拨乱反

正的功能?就是他自己,以往所讲的理论也不曾这样迅捷地被学主落实在行动上,溶化在血

液中。

    为人师者有这样的经历,足堪自慰自豪!

    “乔致高,我并非像你说得那样寡义薄情。”沈展平要迅速澄清事实,岂容黑白颠倒!

他将话题稍稍荡开,拳头缩回来是为了更有力的出击。

    他矜持地微笑了一下,棱角分明英俊的脸上便有了某种居高临下的宽容:“你了解的情

况并不全面。我不单是购买了你的认股权。我不单是你知道的4000股认股权并且已经凭它

们做了股票的所有者,而且,我还曾经拥有过6000股认股权。只是我已经把2000股无偿地

还给了它的主人……”沈展平约略说明了情况,隐去了吕不离的名字。

    众人啼嘘,看不出小伙子还这样仁义!

    “你既然这样厚道,索性好事成双,收下钱,把我的还我。”乔致高看到了黎明的曙

光,小胡子翘了起来。

    “厚道不厚道,你无权评论,那是另一个范畴的事情。我还给他,是因为那是他赠予我

的,这里面只有友情,不掺金钱。而乔致高,您则不同。”沈展平迅疾逼近问题的核心,他

不想同这中文系的才子经济场上的低能儿再玩语言游戏了。

    “在友谊的圈子里,我们可以按古老的道德准则行事。但正是你,率先把认股权当作商

品,踏进了商品交易的黑海洋。这个海域,自有它的航行规则。你为认股权出了价,每股1

元,我认可了这个价,还有中人。交割清楚,钱货两讫,彼此的关系就已经终结。这又不是

大件电器,还有什么保修期。你一只脚踩在商品交易的小船上,一只脚又留在淳重风情的篱

笆里,需要什么就挥舞什么,这不是一个实用主义的悖论吗?假如你有良知,你应该感到一

种二律背反撕裂的苦恼。恕我个别地方可能冒犯,言辞偏激,但我想这里有个学术上的问

题。”

    倾斜的黄豆又开始向回滚动。已经没有人注意屏幕了,硕大扁平的栾德司长孤独地神采

飞扬。

    “沈展平,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是我错了,是我想占小便宜结果吃了大亏……你刚才

说得对,是我率先把认股权当作了商品。但就是生意场上,也没有不可挽回的错误。既然是

商品,我把它交给了您,那我现在要从你手里重新买回来,总是可以的吧!”乔致高以守为

攻,挑衅地望着沈展平。

    乔致高算是把沈展平送进了一条死胡同。黄豆们散乱地滚动起来,大珠小珠落玉盘。沈

展平已经顾不上民众心理了,又不是竟选美国总统,随大家怎么认为吧!他现在要捍卫的,

是属于自己的尊严和属于父亲的钱!

    他必须要让真理的旗帜在自己头上飘扬!

    至于钱,都是属于父亲的。钱可以买血,血将灌溉父亲枯萎的生命。他不遗余力处心积

虑地借债买股,不就是要用智慧换来家人以及自己的幸福吗?这是投机,勇敢地投入一次机

会。那些坐享其成等待观望的人,在一次显露端倪的时候,跳出来摘桃子,晚了!生意场

上,打的是短平快,争取的是时间差。如今道貌岸然地博引古今,只不过是想把别人已装进

口袋里的钱,巧取豪夺而出……

    沈展平仿佛看见父亲的脸像沙漠般苍黄,老眼迷离地企盼着……

    “你当然可以买回去。”沈展平冷冷地说。

    “那我买回来。这是钱。”乔致高像推土机似的用四个手指齐刷刷推钱。

    “少了。”沈展平斩钉截铁地说。

    “不少,我一张张数过。不信你重点。”

    “我是说这个钱数不够。”

    “什么?”所有的人同乔致高一起诧异。

    “涨价了。”沈展平淡淡宣布。

    “涨到多少?”乔致高迫不及待发问。

    “翻番。你拿4000元来,我就把认股权再卖给你。”

    “这才几天,就翻番,提前进入2000年了?”乔致高骇怪地高叫,眼球向四处逡巡,

以求舆论声援。

    黄豆们在烈焰烘烤下,轻微地爆裂着:看不出平时稳重潇洒的小伙子,出手这么毒辣!

    “对。童叟无欺,言无二价。拿得出钱来,你就再来。否则,恕我再不接待!”沈展平

傲慢地说。

    啪!啪!乔致高义愤填膺地跺着脚,一摔门,扬长而去。

    “你等着!利欲熏心的沈展平!”他的咆哮在走廊的喷涂墙壁上撞来撞去。

    “我,时刻准备着。”沈展平说完,经河西走廊,回到玉门关外天山脚下,按部就班地

开始于自己的事。

    栾德司长一直关注着事态的进展,偶尔也分心观察荧光屏上的自己的音容笑貌,挑剔地

检验表情手势形体语言。对于一个蒸蒸日上的经济家政治家改革家,演说的技巧与形象十分

重要。

    他无声无息地离去了。

    电话铃响了。

    “小沈,为什么要这样?不这样不行吗?”安琪娘焦灼的声音。

    “不行。谢谢。”沈展平我行我索地挂上了电话。

 

    沈展平在机关餐厅吃晚饭。

    人员很零落,像一盘象棋残局。因为人少,大师傅便把中午的剩饭菜热一热,搪塞大家

的肚子,这样吃饭的人就更少了。一个恶性循环。除了单干户,没有人留下来吃这最后的晚

餐。

    他端着一碗棒子面粥,一碟子熬白菜,往自己惯常的小桌走去。白莱上叠着的馒头下半

部,已被菜汤渍成暗褐色,像塌方似的陷落。

    有人招呼他:“到这儿来吃。”

    是栾德司长,稀客。

    沈展平十分不情愿。在经历了这许多事以后,他极想孤独一下。

    他落座于栾德司长对面,而不是像通常情形下坐成90度直角以示亲密。

    “小伙子,别这么无精打采。可以说,我是特意在这儿吃饭,以创造一个咱们俩单独谈

话的机会。”奕德司长弹弹筷子。

    沈展平感动了。他看到司长正在翻弄一块方正的熬白菜帮子。菜肴厚厚的边缘被稀薄的

酱油汤,镀成污浊的黄褐。

    “您有什么指示,叫我去您的办公室聆听就是了。”沈展平有些无措。

    “你今天下午成了叱咤风云的人物,我叫你,必然会引起大家的注意。这对我倒没有什

么;但对你,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我想,现在这种场合谈话,效果可能会更好一些。

亲切、融洽,有家庭气氛……”

    “一个穷家。”沈展平难得地调侃了一下。司长的话,像烛光一样,温暖而明亮。

    “今天下午的事,我都知道了。但是若有人问起来,我就说我不知道。玩一个小小的阴

谋诡计。”栾德司长调皮地眨眨眼。

    五十岁人的调皮,使他的官气遁去。

    “为什么?”沈展平不解。

    “装聋作哑,一旦上面查问起你的问题时,我好为你说话。听说一楼的那个小伙子,已

经把问题反映上去了,说你牟取暴利……”

    “随他。”沈展平咬白菜,一股咸水滋进咽喉。

    “我之所以在这个地点这个时间来找你,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司长,而是因为我是你的朋

友。我以一个年长者的身份送你两句忠告:无论你多么自恃有理,你必须停止现在的作法。

放弃对那2000元额外涨价的要求,收下他退回来的2000元,把认股权还他,再由他自行购

买股票。悬崖勒马,犹未晚也。”栾德司长谆谆告诫。

    沈展平洗耳恭听,末了说:“不。”

    “司长,那2000元我并不是凭空要的。那共计5000元的款项,我筹措得太艰难了!我

借了高……”他把“利贷”二字吞了回去,这太丢人了,改成:“我借了高姓朋友的钱。人

家原是存的五年期,差几个月就要到期,现在作为活期取出来,利息就差了千元,这是要我

补偿的……”

    沈展平奇怪自己的谎话怎么来得这么快,扯得这么圆。也许因为并不完全是谎话,起码

大前提真实。高利贷确定使他忧心忡忡。为了不动用电娃子汗渍的存折,他也曾向一位同学

求缓。人家掏出电子计算器,为他演算了一遍利息遭受的损失,沈展平知趣地退缩了。倘若

真成沙上建塔,那他殚精竭虑欠下的人情债、利息和身心所遭受的摧残,区区2000元绝不

算过分。

    “好了,小沈,我是为你好。不要以为一搞市场经济,旧的规范就没有约束力了。我们

是政府的一个部,不是交易所!你玩股票,能挣多少钱?部里的处长可以分到三居室,这套

房子值你多少原始股?按说,我不应该把底透给你:部里很快要提拔一批青年干部,你在其

中。你聪明,有见解,对吕不离股票一事的处理,也很有分寸感。一句话,你是大有希望

的。我估计,假如你不安抚住乔致高,事情就会超出我们所能控制的范围。一旦上面对你有

了惟利是图的看法,你将一辈子不得翻身!除非你决然离开这座大楼,到交易所去做穿马褂

的经纪人!”

    栾德司长何时走的,沈展平不知道。而他是被炊事员恶声叱喝唤醒:“怎么啦哥儿们?

还有完没完?几口剩汤值得这么咂摸吗?八成失恋了吧?”

    是失恋。原始股之恋。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官场是销蚀一切的王水。甭管多么坚硬的物件,在官场淋漓一遭,就形销骨立。

    股份制是多么活跃跳荡鼓噪的精灵,天赋平等,布朗运动……诞生之初,规则即遭阉

割……

    假如不理他们呢?骆驼队依然前进?

    沈展平回到一楼正厅,旋转门忠于职守地自动着,好像一架横睡的风车。

    他机械地踏进玻璃门扇。不管你动与不动,门像涡轮片似的搅拌着你,簇拥着你,拨动

你向前。

    一股寒意像谣言般袭来,变天了,雨加雪。

    细小的粉汁被灯火染成黄色,桔汁似的粘稠地滴落着,带来一股冬天的芬芳。

    远处有人撑一把鹅黄色的绸伞,在橙色的背景上更加明亮温暖地黄着,好像沙漠中的金

属。那是个女人。

    “雨雪交加之中,有这种女人等待的男人,是一种幸福。”沈展平漫无边际地想着。

    “沈展平,你好能吃啊!就是吃一头牛,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当他经过鹅黄伞时,伞柄一歪,雨滴便霎时粉碎为香雾,安琪娘笑盈盈地对他说。

    “我把安琪儿送回家,破天荒地对先生撒了一个谎,就跑回来等你。想不到你是一个饕

餮之徒。”安琪娘显得比平日还快活饶舌。

    有一种柔弱的女人,却常常想着帮助实际上比她坚强得多的男人,还挺令人感动。

    “谢谢你。”沈展平低沉地说。

    “有什么可谢的?你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大男孩。”

    “不管你说什么话,不管你做什么事,你在这个时候来看我,我就会永远记得这个雨夹

雪的晚上。”

    雪的成分渐渐多起来。霰珠落在伸在伞外的臂上,被体温暖成水,便有了沁骨的爽凉。

    “小沈,给你。”安琪娘从提包中掏出一卷东西。

    “什么?”

    “钱。一千元。你不必数,不会错的。我讨厌熟人之间一张张数钱。”

    “我……”沈展平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我知道你没钱,别解释……或者说你会突然收到人家退回的钱,但这更糟……那都不

是你的钱,你得一一还回去……钱在这种流通里会有磨损,精神更是饱受折磨,而且你还需

付息……这是我的私房钱,借给你,什么时候还都可以,而且绝不要提息的事。我既然化妆

成一次你的未婚妻,我们就算有了一种缘分,请不要拒绝。乔致高的事,你怎么处理都可

以,不要伤了自己为上策。你现在是拿了你的人品你的前途在同一个小人较量,我觉得你不

值得。好啦,我走啦,安琪儿等我呢……”

    鹅黄色的伞融人底色之中,像一颗巨大的雨滴。

    沈展平把那卷东西揣进兜里。无论他做出怎样的决定,钱总是需要的。

 

    32开大小。铜版纸。淡绿色网纹。透过“公爵王”车内明亮的灯光栾德司长透视到纸

质中蕴含的众多五角星形的水印。

    这就是金鸟公司的原始股票。

    原始股,多么富于神秘色彩的名字!莽莽苍苍,郁郁葱葱,刀耕火种,茹毛饮血,剑拔

弩张,斗转星移……这就是原始,苍凉之中有一份悲壮。

    栾德司长把股票放进金利来公文包。当沈展平与人唇枪舌剑的时候,他已经拿到了在香

港印制的金鸟公司股票。

    金利来鼓鼓囊囊的。每一张原始股都会演绎出一段悲欢离合的故事。

    原始股一张为500元面值。按正常标准,每个部职员,可分到4张。已经做了内部规

定,处以上干部,将按照职务递增可以购股的数量作为举足轻重的智囊,栾德司长有许多张

可供支配的股票。但愿那个潇洒的男孩,能够经受住考验。

    部里为栾德司长配备的汽车,像子弹头一样,驶向他的家。

    1993年1月10日晨3时

    (本文纯属虚构)

 

 

   

 

 

 

 

 

    

 

月饼的故事

 

 

 

过去

    张老汉家有一门祖传的手艺——做月饼。

    他从大年初一就开始做月饼。大伙说,吃了正月十五的元宵闹完了灯,再做也不急啊。

也许正月十五雪打灯,月十五就云遮月了。穷人家买不起那么多的月饼,你不就剩下了。

    张老汉一边用木糙砸着面,一边说:“月饼也不会坏。今年吃不了,明年再吃呗。今年

卖不完,明年再卖呗。要是遇着荒年,一块酥皮能抵五斤好粮食呢!”

    酥皮是一种最软活的月饼,吃的时候会纷纷落下雪花一般的碎屑。

    大伙就说:“嗬!那么值钱啊?倘是自来红呢,要值一挂马车了吧?”

    张老汉是个老实人,竟听不出口气里的揶揄,认真地说:“值不了那许多。也就抵十来

斤面吧。”

    自来红也是一种月饼的名字,馅子里有冰糖和红丝,比酥皮要贵点硬点,要是馅子里装

的是冰糖和青丝,就叫自来白了。

    张老汉做月饼的时候,不喜别人看。养家糊口的手艺,要是人人都会了,谁还买他的月

饼啊。但他也不特意防范,一来是破屋寒舍的,四处漏风,想防也防不住。二来是他天性随

和,拉不下脸来数落别人。邻居们都自觉,一个孤老汉,赊了面和油做点月饼卖养活自己,

不容易。

    等到张老汉的月饼摞到齐了房檩,就立秋了。张老汉就不做月饼了,改卖月饼了。他把

因了时间过长而有些皱缩的月饼,装到小推车的篓子里,用绳刹紧,再苫上一块青白布,就

去赶集。今天这集,明天那集,有时要走很远的路。早起晚归的,很辛苦。

    要是提早些日子卖行不行呢?

    不行。

    因为张老汉的月饼不是什么高级货色,是给穷人预备的。穷人钱少,没到日子跟前,他

们不买月饼。没有月饼也照样过节!他们胸有成竹地对孩子们说。其实是怕买早了,孩子们

都给吃光了。

    八月十四,是张老汉一年最忙的日子。但凡能揭开锅的人家,都最少买下一块月饼,预

备过团圆节。

    今年的生意没有往年好,因为受了灾。晚上回家的时候,略有些扁的月亮撒着青光,小

推车里叮当响,还有些月饼没卖完。

    张老汉一边走一边想,明天还得早出来。

    突然从斜刺里跳出一个蒙面匪,拎一条笔直的棍子,迎面劈下,嘴坐含糊地喊道:“留

下买路钱!”嗾嗾的风声直奔张老汉的天灵盖。

    张老汉年轻时也会一点拳脚,危急之下,功夫就复活了。唰地侧身闪开,先避开棍锋,

躲了致命的一击。那匪徒也不很有经验,用力过猛就踉跄了,把一个后背露给了张老汉。

    张老汉起手从车篓里摸出防身的家伙,啪地掷了过去。那物件在月光下银光闪闪,自转

着飞舞,有金星四处闪烁,直取匪徒首级。

    那恶人也不是善碴,听得脑后有风,蹦身一摆,跳到一旁。张老汉丢出的暗器就没能击

中要害,只把匪人的眉棱处削掉一角,顿时鲜血封了他的眼。

    劫匪立时没了战斗力,就势趴在地上叫“爷爷”。说:“爷爷,您饶了我。实在也不想

害您的性命。早就知您的月饼好吃,从来没吃过。今天只是想尝尝月饼。”

    张老汉扶正了车篓说:“那你今天就算尝到了。”

    劫匪连连叩头说:“想不到爷爷这样心慈。早该将枣木棍换成桑木的,就是万一伤了爷

爷,也不妨事的。”

    张老汉不愿与他多说,就顺手摸出一块自来红,说。”回家吃去吧。再不要做这等伤天

害理的事了。”

    匪徒谢了,捂着额头摸索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说:“爷爷只给了小的自来

红,还没给酥皮呢。”

    张老汉叹了口气说:“酥皮你已经吃过了。”

    匪徒说:“爷爷一定是记错了。”

    张老汉说:“哪里会记错!刚才打你,用的就是酥皮。要是换了自来红,你早就没命

了。”

    后来

    温奶奶在副食店称了二斤月饼。

    售货员用脆黄的纸,将月饼包成了两包,用纸绳细细地捆了十字花,又打了一个麻花劲

儿,递到温奶奶手里。小小的店,有人一次买二斤点心,是大主顾了。

    温奶奶拎了月饼包,出了店。见远处沥青面公路上有人,就稍侧身,半背着脸,把纸包

撕开了一个口子。一块月饼褐黄色如齿轮一样的边儿,就露了出来。温奶奶看看还不满意,

那口子随着人走动的步幅一张一合,有的时候裂口就对到了一处,里面有甚就看不大清楚

了。她用两个指头捅进包里撑了一下,口子就大了,月饼能露出半个脸。

    温奶奶老了老了,牙口还挺好,最爱吃月饼,咬不动就蒸透了再吃。一块月饼能让嘴里

甜半拉多月,哪样点心有这般经吃?

    温奶奶小脚,拎两大包月饼,一包还是破的,黄纸飘飘,扭呀扭的就格外引人注目。

    “唷!温奶奶!买月饼了?离月饼节可还早着呢。”公路边的甲男眼尖,觑见纸包里褐

黄色的齿轮说。

    “我吃月饼可不论时辰。想吃就吃。”温奶奶得意地说。心想你小子可没说到点上。

    “你这个人,真是糊涂。别人是一年吃一回月饼,奶奶是天天过八月十五!”乙女说。

    温奶奶赞许地看了这小媳妇一眼,心里说,人俊心也灵,这还差不多。但又稍存遗憾,

还没说到根本上。

    就在温奶奶心里埋怨大伙怎么都这么笨的时候,丙男茅塞顿开,大声说:“温奶奶,您

那在外工作的儿,又给您汇钱了是不是啊!”

    这就对喽!温奶奶老鹏似的展开青筋毕露的手,托着月饼包说:“可不是!要我我哪能

买月饼!大伙尝尝吧!”她把囫囵的纸包往旁人手里塞,别人哪里消受得起,就推让。

    一辆载重汽车开过来,老远就夹带呼呼的风声。人们赶紧闪开,久在路边住,什么车什

么劲道大伙都有数,这车,就算踩了刹车,不滑个几十米停不下来。

    温奶奶也忙着躲,扎撒着的手一时收不回来。被她撕了口的那个纸包,就象溃了堤,月

饼横着就甩了出去。别的几个还好,眼见得划着弧线散在近旁。唯有最先挤出破口的那个月

饼,早早地落了地,恰是立着的,那个月饼又做得格外周正,咯噔噔象哪吒的风火轮,在公

路上笔直地滚起来。

    载重卡车风驰电掣地开过来,扑起团团烟尘。月饼在车前迫不及待地逃着,可一个轱辘

哪里跑得过十个轱辘?大轮子与小轮子的距离越来越窄了,就要追上了,大伙瞪大了眼,不

错眼珠地看……

    待那个庞然大物驶过,公路上早不见了那个月饼。

    大家就替温奶奶可惜。温奶奶自己也可惜,心想还不如刚才硬塞到那个漂亮的小媳妇手

里,好歹落个人情。

    家穷的丙男腼腆地说:“温奶奶,压碎的月饼您就不要了吧?我家孩子多,就把碎渣子

扫回去,让孩子们也尝尝月饼。”

    温奶奶慷慨地说:“都归你啦!”

    嘴慢的人就恨自己怎么没说在前头,只有袖了手,跟了丙男去看月饼。心想碎成粉未才

好呢,大家都吃不上。

    人们走到近前,见乌青的柏油路平平坦坦,没有想象中砂石样的碎碴。心想载重车就是

厉害,单是车轮卷起的风,就把恁大一块月饼吹得连沫都不剩一星。

    别人就心满意足地走了。丙男不死心,心想怎么也得雁过留声,就是策划周全的谋杀案

也得留个指纹什么的吧?

    他在公路上走了走去,突然发现某块地方比别处低,好象有人在路面上锲了个螺丝钉,

拧得太紧了些,局部反倒凹陷了。

    他蹲下身,半跪着腿,用双手胡橹开浮面上的尘土,一个碗口大的路疤出现了。他索性

趴下,用手指沿着周边清了轮廓,又撅着屁股鼓足腮帮用力去吹

    土飘起来,又落下。一个黄灿灿亮闪闪的月饼,完整地露出脸。它镶在沥青中间,好象

一枚金色的勋章。

    丙男赶紧用土把月饼盖上,若无其事地回家。晚上才来把月饼挖回去,掘月饼时时候颇

费了力气,工具也不称手。先是用锨,月饼和柏油路根本就无动于衷。后来还是他老婆,想

起家里还藏着几根江米条,说是等孩子哭得实在不行的时候,好填他嘴里哄着玩。孩子虽有

几次哭得象要断气,最后还是挺过来了,江米条就节省下。现在找出来当撬杠,真是极好用

的,一下就把月饼憋出来。

    全家当时就分吃了,先吃的月饼,后吃的江米条,味道真好。

    现在

    核物理专家范若怯一瘸一拐地往卫生科走,见到的人无不关切地问:“范老,您怎么

啦?”

    范老就不好意思地说:“唉唉,叫东西把脚给砸了。”说着,脸就有些红。

    别人就说:“看您走得挺费劲,要不要我用自行车送您一程?”

    范老吓得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已经耽误了工作,哪能再耗费别人的时间?”

    大家都知道,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总把得病当做自己的缺点。你要再关心他,他就更

觉负疚。看看卫生科已不远,范老勉强行走时也不显太痛苦,就随他去了。

    “哟,范老!哪里不舒服啊?”卫生科的医生问。

    范老不认识医生,但医生认识范老。赫赫有名的专家,谁人不识?

    范老想不通这其中的关节,就很感动。感动的结果就是格外认真地回答医生的问话,

说:“右脚,被一个圆形的坚硬物体从1.2米的高度自由落下时,击中了大趾。”

    医生虽说是大学本科毕业,但许多年不接触物理概念了,一听就傻了眼。她不想暴露自

己的弱项,就转了一个弯子说:“您的右脚大拇哥砸了,是吗?”

    范老说:“是的。”

    “那东西挺大挺硬?”

    “直径大约9个厘米,重量大约120克。硬度就不大好说了,因为没有测量。”

    医生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好在她经常给知识分子看病,见怪不怪了。接着问:“是铁的

了?”

    “不是。”专家很肯定地否定。

    医生就在心里把自己嘲笑,铁是不会那么轻的呀。好在专家的涵养很好,绝不会因外行

人说了外行活而看不起你。医生为了挽回面子,就很快地说:“那就一定是石头了?”

    专家温和地说:“也不是。”

    两猜而不中,医生有些晦气。中国医界有句古话:“望而知之谓之神”,意思说顶尖的

医生,不用病家开口,看一眼就能把病因病史说出来。到了张嘴问病家,已是下品了。更不

用说自己连问了两次,都没有对,不好再猜第三回。心想,看看伤口再说吧。

    范老穿着千层底的布鞋,纯棉的线袜。看范老嘴角隐隐透出的痛苦神色,医生想是伤得

不轻,以为会看到血迹或者干脆鞋袜和肉皮粘成一团。但是,没有。黑鞋和白袜都清清爽

爽,连红点都没有一个。

    医生的手就不由得重了一些,加紧把袜子剥下,一只苍老的脚露了出来。

    范老象个女人似的害起羞来。

    女大夫倒不在乎,搬着范老的大脚趾说:“就是它吗?”

    范老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就是就是。痛死我了。”

    范老虽说痛得刻骨铭心,但为了照顾女医生的面子,就竭力隐忍着,因此脸上还有些微

的笑意。

    医生没有领会这一番好意,以为专家说是痛,其实并不是很痛,只不过是危言耸听,想

让医生手轻一些。就口头上答应着,手的动作还是很粗糙。

    局部无破裂,无青紫,无淤血。只有轻微的肿胀。

    小毛病,不要紧的。医生在自己的心里下了诊断,想知识分子耐受痛苦的程度就是比普

通老百姓差。就象跳高运动员,有的跳得比较高,有的就很低。

    她在诊断簿上写了专家的名字,然后开了处方。拿出一瓶松节油和一卷脱脂棉,说:

“您回家后,用棉花蘸了这油,在伤处抹一抹,慢慢就会好的。”

    专家就很认真地用脑子记了这药的用法,谢了医生,回家去了。临出门的时候,他郑重

地问:“我什么时候来复诊呢?”

    医生看着他,不吭声。

    范老以为医生没有听到他的话,就又重复了一遍。其实是医生觉得这样一点小伤,还用

得着再看吗?但想到范老是德高望重的专家,不好拒绝,正在犹豫话怎样说才好。

    “那您就一个星期以后再来看看吧。”医生微笑着说。她心想,一个星期之后,范老早

就把这事忘了。

    一个星期之后,卫生科刚开门,专家就挤进了门。一般只有重病的人,才这样象抢购紧

俏商品似的迫不及待。

    女医生就想,知识分子真是认真啊。当时要是跟他说一个月以后再来复诊就好了。倒不

是自己怕麻烦,是给日理万机的专家添了麻烦。

    “您好。”女医生笑容可掬地说。

    专家不认为这是一句问候后,实实在在地回答:“我不好。。”

    “哪儿不好?”女医生吃了一惊,她看出范老消瘦了,眉宇间因痛苦长出了新的皱纹。

    “脚。”

    “脚又怎么了?”

    “脚不是又怎么了,还是原来的那个伤,它没有好。”范老很精确地描述。

    “喔,是吗?让我们再来看看。”医生说着,又象上次那样观察伤处,只是这一次要简

单得多了,范老没有穿袜子。

    “唷!脚趾怎么肿得这么厉害?”女医生惊叫起来。当医生是不应该这样大惊小怪的。

但她很尊敬专家,这尊敬就化成声带的振动了。不过范老的脚趾伤得也确定不轻,肿得像小

水萝卜。

    “您是不是用这个伤脚做剧烈运动了?比如踢足球什么的?”女医生埋怨。

    “没有。它一直不间歇地痛,我上不了班,研究停下来不说,连书也看不成。哪里能踢

足球?那是我上大学时的爱好,已经有30多年没碰过球了。”范老回忆。

    女医生本来还想问您是不是跳舞了?听了这话,自然就不问了。

    “但是您为什么不早来看呢?”她不解地问。

    范老比她更加了解,说:“不是你让我一个星期之后再来复查的吗?”

    女医生就再说不出什么了。她抽出一张调光透视单,开始逐项填写,当写到透视理由一

栏时,她问:“到底是什么把您的脚砸伤了呢?”

    “月饼。”专家平静地说。

    “什么?”女医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一块普通的月饼啊。我上次不是向你描述过它了吗?它从高低柜上砸下来,恰巧

掉在我的大脚趾上。就是这样。我上次还把那块月饼带来了,但是您没有提出要看,我就又

带回家了。今天太匆忙,忘记带了,很对不起。”范老彬彬有礼地说。

    女医生半张着嘴,频频摇头。意思不知是不相信月饼可以肇事,还是说没把那块月饼带

来算不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调光透视结果出来了。

    报告早上写着“右脚大趾第二趾关节骨折”。

    女医生就按骨折的常规给专家做了处理,然后给他开了20天的休息。专家叹息:“我

是研究火箭上天的,这要误多少工作。”

    女医生说:“这还少开了呢。伤筋动骨100天。”

 

 

   

 

 

 

 

 

 

 

月晕而风

 

 

 

    北宋年间。

    闽海都巡检林惟悫重病在身,每日进食不过一盅,进药却满满三碗,病还是一时时往膏

盲里去了。

    他的发妻王氏,已先他撒手西行,唯一的爱子林洪毅,也早年葬身海腹。五个女儿出嫁

在外,膝下只有最小的女儿默娘和一个婢女小眉。

    “小眉,阿默到哪里去了?”垂危的老人从昏睡中醒来,不见女儿,声音颤抖地急急问

道。

    “小姐正在向菩萨进香,她发愿欲减自己三十年阳龄,求能添您十年寿数。”

    几滴巨大而沉重的泪珠,沿着老人瘦削的脸庞滚落下来。林惟悫已无力转头,泪水便象

一只透明的小虫,流进他的耳朵里,先热而后凉。

    女儿,你好傻呀!

    默娘早已长大成人了,她知天文水象,会行医治病,俨然一方灵女。附近渔船去海捕捞

以至蕃舶远涉重洋,无不向她打探海情,但在父亲眼里,她却永是那个生后一月还不知啼哭

的婴孩。林惟悫知道,自己的病对女儿是多么沉重的打击。现在,他不再忧愁自己的生命,

而在思虑没有了自己,女儿将如何生活下去。

    也许不该为她起名“默娘”。女儿内心秀慧,外表却极庄重。她的几个姐姐,都已儿女

成群,唯有阿默,矢志不嫁。以前她母亲在世,没有少劝过女儿,默娘总是安安静静地听

着,侍到母亲再也没有什么要嘱托的话了,才低着头,顺从地说一句:“阿妈,我知道

了。”之后便绝无下文。她知道了什么?知道了这是天伦之常,还是知道了这是父母的一片

苦心?林惟悫不知道。这是一个大题目,老父亲知道自己是无力说服女儿的。

    那么,从此她就要孑然一身了……

    “阿爸,您今天看起来,气色要好得多了!”林默娘推开房门,放进灿烂的阳光,步履

轻盈地走了过来。她身穿一袭素雅的衣裙,脸色十分苍白。因为有了做作出来的惊喜,面容

才有了一层轻淡的红晕。

    “阿默,我也觉得好多了。”

    林惟悫尽量将所有的气力都集聚到咽喉,那声音便真的显出清朗与平稳。

    接着,便是静默。长久得令人感觉到压抑的静默。远处,传来涛声。无边的海浪象一曲

低吟的悲歌,徐缓而滞重地拍打着沙滩。

    讲完了久已想好的第一句话,下一句该说什么?都知道对方说的是假话,又都怕对方识

破自己的假话。在生与死的藩篱面前,最亲近的人也变得如此陌生。

    忽然,一团嘈杂的人声由远而近。

    林默娘焦虑地蹙紧眉头。父亲病重,气息已若游丝,任何一种紊乱的声响,在他都如斧

砍刀劈。她低声唤过小眉:“你去对外面的孩童们讲,请稍静息些。就说我阿爸倦了要睡,

求他们到远处去玩吧。”

    小眉点头应着,象一片轻灵的落叶,无声退去。

    默娘绞了一方丝帕,轻柔地拂去父亲额上的水迹。林惟悫昏然睡去,冷汗如油。她心中

不由得痛苦地一悸:这是恶兆。老父虚阳外越,性命已危在旦夕了!

    无论林默娘怎样命令自己,万不可在父亲面前哭泣,泪水还是难以抑制地往下流淌。

    门外的嘈杂错乱之声,不但没有熄灭,反而象涨潮一样,越来赵暄嚣了。

    林惟悫终于被惊醒了。这一次,他真的感觉清爽多了。

    “阿默,你哭了?”他亲切地问女儿。

    “没有,阿爸。不过是刚才进香时灰刮进了眼睛。”林默娘连忙拢拢头发,将泪水擦

干。

    惟悫悠长的叹了一口气。从小看大的女儿,瞒得过旁人,你还瞒得过阿爸么?

    “默娘,听阿爸问你一句话。”林惟悫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需要赶紧

作。

    “阿爸,我听您说。”林默娘端来一把小竹椅,偎在阿爸的病榻前。一刹时,光阴仿佛

迅速地倒流回去,满头青丝的林惟悫正在给咿呀学语的女儿,讲着古老的故事。

    “默娘,你说这天下之大,莫过于哪里?”林惟悫虽然喘息不止,双目却依然闪着睿智

的光芒。

    “天下之大,莫过于沧海了。”林默娘略一沉吟,随即答道。

    林惟悫微微颔首。默娘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也是他最聪明的女儿。八岁时同哥哥一起入

私塾读书,先生只教了一遍,一向号称聪颖的洪毅尚未听懂,默娘已耳熟能详了。

    “阿爸再问你,这天下之险,莫过于哪里?”

    “这天下之险么”,林默娘稍费思忖,“闽距京城万里,重山叠蟑,这大约就是天下至

险的路了。”

    “不对。默娘,再好好想一想。”林惟悫困难地皱了皱眉头。

    林默娘开始只当父亲不过随便说说,见老人真的动了神恩,也就仔细琢磨起来:“阿

爸,我晓得了。小时候读过李白的诗《蜀道难》,‘噫吁唉,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

青天!’那么,这天下之险,该是指蜀道了。”

    林惟悫已无力用手去抚摸女儿的青发,他慈爱的目光温暖地注视着默娘:“阿默,你还

是没有说对。这天下至险,并非蜀道。”

    “这……”聪慧的林默娘难得地语塞了,她秀美的双目从父亲脸上移到挂满字画的墙

壁,又从墙上窗口游到广袤的天空……蓦的,她感悟到什么,刚要张口,又灵巧地将话语象

青橄榄一样含在舌下,换了一句:“阿爸,我真是猜不出来。您告诉我吧!”

    面对着女儿小小的娇憨,林惟悫苍老的面颊浮现出生动的微笑:“你眼睛怎么光望着天

外,竟忘了自家脚下。这天下至险者,莫过如海道。”

    一阵庄严而可怖的惊涛声拍岸而来,单凭那宛若千百面战鼓声的巨大轰鸣,就可以想见

那壁立的波峰浪谷是怎样陡峭而狰狞。

    林默娘没有答话。她是海的女儿。对于海的威严,海的暴烈,她比别人有着更深切的体

会。父亲的一生,都是在海上渡过的,父亲对海,了若指掌。只是这个时候谈论海,对于一

个垂垂老矣的病人来说,是太不相宜了。

    “默娘,你知道天下至不仁者,是哪个么?”林惟悫自己转换了一个话题。

    “天下至不仁者,莫过于盗贼了,阿爸。”这一次,林默娘不假思索地答谊。她知道父

亲一生缉盗,最痛恨杀人越货的剪匪了。

    “阿默,你说得极是。”林惟悫嘉许地点点头。这不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出于对自

己一生所从事的事业的热爱,林惟悫的脸上焕发出光彩。

    窗外人声鼎沸,一时间竟压过了汹涌的涛声。小眉匆匆赶了进来:“老爷,小姐,门外

聚了许多等待出港的渔船,想向小姐打探一下天气海情。不然,大家都胸中无数,不敢扬帆

远航。”

    林默娘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天被赫色花岗岩的窗榻子囚禁着,分割为破碎的残片,半

朵白云窗花似地缀在窗洞边,看不出是想飘过来还是要散了去。林默娘又轻轻搭起父亲的脉

息,极细极软,似有似无,有边无中,起落模糊、如扪及一截的熟的葱管,已是极重危之象

了。

    “小眉,你去告诉乡亲们,父亲今日……病体欠安……”无论默娘怎么克制,话语中也

带出呜咽之声。她调起全身精气,以让自己不要过分失态:“请乡亲们多多见谅。这看天观

海,原需极沉稳的心境,默娘今日实难安心。待父亲病体稍稍见好,默娘一定登门将海象告

知大家,望乡亲们请回吧!”

    林惟悫听言,刚要说什么,一股浓痰翻涌而上,哮喘不止,话终于没有说出来。

    小眉走出去了。嘈杂之声象被一床棉絮罩住,渐稀渐薄渐远,终于寂静如轻烟般飘散

了。

    “默娘,你告诉阿爸,阿爸的病,究竟怎样了?”待喘息稍定,林惟悫虚弱地问女儿。

    “阿爸的病正一天天好起来。”林默娘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毫不迟疑地说。她一点也不

感到自己在撤谎。尽管父亲的脉象气色和心中的预感,都恰恰与之相反。但此时此刻,她完

完全全明明白白地相信自己说的是真话。

    “默娘,休要瞒阿爸了。你从小就能预知吉凶祸福,还记得你十六岁那年的事吗?”

    “不……不……阿爸,我不记得那些事了。小眉,你快把我炖的参汤端来吧。”林默娘

实在不愿父亲在此时回忆如此悲的往事。

    林默娘的苦心没有效果。林惟悫以老年人的执拗,打开了记忆的闸门,痛苦和欢乐,象

一尾尾鲜活的鱼虾,闪着耀眼的鳞光跳跃而起。

    那一年的扶桑花开得如火如荼。一朵朵嫣红的花穗,象一把把朝天的喇叭,不知疲倦地

吹着欢愉的乐曲。长长的花蕊象调皮的少女,不听管束地从花芯匍匐而出,探头探脑看到外

面五颜六色的世界后,又羞涩地低下了头,把纤巧的腰身弯曲成一道美丽的弧线,象对人们

行着优雅的“扶”礼,衬以苍翠如滴桑叶形的叶子,难怪人们要称它为“扶桑”了。

    哥哥洪毅将一朵扶桑花,插到小妹发中。

    “阿默,你答应我的‘百子图’,可要快快织,不得偷懒哟!”

    洪毅就要同父亲驾舟渡海北上,一家人在海滩上为他们送行。洪毅与小妹说着玩笑,他

下月便要赴京赶考,默娘答应要送哥哥一幅百子图织锦,因为今日看天,明日观海,锦上一

百个孩童,竟总也织不完。

    “哥哥,你与阿爸此次出海,几时回来?”

    “三天后定可回来。”林洪毅很有把握地说。

    “百子己织了九十,还有五双,三天后定可织完。”林默娘也很有把握地说。她猛一抬

头,看见哥哥,突然象看到一位陌生人,再看父亲,也觉得与平日有异,不安象潮水般铺天

盖地而来。

    这是怎么回事?亲人出海,该带走美好的祝福,林默娘极力排解着心中的忧郁。情感的

潮水退去了,但不安的思绪却象礁石般屹立在原处,噬咬着她的心灵。

    “阿爸,阿爸,今天就不要出海了。改一改行期吧!”林默娘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天蓝得令人眼晕,在极高远的天际,飘拂着丝缕状的云翳。云层轻薄得几乎透明,唯有

四周垂下耳环般细致精巧的钩簇。阳光沁过薄纱般的云网飘然而下,化作点点金屑,装点着

平滑如镜的海面,看不出丝毫恶兆。

    “阿默,阿爸公务在身,要去缉拿一伙作恶多端的盗贼,时间紧逼。”林惟悫对女儿

说。

    “小妹,有我做阿爸的左膀右臂,你就放心好了!”林洪毅充满信心。

    爸爸和哥哥走了,林默娘的心,也跟着走了。她强制自己坐下织锦,心中却充满莫名其

妙的恐惧和哀伤。她忍不住丢下梭子,又跑到海边。两天两夜平平安安过去了,到了第三天

早上,天上的云,迅速地聚和又分离,仿佛彼此间在争斗不已,终于又恢复了暂时的安宁,

但顷刻间云丝又变幻得犬牙交错,精巧的钩簇膨胀锋利起来,象一柄柄青钢打铸的利箭,从

变成苍黑的天穹俯探下来,直楔海面。

    西风起了,大海掀起狂涛。

    林默娘忧心如焚,把自己关在室中拼命织锦,这可是哥哥要的百子图啊!头上的扶桑花

已经枯萎,哥哥今天就要回家了。一百个快乐无比的孩子已经织完了九十九个,只剩下最后

一个。正确地讲,这最后一个孩子也已经织完,只剩下他一双胖乎乎的小手。

    织机声铿锵,海涛声匐然……

    忽然,眼前的锦缎陡起波澜,林默娘看到父兄的帆船在狂风中激烈颠簸,橹倾舵折,情

形万分危急……

    妈妈听到织房内声响怪异,完全不象默娘平日织锦时的从容镇定,急忙走进去看。只见

女儿一手抓梭,一手扶抒,两脚将机轴踏得上下翻飞,脸色如霜雪一般惨白,珠贝似的牙齿

将嘴唇咬得渗出血丝,一粒粒汗珠把漆黑的鬓发胶粘在一起,象一片片被淋湿的鸦羽。

    “阿默,你怎么了?快醒醒!”妈妈惊恐万分,连声呼叫。丈夫和儿子在波涛汹涌的海

上生死未卜,最心爱的小女儿又突发急病,怎不叫她心如刀绞!

    林默娘手中的织梭,象一条濒死的鱼,沉重地坠落到地上,溅起一片飞尘。她疲惫地睁

开双眼,茫然地打量四周,仿佛完全不认识这个家了。待看到哺育自己一十六个春秋的母亲

时,这才猛然清醒过来,顿足痛哭道:“妈妈,妈妈!您不该把我叫醒啊!我刚才脚下踏着

阿爸的船,手里抓着阿哥的船,我想把两条船拢到一起,正在拼命与风浪相搏……现在,父

亲得救了,哥哥他已经……不在了……”

    妈妈半信半疑,只当女儿是忧思过甚,忙安顿默娘躺下好好歇息,一边派人去打探消

息,没想到结果竟同默娘所说一模一样。

    多少年过去了,林惟悫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怒涛中,似乎有一股神力自天而降,

帮他稳舵操桨,与爱子的船一寸寸靠近……他伸出自己青筋毕露的手,握住女儿纤巧秀丽的

手。当年,这双手挽狂澜于既倒,把父亲从风暴中拯救出来,现在,父亲要把最后的力量,

传递给从此孤独地留在世上的女儿。

    林默娘还沉浸在悲苦之中。哥哥要的那幅百子图,终于没有织完。第一百个孩子手中所

捧的寿桃,永远地失落了。

    “默娘,你见过江河是怎样人海的吗?”垂危之人的思缕,也如风筝一般飘忽无踪,林

惟悫又跳跃到另一个话题了。

    “江河入海,见过的,阿爸。不就是淡水汇到咸水里去了吗!”林默娘强忍悲枪,顺着

父亲的思绪说去。只要父亲不再追忆失去爱子的痛苦,她愿意同父亲谈论任何话题。

    “那江河入海之处,江便渐渐地宽,岸便渐渐地远,水便渐渐地缓,终于和浩翰无涯的

大海,汇成茫然不分的一片。你就不知道什么是江和海的界限了。”林惟悫深邃的目光望着

遥远的地方说。

    林默娘点点头。她虽然聪敏,却还悟不出阿爸这番话的深意。

    “默娘,在为父看来,这江河好比是人的生,这浩森的大海,就是人的死。无论人的一

生多少跌宕起伏,逶迤蟠曲,最后终要归人横无际涯的大海。阿爸现在,就已到了这江与海

的交汇之处了。”林惟悫安详地说。

    “阿爸……”

    林默娘想反驳父亲几句,想安慰父亲几句,但在林惟悫肃穆如天寥阔如海的睿智面前,

所有的语言都褪为苍白。

    “阿默,不要为父亲悲伤。作为一个驰骋海疆的都巡检,同至险至恶的风浪海匪为伴,

我能享此高寿,已是天幸了。”林惟喜深长地吸了一口气,抖擞精神又往下说道:“默娘,

你已经长大了。这些年来,阿爸看着你为乡亲们治病解难,造福桑粹,心中甚感宽慰。我与

你母亲一生为善,菩萨便给了我们你这样一个好女儿,我和你阿妈,也可以含笑九泉了。我

就要去了,你万不要太悲伤。你看,在江和海的交接处,江和海都是那样的博大而平稳。何

况,在海的那一边,站着你的列祖列宗,站着你元疾而终的母亲,站着你英年早逝的阿

哥……我们会在海的那一边,天天为你祝福。”

    “阿爸啊……”林默娘压抑了许久的泪水,象扯断的珠链一样纷披而下,她痛彻地哭泣

着,天地为之动容。

    阿爸的手,握着她的手。一种源远流长的生命,在其中传递。

    “阿默,该说的活,阿爸都已经说过了。阿爸不懂你的神术,但相信你所说的观天测海

须要心静。生生死死,犹如潮起潮落,皆是天命,非人力可以抗拒。乡亲们既来问你海象,

你就最后听一次阿爸的话,安心测海去吧!”林惟怠说完这长长一席话,已是殚精竭虑渐入

弥留了。

    林默娘的泪水已经干涸,她怔怔地望着面容清癯形色枯槁的父亲,看到他的眼睛如同暗

夜中的火把一样熠熠发光,那光芒已不再属于这个世界,它充满博大的智慧,也充满了死亡

的气息。深诣医术的林默娘,知道父亲最后的时刻到了。

    “默娘,你快去呀!”父亲的口唇翁动,声音已微弱得几乎听不清了。

    一切针砭药石都已无济于事,但默娘不能走,不能走啊!

    父亲还在喃喃低语,梦吃般地重复着他的嘱托。

    林默娘犹若石雕一般地站起身,巨大的悲戚象台风一样旋转翻腾,她的心却如风墙中的

风眼,铁水般地凝结了。

    父精母血,曾经给了林默娘血肉之躯,现在,父亲的爱与智慧,象温馨的巨掌,将林默

娘托举到了一个超凡人圣的境界。父亲的血脉在她身上涌动,父亲的生命,在她躯体中延

续。父亲将永远与默娘同在!

    “阿爸,我去了。”林默娘俯在林惟患耳边轻轻说。仿佛一个小女孩告诉正在午后小憩

的父亲,她要到海边去捡贝壳。

    林惟悫突然睁大了眼睛,脸上因此显得生机勃勃:“阿默,穿那件红衣吧。碧涛万顷之

上,朱红最鲜明悦目,阿爸远远地也能望得到你。”

    林默娘换上一套朱衣,裙裙飘飘,宛若一片灿烂的红霞,来与父亲辞行。

    “你若上湄洲屿,带上小眉一起去吧。”林惟悫说。

    “不。阿爸,小眉还是留在您身边,也好有个人服侍。我不要紧。”一向温顺的林默

娘,这一次不再听从父亲。

    “我身边有邻人照料。湄洲屿风大浪急,你一个人去,我实在是不放心啊!”林惟悫的

感情向来锁闭很深,也许意识到诀别在即,他难以自制,声音硬咽。

    林默娘不敢再忤父意,与邻人交持了几句,服侍父亲喝下参汤,携了小眉,便出门去

了。

    林惟悫困难地侧转身子,用昏花的老眼伴随着林默娘远去的身影。紫衣红裙,飘然而

去,象一片越飞越远的枫叶……他多么希望女儿能再回一次头。看一眼他,他再看一眼女儿

啊!

    林默娘始终没有回头。她一步又一步,艰难却决不迟疑地向前走去。她知道自己若回一

次头,就再也没有勇气举起脚步了……

    于是,在林惟悫渐渐涣散冷却下去的瞳孔里,便永远留下了女儿火焰一样的背影……

    无垠的东海如同一张喜怒无常的神秘之面,傲然漠视人世间的一切疾苦。随心所欲地翻

云复雨。湄洲屿象一道黛色的浓眉,横亘于海涛之上。湄洲峰象攒起的眉棱,冷对着苍天碧

海。

    林默娘挽着小眉,行走于犬牙交错的礁石之上。小眉是穷家女儿,筋骨强健,她日夜照

顾默娘起居,知道因为父亲病重,林默娘忧心如焚,多日几乎水米不进,身体十分赢弱。但

一到海滨,默娘轻捷如鸟,竟完全甩开小眉,跳越于礁盘之上,仿佛一股游动的蜃气,海风

将她黑色的秀发吹拂而起,象一面忧伤而悲壮的灵旗。

    “默娘姐,等等我!”小眉气喘吁吁地叫道。

    “我等你,潮水不等人哪!”林默娘无暇他顾,飘然向大海深处越去。

    海在一瞬间,向林默娘展开了它的全部秘密。

    默娘眼中,海象柑桔一样地裂开了,一层层的海浪象书卷一样排列分明。在重重叠叠的

水波之中,鱼和虾在缝隙中行走。那青莲色的水流,是东海的老住户了,是父老乡亲们耕海

的辽阔土地。那黑瓷色的水流面带险恶,其实并不伤人。它从远道奔涉而来,不过是东海水

国的匆匆过客,还将挟着万钩之力奔流而去。它象一匹烈马,脚力雄健,只要驾驶得当,远

航的番舶便可以飞快地返回故乡了。不好!在恍若绿色梯田一般的水带中,林默娘突然发现

丝丝缕缕血色的纹路。她以为自己体虚眼花,闭起眼睛,调理气息。待再睁开眼时,那红色

不但没有消失,反倒渐渐丰厚起来,象一股锈水,无声无息地潜入碧绿的海域之中。

    林默娘感到红色的潜流那么神秘,那么陌生,裹携着一种恐怖的寒冷的气息,蜿蜒而

来。

    林默娘焦灼地紧绞起手指,还是理不出头绪。观天测海这么多年,她已经很有经验。再

遇到父兄出海时那种貌似温柔的钩钩云,她是再也不会放他们出海了。天上钩钩云,三日之

后雨淋淋……可眼前这股险恶的浊流,它们从何而来,到何处去,全不知晓。怎样才能进开

它们的灾祸,乡亲们在等着默娘!

