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宇:与一位年轻朋友的通信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1 09:53:13

与一位年轻朋友的通信
 
王中宇        前些时候,一位年轻朋友来信,与我讨论经济问题。毫无疑问,这位朋友关心国家的前途,希望经济学理论能指导我们国家很好地发展。这位研究生朋友就读于一所不错的大学,由此可见当前的经济学教育给年轻人脑中灌输了些什么。

       由于未曾征求本人意见,隐去了这位朋友的名字。

       来信:

       王老师,最近为了写论文,我读了很多林毅夫的书。他关于中国经济发展战略的核心思想是基于要素禀赋、自生能力的。大致上说就是一个国家某时期外生给定的要素是人力资源、环境要素、以及资本,其中,自然环境一般是固定的,人力资源受限于人口出生和死亡率一般差别不会很大,可改变的只有资本要素。发展中国家之所以落后于发达国家,原因是发展中国家相对的人均资本占有率低。因此发展中国家要发展重工业或者高科技等资本密集型产业来追赶发达国家会导致企业不具有自生能力而无法生存,最终不能实现赶超的目标。因此,现阶段要充分利用自己的比较优势,亦即大量的劳动力或者能源类要素或者市场来换取资本和技术,由于资本回报率和技术变迁率在发展中国家均比发达国家高,因此终有一个时点达到技术升级和资本积累的升级,逐渐地,完成经济发展向发达国家的收敛。而制度则是内生于这个系统的,也就是说正确的发展战略,开放竞争的市场反应正确的价格信号充分体现资源的相对丰腴稀缺度,就能避免裙带资本主义和权力寻租等腐败的发生。

       这个逻辑算是内恰的,从事实上看来,比如新加坡韩国等东南亚新型工业化国家也利用了自己的比较优势从而实现了人均收入的提高。前一阵子,林毅夫和杨小凯就宪政问题还发生过一段时间的讨论。杨小凯认为先实行宪政才能杜绝政府机会主义的行为,从而避免对经济健康发展的影响。请问您如何看待这套逻辑呢?

       另外一个问题是关于社会主义。马克思的理论成为很多社会主义国家的理论来源,结果是纷纷导致了苏联解体,东欧剧变,现在看来他们的经济发展也很糟糕,我还看到有些人说那套理论根本就是错的,使得一大批人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那么,我该如何看待马克思以及他的被很多人(包括张五常等,其中很多概念如上层建筑、剩余价值都被批评为模糊且不存在的概念)视为“错误”的理论呢?而目前,这套理论还被作为我国的指导思想,我感叹世界真的很奇妙。

       回信:

       你提到了一个概念“发展”。到底什么是“发展”?主流经济学将GDP的增长,资本的积累视为发展。而在我看来,这充其量是“盛世”,而非发展。社会稳定,国民素质与能力提高,资源利用效率提高才是“发展”。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是“盛世”却非“发展”。历史一再证明,“盛世”只是轮回的一个环节,跟随其后的就是“衰世”。

       你引证林毅夫,说资本是“发展”的关键。但何为资本?“以钱生钱”的钱就是资本。正是这样的钱太多了,社会购买力能祭献的利润远不足以喂饱它,才导致中国的资本拥有者瞄准欧美市场,结果中国经济体成了别人的附庸,用中国人的血汗为资本家挣来一堆不断贬值的绿票子。——这就是现实的“比较优势”——中国资本家相对于欧美资本家的“比较优势”。而国民的大多数,在这样的“发展”中,不过是“要素”而已,当他们青春耗竭,就被视为包袱,以证明人多是中国不发达的根源。

      “由于资本回报率和技术变迁率在发展中国家均比发达国家高,因此终有一个时点达到技术升级和资本积累的升级,逐渐地,完成经济发展向发达国家的收敛。”

       这是一个玫瑰色的梦,它将“技术”视为工商文明经济系统的核心问题。而工商文明经济系统真正的核心问题是货币循环。利润极大化,追逐资本积累必然导致四大失衡:

