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发表)王元化与林同奇的往还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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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发表)王元化与林同奇的往还通信

王元化 林同奇    [05-14 17:52]     共有 0 条点评

信之一:王元化3月26日的复信

同奇仁兄:
  非常感谢你以同情的态度爱护我的心情对我进行了鼓励性的分析和评价。
  我现在躺在医院里,已经有五个多月了,什么都不能干了,我说自己已经由一个精神人变成为一个生物人。但是,我是个唯精神主义者,这样的生活实在过不惯,只有隐忍以赴之。
  我觉得我在治学方面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我热爱我的工作,像热爱我的生命一样。你把我的评价说得太高了一些。我只能说我的记性比较好,我现在还能回忆起 四、五岁时候的童年生活,跟我家里其他人相比,这是比较特殊的。你提到你最近看的那些书,我觉得自己没有作深刻的发掘,也没有作更进一步的阐发,那些观点只有几个比较了解我爱护我的朋友赞同上述的那些文章,可是大多数人反对它们。我自己觉得需要努力的时间还很长,是不是可以把我的一些想法说得更清楚些,让大家可以了解它们。还有很多话,想和你多谈一会儿,但身体虚弱,没有力气谈了。
  最后,我想再回应你一条意见,就是做笔记的方法很有用,不要拘于形式上如何整齐漂亮,只要唤起记忆,能够点拨思想就行了。

    王元化
    二00八年三月二十六日  上午十时

信之二:林同奇3月27日(北京时间)复王元化信

[同奇注:写此信时,刚好我家的扫描机坏了,无法将我用手写的信件扫描后电邮给蓝云。我由于福建口音,不会用拼音法做中文电脑输入,只好用英文写此信,直接用电子邮件发给蓝云,请她转交元化先生,后经汪丁丁先生译成忠实流畅的汉语,特此致谢。]

亲爱的元化:
  我十分高兴能收到你的口述信。能够想象,一位认真而专注的思想家该有多么渴望想要与他人分享其在曲折思想之路上的所得。而我肯定,你更为关心的是你思想的“命运”(即你的思想是否能为他人所理解)而非它可能为你带来的种种赞美和荣誉。在来信中,你称自己为“唯精神主义者”。我认为,你在这里用的“精神”一词与黑格尔当年在柏林大学(1818?)发表就职演说时的用词实乃异曲同工。那么,请允许我姑且将之译为“精神”(geist)。它所指代的东西似乎超越了“思想”,而是一种对真理的无止境的追求。我说的对吗?
  你在信中说:“我热爱我的工作,正如热爱我的生命一般。”因此,我想说,你无时不刻在进行着的“reflections”(反思)不只是一种思考的方式,而且还是一种生活的方式。
  谈到“反思”,我觉得你一生中三次“反思”里的第二次(即1956年那次)最为关键,因为它粉碎了束缚你思考的正统教条之锁链,让你的头脑得到了解放。同时,我认为你的第三次“反思”则更加成熟,尽管它少了些戏剧性,多了些“平淡无奇”。另外,我还感觉到,随着21世纪的到来,你的思想会随着你学术视野的开阔而变得更为包容与全面,它将更为面向世界、面向未来。你对西方启蒙运动的思考、以及对人类未来发展的深切关注,与本•史华慈(Ben Schwartz)的思想正是遥相呼应啊。
  好了,今天就写到这吧。
  多多保重,祝好运。
  你最诚挚的友人:
       同奇
       3月26日(美国波士顿时间)

下面是这封信的原文
Dear Yuanhua,
I was more than happy to receive your orally dictated letter. I could
imagine the eagerness of a serious, devoted thinker to share with others the
findings of his tortuous intellectual deliberations and explorations. I am
sure you are much more concerned about the "fate" of your ideas
(i.e., whether your ideas would be understood by others) than by the flatters
and honor they might bring you. In the letter you mention that you are a
"WeiJingShenZhuYiZhe." I think you use "JingShen"  here in the sense Hegel
uses it in his inaugural speech at Berlin University (1818?). Could I
translate it as "spirit"?  It seems to refer to something more than "ideas."
It refers to an endless pursuit of TRUTH. Am I right?

You say in the letter: " I love my work and I love it as much as my life ."
Could I say that your ever-present "reflections’ (Fan Si) is therefore not
only a way of thinking but also a way of living.

Talking about "FanSi," I think the second of your three FanSi’s in your
life-- i.e., the FANSI of 1956-- is the most crucial.  It is crucial in that
it shattered the shackles of orthodoxy that had chained your thinking and
brought liberation to your mind. But to me the third FANSI seems far more
fruitful and mature, although it sounds less dramatic and even seemingly
"prosaic." Moreover, I have the feeling that beginning with the 21st
century, your thinking becomes more encompassing as your intellectual
horizon broadens and becomes more global and future orientated. Your
reflections on Western Enlightenment and your deep concern for the future of
mankind echo much of Ben Schwartz thinking.

Well, so much for today.  Take care and good luck,

With warmest friendship,

Tongqi
 
信之三:林同奇4月7日致王元化信

元化兄,
  从兰云*处知道你近况尚好,比较稳定。我和兰云说,我会不时给你去信,天涯若比邻。不能到上海探望,电话杂音又太多,太费力,不如写些短信,电邮给兰云,由她读给你听,给你消解病中烦闷。你不必回,如有话由兰云记下,你也不必过目。再说一遍,这些短信仅仅是消愁解闷,不必回。上两封信好象谈到一些近来 读你著作的感触,今天接着讲。
  如果说你第二次反思(1956年)是一种思想大突破,造成思想大解放,那么第三次反思(它延续整个90年代乃至其后)则是一种思想不断开拓、深化的过 程。第二次反思最引我注目的是你能依靠和他人相比远为单薄的思想资源(主要是黑格尔当然还有其它西方启蒙运动的资源)独立推倒泰山压顶的毛泽东思想,这点非常难得。要做到这点如果没有追求真理的坚贞和独立思想的力度恐怕很难完成。
  我比你只小三岁,出身、遭遇其实有许多相似之处(包括解放前的地下工作和胡风的牵连)但是自从反右中被划为“中右”,受了处分(经过6年到64年得到平反)之后,我不仅不敢“言”,而且更可悲的是几乎不敢“思”。长达三十年之久,我完全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这个过程还可以细谈)。我也曾被“隔离检查” 三月(那时叫做“离职检查”)要我读一堆马恩列毛的著作,但这时我不是独立思考而是顺着指定的方向,拼命自我洗脑。幸好后来我一直忙着教英语(这是一门技术性很强的工作),才没有变成所谓“笔杆子”。(人成了“杆子”)你说你每读《报任少卿书》总引起内心的激荡。“文王拘而演周易”,这个“拘”有点象“隔 离审查”,可算为一个深入反思的外缘,但主要还是“内因”。例如,你为顾准书所作的序,尤其是《无梦楼随笔》的序曾使我落泪。其中一段谈到你自己的“心灵 交战”,尤为真切。现在有这种感受的人愈来愈少了。大家都是“自我感受觉良好”。
  今天就谈到此。只供你解闷,千万不要回信,过两天还会再写一些电邮给你。
  多多保重
        同奇上
        4月7日(08年)


林同奇简介:
林同奇1923年生, 1946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随后任教该系到49年转北京外国语学院英语系任教。84年赴美任哈佛大学研究员至今。研究领域主要为美国与中国现当代学术思想,著有《人文寻求录》(2006年)。

*兰云,与前面提到的蓝云为同一人,准确名字为蓝云。蓝云是王元化先生的秘书、朋友
编者另注:本文得到了林同奇先生的编辑,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