    还是父亲说得对,默娘该来测海了。现在,几天前的海潮一无所知,林默娘面对着的是

一片残简,却要推断出一本书的学识。

    默娘知道,人们都称自己为神女,但自己是人不是神,此刻,便感到束手无策。

    “小眉,我要上湄峰”,海天毗连,站得高才能看得远,林默娘决心攀上湄洲屿最高

峰。

    “默娘姐,万不能上。湄峰山高峰险,小姐万一有个闪失,小眉如何向老爷交待!”小

眉一把抱住林默娘,不让她走。

    提到老父亲,林默娘的心象放入滚油中烹了一下,痛彻入骨,她屈指一算,父亲正在病

榻上辗转反侧,切盼她归去,但这一团未解之谜,如何向父亲陈说?面对乡亲们渴求的眼

睛,默娘是让他们升帆还是收橹?

    林默娘鼓起勇气,用力推开小眉。小眉一个趔趄,仆倒在地。一向宽厚的林默娘也顾不

上管她,兀自向湄峰爬去。

    湄峰终于象一条卧蚕,臣伏在林默娘脚下了。湄峰上怪石耸立,阴森可怖鳞峋峥嵘。林

默娘傲立其上,面对着苍茫的海天。

    南来北往的风,象一条条勾摄人的绳索,缠绕林默娘而过,每一股都想将她攫入深渊。

林默娘纤纤素手攀住岩石,仔细地观察着风的轨迹。渐渐,熙熙嚷嚷的风便在她面前规矩起

来,象莆田街上过往的行人,有熟面孔,也有异邦人。

    林默娘伸出食指,试那瞬息而过的风的温凉;林默娘探出舌尖,吮那飞逝而去的水雾,

分辨蕴含其中的极细微的酸辣苦咸。风和雾便乖乖地把自己的奥秘告诉林默娘。

    蓦的,林默娘嗅到一股极怪异的气味,她急忙耸动鼻翅,那气息又幽灵般地散失了,遗

留给人莫名其妙的恍惚。

    “默娘姐,快快回去吧,天就要黑了……”小眉跌跌撞撞而来。

    “小眉,这山顶风大,你快回家去。我还要到那块风动石上去看一看。”

    前人说过“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山野之中,只有去登那最高的顽石。

    风动石仅一点触地,庞大的身躯被海风拨弄得如同滚珠,不要说登上去,就是看着也眼

晕。

    小眉知道劝阻不住,只得用全力稳住风动石,想给默娘助一臂之力。

    林默娘站在风动石上,风象残酷的巨掌,想把她抛进大海。她的双脚象生了根,钉在石

缝之中,随风仰合。天和地象两页巨大的扇贝,林默娘屹立天地之间,象一颗红光烨烨的珍

珠。

    终于,林默娘看到了,在几千里之外,有一树黑色的棕榈开放在云间,它结着毒蘑菇一

样的花朵,放散着煤炭般的黑光,旋转着向这里逼来。那血色的颗粒,那冷腥的气息,都是

那黑色的怪物蒸蔚而来,那是龙卷风的踪迹啊!

    “小眉,快走!”林默娘一个箭步跳下风动石,一阵飓风袭来,差点将她掳去,多亏小

眉死死将她抱住。

    她们快步下山,仍是默娘在前,小眉在后。林默娘一看到几艘帆船要起航,更是脚下生

风,飘逸如飞。

    海,真是诡橘之极。山下无风,海也异样的平静,几艘船已起锚。

    “乡亲们,快快收帆。今夜必有……”林默娘大声呼唤,未及说完,一位邻居狂奔过

来:“小姐,大事不好!老爷他……他过世了!”

    林默娘一霎时并没弄懂这句话的含义,她还在想着即将来临的风暴。倒是小眉哇地一声

先哭了出来。

    林默娘如遭雷殛一般僵立着。阿爸,您真的不等默娘,就这样走了!就这样走了吗?!

    连日忧心如焚,加上方才与狂风巨浪精气相搏,林默娘一声未响,象被刀砍斧劈一样,

直挺挺颓然倒在冰冷的海滩上。

    人们忙着救护林默娘。

    许久,林默娘才从昏迷中醒来。

    “小眉,快告诉乡亲们,不能出海。”林默娘无力地吩咐完,这才大睁着无泪的双眼问

大家:“阿爸他仙逝之时,您们谁在近旁?”

    “阿默,我在近旁。”一位邻人垂手而立。

    “阿爸他走时说什么?他可留下什么话?”林默娘急不可侍地问。

    “他……他老人家没留下什么话……他说……”邻人左右为难,慌不择言。

    “你倒是快说呀!我家老爷最疼爱小姐,他一定给小姐留下话了!”小眉急得恨不能伸

手从邻居喉咙里掏出话来。

    “老爷他说”,邻人下了决心,不管是何结果,他都该把老爷最后的话,告诉他最心爱

的女儿。“老爷最后一直在呼唤:‘默娘,你在哪里……’直到瞑目

    “默娘,你在哪里?”

    林惟悫临终时的殷切呼唤,在寂静的海滩上回荡,被无数座礁盘重复着,化作巨大的轰

鸣,敲击着所有人的心扉。

    林默娘就在那里。在冰冷的海滩上,无泪、无声,宛若亿万斯年前就坐化在那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林默娘突然从自己胶结的睫毛之中,看到了一个移动的黑点。她以为那

是一个蠓虫。蠓虫却越来越大,生出白色的翅膀。那不是翅膀,是帆。那是一条商船。

    “小眉,你把巨风的消息告诉大家了吗?”

    林默娘焦的地问。

    “告诉了。当地的乡亲们都听了您的话,收帆回港了。这是艘番舶,我也同他们讲了,

但就是不听。”小眉委屈地说。

    林默娘困难地向番舶走去,乡亲们默默地跟随着她。

    “请问,你们是到哪里去?”林默娘用尽气力,声音还是很微弱。乡亲们七嘴八舌地招

呼,番舶靠近岸来,船上走下一位长髯飘飘的番客,两只眼睛如鹰隼般锐利,被一袭雪白的

长袍。“我们要回大食国去。”他的汉话竟说得相当好,看得出是浪迹天涯的常客。

    “大食国距闽海有十万里之遥,那是个极远的地方。”林默娘缓缓地说。

    “看不出小姐闺阁之人,深谙海事,舟船日夜兼程,也需半年才可达。”番客略微收敛

了一些傲气。

    “既是半年才可到达,并不争片刻之时。你们今天不能走。”林默娘道出本意。

    “海上此刻风平浪静,小姐为何阻拦我们?”番客佯做不知。

    “今夜必起风暴,强行开船,恐有性命之虞。”林默娘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听的人

无不为之一凛。

    番客却朗声大笑起来:“鄙人舟揖海上数十年,这看天测海,不敢说百发百中,也八九

不离十。看这天清如水,海平如镜,正是一路顺风之兆,请小姐不要阻拦。”

    “今夜风之怪诞,前所未见。为了船上舟子身家性命,客人万不能走船。”林默娘口气

坚决,毫无商榷之意,好象她是这般上的主人。

    番客拂然变色:“这船上所载瓷器丝帛、珍珠翡翠,价值数十万金,压在港口一天,便

要坐失利息千金。小姐百般拦阻,不知小姐可愿负担这笔巨息?”

    众哗然。大家说:“这番客不识好歹,由他去吧。”番客见动了众怒,毕竟是在大宋国

的境内,他缓缓口气说:“实是赶路心焦。你们看,这不是风和日丽、海晏天清吗!”

    大家仰头望去,红日西悬,海鸟翱翔,果然一片太平景象,不禁心中也有了几分疑惑。

    番客号令开船。

    大家劝默娘先回家去料理丧事。

    林默娘这才微微有些急了,她高声对番客说:“天道无常。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未。

你既会看天,”她朱衣长袖一甩,伸手掠来空中一缕流云:“你过来看,这云中饱含肃杀之

气,不过今夜子时三刻,必有血雨腥风而至。”

    番客惊惧不已,忙跳下船来,众人也好奇地聚过来看。

    林默娘惨白如蜡的手中,一无所有,只粘着几粒她刚才跌倒在海滩上未及拂净的素沙。

    面对着大家一脸骇然之色,林默娘又弯腰掬起一捧海水:“你们看这海浪之中,已点点

滴滴散布血色颗粒。这是巨风前兆,是从万里之外的海域冲刷而来的。”

    众人每人依样画葫芦,各掬起一捧海水,连番客也照此办理,把漂亮的长髯也浸湿了。

    海水清冽见底,偶尔舀进的透明小虾,在水中活泼泼地嬉戏着。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目光齐刷刷地聚在林默娘身上。

    番客的神色已变得倨傲而冷漠。

    一阵无尽的哀愁和孤独,雾一样地向林默娘扑来。她惊疑地问小眉:“你真的什么也看

不到,什么也闻不出么?”小眉大睁着迷悯的双眼,摇摇头:“真的,小姐。我不能骗你,

我一点也看不出这海水与平日有什么不同,也看不到你手中的云。”

    林默娘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无力地把挂在袖口上的云摘下来。一松手,那云摆摆尾巴,

飘飘悠悠,直上九天去了。

    番客再令开船。

    林默娘已然绝望了,但一船舟子的性命,把她的心压得铅舵一样滞重,只要还有一丝希

望,她也要拯救生灵。猛一抬头,她心有所得,指着东方天际说:“你们看不到云,月亮总

是看得到的吧!你们看这今晚的月亮,有多么大的一轮华晕包绕。月晕而风,这是一句古

话,人人都晓,今夜是万万开不得船的。”

    大家再一次将信将疑地向东方望去。夕阳尚未下山,天际还很明亮。蔚蓝色的天幕上,

有几只鸥鸟雪白的剪影。别说月亮,就是连一片圆形的云彩也没有,洁净得令人生出寒意。

    “小姐,您是不是因为老爷过世而太悲伤,此刻那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呢!”小眉心痛地

说。

    “月亮虽没升起,也是看得到的!你们看那月晕……”林默娘执着地望着一无所有的东

方。

    “小姐,”番客从鼻子里冷笑一声:“小姐号称一方灵女,实为妖言惑众。你一而再,

再而三地要我去看那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不是太愚蠢了吗?或者仁慈地说小姐年纪虽

轻,眼睛却已昏花,将跃起的一尾银鱼鱼腹,当成了温柔可爱的月亮,尽管它们一个是长

的,另一个是圆的。听说小姐的父亲已然仙逝,我们深表悲痛。还是请小姐先回家去把身上

的红装换成黑色的丧服,再来管别人的闲事不迟。开船!”

    番舶无可挽回地驶向大海。

    身心交瘁的林默娘,再次昏厥在小眉怀里。

    子时三刻到了。

    大海象接到了一道黑色符咒,顷刻之间腾起狂涛。无数巨浪你攀着我,我擎着你,组成

森严恐怖的水墙,黑黝黝地自天而降。整个海面一项巨大的黑鼓,狂燥地擂响了地狱之声。

大海用黑色的舌头舔着菲薄的海岸,好象要把整个世界一口吞下。

    林默娘从恶梦中惊醒。这是父亲离去后的第一个夜晚。父亲已移往他处,林默娘感到从

未有过的孤独和凄凉。她真想纵身跳入大海,同父亲一同到那永恒的彼岸。

    起风了。恰恰午时三刻。林默娘感到小小的欣慰。再暴虐狡诈的风,也休想瞒过默娘

了。

    小眉一直守候在默娘身边,见她醒来,心中松了一口气。她说道:“默娘姐,你真是越

来越神灵,好象会呼风唤雨似的。那番舶不听小姐劝阻,还恶语伤人,这一回,叫他们自讨

苦吃去吧!”

    林默娘被小眉的话一提醒,心倏地紧了起来。那狂傲不羁的番舶,现在哪里?

    她披起衣服,走到屋外。海天如墨,人象置身于墨鱼汁中,一片混饨。林默娘调起真

气,凝眸远望,但见大海深处,庞大的番舶如同一枚陀螺,正滴溜溜打转,已完全辨不得方

向了。

    “小眉,快!随我去屋顶!将红灯拿来,待我为番舶指出一条生路。”林默娘头也不回

地吩咐道。

    等了许久,身后却毫无声响,回头一看一向做事麻利的小眉,竟然倚着床栏睡着了。

    这些天,小眉也太累了!林默娘一阵心酸,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这个小妹妹。她将一件

衣服轻轻盖在小眉身上,自己找来红灯,刚刚点燃,灯芯却呼地熄灭了。

    今夜这风确实来得蹊跷,林默娘颤抖着手,二次点燃灯芯。灯芯刚快活地腾跃了两下,

便又扑闪着要熄。

    这风……林默娘一阵狐疑,回头一看,只见小眉远远地坐在床边,圆瞪着双眼,鼓着腮

帮,正送过一股怨尤之气。

    “小眉,你好些了?”林默娘赶紧走过去扶她。

    “我根本就没睡着,只是不屑点灯就是。”小眉气哼哼地说。

    “你不点,我自己点好了”,林默娘温和地说:“只要再不要吐恶气。救人如救火,耽

误不得的。”

    “我也不许你点!”小眉执拗地一把夺过红灯,“番舶刁蛮无理,这叫作人不报应天报

应。”

    “小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番舶恶语伤人,但并无死罪。况且一船舟子,皆是

生灵,你我哪能见死不救!”林默娘急得要抢灯笼。

    小眉的手,慢慢地放松了,猛地又抓紧了:“默娘姐,还是我来点吧。”

    小眉与林默娘搀扶着走上屋顶。风夹杂着雨,鞭子似地抽来。两个单薄的黑色身影,高

高地擎起一盏红灯。那灯在漆黑的暗夜中,象萤火虫一样,发出美丽而凄冷的光。

    “默娘姐……番舶怎……么样了?”小眉冷得如落叶般籁籁发抖。两人紧紧偎依,彼此

想从对方身上得到一些温暖,也温暖着对方。

    林默娘已适应了暗夜,洞若观火,看远在深海的番舶,如看指掌之纹,番舶已半船进

水,随时都有可能被巨浪所噬,那骄横的番客早已被风暴击昏了头脑,不辨东西,一边令舟

人全力淘水,一边竟令船向风暴的中心驶去……

    “回头是岸……”林默娘真想拼尽全力震耳欲聋地大喊,将番舶引回港湾。但她知道自

己的目力已绝非常人,看着飓尺之遥,实则隔着万顷巨涛。

    红灯被风雨浇灭了。纵是不灭,这区区豆大的火光,在无边的黑暗中,不啻流星,已完

全失去了导引航向的功能。

    怎么办?怎么办?

    林默娘焦的地在院中奔走。院中的柴薪已被猛雨浇湿,燃不起一丝火星。

    林默娘仿佛听到番舶上舟子求救的呼唤,还有他们父母妻女悲痛的哭诉……林默娘禁不

住热泪盈眶。事已至此,仅有一法了!

    “小眉,取火把来。”林默娘的语调平等得近乎冷漠。

    小眉不知何用,乖乖把火把递给林默娘。

    猩红的火把给一身素白衣裙的林默娘,镀上了一层金红的色彩。她苍白的面庞闪现出新

鲜明艳的活力。她的眼睛因为含了泪水,如深潭中的寒星,决然地闪着不容抗拒的光辉……

    当林默娘的火把伸向光洁如铁的木门时,小眉才猛然醒悟了:“小姐,你要做什么?”

    “我要把这祖屋,化作一支冲天的火炬。”林默娘平静如秋天的港湾。

    “使不得啊,小姐!”小眉声泪俱下,“您要救番舶,小眉阻挡不了。但这祖屋,万万

烧不得呀!您在这世上,已无父无母,无兄无家,仅这一幢祖屋为伴。烧了它,天地之间,

就只剩下您孤零零一个人了!”小眉在默娘面前跪下了。

    林默娘高举火把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飞扬的火把便在空中划出金红的曲线。林默娘

最后看了一眼她的祖屋。

    重檐斗拱的祖屋在黑夜之中蹲踞着,尤如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这是先祖几代人心血所

凝,这里盛满了无尽的天伦之爱。林默娘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这祖屋中渡过的。如

今这一切,就这样无可挽回地永远地消失了吗?

    火把在空中抖动出更粗大的曲线。

    风驱赶着雨,象驱赶着无数条黑色的毒蛇,绵延于天地之间。林默娘抬眼望去,番舶在

进行最后的挣扎,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完全绝望了。

    林默娘轻轻扶起小眉,仔细拭干她眼上的泪:“小眉,我的好妹妹!你的心意,我知道

了。记得当年我初学医道之时,阿爸送我一句话:‘愿将人病犹己病,救得他生是我生。’

倘我们自己此刻在险风恶浪之中,该多么渴望能看到一团指路的火把!屋,可以再造;人,

却永不可复生。我想,尚未远去的阿爸英灵,各位在天的列祖列宗,该不会以为默娘不孝

吧!为了救天下黎民,默娘今日愿献祖屋,他日若需身家性命,默娘也万死不辞!”

    祖屋轰轰烈烈地燃烧起来了。棉麻丝帛燃起轻快得象水波一样的涟漪,它们轻盈地不规

划地扩大着自己的疆域。书籍宣纸燃起阴沉的火焰,因为通气不良它们偶尔只冒青烟,但火

的版图还是在无声扩展着,忽地从一处相距很远的地方冒起尺把高的烈焰,书上的字在火中

先变得很大继而飞快地缩小,画上的景物则象幽灵般活动起来,仿佛就要站立在火海之中。

钵罐瓮缸发出沉闷的爆裂声,在为自身的命运表示着抗议。最难燃烧而又最持久地燃烧着

的,是漆了彩画的木梁。它们沉默着,久久不肯参加这火的合唱,但终于被越来越高的温度

撩拨起了热情,它们象火山爆发一样突兀而起,迸射出最高亢最纯粹的烈焰。

    林默娘注视着自己熟悉的老屋,变成一座陌生的金色宫殿。有一瞬间、风雨几乎把所有

的火焰熄灭。林默娘多么希望那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啊,那样火焰就会真的熄灭,她的祖屋

就可以在这世界上多存在一刻了。虽然她知道自己马上就会从另一个更易燃烧的地方,将它

重新更广泛地点燃。

    祖屋辉煌而壮丽,仿佛每一道梁模,每一把桌椅、都是用纯金打造而成。它们射出万道

金焰,象利箭一样,刺破夜的帷幕,象一座光焰万丈的灯塔,屹立于湄洲湾畔。

    在铁桶般恶浪中盘旋的番舶,宛若看见了太阳,急忙调转船头,向着光明驶来。

    林默娘披一身金光,站在金色的风雨之中。她的脸上,蜿蜒着两道金色的小溪。火焰如

莲花般簇拥在她的脚下,迸溅出点点火星。

 

 

   

 

 

 

 

 

 

 

蟑螂谷

 

 

 

    白色的大楼象一艘巨型航空母舰,盛载着一家经济部门的决策机关。几千职员繁忙地上

班下班,办公室被文件塞得象大吃大喝的胃,臃肿不堪。

    一天正是办公时间,突然门开了,进来几个穿白大衣的人,在炎热的夏天带着硕大的口

罩,让旁人立刻有自己得了传染病的感觉。

    穿白衣的人肆无忌惮地拨拉着各式公文,好象在自由市场翻捡最后的菜叶。

    “你们这是干什么啊?虽说我知道你们是医务室的,可也得说一声是不是啊?”应柏不

乐意了。他是经济学硕士,分来机关的时间不长,还残存着锋芒。

    “没事的。没事的。都是自己人,大夫们不论干什么事,一定是为大家好的。我们知道

的。”处长驼着背说。他有很严重的心脏病,常要到医务室讨速效救心丹,说话都带着药

味。

    在大机关里,处长也就是个高级点的职员。眼看快退休了,没有升迁的指望了,他也知

足长乐,大家就尊称他为“处座”。

    “噢!对不起。我们也是打药都打糊涂了,以为吵吵嚷嚷地全楼都知道了。没想到你们

这儿专心办公,还真就风雨不动安如山。得,咱们还真得和应硕解释解释,这是给蟑螂布置

药饵,蟑螂的害处不用说大家也知道……”大夫晃着手里散发着香油气的盘子,盘岖黄色的

颗粒几乎激起人的食欲。

    大夫们在屋角和文件柜里摆下药饵,就到别的房间去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萧工走过来,不辞劳苦地沿着医生们布置的路线,象扫雷似的,把所有

的药饵一一拾掇起来,优雅地卷在报纸里,包得方方正正,好象一斤炒面。

    “萧工,你们家也有蟑螂啊?”处座暗示萧工不要损公肥私。

    萧工平日爱贪点小便宜,所以到了四十岁身材已经发胖,还没向女强人的方向发展成,

当个女处长什么的。大家就不知怎么称呼她好了,叫“小萧”太老,让年轻的应硕一流暗中

取笑。叫“老萧”太小,这不是逼着处座退休吗?于是处座借用工厂里对这个年纪的知识分

子的通称——XX工程师——X工,就象当年的“师傅”一样,亲切中透着身份。

    虽说“萧工”学的是文科,连一天工厂的门也没进过,可她还是很满意这个称呼。一来

这和她现在的中级职称相对应,没有辱没了她的位置。二来“萧工”在不明真相的人听起

来,以为是“小龚”,透着青春常在。心里也很感谢爹妈给的这个姓。有时候也想,自己过

些年头熬成高工了,不知再改叫什么为好?又一想,那时候也许自己当处长了,不就什么都

解决了?

    萧工没有回答处座的话,只是潇洒地把纸包往废纸篓里一扔。

    “哎哎,你怎么给扔了啊你?”处座吃了一惊。

    “我害怕那玩艺。”萧工说。

    “您是否能说得更清楚一些?是害怕蟑螂?还是害怕药饵?”应硕说。

    “当然是蟑螂了。药饵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是些个拌了毒药的炸油饼吗!就说有毒吧,

又能毒到那呕去?一只蟑螂几钱重?一个人多少公斤?就是再苗条的女人,也有百八十斤

吧?能抵一万只蟑螂。你们信不信我敢把这毒蟑螂的药吃点下去,保证药不死。”萧工很英

勇地说。

    处座就后悔自己多言。要是这女人真的吃点蟑螂药,虽说肯定没什么事,到底传出去是

自己这个处的名声不好听,不定以为出了多么大的乱子,要惹出人命案呢。

    应硕一边想萧工是不是提前跨进更年期了,一边不依不饶地问:“您既是害怕,就应该

积极的灭蟑螂才对,怎么反把药给扔了?这不是保护蟑螂吗?”

    萧工冷笑道:“你说得对。我是保护蟑螂。打了药,蟑螂是不是得死?到明天一上班,

满屋子一地的死蟑螂,老的老,小的小,四仰八叉的,吓人不?到时候你扫啊?别说有蟑螂

的日子,就是平时,哪天的开水不是我打的?哪天的地不是我用拖布搌的?我不怕活的蟑

螂,它会跑,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看不见就是了。我怕的是死蟑螂。你看不见没准就踩

脚底下了!”

    萧工说的倒是实情。她是个勤快的女人,办公室的卫生平日都是她打扫的。象应硕这样

的年轻人,从上小学开始,打扫公共的卫生就是凑合事,都不知道怎么才算是干净了。有个

半老的妇人愿意收拾,乐得再不伸手。

    处座听出了萧工的话外音,觉得应该负起领导的责任,就说:“从明天开始,画个表,

轮流值日。”

    萧工就急了,说:“可别!我又没有发怨言。你们可不能剥夺了我劳动的权利。”她的

真实意思是不能剥夺了她发牢骚的权利。萧工在处里上不着人,下不着地,论职务比不上处

座,论学识比不上应硕,也得有个说话的资本啊,这就是照料大家的琐事。

    应硕道:“人家的房间都打药,就我们的不打,蟑螂就会都避到我们房里来。到时候我

们处成了蟑螂处了。”

    处座不爱听,就说:“蟑螂没那么聪明,只是生命力顽强。你看这一年里扛了多少回的

蟑螂了,办公楼里还是到处看见蟑螂爬。上回我到开水间打开水..”

    萧工听到这里瞪起眼睛,处座赶紧很周到地补充:“那天萧工家封凉台,没来……”

    萧工释意的一笑:“我说呢,要我在,不能让您去打开水嘛!”

    处座接着说:“那就是。咱们还说蟑螂。你们猜怎么着?”

    应硕讨厌这么小的事也卖关子,就说:“是不是从开水龙头里流出来的不是开水是蟑

螂?”

    处座一下没趣,讪讪地说:“哪能那么玄呢!不过是看到一个蟑螂在滚开的电热水器上

爬,好象穿了铁鞋……”

    屋里一下噤了声。

    房门又开了,这回进来的是一位黑衣黑裤的长者,鹤发童颜,好象夜行侠一般。

    “啊!局级!”大家一起招呼。

    老人笑笑,牙白得象豆腐,显然是假的。不过和他的服饰倒是很配色的,有一种肃然的

威严。

    来人是处里原先的老处长,因为资格老,临离休前,内部决定按副局级待遇,从此他跟

任何一个陌生人交谈,都会在三句话之内有意无意地说到这件事。大家就尊称他为局级。

    局级环视说:“全民都在闹发财运动,你们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应硕早就想到外企去,他年龄好专业好,到哪儿都是香饽饽。可他先得从国家机关这儿

搞到一套好房,所以只好潜伏着。处座升局座的心,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就象病

人膏育的人,巴望着天上掉下来个偏方能使自己生还,不到最后一分钟不死心。萧工是个女

流,天天在家鼓捣自己的丈夫搞第二职业,鞭子还从未抽到自己身上。

    大家就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在坚守革命工作岗位呢。”

    局级是何等人,他在这圈子里混了一辈子,不用说话就知道你是什么人了。感叹地说:

“我离了休,才明白了世间的许多事!我们在职的干部,每年都应该离休一段日子,然后再

继续工作。或者干一天,离休一天,再回来干一天,再离休一天……那样工作就会好得

多。”

    大家都说局级真是高瞻远瞩的领导,真应该领着大家继续干革命。

    局级笑笑说:“我想领着你们发财呢。”

    大家看局级不象是开玩笑,也就严肃起来,心还有些嘭嘭跳。因为在职干部是不能大张

旗鼓做买卖的,就有点鬼祟的味道,秘密使大家的心反倒齐了。萧工起身把门关严。

    局级说:“是这样的,我离了休,有朋友帮忙可以在新技术区办个执照,其余的都办妥

了,只是资产证明这一条,还差个万八千的。按说从别处借点也并不难,但我想,大家把自

己的钱凑凑,我们就一起来办这个小小的经济实体。大家就都算参了股,以后就等着分红

吧。你们都在暗处,我一人在明处,绝不违反什么政策的。我就是不忍心一个人富,把大伙

都甩了,毕竟我们在一个屋檐底下办过公。我就不信,那些个蹲过大狱的人都能富了,我们

这样正经的老革命、硕士……”

    他看了萧工…眼,又加上:“正经的工程师能不富?不过是我们以前没有正经干就是

了!我们一干起来,哪有他们的份儿啊?”

    大家看着老领导,知道他是个实在人,相处多年,人品上信得过。现在这样的公司那样

的公司多了,谁也不摸底细,亲戚朋友也有来拉人伙的,都没敢答应。局级的公司虽说小,

但是牢靠。再者,每个人不过几千块钱的事,也还掏的起。

    静了片刻之后,大家就都说:“什么时候要钱?我们好带来。”

    局级嗬嗬笑着说:“哪能真就要大家的钱呢?我不过是考验大家一下,还信不信得过我

这个老头子,看来大家还真的很给我面子。只烦大家把家里的存折复印一张,要死期的,给

办执照的人看看,确信咱是集体投资就成了,现钱是一分都不会要大家的,一切有我顶着

呢。日常的事由我运作,我的身体还好,办公司就权当打太极拳了。等以后咱们发展了,再

雇办事人员。”

    大家就都很庆幸,又很感动。庆幸觉着自己在关键时刻挺了过来,要不然就丢失了一次

发财的机会,感动局级离休以后,愈发象普通劳动者了。萧工简直就有点后怕,她刚才想说

“不”来着。跟了老处长多年,她知道处长是个好人,舞文弄墨打管腔都是拿手好戏。可他

要做生意,恐是不行。但看大家兴趣都是这样高,心想,有枣没枣先打三杆子吧,反正不会

有大风险,局级是个胆小的人。跟着胆小的人办事稳当。

    说妥了钱的事,大家以为没事了。没想到局级说:“还有大事没议呢!”

    大家吃了一惊,心想老头什么时候学会露一手藏二手了?应硕甚至想,这老头别是谢我

们吧?小应来的时间晚,同局级没处多长时间,局级就退休了。彼此相知不多。

    局级说:“因为是在高技术开发区立的户头,咱这第一笔交易就得和新技术有关。咱们

得找个项目,办个小企业,拿出产品。我不知什么项目好,就得请各位股东们一起拿个主意

了。”

    原来绕了一大圈,局级在这儿等着呢!处座松了一口气,这符合老领导的脾气,对于他

不明白的事情,不耻下问。离了休,不甘寂寞,想作买卖,又怕被人骗了。还是找自己的老

部下吧。就是这么回事。

    应硕和萧工也悟到了,心里就更踏实了。于是大家关起门来,商量到哪儿去寻一个投资

少、见效快的产品,既壮行色,又创效益。

    应硕说:“我这就去查近日的报纸交流信息,看有哪些赚钱的项目?”

    萧工泼凉水:“到报纸上去找?不是笑话吗?要是真赚钱,早被人家抢光了。轮到你,

黄花菜都凉了!”

    应硕是南方人,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哎,萧工!我还真就不明白,‘黄花菜都凉

了’这句话是个什么意思?看您应用得这么得心应手,还请给我讲一讲。”

    萧工用大量珍珠霜保持得还算白皙的脸就红了。说真的,她也不知是什么讲头。

    处座赶紧说:“别管黄花菜的事了。我骑车上班的路上,新开了一家高技术咨询公司,

听说还是部队的。刚开张,总得有点真货色吧?部队到底比较忠诚可靠。”

    应硕说:“可不要是提供原子弹技术方面的。”

    局级一锤定音:“就这样吧,明天一早到处长说的那家咨询公司去。”他掏出粗大的

笔,在一张纸上草草写了几下,对萧工说:“你到老干部处去给我要个车,我们一起去。”

    萧工以前倒是常干定车的事,但局级已经不是她的上司了,还这样理直气壮地使唤人,

心里就有些不满。又一想,他还是自己的上级啊。局级是大股东,自己是小股东,而且这是

在为自家干活啊,心里就舒畅起来,乐颠颠地跑去要车了。

    管车的人问:“什么理由?到那里去呢?”

    萧工对答如流:“老干部看病。到××医院。”

    派车单就很容易地开好了。

    这一夜,大家都没怎么睡好。想着挣了大钱该派什么用场。

    第二天,所有的人都准时到了。局级就问处座:“你辛辛苦苦地跑来干什么呢?等在半

路就是了。一点也不知道爱护身体。”

    处座说:“还是老领导会关心人。我来好给你们的车引个路啊。”

    大家都觉得处座想得真是周到。有这样的好干部,还怕不能大家致富吗?

    路上,处座指挥着车往左往右。司机小谭说:“不是说上医院吗?怎么到了这里?”萧

工说:“到XX医院是XX公里,我们今天去的这地方,比医院的公里数要少,你吃不了亏

的。我事先算好了的,你就放心。”

    到了地方,是一座淡黄色的小楼,当真挂着部队系统的牌子,大家觉得心里挺踏实的,

当年大学解放军的余威还在。

    人们纷纷下车,只有局级还安坐在司机旁的位置上。

    “怎么?您不准备去了?”处座吃惊。

    “还是你们先去看看的好。我一个局级干部,第一炮就打了出去,是不是连回旋的余地

也没有了?”局级深思熟虑地说。

    处座就不好再说什么。不想应硕初生牛犊,直统统地说。”生意场上,您还管那么多

啊?咱们一块进去一块瞧,瞧中了,就当场拍板,您就来个现场办公。瞧不中呢,咱们就坐

上车再拐别的地看。您现在不是局级了……”

    局级的脸色唰的就变了。正色道:“我不是局级,是什么?嗯?”

    大家就都怪应硕多嘴,又不知如何解劝,干站着发愣。

    应顿不慌不忙地说:“是大老板啊。。”

    局级虽说不很高兴小青年顶搅自己,但明白这话说得并不错。就说:“那就一块走

吧。”

    一行人进了暖气很盛的房间,一个年轻的军人接待了他们。

    跟军人谈生意是件挺滑稽的事情,好象一桩军事行动。不过那个军人倒是很认真很诚恳

的,听了他们的来意,说:“我们这里有一件专利发明号为……”他嘟囔出一串冗长的数

码,“高科技产品,现在还没有把生产技术转让出去。它的规模和前景,都比较适宜你们这

家公司。转让费为一万元,也是比较适中的。将来的利润回报也很好,一年就可以收回投

资。假如你们对经销产品兴趣不大,我们可以以优惠的价格回收。好,我们先来看看样品

吧。”

    年轻的军人象介绍敌情一样说明了情况,然后迈着标准的军人的步伐,领大家来到另一

间展室。

    “喏,就是这个。”

    大家的眼光聚过去,看到一个象富士山似的蓝色塑料模型,四周为圆锥体,平滑地闪着

光。从山头中心的凹陷处里,散发着奇异的芳香。在整套器具的外缘,拖着一条乳白色的电

线,证明它是一个以电为动力的装置。

    “这个……”萧工本来想说“玩艺”的,一想到自己将来的致富计划没准就靠它了,不

敢亵渎,临时改口为“宝贝”。

    “这个宝贝叫什么名字啊?干什么用的啊?”她小心翼翼地问。

    “它叫蟑螂谷。”军人说。

    大家围拢过来,象听讲解一次战役。

    “这个装置里配有特殊的秘方,数十米内的蟑螂闻到它的气味,都会争先恐后地爬过

来,最后掉进谷里。喏,就是这个中心凹陷。谷里配备有微弱的电流,对人体无害,但是足

以将蟑螂杀灭,这是它的专利证书和历次得奖证书。现在我只能介绍到这个程度了,如果我

们签了协议,你们就可以得到全套的资料……”军人温文尔雅地结束谈话。

    仔细观察蟑螂谷,真的是很精巧。一大摞的证书绝对是真的,进进出出的军人们身上的

草绿色,更给了这一切一个响亮的注释。

    大家就满脸虔诚地面对蟑螂谷,特别是局级频频点头,他从来没操心过蟑螂这类琐碎的

事情,觉得这个装置真是精妙极了。只有萧工提了一个疑问,实在是因为她太反感蟑螂了。

    “您说这个宝贝这样好,可是世上已经有了许多的蟑螂药,象前些年的蟑螂笔,蟑螂死

光光……现在又行什么毒饵毒烟熏杀,都是刚开始挺灵,过了一段就失效了。要是您这个蟑

螂谷用不了多长时间也没用了,我们投了那么多的资,不是就打水漂了吗?”

    大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怎么就没想到这个?还是婆婆妈妈的老娘们想得周到。一起把

眼睛瞄着军人,好象他是一个靶心。

    军人微微一笑,笑容很甜,象个单纯的女孩。“您说得很对啊,那些药都会很快就失效

的。但是我们的蟑螂谷不会的!”

    他换了很严肃的口气说:“他们用的是毒药,没被毒死的蟑螂就产生抗体。药就不灵

了。我们用的是生物气息,是呼唤蟑螂的气息,永远不会失效的。真正杀灭蟑螂的力量是电

流,迄今为止,地球上还没有一种生物对电流产生抗体。”他很铿锵地结束了自己的话。

    于是人们又都很庆幸自己没有发出萧工那样愚蠢的问话。

    “那咱们是不是就这样……”按照以前当官时的习惯,到了这种火候,局级就拍板了。

可是他想今非昔比了,头一点就关于到钱,而还有自己的钱,就沉吟了……

    “您等我再算一下……”应硕埋头说。他正在利用上研究生时学到的知识,在进行快速

经济核算。

    屋子里很静,好象有无数只蟑螂在暗处爬,等待着自己命运的结局。

    “好了。算出来了。很好。可行性很好。我们真的可以干一把了啊!”应硕把笔一扔,

快乐地叫起来。

    似乎万事大吉了。局级把手一扬,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当手势劈下来的时候,一件事就算

板上钉钉了。就在他的手将要砍下的那一瞬,处座终于挺身而出了。这是关系到自己的事,

该说话就要说话,不能象对公家的事那样无动于衷。

    “那么我还想问一下,既是这么好的一个项目,为什么没有人来抢,而就这么容易地落

到我们头上了呢?”

    萧工在暗处撇撇嘴,心想你真是厦门大学(吓大)毕业的,坏事害怕,好事也害怕。可

心里也想听听这个问题的回答。

    年轻的军人不烦也不恼,修养很好地回答:“我们刚开始开展咨询业务,其实还有许多

很好的项目,只是考虑你们的投资比较少,才没有多作介绍。蟑螂谷是一个战士发明的专

利,所以要价比较低。这样好的投资项目真是难得碰上的。”

    再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但处座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主意:“您把蟑螂谷说得这样

好,我们从理论上是相信的。但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做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们可不可以

当场试一试呢?”

    一时,屋内沉寂如死。

    大家觉得这样有些过分,可又觉得这主意很好,就等下文。

    “当然可以了。只是我们这所房子里已经没有蟑螂了。因为大家总是不相信蟑螂谷的魔

力,都要试一试它。蟑螂就在一试再试之下绝迹了。如果你们有兴趣,请自带蟑螂,我们来

试试。”小伙子很通达地说。

    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一行人默默地出了楼,回到自己的车上,“怎么这么长的时间啊?

就是每个人都看一回病,看的都是中医,把脉看舌苔也早就该完了。”小谭一边发动车,一

边说。

    “明天还得来。”局级简短地说:“每人最少带一只活蟑螂来。越多越好。”

    第二天很快就到了。局级集合了人,重又坐上小谭的车。每个人都捂紧自己的公文包,

生怕有什么东西掉出来的样子。萧工是一个很时髦的小挎包,侧扶在腰间,好象里面揣着巨

钞一般。局级看了就很感动,本想问问大家抓了几只蟑螂,拿出来看看。又一想天气这样

冷,三看两不看的,别把蟑螂给冻死了,就没说什么。

    大家一路无言,想早点观察到蟑螂谷,是否真有那么神奇的效果。没准是吹牛呢?

    车停了,又到了那座小楼前。

    “我们就不要把所有的蟑螂都带到人家屋里去了吧?挑几只强壮的肥大的生命力旺盛的

拿去做试验品。好不好?”

    大家都赞成局级的意见。

    轮到决定谁先把自己的蟑螂拿出来时,大家突然谦虚起来,好象蟑螂不是害虫,而是自

家的孩子,大家都不好意思争先。

    上午的城市刚度过了上班族汹涌的洪峰,大规模商务活动还没有全面展开,城市进入了

短暂的休眠,耐心地等待着正午时的暄哗。

    天空有稀薄的雪花在飞舞,好象给城市敷着掩饰真容的面霜。在一辆奔驰车旁边,(机

关特拨了一辆好车供老干部看病用,以示人走茶不凉),站着衣冠楚楚的四位先生女士。

    “你们先拿吧,”萧工说。

    “还是您吧。女士优先。”男士们异口同声。“说句实在的话,我就没逮蟑螂。我真是

怕那个东西,我想我分红时少得点都心甘情愿,就是不发财了,也不敢去逮那个玩艺。”萧

工说着,就把自己的小坤包大大方方地挎到胸前来了。她刚才真的是想给大伙造成一个错

觉,好象自家也逮了蟑螂。现在索性把真相说了出来,自己先松了一口气,别的就不管那么

多了。

    大家静了一会儿,心想真是骤马上不了阵。局级甚至想起了孔老二的一句话,唯女人与

小人难养。

    但男子汉们很快就恢复正常。

    “你家的蟑螂一定膘肥体壮。”应硕对处座说。

    “你根据什么?”处座不解,大家也听好奇。

    “因为别看你瘦,儿子倒养得虎头虎脑。”应顶解释。

    “哪里哪里,你不能根据我的儿子推测我的蟑螂。”处座勉强笑着。

    局级发话了:“不要开玩笑了,人家解放军还等着我们呢。处长我看你就带个头吧,先

把蟑螂拿出来。”

    处座把磨得发白的公文包紧抱胸前,好象怕谁把他的蟑螂抢走似的。

    局级明白了,就说:“等蟑螂谷正式投了产,你的功劳第一。”

    大家就想这第一功来得也太容易了点,心里不服,也没有办法。就等着看处座抓的蟑螂

到底质量如何。

    处座推辞了再三,终于把他的蟑螂拿了出来,那是一个大号的公文口袋,封口还粘着。

大家吃了一惊,想那蟑螂还不憋死了。看处座处变不惊的样子,想是胸有成竹。

    处座撕了信封的边角,把蟑螂倒了出来。

    蟑螂真是很大的个儿,须角皆全,只是一动也不动,原来是个死的。只好扔在铺了薄雪

的地上。

    大家就感叹处座把这样上好的一个蟑螂活活憋死了。萧工忍着惧怕,蹲在地上看,想是

在悼念。

    “您怎么就不小心着点,看把这样一个立头功的机会让给我了。”应硕说。

    按说应硕该高兴的,不想反而忧心忡忡的模样。

    “好了,小伙子。现在该你的了。”局级威严的目光扫向应硕。

    应硕说:“我的那只蟑螂大家就先不要看了。”

    大家大吃一惊说:“怎么,你的那只也憋死了?”

    应硕说:“那只蟑螂死倒是没死,活的别提有多旺了。”

    大家说:“在哪儿?还不快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大家现在盼蟑螂的心,真象是盼久别

重逢的亲人。

    应硕说:“那只蟑螂它该在哪儿就在哪儿。”

    局级不耐烦了,说:“小伙子,你简明扼要些。蟑螂到底在哪儿呢?”

    应硕收敛起顽皮的笑容,说:“我一个经济学的硕士,怎么能去抓蟑螂?这不是对知识

的莫大讽刺?我雇了一个楼下打扫卫生的民工,给我捉蟑螂。我说一毛钱一只,他要两毛钱

一只。我就同意了他的价钱。本来说好的,今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谁知他的父亲突然病

了,昨夜坐夜车走了。弄得我今日两手空空……”

    大家先是愣了一会儿,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也就恢复正常。反正是应硕没有蟑

螂,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大家就把目光聚向局级,最后的希望就在他身上了。

    没想到局级恼了起来,说:“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难道我一个堂堂的国家局级干

部,要亲自趴在地上逮蟑螂?

    大家就都觉出自己的失礼,赶紧把眼光转向别处。但眼光这个东西,和别的物件不一

样,你越想不看,你就越想看。使劲忍着,大家就在茫茫的雪地上东张西望。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应硕由衷地说:“在关键时刻还是处座冲了上去。虽说他的大

蟑螂是个死的,但终是抓了一只。”

    萧工掸着身上的雪花说:“你看他那个书呆子样,那里逮得祝 悲螂?”

    应硕说:“现有蟑螂的尸骸为证。您就是不服气,也不能无视事实的真相。”

    萧工说:“事实的真相是那只蟑螂是被药饵毒死的。我闻出了毒油饼的味儿。”大家正

不知下一步怎么办呢,只见小楼里走出年轻的军人。

    “你们来得好早!活蟑螂带来了吧?让我们试一试蟑螂谷的威力,一定不会失望的!”

他说。

 

 

   

 

 

 

 

 

 

 

雉羽

 

 

 

    女记者李缅第一次到矿山。

    他们这个“部级”公司的总经理要到最偏远的基层去,作为行业报纸,要大张旗鼓地宣

传。李缅先到后,京城情况有变,总经理要三天后才来。

    在这山清水秀人不知鬼不晓的地方呆三天,对于在城里泡酥了的李缅,真是快活事。

    清早,她被像锥子一样尖税的鸟鸣刺醒。披衣出去,空气清鲜得像刚打罐的矿泉水。鸟

儿隐在竹林深处,仿佛竹叶子自己在响。

    有香气像小蛇似地在林中缠绕。寻过去,见是简陋的招待所的灶间。一个年轻女子,身

穿白炊事服,正在烧麻油,香味很冲。

    “好香呀!”李缅夸张地赞美。要想让一个女人对你有好感,最巧妙的办法是夸她手里

的活。

    “不过是乡野小菜哦。”女子果然高兴地搭话。

    “我是记者。”李缅说。她很欣赏域外枪匪片中“我是警察”那句,移植过来,终没人

家那样振聋发聩。

    “也是跟大头头一道来的吧?看得出的,衣衫好漂亮。”女人停了劳作,渴慕地说。

    好晦气!李缅几百元一套的时装,被一个山野乡姑欣赏,这说明衣服的档次还不够高雅。

    李缅想走。

    “问你个事,可要说真话。”女子凑过来,李缅闻到盖过辣椒的乳腥气,注意到她胸前

像挂着两颗地雷一般隆起。

    李缅想她一定是问自己结婚没有,孩子多大了之事。乡下女人,除了这些,还知道什么!

    “你可知道总经理最爱吃什么菜?”女人俯下身,像个拙劣的特务在刺探情报。

    唉呀!这可难煞李缅。她到报社并不久,见总经理不过有数的几回。

    不能在这个乡下女人面前掉价。李缅想,总经理是四川人,肯定爱吃辣的……李缅迅速

检索着头脑中关于总经理的菲薄记载,很矜持地说:“爱吃辣的。对,肯定爱吃辣的!更正

确地讲,是麻辣烫鲜……”李缅想起一家四川饭店的招牌。

    女子忙不迭地点头,说:“我叫小杜。”然后拼命地眨眼睛,好像眼珠是录音带。

    “还有呢?”她接着问。

    还有什么呢?李缅可真不知道了,她有些窘,突然觉得这个浑身散发奶腥辣气的小杜有

些可恶。一个山野中的丑女子,还想讨好高高在上的总经理吗?纵是做得还算好吃,端出

去,总经理吃完了抹抹嘴,也不会问一声是谁做的,难道还能给你转正式户口、落城市户

口、长工资分房子么?想得美!她挑起嘴角说:“总经理最爱吃鳅鱼海参燕窝鱼翅,你们这

里有吗?”

    “没……有……没……”小杜手足无措地在白工作服前襟胡乱抹着,留下辣子油浅淡的

红痕。这是为了给总经理做饭特地买来换上的,因为延期,总经理人还未到,工作服已经脏

了。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李缅很得意地说,心想叫你刨根问底!

    “好记者姐姐,帮个忙吧!我这么倒霉,给总经理做饭的事,像个鸟屎,巧巧地落到了

我头上。原说是从几百里外请个好厨子来的,人家要的价码太高,矿里开不起的,矿快死

了,再也没几滴血了。听说总经理兜兜里有钱,哄得总经理高兴,手指缝缝里漏出些,我们

这个矿就有救了。矿里说在职工老婆媳妇里挑个最会做饭的,给总经理做好吃顺嘴的。我说

我不行哪,家里还有个吃奶的娃子。可矿上说,这个菜就得你做,谁都知道你最巧,你能眼

看着全矿人封了坑去当土匪啊!做饭的事,我就答应了……”

    一天的饭菜都很可口,而且开始突出辣的特色。第二天早上的小菜尤为精致,李缅知道

自己成了总经理的替身,现在是演习阶段。虽说对菜肴的干净程度还不敢完全放心,而且李

缅还隐隐嗅出一股奶腥,但实事求是地说,小杜的手艺确实不凡。

    小杜风风火火地从灶间钻出来。换了一件天蓝色的干净衫子,年青利落了不少。

    “快!跟我走!”小杜一把钳住李缅,干脆得像在捋一棵葱。

    “哎哟哟……到哪去……”要不是当着众人,李缅就要大声叫起来。但优雅女性是应该

很有教养的。

    “你随我。”小杜捏着她,简直像押犯人,拽出了饭厅,外头停着一辆沾满泥巴的130

货车。小杜扯开车门,把李缅捅进去,然后鱼跃而进,砰地砸上门,对司机吼了一声:

“开!回来晚了,娃又饿了!”汽车就像拖拉机似地,轰隆隆驶上了蜿蜒的山道。

    李缅被夹在当中,汽油味和奶腥气熏蒸着,觉得很憋气。

    “你这是要把我劫持到哪里去?”李缅问。总经理明天到,今天是最后一日轻闲。她很

希望能发生点什么事,但肯定不是这种事。

    “领你到一个好耍的地方。”小杜一本正经地说。

    附近的好地方李缅都要过了,无非是一些很绿的山和一些无色的水。短时间内当然还是

有情趣的,但李缅已经开始怀念城市了,怀念那些光怪陆离的灯火和热带鱼群般的车流。

    “我可不愿意看庙了。”李缅已经看过一座小庙,庙里登记奉献香火钱的黄榜上,赫然

写着矿里工会的名字。这也是集体福利事业,求佛门菩萨保佑矿工井下平安。

    “道观也不看。”李缅又补充。恍惚听说附近还有这样一个场所。

    “不是道观。那些都没用,到了井下能不能活着回来,全凭本事和运气了。”小杜说了

一句很哲理的话,“拜佛还不如拜总经理呢!”