       1.   社会产能与有效需求失衡;

       2.   资产性收入与工资性收入失衡;

       3.   追逐利润的资金与追逐商品并祭献利润的资金失衡;

       4.   货币供应量与社会真实财富失衡。

       这使货币循环无以为继,导致经济危机乃至社会危机。先发工业国可以靠海外资源与市场来缓和危机,其结果就是后发工业国为之承受代价。这正是他们大力推销“全球化”的内在动因。在这样的“国际秩序”下,“向发达国家的收敛。”不过海市蜃楼耳。所谓“发达国家”就是资本家的聚居地。资本主义的社会生态中,一个资本家的生存取决于众多的打工仔,资本家只可能是人口中的极少数,如果人口中有一半的人成了资本家,谁来养活他们?

      “开放竞争的市场反应正确的价格信号充分体现资源的相对丰腴稀缺度”

       这是又一个神话,还是一个拗口的神话。股市是一个典型的“开放竞争的市场”,人人可以自由出入,价格、交易量实时公布。股价上窜下跳,反映的是什么“资源”的稀缺度?国际上的大宗商品市场价格如过山车般,莫非大宗商品稀缺度变化如此剧烈?事实的真相是:实体经济已经不可能满足逐利资金的胃口,迫使逐利资金的拥有者寻找一切可提供利润的机会。股市和大宗商品市场正由于其“开放性”、“竞争性”,为自由操控价格提供了可能性,其真实功能是为逐利资金的拥有者提供一个对赌的场所。

      “比如新加坡韩国等东南亚新型工业化国家也利用了自己的比较优势从而实现了人均收入的提高”

       经济学家们喜欢作这种笼而统之的判断。政府员们也热爱所谓的“韩国经验”。

       二次大战结束后,美苏分割了朝鲜。北方大搞土地改革,推翻旧殖民官僚,深受群众欢迎;而美国扶持的李承晚在国内并没有根基,只能大量留用日本殖民时期的旧官僚。扶植亲信、打击异己、使用暗杀手段清除政敌、大搞白色恐怖,这就是李承晚政权留下的政治遗产。

       靠军事政变上台的朴正熙继承了这一遗产,并以强悍的风格推进国家的工业化。用各种行政手段支持少数大企业迅速发展。这一政策使重化工得到高速发展,同时造就了官商勾结的政治生态和资本高度集中的经济生态。官商勾结使官场上丑闻叠出,资本高度集中使中小企业苦不堪言,而绝大多数多数社会成员只能就业于中小企业。于是,贫富悬殊,政治腐败,国内矛盾尖锐,政局多次动荡。事实上,李承晚、张勉、朴正熙、全斗焕、卢泰愚政权皆不得善终,就连金泳三也未能全身而退,被卷入韩宝丑闻中。

       在这样一条令社会关系高度紧张的道路上,韩国还能走到今天,不能不注意两个重要因素。

       其一,海外空间。资本高度集中的经济生态,必然使国内百姓的有效需求远低于产能,海外市场就成了维持经济运转的基础条件。韩国一直将本国经济盯着日、美两大市场。整个70年代,韩国对美出口年平均增长27%。对美出口占韩国总出口的34%。1989年,日本是韩国第二位出口市场,占比重的21.6%。进口则占第1位,比重为28.4%。世纪交替之际,韩国则强调中国市场的“不可替代性”。他们要在“技术领先中国本土企业5至8年,市场开发领先日美企业3至5年”的条件下充分利用中国市场,形成韩国企业走向世界的实力与本钱。据韩国产业资源部2003年11月26日发表的《制造业海外投资状况及调查分析》,前三个季度,韩制造业企业海外投资总共为1236件,其中对华投资就达959件,占韩企业海外投资的77%。