    车甩过儿道山坳,在一处空场停下。浓烈的腥气、潮气、青莱气、野草气、鸡鸭禽粪

气、猪臊气、苹膻气,还有暖烘烘的人气,搅和在一起,像一块毛茸茸的气毯子,铺天盖地

罩了下来。

    一处极大的露天市场。

    “逢大集,瞧,多热闹。比北京怕也不差!”小杜得意洋洋,仿佛一个女孩在显示她衣

裙上最美丽的那块补花。

    原来小杜是拉她来参观农贸市场啊!作为采风,李缅乐意。也许在某个偏僻的小摊上,

正有个造型古朴的木雕或石锁,等着她去购买。带回北京,会令朋友们惊叹不已的。

    李缅刚想感谢,小杜嘻笑道:“请大姐来,是让你帮着拿个主意,看总经理爱吃哪一

口,我今天买下明天做给你们吃……”

    不管李缅乐不乐意,这个采买参谋是不容推辞了。

    集市上脚跟碰脚跟,李缅的白色皮鞋很快成为黑色,一旦成为黑色,她倒不再为弄脏皮

鞋而懊恼,索性专心一意跟小杜采买了。

    小杜个矮,能从高个人们的胳膊弯下钻,高挑的李缅跟不上她。

    “这肉怎么卖?”小杜问。

    老板报了价。“太贵太贵。”小杜连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肉很瘦,有着上好葡萄酒的艳红,温暖而湿润。

    “这肉多好!在北京这种肉4块钱一斤,还要票。”李缅赶过来说。

    “哼!瘦肉卖到这个价,那么肥肉哩?”小杜把自己的头发抓得像茅草一样乱。

    “肥肉两块吧。”李缅没多少把握地说,因为她从不买肥肉。

    “肯定记差了,肥肉要比瘦肉贵!”小杜听出李缅底气不足,一针见血地揭穿她。

    “这个大趋势是一点不会错的。瘦肉要比肥肉贵,肥胖是第三世界病。”李缅斩钉截铁

地说。

    “你是说,总经理不喜吃肥肉?”小杜又开始拼命眨眼睛。

    “对。”李缅毫不迟疑。虽说她并不谙总经理的饮食爱好,但对这一点坚信不移。

    “好,听你的!”小杜折回去,同卖家飞快地讲着土语,讨了价,然后气指颐使地点点

猪屁股。手起刀落,一块极好的臀尖斩了下来。

    李缅这才发觉没带容器。已经深入市场腹地,这坨肉若一直用手拎着,重且不说,也太

似个屠户了。这个小杜,办事太不周到,让她一个堂堂记者干这种打杂的事!

    谁想小杜甩甩手,径直往前走。

    “肉不要了?”李缅吃惊。

    “谁说的?”小杜更吃惊。

    “那怎么不拎上?”

    “我给他一个条,让他给送到车上去,司机会给他钱。”

    “他要是把肉又换了呢?”李缅觉得这还颇存古朴之风。

    “他敢!谁还不知道矿上!再有,这已是最次的肉了,还能瘦到哪里去呢!”小杜叹了

口气,这是一种豁出去了的叹息。

    李缅说:“你不用叹气。也就是这里离北京太远了,要不我还想拎半扇猪上飞机呢!”

    又往前走。

    李缅突然看到一只美丽的山鸡。羽毛翠绿得像一堆油汪汪的苔藓,发出铜镜子般的冷

光,眼珠是棕黑色的,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轨道缓缓转动,眼圈镶着一团暗黄色的绒毛。

    “快走哇,大姐!”小杜牵她,有力得像一台推土机。

    “野鸡!”李缅快活地大叫,好像小孩子在动物园里。

    “这叫雉。”小杜纠正她。这里与世隔绝,有些口语居然很文言。

    “这只雉多少钱?”李缅入境随俗。

    卖雉的老汉眼光像羊一样茫然。他听不懂李缅的话。

    “8元。”小杜说。

    “你也没问他,你怎么知道呢?”

    “雉就是这个价。他看你问了,就要涨价,然后我就要给你还价,最后还是落到这个

价,白费口舌,我有数的。”小杜显得很老道。

    “太便宜了!便宜得不可思议,快,把雉买下来!”

    “买下来做什么?”小杜觉得女记者这样眉飞色舞才不可思议。

    “把雉肉给总经理炖着吃,把雉的羽毛给我。”

    “雉的肉不好吃,像棺材板一样老。有药味,我们这里都是有病的人才吃呢!你不能为

了要雉的羽毛就让我买雉。这是公家的钱。”小杜正色道。

    李缅发现自己人为地把事情给搞拧了。应该把话分开说,两句烩在一起,便串了味。

    “好,我们不提雉毛的事了。但是,我敢向毛主席起誓,”这里家家户户都挂毛主席

像,有着神灵一般的权威。李缅本来想说“上帝”,恐小杜不信服。“把雉炖了汤,一定是

一道美菜。山珍海味的山珍,指的就是这种东西。总经理一定会喜欢的。”李缅真有些急

了,她不能眼看着自己那么好的一个主意被愚昧糟蹋掉。

    小杜迟疑着然而终于还是同雉的所有者开始交涉。“寡些!再寡些!”小杜讨起价来寸

土不让。求的主人终于委屈地点了点头,小杜又撕了一个条给他。

    李缅感到了一个谋士的快乐,对小杜也亲切了许多。

    她们看到一方带鱼,瘪薄,鳞是瓦灰色的。唯有镶着它们的冰,还是无可非议的干净。

    在离海这么远的地方看到平日不屑一顾的烂带鱼,也平添几分亲切。纸牌上写着:每

500克,7元。

    “贵死了!”李缅一向认为带鱼是下等鱼,如今在这里招摇撞骗。

    “不贵的!海离这里远得很。还有这冰,冻起来也不易。”小杜狠劲嗅着鼻子,好像鱼

腥是一种美妙的花香。

    山里人啊山里人。你真闹不清他们是怎样一种价值标准。

    “买不得!”李缅严正告诫。一转身,她叫起来:“多么好的玉兰片!”

    “这是笋。最便宜不过的东西。”小杜不屑地撇撇嘴。

    “快买快买。”李缅不由分说。

    “这个咱矿上房前房后都掘得出,拿来待总经理,不是太怠慢了吗?”小杜大惑不解。

    “听我的,小杜。要是你真能挖出上好的竹笋,明天一大早你就到房前屋后去挖。如果

你没把握,现在就买。千万记住要有这个菜。”李缅命令式地说。

    “是——吗?”小杜拖长了声音。这位北京来的记者大姐怎么尽出跟别人差样的主意

呢?别是成心要她的好看吧?对她的话,可不能当天王老子的圣旨。一个城里妞,见什么都

新鲜,都说乡下人见识浅,北京人也不怎么样!连个笋都大惊小怪!她能代表总经理吗?她

又不是总经理的小媳妇!尽抢她爱吃的让我买,到时候满桌都是她爱吃的菜,总经理能乐

吗?对了,千万要留个心眼!你小杜谁不夸是个巧媳妇,还是自己拿主意,总经理也是个常

人,也不是个妖怪。五脏六腑,人跟人的下水都一样。照着尊贵人做饭的谱式再往上靠就是

了,将平日里舍不得买舍不得吃的大碟子大碗地往上端,什么全有了!

    现在,她反倒嫌带着李缅罗嗦了。得想个法子给她支走!又一想,人家大老远地随了

来,一头汗一头土的,这话可怎么说?犒劳犒劳吧,两便了。

    “你最爱吃啥水果?”小杜装作随意问。

    “香蕉桔子都行。比较起来,更喜欢香蕉。”

    这回答倒合小杜的心。香蕉真是个好吃食,小杜只吃过一根皮全冻黑的,那滋味都美得

不成。想必总经理是一定爱吃的。小杜快步走到一家贩水果的摊前,挑了一把像仙人掌一般

粗大的香蕉,想想,又补了一小把。

    香蕉很贵,比北京的还贵。李缅约略一算,这里纬度比北京低得多,距香蕉产地的垂直

距离比北京近不少,不知价钱这样邪乎。也许北京的香蕉都有政府的补贴。

    噌噌,小杜把两个最大的香蕉掰下来,说:“给,吃。”

    见李缅迟疑着不接,她仔细地把香蕉蒂清理干净,好像那一大把上从未生长过这两只硕

大的果实。“当官的能吃,咱们也吃!还要吃得比他们的大!”

    李缅想:这是干嘛?小偷一样,多失身份的事!

    小杜说:“不要紧的,任谁也看不出来。领导交待了,总经理吃完了饭,要上水果。说

城里人吃馆子,上香蕉时要一个个旋了把,切了蒂,两头都不要,只端端地吃中间一段段。

咱们吃了大的,他们也不知道。要不抓这个机会,咱哪能吃上这么好的香蕉!”

    见李缅躲闪,小杜以为她不好意思,两指一掐,把香蕉剥了皮,露出石膏一般细白的蕉

肉,愣塞到李缅手里。这就像一根剥了纸的冰棍,你不吃也得吃

    香蕉确实香,叫人隐忍不住,李缅就一小口一抿,很斯文地将它吃掉了。

    “城里大姐,还得劳累你一下,把这些香蕉送回咱们车上去。这家老板贩南果北果,有

钱得很,咱们只买了这一点,支使不动他的。好姐姐,辛苦你了。回去我专给你烧笋吃,早

起在竹林里,挖亮晶晶带水珠的……”小杜边说边把那一根肥鼠般的大香蕉藏在身上。

    李缅挽着香蕉在人群里赶路。既不能蹭了别人,更不能蹭了自己,当然也不能蹭了香

蕉,姿势就十分难拿,走得艰难。看到摊位上有一枚十分精致的香囊,奇异的香气像丝绒牵

引她的鼻子。李缅真想把这些讨厌的香蕉丢到地上,任凭它们像瓷盘子似地溅得七零八落,

腾出手去买香囊。可是,她不能。毕竟是受人之托。

    终于看见矿区那辆像小恐龙一样肮脏的货车了,司机接了香蕉说:“小杜也是任什么人

都敢使。”

    车上装了菜,显出一派生机,笋像硕大的玉米棒子,直挺挺地戳向司机楼子。瘦肉洼着

鲜红的血,好像一桩谋杀案。

    李缅喘喘气,小杜不知还在何方游弋,她得赶快回去寻找那枚美丽的香囊。真怪,好像

刚才是一个幻觉,要不就是片刻之差香囊被人购走,李缅竟总也找不到那个香囊了。

    焦恼之中,突然看见了小杜。一个壮小伙子扛着蒲包,有银灰色的汁液像刷暖气管用的

银粉似地滴下来。

    小杜很尴尬,见李缅一时还不明白,索性挑明了说:“咱们这儿娶媳妇,场面大的人家

必得上海鱼,海鱼主贵,总经理不容易来咱们这一趟,打建矿以来这是第一次。我要真为矿

里着想,就不该省着这钱。”

    面对熏人头痛欲烈的腥鱼气,你还能说什么?带鱼们用腐败而发红的眼珠,从蒲包的缝

隙里,嘲讽地看着李缅。。

    这个愚蛮不化的自以为是的乡下女人啊!李缅鄙夷地想,真可惜自己设身处地为她出了

那么多好主意,耗费了一个女记者多少宝贵的脑细胞!小杜完全不把她的忠告当回事,李缅

感到被人轻视的痛苦。假如是一个智商比你高的人俯视你,这口气还能咽,或者说不能咽也

得咽。假如被一个智商比你低的人轻视,简直等同侮辱!

    李缅的脸上毫无表情,她记得哲人说过最高的蔑视是无言,不管小杜懂不懂,她目中无

人地擦身而过,还要寻找那个白驹过隙的香囊。

    她路过那个卖雉的摊位,,果然,那雉也依旧茫然地趴着,不知小杜用什么办法推掉了

这桩交易。因为心情恶劣,李缅觉得雉也没有刚才瑰丽了。

    终于找不到香囊,李缅恹恹地回到车上。车开了,小杜小心翼翼地问:“记者大姐,你

怎么啦?病啦?”

    看人家主动搭讪,李缅不好再绷着脸,淡淡地说:“因为没买到香囊。”

    小杜一下子活跃起来:“咳!那有啥难,我给你做一个就是。还省你破费。”

    “只怕你做不出那个韵味。”李缅懒懒地说。

    “啥韵……啥昧……”小杜又怯怯地。

    “既古老又先锋,大土就是大洋。”李缅呛她。

    小杜果然不再说话了,很疲倦地倚着车门。突然,她打起精神说:“差点忘了,给

你。”说着从旁边抽出一样物件。

    啊!山鸡羽毛!像一道彩虹降落,小小的驾驶室熠熠生辉。雉尾上最粗最硬最烁目的哪

根翎毛,箭一样地抖动着。粗大的羽管仿佛能储存整整一瓶墨水,变幻着从碧绿到紫红一系

列色彩。离开了那只懦弱的山鸡本体,雉羽有了一种超凡人圣神秘而鬼魅的意味。

    李缅所有的不快,都被这根羽毛轻轻拂去了。

    “哎呀,你从哪里搞到的?”李缅快活地大叫,好像一只拔掉了塞子的汽水瓶。

    “就从你看中的那只雉身上拔下来的。”小杜淡淡地。

    “那雉还不疼死了?”李缅啼嘘。

    “你不是让我买了炖汤吗,不是更疼?”小杜颇不解。

    “我是说……卖主怎么会乐意呢?”李缅很有兴趣搞清雉羽的来历,将来在温馨的沙龙

里,是多么好的谈话佐料。

    “是啊,他开始不干。后来,我说给钱,谁叫我那个城里来的姐喜欢这根毛呢……”小

杜乖巧地看着李缅,李缅歉然一笑,姐妹们就算和好了。

    “……他非要两块,说没有这根毛,就像房子没有顶,雉不值钱了。我说这根毛也就是

扎个大键呗,哪能值这么多?他说那他还不卖了,把雉抱回家养着。我一看事情要僵,整个

集上今天就这么一份卖雉的……后来,我把给娃留的那个大……”小杜瞟了司机一眼,司机

正专心致志地对付路上的坑洼,不理会两个女人的唠叨,“……就给了他了,这才换

来………”

    李缅心中一阵悸动。她侧着脸,正好对着车厢上的小窗,看见她拎回的那把大香蕉,正

像巨人手指似地随着颠簸敲打着玻璃。“谢谢你了,”李缅小声说,“等下瞅空再揪下个大

的,给你的娃吧!”

    “不啦。”小杜舒适地伸直了双腿,“这回是沾了大姐你的光,我才也乍起胆子劈下两

个……矿上好穷,给大伙省着点吧……”她头倚着李缅睡着了。

    突然,李缅感到自己的臂上一阵温热。低头一看,有眼泪一般的略带混浊的清液,从小

杜天蓝色的衫子前胸渗了出来……

    明天,总经理就要来了,小杜这顿饭他会满意吗?李缅目视着车窗外的绵绵矿山,又看

看疲乏不堪却心里充满自信又带几份担忧的身边这位山野乡姑,心头似乎一下没了重心。

 

 

   

 

 

 

 

 

 

 

捉刀

 

 

 

    “爸,还得签个字。”13岁的儿子王永战平,战战兢兢地把作文本递给我。

    作文本上用红字批了一个“24”。

    “这是什么意思?!”既不是优、良、中,也不是5、4、3,我这个见多识广的宣传干事、

老革命也遇到了新问题。

    “巴老师说我们今年就要考初中了,要用考试时的评分法,满分40分。

    我是三类文,相当于百分制的60,5分制的3分……”

    我朝他的屁股上啪地给了一巴掌,打断了这小子恬不知耻的碟蝶不休。

    “还有脸说!你这么明白,怎么还当三类苗?”

    “不是三类苗,是三类文……我们巴老师说,要家长好好帮助……”王永战平是个要强

的孩子,做了错事时,打也不哭,辩解地说。

    “哪个巴老师?我怎么不知道?”

    “新调来的。她姓哈,娃哈哈的哈。”

    从我给孩子起的这个四字名,你就该体验到我多么希望他出类拔萃,不同凡响。顺便也

能感觉到我的文字水平还过得去。能把四字名起得不像东洋鬼子,也不容易。作为一个舞文

弄墨人的后裔,儿子这样不争气,尤其是文科,是可忍,孰不可忍!再说,就撇开家长的面

子不谈,孩子今年就要考初中,语文一科就丢十几分,重点中学你门儿也别想啊!重点初

中、重点高中、重点大学……这是一条金钉子,哪能在第一个环节就脱了扣!机不可失,时

不再来,人生有许多路口,并不是每一个路口错过了都能弯回来重走一遭。孩子小,作为监

护人就得替他拿主意找窍门。光打也不是个办法,打死了打坏了,跟夏斐夏辉似的,别说法

律要你偿命,就是自个儿也没脸活下去了,所以夏斐的妈妈自杀,我很能理解。扯远了,甭

管人家,咱自扫门前雪吧!得想出一个行之有效的主意,让孩子的作文立竿见影地上去……

    我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看见儿子在下一页空白处,歪歪扭扭地写着“童年趣

事”几个字。

    “这是什么?”

    “哈老师出的作文题。”

    “为什么不写?”

    “不知道写什么。我觉得我的童年没有一件有趣的事,除了写作业就是挨打。”王永战

平说。

    “胡说!星期天你就没上你奶奶家,坐汽车横穿半个北京城吗?!”

    “哈老师说了,不准写让座和捡钱包……”儿子喃喃地然而顽强地反驳我。

    这个哈老师也真是的,童年哪有那么多趣事!况且这个题目,我小的时候就写过,这么

多年过去了,几十年一贯制,也不来点更新换代!突然,一个绝好的主意涌上脑际。

    “永战平,你想不想作文打个翻身仗?叫哈老师把你的作文当范文读,同学们对你刮目

相看?”我向儿子抛出一个大诱饵。

    “想!当然想!想极了!太想啦!”儿子一蹦老高,胳臂肘差点撞翻了墨水瓶。

    “那么好吧,你给我安安静静地坐下来,把耳朵像小毛驴似的竖着,拿起笔,写——

‘我小的时候,门前有一条小河,河里传说有水蛇……’”我一字一句像孩子们吐泡泡糖似

的,往外吐着遥远的回忆。

    “爸,这行吗?”儿子把笔尖竖着冲天,好像一支红缨枪。

    “怎么不行?你见过写大字描红吗?天天照着描,习惯成自然。我把你扶上战马再送一

程,你的作文成绩就会有划时代的变化。我小时候作文本上尽是老师划的红波浪,佳句连

篇!哪像你这本,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也不算太干净,错别字上还有红X。我后来又上

了业大中文系,整个一个高材生。哪像你现在似的,属老鼠尾巴……”

    儿子被我揭了老底,乖乖地埋头写起来。写完一句,就用小鼻子嗯一声,我就像老牛反

刍似的,赶紧又从肚子里冒出一句。

    “你的作文本发了吗?”每天我都问王永战平,心里竟多少有些忐忑,不知那位哈老

师,会给我怎样一个分数。

    “没有没有。作文本要两个星期才发下来一次呢!”温顺的儿子竟然不耐烦起来。看得

出,他似乎并不希望我获得很高的分。

    这个坏小子!

    “爸,哈老师叫您明天到学校去一趟!”王永战平狐假虎威地对我说。

    “什么事?是不是你又闯了祸?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咱们家的政策。赶紧把你干的

坏事告诉我,这样老师一旦查问起来,我也好替你遮掩几句。不然,老师一告状,我露出大

眼瞪小眼一无所知样,你可就罪上加罪了!”我胡萝卜加大棒对他说。

    “不是我干了什么坏事,是……不知道。反正您去了就知道啦!”王永战平呲着小虎

牙,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这小子肯定知道点端倪。可一个为父的,不能低三下四地跟儿子那儿抠情报。我横下一

条心:见了哈老师,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没想到哈老师那么年轻,像颗刚出英的青豌豆,清新而圆润。

    “这篇作文写得不错。”寒暄过后,她指着摊开的王永战平的作文本。我不动声色地扫

了一眼,上面用红笔写着“39”字样。我心中一阵兴奋,不亚于上大学时得了老师的好评。

    “我们准备把它当作范文,在各班轮流讲评……”哈老师笑吟吟地说,嘴角旋出一个很

好看的弧形。

    “这孩子最近比较用功……主要是老师教得好……”我很矜持地客气着。

    “但是,没想到昨天下午,王永战平找到我,哭了。他说那篇作文不是他写的,从头到

尾都是您口述的,连标点符号都是按您的意思点的,他说除了题目属于他,正确地讲,题目

是属于老师的,剩下的都与他无关……”哈老师的脸严峻起来,从一颗青豌豆变成了铁蚕

豆。

    我瞠目结舌,甚至来不及将那矜持的笑容从脸上收去。这个叛徒儿子!当面说得好好

的,背后竟然连老子都出卖了,在这个世界上,你还能相信谁?

    “我是想,这好比写大字描红……”我企图为自己辩解。

    哈老师用粉笔在桌上疾速地点了几下,显示出她心中的不耐烦:“您是好心,这完全可

以理解。但这是一件送给孩子的坏礼物,比揠苗助长还要坏!您教他虚伪,教他作弊……您

唯一可以感到庆幸的是:王永战平是个很正直很坦诚的孩子……”

    我呆呆地望着哈老师一张一合的嘴唇,几乎听不见她继续说了什么。我懂得她说的全部

道理,甚至比她懂得的还要多!听一个我上山下乡时她才出生的小姑娘,向你喋喋不休地讲

述人生哲理,悲哀中透着滑稽。

    但是你必须得听!不单是因为你的儿子出卖了你,主要是因为你没有理。把那些像蘑菇

一样长在阴湿处的诀窍,晾晒在这间充满粉笔气味的亮堂堂的教师办公室里,你必须承认你

的儿子要比你高尚。

    儿子比老子要高尚,这不丢人。败在自己儿子手里,比败在别人手里,要光彩得多。甚

至可以说值得骄傲!

    “老王同志,希望你不要为难孩子……”哈老师伸张正义般很严正地对我说。

    小姑娘,我不知道你结没结婚,但我敢肯定你没有孩子。不管你是哪一级师范院校毕

业,不管你学没学过心理学,我敢保证你还不懂得一颗慈父的心。

    “哈老师,关于这件事,您就放心吧!我现在想跟您研究的是——怎样在短时间内提高

他的作文水平。”

    哈老师支着下颌侃侃而谈。

    所有的老师都罗嗦,他们用同孩子谈话的习惯与成人对话。但你必须洗耳恭听,因为你

的孩子是她的学生,所以你也是她的学生。

    终于我们共同制定出一个详尽而循序渐进的计划。

    天气一天天炎热,考试像酷暑一样,迎面扑来。王永战平独立奋斗,作文成绩稳步上

升,已在一类苗和二类苗中徘徊。我很感激豌豆一样年轻的女教师。

    “爸,哈老师叫您明天到学校去一趟。”儿子又高深莫测地对我说。

    “什么事?”这一时期我严守戒律,绝无捉刀代笔之事。

    “不知道。这回是真的不知道。哈老师什么也没对我说。”永战平很诚实地望着我。

    “别人的家长去吗?”

    “都不去。”

    又是单兵教练!你可以对顶头上司不理不睬,但对孩子的老师的召唤,要召之即来,来

之能战。

    一切同上次几乎完全一样。充满了粉笔气味的教师办公室,孩子们不时喊着“报告”,

准军事机构的气氛。只是哈老师显著地憔悴,那颗青豌豆快被风干了。

    “您好。请坐。”许是因为儿子成绩见佳,哈老师对我比上次客气得多。

    “王永战平的作文进步很大,但要稳产高产地成为一类文,还需继续挖潜。”哈老师开

门见山。

    我知道,重点中学是一个很小的孔,儿子是一根蓬松的线。只有不断捻细再捻细,才有

希望钻进这根尖锐的针。

    “但是时间来不及了,我们已经进入了数倒秒的阶段。为了提高升入重点中学的比例,

我现在的方针是抓中间。枣核两头小,好学生有把握考上,差生努力也无济于事。王永战

平……”哈老师又习惯性地用手支着下颌。

    “他属于拉一把就过来,松口气就过去的人。”我很有自知之明地说。

    “对,时间就是分数,但单靠孩子个人的单薄力量已经不够了。小学生的作文,大致可

分为这样几类:写人的,其中包括大人小孩;写事的,具体又分好事坏事;写一次活动的,

比如过队日;写某种静物的,例如铅笔盒和彩虹;最后还有一大项目——写景,比方说冬天

的早晨………”

    我惊诧不已,心想这位哈老师是否为毕业班操劳过甚,将我混记为一位前来研讨的语文

同道?惟有我的儿子的名字不断被提起,仿佛浓雾中的街头,揭示这条路的大方向没有错。

    “您的意思是……”我问。“我的意思是请您在短时间内,以这些题目为框架,为您儿

子制作出十篇左右的范文,要求他背熟,并熟练地掌握掐头去尾、穿靴戴帽的这些技巧,能

够灵活运用这些素材,以不变应万变,争取考试时取得好成绩。”哈老师笑吟吟的,嘴角旋

出一个很好看的弧形。

    我骇然了!这就是几个月前那个清纯的女教师吗?“您是说,要我替……”我努力想再

确凿些。

    “是的,就是那个意思。”哈老师低下头,掸去了袖口上的一片白粉笔灰。

    沉默像一块墨布,笼罩在我们之间。我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仿佛贯穿了一个洞,嗖嗖

地透着冷风。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小心地问。

    “没有了。事已至此,只有这个办法可以在短时间内大面积地提高单位面积产量。在每

一个成功的孩子背后,都站着他们的家长……”哈老师很老练地劝我。

    “别的家长怎么打算……”我断定哈老师也同别人谈过。

    年轻的女教师轻轻地笑了:“也并不是所有的家长都能担此重任。有些没有相应的文

化,也就爱莫能助。有些虽有文化,但过于专一,并不能写出充满童心的文章。这就像书法

中摹传儿童的稚拙字体,并不是每个人都写得来……您还行,很像是孩子自己写的……”

    我不知道自己该骄傲还是该惭愧。

    “我立即开始着手做这项工作。请您放心。”我像一位士兵面对将军。没有什么转不过

的弯子,为了孩子,为了明天,我可以在原地先转180度再转180度的圈。

    “只是,我将怎样对孩子说呢?”我把这句话说完,心中那个洞就被茅草堵住了,这副

担子悬在空中,谁来承担?

    “这个您不用操心。由我来对孩子们说。您知道,孩子们听教师的话远超过父母。”哈

老师笑吟吟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忙不迭地点头,喷过特硬发胶的额发,都被甩了下来。

    孩子们最相信的人就是老师。

    “您这么年轻,就这么有经验,有办法,真不简单!”告辞时,我由衷感慨。

    “您过奖了。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教师是一个古老的行业,有许多秘不传人的诀

窍。假如您有余力,是否可以多制作几篇,支持一下其他同学?有些家长实在是心有余力不

足。”哈老师微微蹙起眉头,仿佛吹皱了一池春水。

    “好!”我很肯定地回答。

    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不动声色地像观察大熊猫似地观察我的儿子,他并没有什么显著

的异常。只是他的作文簿再不用我签字,而是明目张胆地抓起我的笔,签上“家长阅”。

    那一年,王永战平如愿考上了重点中学。

 

 

   

 

 

 

 

 

 

 

紫花布幔

 

 

 

 

    这封情,真难措词。梁阿宁写好后,交给丈夫沈建树,焦急地等着反应。

    沈建树看得很慢。

    尊敬的伯父、伯母:

    您们好!

    我是您们的侄女梁阿宁,常听父亲谈起您们和老家的事,觉得很亲切。以后有时间,一

定回去探望您们。

    不知老家今年收成怎么样?我的堂兄弟、堂姐妹们都好吗?我很想念他们。

    有一件事,想同您们商量:我有了一个男孩,现快半岁了,找不到托儿所。双方的老人

也没有精力帮我带。我马上就要上班,这件事太难办了。不知家中的堂姐妹们,可愿意到北

京看看,顺便帮我照顾一下孩子?

    爸爸常说起家乡人的淳朴和热心,我想,您们一定不会叫我们失望的。

    哪位堂姐妹来,请事先通知我,我到火车站去接她。

    “怎么样?”梁阿宁问。

    “还行。事情说清楚了。只是这么多年从没跟人家打过交道,临时抱佛脚,行吗?”沈

建树没多大把握地说。

    这正是梁阿宁心中顾虑的。父亲在老家只有这一个哥哥了,多少年不曾回去,也极少在

言谈中提到家乡。阿宁从没有回过老家,听妈妈说,那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至于伯父有几

个女儿,谁都说不清,只知他孩子多,生活困难,总不至于都是清一色的男孩吧!在找托儿

所、找保姆连续碰壁之后,梁阿宁好不容易想起这股可借用力量,能否成功也没有把握。气

可鼓不可泄,这种时候,不该说丧气话。

    “都怪你!都怪你!”粱阿宁的脾气变得很坏。

    “怪我什么?”沈建树不解。虽说已经习惯了妻子的思维逻辑,无论什么事发了愁,最

后总能找到他头上,但这一次,毫无来由。吃饱喝足了的费费,像个驯服的大熊猫一样,平

躺在床上,安静地看着他的父母。

    “要是你像外国的男人那样,挣回足够的钱,还用我扔下费费去上班吗?”阿宁说完俯

下身去亲她的宝贝儿子。

    沈建树吃了一惊。昔日的计算机软件工程师,何以短短半年,就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好

像不单将血肉,而且将魂灵,都给了这个胖胖的婴孩了。女人啊,真没法说。

    “我看就这样发吧。死马当活马医。找保姆和托儿所的事,我也不放松,双管齐下

吧。”沈建树安慰着妻子。

    阿宁找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路途遥远,可别半路上磨坏了。然后像小学生默写似的,一

字一蹦默念着,写下那个偏僻闭塞的小山村的名字。

    “不管怎么说,我还有个老家。”她略有点得意。

    沈建树没话。他祖辈都在城市。只有那些从父辈才进城的人,农村才有一个悠长的根。

    阿宁原以为像科学没有祖国一样,以后的人也没有籍贯这个概念了。想不到,一条小小

生命的问世,竟把她同那个古老的地方联系起来。那些从未见过面的亲属,会理会她的呼救

吗?她在信中把北京的美好,着实描绘了一番,不知是否能够产生足够的诱惑力?再有,她

有意识地几次三番提到了爸爸。爸爸是乡下亲人们的骄傲,他们不会太怠慢爸爸的女儿的。

    该写的都写上了。想一想,还有什么更充足的理由?对了,给外地的爸爸妈妈写封信,

请妈妈以爸爸的名义给老家施加点压力。

    现在能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等待。

 

    沈建树锲而不舍地为费费寻找归宿。找亲戚,这是没把握的事。阿宁一厢情愿。社会上

到处人欲横流,几句好话就有人给你帮忙?还是走正经途径保险。

    附近没有托儿所。远处有,但又不要三岁以下的婴儿。于是只剩下找保姆一条路。

    “请问家庭服务员介绍处在……”墙角下晒太阳的老头年岁挺大,沈建树特地大声说。

    “在这儿……”老头的反映竟相当敏捷,他不是听清了,而是从沈建树皱皱巴巴的西服

和焦灼的眼神中看明白了,用镶着铜头的拐杖捅了捅地。

    轮到沈建树吃惊了。地是水泥的,被太阳烤得暖暖烘烘,像是个巨大的饼挡。站在上

面,感到一股股热气蒸腾,倒挺惬意。介绍处难道是座地下宫殿吗?

    介绍处果真设在这座高层住宅的地下室里,房间格局完全同居民住家一样,给人一种家

庭的气氛,沈建树觉得亲切,预感到自己将得到帮助。

    “我们有一个孩子,他妈妈产假就要满了,要上班。我们需要……”

    “知道。知道。”负责接待的女同志,态度和蔼但却不容置疑地用手势,截断了沈建树

的活,“我很愿意帮助你。这是表格,你填一下。”

    沈建树乖乖地填了表,当女同志往回放表的时候,他看见铁皮柜几乎挤满了。

    “请问,什么时候……”

    “这可说不准,也许一年,也许半年,也许三个月,但这种情况很罕见。要等。僧多粥

少。服务员的来源很有限。农村富了,没有人愿意出来侍候人。来的也是各有动机。比如旅

游的,北京最贱的旅馆一天要几块钱?住上半年,哪都逛遍了,合算。再比如想学点东西

的,什么外语呀,缝纫呀,北京有各式各样的补习班,有些雇到老教授家,本身就是学校加

图书馆。……”

    沈建树听得脊背发凉,这样的保姆,他可雇不起。忙打断说:“请问,除了您这儿,还

有哪管这事?”

    “就我们一家!想不依靠我们,那你可大错特错了。建国门那有自由市场,你可以去试

试。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前几天有这么回事,有人从那找了个保姆,说得好好的,头三天还

真勤快,到了第四天,你猜怎么着?”女同志停下话头卖关子。

    沈建树尴尬地赔着笑脸。他知道结局好不了,又不愿妄加猜测。女同志得意地告诉他:

“屋里东西被连锅端了不说,连孩子都一块卷跑了……”

    沈建树道着谢,逃似的离开了地下室。他后悔没有早想到这一步。要是他和阿宁在登记

结婚之前,先到这儿填个表,这会儿也就不必如此抓瞎了。

    只得到“人市”上去撞撞运气了。沈建树小心翼翼地扶了扶眼镜,好像他不是去跟人打

交道,而是要踏入雷区似的。

    人市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恐怖,都是些普通的人,有的还相当落魄,沈建树多了几分信心。

    “侬要雇阿姨?”有人迎上来问。

    沈建树摇摇头,目不转睛地往前走。他打定主意,凡是主动找上门来问的、一概不理。

因为这更像是一个陷饼一个圈套。终于,他在人群外围发现了一个小姑娘,既不时髦也不漂

亮,这使他很中意,心想阿宁也会满意的,就径直走过去问:“给人带孩子,你干吗?”

    “嗯哪。”小姑娘回答得很简捷,很实在。

    沈建树觉得一切比预想得顺利,高兴地介绍说:“我有个孩子,叫费费,快六个月了,

很结实,一点也不爱哭……”

    沈建树突然发现小姑娘有点心不在焉,循着她的目光看上去,见另一个与自己年龄打扮

相仿的男子,也朝这里走来。真是僧多粥少呢!他不禁暗暗叫苦。

    小姑娘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忙稳住他说:“我很喜欢费费呢,只是你们家的其它情况

我还不了解。”

    “您是指哪些方面?”沈建树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指的是家庭出身还是工作单位,慌乱

中竟将你换成了“您”。

    “你们家有彩电吗?有冰箱吗?有双气吗?不过现在天暖和了,有没有暖气倒不很重

要,煤气可一定要是管道的……”

    沈建树略一沉吟,后来的小伙子忙接上去说:“我家有,都有。”

    小姑娘挺讲义气的,面孔还对着沈建树,等他回答。

    “我也有。”沈建树一咬牙,撒了个谎。他家没有管道,是煤气罐。

    小姑娘好像有点为难。忽又想起最重要的一条:“住房呢?”

    “两室一厅。”那男子答。

    这一回,沈建树再不能撒谎了,他嗫嚅着:“我们只一间,但也是独立单元。”

    小姑娘听了这话,有些惋惜地说:“那我就不去你家了。一间屋请保姆,叫我住哪呢?”

    “我们的走廊挺宽敞,放个单人床不成问题……”沈建树还想最后挽回。

    “怎么能让人睡走廊里呢?我那个孩子的情况是这样的……”那个小伙子插进来。

    小姑娘调过头,同她的新主顾交涉。

    怎么办呢?可怜的费费!倒霉的费费!

 

    沈建树只得加入热切等待的行列。

    挂历上有一个用红笔圈起的日子,那是阿宁产假满了该上班的日期。像个负隅顽抗的土

围子,它前面只剩几个不多的黑色士兵在英勇抵抗。

    “这些乡下人,把邮去的路费贪污了不算,连信也不回一封!”阿宁气愤地说。

    一天天过去了,信还是没来。

    来了一封电报:

    “X日X次接小髻”

    “髻”字是人工手写的。在一行电子计算机打出的拘谨字体中,显得大而懈怠。

    这个字怎么能当名字呢?髻是女人头上挽的发鬏,看这名字,该不是个古色古香的农村

大嫂吧!也许,她有一头悠长的黑发?

    对这位即将到来的亲戚保姆,阿宁只知道这些。北京站浩如烟海,惟一可依靠的,大约

就是阿宁和小髻同属一个爷爷,兴许有血缘的感应。

    “你是小髻吗?”阿宁在站台出口,向所有她认为可能是小髻的乡下姑娘(不管有没有

浓黑长发)打招呼,年龄范围大约控制在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除了名字,她对这个堂妹几

乎一无所知,乡下人多半老相,宁可错问一千,不可漏问一个。然而阿宁还是错了。车站出

口有好几条通道,她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终免不了遗漏。不由得后悔起来:应该举

一个木头牌,上书“接小髻”。又一想,谁知道这个小髻识不识字呢?

    出站口冷清下来。阿宁有点急了:一个乡下姑娘,若是碰不到接的人,心里不定多么害

怕呢!忙掏出站台票进站去找,一边又埋怨自己糊涂:人生地不熟的,那小髻是不会自己出

站的,没准正蹲在月台上哭呢!

    月台上安安静静,好像刚才嘈杂的人流不是从这里发源的。零零散散几个负重过多的旅

客,将身体弯成S型,艰难地移动着,哪个也不像是小髻。阿宁不死心,挑了一个嫌疑较大

的,迎上去问:“你是小髻吗?”

    “小鸡?还是小鸭呢!”旁边的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地回答,把无人来接的怒气,发泄到

阿宁身上。

    无端受到抢白,阿宁白皙的面孔腾地红了,却不知该如何回敬这种粗鲁的人,只得返身

出站。站台口已聚集起接下一趟列车的人群,其中也并不见面容焦虑黑发浓长的乡下姑娘。

    阿宁焦虑之中平添了怨忿:这个小髻!明明大家互不相识,也不把事情办周到一点。起

码要在电报上写明穿什么衣服有什么特征吧!你以为北京也像你们家那个小村子一样,站在

门口就能看清大路?

    怨忿归怨忿,当务之急还是找人。阿宁烦躁地仰头看钟。人真怪,一到了火车站,使不

再看自己的手表,而只相信那座像珠穆朗玛峰一样高耸的大钟。

    时间过去的还不多。小髻就是出了站台,也肯定不曾走远。阿宁开始在站前广场上寻找。

    北京站是一个缩小了的世界。到处都是人、物品和五花八门的语言,搅缠在一起,令人

眼花缭乱。正是薄暮时分,暗色已经像潮水似的漫了过来,路灯却还没到亮的时候,于是竟

成了都市一天中最混饨的时间。拂面而来的人脸像一张张灰色的圆饼,此起彼伏的人流裹胁

着阿宁来回乱撞……她没有目标地碰着运气。此刻可以凭借的,只有她和小髻那四分之一完

全相同的血统了。

    可惜,爷爷的在天之灵,不肯保佑他这一双没有见过面的孙女。阿宁一无所获,吃力地

倚靠着一根粗大的廊柱,胸前胀动不安。准是费费饿了。母亲的乳房是孩子的粮仓。

    这个小髻,肯定有点傻!再不就是莽撞得出奇。不在月台里等,又不在出站口停留,自

己乱跑,出了事自己负责,与阿宁无关!

    费费,别哭了。妈妈就回来了。

    阿宁离开了火车站。

 

    阿宁用钥匙打开门,没见到人就嚷:“费费,费费——”

    沈建树抱着孩子走过来。

    “真倒霉!转了一晚上,也没接到什么小髻,谁知道她到底来了没有!”

    建树笑笑:“已经来了。”

    阿宁一惊。尽管她在火车站找人耽搁了时间,小髻到家的速度也够快的。她越发急着去

见这个堂妹。

    走进里屋,她惊呆了。

    哪里是什么小髻,分明是十年前的自己!

    白衬衣,蓝裤子,一双黑布鞋。在城里自然显得很土气,但这种曾风靡过整个中国的服

装,也自有一种安宁端庄的美。更不消说,它是穿在如此美貌的一个少女身上。

    略显圆形的瓜子脸,像蝉翼一样黑亮的眉毛,单眼皮的杏核眼,小小的鼻梁周正而挺

直,嘴唇红艳艳的,像刚吃过紫色多汁的水果。她的眼睑低垂,带着乡下人的羞涩与不安,

听到声响,将长长睫毛的眼睛缓缓抬起,像受了惊动的小麋鹿,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阿宁对这张脸简直太熟悉了。多少年来,她无数次在镜子里看到她。看到她快乐时的模

样,看到她故意生气时的模样。(真生气时,就没有心思照镜子了)看到她的皮肤怎样显出

折痕,眉毛怎样稀疏浅淡,眼角怎样网起不易察觉的纹缕……对于这一切,她倒并不怎样伤

心。她有事业,她有费费,有时竟感到一种奉献的快意。但这些突然像魔术一样复员了,一

张酷似她的然而却极年轻蓬勃的脸,正旋着同她一样的笑靥,向日葵一般地迎着她。

    小髻真聪明。一个人这么快就从火车站找到家来了。阿宁心中暗自赞叹。她不愿意跟太

笨的人打交道,那简直是对人的精力体力的最大浪费。但一个佣人,这样年轻伶俐,恐怕未

必是什么好兆头。以后倒要严加管束。

    小髻沉浸在惊奇之中。自从坐上火车,她就不停地想象这位没见过面的堂姐是什么样

子。想不到堂姐竟长得这么像自己的亲姐姐,就像一千年前就认识一样。

    “小髻,想不到你到家比我还早。”阿宁夸奖着,“路上辛苦了吧!”

    “姐,一路打听,按信皮上的地址,也不很难找。要是在火车站碰上,我一准能认出

来。你……,长得太像咱姑了……”小髻本想说咱们俩长得像,怕阿宁姐不爱听,便说起了

她们共同的姑姑。

    姑姑?可能有一个吧?记得前几年因病去世了,爸爸还寄过钱。阿宁有点不悦,她已经

老到那种样子了吗?

    小髻还以为自己说了一句很得体的恭维话。把同辈人比成长辈,是很尊重的。

    不管怎么说,小髻千里迢迢赶来,救了燃眉之急,阿宁还是很高兴。

    火车厢特有的烟霉汗酸气,从小髻身上发散出来。也许还有什么寄生的小动物。阿宁第

一件事是带小髻去洗澡。

    澡堂里真是天下最平等的地方。女人们取下胸罩、腹带、头饰、项链,披散开头发,赤

裸裸地站在水的帘幕之下,像每个人最初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无遮无掩。女人们在不动声

色地打量着,比较着,评判着自己与别人。发育尚不成熟的少女,虽然挺拔,却像还没熟透

的青果子,显露出过于分明的棱角。生育过多的老妇们,松弛的腿和臀几乎分不出什么界

限,下垂的腹部围裙般的耷拉着,线条糊涂混乱,令人感到人生的悲哀。惟有成熟的姑娘们

和少妇,才是浴池的公主与皇后。

    小髻很脏,也许自出了娘胎,也没用过这么多热水洗过澡。阿宁用带着香味的浴液,毫

不吝惜地朝她泼去,浴液刹那间变了颜色,香味俱失,褐色的汁液像咳嗽糖浆一样粘稠,汇

成一道道小溪流下。

    终于小髻身上能搓起泡沫来了。雪白轻盈的香泡沫,云彩一样簇拥着,像给她穿一件纱

衣。当着这么多人赤身露体,虽说都是女人,小髻也不习惯。刚开始,她不停地用手捂着

胸。阿宁要帮她搓脖子,洗后背,她的手只好放下。慢慢地也就习惯了。水温暖滑爽,待到

阿宁拧大龙头,让瀑布一样的水流将小髻冲洗干净,全澡堂的女人们,只要她不是瞎子和存

心嫉妒,都惊叹起小髻的美丽和健康了。

    这是单位的浴池,人们多半熟识:“这是谁呀?”有人羡慕地问阿宁。

    “是我妹妹!”水声哗哗,阿宁用压倒水声的嗓音说。

    小髻实在是太像年轻的阿宁了。脸庞像,身段像,所有的地方都像。这是造化的功劳。

阿宁好像隔着历史的水雾,在观察年轻时的自己,不由得发出感叹。

    “走吧。”阿宁催小髻。

    这么多的不用柴烧自天而降的热水,多舒服呀!小髻本想再冲一会,想到来时妈妈说过

要听姐姐的话,就跟着出来了。

    出了浴池,该换衣服了,阿宁像变戏法似的拿出内衣外衣,要小髻从头到脚换个彻底。

    “姐姐,这使不得。怎么好都用你的?”小舍忙推辞。

    “自己姐妹,还说这些见外的话干吗?再说,这些衣服也都是我不能穿的。”阿宁说的

是实情,但还有一个理由她不曾说出:妈妈说过,乡下人身上有虱子。

    那个肮脏土气的小髻丢在浴池的污水里了。走回家的小髻洁净而芬芳。

    “小髻很漂亮,是吗?”阿宁抽空问沈建树。一间屋子半间炕的,小小房间住进这么一

位姑娘,她索性先给丈大打点预防针。

    “你连我也不放心吗?”沈建树难得地红了脸,“我只是觉得,她穿了你以前的衣服,

简直同那时的你一模一样。”

    “那我现在怎么样?”阿宁希望听到丈夫的恭维。

    “你现在也很美。只是比以前稍微……”建树谨慎地挑选着字眼“稍微疏松了点,像一

个堆起的雪人,叫人忍不住要拍打拍打……”

    小夫妻说笑着,为小髻在走廊里铺了个小小的床。

    墙上楔进一颗钉,牵起一根长长的铁丝。再挂上帘子,小髻的床就成了一间独立小屋。

夜里正屋的人出进,就看不到小髻了。

 

    阿宁给了小髻几块钱,叫她上街去买块布缝帘子。

    小髻在街上走。看看别人,又看看自己。忍不住偷着笑。人们再不像头一天下火车后像

看怪物一样打量她。不就是一身衣服吗!小髻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走进商场,人可真多。阿宁说过几天抱上费费,领小髻去动物园。其实动物有什么看头

呢?山里什么动物没见过,养在园子里的动物,还能有活性吗?到城里来,主要该看人,城

里人比乡下人好看多了,那么多衣服式样,真叫人眼晕。小髻忽然发现对面走过来个姑娘,

不用正眼看人,却一个劲用眼角瞟她,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哼!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

你呢?话是这样说,小髻还是没勇气直视人家,便闷着头往前走。

    铛!小髻和那女孩子脸对脸地撞到一块,只觉得冰凉一片。原来,商场的一侧墙壁是一

面巨大的镜子,小髻同镜子里的自己贴到了一起,不由得又惊又喜:那就是自己吗?小髻没

照过这样大的镜子,连自己的鞋子和土袜子上的花都照得进去,在家时只有个鹅蛋镜,还不

敢当着人照。小髻回转身,快步退到商场门口,慢吞吞地往里走,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前

方。这一回,她看清楚了,对面那个美丽的姑娘,也微笑地看着她,一步步朝她走来。同四

周乱纷纷熙攘攘的人群相比,这姑娘一点不逊色,还要比她们强呢!

    “扯块布。”小髻兴冲冲地对售货员说,还微笑了一下。心情好的人,对谁都充满善意。

    “要哪块?说清楚点。”售货员可不那么容易被感动。

    “要那块。”小髻一眼就看上一匹绿叶红花的布。

    “你刚还说这布没人要呢,马上就来了买主了。乡下人,还是喜欢这种花红柳绿的。要

几尺?说话呀!”