       可以说,没有海外空间,韩国的这条道路就走不通。我国的体量比韩国大出一个数量级,我们也能指望靠海外空间来缓解内部矛盾吗?2003年,我国外贸依存度就已超过了60%,而真正倚赖外贸的主要是沿海数省,仅沿海数省走这条道路,我们与欧美的贸易摩擦就几无调和余地。所有省市都走这条路,我们会和几乎所有的国家冲突,各省间还会自己打起来。这次金融危机,外贸受阻,几千万工人失业,社会矛盾之尖锐,不是我们坐在北京可以想见的。

       其二,地缘政治。韩国走这条道路时,它是在美国的卵翼下。大韩民国是在美国支持下成立的,至今还有美国驻军。美国出于国际战略的考虑,给予韩国大量援助,1950—1960年10年间共计20.1亿美元。美国的军事支持、经济援助直到今天仍然是韩国的政治精英决策的重要筹码。

       1980年爆发了反对全斗焕政权独裁统治的“光州事件”。根据50年代签订的韩美同盟,韩国军队的指挥权在驻韩美军司令部手中。但向来以支持民主自由运动祖师爷自诩的山姆大叔,没有支持韩国大学生的民主运动,反而默许全斗焕调军队到光州。5 月27日 美国国务院发表声明:“不能坐视韩国的无秩序和混乱”,正式容许韩国以军队镇压光州的抗争者,数千名军人开着坦克进入光州,疯狂屠杀市民。

       可以说,美国的支持是韩国能走到今天的必要条件。而我们不能指望任何国家的“保护”,相反,如果我们内部出了麻烦,会有人暗自高兴,更会有人上下其手。

       可见,经济系统不是一个“孤立体”,不是一个自洽的逻辑体系就可把握的。要获得对经济问题的洞察力,直接观察历史与现实是必要前提。

       你说,马克思主义“还被作为我国的指导思想”,恕我坦率,这是十足的幼稚。回顾过去30年的社会、经济政策,哪有马克思主义的影子?主导的政策倾向是鼓励资本,尤其是鼓励海外资本。海外资本在国内享受了30年的超国民待遇,别说马克思主义,连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都不能容忍这样的政策。

       过去30年的社会、经济政策,另一个主导倾向就是从官僚体系内部,培养一批资本家,于是资本家在党员中的比重远大于他们在人口中的比重,为了美化这一现实,理论家们创造了“社会新阶层”这个不伦不类的术语,和“三个代表”这种逻辑混乱的理论。与政党相关的只能是“生产关系”,怎么可能是“生产力”?“生产力”是技术与企业组织层面的问题,根本不存在被“代表”的可能性。

       政客们标榜什么主义是一回事,实际奉行什么主义是另一回事,所以古人教导我们,要“听其言,观其行”。

       以我个人的看法,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分析一针见血,经受了历史事实与统计数据的检验。马克思对未来理想社会的构想建立在两个虚幻的基础上:

       其一是“物质财富极大丰富”,相对于过去,任何年代都可以说是“物质财富极大丰富”;相对于人的欲望,“欲壑难填”,越是富有者越贪婪,于是物质财富永远稀缺;

       其二是“无产阶级专政”,任何一个集团,只要它能对社会进行专政,就必然有钱有枪,就不再是本来意义下的“无产阶级”。我们今天官商一体的精英集团,究其源流,就是当年实施“无产阶级专政”的集团。

       在中国,经济学界已经被洋奴们搅成了一锅粥,要厘清问题需要写厚厚的一本书,记得左大培曾写过一本,书名似乎是“混乱的经济学”。但此书火气有余,学养不足,批判性有余,建设性不足。

       你如果真想理解经济现实,我只能给你两个提醒:

       其一,经济学是社会科学,不是自然科学,因而必然有立场问题。对任何学说要看它是站在社会的长治久安的立场上,还是站在精英集团“发展”的立场上。

       其二,经济学是实证科学,不是逻辑学科。只有跳出经济学家们编织的概念之网,而直面现实,才可能有独立的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