    “不!不!我不要了。”小舍像被人识出身份的逃犯,慌不迭地离开了柜

    “神经病!”两个售货员一齐说。

    真奇怪,他们怎么就认出小髻是乡下人呢?也许是小髻的外地口音太重了。

    在街上走走,小髻重又恢复了信心,她走进另一家商店。没有那种绿叶红花的布,小髻

看中了另一种,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一个人买。小髻明白了,这布也是买不得的。城里人怎

么这么不识货呢!小髻很怨恨。却也不敢由着自己的性子买,钱是阿宁姐给的,买回也该符

合人家的心气。小髻这一次学乖了,站在一旁静静看。人们都在买一种紫色的花布,底儿是

紫的,花是紫的,深紫加浅紫,像一大片夏天的马莲花。只是每朵花都不完整,好像被谁掐

去了一瓣。小髻不喜欢这花布,但也说不上太嫌恶,大家都买,她也决定了买这种。“哟!

小髻买的花布又雅气又新潮,真是很有眼光!”阿宁惊叹起来。

    小髻反倒有点后怕。若是真买回绿叶红花,阿宁姐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现在我来教你怎么给费费喂西瓜。费费是一年到头要吃西瓜的。今年的西瓜还没有下

来,这是从冷库里买出来的,先用羹匙把瓤刮在瓷碗里,再把瓜籽挑出去。一定要仔细。然

后用纱布过滤,才能用瓜汁喂费费。羹匙、纱布、奶瓶、奶嘴,一定得煮开消毒……”

    阿宁手把手地教小髻,末了还要抱着双臂看小髻单独做一遍。她很严格,特别是在卫生

方面,简直近乎苛刻。

    “都是亲戚,不要搞得这么盛气凌人。”建树暗下劝阻道。

    “你认为,我是缺一个漂亮的妹妹,才把小髻从那么远的地方找来吗?”阿宁缓缓地说。

    阿宁习惯了做一个优秀的工程师,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现在学着做主人。

    阿宁变得格外勤快。假如平日擦地只擦两遍,那么在给小髻示范时,她一定拖三遍。她

希望小髻比她更勤快。

    做主人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以前你看到什么事该干,就得站起身去干。现在不用了,你

只需要说出来,自有一双勤劳的手替你干。你要觉得不好,还可以让她重干。

    这很惬意。指使别人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但阿宁多少有点不习惯,她察觉堂妹并不是那

么心甘情愿争先恐后地干,你说一说,她动一动。有时你连说几遍,她才去做。而且并不全

令人满意。

    难道是自己对她不好吗?这几天阿宁还在家,活基本上是两个人干,等她上了班,全部

家务落在小髻身上,像这样的工作态度怎么行?因为小髻远道而来,阿宁在伙食上特地搞好

了一些,破旧衣服也给了她,还要怎么样呢?

    阿宁细细琢磨着,她需要调动起小髻的积极性,最好能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把

阿宁想到没想到的活计,都主动干好。

    “姐,你要在老家,就不叫这名字了。”小髻说。她又想家了。

    “为什么呢?”阿宁想不通,那个遥远的小山村,怎么还管得着她!

    “有家谱啊!梁氏宗族谱,蓝皮黑字,可贵重了。咱们这一代女孩子,名字中间一个字

都是小。我这个‘髻’字,还是老辈给起的呢!”小髻很愿意同堂姐说老家的事,这是她惟

一可炫耀的知识。

    阿宁确实被唬住了。想不到远在她出生之前,在数千里外的一处穷乡僻壤,就把她名字

的一部分确定下来了。她觉得有一股无名的力量,企图主宰她。

    “那么费费在家谱上该叫什么名字呢?”阿宁立刻想到她的孩子。

    “费费是他们沈家人,该去查沈家的家谱啊!”小髻觉得好笑,那么聪明的姐姐,怎么

糊涂了!

    沈家家谱?沈家有没有家谱还不知道,城里人谁还保存这个!就是有,八国联军攻占北

京时没烧,也叫红卫兵给烧了,沈费费的命名极其简单,费时费力费钱,仅此而已。

    阿宁觉得自己愚昧,竟对这种落后的东西这么感兴趣。家谱与她有什么干系,她不叫梁

小宁而叫梁阿宁,这么多年不是活得兴旺发达?这名字不是写在毕业证、职务聘书以及所有

严肃而正式的登记表上吗?梁氏宗族谱上的老祖宗们,谁又曾使她的生活轨道改变过一分一

毫!

    真好笑。也许人对所有有关自己的事,都感兴趣,听过之后,才觉出是无稽之谈。

    小髻很伤心,自己以为那么神圣亲切的东西,阿宁姐竟一笑了之。她想念那个温馨平和

的小山村。老牛迈着缓慢的蹄子,路边的野花被踩倒后,一场小雨,就又直楞楞地挺了起

来……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是亲戚,哪里像城里的人,见面都只称呼名字……

    阿宁对小髻的手脚迟钝,刚开始以为是懒。小髻是大爷家最小一个女儿,穷人也有娇女

嘛!后来才发现不是。小髻上过初中,手脚也蛮伶俐,轮到给她自己缝紫花布帐子,就干得

又快又好。阿宁继而认为是小髻眼里没活。比如费费的衣服,阿宁认为要一天一洗,就是没

有明显的污渍,也要去去奶味和汗气,小髻嘴里不说,脸上的神气却不以为然,洗的时候也

不用心,只在水里荡荡了事。

    这不行。也许每个人头脑里有一条对待清洁和舒适的衡量线。有的人认为地面有一片碎

纸屑就算不干净,需要拿起召帚打扫。有人则不然,满地碎纸,跟抄了家似的,他们仍旧安

之若素,觉得蛮好。乡下人,屋里屋外到处见土,很难觉得这四白落地的房子,还有什么必

要打扫不停。

    要想办法提高小髻对洁净的热爱。阿宁自以为抓住了症结,耐心地告诉小髻:这是浴

液,这是洗发液,这是护发素,这是油污洗净剂,这是玻璃洗涤灵、这是除臭剂……

    小髻紧锁眉头地听着,记着。这么多瓶,瓶子都很漂亮,里面装的水,颜色也差不多……

    她依旧像算盘珠子一样,不拨不动。阿宁几乎气馁,培养一个精干的可人意的保姆,真

比培训一个合格的程序设计员还难!后院不稳,她怎么能安安心心地上班!该优抚的优抚过

了,胡萝卜既然没用,只有用太捧了。于是,她硬起心肠,训了小髻几句。

    “不是跟你说过几遍了吗,挤瓜汁的纱布一定要煮开,你怎么只烫烫就算完事。这我还

在家呢,要是看不见,你更不知要省多少事呢!”

    小髻哭了。眼睛大的人,泪珠也大,沉甸甸地落下来,像久旱之后的雨。

    “就算小髻不对,你也完全可以和气些嘛!”沈建树干心不忍。小髻太像年轻时的阿

宁,使他生侧隐之心,好像成了妇人的阿宁,在训姑娘时的阿宁。

    阿宁还气鼓鼓地不肯松动,倒是小髻自己使事情有了转机。

    “姐,你这儿我不想呆了。我来时带了回去的路费,我娘说要是给姐帮不上忙还添乱,

叫我早些回去。”

    天哪!这哪行!找保姆的种种艰辛困顿,霎时涌上心头。阿宁这才发现自己铸成大错,

官逼民反,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阿宁立刻软了下来,得想个办法,无论如何也得把小髻留下来。亲不亲,一家人吗!可

这个弯子也不能转得太急。不然,以后一有风吹草动,小髻总拿出回家这杀手铜要挟人,阿

宁可受不了。

    事已至此,阿宁索性把话挑明了。大家老在一团温情脉脉的亲戚情份里裹着,反倒把简

单的事情槁得复杂了。主意已定,她先把毛巾递给小髻擦泪。然后拿出几十块钱。

    “小髻,姐姐刚才说话声重了点,你受了委屈,姐姐给你赔不是。”

    小髻止住了抽泣。不管怎么说,姐姐年纪大,能给她服软,她也就知足了。

    “你真要想家,要回去,我也拦不住你。”阿宁叹了一口气,自己的眼圈也不由得红

了。并不完全是为了出感情效果,小髻真一用于走了,她可实在是求告无门。

    “你是我请来的客人,回去的路费哪能让你自己掏,真要走,你就拿上吧。”阿宁把钱

往前推推。

    小髻手像火烫了似的往回缩。来时妈嘱咐过,要听姐姐姐夫的话,别惹人家生气。远的

不说,你叔叔这些年常接济咱家,这回你婶子也来信说叫你去。你得对得起人!现在这么跑

回去,该怎么和家里人交代!

    “姐,那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小髻怯怯地说。

    “剩下的,是你这几天的工钱。都是自家姐妹,还没来得及商量具体的数目。你也别嫌

少。”阿宁声音冷淡地说。不在这几个钱。她不愿叫人家说自己占一个乡下姑娘的便宜。

    “这,这怎么成?我是来给姐帮忙的。姐愿意,就给几个零花钱。不给也应该。小髻绝

不是冲钱才来的。”小髻慌忙地往回推钱,神情十分真挚。

    阿宁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原来症结在这里!古老乡俗,耻谈金钱,亲友问的互助,

完全是无偿的。愿干就干,不愿干谁也说不出什么。小髻一直以为她是在姐姐家作客,哪里

来的踊跃工作姿态!

    阿宁连叫自己糊涂,也许怪自己那封求援信太含混,谁知乡下人竟按着自己的逻辑去理

解。亲戚归亲戚,帮佣归帮佣,要想处下去,第一是要把这条界限搞清楚。

    阿宁拉开抽屉,找出她和沈建树的工资条,递给小髻:“你看看。”

    字条是细长的一条纸带,密密麻麻都是数字,小髻看不懂。

    “你就看最末尾这个实发数字。”阿宁指点她。

    嗬!真不少哇!怪不得城里人可以这么讲究,挣得钱一个月抵乡下人一年了。小髻的家

乡至今还很穷困。

    “别看挣得多,城里的开销也大。吃穿用,房租水电,费费的奶粉桔汁,都从这钱里

出,四下里一分,也就不多了。城里人有城里人的难处,不像乡下,烧柴吃菜都不花钱。”

    小髻点点头,阿宁姐说的是实话。城里什么都要钱,连楼下掏垃圾的老头,还一个月收

五毛钱卫生费呢。

    “要是我每天在家带费费,便一分钱也没有了。”阿宁把自己那张工资条团成个球,桌

上只剩下沈建树那张孤零零地趴着。

    “所以,我得上班。你帮我带费费,就是你付出了劳动,我该给你钱。至于多了少了,

咱们可以商量,这是你应该得的,何必推辞呢!”

    小髻愣愣地听着,觉得姐妹间怎么这样生分。私下里又觉得挺好,要不谁都愿意歇着或

是玩,这样干活也有劲了。

    姐姐妹妹推让了一气,小髻还是把头一个月的工钱预收下来了。

    阿宁很高兴。这样小髻再不能动不动就说走的话了。再者,她把小髻的工资定得比街上

的保姆们要少,小髻还挺知足。这样双方都好。

 

    费费今天穿了一套白兔服。雪白的棉绒布,配上带长耳朵的白兔帽,真像只胖兔子呢!

小髻爱给费费穿好看的衣服,心里又有点不以为然。有钱打扮十七八,没钱打扮屎嘎巴。像

费费这么大,正是屎嘎巴的年纪,却有这么多衣服。乡下孩子,十七八了,也没几件囫囵的

衣衫。城里人和乡下人,真是不能比呀!等自己什么时候回家走,跟阿宁姐姐说,把费费穿

剩下的衣服给上,拿回去,可以送人,也可以留着……小髻想到这儿,脸红了。虽说屋里没

人,还是觉得挺不好意思,看看费费,费费正张着手要她抱。小髻抱上他,思绪还沿着刚才

的坡往下滑:日后我也会有一个孩子,甭管是男是女吧,也穿这件白兔服,只是衣服里头的

人不一样……再以后,费费长大了,上大学、出国、研究生、当博士……另一个孩子呢?上

山割草,下河捞鱼,长大了日日种田,识得几个字,终于也忘光了。在低矮茅屋中过一辈

子……小髻已经记不得羞怯,她被自己设想到的这种铁定的结局震撼了,这是不会错的,没

有世界大战那样的变化,事情就不会是两样。

    费费因为无人理睬,哭了起来,小髻一摸刚刚换上的白兔服尿湿了,不由得火了起来。

这孩子,生在福地福窝,还这样不知足!她气得直摇晃费费。她不敢打费费,就是家里没人

也不敢打。一是阿宁姐对她那样好,不该背着她打她的孩子,二是费费挺招人喜爱的,她舍

不得打。但这一刻,她真火了,手上使劲,下死命摇费费。费费刚开始觉得挺好玩,止住了

哭声,随着前仰后合,一会发现事情不对,哭声再起,颇有点受了惊吓的意味。小髻不敢再

晃,赶紧哄他,又给费费换上一套小小的猎装,抱他出去玩。猎装上绣着一架小小的雪橇,

雪橇上蹲着一个小小的猎人,拿着一支小小的猎枪。猎枪小到绣不出上面细微的机关,看起

来像一根棍子。

    暮春的阳光明晃晃的。费费伸出手去,在空中乱抓。他看见空中飞舞着许多金色的小蜜

蜂。当然以他的年纪,还没见过蜜蜂,只知道是一种毛茸茸的有着许多纤细毫毛的飞虫,如

果说他看到的是些金色的苍蝇,也可以。

    小髻在头顶部梳着一根长长的独辫,垂到颈部又弯折回去,将辫梢隐藏在茂密的发丝

中,从侧面看,像在后脑挽着一个巨大而柔软的环。她的头发很好,这么长的辫子竟丝毫看

不出细下去的趋势。发式是阿宁姐为她设计的。起初她不习惯把额头露出来,总爱留稀疏的

发帘,直遮到眼眉。“你的前额这么漂亮,为什么要怕别人看呢?”阿宁不解地说。于是小

髻顺从地把头发一根不剩地甩到脑后,露出光洁得像剥了壳的鸡蛋青一样的额头,她现在有

一种特殊的风度了。柔软的腰肢像春天的柳枝,随风俯仰又很有韧度,臂弯里托着费费这个

胖胖的小猎人,像擎着个精致的洋娃娃。

    看自行车的老太太正在同卖冰棍的老太太聊天:“听说了吗?人肉包子!弹棉花卖网套

的乡下姑娘,进城来叫人给害了。刚开始谁也不知道,后来您猜怎么着?”

    卖冰棍的老太太惊恐地瘪着嘴,好像刚被人强迫她吞了一口苦冰棍。

    “咳!有一天,有一个人,突然从包子里吃出一块带指甲的肉!”

    小髻听不下去了。到处都在糟蹋乡下人。再说这个故事也太可怕。可别吓坏了费费。她

正要走,却被看车的老太太叫住了:“姑娘,你是给那家看孩子的吧?”

    小髻尴尬地停下了。老太太怎么认出她是给人看孩子的呢?她穿着打扮举止,不是都很

像一个道地的城里人了吗!又一看,老太大的手指正斜指着阿宁姐家的楼房,看来老太太是

这儿的老熟人了。在熟人面前,就没什么可装模作样的,人家什么底都知道!以后,抱着费

费到远处去!

    小髻不情愿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又补充道:“那是我姐姐。”

    “知道。都说是姐姐,还不如外边请的保姆呢!”老太太颇有含意地眨眨眼。她的眼睛

很小,加上有几根倒翻的睫毛遮掩,除了略见发红外,看不出深浅。

    这是什么话!难怪姐姐三番两次告诫小髻不要同外边的人瞎聊,人多嘴杂,有些人专门

爱刺探别人家的事。

    小髻转身要走。看车老太太受了冷淡,反倒很高兴。她喜欢嘴严实的人。

    “劳驾你给帮个忙,帮我看会车,我有个事出去一会。这事不难,规矩是后收费,谁往

外推车,你收他二分钱就成了。”

    “这……”小髻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只怕因此委屈了费费。回头一看,费费正用小手将

自行车的铃铛抹得亮闪闪。“大妈,您可得快点。一会我还得赶回家做晚饭呢!再有,这取

车要什么凭证不?”受人之托,总要把事办得稳妥些。

    “不要凭证。只要他是拿钥匙,不是拿老虎钳子打开的车锁,就行。”老太太掩饰起自

己的满意之色,又格外补充了一句,“看车这活没个定数。多呀少的,就那么回事。”说

罢,扭呀扭地走了。卖冰棍的老太太,可能觉得同个年轻的姑娘没什么好聊的,也推起吱吱

响的冰棍车走了。

    到处都是车,列得很整齐。新车的车圈亮得像镜子,旧车就要柔和得多。小髻抱着费费

挨个按车铃。有的脆亮,有的暗哑,还有的干脆默不作声,按得重了,才发出生涩的嘎嘎

声。车多车架少,先来的车就有一个固定的位置,钢筋凹成的弯曲,像牙糟一样将车轮咬合

在其中,结实而牢靠。多余出来的车,只好弧零零地挤在队阵之外,显得凄凉。小髻可怜那

些车。都是一样的车,为什么早来的就有位置,晚来的就丢在一旁?车跟车,怎么就那么不

平等!

    一场电影散了。小髻忙得够呛,她不知道看车大妈并未走远,正在僻静角落里清点着出

入的车辆。

    “大妈,这是收的存车费。”天色不早了。小髻交待清楚,抱起已经呆腻了的费费,预

备赶紧回家。

    大妈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钱箱。凭着对硬币特有的直觉,不必点算,就知道同存车数是

相符的,不禁为自己识人的眼力自得。她伸手拉住小髻:“我姓田。住的离这儿不远。我打

第一眼见你,就喜欢上你了。也许是咱们有缘。”

    小髻笑笑。田大妈的手背很硬,手心却是软的。只有那种生性绵和后来却经了许多磨难

的女人,才有这种外刚内柔的手。

    小髻愿意有个人同她聊聊。田大妈好像随口问起她的种种情况。她都照实答了。

    “你又带孩子又做饭,主人家一个月给你多少钱呢?”

    “二十。”小髻回答。

    “没给长过吗?”田大妈露出骇怪的神色。

    小髻摇摇头。

    “太少了!姑娘,你也过于老实了。头一个月二十,以后是要给长工资的。这是规矩。”

    小髻不知道这规矩,原以为二十块钱就够多的了。谁想自家的姐姐还不如外人!她的心

发冷,不急着回家了。

    “回去跟你那个什么姐说说,要长工资。她要是不给,你就不给她干了。”田大妈打抱

不平。

    这恐怕不成。少给就少给吧,姐姐不仁,小髻不能不义。以后,自己的力气节省着点,

不给她家那么尽心尽力就是了。不管怎么说,阿宁还是姐姐,家丑不该外扬。小髻摇摇头。

    田大妈心里很矛盾。她喜欢这姑娘的厚道,可人心隔肚皮,也许是故意装的呢?便说:

“那边商场来了新式样的衣服,你不去看看?”

    “我有。都是姐姐给的。”小髻不知怎么觉得有点对不起阿宁,赶紧表白,给姐姐说句

好话。

    “料子倒还不错。只是样子不时兴了。”田大妈挑剔地打量着,“小姑娘家,就该好好

打扮打扮,年轻时不穿,难道成了我这样的老婆子再扮饰吗?”

    小髻不语。这几句话确实厉害。哪个姑娘不爱美,不喜欢漂亮时髦的衣服呢!

    小髻没有钱。钱都按月寄回家去,贴补家用了。

    “当保姆的每月还该有两天休息,他们让你歇不?”

    小髻摇摇头。阿宁姐从没说过这事。刚摇完头,又后悔了。这田大妈心术有些不正,自

己不该跟她说这许多体己话。

    “想不到,自己亲戚比外人还刻薄。”田大妈叹了口气。

    小髻抱着费费要走。这些事,还是不说的好,知道了,叫人伤心。

    “说实话,大妈是试探你呢!看不出,你是这样一个仁义的姑娘。”田大妈慈眉善目地

笑了,“这样吧,我有心帮你找个能多挣几块钱的活,不知你愿意干不?”

    小髻好奇地问:“也是看自行车吗?”

    “傻孩子,看车能挣几个钱呢?不过是大妈这样的睁眼瞎混碗饭吃罢了。后天是星期

天,早上九点,你到前头那个路口等我,到时候就知道了。”

    小髻想了想,田大妈天天在这儿看车,是个有根底的人。路口又是个繁华大街,大白天

的,不会出什么其它事,就答应下来。

    聊天最耽误工夫了。天色实在不早,阿宁姐说过晚饭吃饺子,得赶紧做。小髻去买韭

菜,两边货色差不多,自由市场摊上每斤比公家要贵一毛钱,公家菜站却排着挺长的队。往

日,小髻总是买公家的菜,哪怕多排一会。今天,实在是怕来不及。

    择菜、剁馅、和面、抖皮、包……好吃莫过于饺子,费事也莫过饺子。还好,赶在姐姐

姐夫下班之前,小髻一个人忙活完了。

    “姐,你回来了。”小髻招呼着。听了田大妈的话,她不满意阿宁;自己又说了姐姐的

坏话,心有点虚。饺子总算包好了,多少有点显摆功劳的意思。

    阿宁随便嗯了一声,她没精力去品评这声招呼中的味道,急急叫着“费费”。冲进里屋

去了。

    其实阿宁每天都是这样,小髻原来怎么没发现?她默默端起盖帘,去下饺子。

    “韭菜多少钱一斤买的?”阿宁问。买莱的钱由小髻掌握,隔三五天阿宁查对一次,从

未出过差错。今天不过是随便问问。

    小髻觉得不顺耳。倘是一家人,不该这么盘问,真当保姆看,就该给做饭买菜的那份工

钱。但姐姐到底是姐姐,不好忤逆,便低着头报了价目。

    “怎么这么贵?”阿宁吃了一惊。也许是出自主妇的癖好,也许是家里有外人总有戒

心,她有意无意地经常注意市场上的菜价。小髻平日说得还相符,今天怎么这么大差别?

    “我买的自由市场的。抱着费费,公家排队太长……”小髻不服地为自己辩解。

    “不是早跟你说过,公家有就不要去买私人的吗!你倒越学越大方了。我们铮的钱是死

数,全靠平日里能省一分是一分。你怕排队,你的时间又不值钱!咱们现在是一家四口,还

要付你的工资,再不俭省,真该到了北京的贫困线以下了!”阿宁越说越有气。在现在这种

物价上涨的时候,当个主妇太不容易。同样的货物,多花了冤枉钱,不但经济上受损失,心

里总憋着一团火,好像被人骗了或抢了一样忿忿不平。

    建树回来了。小髻再没说话,阿宁也住了嘴。两姐妹都不愿让别人知道这争吵。

    饺子锅翻腾着,一会就得了。

    “小髻上来一起吃吧。”姐夫招呼道。

    小髻自然是不能去的,但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饺子也许是天下最不平等的食品。永远得有一个人煮,而不能所有的人团团围坐在一起

吃。

    家里的大柴锅没煤气灶好烧,锅开得很慢,可每锅下的饺子多……小髻是娇女,每回都

和爹吃头一锅饺子……

    正屋里的话语,随着酱醋香油的气味一同飘了过来:

    “调动的事,怎么样了?”阿宁焦灼地说。

    “老萧还是不松口。说是像我这样的人才,就是暂且用不上,过三五年也有用处。”沈

建树苦笑了一声:“只怕到那时,我也成出土文物了。”

    “他只不过是你的领导,又不是太上皇,怎么能这么一手遮天!”梁阿宁愤然了。她和

丈夫是大学同学。毕业以后,她一直搞应用技术,沈建树搞纯理论研究。研究院里近亲繁

殖,一点用武之地也没有,阿宁活动着想把沈建树调出来,接收单位已经有了,这边又死扣

着不放。

    “我死说活说,他总算松动了一条缝。可这一条缝,有和没有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出来。一块想想办法。”

    “老萧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单位的财产,一定要走,得赔偿单位的损失,也就是交纳一

笔赎身费吧!”

    “多——少?”阿宁真心希望自己能付得起。

    “本科生八千,研究生一万。我对他说,我不是金子铸出来的。值不了那么多钱。他

说,这就对了,年轻人,好好呆着吧!”

    “我们是服务于某个单位,又不是卖给他们的奴隶,怎么能这样?”阿宁气得摔了筷子。

    “有什么办法?真是受雇倒也简单,他可以炒我们的就鱼,我们也可以卷铺盖走人。现

在是家长式……”沈建树也停了筷子。

    小髻又端了一盘饺子。

    “饺子煮得太过火了。你看,皮都煮破了。”阿宁强打起精神,给小髻下指示。

    小髻的脸被厨房热气烘得红彤彤,她鼓足勇气说:“这是我成心煮破的。”

    什么?这不是故意捣乱吗!家里家外,到处都乱了套了。“你……你……”阿宁气得找

不到合适的话。

    “这是取个吉利呀!按咱们老家的风俗,煮饺子一定要煮破,意思是‘挣破’,主一年

过好日子,事事如意呢!”这是小髻能给姐夫帮的惟一的忙了。

    “什么迷信风俗!不过是糟蹋了上好的馅!这些破饺子,放不好放,煎没法煎,小髻,

你都挑出来吃了吧。”阿宁可不领情。

    “我来吃。”沈建树说。

    晚上,小髻抱着费费在看电视。姐姐姐夫抓时间看他们的专业书。

    这是一部外国电视连续剧。男主人公很英武,很潇洒,正含情脉脉地望着女主人公。可

电视是从正面拍摄的,于是那个美丽的姑娘,便不知被排挤到什么地方去了。小髻看到的是

一张年轻又很有个性的脸。线条刚毅的鼻子和嘴巴。尤其是眼睛,正深沉又满怀热烈地注视

着小髻……

    小髻的心不由得怦怦地跳。她还从未这样死盯着一个年轻的男人看,也从没有人这样温

柔地看着她……啊,有过!那是妈妈!可妈妈的眼光跟这不一样……

    镜头持续得相当长,然而小髻还是觉得一眨眼就过去了。费费已经睡实,按说该把他放

回床上去,可小髻不敢动。她甚至嫉妒起片中的女主人公。

    终于,又一幅男主人公的面部特写镜头出现了……

    一只纤细而柔弱的手,拿起一个像电源插座般大小的小仪器,轻轻地按了一下。

    屏幕上涮啦一下,全是茂密的雪花,然后一片昏暗。紧接着,出现了另一个频道的节目。

    阿宁被沈建树调动的事,搅得心烦意乱,看不下去书,找了个自己喜爱的频道看起来。

    没人想到要征询一下小髻的意见。仿佛她根本不在看电视,或是此时此刻根本没这个人

一样。阿宁用遥控开关把英俊的男主角赶走了。

    小髻把紫花布慢帐扯得唰涮响,早早躺下了。正屋的灯光透过花布,变成稀薄的紫色,

轻柔地覆盖在小髻身上。

    妈妈,妈妈现在睡了吗?是不是也在想小髻呢?

    妈妈用苍老的手,抚摸着小髻的头发,掌心的皱纹刮起一根柔软的发丝,有点轻微的疼

痛。小髻不说也不动,任发丝随着妈妈的手势慢慢飘起,任这疼痛像一条细小的虫子,在她

的头顶慢慢爬行……

    城里的叔叔,过的日子是和咱们不一样吗?小髻在问。城里的叔叔,是家里人的骄傲,

小髻还从未见过。

    是。他们天天吃饺子,家里有电灯电话还有电扇子……这是妈妈在回答,那时她还不知

道世界上有带颜色的电视。

    我要去城里看看,小髻坚决地说。

    莫去吧。城里人眼盅子浅,怕看你不起。妈妈不愿最小的女儿受委屈。

    偏要去!都是自家亲戚,能把我怎样!小髻听到自己无忧无虑的声音。

    饺子是吃上了,彩电也算看了,可是……被幔子染成浅紫色的枕巾,吸进小髻思乡的不

平的眼泪,变得湿润而凄凉。

 

    不知是几时,费费哭了。小髻立刻惊醒。其实费费夜里跟他爹妈睡,与小髻并无关系。

小髻一天同费费在一起,听得懂他的哭声,这是费费要尿了,应该马上抱起给他把尿。可

惜,阿宁虽然是懂多种计算机语言的工程师,对儿子的特殊语言却很生疏。费费是个干脆的

小伙子,他的哭声很快停了,变成一种快活的哼叫。糟了!已经尿出来了。小孩子真怪,尿

湿了自己身底下的被褥,该是很不舒服的一件事,怎么能如此自在而得意呢!屋里传来一阵

忙乱。小髻想象得出,费费此时正挣着浅蓝色的圆眼睛,无辜地注视着他手忙脚乱的父母,

好像一切同他毫无关系。小髻不觉无声地笑了。二十岁的女孩子的心境,明朗而单纯,经过

一个美妙的春夜,立即将烦恼遗失在刚才的睡梦中。

    遮天蔽日的紫花布幔帐,在黑暗中像一堵高耸的墙,小髻觉得自己仿佛睡在一个巨大的

柜子或是夹壁墙里。突然,她又听到悉悉卒卒极细微的响声。

    “多长时间……没有了……”姐夫的声音轻柔得像一团温存的棉花

    “轻些,小髻在。”阿宁姐说。

    “她睡实了。”

    小髻赶紧屏住气,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也许她该弄出点什么声响,阻止将要发生的事,

但她内心里却充满着渴望和好奇。她觉得自己很坏,却越发僵硬得毫无声息,不过事与愿

违,从她身上发生咚咚擂鼓般的声响。她绝望地松了一口气,才发现不过是心在嗓子下面跳

动。

    极短暂的平静后,声音又起。

    “小髻来了以后……你好像……少多了?”阿宁姐的话,慵慵懒懒的。

    “这样年轻的一个姑娘……你不是对我也正规多了………”

    “不说这些好吗?好不容易……”姐夫有些急躁。

    “那……你得去洗一洗……”

    “今天,就免了吧……小髻会醒……”

    “今天……以后要先去………

    “以后……晤……以后我每天都先去,然后……等着你……”

    小髻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耳朵不好使了。其后的声音是确确实实的,但因为想象不出是如

何发出的,声音也就变得模糊不清了。当她焦急地睁开眼睛,紫花布幔帐无情地遮断她的视

线。她极轻灵地挑开一个犄角,幔外仍是一片混饨。通往正屋卧室的门虚掩着,露出一扇极

细薄的光栅,像一片金属板,笔直地立在那里。

    髻儿感到一阵燥热,从屋内分明往外发散着一种炙人的气息,烤得她想冲出房子,赤足

站在冰凉的野山坡上,让带着露水的夜风,打湿她的头顶。

    因为长时间憋气,她只得微微张开口,让胸内火热的气流无声无息地吁出。

    屋内竟连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髻儿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也许什么也不曾发生,刚才只

是自己的一个梦境?她只得借助于眼睛。这一次,是不会错的。那片薄薄的金属样光栅,因

为有人影不时遮断,竟像一个有生灵的翅膀,忽明忽暗地上下抖动起来。

    然而,屋内依然是寂静的。小髻先是疑惑继而惊异起来。乡下的孩子,远比城里的孩子

要懂事早。草木欣荣,禽畜繁殖,人不是与它们一样吗?小髻听惯了吵闹,甚至半夜的扑

打。对于那件事,以为一定是同各种各样的声音连在一起的。屋内的宁静,使她深深地感动

了。

    原来城里人是这样睡觉的;原来费费是在这样湿馨美好的夜晚,来到这个世界的。原来

世上还有这样和谐的欢爱;原来阿宁姐是这样一个幸福的女人!

    小髻知道自己像一把锐利的小刀,深深楔进了堂姐家生活的断面。她知道他们爱吃什么

菜,爱喝什么汤;知道他们刷牙洗脸时挤多长一条牙膏搓几下肥皂。她甚至知道他们有多少

钱存款,储蓄单藏在那里。那数字之和比小髻设想的要少。她并不是存了什么非分之想,只

是一种不可抑制的好奇。她也不时感到,姐夫想亲吻姐姐,因为她的在场,只得改为温存的

一笑,留下几许不满足的遗憾——

    她曾以为这就是城里人的全部了。直到今天夜里看到——正确地讲应该是听到,或者是

说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的一幕,小髻才知道城里的女人怎样做女人。

    城里人是该瞧不起乡下人的。

    早上起来,小髻久久不敢正视阿宁,怕他们知道自己夜间不曾睡着。直到阿宁发现费费

在发烧,家里一团忙乱,小髻才自然起来。

    阿宁把费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同小髻一起去医院。

    正是上班时间,路上的自行车群,逼得人不敢过马路。“小髻,给你买车票的钱,咱们

俩万一挤散了,你在医院门口等我。”

    “姐,我有钱。”小髻推辞。

    “拿好。车来了。”

    阿宁抱着费费从后门上,小髻被人流裹向中门。

    “买票了买票了,没票的买票了。”售票员像在吟一首不曾断过句的循环诗。

    人们无动于衷,全神贯注地对付拥挤。这是由真正北京人构成的货真价实的拥挤(绝不

像外地人多时那种里糖外涩式的赝品)。假如从车厢顶掉下来一根针,它会洞穿几个人的肌

肤,而绝不会掉在地上。到站了,人们左右俯仰,靠压缩肉体腾出下车者通行的甬道,然后

像被风分开的青纱帐一样,又严丝合缝地密闭起来。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抱怨。甚至踩了

脚,也没人说对不起,更不用说回答没关系了。车厢里挤满了人,寂静得却像一片荒漠,这

是真正的北京人的拥挤和对拥挤的默契。

    阿宁姐不知在什么地方,她抱着费费不知有没有座?小髻什么也看不到。她想买票,售

票员惺忪着眼,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像受了冻害的瓜。小髻拿不准该不该叫醒他,她希望另

有人买票,这样小髻可以趁机递过钱去。可惜没有。人们似乎在无意中维持着沉寂。售票员

也不检票,有几个人自觉地掏出月票虚晃一下,速度快得如电光石火,售票员看也不看。正

是上班高峰,全都是正宗的北京人。

    小髻忽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同其它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她很想得到更

多的人承认。她的手在衣袋里,把那张潮湿的角票松开了。手从衣袋里抽出时,感到一种冰

凉的寒意。

    下站就是医院。真正考验人的时刻来到了。小髻惧定了一下自己。正宗的北京人。这时

是要说着“劳驾,换一下”,然后奋不顾身地往外挤。小髻却是不能说话的,她的北京话还

不纯正,会露馅,于是她硬往外挤。人们虽略有不满,还是很配合地为她放出一条小径。像

这样漂亮的姑娘,有时常常是不注意她们应有的礼貌。现在,小髻站到售票员眼皮子底下

了,离车站却还有漫长一段距离。

    “下车的同志把票打开了打开了。”售票员又开始唱他那古老而无韵的歌。精神虽不见

其怎样好,眼皮却是睁开了。

    小髻一阵腿软。现在买票,还来得及,一切还没有开始,结束它谁也不知道。小髻的手

不听使唤,急切地直想去够那张角票,但内心深处有一股更倔强的念头,阻止了手的冲动。

于是颤抖的手指只掸了一下衣角,在外人看来,这个动作还挺优雅的。

    不能退缩?你已经很像一个城里人了。售票员扫过你的目光,没有一点异样,为什么要

在这最后一分钟退缩下来呢?要是小髻现在掏出钱来买了票,她会一辈子为这一刹那羞愧后

悔的,她失去了一个极好的鉴定自己的机会。于是,小髻格外笔直地挺起了腰,尽管她的腿

紧张得发麻。她甚至命令自己故意露出了一个笑容,并且大胆地瞟了售票员一眼。

    售票员这会是完全清醒了。他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妩媚的姑娘对自己嘱目,回敬给她一句

“先下后上”。

    终于——到了。车门发出像开水溢到火红炉盖上的蒸汽声,木偶动作般的打开了。小髻

真想一个箭步跳下去,然后撒腿就跑。然而,不能,正经的北京人,应该是从容不迫地将小

巧的书包挽到胸前,轻轻跺跺脚,然后潇洒地用鞋点地,从蜂拥而来的上车者中挤出去,嘴

里还要说着:“挤什么挤……”

    小髻都照着做了,就是没说那句道白一样的京韵。当她从人流中穿过的时候,感到一种

神圣的莫名的喜悦。如今,她在外表上,已经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北京人了!

    “同志,请打开您的票。”

    小髻一怔,一时竟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抑或只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她不止

一次设想过售票员会这样问她。

    公共汽车开走了。

    “同志,请打开您的票。”声音又不屈不挠地响了一遍,已稍微流露出某种不满。

    这一次,小髻听清了。声音就从她正前方发出。那人臂戴红箍,正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她。

    小髻傻眼了。这是汽车公司站台上的查票员,这种情景很少见,但今天小髻碰上了。

    她的第一念头是逃。哪怕登上刚才开走的那辆车,她可以立即买票,在下一站下车,一

切都来得及补救。然而这肯定是不能实现的。第二个念头是寻找阿宁,只有姐姐能救她。

    左顾右盼在查票员眼里,等于招供了身份。小髻因此失去了宝贵的时间,她本应立即服

罪补票认罚的。

    “想溜走呀?有没有票?说话呀?哑吧了?”查票员一旦碰到时髦新潮而又蓄意逃票的

人,嘴巴便格外尖刻。

    围过来一群人,有些人看看表,惋惜地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走了。

    小髻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能说话。便紧紧钳闭着

紫葡萄一样的嘴,惊恐地瞪着查票员。

    “甭装可怜!掏钱,罚款!”查票员把小髻的态度误认为是对他职权的藐视。越发来了

火气,“还挺宁死不屈的!说不说话?不说从哪上车的,从起点站罚!”

    小髻执拗地紧闭着嘴。从自以为是一个城里人的美好感觉中坠入当众受辱的窘境,她完

全失了方寸。

    梁阿宁看到小髻的时候,正是这样一番情景。她的脑袋哄地一声变得很大,踉跄了一下

几乎摔倒。她自诩不属于小市民,而且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从来不屑于注意这种闹剧式的

纠纷。想不到,小髻竟这么丢人,被当场揪出来示众。看到那张酷似自己的脸庞在众人逼视

下红一阵白一阵,她直觉得全身的血往脑袋上冲。

    站出去,救下小髻?这类执法队,说上几句好话,认罚认错,事情也就过去了。

    小髻被围在中心,像陷饼中的羔羊一样,用充满泪水的眼睛在寻找着自己的姐姐……

    阿宁的脚却像钉在地上一样,僵直不动。丢人呀丢人!她梁阿宁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领

回一个逃票犯,还要被人劈头盖脸地奚落一番,她从未遇到过这种尴尬,小髻是小髻,她是

她。小髻既然自己不拿脸面当回事,就让她自己去蒙受这耻辱吧!我可不愿意代人受过。

    梁阿宁铁青着脸,紧紧地抱着费费,冷漠地站在围观的人群中,执拗地沉默着。

    小髻在众人的逼视下,抬不起头来。她找不到姐姐,只看到一条条宽窄不一的裤腿和一

双大小不等的鞋……姐姐也许从另一个车门下车走远了,费费正生着病……

    费费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一眼看见自己的小髻姨姨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就张开双

手,奶声奶气地发出模糊的“一”声,要小髻抱。

    这真是出人意外的小插曲!已经感到乏味的人群,立即像打了一针似的兴奋起来,连稽

查队的也跃跃欲试:怎么,还有一个同伙?

    阿宁不得不站出去了。她先把兜里的月票冲大家端正地出示了一下,然后用从容不迫的

矜持口吻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阿宁的气度不凡,稽查队稍微收敛了一点气焰:“你问我,我问谁?你妹妹坐车不买

票,问她话还装聋作哑,真不嫌寒碜!”一边斜着眼,打量着她俩。

    “姐——”小髻满含委屈地叫了一声,为稽查队的话,充当了极好的注脚。

    “噢——”围观的人一阵起哄。

    “谁是你姐!”阿宁冷冰冰地抛给小髻一句,然后,对稽查队说:“一个乡下人姐呀妹

呀地乱叫,你们就相信?她是我们家雇的保姆,新来乍到不懂规矩。你们也犯不上这么厉

害。该补多少钱的票,我来买。”

    小髻蹒跚地跟在阿宁后面,好像腿脚受了很重的伤,众人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戳在身

上,却终能洗去,阿宁姐那句话是扎在心上,永远也拔不掉……对了,不能叫阿宁姐了,她

不认我这个妹妹的。小髻把手伸进衣袋,把那张被汗水儒湿的纸票扯得粉碎。

 

    “明天,我想休息一天。”小髻惊讶自己怎么这么轻易就把话说出了口。请假的事,她

一直犯怵怎么说才好,想到不过是雇人的与被雇的,心里反倒轻松多了。

    阿宁觉出今天的话头味道有点不对。往日小髻有什么事,就说什么事。比如上公园,比

如逛商场,总是快去快回,什么时候到家,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干活,并不曾说过“休息一

天”之类的话。

    “费费病了。你的事改天再办行吗?”阿宁强压住不满,跟小髻商量。

    是的,费费病了。小髻一阵心软。可答应了田大妈的,怎好悔约?再说,星期天你们都

在家,干吗非得剥削我这一天?“不行。”小髻还不曾当面顶撞过阿宁,但这一次,她坚持

自己的要求。

    这个小髻,近来学坏了!想必是听了什么人的闲言碎语,变得这样不安分,阿宁思忖

着,话说到了这份上,闹僵了对大家都不好。便点了点头:“好吧。你就休息一天吧。”

    星期天的城市,苏醒得比平日晚些。干燥凉爽的晨风在打扫洁净的街道上快活地跑着,

把小髻的衣衫像风帆一样鼓起。

    田大妈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地上是一大堆杂乱的书刊和一块大塑料布。

    “把它们按类归好。摆在地上。”田大妈指挥。

    书摆好了。都是过期刊物。封面花花绿绿的,像地面突然铺起一块斑烂的地毯。

    “看好了吧?这事再容易不过了。卖书一毛钱一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留神别叫人

白拿跑了就成。你看着卖吧,我还得看车去呢!”田大妈交待完了要走。

    事,按说不难,可小髻心慌意乱:“大妈,我可不会吆喝呀?”

    “我的傻姑娘!这不用吆喝。你给我老老实实站着看摊就行了。自有人来你,只怕你会

忙不过来呢!”

    会是这样吗?小髻孤独地站在那里。寂寞的杂志被风掀动书包皮,发出哗啦啦旗子一样

的声响,小髻听起来,有点像家乡风吹苇叶的声音。

    要是这样一直站下去,就糟了。小髻开始后悔轻易地答应田大妈。

    幸好这只是很短的一个时间。过往的人们,先是注意到这个眉宇间略含忧郁的姑娘,其

次注意到她脚下斑斓的书。

    “这是卖的吧?”有人问。

    髻儿点点头。她的普通话已经很纯正了。但她不自信。能用姿势的时候,便不张口。

    “怎么都是旧的?”

    小舍不答后,自己能看明白的事,何必再问。

    “多少钱一本?”

    “一毛。”这是非回答不可的,在这么多生人面前抛头露面,真是太难为人了。

    “什么新的旧的!没看过的,就是新的。”人们被一毛钱的低价所感动,自我解着嘲,

纷纷挑选掏钱。

    北京人爱凑热闹。见这儿围拢了一群人,凑上来的人就更多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小髻买卖兴隆。不知不觉中,脚下的地毯菲薄起来,有的地方已露出灰白色的空地。

    “请问,这杂志有第四期吗?”一个很清朗的男低音隔着几个人问。

    “没有,有的都在这儿摆着,找不到就是没有。”小髻抬起头,不觉愣了。

    问话的正是姐夫沈建树!“不卖了!不卖了!”小髻手慌脚乱地将剩下的杂志归拢到一

块,好像这样能弥补自己的失态。

    沈建树只看到一个小姑娘在低头售书,没想到竟是自己的堂妹。

    在窄窄的家里,他们原没有多少机会说话。所有支使小髻的指令,都是由阿宁发出的。

沈建树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管,他缺一本资料,想在这旧书摊上碰碰运气,不想竟这么巧!

早知如此,该绕过去。

    “姐夫,你别对姐姐说。”小髻央求道。

    沈建树点点头。看到小髻风尘仆仆卜的样子,又很有些于心不忍。一个小姑娘,若不是

为了给自己带孩子,何至于背井离乡呢!想起阿宁说小髻不买票的事,他总有点难于相信。

纵是真的,也只能说小髻家的经济太窘困了。他去过家庭服务处,知道阿宁给的工资太少,

私下说过几次,阿宁也不听,反说他把亲戚当外人了。

    沈建树掏出身上的钱,说:“你这些书是帮别人代卖的吧?就算我买了。你把钱交给人

家,回去吃饭吧。”

    小髻很感动地看着姐夫,突然觉得他有点像电视中的那男主角,那么亲切。当然,沈建

树绝没有那么潇洒,可他的神气像。

    小髻不接钱:“我答应了帮人家卖书,就得把这事办好。我不光是为了挣点钱,我想看

看自己能不能在北京这干点事。”

    沈建树微笑了,这已经不太像最初那个拘谨的乡下姑娘了。

    “怎么,姐夫不相信?”

    “不是,我是说,你真要干事,就该干点比这有意义的事。你可以看书,学点东西,电

视里每天都有讲座……”

    小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姐夫走了。

    田大妈好像从地里钻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饿了吧?我给你带了包子,快趁

热吃吧!”

    小髻顾不得说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全忘记了城里的女孩子,即使在这时候,也是一

小口一小口地去揪。斯文而娇柔。

    吃饱了,小髻这才恢复了平日的安静。有些腼腆地说:“大妈,这是包子钱和粮票。”

    “快别这么见外!大妈这就给你钱。”田大妈说着,将手绢包里的卖书款抽出一张,

“这十块是你的辛苦钱,别嫌少。”

    小髻双手推拦:“大妈,这书是有本钱的。我不过站着看看摊,哪能要这么多钱!”

    “姑娘,你要是硬不要,就是嫌少,大妈可就拿你当外人了!”田大妈佯装着沉下脸。

    “这……”话说到这个份上,小髻只好把钱收下,心里高兴得蹦蹦直跳。十块钱,抵上

给姐姐干半个月了。

    大妈没有说以后还要不要小髻帮忙卖书,小髻自然也不好问。

    “今天有个人,想找一本《计算机》第四期。”这个问题,小髻可得问清楚。

    “这可难了。咱们的书,是从废品收购站买回来的。按废纸的价买,照咱们这个价卖,

哪能不赚钱呢!当然这得有熟人。请客送礼,不过还是咱的赚头大,这你也看到了……”

    小髻点点头,她拿的钱,不过是几分之一。

    “话又说回来,人家卖什么书,咱才能有什么书。所以,要想指名道姓地找哪本书,那

才是大海捞针呢!你知道人家卖没卖呢?就是卖了,那么多废纸旧报,谁能担保一定能过咱

们手给挑出来呢?也许这期在咱地摊上摆着,下期在哪个小贩手里,正给人包五香花生米

呢!”

 

    阿宁感到了小髻的离心离德,又苦于没有办法弥合。日子疙疙瘩瘩地朝前过着。小髻每

月请两天假,既不多,也绝不少。如果阿宁批的时候不那么痛快,小髻就会甩出一句:“那

你扣掉一天的工钱好了。”阿宁不由得想起政治经济学里讲过的工人自发反抗之类的话,不

敢再坚持了。要知道,她每天不在家,小髻若真来个消极怠工,冷淡了费费,她可吃不消。

    沈建树和小髻的关系倒很密切。沈建树给小髻带回一些书,有时阿宁吩咐小髻干事,沈

建树听到了,不声不响就去做了。

    “这算怎么回事!一家子人,就我唱黑脸。你想让小髻在咱们家学成一个大学生吗?”

阿宁冲沈建树嚷。当然是趁小髻不在家的时候。

    “读些书,总没有坏处。我总想,小髻到咱们家一趟,该让她学点东西。大家都是一样

的人嘛!”建树很诚恳地说。

    阿宁再说不出什么。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总不能反对自己的堂妹学习现代科学文

化知识吧?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一个当保姆的,学这些还能安分守己地做家务带孩子

吗?小髻刚来时多纯朴老实,现在变得油滑多了,城市真是个大染缸。小髻的心思,她现在

越来越摸不准了。

    阿宁把上班时必带的一本资料,放在家里。

    小髻抱着费费看电视,不时亲亲费费的小鼻子。费费的鼻子很像姐夫,高挺而周正。费

费的嘴很像姐姐,薄而棱角分明,并不难看,却总叫人觉得不可亲。

    费费这阵听话,小髻正好安心听课。不想,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

    会是谁呢?小髻凭着女人的敏感,立即断定这是姐姐。她迅即扫了一眼四周,房间很整

洁,费费浑身上下也收拾得很干净,就是厨房里还泡着一个碗。那是给费费蒸完蛋羹的碗,

不泡很难洗。这该算不了什么吧,阿宁姐也常这样做的。

    “下面,请同学们把书翻到第九十页……”一个温和的女中音,打断了小髻的忙碌。

    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小髻赶紧走过去,啪地把电视关上,把罩子蒙好。

    “有份资料忘记带了,只好跑回来一趟。”阿宁面色有些发红,对小髻解释。

    这是姐姐的家,姐姐什么时候想回就什么时候回,犯不着说这么多话。话说得多了,就

漏馅。然而小髻还是很紧张,这是主人在冷不丁抽查她的工作。

    还好。一切都井井有条,不是匆促之中现收拾打扫的,费费也很乖,身上散出好闻的儿

童霜气味。无论阿宁眼光多么挑剔,应该说小髻是一个称职的保姆。

    不过,屋里有一种气氛。那是人片刻之前还沉浸在另一种情绪中,一刹时转不过来的表

情。连费费都直瞪瞪地看着她,好像没缓过劲来。

    阿宁又不动声色地环顾屋里。电视机罩是歪的,她走过去抚平,用手指触了一下荧光

屏,温热如费费的额头。

    “小髻,你在看电视?”

    “嗯。”小髻回答。

    “这么好的天,该多带着费费在楼下去玩。一天关在家里让他看电视,眼睛该受影响,

也许变成对眼。”

    “没那么严重吧?”小髻心里不服。

    “你再来看。”阿宁走到电表前。“这个月走了这么多度,天天看电视,光电费,就是

一笔不小的开支。”

    小髻不语。电表转盘飞速旋转着,红色三角标志一晃而过,片刻后又折返回来。好像一

个红衣小姑娘在骑旋转木马。

    “电视机我已经关了。”小髻低声说。

    “这是电冰箱在耗电。”阿宁叹了口气,“你也许觉得我太小气,可钱就这么多,不当

家不知柴米贵,你也得体谅我。”

    小髻点点头。她不是不讲道理的姑娘。阿宁姐说的是实话。

    “彩电显像管是有寿命的。看一小时就少一时。我和你姐夫,除了工资,没别的钱。一

天多开几小时,别人家的能用十年,我们这台五年就得坏。就算到时候能攒出再买一台的

钱,求人走后门,还不知买到买不到呢?”

    阿宁买这台彩电真是费了力气。父母在外地为官,是很清廉的那种。她和沈建树都是普

通技术人员,朋友也都是清高而没有实权的,为买彩电,颇费功夫。后来还是出高价托人从

黑市买到的。

    作为亲戚,小髻该体谅难处。作为保姆,主人把话说到这份上,小髻还有什么脸面再看

下去呢。

    “姐,我有封给家的信,你帮我发了吧。”小髻领着费费往田大妈看车方向走,那边没

有邮筒。

    阿宁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拆看小髻的信。如果她在路过第一个邮筒的时候把信丢进

去,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可惜,她忘了。职业妇女步履匆匆,她走过好久才想起来。往回

走,去发一封信?算了吧,投到单位收发室也一样,最多慢上一天半天的,那有什么呢?农

村生活节奏慢,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关系!

    收发室正巧锁了门。呆一会再进去吧。阿宁把信放在自己办公桌上。信封上那个熟悉而

又陌生的地址,唤起了她的记忆。曾几何时,她曾那么热切地盼望过它的回音。他们把小髻

送来了,小髻不知同他们说了我些什么?她对北京的一切满意吗?大概不会太满意,我对小

髻不错,起码是尽了我的能力。小髻要求太高,她总以为是亲戚作客,帮你的忙,干多干少

都只凭自己高兴。大家的价值观不一样,衡量起来就有差距。但我希望小髻不要说我的坏

话,多想想彼此的好处,多体谅一下对方的困难。最好不要把闹过的那些纠纷让她的父母知

道,那样,也许会给老家乡亲们一个坏印象。阿宁不在乎印象好坏,她一辈子也不会回那个

鬼地方。可阿宁怕因此影响了父亲在家乡的口碑。爸爸虽然因为忙,多少年不曾回去,但老

人心里是很眷恋那块故土的。

    小髻稚嫩但却根工整的字迹,神秘地摆在面前,里面是对家乡亲人讲的心里话。

    阿宁把信封拿起来,对着阳光晃了一下。信封很厚,隐约可见折成两叠的信纸轮廓,字

却一个也看不清。

    阿宁拿起剪刀。这很容易,只要嚓喀一下,所有的秘密都尽收眼底。可是,慢着。她受

过高等教育,她是国家干部……阿宁把剪刀放下了。

    信封庄严地面对着她。

    为什么不可以看看呢?要知道,我是她的堂姐,这是至亲至爱的关系。我有权利知道她

在想什么,也许遭遇什么困难,碰到什么解不开的难题,需要帮助或出个主意……

    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涌上脑际。干练的女程序设计工程师不再迟疑,她把剪刀换成一枚

小巧的大头针,把信的封口处轻轻挑开,这样复原的时候,不容易留痕迹。

    “哼!看过之后,我差点想给她撕了!哪能这样釜底抽薪!”阿宁气得全失了平日的矜

持。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沈建树着急地问。

    “小髻在信中跟她父母说,一个人在外,没人管没人疼,天天想家。叫她父母接到信

后,发封加急电报,就说她母亲病了,她就回家走了!”

    怎么能有这种事!

    “你怎么能偷看她的信呢?”这是沈建树觉得不妥的第一件事。

    “幸好偷看了。要不然,哪天她卷起包袱一走,给你个措手不及,看你怎么办?”阿宁

冷笑道。

    找托儿所保姆的艰辛又浮上心头。小髻,你这又是何必呢!你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可

以走,这样惊动家长一块骗人,弄得我们不知道还要为你和你母亲着急,费费又没有人管。

不要说人世间,单一个家庭,就这样复杂!他没有办法。

    “实在不行,我再到家庭服务处看看,也许我们的表快排到了……”沈建树没多少把握。

    时至如今,阿宁又想起小髻的种种好处来,这一年她能安心上班,从不担心家里,不都

是因为有小堂妹吗!也许,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是啊,以前归以前,现在重要的是怎么办?

    “信,你怎么处理了?”沈建树念念不忘的还是那封信。

    “我给她发了。你放心,粘得牢牢实实,看不出破绽。”阿宁这点起码的道德还是有的。

    “这么说,电报很快就回来了?”

    “是的。”阿宁有气无力地说。

    小髻罢工了。这也许是雇工们最严重的反抗行为。阿宁对沈建树说:“这两天,咱们都

对小髻好一点。”

    “只怕来不及了。小髻又不是孩子。”

    “姑且一试吧。硬拦着不让走,不可能。再说强扭的瓜不甜。真要撕破了脸,大家都不

好看。咱俩不是每人有半个月的休假吗,先拿出来看费费。走一步说一步吧。”阿宁的主意

是惟一的办法了。

    电报是邮递员交给沈建树的。他真想推辞不要,请邮递员直接给小髻。

    “给,小髻。你家的电报。”沈建树低着头,没看小髻。

    “什么事?”小髻故作镇定。

    “我没看。”沈建树真不愿看到那张单纯明朗的脸上,出现虚伪的表情。

    “哎呀!我妈妈病了!这可怎么办呀?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我得赶快回去,看看我妈妈

呀!”小髻惊呼一声,就哭了起来。刚开始还偷偷观察一下姐姐姐夫的表情,一会,就真的

痛哭起来。这么长时间,她从没有机会大声呼喊过自己的妈妈,着着电报,好像妈妈真在望

眼欲穿地盼自己回去,不禁热泪滚滚而下。

    阿宁急忙过来劝慰。看堂妹哭得这般伤心,她几乎怀疑这封电报是真的了。不管是真是

假,如果她还想留住小髻,只有拿出最大的热心和关切来。

    “小髻,别哭了!我这就托人去给你买票。再给你父母带些北京特产和各种补药,也许

就会好的。要是你们那儿医疗条件不好,你回来时和你妈一块来,我们找最好的医院……”

    沈建树真想逃出这间房子去。他不能容忍面貌这么酷似的两姐妹,他那么喜欢的两个女

人,彼此情真意切地欺骗着。

    “建树,你抽个空问问小髻还回来不?咱们也好做个长远打算,”阿宁趁小髻不注意,

丢给沈建树一句。

    “小髻,你还回来吗?”这也是一句虚伪的话。小髻既已苦心积虑想出要走的计谋,她

怎么还会回来呢!沈建树却不得不问。纵是欺骗,他也需要一个回答。

    “我妈病要是好了,我就回来。要是病不好,我就得在家侍候她老人家了……”小髻不

敢望姐夫的眼睛。那眼睛正深沉地注视着小髻。

    这该不算一句谎话吧?

    大人们在做什么?沈费费好奇地用浅蓝色不曾见过人间丑恶的眼睛,从这个人身上,转

到那个人身上。

 

    火车隆隆地响,车厢里亮着幽暗的光。窗玻璃很黑,像一面黝亮的墨镜。照出小髻白净

椭圆的脸。女人比男人爱照镜子……法国女人平均每人每天要照一百回镜子……这是小髻从

田大妈那些杂七杂八的杂志上看到的。电视讲座阿宁姐不让看了,抽空看点闲书总管不着

吧?况且看这种书比学虚无缥缈的外国文要有意思得多。既不觉得虚度了光阴、又迅速地充

实了知识。小髻终于发现城里人的秘密了:不就是头发怎么烫,衣服怎么穿,加上毛衣编出

多少种花样,一块豆腐能做出几十种吃法吗?!这没什么了不起,小髻也学得会!只是这次

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同田大妈道个别,小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别了北京!这个巨大而明亮的城市渐渐向后隐去,小髻听到有节奏的铁轨在千百遍地重

复着同一句话:快快回家!快快回家!愈来愈响地进入了她的梦乡。

    “髻儿!你总算回来了!看瘦成了这个样子!我早知道城里人不实诚,你偏要去!快歇

歇,妈这就给你做顿饱饭吃!”妈妈用手摸索着小髻,好象单用眼睛证实不了这就是朝思暮

想的女儿!

    这就是故乡!小髻每晚在紫花布幔里想过无数次的故乡!距离像一块模糊的毛玻璃,滤

去了所有不美好的印象,留下的只是一个朦胧而温暖的轮廓。待你真的走回家乡,才发现她

依然古老而陈旧。

    “妈,别冤枉人。阿宁姐家饭是管饱的。是我自己想苗条些。”小髻轻轻将妈妈的手挪

开了。那痒酥酥像小虫子爬一样的感觉,虽然亲切得令她想偎依到妈妈怀里,可新作的发型

禁不住妈妈粗糙的手摩挲。

    苗条是个啥东西呢?妈不懂,妈到城里去的时候,城里还是以壮为美。时代不一样了,

乡下人也讲究用城里的眼光看人。要不,怎么能有人光看了髻儿捎回来的相片,就托人上门

提亲。

    “是个万元户呢!人家上门求的咱,说要找一个见过世面的女孩。妈生怕不让你回来,

就拍了电报。”

    家乡也有了万元户?!小髻与其说是对婚事,不如说是对万元户的能干来了兴趣。在阿

宁姐家,每逢看到电视里的农村,她就想到自己的家乡:什么时候才能富裕起来?没想到这

么快,家乡就有了万元户了。

    走在山村羊肠般的小路上,小髻才从从容容打量了生养她的这块土地。山是绿的,水是

青的,天空湛蓝湛蓝,和梦中多少次出现时一模一样。只是房子变小了,人的背仿佛也更驼

了。也许是小髻的眼睛变大了。就像自家住的那栋破屋,歪歪斜斜好像就要倒塌,其实它已

经那样歪斜了几十年,再歪斜几十年,也不成问题。小髻越发急切地想看到那个农村中率先

富起来的穷人。

    一幢新盖的房屋,确实不同凡响。到处散发着新鲜木料的香气。进到屋里,气味变成了

浓烈的油漆味,使小髻想到北京马路上飞驰而过的摩托或是抛锚的拖拉机。

    小髻忽然想上厕所,便一个人溜出来。这么漂亮的一所新宅,厕所该盖在隐蔽处的。小

髻便寻往后院,突然,她闻到一股焦糊的橡胶气味,像是塑料底鞋踩在红煤球上,呛得人喘

不过气来。

    “这是什么味?”她问身边一个短打扮的年轻人。看来是这家雇的伙计。

    “这是钱味。”那人一本正经地回答。

    小髻越发不明白了。

    年轻人给她解释:“我们就是干的这个活。从城里收来旧橡胶内胎,把它化了再成型,

做出东西卖,就赚大钱了。”

    “做成什么东西呢?”小髻想不通。黑色的汽车内胎除了打足气扔到江河里当救生圈,

还能有什么用途?

    小伙子却不肯讲下去了。“你到茅厕里看一看,自己就知道了。”

    小髻越发急着要找茅厕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使劲用鼻子去嗅,山野中的空气凛冽,加上橡胶味遮掩,提示不了方

位。小髻突然醒悟到自己错了。房子是新的,茅厕可还在老地方。她退回到大门前。果然,

在祖祖辈辈遗留下来该建厕所的地方,与崭新院落极不相宜地搭着一处简陋的茅厕。

    小髻提着裤腿走进去。地面潮湿阴暗,搞不清是雨水、露水还是尿水,实在无处下脚,

只得翘起脚尖,让高高的鞋跟委屈在泥泞之中。地上甩着些边缘圆滑的石块,外表不甚粗糙

的树棍,结成团的土坷垃,叠成一棵的阔树叶……小髻知道,这就是乡下人的手纸——经济

实惠,还可以再生。在人眼看不到的犄角旮旯,还隐藏着女人们专用的物件。蜘蛛在上面结

网,蜗牛从上面爬过,留下一条鼻涕般银亮的线……小髻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她看见一条肥

胖的蛆虫,正沿着她红色的鞋跟往上爬,沉着地像闹市中的无轨电车……她猛地一跺,像登

山队员一样坠落下去,片刻之后,又毫不气馁地重新开始……一只贪婪的猪娃,正从与茅厕

相连的猪圈摇摆着走过来,尾巴快乐地卷出一个漂亮的“8”字。人的粪便,是它一顿佳肴。

    一切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小髻在这样的茅厕中进出过多少年,今天竟觉得一分

钟也呆不下去。阿宁家的厕所,是一间小小的独立水泥房间,姐姐很爱干净,终日打扫得清

清爽爽,还有一种淡淡的消毒水气味。临街有一扇不大的窗户,白天可以看到过往行人,晚

上可以看到闪亮的路灯,靠墙的搁板上,还放着几本消遣的书……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小髻

竟如此鲜明地回忆起阿宁家厕所中的所有细微之处。包括第一次上厕所时,因为居高临下,

因为能看到那么多人影,她产生出一种不安全的恐惧感……农户的院落,第一是实用。院子

的一边是柴草垛,另一边就是茅厕和猪圈。为什么不可以移到院落背后?可以的。但没有人

做这种移动,随着一股刺眼睛的腥臊气,小髻终于明白这户富裕人家生产的是什么货色了。

靠墙处摆着几个橡胶外带,水囊一样,厚而结实,农民们买了去,盛满稀薄的粪尿。用扁担

挑着,去肥各家的责任田。陶罐易碎,木桶易糟,惟有这再生橡胶的,轻便省力,想必生意

是很红火的。庄稼一技花,全靠粪当家。乡下人并不认为粪便是什么可耻的东西,也不觉得

打造盛粪便的器皿是什么不光彩的职业。但小髻受不了。她想念阿宁家那间小小的水泥房

子,弯弯曲曲的下水道管子,才是排泄物的归宿。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心,已经不再

属于生养她的这块土地了。

    “髻儿,看了这么半天,你到底觉得怎么样,也该给妈一句痛快话。妈不糊涂,不包

办,大主意你自己拿。”妈妈做出很开明的样子。

    怎么样?妈妈问小髻,小髻问谁去?单看了一面,谁知道谁怎么样?那个人不难看,谈

吐也还精明,小髻的一辈子就跟他过了?婚姻就是这么一回事,怎么跟电影电视剧里那些缠

绵徘侧的故事一点不一样,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髻儿,妈知道你的心,进过城刚回来,看哪都不顺眼。可城里不是咱们的家,乡下人

的根子在土里。孩子,收收心吧。成家过日子,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妈妈的声音,苍凉而悠长,山里女人一辈一辈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小髻难道能挣得脱吗?

    阿宁姐和姐夫,不要埋怨小髻的一去不返。好心的田大妈,不要奇怪小髻怎么不辞而

别。还有那个找书的大学生,今生今世再也不会相见……不懂事的费费,忘了你的小髻姨姨

吧,我们原不是一种人啊!

    小髻痛苦地点了一下头,她的终身大事,就算这么定了,她到城里去过,就这么回事,

什么也改变不了。城市像一口巨大的樟木箱子,每一个装进去的人都沾染上一种城市味。风

吹日晒,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稀薄下去,被山野的雨露,冲刷得无影无踪。

    小髻站在自家屋后的树丛里,任泪水无声漱下。脚下有极细微的声响。她俯下身,借着

朦胧的月光,看到地面有个钮扣般的小洞,一个丑陋的马猴一样的小昆虫挣扎着,从背上裂

开一道不规则的细缝,一个柔软细腻的躯体从中奋争而出。它的翅膀是嫩绿色的,敛在一起

时像一柄优雅的折扇。翅膀一点点张开,像是一件翠绿色的纱衣。这是秋蝉。到了明天早

上,它的翅膀变成造明的黑裙,驾着它,飞上高高的树梢,把久居地下的梦,变成现实。遗

下孤零零的蝉蜕,任下落的树叶将它掩埋,最后像炸得过薄的油饼屑,化为碎尘。

    蝉儿也许不该到高处去,那儿太冷……

    “髻儿——回来——”是妈妈在叫,像是儿时唤她回去吃饭。爸爸不管小髻的事,女儿

终是人家的人,嫁给谁都一样。小髻朝自家灯光走去,农村的窗口也要比城里的小,不需要

读书写字的人,不需要那么多光亮。窗户小些,夏天少进阳光,冬天少进冷风。

    一个老迈得分不出男女的声音在说:“人都讲‘底下都一样,脸上分高低’。不对,不

对,人和人哪都不一样。”

    “婆婆见得多了,自然一眼就看得出。”这是妈妈在答话。

    屋里是谁?噢,想起来了。大家都叫她稳婆婆,会接生的。小髻还是她接到这个世界上

的呢!只是自己家里并没有产妇,这么晚了,稳婆婆到这干什么?小髻感到隐隐的不祥,朦

胧之中好像有什么危险向自己切近。她倚在门旁。人在弄不清底细的时候,往往愿意先藏住

自己,也许,是为了更有效的躲避吧!

    “小髻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妈妈的话中流露出焦急。

    “不慌不慌,今日不在,还有明日。那家央了我来,原也说要在白花花的日头底下,才

好看得分明……”

    “那就又要辛苦婆婆了。”妈妈不过意的说。

    “若是髻儿一直在乡里,也就不必过这道手了。哪家的妹子咋样,人人都看得见的。进

了城,抹了层洋釉子,人家就不放心了。”

    小髻好像听明白了,心中咚咚跳,血突突往上顶,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不到那话清清

楚楚说出来,她便不敢去想。

    “自己的女儿,我还是心里有数。”

    稳婆婆察觉到了妈妈隐隐的不满,忙说:“我也是这样讲,从小看大的妹子么!可人家

有钱了,气也粗了,一定要验明是童身的姑娘。还说什么,给姐姐家帮佣,谁不知小姨子有

姐夫的半个屁股……”

    小髻如同被雷击了一样,歪歪斜斜站立不住,只觉得一盆尿水自天而降,兜头兜脑洒遍

全身……

    家乡在泪水中模糊起来,眼前闪出一排排亮晶晶的星星。那是城市不夜的灯火。阿宁姐

和姐夫,还有小费费在等着她。在那里,她有可能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而留在家乡,她一生

的命运,今天晚上就定下来了!

    不!不能!

    “我家小髻,随婆婆怎样看,也是不怕的。”妈妈口气里颇透着自信。

    不!妈妈!小髻怕,怕得心里胆寒。她用手紧紧护住腰身,好像黑暗中有一只巨手,就

要将她全身衣服掳掠而去,赤身裸体扔在野外。

    “是嘛!听说城里也都兴起婚前检查,谁想我这稳婆婆,老了老了,又派了新用

场……”

    小髻无力地垂下头。稳婆婆是年老而衰迈的,但小髻敌不过她。古老的故乡有那样强大

的威力,它能容纳进一切却不会被改变。连生她养她的妈妈,也加入了进去。小髻不怕查,

她一如妈妈生她到这个世界上时一样清白。可她不能忍受这无端的侮辱,让一双老眼昏花的

眸子,在阳光下像贼那样窥探,然后把一个姑娘最珍贵的秘密,讲给一个愚昧而粗俗的男

人……不!无论他多么有钱,他没有权力像出售他的尿桶一样挑选小髻!

    门吱嘎一声响了。“婆婆走好,明天我和小髻到你家去。”

    最后的一缕血脉断了。飞上树梢的蝉儿,无论它愿不愿意,都再不能回到蝉蜕里去。这

是蝉的悲哀,也是脱的悲哀。

    “妈,明天我就回去了。您多保重。”小髻尽量平静地说。

    “放着现成的好日子不过,怎么一定要去侍候人?告诉妈,是不是城里有什么人,勾住

了你的魂?”妈妈自以为猜的很准。女孩家除了嫁人,还有什么更重大的事?

    该怎么跟妈妈说明白?也许,这本来就是说不明白的一件事?小髻支吾着:“就算……

有吧……”

    “真的?”妈妈绝不是好哄骗的,“莫不是骗你耍吧?你仔细讲讲是个啥样人?”

    谎话是不能开头的,小髻只好顺着编下去。“他个子很高,戴一副眼镜,嘴巴抿得紧

紧……”

    “妈不是向这个。长相好坏倒在其次,这人是干什么的?”

    “是……”真难煞人也。小髻一顿,一个现成的答案又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脱口而出:

“是大学生。是工程师……”

    妈有点狐疑。天下会有这么好的事?该不会是个骗子吧?“那人的脾气品德怎样?你好

好给妈说一说。”乡下老女人自信凭着多年看人的经验,只要女儿详详细细讲个周全,她就

能识出其中的真假。

    话说到这个份上,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了。小髻不忍心骗妈妈,可她知道,惟有这个强

大的理由,才能帮助她再次离开,她强自镇定自己,有板有眼地说下去:“这个人呀,又忠

厚又老实,从不大声说话,脾气可好了,心肠也好,对小孩子特别亲热……”小髻突然停了

嘴,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个人是谁?高高的个子,紧抿着的嘴巴,大学生,工程师,好脾气,好心肠……这不

是姐夫吗!

    姐姐呀姐夫!小髻可绝没有恶意。姐夫是小髻惟一见过最值得佩服的男子汉,慌乱之

中,只有依照姐夫的模样,画出自己心中的那个人。

    妈妈还是听出了破绽:“对小孩子好不好,你怎么知道?莫不是个离了婚拖着孩子的男

人?”

    “妈,你为啥偏要把女儿的事往坏处想呢?”小髻实在无法继续圆说她的谎言,真的气

恼起来,积攒下的满腹委屈,化成抽抽噎噎的泪水,洒在妈妈怀里。

    妈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算是结束了这场艰难的对话。女大不由人,妈是管不了啦。许

久许久,妈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谆谆告诫小髻:“这样好的一个城里伢子,有多少姑

娘争抢,他为何一定要娶你这个乡下妹子呢?”

    小髻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她给自己打造了一柄锋利无敌的矛,还需给自己铸一面更加坚

固的盾,她必须说服妈妈,也就是说服自己,在城里寻找她的幸福,可是,她到底有什么,

值得那个在实际中并不存在的男人娶她呢?除了自己的身体,小髻一无所有。

    于是,她只好说:“因为妈妈把我生得漂亮呀!”说完之后,小髻不好意思了。每个姑

娘,可能都在暗地里自信自己的美貌,真要当着外人,哪怕是自己的妈妈说出这一点,还是

难为情的。

    美貌是上天赐给女人的田地,它一代一代传了下来,既长莠草,也长大树,全看每个女

人自己怎样耕耘。

    妈妈相信了小髻的话,并因此生出淡淡的欣慰。她对得起女儿,凭着祖先和妈妈所给予

的,女儿毕竟要过跟妈妈不同的日子了。只是好脸蛋好身段,带来的可不一定是好运气,女

儿终有老了的那天。小髻太年轻,可不要被人骗了。城里是人人向往的地方。乡下老太太虽

不知道户口工作的安排,究竟有几多艰难,单凭阿宁父亲那么大的官职,几十年来不曾安排

下家乡的一人一丁,也深知此事不易了。母亲没有本事把女儿生在城里,女儿自己要去闯,

挡也挡不住。她只有充满慈爱和忧虑地说:“一定要明媒正娶。要先把照片寄回给我看看。

娘家相亲时人不在,叫你阿宁姐去看看。结婚的时候我要去的。婚事一定要办得像样,不然

会一辈子被人看不起的,记住了吗,髻儿?”

    小髻不敢看妈妈。一个谎话,竟惹出妈妈这许多话。不管怎样,她要再到城里去一次。

乡下自然会慢慢好起来,但小髻等不得了,好起来是几辈子的事,小髻却只有这一辈子。城

里人也并不见得怎样聪明,只不过他们的运气好罢了。父亲和叔叔,当初不就是只差一步

吗?要是爸爸去当红军,今天的阿宁姐的位置,不就是小髻的吗?可惜,现在不打仗,也没

有人招红军了。小髻觉得如今自己这样受难,都怪父亲当年错走了一步。便有些怨恨自己的

父亲。又一想,若是父亲当了红军,枪子不长眼,没有叔叔的运气好,不定在哪个荒郊野外

做了烈士,又哪里来的小髻呢!父一辈的事,都过去了,小髻要试试自己的命运。

    妈妈睡着了,小髻抚摸着妈妈嶙峋的手臂。小时候,她觉得这手臂温暖粗壮,无论有多

少烦苦,妈妈都会把她解救出来,都会把她香甜地送人梦乡。如今,手臂上的皮肉松弛了,

里面包裹的骨骼疏松而脆弱。小髻暗下决心,以后要堂堂正正接妈妈到城里去,过安逸的晚

年。

    小髻错了,妈妈并没有睡着。

 

十一

    小髻复归,阿宁欣喜异常。费费没人带,打扫房屋买莱做饭,两个人轮流值日,眼看到

了重新上班的日子,真愁得一筹莫展。小髻突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面前,怎不令人喜出望

外。终日辛苦,使阿宁意识到小髻平时所付出的巨大劳动。疲惫之余,小两口不停地念叨小

髻会不会回来。堂妹离去造成的空白,使阿宁像怀念一个死去的朋友一样,检点起自己的苛

刻,回忆起小髻的许多好处来。

    小髻这一次回来,仿佛长大了许多,勤俭而恭顺,时时皱着眉头,像有一肚子的心事。

对阿宁,有时简直逢迎讨好。连沈建树都看得纳起闷来。

    “姐,我不想回老家去了。你帮我想个法,长留北京吧。”小髻鼓起勇气对阿宁说。偌

大一个北京城,她要想站住脚,只有求这惟一的亲人。话是对阿宁说,小髻还是挑了个姐夫

也在的场台。她知道,沈建树不会不管的。

    这些天小髻变乖的缘委原来在这里!阿宁恍然顿悟,她原以为是老家的伯父伯母对他们

的女儿进行了某种教育,没想到是这样!只是留北京,谈何容易!就是最现代化的电子计算

机,只怕也解答不了这个问题!

    只有一条路,就是读书。成绩好的考上大学,从此进入另一个阶层。这是所有向往城市

的农村孩子,唯一光明正大的出路。

    只是,小髻行吗?多少教授工程师的孩子都进不去的大门,对一个只读过初中的农村姑

娘不是虚伪的欺骗吗?纵是阿宁舍得她的电视显像管,不吝惜她的电费,小髻终日在家里读

书,阿宁也没把握她能闯过那座独木桥。

    望着小髻那双酷似自己的渴望的眼睛,阿宁真不忍说出真实的想法。小髻想得不算过

分,假如没有四十几年前那场变动,也许她和小髻的位置恰恰颠倒。今天就不是小髻求她,

而很可能是一个粗鄙的乡下农妇在求一位盛装的城市小姐了……她不由得打了个愣怔。有许

多事情是不可以这样退回去重新“假如”的。现在的问题是:她粱阿宁需要一个踏踏实实全

心全意照看费费的小阿姨,她不应绝了小髻的望,应该有一束希望的火花总在前方闪烁,小

髻才不会再演出假电报之类的活报剧。但她终不能红嘴白牙地骗人,给小髻打什么保票,于

是便含含糊糊地说:“这个事,别着急,我这就给你托人打听,看有没有办法留下。”

    沈建树皱着眉头没说话。除了岳父动用自己的权力,小髻的事或许有一点办法,其它的

主意,他认为都不现实。搞一个北京户口,真是难于上青天!也许阿宁愿意求求她父亲?只

是那个倔老头为人清廉,只怕未必能办。况且他人在外地,鞭长莫及,但沈建树不愿把自己

的顾虑说出来,不愿让这件事还没办就罩上阴影。

    小髻满怀希望地开始了等待。在她眼中,姐姐姐夫都是有大本事大学问的人。他们既答

应帮助她,那事情就有了希望。她惟一能报答他们的,就是尽心尽力照看好他们的孩子,不

让费费受一点委屈。帮姐姐姐夫洗衣做饭,再不提一句有关钱的话。

    沈建树实在不忍心,私下里对阿宁说:“你还是叫小髻多休息一会。”

    “我并没有叫她这样拼死拼活地干,是她自己愿意的。”不管怎么说,小髻近来工作的

积极性如此之高,阿宁还是很满意。

    “你答应了她,她自然要报答你。而实际上,咱们是办不到的。”沈建树叹了口气。他

想调出一个单位尚且如此不易,更何谈对人有生杀予夺干系的户口了!

    “我并没有答应她,只说帮她想想办法。我最近托了人去问,有没有愿意找农村姑娘做

对象的。人家还没给回话呢!”

    想到小髻要用出嫁这种古老的办法,换到进入北京的权利,沈建树不由得心中一阵悸痛。

    小髻正好走进来,夫妇俩不愿把八字没一撇的事让小髻过早知道,便急忙把话岔开了。

    阿宁姐和姐夫天天声色不动,小髻等得心焦,又不敢贸然去问,只有更加努力地干活,

把地板擦得光可鉴人,费费收拾得像个漂亮的瓷娃娃,谁见了谁爱。籍此提醒姐姐,感动姐

姐,使大家想到她的问题。

    费费已经会学简单的话了。费费要吃棒糖,唆在嘴里,像噙一根融化得很慢的冰棍。小

髻把棒糖从费费嘴里拽出来。

    费费张着小手要他的棒糖。他不明白一向和颜悦色的小髻姨姨怎么变得这样霸道。

    “姨姨……糖糖……”

    小髻把糖举在离费费鼻子很近的地方。糖味像小虫子一样钻进费费的鼻孔:“费费好孩

子,听姨姨的话……”

    费费像个幼儿园的小布熊,憨憨地使劲点头。

    “等晚上妈妈回来,费费对妈妈说,不让小髻姨姨走,费费记住了吗?”小髻晃着棒糖

说。

    “记住……告妈妈………不让姨姨……走……”费费吃力地重复着。

    “真乖!”小髻响响地亲了费费一下,又给他买了一很大大的棒糖。

    阿宁听完费费好不容易学说完的口舌,微微笑笑,没有答话。

    小髻的心有些发凉。看来,不能在这一棵树上吊死,小髻自己也得想想办法。

    报纸的左右下脚和中缝,登满了招生招工的广告。闭起眼睛一想,就像全北京都摆满了

课桌和机床。然而所有的校长和厂长,都绝不吝惜广告费,雷打不动地率先写上:报名者需

持有北京市正式户口……

    小髻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当一个外乡人企图在这座城市永久居留的时候,你才

会发现,北京是多么狭小,多么严丝合缝。小髻置身于北京人之中,他们义愤填膺地抱怨着

物价,咒骂着交通,说着只有他们才懂的充满儿化音的俚语,好像他们是普天下最受欺压的

劳苦大众。但小髻听得出其中的骄傲和自得。只有真正的北京土著,才能肆无忌惮地攻击这

座城市。这是一个巨大的透明鱼缸,却没有小髻邀游的地方。

    粗壮的金箍棒一样的水泥电杆上,密麻麻贴着些油印的复写的换房换工作城市对换的启

事。小髻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阿宁姐放她一天假,她有足够的时间。她想象着每张条子各自

的主人,有的还附有联系电话、具体地址。她突然想记住其中的一个名字、给他打一个电

话,跟他说几句话。只是,说什么呢?就说她想要他纸上所写的那问房屋那个工作?只是人

家要问她用什么交换呢?她的房子她的工作在哪里呢?在那个遥远的人所不知的小山村,她

的工作是修理地球?想象中的那个人,恼怒地放下电话,小髻羞愧而又不平地快步而去。

    她踩在这块土地上,这土地却不收留她。

    突然,她眼前一亮。一间油漆一新的门脸,一张黄白色醒目的告示:本店拟招售货员若

干名,待遇从优,欲报从速!附注:只收女性。

    小髻几乎觉得这是自己想象过多出现的幻觉。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怎么没有正式户口

一说?

    她迟迟疑疑地走进这间小小的店铺。若干名是多少名?会不会早已招满?求职的勇气和

乡下姑娘的怯场,使她举步维艰。

    “请问,招工……是这儿吗?”她尽量大声说,声音还是含混不清。

    店主人是个络腮胡子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他用蓖子一样细密的目光,将小髻上下刮了两

遍,才说:“是。”

    接下去是难堪的沉默。小髻不知道再说什么好,那人也并不急着问。

    屋内光线很暗,小髻这才看清是问经营服装的商贩,已经有几个与小髻差不多大的女孩

子在码放衣物。

    原来已经招满了。小髻真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上街,早一点来到这里!

    “你真想干吗?”那男人的话里好像露出某种转机。

    “真想干!真想干!”小髻忙不迭地说。

    “你要真想干,我就把她辞了,要上你。”那人用粗糙多毛的手指,点点姑娘中的一个。

    怎么能这样?小髻就是再想找份工作,也不能抢别人的饭碗!“那我……另找个地方。”

    “看不出,你还挺仗义的。”老板嘉许地说,“你要是肯干‘全活’,我就收下你。”

    “全活”是什么东西?小髻只知道理发馆把洗、理、吹、剪全上,临了再喷一头花露水

叫作“全活”。服装店里,大约是指搬、扛、运、卖叫“全活”吧。无非是苦点累点,小髻

不怕。她很肯定地点点头。

    “那就好。每个月二百,真能让我高兴了,以后再给你涨!”络腮胡的男人很有魄力地

一挥手,事情就这么定了。

    什么样的“全活”这么值钱?小髻正在狐疑,络腮胡的手,已经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拧

了一把。

    猝不及防,小髻一愣:“你!——”

    络腮胡哈哈大笑。

    小髻愤怒地斥骂道:“你耍什么流氓!”

    “耍流氓?”那男人真诚地奇怪了,“你不是‘全活’都干吗,这算什么!”

    原来,这就是“全活”!

    小髻失魂落魄地往家走。今天的事,跟谁也不说,永远也不说!

    小髻的工作热情显然低落下来。倒不是她有意要怠慢姐姐一家,只是一个年轻姑娘,心

里压了这许多的心事,妈妈又一个劲来信问她说过的那个对象怎么样了,闹得小髻再没个能

说心里话的人,连对至亲至爱的妈妈也只能说假话。每晚早早钻进紫花布幔,去想自己总也

想不出头绪的心事。

    这可不行。保姆的工作,数量和质量都很难有确切的标准,干好和干坏可大不一样。阿

宁需要一个可靠的后方,费费应该有个快活的童年。只是现在要调动小髻的积极性,实在不

是件易事,几块钱,几件衣服,包括温暖体贴的热情话,全都失去了效力。一个人如果时时

刻刻在忧虑着自己今后的命运,哪还有心思照顾身外的事情呢!得想个办法,使小髻重新振

作起来,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井然有序不知疲倦地工作。

    “小髻,你过来一下,有个事要跟你说。”阿宁破例坐在小髻床上,把紫花布幔子拉过

一半。沈建树在正屋里看书,阿宁不想让他听见这场谈话。

    “哎。”小髻乖巧地答应着,紧偎着姐姐坐下了。不知怎么,她心有点跳,好像预感到

姐姐要同她谈重要的事情。为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她用手缠扭着紫花布幔的边角。

    “小髻,你也别不好意思。我考虑过了,你想留在北京,最保险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在

北京找个对象。我们单位有个小伙子,大学刚毕业,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我跟他把你的情

况谈了谈,他说可以考虑……”一向伶牙俐齿的阿宁,这一次竟有些结巴,也许是不善充当

红娘的缘故。

    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大学生,工程师,一切同跟妈妈说过的一模一样!也许真是上天

对小髻格外恩慈,竟早早给了小髻一个预兆!小髻真是从心里感谢姐姐。

    看着小髻不由自主地把手中的紫花布幔拧搓成了一根紫布绳,阿宁忙补充道:“这事成

不成、现在还很难说。你也别寄太大的希望。成了不要太高兴,不成,也别怨我。”

    “姐姐!我怎么能怨你呢!不管成与不成,你待我的这片心,小髻一辈子是忘不掉的。”

    紫花布幔抖开后,皱得很厉害。以至于小髻不得不尽量拉向头这一侧,以挡住自己兴奋

的脸。至于脚,就让它们露在外面吧。

 

十二

    “哎呀,我的髻姑娘!你到哪去了?可把大妈给想死了!”田大妈一边往自行车的闸缝

里塞着邮票大的存车收据,一边热辣辣地招呼小髻。

    小髻一阵感动,忙向田大妈说明。

    田大妈再不敢实施她放长线钓大鱼的计划。一切得抓紧进行。不然,小髻哪天再消失一

次,到哪去找!

    “小髻,有件事,人家托我多时了,你也不要害臊。若是愿意呢,就算给大妈一个面

子。若是不愿意呢,就直说,大妈绝不会为难你。”

    什么事需要这么长的开场白?田大妈慢慢说下去:“我家邻居有个儿子,岁数与你正相

当。干的工作是工艺美术。人家求我给你们俩牵个线。”

    莫非冥冥之中真有什么贵人在相助小髻?早知有今天,又何必她没头苍蝇似的乱撞?真

没想到,她的难题竟这么容易解决。人家找上门来,媒人又是知根知底的田大妈!

    最初的惊喜之后,曾经索绕过妈妈的迷雾,又像鬼魂似的出现了。既然对方一切都好,

为什么偏要找一个乡下姑娘呢?

    小髻知道自己漂亮。但北京城的漂亮姑娘多的是,小髻绝不是最出色的一个,就算小髻

是最出色的一个,还有远比漂亮更值钱的工作、文凭、房子……是什么人把这一切都抛弃

了,来找小髻呢?

    想到暗中曾有一双眼睛,将自己审视再三,左右衡量,才做出这个决定,小髻不禁悚

然。她固执地保持沉默。田大妈应该知道更多的理由,她理应把事情再讲清楚些。

    一向精明的田大妈,稍稍有点紧张:成败在此一举了,弄不好,鸡飞蛋打。她清清喉

咙,说:“小伙子别的都不错,就是有点——”她像怕吓着小髻,放低了声音才说出来“—

—残疾。”说罢,大气不喘地盯着小髻。

    原来是这样!小髻的第一个反应竟是——松了一口气。她原以为是个刑满释放犯呢!第

二个反应才是这事,不妨一试。成与不成,见了本人才好定论。

    见小髻脸上并没有多大变化。田大妈又恢复了平日的精明与口才:“说是残疾,其实没

那么厉害。不过是小儿麻痹后遗症,微微有点跛,干什么活,都不耽误。”

    小髻试着想象了一下。不成。想象不出来。平日上街,她注意的都是青春勃发、神采飞

扬的年轻人,没有留心过跛子。

    田大妈半是解释半是发泄地说:“北京的姑娘,如今连个中国人都嫁腻了,抢着去嫁洋

毛子。就是种菜的老农民,也说不嫁残疾人。其实,脸上抹多少增白粉蜜,也挡不住那黑!”

    小髻心里像翻了五味瓶。这席话,只能使她哀叹自己的命运。她连在北京郊区的菜农都

不如。她憧憬中等待的那个人,朦朦胧胧之间,眉目永远看不清,但绝不是个跛子呀!只

是,那个人在哪?就算找到了他,他会不会要小髻呢?小髻就是心气再高,也只有等别人来

选择她。何况,阿宁姐至今也没让她同那位大学生见过面。

    小髻答应了田大妈,星期天去她家见那位跛邻居。

    跟不跟阿宁姐说实话呢?还是不说吧。一个跛子,这太伤人心了,小髻对这件事也没有

太大的兴趣,只因为田大妈盛情难却。

    小髻穿上阿宁姐给的茜红色羊毛衫,外面穿上阿宁姐的驼色呢子大衣,戴上一顶白雪蓝

毛织的帽子(这是她自己买线织的),收拾停当出了门。

    打扮起来给谁看呢?给那个跛子吗?不是的。髻儿是为自己打扮的,这毕竟是她第一次

约会。

    田大妈家不远,是幢同阿宁姐家一模一样的统建楼房。暗淡的灰色,给她一种亲切感。

    按照地址,就是这间了。小髻不忙去敲,把旁边的两扇门细细打量了几眼:那个跛脚的

邻居,不知住在哪一边?又一想,说是邻居,并不一定挨着住,也许隔着几座楼房,田大妈

是个关系很多的人。

    敲门。田大妈非常热情地把小髻迎进家。原说好由田大妈领她到邻居家去。

    “不忙去,先坐坐。家里没旁人。吃糖。”田大妈嘴里招呼着,端出一盒糖。盒里装着

廉价的水果糖,浮面上有几颗金光闪耀的酒心巧克力。田大妈剥了一块递过来。小髻噙在嘴

里,竟吃出一股清凉油味。仔细一看,那糖盒原是装药的铁皮盒,一侧还写着:活血化瘀,

主治跌打损伤。

    “小髻,你看看我这个家怎么样?比你姐姐家不差吧?”田大妈像个博物馆的讲解员,

领着小髻参观。

    田大妈家也是中单元。不过比阿宁姐家多了一小间。在小髻摆单人床挂紫花布幔帐的那

侧墙壁上开了一个小门,田大妈就住在这间。刚才小髻一进门,也就是坐在这里,几件简单

家具,一床半新的被褥,墙上挂历上有一个巨大的美人头,正对着人笑……其余的走廊、厕

所、厨房,都同阿宁家走向一样,只是没有那么干净。厨房里的炊具也很少,搁板上也冷

清,全不像阿宁姐家有诸多的不锈钢锅盆和麻油辣酱腐乳陈醋等瓶瓶罐罐。看得出,田大妈

家是清贫而寡淡的市民家庭。小髻沉静而矜持地跟着走动,不知不觉中用阿宁的眼光打量这

一切,含着淡淡的俯视。

    就剩下相当于阿宁卧室的那间大房屋了。田大妈搓搓手,将房门推开一道细缝,然后示

意小髻自己接着去推。那神情,有点像东海龙王显示他的定海神针。

    小髻不以为然。她虽是乡下人,但阿宁姐是上等人。她因为带着费费,也颇去过几家有

学问有地位的人家。一个看自行车卖旧书报的老太太,再精打细算从嘴里抠食,也是不能比

的。门缓缓地开了。小髻虽然做了足够的思想准备,还是被屋内的繁华景象惊呆了。落地的

纱帘,吸顶的吊灯,使这间不大的房屋显出一种局促的豪华。一套浅茶色的组合家具里,摆

放着电视机、录音机。地当央,是镀铬床头,镶有小天使图案的席梦思软床,缀着缨络的床

罩直垂到地面,将主人的温馨与甜蜜都笼罩在一片蓬松之中。墙壁上挂着电子石英钟,正值

报时,奏出像钢琴一样悦耳的声响。地面上铺着几何图型的地板革。小髻移动了一下脚步,

地板上像盖了章似地留下一双脚印。倒不是小髻鞋脏,而是地板革柔和的反光,被鞋子涂抹

得不那么清晰了。多宝格的文物架上,安放着花瓶和其它叫不上名的瓷器,当然还有唐三彩

马。最下层矗着一枚巨型彩蛋,足有小号暖水瓶那么高。于是小髻很想走过去摸一摸——它

真是一枚鸟蛋,还是白石头雕成的?

    这房子不知属于哪一对幸福的小鸟!小髻由衷地羡慕他们。阿宁姐没有这样的“席梦

思”,说是怕费费睡驼了背,但也说过这样一张床,价钱贵得会使人做噩梦。阿宁姐也没有

这样的“多宝格”,说是玩物丧志会使人堕落,但每逢领费费出去,总要买回些便宜的小工

艺品。阿宁姐也不买石英钟,说是轮到她出国时,带回一架誉满全球的“西铁成”,要便宜

得多……

    “这是我儿子住的。怎么样?”田大妈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想不到这么讲究。都能拍电视剧了。”小髻说的是真心话。阿宁姐活得神气,但田大

妈的儿子活得似乎更滋润(这是小髻刚学会的一句北京土话)。

    “你喜欢吗?”田大妈紧接着追问了一句。

    小髻有些意外。这话问得不近情理。房间又不是衣服,不可以换着穿。对别人的家,她

喜欢怎么样,不喜欢又能怎么样?当妈妈的,也许是高兴糊涂了。

    “你若是喜欢的话,这里就是你的家。”

    猝不及防的小髻,突然明白了。这里的一切摆设像个新房,但它不是新房。墙上该挂夫

妻合影的地方,只挂着一幅青年男子的半身照片。隔得远,眉目看不清楚,影影绰绰只觉得

是个很清癯的面孔。

    这就是那个跛子——田大妈给小髻介绍的那个对象——她惟一的儿子!

    难堪的静寂。

    田大妈怎么能这样做呢?儿子就是儿子,邻居就是邻居,为什么要骗小髻,小髻在家

中,设想过事情的种种结局。碍于田大妈的面子,她也想亲眼看一看对方有没有诚意,究竟

残疾到什么程度,她梳洗打扮了一番,还是来了。无论成与不成,她都要留给人家一个好印

象。同一个跛谈朋友,在感觉受了委屈的同时,她也感到了自身的优越。主动权是操在小髻

手里的。现在,她保持不住这种镇定了。田大妈不愧是老谋深算,不知从何日起,她就开始

周全地计划着今天的一幕了。小髻在完全不设防的情景下突然受袭,她对新房陈设毫无掩饰

的羡慕,使她失去了矜持,又被对象实际是田大妈儿子的变化,惊得手足无措。

    姑娘慌了。这很好。聪明而平静的女孩子对别人的相貌往往太挑剔。现在,她被突如其

来的变化震慑住了,失去了从容判断的能力。田大妈不失时机地说:“国兴等在邻居家,我

就去叫他。”

    “国兴”——就是他的名字了?——那个跛子!小髻木呆呆地坐着,几乎不会思索。他

是个什么样的人?对面墙上就有他的相片,在炯炯地注视着小髻。小髻有心想走过去,细细

端详一下对方的容貌,又怕田大妈他们突然回来,便越发将身子板得笔直,掩饰着自己的想

法。

    也许只过了几秒,也许过了几个小时。有脚步声走近,门开了,来人站到了小髻跟前。

    小髻多么想早一点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姑娘家的羞涩和隐隐的自卑,使她端庄地

垂着头,眼角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

    她首先看到的是脚。两只完全不同的脚。一只与常人无异,甚至可能还更坚实稳重一

点。另一只则像被虫子作茧蜷缩起来的病树叶,菲薄而枯萎,可怜地耷拉到地上。其次是

腿。两条粗细不等长度不一的腿。病残的腿倚着健康的腿。像是主轴失灵的连动杠杆,拖拉

运行,在光洁的地板上,甩出一个个不规则的半圆。再往上是胯,是身,是胸……他的整个

身体,是由两半部分拼凑而成的。一半强健,一半病弱。由于长时间的用力不均,他的衣物

鞋袜,都显出两侧不同深浅的色调,好像它们原本就不是用同等材料制成的。

    小髻用浓密的睫毛,把自己的眼光封闭起来。还用再看脸吗?不用了。这是那种很厉害

的残疾,哪里还像个顶门立户的男人!再说,这样死盯着一个残疾人看,是不道德的,小髻

是个心软的姑娘,她可怜他,要是这个残疾人穿上极破烂的衣服在街上乞讨,她会把身上的

零钱给他的。和这种人过一辈子,这怎么可能呢?

    “你们俩坐吧。我上街去买菜,午饭在这儿吃!”田大妈不容置疑地说着,匆匆走了出

去。说实话,当两个孩子相距很近的瞬间,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像花朵一样的女孩子。但

紧接着升腾起的,是对自己孩子更深切的爱。她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现在,他们应该开

始谈点什么了。国兴是个好孩子,他会听妈话的。小髻也是个好孩子,起码田大妈不在家

时,她不能拂袖而去。

    国兴忍受着。作为一个残疾人活在世上,第一条基本功,便是忍受形形色色的目光。然

而,今天太痛苦了。一个如此生机勃勃的少女,用她年轻得像匕首一样的眼光,直刺到他的

骨头里,还要测出他的一条腿骨比另一条腿骨要细许多……

    小髻缄默着。说什么好呢?除了怜悯,她说不出别的话,还是什么都不说

    国兴忍耐不下去了。“小髻,我见过你。”总得说点什么。

    小髻吓了一跳。小儿麻痹大概不侵犯声带,国兴的声音像正常男子汉一样。小髻这才意

识到对方是个年纪比她大的男人,而刚才她觉得好像是她弟弟。

    “我……没见过你……”她慌乱地支吾着。

    “我妈早就跟我说起过你的事。你卖书的时候,我也去过。当然,你是不会注意到我

的。”国兴苦笑了一下。

    “买书的人,很多……”小髻还是解释了一句。

    “这事都是我妈操持的。希望你不要怨她。我父亲死得早,她一个人拉扯我不容易。因

为这病,她总觉得对不起我。我也不愿意伤她的心,就按她的意思办了。其实,人怎么不是

一辈子呢!”国兴的语调是安宁而平和的。虽然带着掩饰不住的苦涩。

    小髻这才抬起头来,审慎地打量了他一眼。

    小儿麻痹病毒留下了最后一点仁慈。国兴的颜面多少有些不平衡,但基本上是属于正常

人中清秀的那种。他的眼光忧郁而沉静,似乎比他的年纪苍老许多。

    “看得出,我把你吓坏了。我知道这件事成不了,咱们大不般配。你也不用为难。你要

觉得碍着我妈不好说话,由我来说。我告诉她,说我不愿意就是了。”

    小髻深深吁出一口气,立时轻快起来:“那太谢谢你了!”她活泼泼地说。

    国兴心里一阵刺痛。这个美丽的姑娘,居然为了被人拒绝而感谢他!他身有残疾,心却

是完整的啊!

    不管怎样,屋内的气氛活跃起来了。

    “这是什么蛋呢?”小髻走过去,用手指轻轻抚摸巨大的彩蛋。蛋壳很粗糙,画着极其

险峻的高山。

    “这是驼鸟蛋。”

    “我能拿起来看看吗?”

    “拿吧。”国兴宽厚地说。

    小髻小心地捏起蛋壳。它很轻,像是纸糊的。上面的高山立即失去了份量。

    “这是谁画的?”小髻惊奇地问。

    国兴反倒不好意思了,低声说:“我。”

    “你真不简单!”没有了谈恋爱的思想顾虑。小髻本不是个拘束的姑娘。

    “我喜欢画我去不了的地方。”国兴说,“有时候也卖卖旧书。就是没有你卖得多。”

    “以后没事时,我可以帮你卖书。”小髻真诚地说。

    国兴难得地笑了。其实他知道,倘若真是“没事”,妈是不会让小髻再卖书的。但人

间,总需要真情。

    田大妈是踩着笑声进屋的。见此情景,着急后悔手里提的鱼买小了。一斤只差几毛钱的

事,可谁又能料到事情进展得这般顺利!吃饭的时候,她一个劲地往小髻碗里挟菜,竟把一

向受宠的儿子,冷落在一边。

    “小髻,下个星期天,早点来大妈家啊!”

    屋内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小髻和国兴相对而视,知道发生了某种误解。

    “妈,是这样……我看小髻……就不要来了……”国兴斟酌着字眼,慢吞吞地说。

    “行!不愿在家里,到外头去也行。只是大冬天的,到处冰天雪地、还是自己家

好……”田大妈喜滋滋地说。

    “不……我是说……小髻她……不太合适……”国兴艰难地说着。“好你个小兔崽子!

人家漂亮的姑娘,不挑寻你,你倒找人家的茬!我看你不知天高地厚了!”田大妈这才明

白,一时间火冒三丈。不明白一贯顺从的儿子怎么变得这样不听话。当着小髻的面,竟说出

吹的意思,她几个月的处心积虑,不是全白花了吗!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顾不得小髻

在场,就骂起儿子来。

    小髻好为难。真想赶快跑出去。

    “妈……我哪能挑人家的不好,只是想……想户口问题不好办,您不是也担心过这个

吗……”国兴左右支吾着。

    “嗨!这事妈早给你们想到了!请客,送礼,托门子,求人,妈就是给人磕头下跪,也

得给把户口办上!不就是花钱吗?妈不穷。这几年铮的钱,我处处俭省,就预备着这一手

呢!”

    小髻听得愣神。想不到一个孤老太太,竟打算给她办成户口!

    田大妈眼神一扫,似乎悟到了什么,紧接着又说:“这是黑道,官道我也走。不是说照

顾残疾人,还有什么基金会吗!我写信求告,就说总不该让我家绝了后吧!时下不是兴接班

顶替,一个萝卜一个坑么?说句难听话,妈就是豁上这条老命不要了,也得把这个户口留给

小髻。就这样,还不行吗!”田大妈真动了心,竟有些眼泪汪汪的。

    话说到这份上,谁还能再说什么!国兴木呐着,不知该怎样履行自己许下的诺言。小髻

也被感动了。不管怎么说,在这茫茫人海中,有一家人真心实意地欢迎她。

    “傻儿子,我猜你不是不喜欢小髻,而是怕小髻。”田大妈不紧不慢地说。

    这话从何说起!小髻有什么可怕的?年轻人都想不通。

    “怕小髻以后不跟你好好过日子!对吧?我说傻小子,你妈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能看走

了眼吗!小髻是个好姑娘,不是那种水性杨花忘恩负义的骗子。听妈的活,没错!”

    好个厉害的老太婆!这话哪里是讲给国兴,分明是叫小髻听的!

    事已至此,国兴是再说不出什么来了。小髻心里很乱。叫户口的事一搅,她不想一口回

绝。推托道:“这么大的事,得跟我姐商量商量。她要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田大妈眉头一皱:半路上又杀出来个姐!但知道这事是强迫不得的,便说:“也好。我

们是实实在在的人家。你姐姐愿来看看,就更该放心了。”

 

十三

    一个未婚女孩,追着人间谈对象的事,就算对方是自己的堂姐,也实在难张口。可小髻

不得不问。自从阿宁姐说过她们单位的那个大学生,就再没了下文,偶尔露出一句半句,那

个人不是出差,就是开会去了,至今小髻还没见过他。可现在这事不能再拖了,田大妈等着

要回话。小髻当然看不上一个跛子,那个大学生要强上百倍。可谁知人家怎么看小髻。

    得赶快见个面。可是这话怎么开口?小髻只得把实情托出。

    “姐,楼下看车的那个田大妈,说要把她的跛儿子介绍给我……”小髻用一种看不上的

语气说话。希望阿宁姐一来想起她的许诺,二来也很明白听出小髻的倾向。

    没想到阿宁竟极感兴趣:“噢,有这事?人你见过了?家里情况怎么样?”

    小髻的心思完全不在田国兴那里,简单把田家的有关情况说过,又问:“姐,你们那

儿……”

    “跛儿子究竟跛成个什么程度?你知道,跛跟跛可大不相同。轻的同正常人没什么区

别,重的可就是残废了。你能不能学学,他跛成什么样?”阿宁穷追不舍地问,沈建树也被

惊动了。

    田国兴长得什么样子,小髻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他的腿和脚。他的左面跛,腿和

腿是人体最重要的一部分,没有它们,人就不能称为人,而只是半截身子的怪物了。国兴的

腿是怎样跛的?小髻试着模仿了一下。好像是这样的,左边浮起,右边陷下……然后是扭

胯,半侧身子像失去框架似地跌下,心也随之扑通一跳,人几乎跌倒。为了维持平衡,另半

侧健康肢体不得不奋力向前……为了寻找新的平衡,残疾的手臂像被击伤的鸟翼,扑打着虚

无的空气——这样的走法,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只扑动的鸟。

    阿宁刚开始认真地端详着,最后终于忍不住微笑起夹。看一个年轻秀丽的姑娘,把自己

灵活的四肢变得僵硬而笨拙,很像是看一场怪异的舞蹈。

    小髻的心却随着身体的颠簸而紧缩:一个人的一生要总这样走路,该是多么痛苦!她决

不能陪着这种残疾人过日子!姐姐还笑,这是在笑话我呢!

    只有沈建树看到了小髻眼中转瞬即逝的泪水。

    “姐,不理他们吧!你单位那人回来了吗?”万般无奈,小髻只好把话挑明了问姐姐。

    “如果田家对户口真那么有把握,我看可以再处一段日子。”阿宁避开小髻的目光,对

沈建树说。

    沈建树未置可否。事情来得太多太快,他得好好理一下。有些话,当着小髻,也不好问

阿宁。

    床头的落地灯,透过淡绿色的乔其纱罩,将椭圆形的光环,均匀地打在阿宁和沈建树的

头上,四周一片静谧。

    门外传来小髻细致而规律的鼾声。她真的睡着了。将久悬不决的难题合盘托出,她为自

己赢得了片刻的安宁。

    “你给小髻找了个对象?是谁?”沈建树把心中的疑团提出。两口子平日无话不谈,对

彼此单位的同事也都熟悉,怎么没见阿宁提起过?

    梁阿宁有点慌。那只是她的一个设想,并没有确凿的人选。骗骗小髻,作个精神诱饵还

可以,真要同丈夫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她还真犯难。

    不过,阿宁到底是阿宁。她没有正面回答沈建树:“现在的年轻人,观念真新的可以。

我把小髻的情况一说,特别是把照片往桌上一摆,还真有好几个挺感兴趣。”

    “真的?”沈建树似信非信。他是循规蹈矩的那种人,想不通有人竟敢无视户口商品粮

这道天堑。当然,小堂妹是个很招人喜爱的女孩,想到她的相片被几个小伙子品头评足,他

又有点不悦。

    “你跟他们说清楚户口的事了吗?”沈建树不放心地追问。这可是要讲明白的先决条

件。就像他联系调动工作,先同对方说明赎身费的事,有人愿意赎买他,其它的问题才好接

着谈。

    “说了。人家说,户口算什么?不过是一张纸。”阿宁仿佛变成了那伙目空一切的年轻

人,侃侃而谈。

    沈建树一怔。真是闻所未闻的宏论。你以为面前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现在有人

对你说,只管闭着眼走过去,前面平坦得很,什么也没有,你能相信吗?

    “没有户口,就没有粮票,吃什么?”沈建树毕竟要客观得多,设身处地为小髻着想。

    “粮票算什么?外国人早就以肉食为主,只有中国人,才一天吃低热量的碳水化合

物。”阿宁代人立言,摆出不屑的神色。

    沈建树瞠目结舌。他一向认为自己属于观念比较开化的知识分子,想不到“芳林旧叶催

陈叶”,自己已经这样迂腐,后来,“代沟”这玩艺,已经缩短到每相差几年就得挖掘一道

了。沈建树一天关起门来搞学问,不晓得当今价值标准大有改观。惊叹之余,他又感到几分

欣慰:“小髻真要能找到这样的男朋友,咱们也算对得起她了!”

    轮到阿宁坐蜡了,挖肉补疮,拆东墙补西墙。原还只是小髻相信这子乌虚有的对象,现

在可倒好,连沈建树也信以为真。一个乡下女孩子没见过世面,你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工程

师,也这么容易上当!阿宁真哭笑不得。其实,她这一回讲的话都是真的。她真心为小髻的

事张罗过,摆相片,同小伙子们聊天,也都确有其事。包括大学生们那些指点江山傲视世俗

的激昂话语,都是真的。只是小伙子们在慷慨一番之后,一到阿宁同他们进行具体的磋商,

包括什么时候同小髻见个面这类实质性问题时,大家就都变得很客观了。“梁工,这事我没

意见,只是还得回家问问我妈!”梁阿宁只好莞尔一笑,大丈夫走遍天下,婚姻大事还要父

母包办吗?分明是托词!不过,这又怨得了谁?说归说,做是做,真娶个无户口无职业的女

孩子,哪怕长得天仙一般,小伙子们也不敢贸然从事,事情就这么搁下了。

    现在可倒好,别人开玩笑的话,沈建树这个书呆子却坚信不疑。骗骗小髻可以,阿宁可

不愿跟丈夫玩这么吃力的游戏。

    “看你还真当回事了!我问了几个人,人家最后都说不行。我不过是逗小髻玩的。”阿

宁轻描淡写地说。

    “你……你怎么能这样?”沈建树呼地从床上坐起,碰歪了落地灯纱罩,那片绿色的光

斑,惊讶地在地面荡漾。

    阿宁料想到沈建树会不满意,却想不到这般严重,为了一个保姆,竟同自己的妻子翻

脸,沈建树也太过分了。她一扭脸:“你有本事,把小髻的户口办来,或是你出面给她找个

对象!我不用这个办法,小髻出出进进吊着个脸,你爱看,我还不爱看呢!”

    沈建树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小髻的事是个难题:“难道,你要小髻嫁给那个跛子

吗?”他痛心地说。

    “跛子的事,现在还不好说。”阿宁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先表态。

    沈建树沉思良久,缓缓说道:“我倒有个办法,万无一失的。”

    “快说出来。”阿宁催促着。

    “求你爸爸——也就是我的岳父大人,开一次后门,给小髻办上户口,找个工作。这并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共产主义不是要消灭城乡差别,搞世界大同吗?”

    “你真是个书呆子!莫说爸爸没有这个能力,现官不如现管吗!就是真能办,他老人家

也不会办的。到处都在纠正党风,你该不会让一生清廉的父亲,为了这件事受通报挨批评

吧!”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小髻的路在哪里呢?“谈对象的事,原来全是你编出来的!我真

替你发愁,这西洋镜哪一天拆穿了,你怎么下台!”沈建树又想起这件揪心的事。

    “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自有办法。”阿宁倒不慌不忙。这一会,她想出了对策。

    沈建树也管不了这许多了。也许,他们不该为了自己的费费,把这个聪明的小堂妹,从

那遥远贫瘠的乡村,叫到城里来?他不由自语道:“也许是咱们错了?”

    “谁也没有错。”阿宁纠正他。

    “小髻惟一的路是——回去。”阿宁沉重地吐出了这后两个字,“回到生她养她的那块

土地去。刚开始,当然免不了痛苦,时间长了,就会慢慢淡忘,就像看了一场电影,一部小

说。当时挺感动,时间久了,也就是那么回事。当然,小髻对咱们家的恩情是不能忘记的。

等费费长大了,让她到乡下去看他的小髻姨姨……”

    沈建树没有答话。阿宁以为他睡着了,仔细一看,大睁着双眼,在看着雪白的天花板。

他真无法想象:当阿宁告诉小髻所渭的找对象,纯粹是一场骗局时,大家脸上该是怎样一副

表情?

    走廊的紫花布幔里,小髻在做年轻女孩们常做的快乐的梦。可惜梦是外人看不见的。不

然,沈建树会看到小髻在同一个漂亮而英俊的男孩子在碧绿的山林中奔跑,那个男孩子的眉

眼竟有些像他……

    过了几天,阿宁对小髻说:“你愿意去看看我上班的工作单位吗?”

    小髻早就想看看阿宁姐是怎样上班的。在她眼里,阿宁姐是最有本事最有魄力的女人。

作人要做到这个样子,是小髻最高的理想了。

    尽管阿宁姐没做任何其它暗示,小髻还是刻意打扮了一下。她感到今天也许会碰到阿宁

姐单位的那个“他”。

    一幢乳白色的大楼,方方正正,像一块巨大的雪糕,在枯黄的草地中央,闪着眩目的

光。它几乎没有窗户,整体性极强,叫人觉得不宜居住,而只能用来保存某种机器或无生命

的物体。准备间里,每个人都要换上白衣白帽白鞋白口罩,好像是准备接触烈性传染病的医

生。

    环境先声夺人。小髻怯怯地倚在墙角,觉得自己脏而委琐,不配走进这高贵场所。阿宁

拿来参观服,让她把毛背心套在里面。屋内焰热,毛背心的绒毛透进衬衣粘在皮肤上,十分

难受。

    穿戴齐整,她俩都只剩下一双眼睛,毛茸茸地互相对看着。

    “这是谁?”有人问。

    “我妹妹,刚从大学毕业,也是咱们这行的,想来见识见识。”阿宁难得地撒了一个

谎,幸好口罩很大,看不出脸红。

    进入操作间,要通过空气幕除尘。强劲的风流从四而八方冲击着人体,给人一种站在峭

壁或海边礁石上的恐惧感。

    现在,可以进去了。

    这里运行着国内最先进的电子计算机组。乳白色的弧形大殿,到处是柔和洁白的光线,

却不知是从何射入的,室内清凉冷冽到近乎森然,红红绿绿的灯钮像夏日的流萤一样烁动不

止,寂静中,每秒钟都有数亿次的运算在进行着。

    小髻惊呆了。她原以为计算机不过是电视中常做做广告的那种像电视机一样的小仪器,

每每有一个漂亮姑娘(有的还不如小髻漂亮呢!)坐在那同一年级小学生坐的连凳课桌那样

的小桌子上,像打字似的敲打着扣子似的键盘,殊不知是完全错误。微机同最先进的计算机

系统相较,实在是沧海一粟!

    一秒钟多少亿次的计算,那是浩潍无垠的世界。“滴答”一声中,这机器就数遍了天上

的星星,地上的人头。小髻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需要这样庞大的数字。山林中的每一片树

叶?稻田里的每一粒谷穗?

    她想不下去了。阿宁姐站在远处,同什么人谈话。那人顺从地记录着,看得出,阿宁姐

是个领导。虽然穿了毛背心,小髻还是觉得冷。她曾以为,经过学习,她也能成为阿宁姐那

样的人,现在才明白,其实是根本做不到的。

    人和人,原本不一样。

    “小张回来了吗?”阿宁大声问。那声音分明是要让小髻听到。

    “没有。”有人恭顺地回答。

    “我们走吧。”阿宁招呼小髻。

    小髻拖着沉重的腿,走到楼外。凛冽的寒风使人精神陡地一振。

    “你看多不巧!小张就是我给你说的那个对象,今天不在。”阿宁故作平淡地说。

    “不……不……姐姐,你的心意小髻领了。那个人,我不见……不见……”小髻像要避

开压过来的什么重物一样,用力推挡着。

    “为什么?挺好的一个小伙子,你总该见一面。”阿宁很惋惜地说。

    “我……什么也不为……我不愿意……”小髻吃力地为自己辩解,生怕阿宁会硬拉着她

去见什么人。

    “你是不是同那个腿不太好的小伙子相处了一段时间,对他印象不错?要是那样,我也

就不勉强你了。”阿宁巧妙地把责任转嫁到小髻头上,然后又很关切地开导她,“看一个

人,主要看是不是心好。别的都在其次。”

    小髻木然地嗯呐着。

    阿宁姐回去上班,小髻一个人回家。沈建树在家看着费费,一见小髻那个模样,就知道

那件尴尬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小髻闷着头垂泪。

    沈建树不知从何劝起。小髻太像阿宁了,连哭泣时那种任眼泪滚滚而下,不去擦拭,直

到嘴角,下颌都挂满了泪珠的姿势都像。

    阿宁计划好的这一切太惨忍了。她怎么就不怜惜这个同她一模一样的小妹妹?

    建树走过去,扳动小髻的肩头。连透过肩部衣服所感到的肉体的圆润,都是一样的。

    他看到一朵洒满雨水的梨花,祈求地望着他。他真想吻一下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他无力地松开了自己的手。他能为她做点什么?什么也做不到。

    “小髻,别哭了。农村也是个很有发展的地方。”沈建树的话干巴巴的。他多么想找出

一句有力量的话!

    “姐夫,我不回去。您和阿宁姐再生一个孩子吧?我给你们带,我侍候你们,一定带得

比费费还好。”小髻全然不曾感到有什么异样。

    沈建树悠长地叹了一口气:“真是个傻念头。这怎么可能呢?独生子女是咱们的国策

啊!”

    “姐夫,您和姐姐帮我想想办法吧!”

    沈建树摇了摇头。能想的,都想过了。

    小髻抹抹泪,不再哭了,扎上围裙,准备做晚饭。

    假如一个男人可以有几个妻子。沈建树会娶小髻的。

    这更是个荒唐的想法了。该死!沈建树为这奇怪的一闪念,羞愧难当。

 

十四

    紫花布幔,在夜里看起来,像是纯黑的幕布。那些枝叶不全的花瓣,全隐藏在墨叶一样

的黑暗之中。

    姐姐和姐夫今晚很安静。这使得小髻寂寞难耐。漫漫长夜,何时才能熬到天明?阿宁姐

有安眠药,可惜搁在里屋的床头柜上,没法去拿。

    姐姐姐夫睡得很安稳。他们当然舒服,吃穿不愁,又有体体面面的工作……人和人的

命,怎么就这么不同!不是都让一个家谱上的“梁”字吗!不怪天不怪地,都怪自己的老爹

爹,想当年,怎么不争着抢着去当红军!

    这次回家,小髻详详细细问了个明白。都是一个爷爷所生,为什么阿宁姐就能住在城里

上大学,而她梁小髻只能给城里人当保姆?

    “你们的土地哪里来?红军给的。你们的粮食哪里来?红军给的。你们的衣服哪里来?

也是红军给的!现在红军要扩充,你们不当,谁当?!是好儿郎,就要踊跃当红军!”一个

穿着灰布军服的人,站在碾盘的石碗子上,跺着脚宣传。

    磕巴老棺有两个儿子。知恩必报,他至少得让一个儿子去当红军。老棺喜欢红军分田

地,可他不喜欢让儿子去当红军。分了田地,正该好好种,儿子走了,田地还有什么用!这

话却是说不出口的。

    “我去当你们红军,行不行?”磕巴老倌问。

    “父子都当红军,当然好!”碾盘上的红军鼓掌。

    磕巴老棺知道搞错了。他原本是说自己去儿子就不去了。这回更了不得台了。

    “伢子,你们哪个去?想想好,莫说爹偏着哪个向着那个。队伍上吃得好些。可弄不

好,枪子也就啃掉脑壳了。两丁抽一,必得去一个,爹也护不住,你们自个定吧。”

    “兄弟比我孝顺,比我伶俐,留在家里侍奉父母吧。二讶子,听爹娘的话,我走了。”

大哥刹刹腰里的草绳,预备从此去当红军。

    大讶子已经走出去老远了,磕巴老倌突然一拍二讶子后脑:“快走,将你哥哥换回来。

莫怪爹心狠,他终是比你多吃了二年饭,下地顶个人用了。若打死了,岂不更可惜!你去

后,仗打起要躲闪在人后。你个子小,也许枪子碰不着。”

    二讶子懂事地眨眨眼,撅起屁股跑了。

    “回来!”老倌瓮声瓮气地在后面唤。

    二讶子转回来,抹了一把鼻涕,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得爹爹生气了。

    磕巴老倌阴沉着脸,摸索着从腰里解下一根被汗水浸得污亮的布带子:“这根鸡肠带,

你拿去系在肚上。吃饭时要松些,赶路时要紧些………”

    二讶子很高兴。穷人家里只有主事人,才能享有一根布腰带。

    磕巴老倌提着裤子,看着二讶子跑远。多少年后,二讶子还在后悔,怎么没有再回一次

头,最后看一眼自己的亲爹!

    “你是说,爹就死在这青崖下?”肩上缀着金牌牌的军人,向面庞苍老得较当年磕巴老

倌还甚的大伢子。

    “方圆几十里,可还有第二座青崖?!”大伢子瓮声瓮气地回答,声音也一如当年的磕

巴老倌。

    青崖笔直峭立,高耸人天。其下十米以内,嵌着永远刷洗不去的血迹,红军走后,白匪

用烈士们的血,曾将青崖涂得一片血红。

    “这上……也有爹的……血?”扛金牌牌的军人颤栗着问。久经沙场,他的眼睛却不敢

去看青崖。

    “爹倒是至死没流一滴血的。”大伢子平静地说,几十年从青崖下走,有多少泪也流光

了。

    磕巴老倌是以“通匪”的罪名被点了“天灯”的。十个手指被蘸滴麻油的棉条裹紧,然

后同时点燃,明晃晃的,直到所有的血和膏脂燃尽。

    “爹临死前,可留下了什么话?”就是做到了将军,二伢子也还像最普通的孝子,苦苦

地寻求着爹在这世上最后的遗愿。

    “当时我也不在。是爹让我躲出去了。听人说爹临死还在喊你的名字。”

    那是哪一瞬?是在行军还是打仗?怎么自己就没一点感应!二伢子深深地懊悔着,觉得

对爹爹之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面向青崖,扑通一声跪下了,草绿色的呢军裤,沾上两

团圆圆的黄土疤,像是打了两块补丁。

    “兄弟,这次走了,何时再回来?”大伢子扶着专送弟弟进山来的吉普车门,怅怅地问。

    面对着同父亲当年一模一样的眼神,二伢子不能撒谎。他扭过脸去:“哥哥,我再不回

来了。”

    是啊,除了这山川和童年,两兄弟再没有什么共同的东西了。也并非是二伢子寡情。自

打他回来之后,小小的山村就没断了哭声。那一年“扩红”走了三十人,就活着回来了他一

个。

    “哥哥、嫂子,以后到我那里耍去吧。”二伢子走了,膝盖上还带着那两蛇黄土印印。

    大伢子进了城,回来后成了村里最有权威的男人。大伢子的媳妇进了城,回来后成了村

里最有见识的女人。然而,年代久远,庭院又深,关系就濒渐疏淡下来。最后,竟连谁家有

几个孩子,都是做什么的,也搞不清了。一代血缘,就这样慢慢暗淡了。

    这些年,农村是比以前富了,可小髻他们那儿不富。他们是老区。什么叫老区?就是旧

社会三不管的穷困边远地区,首先爆发革命的地方。革命爆发了,革命又走了。待到革命又

回来的时候,那地方依旧穷因边远,依旧三不管。阿宁姐来信问谁愿意帮她带孩子,别人还

在犹豫,乡下人宁愿饿死在自家炕头,也不愿出去侍候人家。小髻却铁了心要去。她要去见

识另一种生活。

    小髻现在过的算是什么生活呢?她的吃穿住都同阿宁姐一样,但骨子里是不一样的。社

会像一幢有着许多层的楼房,你还没出生,你的那个房间就预订在那里了。你想走进另一间

屋子,你想登上另一层台阶,到哪里去找钥匙呢?

    爷爷呀爷爷!你能告诉小髻该怎么办吗?

 

十五

    阿宁对小髻的事,陷入极度的矛盾之中。

    “姐,我哪天把田国兴领到咱家来,你和姐夫帮我拿个主意,看这个事到是成还是不

成?”小髻不只一次说过这个话,声调几近哀求。她现在是一条失了舵的小船,连自己都不

知道该驶向何方。

    “我看还是暂时别领来看的好。小髻,你在北京没别的亲人,我一出面,就等于是家里

人认可了。将来万一有其它想法,就没回旋的余地了。”阿宁斟酌着说。

    小髻默默地点点头,阿宁姐不愿为她负责任。

    这也不能全怪阿宁。她希望有个人能拴住小髻的心。至于那个残疾人到底好不好,适宜

不适宜作小髻的终生伴侣,这阿宁管不着。也不想管,不能管。每个人的口味都不同,你认

为完全不可能的事,别人也许以为天经地义。市面上再丑的花布都有人买,起码它的设计者

就以为很美。真见了那个跛子,她说什么?说赞同?小髻的父母不在,她作为亲亲近近的堂

姐,说话是有份量的。真促成了这件事,她就得负责任。小髻今天为了户口的事,可以容忍

跛子的瘸腿,将来有了户口,也许要埋怨今天支持过这件事的人。谁愿意一辈子落埋怨?小

髻的父母将来知道好端端的女儿找了个残疾人,会不会迁怒于阿宁?要是没有她的费费,一

切都不会发生。再有,还有自己父母那一头,父亲若是动了手足之情,没准会认为我阿宁亏

待了堂妹。这些还都是从我们这边考虑。若是田家母子对小髻不好,她孤苦零仃一人,也许

会半夜三更披头散发来找阿宁解围,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她娘家的人,阿宁得给她撑腰出

气……

    罢!罢!梁阿宁何等机灵的一个计算机程序设计工程师,哪会让自己搅进这种无头官司

中去!

    还剩下一种表态,就是反对。那更使不得了。也许否决票前脚投出,后脚小髻就打起背

包离开北京。一个廉价而优质的劳动力就此消失,她和沈建树又陷进无休无止的忙乱与痛苦

之中,费费已经逼近三岁,就要能进入全托的幼儿园了。百尺竿头,还需更进一步。她不能

功亏一篑。让田国兴这盏不明不暗的灯,在远处闪耀吧。阿宁和她家庭的安宁秩序就有保障。

    为此,不论小髻怎样把她和田国兴交往的枝枝蔓蔓都讲给堂姐,希望见多识广的姐姐为

她拿个主意,阿宁还是矜持地微笑着,细心地倾听着,却从不明确表态。

    要说阿宁对小髻的事一点不关心,绝对是冤枉,她于细微之处审慎地观察着。起码不能

让小髻上当受骗。不但于天理良心上说不过去,就是将来在爸爸面前,也交代不过去。

    当妈妈的,自有她的调查手段。

    费费已经长成了个漂亮的男孩子。然而不知是“贵人语迟”还是男孩天生嘴笨,他喜欢

跑跑跳跳,却并不怎样爱说话。不过阿宁坚信自己的儿子聪明而早慧。

    “费费,告诉妈妈,小髻姨姨常带你到哪去玩呀?”阿宁循循善诱。

    小髻每次外出都领着费费。虽说阿宁说过,要是她跟国兴逛公园或是轧马路,就提前打

个招呼,阿宁自己回家带费费。但小髻从未利用过这种优惠。今天是阿宁再三劝说,小髻才

独自出去。

    “这边……还有那边……”费费用胖胖的手指,点了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看来逛的地方还挺不少呢!

    “是姨姨和你两个人,还是有其它的人?”阿宁继续扩大战果。

    “姨姨……费费……还有叔叔、奶奶……”

    怎么还有个奶奶?噢,是那个无处不在的田大妈!儿子谈对象,她跟着掺和什么呢?阿

宁不解。

    “叔叔是这样走路的……”费费突然说出一句如此长而完整的话,也许是妈妈郑重其事

的态度,使他的记忆力如此活跃。

    看一个圆滚滚的男孩子,挥舞着胖乎乎的手脚,学一个跛子走路,真是一件有趣的事

情。费费还没有左和右的概念,他一会儿这只脚颠簸一下,一会那只脚缩短一下,跌跌撞

撞,像一个小醉鬼。

    阿宁笑得前仰后合,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惊叹自己的儿子有这样精彩的模仿才能。

    沈建树恰好走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分说走过去,在费费白白嫩嫩的屁服上,狠

狠地扇了一巴掌。

    费费被这莫名其妙的突然打击,连吓带疼惹得哇哇直哭。

    “你手怎么这么重!他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阿宁像被火烫了手指尖一样,惊呼起

来。

    “小孩子不懂,大人也不懂吗?”一向斯文的沈建树,破例地大声斥责。

    “走!费费。不理爸爸,跟妈妈下楼玩去。”

    女人终究是女人。一看丈夫真发了脾气,加上自己又确实不占理,阿宁讪讪地给自己找

着台阶,揩干净费费的眼泪。

    又是一个春天了。

    到处是拔地而起的高层建筑。房屋也像日新月异的人类一样,越是年轻的,身材越高,

高楼大厦压抑着低矮的四合院,城市在发达中透露出古老。道路笔直,新漆的人行横道斑马

线,像早晨买的豆浆一样洁白湿润。费费早已忘记了刚才的悲剧,在马路边的墙缝里,细心

地抠着刚泛绿的嫩草。大概心里还在奇怪:远远地看到那么多绿色,怎么跑近了,就看不到

了?

    看着日渐长大的孩子,阿宁的心绪像被温热的熨斗熨过一样,渐渐舒展开来。费费上幼

儿园的事,已经基本联系妥了。她不可能再要一个孩子。这就是说,作为一个知识女性,她

一生中最艰难困顿的一片沼泽地,业已接近尾声。将来她会以沉重却又充满自豪的口吻谈到

她生命的这一段历程。革命生产两不误,既有一个足可骄人的儿子,又有毫不示弱的专业成

就,她应该满足了。

    平心而论,她该感谢小髻。

    突然,一行奇怪的队伍,吸引了她的视线。

    最前方,是一个裹着半大解放脚的老太太。她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提包。面露喜色,目

光中又颇有几分焦灼,她好像负有引导的使命,颠颠地往前走,不时又频频回头,或者干脆

往回走两步,伸出手去想搀扶什么人,又始终没有人把手递给她。

    在她后面,走着一个残疾青年。他向前看看,又向后看看,然后谁也不看,努力控制住

自己的全身肌肉,尽量使自己走动的姿势接近正常。然而正是这种努力,使他格外突出于人

流之中,不像是一个人在行走,而像一只受伤的鸟在向前顽强扑动。

    最后面,是一个身材颀长,步履矫健的女孩子。她本该走在最前面的,此刻却落在最

后。若不是老妇人和残疾青年频频回顾的目光,像挣不断的丝线一样牵引着路人的视野,没

有人能判断出他们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春天风大,虽然这一阵风势平稳,女孩子还是用一

条细密的白纱巾将自己的头脸包裹起来。透过依稀透明的纱孔,看得见她粉红色的脸庞,像

晶莹剔透的石榴子,光彩照人。

    梁阿宁自然知道这是谁。也许应该佯装不曾认出,以维持她的既定方针?也许还是打个

招呼,迟早大家总要见面?还没等她分析权衡出其中利弊,正在墙边挖土的沈费费猛一回

头,立刻欢快地大叫起来:“姨姨——叔叔——田奶奶——”

    小髻同田大妈一家上街时,总是低着头,仿佛在寻找一件丢失的宝贝。她发现了阿宁,

立刻快步跑了过来。

    田国兴稍一愣怔,也迅即明白了其中的关系,他积蓄起力量,一拐一瘸地尽快调转方

向,朝阿宁颠簸而来。

    梁阿宁看到了两双完全不同的腿。粱小髻笔直的筒裤像黑色的琴键,均匀而有力地敲击

着路面,修长而挺拔。田国兴的腿扭曲而皱缩,像一片被虫蛀过又被虫蛹绣成茧团的枯

叶……两双腿同时向她走来,彼此间的距离却越拉越远……

 

十六

    费费就要上幼儿园了。费费是大孩子了,两年前领费费打秋千时,他还吓得直哭,现在

已经能很适如其发地利用惯性。用胖屁股使座椅式的秋千飞得高些。

    带了几年的孩子,就要分手,小髻感到淡淡的惆怅。费费走了,她也该走了。

    又是一年春飞柳絮的时节了。小髻随手捡了一枝杨花。耳坠一样的花束垂在手腕上,小

髻从绿色的花粒绽口处,扯出银白色的花絮,用指一碾,扬絮扇面似地散开,闪出缕缕丝丝

的银光。她顺手撒了出去,杨花乘着温吞吞的和风,小伞样地飞舞起来。小髻用目光追踪着

它们,想知道它们究竟落往何处。无着无落的杨花,不慌不忙地飘荡着,混淆在飞絮之中,

看不出哪一朵,是小髻放出去的了。

    嫁人的事,怎么也该定了。

    费费上了幼儿园,小髻就该走了。阿宁姐不会撵她,可她也不能老住着啊!

    妈妈又来信了,催问她说过的那个大学生的对象,究竟谈的怎么样了。

    姐姐已经跟她算清了工钱。从下个月起,她愿意住着还行,只是不付给保姆费了。

    在见过田国兴之后,阿宁姐郑重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认为小髻同国兴不适宜。小髻

不会幸福。

    阿宁这一次完全是公正而客观的。她竭力不让费费的事干扰自己的判断:费费就要上幼

儿园,该为小髻想一想了。她确实为小堂妹感到深深的惋惜和不平:一条健全的腿和一张薄

薄的户籍纸片,究竟孰轻孰重?人难道不是最可宝贵的吗?

    沈建树阴郁地沉默着,始终一言不发。工作不顺利,调动无头绪。对于自己无法操纵的

局面,说话又有什么意义?

    谁的话都听过了,只是没听过费费的意见。小髻觉得这是个大疏忽,有谁比费费更了解

这其中的一切,又不带丝毫偏见呢!

    “费费,有件事,姨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帮姨拿个主意吧?”

    男女工程师的高贵结晶——沈费费,不情愿地看着秋千被他的姨姨拽停,瞪着黑玛瑙一

样透澈的眼睛,像是人世间的精灵。

    “你认识跛叔叔吗?”

    ”认识,就是走路一拐一拐。他们家还有个老奶奶的跛叔叔吗?”

    “是。就是他。你说姨姨是到他家去,还是回自己家去?”

    “姨姨哪都不去。姨姨就住在费费家。”

    “那不成。费费家不是姨姨的家。姨姨得走了。”

    “不走不成吗?”

    “真的。不成。”

    于是沈费费像成年人一样,叹了一口气。

    小髻心里一热,紧紧搂住费费,亲着他的眼睛,又亲着他的嘴。

    “不,姨姨不能走。姨姨总跟费费在一起。”小家伙又变卦了。

    “这不可能,费费……姨姨也愿意,可是,不行……姨姨得走了,姨姨会经常回来看你

的……可是费费,你还没告诉姨姨,姨姨到哪儿去呢?”

    费费沉思着。谁说孩子不会沉思?只是没有人征询过他们的意见罢了。这是真正的男子

汉的沉思,他将决定他美丽的小髻姨姨一生的命运。

    小髻紧张地等待着,等待命运之神的昭示,眼睛里不由自主地盈满了眼泪。她仰起脸,

不愿让费费看到自己的泪水。天上有一轮太阳。哭的时候不要看太阳。为什么不要看太阳?

太阳会刺伤了你的眼。这是妈妈的话。妈妈你错了。隔了泪水的太阳不那么耀眼。它毛茸茸

的,水凌凌的,像一朵纸剪的白花……小髻任泪水沿着面庞横流,像是一张盛满了水珠的荷

叶,蓦的,奇迹出现了,眼前现出一道五彩的虹……

    泪水中的虹,格外鲜艳。

    小髻长大了。周围这么多老师,教她读懂了城市这本书。城市是什么,不就是许多人聚

在一起吗!不管什么人,只要走进来,就休想把他赶走。小髻不再寄希望于那屈死的爷爷

了。让爷爷的灵魂安息,自己的路要自己走。要是没有五十年前的那根鸡肠带,阿宁姐不也

在乡下,也许名叫盆呀碗呀的,也说不定。叔叔当年付了血和命的代价,小髻也应该付出代

价。

    只是这代价,对一个姑娘来说,太昂贵了。小髻便需格外慎重。

    田大妈给小髻买了那么多衣物。小髻穿起来便一阵心酸,大妈,你不觉得小髻穿得越

好,越显出和你的儿子不般配吗?

    田国兴越是人多的场合越愿意领着小髻去。小髻是他的光荣,他的骄傲。跤毒瞎狠,残

疾人被这世界欺负得怕了,当他享有一双健全的腿时,他愿意全世界都看到他俩。

    小髻的心在痛苦的沸水和希望的渴求中,像涮羊肉片一样交替滚着。田国兴不是坏人,

但她忍受不了世人投来的目光。每次外出,她都要拉上田大妈,有可能的话,还要抱上费

费,在她内心深处,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希望田国兴不要活得太长久。当然,他病

了,她会端屎端尿侍候他。小髻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只求他故去后,给小髻留几年堂堂正正

做人的时间。

    想得太远了。

    “姨姨,我想出来了。”费费的眉头聚着极细小的纹络。

    “你说吧,姨姨听着呢。”小髻漫声应着。

    “到跛叔叔家。”费费想起来了,跛叔叔给他买过一辆小坦克。

    “哦。是吗?”小髻摸了摸费费的头,“费费真乖。”

    就这么定了吧!真想不到,在紫花布幔里想了无数个晚上的难题,解决起来这么容易!

    早怎么没想到呢?

 

十七

    小髻出嫁了。

    好一个富丽堂皇的婚礼!小髻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是田大妈要大事操办的,她要把多年

的积蓄,在这一天像淌海水一样地花出去。让衔坊四邻看看,让早死的老头子在阴间也跟着

热闹风光一下,田大妈一手拉扯大了儿子,又给他娶了一个多么标致的俊媳妇!两家原本相

隔不远,却一定要租来的车从绕行大半个北京城。

    田国兴自然是喜气洋洋,不管从哪方面说,今天都是他一生中辉煌的日子。他那颗敏感

的心,极力去揣摩小髻的心事,却得不出个所以然。

    迎新娘的轿车到了。这座知识分子聚居的楼房,还从没这样热闹过。田家找来帮忙的

人,将汽水瓶样的爆仗,燃得震耳欲聋。破碎的纸屑像肮脏的雪片,裹着呛人的火药气,自

空中层层落下。人们纷纷从窗户探身张望。

    新嫁娘走出来了。阳光顿时为之逊色。小髻穿着一领金红色的丝绒旗袍,满身的银饰片

像鱼鳞一样闪闪发光。外披一袭洁白的婿纱在微风中摇曳荡漾。她的脸色安详而沉静,鬓角

别着一朵极小的红绒花,很熨贴,很牢靠,像始从头发里长出来的。

    “你妈妈怎么还没到?”阿宁着急地问。说好了请小髻的母亲来参加婚礼的。这么大的

事,阿宁要办得牢靠些。

    “妈妈要过几天对能来呢。我告诉她结婚的正日子,还没到。”小髻谦恭地垂下眼帘,

希望阿宁姐能原谅她这最后一次说谎,待妈妈来时,一切都已做成熟饭了。

    阿宁什么也没说,不是雇主与保姆的关系了,都是同宗姐妹,婚姻是自觉自愿的事情,

她又能说什么呢!抛开一切恩恩怨怨,阿宁又一次打量盛装的小堂妹,心里一阵凄凉。

    就在昨天,她还同田大妈进行过一场颇不愉快的谈话。

    “您什么时候能给小髻办上户口呢?”阿宁不放心地问。

    “上上下下、都打点齐了。一年以后,我就给她办。”田大妈胸有成竹地说。

    “怎么要等那么长时间?”阿宁一惊,该不是这颇有心术的女人,在哄骗小髻吧?

    “急什么呢?您是个明白人,我也就把丑话说在前头了。等小髻跟国兴有了孩子,我抱

上了孙子,这户口,我就是非办不可了。我不心疼媳妇,还心疼孙子呢!在这之前,我宁可

从自由市场给她买高价粮,户口也是不能办的。要不然鸡飞蛋打,我找谁去?”田大妈有板

有眼地说。

    阿宁无以对答。

    汽车鸣着喇叭。娘家人应该上车了。

    “建树,你一个人陪陪小髻吧。我有点不舒服。”想到一会婚礼上将要出现的情形,那

个较小髻要矮半头的瘦弱的残疾人……

    “这合适吗?”沈建树迟疑着。说实话,他也不想去。

    “我真不知道在这样的婚宴上,该说点什么。”阿宁忧郁地说。

    沈建树上了车。这是他能给予小髻的最后的帮助。

    阿宁疲惫地推开自家的门。

    屋内显得空荡而陌生。小髻是个勤快人,临走前,将屋内该洗的洗,该唰的涮,一切陈

设恢复到她未住进时的样子。

    一切的一切,都同原来一样,只是墙角多了那幅紫花布幔帐。

    天不早了,该去幼儿园接费费了。

    费费回来,不见了他的小髻姨姨,也许会哭的。

 

 

 

   

 

 

 

 

 

    

 

紫色人形

 

 

 

    那时我在乡下医院当化验员。一天到仓库去,想领一块新油布。

    管库的老大妈,把犄角旮旯翻了个底朝天,然后对我说,你要的那种油布多年没人用

了,库里已无存货。

    我失望地往外走,突然在旧物品当中,发现了一块油布。它折叠得四四方方,从翘起的

边缘处,可以看到一角豆青色的布面。

    我惊喜地说,这块油布正合适,就给我吧。

    老大妈毫不迟疑地说,那可不行。

    我说,是不是有人在我之前就预订了它?

    她好像陷入了回忆,有些恍惚地说,那倒也不是……我没想到把它给翻出来了……当时

我把它刷了,很难刷净……

    我打断她说,就是有人用过也不要紧,反正我是用它铺工作台,只要油布没有窟窿就

行。

    她说,小姑娘你不要急。要是你听完了我给你讲的这块油布的故事,你还要用它去铺桌

子,我就把它送给你。

    我那时和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在病房当护士,人人都夸我态度好技术高。有一天,来

了两个重度烧伤的病人,一男一女。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一对恋人,正确地说是新婚夫妇。他

们相好了许多年,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才盼到大喜的日子。没想到婚礼的当夜,一个恶人

点燃了他家的房檐。火光熊熊啊,把他们俩都烧得像焦炭一样,我被派去护理他们,一间病

房,两张病床,这边躺着男人,那边躺着女人。他们浑身漆黑,大量地渗液,好像血都被火

焰烤成水了。医生只好将他们全身赤裸,抹上厚厚的紫草油,这是当时我们这儿治烧伤最好

的办法。可水珠还是不断地外渗,刚换上的布单几分钟就湿透。搬动他们焦黑的身子换床

单,病人太痛苦了。医生不得不决定铺上油布。我不断地用棉花把油布上的紫色汁液吸走,

尽量保持他们身下干燥。别的护士说,你可真倒媚;护理这样的病人,吃苦受累还是小事,

他们在深夜呻吟起来,像从烟囱中发出哭泣,多恐怖!

    我说,他们紫黑色的身体,我已经看惯了。再说他们从不呻吟。

    别人惊讶地说,这么危重的病情不呻吟,一定是他们的声带烧糊了。

    我气愤地反驳说,他们的声带仿佛被上帝吻过,一点都没有的伤。

    别人不服,说既然不呻吟,你怎么知道他们的嗓子没伤?

    我说,他们唱歌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会给对方唱我们听不懂的歌。

    有一天半夜,男人的身体渗水特别多,都快漂浮起来了。我给他换了一块新的油布,

喏,就是你刚才看到的这块。无论我多么轻柔,他还是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换完油布

后,男人不作声了。女人叹息着问,他是不是昏过去了?我说,是的。女人也呻吟了一声

说,我们的脖子硬得像水泥管,转不了头。虽说床离得这么近,我也看不见他什么时候睡着

什么时候醒。为了怕对方难过,我们从不呻吟。现在,他呻吟了,说明我们就要死了。我很

感谢您。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请你把我抱到他的床上去,我要和他在一起。

    女人的声音真是极其好听,好像在天上吹响的笛子。

    我说,不行。病床那么窄,哪能睡下两个人?她微笑着说,我们都烧焦了,占不了那么

大的地方。我轻轻地托起紫色的女人,她轻得像一片灰烬……

    老大妈说,我的故事讲完了。你要看看这块油布吗?

    我小心翼翼地揭开油布,仿佛鉴赏一枚巨大的纪念邮票。由于年代久远,布面微微有点

粘连,但我还是完整地摊开了它。

    在那块洁净的豆青色油布中央,有两个紧紧偎依在一起的淡紫色人形。

 

 

   

 

 

 

 

 

 

 

最后一支西地兰

 

 

 

    “请支援我们几个健康的死人。要快!”

    监狱长打量着面前的三位军人。老中青三结合,现下最时兴的班子。讲话的是中年人,

军装补丁挤补丁,连最不易破损的前胸,也糊了一块新鲜绿布,白线在上面跑着规矩的同心

圆,像一张标准的胸环靶。

    倒是年青人高大端正,军容整肃。只是脸色血红,好像罩了一张红色蜘网。

    那老人,正确地讲,似乎不能算作军人。穿一套极旧的军装,袖口和裤腿处,有流苏一

样的毛边,却十分洁净。领口处该钉红领章的部位,是两方浓绿的暗块,仿佛他缀着一副绿

领章。这是长期被红布遮盖过的痕迹。

    这支人马不知是干什么的。见多识广的监狱长想象不出,展开了他们的介绍信。

    西北军区军医训练队,需要几具尸体标本,特请地方协助解决。

    “部队同志,真不巧,前几天我们刚枪决了一批死刑犯……”

    全军原有111所军事院校。林彪说,这个数字念,“妖妖妖”,是妖怪,一夜之间就都

解散了。不知这传说是否确切,只是西部军区没有了培养军医的学校,医生的来源坐吃山

空。几年之后,高原哨卡全凭刚入伍只会扎“阿是穴”的卫生员诊病。战士得了阑尾炎,以

为是红白痢疾,连灌了几天黄连素,士兵就牺牲在雪山上了。

    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西部军区开办了一期军医训练队。不敢叫学校,怕冲撞了上

面。也没有叫班。各式各样名目的学习班,都有接受批判改造之意,怕从基层选拔来的优秀

卫生员不乐意。就叫“队”,有一种不明底细的模糊感,对上对下都好说。

    训练队的楼房盖在山里,附近有一家野战医院和附属药厂。就地取材,请老师,看病

人,都很方便。好比猪圈都修得离伙房不远,取天时地利人和。

    从工兵部队抽了个“硬骨头连”的连长来当队长,让在药厂劳动改造的反动学术权威焦

如海,边改造边讲课,医训队就算正式组建起来了。

    开学典礼就设在走廊里。灯泡小,悬得又高,幽暗得像条半夜的胡同。本来可以借野战

医院的礼堂,队长认为大可不必。工兵连队经常在旷野中训话,他的嗓门早练出来了。

    他穿着那件有许多线轨的军装:“我们人民军队的第一支工兵部队,是在安源煤矿创建

的……”这是他最喜爱的装束。

    学员们坐在小马札上,双脚并拢,手半握空心拳,团在膝盖上,很乖的样子。新来乍

到,都想给领导个好印象,腰板笔直,绿油油的,像一畦雨后的菠菜。

    “工兵的‘工’字,左边加个绞丝旁,念什么?”队长征询地望着大家。

    “念‘红’!”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走廊里有回声,显得地动山摇。

    “对!”队长兴奋地肯定,好像这是一个多么高深的问题。气氛就是这样烘托上去的,

这番话是他的拿手好戏,哪该停顿,哪该夸赞大家,他都烂熟。

    “工兵一颗红心永向党。我再问,‘工’兵的工字,左边加个三点水,念什么?”

    他满怀信心地等待着。有了上面那段操练,现在该是更加众志成城的“念江”的吼声,

可惜,卫生员们似乎觉得这题太容易,恐领导另有深意,回答错了怕惹大家笑,居然没人吭

声了。只有一个脸细小如韭菜叶的小兵,不知深浅地答道:“念江。”他叫翟高社。

    有文化水平的兵就是难带!明明认得,却偏不答话,晾你一个难堪。队长心里很恼火,

改了程序,不再启发诱导,兀自说下去:“念江。逢山开路,遇水架桥,靠的是工兵。右边

若加个力呢?念功,要为人民立新功,右边加个弯弓呢?念巧,工兵就是要心灵手巧……”

    所有的人都在这一瞬给队长起外号叫“工兵”,不叫这个名字,对得起队长的一片痴情

吆!

    人们开始分心。

    工兵突然停止讲话。他的耳朵善于分辨任何异常响动,成功地预防过重大塌方。寂静使

大家都听到两枚牙齿清脆叩击的音响。

    一个漂亮的女兵,在玩自己的指甲刀。精巧的琵琶形指甲刀,运用杠杆原理,剪下女孩

珠贝似的指甲,然后小锉又细细打磨,银似的粉屑飘然而落。

    工兵用沉默警告女兵,真正的士兵会对这种反常的宁静噤若寒蝉。女兵却毫不在意地继

续修理指甲,仿佛那是一段象牙。

    “快别挫了!领导正盯着你呢!”一个黧黑面貌的男兵,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奋不顾

身地通知女兵,并且英勇地挪动了一下马扎,企图用铁器的响动掩护小锉的声音。他叫郁臣。

    “你好好坐着吧!我是成心不想听他罗嗦。”女兵一撇嘴。

    “你给我站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工兵气咻咻地把花名册翻得像雨打芭蕉。

    “咦?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梅迎,你不是6床吗!”女兵笑嘻嘻地站起来。前排的学员

回过头去,在走廊幽暗的黑绿底色之上,浮动着一张像葵盘一样鲜丽明亮的脸庞。后排的学

员只看到两根又细又长的发辫悬在柳条一般柔韧的腰间。

    萎顿的学员们立时振作起来。工兵的说教已经使他们搞不清,自己将来是坑道作业还是

给人治病。

    工兵愣在那里,6床这个悲惨的名称,使他的右臂又火辣辣地疼痛起来。那是他勇排哑

炮时受的伤,住进梅迎所在的医院。所有的女护士戴上口罩都一模一样,工兵分不清她们的

区别。但他应该记得梅迎,梅迎曾专门守护过他三天三夜,梅迎打针一点不疼。

    工兵张口结舌,但他很快将自己从病号的角色中解放出来:“梅迎,你坐下吧!军人要

服从命令,再玩指甲刀,我就没收。”

    这一次梅迎很听话,乖乖把指甲刀藏了起来,指甲刀上镶着一块精致的少女浮雕,曲线

玲垅。这种图案,现在几乎属于黄色的范畴,真叫工兵收走了,你到哪里去找!

    “现在我把教员给大家介绍一下。姓焦,焦如海。你们就叫他老焦好了。”叫梅迎一

气,工兵忘了自己说到哪儿了,索性进行下一项。

    从暗影里摇摇晃晃走过来一个人,戴两页绿领章。

    天下竟有这么瘦的人!两颊猛烈地向里收缩,好像一颗子弹洞穿腮部,将所有的肉都掳

走了。纸一样菲薄的皮肤,敷在嶙峋的骨茬之上。双耳到高耸的鼻梁之中,是两个深陷的

坑。一眼望去,仿佛脸上不是七窍,而是九窍。

    “妈呀!这还能当大夫!不等把病人医好,自己先就瘦死了!”翟高社吐吐像小狗一样

鲜红的舌头。

    工兵的话,叫大家费琢磨。部队是最讲究长幼尊卑的。一般都是官衔高的首长谦虚地

说:你们就叫我老某好了,透出官兵一致的亲热。其实谁敢叫他老某呢?还是要叫某首长的

官阶。大家都是正规军来的,自然懂得这规矩。工兵这番指示,明摆着要大家不必尊重焦教

员。

    “我是牛鬼蛇神。”焦如海讲第一句话。

    走廊里极静。尽头的厕所里有水管滴水,很长时间才坠下一滴。

    不单因为老焦是牛鬼蛇神,还因为他讲这话时的安宁。

    “大家也不必四下打听我的事,那会影响你们听课。我的罪行是解放前在日本读医科大

学,抗日后回国,参加了国民党军,当过医学教官和医院院长。官至上校。国民党溃败后,

被收编入解放军。现在是反动学术权威,接受改造。队长,我有些站不住,能否给我张椅

子?”焦如海双手杵着讲台,嘴唇苍白,像扇死贝。

    看样子不像是装的。工兵想给他椅子,又想,自己还站着同大家讲话,他就想坐下?准

是摆臭架子,显示自己不周一般。他冷冷地说:“你咋娇气了?听说批斗你的时候,让你撅

着,三四个小时你都撅得挺标准,怎么退步了?”

    焦如海说:“那是批斗,这是讲课。”

    工兵说:“讲课比批斗轻省多了!哪有百斤扛得,八十斤反倒扛不得!”

    焦如海说:“要是现在斗我,也还站得下来。不是要我讲课吗?力气要用在脑子和嘴巴

上,腿上腰上就没有那么多劲了!”

    工兵气愤得直哼哼。心想这精老头子硬是该斗,知道要用他的一技之长,马上就摆谱拿

搪。罢!忍了。为了让学员们早点把老家伙肚里的墨水掏出来,椅子就椅子!

    郁臣看出工兵的心思,起身搬来椅子。工兵看这小伙挺有眼神,决定让他当班长。

    老焦坐了椅子,脸色稍好些:“大家除了学习上的事,不要同我讲话。见了面,也不必

同我打招呼。”

    工兵插了一句:“特别是有关边防站国境线的情况,当着焦如海,一句也不要谈论!”

    梅迎真替她的6床难过,就算需要这样如临大敌,也不必当着老焦说。

    焦如海很平静,仿佛工兵说的是另外的人:“现在,我要把同学们的文化基础,摸个

底。”

    走廊内一阵骚动。招收学员时只说要路线斗争觉悟高各方面表现好的,并没提到文化水

平。怎么反动权威竟敢考试?

    大家便去看工兵。工兵倒挺支持焦如海这一手。他在连队时就经常考核风钻手、装填手

的,要心中有数吗!

    “大家不必紧张,不过是问几个化学元素符号。说出10个就算及格,我就知道你起码

是念到初中了。”老焦说着,翻开花名册。

    “翟高社。”

    学员们东张西望,竟没人站起来。

    “我再念一遍:翟高杜。”

    “你才‘瞿’呢!我叫翟高社!”韭菜脸的小兵气愤地站起来。“我不知道什么叫圆

素,什么叫方素,就知道艰苦朴素!”他越怕叫到自己,越偏叫到自己,料着老焦也不敢把

他怎么样,便耍起赖。

    老焦想是自己眼花喊错了他的姓,才惹得小兵不高兴。说:“对不起。空气中含有的这

种成分叫什么?”老焦用毛笔管一般细的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零。”翟高社毫不迟疑地说。

    大家哄堂大笑。

    “你读过几年书?”老焦手僵在半空,走廊里的穿堂风,将他的袖筒吹得像个鱼膘。

    “高社高社吗,我成立高级社那年生人,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上小学四年级。”

    1966年,像一副普遍的凝固剂,少年们那时读到几年级,便永远地停止在那里,不再

长大。

    “那你怎么能学医生呢!”老焦深深地叹息。

    “我根本就不想学医生!你不想要我,正好!我这就打起背包回家!”翟高社高兴得双

脚一蹦高,差点踩坏了小马扎。

    翟高社说的“家”,不是指乡下的父母,而是自己的老部队。他爹是木匠,自小耳濡目

染,也会吊个线扯个锯。到了部队,领导说你年纪小,恐怕吃不了连队那个苦,当个卫生员

吧,等二年大白馒头把个头撑起来,再去摸爬滚打。当了卫生员,也就会搽二百二什么的。

看见装药的柜子挺肮脏,就用废罐头箱子板打了个新柜。领导见了,说你这么热爱本职工

作,正好有个地方要培训医生,就定了让你去吧!翟高社稀里糊涂来了。心想既然领导对咱

挺好的,还不如回去好好表现,过个一年半载,有招土木建筑的训练队,自己再去可不美

气,强似在这里听一个反动老头念神念鬼!

    “翟高社,你给我坐下!”工兵一嗓子把翟高社钉在马扎上。

    焦如海指着一个满脸血红的学员说:“你是从喜马拉雅山、岗底斯山、喀喇昆仑山交界

的全军区最高的哨卡来。”

    那学员站起身来,脸红得像要沁出血珠:“我叫岳北之。您怎么知道?”

    “你的脸色就是高原病的招牌。我去过那个边防站。”

    “我们那儿经常因为高原病死人,我愿意好好学一身本领。”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岳北之初到平原,被过多的氧气灌醉了大脑。自学过的化学元素符号,像是浑身沾满粘

液的活鱼,看着鳞光闪闪,待要去捉,滑溜溜的尾巴一甩就不见了。

    学员们都是从各部队来的,基础不一样。从医院来的,就像富家子弟,见多识广,把医

学名词念叨得跟他们家亲戚一般熟络。从小地方来的则透着可怜。一个边防站,拢共就十几

个人来七八条枪,就算每人都生过病,病得都还不重样,你才见过多少病种呢?当医生是门

经验科学,见过同没见过,就是不一样!

    学员丛中响起了窃笑声:不会就坐下算了,站那戳电线杆子,逞什么能!

    岳北之不服气,他镇定一下自己,开始说:“Na钠,K钾,P磷,Ca钙……”

    一共说了9个,再也说不出来了。嘴唇涨得发紫,补充说:“C碳……”

    “你已经说过了。好了,坐下吧!”老焦向他示意。充其量,这个学生不过是自学了些

医学知识,如此而已。

    但岳北之顽强地站在那儿拧着眉头苦苦思索。因为高原缺氧而滋生出的过多的红血球,

像蜂群一样撞击着他的血脉。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筛选自己的记忆……

    “怎么还有这么死心眼的人!要是叫到我,一口气能说出50个。”郁臣炫耀地对梅迎说。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行!可梅连不想同他争辩,她真心为红脸汉子着急。谁都有这

种非常窘迫又不肯认输的时刻。她把嘴唇嘟成一个圆筒,对着岳北之:“呜——呜——”像

一只焦虑的猫。

    可惜岳北之完全不看她,冥思苦想。

    郁臣倒是看懂了,恨不能用手把梅迎的嘴捂上。漂亮女孩对另一傅孕子有好感,是令人

气愤的事。

    梅迎百般无奈,猛地扯了一下岳北之裤腿,岳北之一低头,看见梅迎笔直地竖着手指,

直指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什么?

    岳北之狐疑地抬起头。

    天花板上有一枚灯泡,像一颗黄澄澄的鸭梨。在梨核的部位,有曲折而闪亮的灯丝。

    “w——钨。”

    岳北之终于回答出了第十个元素符号。

    考试很糟,大家心中忐忑不安,预备挨先生批。他们不敢叫“老焦”。大部分是农村来

的孩子,对师长有一种遗传来的敬畏。也不敢叫“焦教员”,因为队长已明令不准。他们找

到一个折衷,称他“先生”,这个词在当时绝不像后来那样风光,它有遗老遗少的腐朽气

息,又隐含着曲折的敬意。全凭呼叫人当时的口吻,对大家都方便。

    工兵也做出老母鸡护小鸡的姿态。谁要是想把他的兵赶走,他先叫他滚蛋!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糟糕水平的医学生!老焦缓缓站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对你们进行考

试。以后,这样的考试……”

    他略微顿了一下,所有的同学都在心里续上了他的半截话:“……还要进行多次……”

    “以后,这样的考试,我再也不会进行了。我也不会提问。因为要讲的东西太多了,我

们没有时间。”他把花名册还给工兵:“我不需要知道他们的名字。”

    医学,是需要天才的。现在,人家随手塞给你一把谷,你不知道哪一颗能长成栋梁,哪

一颗会半路枯萎,你当然可以仔细分辨,就像一个音乐大师去看琴童们的手。但是,你是一

个野人,你不知道有什么野兽在半路等着你。云彩下了雨,哪怕只有几滴,你除了把种子洒

出去,别无选择。

    “既然是开学典礼,我送同学们一句话:桐油罐子装桐油。这是将近半个世纪以前,我

学医之时,我的老师送给我的。”焦如海准备离开。

    “桐油罐子装桐油”,什么意思?

    “你那老师是日本人吧?”工兵追问。不。中国人。一位能生死人、肉白骨的老中医。”

 

    老焦每天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来,不带讲义,佝偻着腰,不看任何人,侧坐在专为他预备

的椅子上,对着教室的门讲课,仿佛他随时要从那里走出去。

    平心而论,他的课讲得极好,深入浅出,字字珠玑。不过,听他的课很累。他从不板

书,黑板洁净得如同少女的乌发,学员们只有全神贯注,埋头笔记,像是记录重大案件的法

院书记员。

    岳北之感冒,撕下一张纸,敷在脸上,哗地擤擤涕。课问,翟高社走过来,指着笔记本

中间的空白说:“你赔你赔!”

    “赔什么?”岳北之不解。

    “赔笔记。你的脸有一平方米吗?用那么大一张纸,声音像甩炸药包,害得我老长一段

没记下来。”翟高社本来就无兴趣,抱惯锤刨的手,写起字来就是不惯,借机把责任一股脑

地嫁给别人。

    岳北之到了平原,反而生病。好像贫寒人家子弟,突然大鱼大肉,不适应。慌着要给翟

高社补笔记,钢笔又没水了。提着钢笔囊到窗台上去灌钢笔水。部队什么都是供给制,小号

暖壶那么笃实的一瓶墨水,敞开供应。

    不想梅迎一把拦住他:“你看这墨水是什么牌子?以前用的是什么牌子?”

    瓶签上一只大鸟,张着孔明羽扇般的翅膀,连跑带颠。至于上回灌的什么墨水,他一门

心思用在学习上,哪里记得!只有憨憨一笑。

    “是北京牌!你不记得了?那个华表多气派!”梅迎对自己家乡的饰物被人如此轻饰,

表示偌大不满。

    岳北之很抱歉。墨水吗,只注意过是蓝的还是红的。

    “牌号不同的墨水混在一起会产生沉淀,这是化学基本知识!”梅迎很着急,好像那是

驼鸟牌砒霜。

    岳北之的大脑袋钢笔拢共才值一块来钱,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刚才被梅迎轻微触过

的手指,异样跳动,仿佛扎了一根刺,他不愿拂这位美丽女兵的意,窘急地问:“那怎么

办?我到水房去洗洗笔。”说着要跑。

    梅迎一把拉住他,“马上就要上课了,哪里来得及!”她掏出一支苹果绿色的小钢笔,

“我这支还是北京牌墨水,先援助你好了。”不由分说,拧开笔帽,往岳北之的大脑袋笔尖

里对水。

    两支笔舌舔在一起,一滴又一滴幽蓝色的墨水,如钟乳石的眼泪,缓慢地滴注着,从纤

巧的果绿色坠入粗旷的黑色。

    很难说梅迎为什么对这个红脸汉子产生了特别的好感。也许因为他来自三山交汇的高

原,也许因为他的成绩在突飞猛进地提高,很快要超过成绩最好的梅迎。也许只因为他从不

理她。

    纤巧的笔舌吐出一个大而稀薄的蓝泡,好像就要从中钻出一只蓝色的小螃蟹。

    岳北之对着翟高社说:“谢谢!我赶紧帮你补上,千万别落下课!这么好的先生讲课,

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你我这种乡下孩子,恐怕听不着。”并不看梅迎,脸却又像回到了高原。

    郁臣看见梅迎关切岳北之便有气,对岳北之说:“你的高原病,我在书上看到了一个治

法。”

    岳北之边抄笔记边说:“这病到了平原,不治也能慢慢好。”

    “我就不信你不想好得更快一些?告诉你——把血放出来,输点盐水进去,血自然就稀

释了,你这一脸的精神焕发才能彻底好。”郁臣一脸揶揄的笑容。

    “我以为什么高明主意呢!整个一个恶治!蒙古大夫!”翟高社大叫。

    岳北之疾速抄写、无暇答话。

    焦如海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像一根孤零零的输液架子,挑着一套清洁而破烂的军装,自

动在地面滑行。即使在正午的阳光下,在人声鼎沸的教室里,也有一种鬼魅似的感觉。

    “懂吗?”他问。

    “不懂!”翟高社抢先答话:“你看这书上的人眼珠,明明是圆的,怎么画的像座桥?”

    那张图挺漂亮,彩色的。可你真是想象不出,人人都有的黑眼珠,掉到纸上,怎么成了

这个样子!

    学医生不是学数学,必须要有实物。

    老焦去找工兵。工兵正在帮炊事班改造炉膛,力争把每顿饭的人均煤耗再降下两钱。满

面尘灰烟火色,用雪白的眼球看着老焦说:“这我早想到了。到野战医院去实习。”

    妇产科外平日拥滞大肚子孕妇的长椅子上,坐着像刚出炉的面包一样新鲜的医学生们。

他们浆洗一新的工作服嘎嘎作响,嘴角抿成一字形,竭力作出成熟老练的神态,恨不能在唇

下粘一缕胡须。手心里却窝着一汪汗,工作服在腕口处扣得铁紧,里头的军装袖子都捋到肘

关节以上了。

    今天,他们将摸胎位,听胎心,这类似隔着瓜皮判断西瓜的生熟,全凭的是手上的感

觉。大家摩拳擦掌,跃跃一试。

    他们傻呆呆地坐了一个下午,没有一个产妇登门。大肚子们一看重兵压境的阵式,互相

转告,远远觑了一眼,打道回府了。反正产前检查也不是急诊,早一天晚一天无妨。肚里的

宝贝叫这伙学手艺的一折腾,还不得早产?

    “这帮老娘们,忒封建!本想学一招,等日后俺娶了媳妇,有了革命接班人,咱也给她

蝎子掀门帘——露一小手。没想到把咱们当成日本鬼子了,花姑娘全藏起来了!”翟高社没

心没肺地嚷嚷。

    郁臣平日把女性生理解剖钻研得挺透彻,今日想理论结合实际,没想到落了空,挺扫兴。

    岳北之想,这一门不能实习也就罢了,比较起来还是最不重要的一科。但愿别处别这样!

    唯有梅迎高兴。妇产科把女性所有的秘密都悬挂起来示众,简直令人丧失尊严。看来女

人的心是相通的,她们把自己坚壁清野了。

    妇产科的医生欢送他们:“欢迎你们再来。我们今天难得的清静。”

    望着垂头丧气的部下,工兵拍拍手上的烟灰说:“那号东西,有啥学的?在我们工兵,

连蜘蛛和耗子都是公的!接生婆子干的活,血光之灾,还嫌晦气哩!”

    队伍哈哈大笑,萎顿之气一扫而光。

    焦如海找到工兵:“当医生的,必须什么病都能看。任何一个行当,都可以挑选原料和

产品,唯有医生不能。他不能说我会看这个病,不能看那个病。在医生手下,没有男人女人

大人小孩的区别,他们只有一个统一的名称,就是——病人。医生面对的,是这个世界上最

珍贵的矿藏——人的生命。”

    工兵吃了一惊。这个瘦干老头,除了讲课,打扫楼道卫生,就是在自己的小屋里劳动改

造,从来没听过他振振有词他讲出这么一番大道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工兵真有点摸

不着头脑。

    “在活人身上实习之前,必须先学习标本。”

    工兵知道标本。岩石也有各式各样的标本,比如花岗岩,石英岩。

    “你就明说要什么吧!”工兵不喜欢绕圈子。

    “要尸体。”老焦说得很平静,就像跟熟人要一支烟。

    “到哪里去找死人?”工兵为难了,工程部队倒是常死人,可隔着多少架山把人拉到这

里还不得长大尾巴蛆!再说,塌方啦抢险啦牺牲的都是烈士,能叫你领着一伙毛孩子把人给

零碎了吗!工兵心里便怨老焦多事,让你讲课就是够宽大的了,还这么没完没了!不过凭心

而论,工兵到底是技术兵种出身,知道说十遍不如看一遍。

    “我再到野战医院去想想办法。”工兵拔腿走了。

    焦如海平静地等待着。医学院校怎么能办在这种偏僻之处呢?医学生是一种娇贵的植

物,他们应该生活在人烟稠密的大城市。设备先进,病人众多,病种繁杂,经验才会像雪球

一样迅速膨胀。只是,谁会听焦如海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吧!

    果然,野战医院说军人病故都需妥为安葬,无法供医学生们整体解剖。当地老百姓因为

地处边陲,较为闭塞,更无法接受这一要求。简言之,无论花多少钱吧,也买不到一具死

尸。何况工兵还没钱。

    “将来我死了以后,遗体供医学解剖。”焦如海说。

    工兵心想,你是当医生的,当然会自我保养。揭发他的材料里就说他经常给自己吃药打

针,随身带药,肯定大补。纵是别人都死了,他大约也能活在世上。别看瘦,筋道。倘真死

了解剖,肯定像劈一盘古树根。

    只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

    “还有一条路可以试试,要行刑犯人的尸体。”焦如海迟疑了一下才说。如今冤案太多。

    “你怎么不早讲!”工兵高兴地一拍焦如海后背,差点把他搡一个跟头。

 

    于是就出现了开头所写的那一幕。

    下次再同监狱打交道的时候,工兵就独自去。这回可惨了,盖着苫布的解放卡车,裹着

浓烈的血腥气奔驰回来。工兵脸色蜡黄地对老焦说:“你要的那些个,全在这儿了。剩下的

事,你看着办吧!”说完,找个地方喝点酒压惊去了。

    焦如海围着褐色胶皮围裙,戴一双长统胶皮手套,像个屠宰工人,一反平日的冷漠,风

风火火进了教室。

    尸体到了!

    消息像野火燎着学员们的心。真正的人体标本!你在书本上熟知的心肝脾肺肾,全都立

体地鲜活地藏在这具还微热的躯壳里。好比你早就有了一口箱子内藏货物的清单,现在这口

箱子到了。你急于想知道箱里真像你知道的那样吗?特别是你本人也是一口同样的箱子!对

知识奥妙探索的渴望和与生俱来的对死亡的恐惧,使大家好奇而紧张。

    “谁愿意同我一道解剖尸体?”焦如海问。他曾经带领过无数次医学生解剖尸体,早已

激不起一丝涟漪。但这一次,他有些激动。已经许久没有干这个活了。他突然想到,在他的

医学生涯中,也许是最后一次。就像一位大师的告别演出,他要借此遴选最优秀的学生,把

自己的心血传给他们。

    “我愿意。”郁臣第一个站起来。他是班长,而且是坚定的无神论者。私心里也有一个

小小的愿望,不怕死亡才是男子汉的风度,他希望梅迎注意到这一点。

    “我也去。”岳北之沉稳地站起来。他不愿意见死人,而且还是恶死。小时候妈妈就告

诫他,不要穿过坟地,那里有瘴气。可是,你要当一个优秀的医生,你必须从死人开始。岳

北之白杨一样的身躯站得很直,声音镇定而响亮,好像他一百年前就决定了此刻的挺身而

出。其实,他的内心很恐惧,他是逼迫自己这样做的。

    许久,再没有人站起来。

    焦如海刻骨铭心地伤感了。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开始翻捡花名册。

    “翟高社——”这一次,他没有叫错。

    “到——”翟高社不情愿地站起来,把桌椅碰得乒乓响:“好事咋不轮到我头上?比如

到食堂炸油条,都三回了,也不叫我去趟。”

    老焦扫了一眼,站起的都是男学生。

    梅迎何等聪明,一看这情景,开始往椅子下出溜,好像那是一架滑梯。草绿色的军装包

裹着她柔软的胴体,现在,那躯体像水一般地流去,只剩下一套蝉蜕似的衣服,摆在椅面上。

    活动着的物体总是最易招致注意。老焦没用花名册,就叫出了这个学习成绩最优异的女

生的名字。“梅迎——”他认为这是对她的一次奖赏。

    “我……我不去……”梅迎不肯站起来,葵盘如同被人拦腰砍断,柔软地垂在胸前。

    “为什么?”老焦焦灼地问。他距离年青的医学生的生涯已经太远,他不知道这个优秀

的学生为什么如此退缩。这样,她会荒废的。按图索骥,连马都对不上号,何况是人!

    “我……害怕……”梅迎老老实实地承认,显得很可怜。

    “死人没有了生命,他有什么可怕的?在这个世界上,死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

人……活人……”焦如海精神有些恍惚。

    “先生,求求您,不要让我去!我不去……”梅迎哀求,楚楚可怜。所有的男孩子都在

这一瞬咒骂老焦,他太残忍了,非逼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去翻弄死尸!

    梅迎自幼喜欢当通信兵。“我是海燕”那幅油画里潇洒矫健的女电话员,是她心中的偶

象。因为这幅油画,她当了兵。分配单位时,隔壁铺位非常想学医的女孩去当了海燕,而她

被分到医院。后来,她终于慢慢喜欢上了当护士,主要是因为身上那件飘飘欲仙的白裙衫。

不就是打打针服服药吗,这不难。她没见过真正的死人,一来是她运气好,碰到的多是轻病

员,有一两个重病的,还死在别人班上了。二来是她干这行的时间还短。当护士的没见过死

人,似乎不可思议。就像车水马龙的大道上,有时也会遗有一朵生意盎然的小花。无论你多

么想不通,它反正在那儿开着。

    “如果你根本就不想做医生,那么你可以不去。今后,你也不必听我的课了,不要在这

里白白占着一个将来的医生的座位!”焦如海勃然动怒,颈部暴起数根苍老的藤条。

    不知是监狱长没有传达到,还是刽子手太漫不经心,所有的尸体头颅都被敲碎了,焦如

海扼腕叹息。

    一间空旷的教室,几张课桌拼成狭长的台案,巨大而透明的塑料布蒙披其上,依稀看出

匍匐的人形。有暗红色膏浆状的血滴缓缓坠落。

    第一次站在如此近距离的位置上观察死人尤其是一个刚被枪杀体有余温的年青人,真是

对人类灵魂的残烈拷问,你会那样真切地感到他是你的同类,身心交瘁地感受到他在死亡的

那一瞬间承受的酷烈痛楚。

    过多的血液使屋内充斥着钢铁一般的锈气,大家同焦如海一般装束,鸟一样地乍着双

手,不知该插到哪里。

    “可惜了。”老焦围着尸体,像围绕一座岛屿,仔细观察。“一个多么好的头颅被敲得

这样碎。我们只有另想办法为他配一个头颅。”

    学员们默不作声。胸臆中充满了血腥的空气,一时无法用这种味道的气流开启声带。

    郁臣最先缓过劲来,这正是表现男子汉气概的极好机遇。他用套着手套的食指,拨弄着

死者头部碎裂处溢出的脑浆。脑浆半凝固,像灰白色的软石膏,留下橡皮手指清晰的痕迹,

“我还以为脑浆跟豆腐脑似的。其实要硬。”郁臣诙谐地说,气氛略见松动。

    “请尊重死者。”老焦冷漠地说。

    郁臣吃了一惊。这一份轻松是他好不容易克制着恐惧才说出来的。他看见梅迎怯怯地躲

在岳北之身后,嘴唇褪得苍白,为给她壮胆才第一个打破沉默。

    “现在我们站成一排。”焦如海退到距停尸台三步之远的地方。

    学员们规规矩矩地拢过来,站成整齐的队列。

    “让我们向死者鞠躬。”焦如海说完,双腿并拢,双手紧附腿侧,腰板缓缓下俯,头几

乎抚到膝盖,花白的头发像一簇水草垂直飘落,橡皮围裙下缘触到地面,发出沉重而湿润的

摩擦声,仿佛卡车上盖货的蓬布从高处掷下。

    年青的医学生们,直挺挺地站着,没有一个人随他鞠躬。他们无法执行这道莫名其妙的

指令。

    翟高社觉得挺好玩。老焦这个躬肯定是跟日本人学的,就差喊一声“哈伊”了。想不到

老头还挺会逗乐!

    郁臣想马上跑出去找工兵报告,工兵交给过他监视老焦的任务。不过,先不忙,看这个

牛鬼蛇神还要搞什么鬼花样!

    梅迎觉得站这儿挺好。离死尸远点,喘气也畅快多了。最好一直呆在这儿,只是别鞠什

么躬。

    岳北之也思虑不出这是为什么。既然先生要求做,必然有道理。他沉稳地问:“您能告

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吗?”声音经过多层纱布过滤,显得越发低沉。

    “当我是一位医学生的时候,我的老师告诉我,对每一位经你亲手解剖的尸体,都要先

向他行鞠躬礼。”焦如海郑重解释。

    “请问老师的老师,是不是位日本人?”翟高社抢先问。

    “正是。”焦如海毫不迟疑地回答。

    翟高社为自己的推测被证实感到得意。

    “这么说,你是用资产阶级的一套在争夺革命接班人!你要我们给被无产阶级专政的死

刑犯鞠躬,这不是阴谋反攻倒算吗?”郁臣觉得人证物证俱在,铁案如山,一反平日的矜持

清高,声色俱厉地说。

    血腥气中又搀了火药气。

    焦如海消瘦如铁的面孔,九窍平和,并无丝毫波澜。比这霸蛮百倍的话,他也领教过多

次了。看在这个学生第一个站起来进解剖室,他可以原谅。学生还年青,他们还有机会明白

许多事。

    “我不管他是什么犯。那都是他生前的事情了。现在,他躺在这张解剖台上,以自己的

躯体为这个世界,做着最后的贡献,他将以自己的肌肉血管内脏,无声地告诉你们许许多多

东西。假如有一天,你们终于成为真正出色的医生,你们应该记起他,感谢他。因为,他也

曾经是你们的老师。”

    焦如海说完,重新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去,向这位衣衫褴褛肌群膨隆头颅粉碎须发怒张的

尸体鞠躬。

    学员们站成一排,学着先生的姿势鞠躬。翟高社鞠得最像,他很愿意尝试日本躬。郁臣

不过浅浅一点头,然而终究还是鞠了。看老头这个倔脾气,不鞠真会把他赶出去。到那时,

纵使工兵再向着他,学业上也会受影响。成绩不好毕不了业,当不成医生,穿不上四个布袋

的军官服,郁臣就亏大了,更不要说寻找漂亮的女孩子了。“私”字一闪念,终于战胜了革

命警惕性。

    焦如海主刀,其余四人均做助手。医学是真刀真枪的学问,想不到平日理论平平的翟高

社,表现最为出色,也许修理桌椅同修理人体,有某种神韵相通。切胸开腹,需用何种刀剪

钳凿,老焦一个手势或干脆一个眼色,翟高社就手疾眼快地一一递上。犹如一对配合默契的

舞伴,只要扶在腰部的手指轻微一压,便知道如何旋转腾挪。当然焦如海已经很多年不跳舞

了,翟高社也要其后很多年才学会跳舞,但这种心领神会的协调使两个人都兴奋起来。噢!

医学原来就是这样!翟高社想起往日给爹打下手,兔起鹘落,正是这个感觉。要说有什么不

同,就是修理人的这套家什,更精巧,更称手,亮闪闪像是银子打造的。在这一瞬,这个长

着韭菜叶一样窄的小脸的小兵,下决心要成为一个好医生。

    岳北之紧跟着老焦的手。平日看来那么盘根错节关节都涩住的手指,竟变得像鹰爪一样

准确犀利。不锈钢的医用器械操在他手中,刚开始亮如鱼腹,几分钟后就镀上了艳红的血

迹,像涂满了润滑油一样滋滋打滑。翟高社赶紧把纱布递过去,擦拭过的刀剪又同镜面一般

雪亮。梅迎刚开始忐忑不安,双腿在肥大的军裤里轻微打颤,但老焦一丝不苟的精神有巨大

的镇慑力,它像无所不在的空气充斥这间房屋,仿佛一种安定剂,使人进入纯粹科学的探索

之中。

    新鲜的饱含血液的肝脏,像一顶庄严的绎紫色王冠。纵横密布的血管盘根叶繁茂,犹如

一架海中的珊瑚。胰脏有着最纯粹的砂红色,雍容淡雅。肠襻像一柄巨大而透明的折扇,极

富力学原理地支配着婉蜒的小肠。一根根强韧的肌纤维,像琴弦一样铮铮作响,起伏的曲

线,像沙海中徐缓的沙近。人体这架精密无比的仪器,以无以伦比的秩序和美丽,以大自然

千百万年的造化之功,以符合近现代科学所有领域规则的先见之明,以无数已知的秘密和也

许永远无法破译的密码,展示出一个宠大而庄严的世界。

    这是一片魔鬼的海域,它需要一代又一代人殚精竭虑地求索,它神圣的祭坛,需要鲜

血、汗水以至生命的祭祀!

    医学生们不再闻得到血腥气,从此他们的嗅觉将对这一气味失去感受。他们不再对尸体

感到恐惧。那不是尸骸,是一本打开的书。

 

    “队长!队长!老焦没了!”郁臣大呼小叫地跑到猪圈。

    工兵正在喂猪。猪们除了认识炊事员,就跟工兵熟了,甩着8字形的小尾巴,吃得呼噜响。

    “没了?确实吗?”工兵一惊,泔水便浇了肥猪一头一脑,猪耳朵上挂着根粉条,摇摇

欲坠。牛鬼蛇神跑了,这该如何交待?

    “确实!今天没他的课,整个上午他都不在。吃午饭时也没见,现在,天都快黑了,哪

都没他的影。”郁臣确实很负责,该找的地方都找了。

    “咱们再找找看!”工兵不愧是正规部队出来的,遇事有大将风度,先要把情况核查清

楚。

    教室里自然是没有的,同学们都在上自习。楼梯过道平日里归老焦打扫,现在经过一天

践踏,中央部分已糊满鞋印,污浊不堪。唯有边角旮旯处,但是如水般的洁净。看得出今天

早晨有人仔细擦试过。

    “呸!”郁臣在旮旯处吐了一口浓痰。就是要给老焦添点麻烦。吐在中央,他拖把一扫

而过,吐在偏僻处,要他多费点力气!郁臣更主要地是要借这口痰表示对工兵的忠诚,与牛

鬼蛇神誓不两立。

    可惜工兵正焦虑,没有看到这个动作。

    “走!到焦如海老窝去!”工兵说。

    医训队四周,一片旷野。很远的荒草之中,不知什么年代,遗留下一座楔形小屋。四周

堆满了枝枝丫丫枯臂般的草药根,空气中弥漫着极其苦寒的气息。

    小屋没锁,因为几乎没有门,只有半截破败的木板遮风占推开木板,一股阴湿霉冷的空

气,扑面而来。唯一带有现代化气息的,是一根红色的灯线。工兵狠劲一拽,一盏昏黄的灯

泡燃亮了,小屋内的一切才像浸泡了显影液,不情愿地闪现出来。

    一张木板搭成的床。一张缺了半截腿的三展桌,之所以称它为三展桌,只是在它应该安

抽屉的地方,看到三处方正的缺口。仿佛牙被拔掉的齿床,嗖嗖透着风,其实是一屉也没有

的。倒是缺了半截的桌腿上,绑了一块削制得很平整的木块,显得比其它几条腿更为牢靠。

    还有一张椅子,也断过一条腿。

    唯一给这晦暗的楔形小屋增色的,是一把闪亮的小药铡。寒光闪闪锋利无比,一旁堆着

黄亮如星的金色饮片,仿佛一片小小的沙漠。看得出焦如海日日在此劳作。

    “这是什么?”郁臣纳闷。刚才不知开灯的机关,他只瞅见没人,并未分辨出细部。

    “黄连。”工兵心不在焉地口答。

    黄连极苦。铡制黄连是谁也不愿干的活,药厂自然把它分给牛鬼蛇神。

    简陋的小屋决无藏匿一人一物的能力。焦如海到哪去了?倘畏罪潜逃,这里离国境并不

遥远。工兵感到一场重大的塌方,就要铺天盖地而来。

    焦如海曾留学日本,又为国民党军效力。想想吧,他曾给那么多的国民党高级官员治过

病。本该一命呜呼的,也叫他妙手回春,苟延残喘了。这些战争罪犯又屠杀了多少善良的中

国人民,沾满了多少革命志士的鲜血!这笔帐难道不应该算到焦如海头上吗?从这个意义上

讲,焦如海真是十恶不赦!他投诚后,因我军缺乏医生而留用,每次政治运动,都要整治他

一回,他的妻子女儿早就离他而去,只剩他孓然一身。他要跑,真是太容易了!

    工兵深深懊悔自己放松了革命警惕,看他像个木乃伊似地,一天不多说一句话,便以为

他是个死老虎,不再严密监视,自己光顾得给学员们改善伙食,没想到酿成如此大错!

    工兵是真正的军人。又问了药厂没有,医院也没有。一旦查明了情况,立即上报。他摇

通了军区的电话。

    “我是军医训练队队长。反动学术权威焦如海失踪,下落不明,极有可能是畏罪潜逃。

我没有完成好党支给的任务,我请求处分……”

    对方答话:“你的革命警惕性高,这很好。焦如海不是畏罪潜逃,他现正在我们这里。”

    “在军区?”工兵大惑不解,反问道。

    “是的。军区首长病了,用车接他来会诊。”军区方面答道,听声音年纪不大,可能是

值班的参谋干事,语调中却透露出上级机关的骄矜。

    “那也应该同我说一下。”工兵想起刚才冷汗涔涔的焦灼,压着性子埋怨道。

    “是你大还是首长大?耽误了首长的病,你负得了这个责吗?”电话哐地放下了。

    这事其实并不稀奇。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比任何一次运动更彻底,革命军队再不能保

留各种历史渣滓。批斗之后,扒下焦如海的红领章,将他赶回原籍。其实生养他的那座小

城,早已没有他的任何亲眷。当他形影相吊蹒跚走进家乡的暮霭之中,早已有两个年青的军

人在地方革命委员会等候多时了。他是坐火车,被大串联的红卫兵挤得辗转周折,年青的军

人们是天上飞来的。原因很简单,军区首长病了,年轻美貌的女保键医生束手无策,首长想

起他几次都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医生治好的。问:为什么不请他来?

    首长的病好了之后,焦如海成了走也走不得留也不能留的尴尬角色。首长不知道什么时

候会病。得把他像战备物资一样储藏起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吗!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

    工兵不是京官,是在山沟里打洞子炸石头的,因此他不明白这其中的典故。他满腔委

屈,又要他看着人别出漏子,把人拉走又不同他打招呼。他真切感到自己地位的卑微,一腔

火气不知向谁发泄。

    老焦是第二天早上回来的。本来首长的病前一天晚上就已经安顿好了,但美丽的女医生

不让老焦走,她胆子小,怕出意外。首长就命令老焦留下。老焦在椅子上守护了一夜。早

上,当他打扫完楼道卫生(旮旯里的痰迹让他费了点工夫),出现在讲台上的时候,仿佛一

具埃及金字塔内发掘出的木乃伊。

    隔了一段时日,郁臣又来报告:焦如海找不到了。他不知道工兵上次受到的挫折,兴致

勃勃以为是表示忠诚的好机会。工兵这一次只淡淡地说:“你不要管了。我知道了。”

    仍旧同上次一样,哪里都没有焦如海,好像他已提前火化成烟。

    工兵耐心地在堆满黄连的小屋里等。是的,他没有军区首长大,可他比焦如海大。军区

可以不通知我,但你焦如海必须向我请假!你得明白,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到底是谁说了算!

    暮色,像昏鸦的翅膀,裹胁走了屋内所有物件的轮廓。凛冽的苦气,浸泡着人的每一次

呼吸。屋内很洁净,但这洁净,更笼罩着一种冷模的凄凉。

    “这真他妈不是人呆的地方!”工兵咒骂着,抬起屁股要走。他原本预备等老焦刚一进

屋就给他一个下马威,叫他以后再敢目无领导。但这小屋给他无形的压力,他一分钟也不愿

停留了。

    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个鬼魅般细长的阴影,飘燃而至,手中还挽着一个偌大的包袱。

“队长,你好。”焦如海苍老的声音竟含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工兵的心吓得砰砰直跳。他原是专为等焦如海,来人应时而归,还把他骇成这样,奇怪

焦如海在自己黑洞洞的房间里,劈头看到一个人影,竟如此安详。

    “我是既不怕死人也不怕活人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焦如海仿佛看出了工兵的疑

惑,淡淡地解释。

    “首长的病好些了吗?”工兵单刀直入。

    “我没到首长那去。”老焦回答,声音中仍有抑制不住的喜悦。

    “那你究竟到哪去了?”工兵火冒三丈。到军区去多少还有点投鼠忌器,此刻完全肆无

忌惮。

    “到野外去了。”老焦把包袱放在桌上,发出清脆如铁的震荡声。腾出手指一比划,那

边正是国境所在地。

    “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请假?”工兵简直怒发冲冠,这一次有了真正伪敌情。

    “早上,我要找您请假。猪圈、伙房都去了,没找到。因为路途太远,就赶快出发

了。”焦如海恭恭敬敬地答道。

    工兵想起来,早上他正在操场边收拾露天厕所,口气略为缓和一些:“你还没回答我究

竟干什么去了?”

    “就干这个去了。”焦如海小心翼翼地打开桌上的包袱。里面是几个白森森,黑洞洞,

风像笛子一样呼哨而过,浮现着永恒笑容,神秘兮兮注视着你的——骷髅头。

    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工兵,被这些肮脏而丑陋的镂空怪物吓住了。他竭力镇定住自

己:“你擅自外出,就是去鼓捣这些玩艺吗,这是借口!我们已经有了那么多的死人,足够

用的了!你是想察看地形,伺机外逃!”

    焦如海心爱地拍拍骷髅光滑的头盖骨:“多漂亮的骨骼!乱葬岗上死人虽多,要找到这

样完美无缺的头颅可并不容易。”他的手臂上有蚯蚓一样的红色血迹,仿佛攀到悬崖上偷吃

了酸枣。

    “我们的死人都没有头了。这是一个很大的遗憾,人与人的区别主要在头上,而躯干则

基本一样。我不得不把这些头装置在那些骨架上,来一个移花接木。至于跑,我为什么要跑

呢?我有了给人治病的机会,我能够培育出一批优秀的医生,这正是我一生梦寐以求的事

情,我跑了,岂不是太傻!我要跑,当初又何必回来!队长,你放心好了,我永远不会跑,

直到我死在这片土地上!”

    从门洞打进来的夜风,把焦如海破烂的军装(荆棘又扯开几道凌厉的破口),吹得像一

片哗哗作响的旗。

    一席话,直噎得工兵瞠口结舌。不管怎么说,焦如海擅自外出,要给他一个狠狠的惩

罚。只是,怎么教训他呢?院子就这么大,不可能扫了又扫。平日罚他铡黄连,已占去了他

所有的时间,又不可能叫他干更重的活,万一累垮了,学员们就没人教。再说若首长又病

了,也不好回复。要想一个不显山不显水的办法……

    浓烈的苦气像水蛭钻进他的鼻孔。

    有了!

    工兵清清喉咙,对老焦庄严宣布:“鉴于你严重违反纪律,经研究,给你一个处分。从

今天开始,你每天要喝三碗黄连水!”

    “是。”老焦垂下眼帘,谦恭地回答。声音中仍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这是一些多么好的头颅啊?

 

    一个纯粹的人,抽象的人,没有性别的人。所有的性征都是皮毛,都随着皮肉被一同掳

去只剩一尊洁白如美玉的骨殖,昂首挺立在讲台的一侧。

    漠漠的历史劲风,从他宫殿般复杂的颅窍中穿进穿出,奏一支我们所不懂的歌。他的眼

眶深邃而空洞,注视着永恒的宇宙真理。他的牙齿很完整,雪白狞厉,保留着人类自远古以

来遗留的某种食肉本性。他的颈椎柔软精巧,有像麋鹿一般左右旋转。他的胸廓伟岸挺拔,

蕴藏着祖先追赶猛兽时惊天裂地的呼啸。骨盆猛烈地凹陷进去,锋利隆起的骨骼表明曾经有

强有力的肌群在此附着,像黄河纤夫的绳索一样,牵引过整个躯于壁虎样的攀缘。还有四

肢,像非洲象颀长美丽的象牙,发出凝脂一般润滑的闪光。它们负重而中空,符合最严谨的

力学原理,像金属钢管一样无懈可击。还有手指骨、脚趾骨。在如此狭小紧凑的空间内,密

植了如此多的骨块,仿佛一盘庄户人家过节时烙的面果子,形状各异,无不精致可爱。正是

这些完美契合的骨块,被蛛网似的韧带连缀在一起,(韧带现在由细铁丝代替)形成人类得

以骄傲地凌驾于所有动物之上,辉煌地创造出匪夷所思艺术珍品的——手!

    这是被老焦精心处理过的越狱犯的骨骼。正确地讲,他是一个组合起来的人。老焦把另

外一个不知名的骷髅,镶嵌在这具壮年男性强健的体魄之上。成为一名自然界从未存在过的

人。

    他是医学殿堂的守门人。

    “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活起来,我想,我会在一万个人当中,认出他来。我们熟悉他身

上的每一块骨骼。我对我的父母亲人,对我自己,都绝没有熟悉到这种程度。”梅迎对岳北

之讲,她已经不再害怕死人。

    “先生的嘴角,为什么总是黄的?”岳北之若有所思。平原的氧气,已经洗去了他脸上

过多的紫绛。

    “防冷涂的蜡!”翟高社没心没肺地喊。他倒并不是不尊重先生,只是天性如此。

    “我们今天来讲心脏杂音。”

    每人发一副银闪闪的听诊器。大家把圆圆的怀表似的听诊器头捏在手心,指甲刮到听筒

上的薄膜,耳鼓响起宛若“车辚辚、马啸啸”的动荡。翟高社趁郁臣不注意,猛地弹一下听

诊器头,郁臣嗷地叫起来,好像有人在他耳边扔了一颗手雷。

    “杂音可分吹风样、雷鸣样、滚桶样、泼水样……”老焦如数家珍。

    岳北之的单位处于风口。一年只刮一场风,从大年初一刮到大年三十。他什么样的风声

都听过:笛样、萧样、呜咽样、叹息样,没什么稀奇。想不通的是在自己军衣第二个钮扣偏

左这方寸大的地方,竟会有这许多名堂?莫非心脏也是风口?

    “同学们先互相听正常心音。知道了正常的,才能分辨出不正常的。有比较才有鉴

别。”老焦引用了一句最高指示,恰到好处,使他的讲授更具有权威性。“两人一组,互相

听。”他划定范围。

    翟高社把听诊器头像探雷针似地,杵到郁臣怀里,郁臣像被扎了一刀似地直往后躲。

    “咋啦咋啦?”翟高社忙不迭地把银亮的钢头抽回来。

    “凉。”郁臣嘶嘶吸气。

    “忒娇气!革命战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这点凉怕什么!”翟高社不屑地说。

    “同学们暂停。”焦如海擎起听诊器:“听诊之前,一定要把钢头捂热。一种方法是暖

在手心,直至同自身体温相近时,才可接触病人肌肤。适用于任何病人,缺点是升温速度较

慢,另种方法是用嘴呵气,像我们暖和自己冻僵的手指头那样。优点升温快,节约时间。不

便之处是用于异性青年病人时,有过于亲呢之感。”

    老焦就有这能耐,把一个极普通的问题上升到理论高度。

    大家都点头,唯有翟高社不服:“我就不信。听诊器就算是冰做的,那么一分半分钟

的,还能把人给冻死?”

    老焦不急不恼地解释:“在突发寒冷的刺激下,病人的思想无论多么先进,机体都会不

由自主地产生反应,心跳加快,频律失常,这对检查是有妨碍的。”

    倔小子翟高社只得往听诊器头上吹气。大家敞胸露怀,你听我的,我听你的,礼尚往

来,好不热闹。

    “老焦,梅迎说我有心脏病,几种杂音都有。我在高原多年,也许真的落下毛病了。这

可怎么办?以后我回不去老部队了!”岳北之一脸哭丧相。

    梅迎葵盘似的脸庞像经了霜,惨然无色。她反复听了几遍,确信无疑。

    老焦把听诊器头在手心暖得很热,又呵了两口气,轻轻搭在岳北之像木凳一样饱满的胸

肌上,深陷的眼窝露出睿智的目光,像在倾听遥远的山的回音。

    大家都安静下来,等着老焦的裁决。

    “你很正常。那种轻微的声音,是一种生理现象。”老焦温和地说。年轻的医学生们常

犯这种毛病,讲到什么病种,他们就疑窦丛生,怀疑自己和同伴染了这种疾患。

    梅迎的脸仿佛突然朝向太阳,一片通红。虽说当众出了洋相,但岳北之那颗经过缺氧和

山风折磨的心很正常,这就比什么都好。

    “翟高社,把你的心给我听听。”岳北之低声求告。

    “干嘛你又来听我的?郁臣刚听完,他耳朵大约背,手又重。把那个铁家伙使劲往我皮

肉里按。好像我的肚子是猪屁股瓣,他要在那儿扣个紫药水的合格章。碰到这样的医生,没

病也得给检查出病来!哎,你为什么不听和你一组的那个人的心?”

    翟高社看到梅迎的脸越发红了,才悟到自己说走了嘴。梅迎是岳北之的搭档。

    隔着厚厚的棉军装,胸部仍像驼峰一般耸起,风纪扣系得铁紧,毫无接受检查之意。

    其实,在她那颗心的极隐秘处,渴望岳北之倾听她的心音。她的心会告诉他一个秘密。

    “在给女病人检查时,可以将丰满的乳房推开、抬起或翻上。乳房是一个囊性腺体,具

有强烈的隔音效果……”

    老焦啊老焦!在他眼里,人类自身没有任何秘密可言,梅迎真想用听诊器头把他的嘴堵

上!

    进入临床课了。讲到肺炎,就带大家到野战医院,找个肺炎病人,让学员们轮流去听。

几个学生听下来,病人冻得胸前直起鸡皮疹,咳嗽也愈发深厚了。医院医生不干了,辛辛苦

苦治了半个月,眨眼工夫疗效就打水漂了。

    “现在,我领你们去实地检查一个病人。他的心脏可以说五毒俱全,而且他会很好地配

合你们,使每位同学都能听清。本想在教室里实习,没有床。请同学们跟我走。”老焦说。

    走啊走……出了楼,左拐右拐,穿过空旷的院落,空气中浮动起若隐若现的苦涩。这苦

涩迅速地醇烈起来,像一只无所不在的黑猫,猛地钻入鼻孔,牢牢地霸占在那里,使你除了

苦涩,感觉不到天地之间还曾有过其它气味。

    到了!这座黄连弥漫的小屋!

    “地方小,只请担任检查者的同学留下。其它的,请在屋外稍候。”老焦一指梅迎:

“就从你开始吧。分辨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杂音。”

    梅迎知道这是老焦的宿舍,她没来过,此刻被这种清贫和简陋所震愕。

    病人呢?她四下寻找。

    “我就是。”老焦平静地说。

    “铺板当检查床矮了些,但一个好医生,应该能在各种条件下检查病人。”老焦说着,

在菲薄的褥单上躺好,骨骼与床板相击,发出类似鼓掌的响声。

    屋内很冷。老焦袒露着他嶙峋的胸膛,像一把古老的蓖子。

    梅迎捏着听诊器,不知所措。

    “全队五十个同学,你要抓紧时间。”老焦尽量乎和,但已抑制不住冷颤。

    梅迎把银亮的圆饼贴在老焦胸上。他太瘦了,干枯的肌肤填不满肋骨之间的缝隙,圆饼

便像钢桥,架在肋条之上。

    剧烈而钝重的心跳,像一颗滴血的太阳,空洞地燃烧着,发出火焰与洞穴的声音。梅迎

听过岳北之的心跳,浑厚低沉,透过发达的肌群,那心像埋在地壳深处的煤,稳定而极有韵

律地搏动着。她也听过自己的心,纤巧秀丽,那心像一柄珍藏于锦盒内的绢扇,温柔地细腻

地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地摇曳着,像一曲低宛的歌。焦如海的心脏,像一匹衰老的马,在旷

远的荒漠上跋涉,不时传来马失前蹄的溃乱之音。

    猛然,一切声音全部消失。什么叫死一般的寂静?梅迎刻骨铭心地感觉到了。你眼前明

明是活人,他的心脏却阒无声息。心不跳了!梅迎想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再看老焦,只见

面色灰黑如铁,牙关紧闭。

    梅迎吓得刚要叫人,听筒里传来像空酒瓶砸在地上的爆裂之声。蓬……蓬……那颗苍老

的心,缓慢执着地又开始跳动。老焦叹息样地吁了一口长气。悠悠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梅

迎,不知她为何受了惊吓。

    瞬即,他明白了:“我刚才是否有一过性晕厥?”

    梅迎点点头,惊讶一个人能这样精确地给自己做诊断。也许,他将来也能这样精确而科

学地描绘自己的死亡。

    “我这个心脏,也闹文化大革命了。”老焦难得地幽默了一下。

    “老焦,你好好休息,我去找医生。”面对着这种确实死过片刻的人,梅迎发悸。

    “不必了。我这是老毛病。请帮忙将我床下的小箱子拿来。”老焦喘息着说。

    箱子很精巧,老焦不知揿动何处机关,澎地弹开,一排整齐的药瓶呈现眼前。

    老焦倒出一粒朱砂红的药丹,噙在嘴里,面色渐渐转红。“在我所有的罪名里,唯有私

藏药品这一条属实。都是我自己买的,靠它们维持着我的生命。只是坐吃山空,越来越少

了。”

    梅迎发现药箱中有一支装璜古怪的小瓶,全身被复着严谨的外文。只在瓶口处可以看到

澄清的药液,闪着蒸馏水一样纯净的光。她也算见多识广的护士了,从未见过这种药。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这是从西地兰中提取的强心剂。”

    西地兰!多好听的名字。梅迎的父亲喜欢兰花,泽兰芝兰鹤望兰,可她没听说过西地

兰。兰高雅而名贵,居然还能制成药。

    “疗效极好。进口的,可惜我只有一支了。”老焦珍惜地抚摸着药瓶,好像那是他生命

的舍利子。

    梅迎赶紧离西地兰远一点。就这一支,丢了或碎了,准能赔得起!

    “现在,我们开始吧!”老焦收起箱子说。

    “开始什么?”梅迎反倒糊涂了。

    “听心脏。免得你把吹风当成雷鸣。”

    “我不听了。你心脏这么不好,我们一圈学员听下来,你的心脏更受不了。”

    “心脏这个东西,你听也好,不听也好,它总是要那样跳,不在乎外界在于什么,这是

由它的本性所决定的。所以,也不必把心脏说得那么崇高。跳动本身就是它的生命。它不

跳,自身的价值就不存在了。”

    梅迎明白了,对于一个全身都被他所热爱的事业酱透了的老人,你拒绝听他那颗有病的

心脏,他会伤心的。

    梅迎看到桌上一只硕大的碗,盛满金灿灿的黄水,鲜亮得如同刚刚洗摆过迎春花。她已

知道工兵罚老焦每天喝三碗黄连水,没想到碗竟这么大。

    “这是队长给你的碗吗?”梅迎气哼哼地问。这个工兵,心也太狠!

    “不是。他为什么要给我碗?”老焦莫名其妙。

    “他每天盯着你喝黄连水吗?”梅迎又问。

    “不。他也很忙。这点小事,就不用他操心了。”老焦设身处地为工兵着想。

    “那你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碗,喝这苦药汤呢?你可以换个小碗,再说,不喝他也不知

道!要不,干脆泼了就是!”梅迎说着,颤悠悠双手端起药碗。老焦急忙去拦,撞出一道弦

形的黄色,老焦的军衣上晕染一片。

    老焦正色道:“这怎么成!我既然受罚,就要自觉遵守。怎么能泼了或者干脆不喝呢?

这不是科学的态度。”

    梅迎想不到先生遇到这样,没有什么可以回报老师,索性替老师把这碗苦药汤一饮而尽

吧!

    她一仰脖,咕嘟嘟直灌喉咙。

    苦,真苦啊!苦到极处,就是辣,就是痛。全身的血液仿佛都为苦水所浸泡,每一根头

发梢都苦得蜷缩起来。

    她半天没有喘过气来。这一瞬,她在心中将工兵千刀万剐。竟能想出如此折磨人的酷

刑。她记起几时看过“十万个为什么”,那里说,黄连稀释25万倍之后,依然是苦的。

    老焦伶惜地看着梅迎被苦得颤栗:傻丫头,你喝的代替不了我。等你们走后,我再沏一

碗黄连水,把我的那一份补上。

    他拥有许许多多的黄连。部队有座制药厂,铡制黄连是件苦差事。只要你接触黄连,你

流出的眼泪是苦的,汗水是苦的。一根发丝偶尔落进汤盘,整锅汤都是苦的……人们把黄连

都卸在他的小屋旁,他用药铡将黄连切碎,再送到药厂去机械加工,西部军区需要大量的黄

连,好像整个部队的人都在闹痢疾和肠炎。

    老焦的心脏还在等着梅迎。梅迎往铁饼上呵气,直到那上面凝起细密的水珠……

 

    “队长,学到外科了。”老焦找到工兵。

    工兵立刻提高警惕,老焦以教学为名,今天要死人,明天要死人脑壳,蹊跷极多。

    “外科又怎么样?莫非你还想把学员拉到印度支那战场上去?”工兵没好气地说。

    “要狗。活狗。”老焦预料到今天的事难缠,慢条斯理地说。

    要狗?干吗用?肯定是想吃狗肉了!再不就是关节痛,想搞条狗皮褥子暖暖腰腿。对!

准是这么回事!那间小屋又潮又冷,落下毛病了。当医生就是会自个保养。别看你伪装得挺

像,还张口闭口外科内科的,也叫我一眼看个透明。正好,我也有腰腿痛,何不就坡上驴,

也弄张狗皮铺铺!

    想到这里,工兵笑嘻嘻地问:“你需要多少条狗呢?”

    “得几十条狗。”老焦没料到工兵如此爽快,心中高兴,把事先拟定的小打小闹政策索

性抛开,狮子大开口。

    “哪有那么大的锅炖狗肉!扒下来的狗皮够搭一顶帐篷了!”工兵想这老焦心太黑。

    “两个同学一只狗,这是很低标准。”老焦也不解,这同锅同帐篷有什么干系。

    “两人一条狗,做什么?咱们也不是马戏团!再说哪有这么多伙食费!”工兵真急了。

    “做手术啊!狗的肠子连切两刀,剩下的也就不多了,还得让它活着检查手术效果啊!

你知道狗的肠血管襻是这样分布的……”老焦想给工兵画一张图详加解释,满屋睃巡,也没

找到工兵的笔,索性把工兵刚沏的茶水倒了一洼在桌上,抖抖索索以指代笔用水画了一幅狗

的血管图。挺美观,像一张晶莹剔透的水树叶。

    “哎哟哟,我那是小红袍呀!”工兵顿足叹息。“少买几条,剩下的用鸡不行吆?”

    工兵终于明白了,这是让学员们在狗身上练手艺。上边没布置这项,自然也没有经费。

看来真得从伙食帐上打主意,够做狗皮褥子的就行了。“俗话说,麻雀虽小,肝胆俱全。鸡

身上的零件同狗也差不多。”工兵很为自己的主意得意。

    “你为什么炸山洞用炸药包不用二踢脚呢?都是火药。”老焦顽强机智地反驳。

    “鸡不行,兔子总成了吧?”工兵自觉退了一大步。

    “不过是换成了手榴弹。”焦如海毫不退让。

    “不用动物能咋啦?上边也没这个规定。”工兵恼羞成怒。

    “也成。就叫这帮学生们合上书本,直接到活人身上动刀吧!”老焦也火了:“祝愿你

有朝一日住院时摊上这么一位医生!”

    工兵傻了眼,心想备战备荒为人民,学员们将来也是为最可爱的人服务,破费就破费点

吧!掂量一下说:“没那么多伙食尾子,三人一条狗吧!”

    真去买狗时,才发现大费周折。连老焦也没料到工作量如此之大。他当医学生或在国民

党时或者干脆文革以前,医院都有专门的动物房。穿戴如同动物园饲养员一般的工人,天天

拎着小饲食桶,将同一品种的优良成犬,喂得油光水滑。学生们手术时每人分得一狗,就像

就餐时每人一套餐具。手术后也很易比较成果,评判成绩。现在可倒好,工兵骑辆破车,到

方圆百里内外搜集狗。刚开始工兵还嘴硬,按照老焦说的,要成年雄犬,体重多少至多少公

斤。几家转下来,就开始骂老焦是死书呆子。西北地广人稀,饲狗的多是为护院看家,猛悍

异常,同主人亲如手足,绝不出卖。偶有愿卖者,又都是老弱病残,谁知能否禁得住开刀。

老焦不愿要,工兵说:“你还挑肥拣瘦,老子不买了!”老焦再不吭声。

    狗分期分批购进后,饲养又成大问题。没有狗舍,也没有专门的工人照料。盖狗棚或请

工人的事,想都不用想,没钱!老焦忧心如焚,虽说天天喝黄连水,嘴角还是起泡。工兵倒

不怵,每买回一条狗,就叫过几个学员:“喏,这畜牲都分给你们了。吃喝拉撒睡,全归你

们了!”

    不几天,野战医院来告状,说是他们的砖头、席片还有成材的木檩水泥板丢了不少。据

说是叫医训队的学员们给牵走了。人家挺客气,用了“据说”和“牵”这样两个词。

    “不是‘据说’。”工兵不领情:“实实在在全是我们扛走的。不信我领你去看看。”

    “这……”倒弄得医院的人下不来台,不知如何同这个炸石头出身的队长继续谈话。

    “你们甭心疼。我们不打算长要,不过是借。你等我们手术做完了。有一部分狗会死,

当然死了的立马就不用窝了,我们马上就能还一部分。活着的,观察几天,证明手术成功,

也就杀掉了。”工兵已从老焦那儿学了不少医学知识,知道狗肉和狗皮褥子还是有把握的,

慷然许诺:“到那时候,我们物归原主,秋毫无犯。怎么样?兄弟单位嘛,给个方便。到时

候请你来喝狗肉汤,大补!”

    医院的人只好苦笑着走了。

    狗大小不均,爷爷辈孙子辈的都有。学员们都愿意要大的雄壮的健康的狗,翟高社和郁

臣等如愿以偿。他们的狗魁梧如马,浑身发出湿煤一样的闪光,两眼像狼一样桀做不驯。

    “我敢说,咱这狗,手术后保证第一个能叫能跑,好生饲喂,没准比现在还结实!”郁

臣摸着狗的尖耳朵说。

    “瞎吹!开肠破肚是大伤无气的事,伤筋动骨还得一百天!这是肠切除!能活下来就算

不错。幸好咱这狗腰细腿长,看样子禁折腾。”翟高社说。

    “咱们得给它多吃些补养品。人是铁,饭是钢,人狗同理。你没见有些病人住一阵子医

院,没吃药打针,照样养得像刚坐完月子的女人,白白胖胖。咱们得爱狗如子。我给它起名

叫‘火焰驹’,你说怎么样?”郁臣觉得自己很有艺术细胞。

    “这要是个红毛狗,也就罢了。可它是黑的呀!”翟高社不甚响应。

    “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意思到了就是了呗!好比管心脏的血管叫冠状动脉,你以为

真是一顶帽子扣在心脏上头?讲究的是神似,你还得跟着我多学习学习。”郁臣说着,又把

一口痰吐到犄角处。倒也不完全是给老焦添乱,他近来痰多,把一滩哗到地当央,到底不雅

观。

    翟高社光洁如糖衣药片的额头,使劲皱了一程,也没想出更贴切的名字,只好管大黑狗

叫火焰驹。

    岳北之生性谦和,一直退让。梅迎见岳北之不往前凑,自己也躲在后面。轮到他俩时,

简直就是一只狗娃子。工兵开了恩:“你们俩分一只狗吧!这狗恐怕禁不住三刀。”

    狗娃子怯怯地看着他俩。黄黄的皮毛在旱天也像遭过雨淋,一缕缕败絮似地披挂在刀刃

似的背脊上。驳斑脱皮的地方,露着嫩红的肉,腿也一拐一瘸。眼角积满秽物。

    “这狗患有皮炎、眼炎、关节炎、重度营养不良……”梅迎抱着肩,站得远远地说。同

岳北之在一起,她很高兴。但这狗实在晦气。

    岳北之俯下身,仔细给小狗检查了一番,爱抚地拍拍它的脑门:“心肺都好。”见别人

都吆三吆四地呼唤狗的名字,对梅迎说:“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我不起。趁早叫队长再买条狗。队里没钱,我自己出。这狗放了生,给它一条活路。

不然,肯定死在手术台上,咱们怎么下台?我各门成绩都是优,可不想叫这条癞皮狗毁了全

国山河一片红!”说罢,不待岳北之答话,扭身就走。那一对细长的辫子,在空中划出愤怒

的圆圈。

    走廊里,焦如海正在拖地,他把墩布甩得像一朵牡丹花,极有韵律地舒展、收拢,在地

面上雄浑地划过,蚕头雁尾,仿佛在书写一个又一个巨幅的隶书“一”字。

    梅迎看得呆了。她突然有一种顿悟:任何一桩技艺,只要你倾心地热爱它,就能操练到

出神入化鬼斧神功的境地。

    有人从对面走来,因为是逆光,梅迎看不清是谁。来人已分辨出梅迎。他从尚未拖扫的

那一侧走来,老焦见来了人,便收起拖把,垂手挤在墙边立着,侍来人走过再擦。来人趾高

气扬走到洁净处,喉咙里酝酿许久,啪地一声将一口浓痰溅到地上。

    声音很响,像打碎了一个空杯。

    梅迎认出是郁臣。

    “你这是干什么?”

    梅迎愤怒地问。

    “不干什么。给他创造点劳动改造的机遇。这样他不是能早点成为人民?!”郁臣嘻笑

着说。要不借这机会,梅迎会同他擦肩而过,一句话也不说,心全叫岳北之给钩走了。

    声音惊动了焦如海。他默默地注视着郁臣,然后蹲下身去,仔细地看了看痰。走到郁臣

面前:“这么说,经常在墙旮旯里吐痰的那个人,就是你了?”他双眼深不可测地睃巡着郁

臣。

    “对。正是鄙人。是,又怎么样?”郁臣充满戏谑地说,他要在梅迎面前充分展示一下

调侃与机智。

    “我一直在寻找这个人,你能当着我的面,再吐一口吗?”焦如海毫无感情色彩地问。

    “当然能呢!别说一口,就是一百口痰也有!”郁臣漱漱喉咙,啪啪啪——在洁净如水

的地面啐了一片,唾沫星子迸了焦如海一脸。事至如此,他勇敢地迎接牛鬼蛇神的挑战,不

能在心爱的姑娘面前输了面子。

    “郁臣,你太下作了!”梅迎惊恐地斥责郁臣,眼睛却直瞅着焦如海。这种折辱,鬓发

苍苍的先生怎么能受得了!她跑过去,揽过拖把:“先生,您别生气。我来把它拖干净。”

    焦如海轻轻抹了一下脸,那些口水像小小蚊虫,叮得人不舒服。他拦住梅迎,又蹲下

去,仿佛一个顽皮的男孩,在暴风雨即将来临之前,好奇地观察蚂蚁搬家。

    “这位同学,依我多年积累的经验,你可能患有某种严重的疾病。我一直在观察这些

痰,在寻找痰的主人。谢谢你今天当面证明了我的诊断,同时,它也将使你赢得时间。病才

起于青萍之末,一切都来得及。”焦如海温和地说。平日他把他们当作弟子,这一瞬,他把

郁臣当成病人,露出少有的慈和。

    “你少危言耸听!我会有病?我结实得只想迎面打谁几拳才解气!你以为说我有病,我

就会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乖乖听你的,对吧?你甭来这一套!有没有病,我自己最清楚!

告诉你吧,等你的坟上都长满了青草,我也不会有病!”郁臣很恼怒,红口白牙咒别人有

病,是何居心?还他一个恶毒!然后扬长而去。

    焦如海如同蜡像一般站在满是痰迹的走廊中央,非常沮丧。从没有病人如此不信任他!

    梅迎这才记得自己的初衷,同先生讲了小狗的事。

    老焦拄着拖把,缓缓地说:“你们就当它是个营养不良又急需手术的孩子吧!”

    梅迎没找工兵,回来了。

    岳北之已给小狗洗了澡,露肉的地方涂了药膏。小狗比初来时显得洁净可爱些,只是由

于皮毛湿水还未干燥乍起,更加瘦小。“皮毛上的病好治,营养不良要花大力气。”岳北之

见梅迎没有换回狗来,也不问为什么,温厚地说。

    “多给小狗吃点好的。我们叫它阿随。”梅迎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可怜这小狗。

    “那你就是子君了。”岳北之随口说道。

    “那你就是涓生。”梅迎接着说。

    “我不喜欢‘伤逝’的后半部分。”岳北之说。

    “我也不喜欢。他们不应该分手。”梅迎接着说。

    世上的爱情有许许多多表达方式。鲁迅先生的一部悲剧,竟成了爱情的誓约。热恋中的

男孩和女孩,完全不去想那出悲剧的真正含义,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

    小狗吃惊地汪汪叫,不知道自己扮演了这么重要的角色。

    梅迎再也不说抛弃小狗的话了。

    午饭吃白菜炒肉片。梅迎把馒头一劈两半,夹上舍不得吃的肉片,捏成比火柴盒略大,

团在手心里。

    “手里拿的是什么?伸出来!”工兵站在食堂门口,像日本鬼子设路岗检查八路军的交

通员。

    “什么也没有。”梅迎仗着自己给工兵屁股上戳过洞的余威,耍赖。

    工兵说:“回你饭桌去!把那个馒头放碗里留着下顿吃!锄禾日当午,你懂不懂,拿大

白馒头喂狗,你还是不是人民子弟兵,来自老百姓?亏你们做得出来!”难怪工兵气哼哼,

这两天炊事班反映,学员们饭量大增,顿顿馒头不够吃。工兵一查,原来都是挟带出去喂了

狗!从伙食费拨钱买了狗,再这样撒开来吃,只怕医训队要回到三年自然灾害时的瓜菜代

了。工兵亲自盘查,严防流失。

    “粒粒皆辛苦我懂,可总不能让阿随饿死吧!”梅迎急出哭音。

    “天下只有饿死的人,哪有饿死的狗!”工兵狡黠地眨眨眼睛:“守着这么大个医院,

病人的胃口就都那么好?没个边角余料什么的?”狗是工兵四处奔波买回来的,手术还没

做,他也舍不得让狗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学员们有文化水,心有灵犀,一点就通。

    医院里残羹剩饭颇多,猪肥得肚皮蹭到地上磨出伤口,护士给贴一块雪白的纱布,继续

把剩牛奶喝得咕嘟嘟。

    不几天,野战医院又来提抗议,说猪掉膘,病人们成天闻狗叫。上了岁数的就以为日本

鬼子又进庄了。

    这一回,工兵装傻充愣,给他个一问三不知。

 

    阿随终于还没有养到很强壮,就轮到了开刀的日子。

    解剖犯人的那间屋子,临时改造成了手术室。没有元影灯,空中悬挂了许多葫芦似的大

灯泡,像一座金色的菜园。几张桌子拼起来,蒙上一条雪白的床单,就算万能手术床了。空

气中弥漫着强烈的消毒剂气味,仿佛大战前的硝烟。唯有借来的不锈钢手术器械很正规,像

雪亮的餐具,正期待着嗜血的盛宴。

    临上手术台前,要先给狗称体重,好计算麻药的剂量,一切都尽可能地正规。阿随真可

怜,虽说长了肉,还不及火焰驹一半重。

    手术者们穿着白衣白裤,巨大的白口罩将面部几乎全部遮住,人人只剩一双眼睛。众多

的灯泡使人们消失了自己的影子,一切变得虚幻和迷离。狗被缚在洁白的手术台上,像被突

然照亮的银幕上的剪影,反差显著。

    “你看他们的火焰驹,大得像只熊。”梅迎对岳北之说。她的眼睛很美丽,葵盘似的脸

被雪白口罩遮没,眼睛像冰雪之上的龙眼核,漆黑清冷。

    2号台上,郁臣执刀,翟高社麻醉,另一同学为助手。手术已铿锵开始。

    1号台原说好梅迎主刀,岳北之麻醉,然后再互调位置。临到最后一瞬。梅迎突然临阵

脱逃。她已经勇敢多了,但看到阿随的腹部像一张柔软的毛毯,自己就要在这完整的肌肤上

犁开一刀,看殷红的血迹和斑斓的肠管翻涌而出,手脚就酸软。

    “好。我先来。女人针线活好,你管最后的缝合。给阿随缝个整整齐齐的刀口,就像用

缝纫机轧出来一样。”岳北之宽厚地说,从狗头处麻醉师的位置与梅迎互换。

    仰卧的狗,呈现出常态下见不到的怪模样。四腿僵直,肚皮像蛙腹一样上下起伏,嘴里

咻咻吐着白气。

    梅迎拨开阿随的眼皮。眼珠是瓷兰色的,像是人类极小的婴儿,温顺而纯洁。

    麻醉开始。

    麻药是无色轻盈如火苗般的稀薄液体,瓶口一开,就挥发成一抹诡谲的气味,争先恐后

往鼻孔里钻。不像十字坡卖人肉馒头的孙二娘,用的中式古典麻药,会使酒色发浑。如果是

给人嗅入,让他数“一、二、三、四……”往往不到十,病人就进入深沉黑暗的抑制之中。

但狗不会数数,麻醉师的责任就更加重大。

    郁臣提刀扑地一切,火焰驹一激灵,差点从手术台上窜跳起来,若不是口鼻被缚,非把

郁臣的胳膊撕得露出骨茬。郁臣吓得松了手,刀子就锲在火焰驹的腹部,像插在生日蛋糕

上,起伏不定。

    “你这麻醉太不像话!狗差点从台子上跑了!深一点!”郁臣像一个真正的外科权威,

训斥翟高社。

    翟高社把麻醉剂像酒徒干杯似的,兜底倒给火焰驹。

    郁臣手起刀落,分外麻利。前几组同学创造的手术记录,郁臣很想打破它。虽说老焦一

再提醒大家不要求快,但年青的医学生都想成为一把快刀。时间就是生命,这是战场上永恒

的真理。

    切肠子时,火焰驹有一丝死水微澜似的挣扎,瞬息即过。

    “麻醉请再深一些。”郁臣用纱布拭着手上的膏脂,潇洒地说。

    “够深的了。”翟高社没把握。

    “是你主刀还是我主刀?你是为我服务的!”郁臣专横地说:“火焰驹重,药量也得

大!”

    翟高社很想问问老焦。门外有扫地声,一遍又一遍,像秋风从门外和窗下刮过。老焦手

把手地教大家,手术这天却不参加,“你们必须学会独立处理意外情况,已经是初具规模的

医生了。”老焦说。

    翟高社看看梅迎,那一台配合得挺默契。得!他也听郁臣的吧!

    郁臣手术粗糙,但的确是快。火焰驹又出奇地乖,越做越顺手,眼看就可以打破记录了。

    突然,郁臣停了刀。火焰驹被割断的血管不再出血,好像那是根空洞的塑料管。

    火焰驹的心脏停止跳动。

    火焰驹死了。

    郁臣忙着做人工呼吸心脏按摩,就差口对口吸痰。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骁勇异常的火

焰驹,因为麻醉过深,永远告别了年青的医学生。

    郁臣真想把翟高社破口大骂一顿,你这个麻醉师怎么这么笨!活活把这么好的一条狗给

毒死了!一看翟高社眼泪汪汪,心想自己甭管怎么说,好歹还在狗身上练了练手艺,翟高社

可是连刀把还没来得及摸,狗就先因公殉职了。比较起来,还是自己合算。以后再有这机

会,还要抢先一步。

    现下怎么办?三个人你看我,我看看你。他们同时想起老焦。但老焦有话在先,出了什

么事,他也不管。说不管,又不肯躲回苦寒弥漫的小屋铡黄连。只在周围乱转。

    岳北之也做完了手术,正要同梅迎交换位置,见这边异常安静,轻轻走过来,看到火焰

驹死鱼一样固定的眼珠子,什么都明白了。

    “到我们这台来吧!”岳北之温和地说:“手术手术,不动手算什么技术!总要亲手做

一次,尝尝梨子的滋味。”

    “翟高社,你去吧!这边火焰驹的后事,我来处理。”郁臣说。

    翟高社讪汕走过去,另外一位同学到别处搭帮。

    阿随比火焰驹瘦削多了,一张狗皮包着肠子,几乎看不到红的肉白的油。这样的小狗连

吃三刀,纵是台上不死,下了台也活不成。翟高社觉得自己像是荒年乞讨,到了一家也是吃

了上顿没下顿的贫苦户,就算男当家的热情相邀,谁知女掌柜的什么脸色?

    没想到梅迎挺痛快:“翟高社,你先做。我最后。”

    岳北之很喜欢梅迎的通情达理,说:“你休息一下,我来麻醉。”

    梅迎不让:“你做手术,比我还累。再说我麻醉已经有点经验,还是我来。”

    翟高社想,还没过门就这么贤惠,老岳好福气。

    其实梅迎是害怕,手术能推一分钟是一分钟,甚至希望阿随干脆死了,这样她就可以免

受折磨。她几乎下了谋杀阿随的决心,待到翟高社手术将完时,多给阿随灌点麻药,事情就

不显山不显水地结束了,岳北之绝不会埋怨自己的,火焰驹那么壮都死了,何况先天不良的

阿随。也对得起翟高社,他也练过手艺了。就是阿随,也丝毫感觉不到痛苦。她这样想着,

药液便汹涌地灌向阿随……

    突然,窗外传来涮唰的扫地声,它像一道符咒,镇得梅迎停止了谋杀。一张苍老的面

容,一颗孤寂的心,在金色的黄连水中浮沉……她不能辜负了老焦!

    梅迎的手术做得很漂亮,修长的手指熟练操作,犹如弹拨一件粉红色的乐器。漫长的刀

痕缝得也很优美,像一只巨蜥从阿随腹部爬过。

    连挨三刀的阿随从台上下来时还活着,它的肠子仅剩广东香肠那么短一截。谁都不知道

凭着这么短的肠子,它将怎样生活。

    阿随陷在深昏迷中,移到火焰驹生前的宾馆。四周是砖头,上有苇席,这在狗舍中实属

上乘。

    梅迎等三人自然非常关心阿随,郁臣也加入进来,好像死了孩子的寡母,要找一份精神

寄托。

    阿随醒过来了,像一个未足月的婴儿,极端虚弱地俯在地上,俨然一只死狗。

    学员们去请教老焦。

    “喂药。”老焦指示。

    给狗喂药,谈何容易!阿随无力吠叫,但用残存的气力,将药粉吹得如天女散花。它焦

躁不安,对世界充满疑虑。它记得自己以前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肚子上就多了这个火烙

一般痛楚的伤口。它记得这几个军人,所有的事情都同他们有关……

    食堂吃排骨汤,岳北之把药片砸碎,撒在汤里,再把馒头泡进去。馒头像冰雪一样融化

在热腾腾的汤里。端着出门时,被工兵一把扯住。

    “不许把饭端出食堂。”工兵觉得如此大张旗鼓,太不把领导放在眼里了。

    “阿随再不吃药,就要死了!”岳北之十分急迫。

    “阿随是谁?可是咱医训队的学员?”工兵讨厌学员们给狗起各式各样的花俏名字,透

着小资产阶级习气。依他看,编成号最好。像那条小瘦狗,他就叫它“5号”。

    “不是人就不能吃国家给的大白馒头!部队上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许吃,不许

带!”工兵吹胡子瞪眼。

    “吃多少都可以?这可是你说的!”岳北之紧钉了句。

    “我说的。”工兵不知何意,很肯定地重复。

    岳北之张开校俊堡箕似的嘴已,将肉汤泡馍全折到喉咙里,拌碎的药粉像火药似地,炙

烧着他的口腔。

    “这下可以走了吧!”

    这是梅迎在替岳北之讲话。他已经无法说话,预备这样一直含到狗舍,把饭吐出来再喂

阿随。

    四周围上同学。

    工兵哪吃这一套!不等于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阴谋仍旧得逞吗!此例一开,炊事班是

给人做饭还是给狗做饭?工兵什么调皮捣蛋的兵没见过,还怵这个!他的脸板得像刚用炮崩

下山的岩石,陡峭阴森:“你站在这儿,把饭咽下肚再走出食堂!”

    事情就僵在这里了。

    老焦正好走进来,他那双经历过多少世态风云的眼睛,一下就明白出了什么事。

    “这位同学,你把嘴里的饭吐我碗里。”老焦仍遵守着他最初的诺言,不称呼任何同学

的名字。

    岳北之已憋得够呛,像牛反刍似地把饭吐到老焦碗里。碗很大,四周渍着洗不掉的黄

色。老焦只有这一个碗,吃饭喝药全是它。泡了排骨汤的馒头渣加上药末加上岳北之的唾

液,老焦这一碗惨不忍睹。

    “队长,我还没吃饭。这就算是我的晚饭吧。”老焦双手捧着碗说。

    工兵想:你这个牛鬼蛇神凑什么热闹,想付好学员,没门!他冷冷地说:“既是你的晚

饭,你就把它吃下去!”

    岳北之火了,这不是成心欺负人吗?在高原上制造出来的过多红血球,并没有完全消失

干净,汹涌澎湃地激荡着他强韧的血管,随时准备喷薄而出。他一撸袖子:“我的饭,我来

吃!”

    老焦伸出瘦骨,嶙峋的臂膀,像小火车站的栏杆,直直地挡在面前:“饭在我碗里,我

吃。”不由分说,伸出筷子就往嘴里扒拉,喉结像个老鼠,上下窜动。工兵的火是冲他来

的,不这样,何以能搭救学生和狗!

    果然,工兵挣足了面子,不再纠缠这件事了。他自个也恶心得够呛,倒剪着双手,帮炊

事班喂猪去了。

    “老焦,你……”梅迎的长睫毛像刷了胶,聚成许多把极小的刷子。

    “挺好的……比黄连水强多了。”老焦安慰他的学生。

    老焦捧着剩下的半碗,朝狗舍走去。

 

    夜里,一场猛烈的风雨骤然袭来。狂风鼓荡着雨网,无所不在地缠绕在天地之间。雨像

纠结不清繁衍不息的无数蟒蛇,吞噬着荒野中的一切。一道闪电击过,空中刹那生长出一丛

银色的文竹,枝叶婆娑,将凄惨的银光笔直地泻向大地。万物在这一瞬被施了魔法,黑色浮

雕一般凸现在锭白色的雨帘之后。雨帘被建筑物的棱角、白杨树的枝梢和山峰锐利的石块,

戳出一个个紫色的窟窿。闪电过后,一切又沉没于黑暗,雨丝强韧地扭结起旗帜,仿佛半空

中有一只巨大的乌蜘蛛,向所有方向喷射黑线。

    梅迎一个冷丁坐起,玻璃窗被雨击得砰然作响,仿佛无数只小手在挥舞。那节奏渐次统

一,仿佛就要将玻璃擂碎,探进湿淋淋愤怒的巴掌。

    ……啊!阿随!

    梅迎慌忙套上军装,从上铺一个鱼跃跳在地上,同屋的战友以为吹响了紧急集合号,随

之轰轰隆隆起身。“跟你们没关系,我去看阿随。”

    梅迎三脚两步下楼,出门时遇到了从男宿舍跑出的另外三位监护人。

    阿随的屋顶已被狂风掳去,壁角也坍塌,没有拴阿随,但阿随根本没有气力躲避,任凭

雨束像子弹般射来,无声无息,仿佛已经死去。

    “阿随!阿随!”梅迎恐惧地呼叫,在这浓黑的子夜分外凄凉。

    “镇静一点!”岳北之厉声制止梅迎。到底还是男子汉临危不乱,郁臣打开手电,岳北

之仔细察看阿随。

    “它还活着,但是并发了心力衰竭。”岳北之很肯定地做出诊断。

    在手电筒的强光刺激下,阿随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多么像婴儿一样渴望生存的眼睛

啊!蔚蓝而纯真,散发着即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聪慧之光。而在这大风大雨的黑夜,他们身

穿浑身湿透的衣服来看望它,无论他们曾做过什么事,阿随都原谅他们了!

    郁臣不以为然,又检查了一遍,终于没说什么。

    怎么办?怎么办?

    阿随一分钟甚于一分钟地衰竭下去。

    “我去找老焦!”梅迎撒腿就跑。三个男学生聚在一起,用身躯护卫着小狗。

    循着那愈来愈浓郁的苦之气,梅迎确信自己找到了黄连深处的楔形小屋。她突然丧失了

勇气。在这风雨交加的深夜,来敲一位百病缠身的老人,而且是为了一条狗!这……

    就在她迟疑之中,灯亮了,门开了,黄连的苦气像手榴弹爆炸的烟雾,呛人口鼻而来。

    “是不是阿随病重?”老焦苍老的声音没有一丝困顿,仿佛他一直在等着学生敲门。他

从未叫过学生的名字,却清清楚楚地叫出了那条狗!

    梅迎哆哆嗦嗦嗑嗑绊绊把病情讲完。

    “那条狗的情况很危急。”老焦说:“我给它喂药的时候,已经发觉了这一点。风雨使

这一切提早发生而且愈加严重。”

    梅迎相信几乎所有的病情都在老焦预见之中。似乎他有巫术,为了证实预言的精确,竟

不允许疾病沿着其它的轨道行进。一切的偶然性都已消亡,只剩下医学自身铁的逻辑。

    “你们有几个同学在狗那里?”在这危急时刻,老焦却不再谈狗而开始谈人。

    “连我,四个。”

    “你可以告诉他们,”老焦若有所思地沉吟:“你们四个人都可以成为好医生。”

    “谢谢您。”梅迎很高兴。透过老焦高耸的肩胛,可以看到屋内那盏昏黄的灯。虽然度

数很小,但在这凄苦的暗夜,闪着熟南瓜一样温暖的光。记忆中,老焦从来没有夸奖过学

生,此一言九鼎!

    “那阿随……”梅迎想起她的使命。

    “梅迎……你看,我居然记住了你的名字,这是很少见的事。也许是因为你的功课很

好……不……我曾经有过许多比你功课更好的学生,不是因为这个……因为你很像我的女

儿……”焦如海双手擎着自己花白的头,喃喃自语着。

    “阿随……”梅迎实在忍不住要谈那只小狗。小狗的心脏每一分钟都可能停跳,像一只

拧断了发条的手表,永不摆动!

    “好吧!我们来谈阿随。”

    焦如海有些失望。在这个风雨如磐的黑夜,他非常迫切地渴望同别人谈谈他的家,他的

亲人,他的一生。面对着这苦难深重的雨夜,他觉得仿佛是自己浓缩的一生。他把自己的整

个生命同事业铸造在一起,仿佛一对联体的挛生儿。但此刻,他强烈地想同那事业分离,哪

怕扯得鲜血淋淋,也在所不惜。他想同这个长着葵盘一样脸庞的女孩子,谈医学以外的任何

事情。

    他的女儿按说要比梅迎年纪大许多。但女儿与他断绝关系的时候,正是梅迎这个年龄。

于是女儿在他心目中,便永远不会长大。

    但是,已经晚了。他依照自己的模型铸造了传人,他们并不了解他!

    “那狗需要迅速救治。”焦如海的脸重新板结得如同土壤。

    梅迎觉得这个先生才正常。片刻前的老焦似乎是个幻影。

    “你把我那个小箱子拿来。”老焦吩咐。

    箱子里的药,比以前少得多了。梅迎想,在这间不见天日的楔形小屋里,老焦不知熬过

了多少病痛。她用眼去找那支装磺古怪的西地兰。唔,它还在。像一枚光滑的贝壳,静静地

躲在那里。

    老焦把它拣起来,狠攥了一下,药液动荡起伏,好像一个无色的精灵。

    “拿着它。”老焦把手伸平。

    “干什么?”梅迎不解。

    “给阿随。这样它就可渡过危险。”

    “这支西地兰我不能要。阿随的生命固然宝贵,但它是狗不是人!”梅迎强硬地拒绝,

甚至把手背到身后。她怕自己对老焦的尊重,会不由自主地服从。

    “阿随是一条生命,而生命是这个世界上最可宝贵的东西。医生的职责就是修补生命,

延续生命。生命是平等的,神圣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们都是大自然的恩赐。”先生对

着茫茫的风雨宣讲,仿佛它们也是他的学生。

    “这是最后一支西地兰。”梅迎提醒老师。

    “是啊!我一直没舍得用,这次算是给它派了个好下场。”老焦有“士为知己者用”的

欣慰。

    梅迎接过这只在老焦手里煨了许久的西地兰,本以为一定是温热的,没想到依然冰寒砭

骨。

    “先生,我走了。”梅迎很感动地说。

    “咱们一起走。不亲自看看病人,我不放心。”老焦拢上房门。

    一老一小在风雨中蹒跚。

    “总算回来了!”几个濯得精湿的汉子站起来,怀里抱着军衣裹着的阿随。

    如果半空中有一双眼睛,一定以为谁家的孩子病了,他的叔叔舅舅爸爸抱着他,他的母

亲跋涉风雨请来郎中……

    西地兰果然灵验,阿随安静多了。焦如海给弟子们详细讲了这药的作用,现炒现卖的知

识记得最牢固。梅迎又向先生一一介绍了大家的姓名。焦如海疲惫地抽抽嘴角,耸耸眉毛,

算是表示了难得的笑容:“白天我好好看看你们,黑夜中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小伙子们嘿嘿笑着,雨水打在他们的牙上。

    突然,他瞪大眼睛,急促地走到郁臣面前。“你叫郁臣。我没有认错吧?”

    “是……是的。”郁臣的上下牙冻得打颤,顾不得再摆什么威风。

    “孩子,我是一个行医多年的老医生了。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不应该不珍惜自己年轻

的生命。我非常希望自己的诊断是错误的,但不是你自己盲目的否认。快到医院里去做详尽

的检查,一切还来得及!孩子,快去!越快越好!”焦如海抹着脸上的雨水,殷殷地说。

    郁臣还想反驳。就在这一瞬,他的脏腑内部突然闪电般的掠过一丝尖锐的疼痛。他空张

了张嘴,雨水落进喉咙,冷涩异常。

    雨未停,天却渐渐地亮了。风雨之中也有黎明。阿随终于安静地睡去,那颗奔马一样狂

逸的心脏,在来自西地兰花的照拂下,已趋向安宁。

    “明天……噢,不,是今天了,你们还要上课。早些休息吧。”老焦关怀着他的学生。

    “老师也早些睡吧。您讲课比我们听课还要累。”岳北之和翟高社异口同声说。

    “先生,我送您回去,路上千万别摔倒。”梅迎赶过来搀扶。

    “不用不用。我会小心的。咱们一会再见。”焦如海咕噜着,缓缓地走了。在越来越明

亮的曙色中,像一幅活动着的黑色剪纸。

    突然,他又因过头来:“要去看病!桐油罐子装桐油。”

 

    上课的铃声响了。学员们端端正正地坐着,等待着他们的先生。大约过了五分钟,先生

没有来。又过了大约五分钟,先生还没有来。教室里像涨潮似地,骚动起来。要是别的教

员,迟到是常有的事。但老焦不会。他永远不会早到,但更不会晚到。如果有一天他走进教

室的时候上课铃没有响,那一定是停电了。

    大家跑出教室去找工兵问情况。很希望能在走廊楼梯上碰到老焦,这样就不必瞎忙。楼

梯上没有老焦,楼梯很脏。到处飘满昨夜风雨袭进的黄叶,令学员们感到陌生。仿佛你天天

看到一个清洁的女孩,有一天,她还是她,只是十分肮脏,你会突然不认识。

    工兵和学员们推开拥塞黄连的小屋。焦如海斜躺在菲薄的木板床上,枯如鹰爪地手撕扯

着破旧的军装,仿佛要把自己的心扒出来见见太阳。他花白的头颅,笔直地垂向地面,杂乱

的发缕像一丛海藻,在雨后的冷风中微微拂荡。他的药箱滚落在地上,摇摇欲坠的三屉桌

上,摆着半碗浓浓的黄连水……

    平心而论,焦如海的面容并不痛苦,一如他平日的漠然与安宁。

    焦如海生前说过多次,他的遗体供医学解剖。学生们尊崇先生,不愿违背他的初衷。对

于他的死因——心脏病突发,无特效药急救以至猝死,也能最后得以确诊。

    “人都死了,还不让落个全尸!你们若想学手艺,我再给你们弄犯人去!不许把老焦给

零碎了!”工兵动了恻隐之心。毕竟在一起共过事,临死时身边又没有一个亲人。工兵要为

老焦操办好后事。

    临火化的时候,老焦穿的还是那套发白的旧军衣,衣襟上有片片黄渍。裤腿处散着毛

边,像灯笼的流苏。岳北之捧出自己一套新军装:“我同先生的个子差不多高,只是先生比

我要瘦得多。不过先生反正一直躺着,肥瘦也不要紧了”

    “不可。”工兵果断地伸手拦住:“军装不能给他穿。这里有原则。”

    工兵回到自己屋里,抽出床下的狗皮褥子。这是用火焰驹的皮毛缝制的,黑亮如沥青。

“把这个给他铺上,一道烧了吧。心脏病啥的我不懂,关节炎可是知根知底。这个顶管事!”

    阿随终于痊愈了,并且奇迹般地凭着它那只有广东香肠长短的小肠,长成一条毛色灿烂

的大狗。它对四位主人忠心耿耿,梅迎在路灯下读书的时候,阿随会温顺地蜷在脚边。轮到

一页读完了,刚要翻动,阿随猛地抬起头来,咻咻吹着微湍的气流,将那一页书轻柔地掀过

去……

    狗的任务已经完成,工兵要清理狗圈,杀狗熬汤了。梅迎要赶阿随走,它却不停地绕

圈,死也不肯离去。

    “阿随,你走吧!快走吧!你不是一条普通的狗,你曾经动过三次手术,你都在深沉的

麻醉之中,你不知道。你的生命来之不易,你的血液中有遥远的西地兰花的芳香,有一位老

人宝贵的生命在你身上延续。你走吧,没有任何一条狗有你这样奇特的经历。你到远离人类

的地方去吧!”泪水顺着梅迎的面孔,滴在阿随光亮如丝的皮毛上。

    岳北之已经预备了一根棍子,阿随再不走他就狠狠打它。

    阿随好像听懂了这些话,它用温热的舌头,舔了年轻的医学生们的手,用像婴儿一样湛

蓝的眼珠,最后看了他们一眼,义无反顾地走了。

    郁臣终于到医院去做了详尽的检查。

    “你的肺上有一处极小的恶性病变。你别紧张,现在手术,一切还来得及!谁给你诊断

出来的?他有一双X光的眼睛!”放射科医生对他说。

    部队需要的大量黄连素片,原来是用它溶化在水里,染线。金黄颜色的线,可以在挂包

上绣五角星和葵花。

 

    许多年过去了。

    郁臣因大手术后不宜在部队工作,转业回家了。

    翟高社是医院外科主任,有名的“一把刀”。

    岳北之是西部军区卫生部的副部长。他的妻子梅迎,是军医学校的教员。每逢有新学员

入校,梅迎在说完所有教诲指导的话之后,会说一句:“桐油罐子装桐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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