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 >>南方周末>>第1355期

带着体面与尊严回家，实名制远远不够——火车票实名制元年广州春运观察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潘晓凌 实习生 刘志杰 王芳军 发自广州 2010-02-03 21:16:14 来源:南方周末

实名制购票上车，这一尝试也激起了我们对另一种可能性的向往——能否让返乡民工这支全球仅有的年度迁徙大军开始带着体面与尊严回家。

广州火车站24小时持票临时候车区，等待中的返乡者们仍须席地而卧。　图/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

广州火车站实名制验票闸口　图/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

买火车票前，湖南打工者王中仁和妻子石辉荣大吵了一架，他们谁也不记得一年多没用的身份证搁哪去了。翻箱倒柜了三小时，王中仁终于在一件衣服口袋里翻了出来。

好在买票空前顺利。在广州白云区——他们打工的鞋厂所在地——一家火车票代售点，王中仁排了两分钟不到的队，递过两张身份证，印有各自名字与身份证号码的火车票很快打印了出来。

得知自己赶上了中国首趟实名制列车，石辉荣兴奋地给儿子女儿打电话，让留心晚上的电视新闻，“可能会看到你爸妈”。坐在一旁的王中仁却不安地用手试图盖住裤子上遍布的鞋胶印，以免被镜头拍下。

这身工作服也是他来广州打工12年回家时的必备行头，以应付拥挤、脏乱与火车站广场上的露宿。彼时，王中仁第一次觉得，今年春节，他可以穿得整整齐齐地回家了。

这趟开往湖南邵阳的实名制列车启动于1月30日凌晨0点09分，旅客须提前4小时到琶洲会展中心候车，可29日下午3点，两口子就赶到了琶洲。

候车大厅已经坐下了一百多名同样早到七八个小时的乘客，数名手持摄像机或相机的记者穿梭其间。王中仁作为数十万返乡民工的代表，被摄入镜头。

2010年春运就此拉开大幕。广州与成都作为全国两个试点，实施实名制购票上车，以解决黄牛猖獗、一票难求的困境。这一尝试也激起了对另一种可能性的向往——能否让这支全球仅有的一年一度的迁徙大军开始带着尊严回家。

没有身份证就没有火车票

这趟开往邵阳的实名制首发车，还是出了个小意外。四名乘客被禁止上车，他们均因本人身份证不在身边，借用亲友的身份证买的票，以至验票时票证信息不符被拒。

这一问题于次日1月30日实名制启动之后，在广州火车站临时身份证办理点前不断上演。这个为实名制购票后遗失或损坏了身份证的乘客办理乘车手续的服务窗口，解释工作远多于售票业务。

在检票口被拒进站的乘客源源不断地涌向这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因为票证不符；有的因没有身份证，要求购买非实名制车票；有的请求紧急办理临时身份证，却被告知，必须回户籍所在地办理。“回得去，还找他们干嘛？”咨询者挑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气呼呼地向媒体倾诉。

时不时的，一些情绪激动的乘客会激起周围人的同情与骚动，随即被遍布附近的武警与警察平息。为顺利实施实名制，广铁集团与广州市政府调动人力规模仅次于2008年冰灾下的春运。

在寻找身份证的大军中，王中仁夫妇是幸运者。对于这些外出打工者而言，这张认证作为公民的资格的证件从来没有如此重要过。王中仁与妻子石辉荣同在一家鞋厂做技术工，工资按件计算，一双靴子16块，一双春秋单鞋4块5，无底薪。

在这座大城市打工12年，他们几乎没有用身份证的机会——从没与老板签过用工合同，自然也没有社保、医保；从没办过信用卡、会员卡；也从没住过宾馆、坐过飞机。仅有的一派得上用场的两次，一是在白云区一城中村租间月租160块的房子时，二是在建行开户往家里汇钱的时候。

在这座城市，他们频繁使用以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前些年是暂住证，现在则是居住证。

王中仁夫妇的五六个工友因身份证放在老家，或因遗失而迟迟未补办，不得不提前告假，赶在1月30日启动实名制之前回了家。许多在珠三角小工厂做计件工或打零工的农民工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据广铁集团统计资料显示，今年春运较往年有所提前，在30日之前，已经出现过一次客流小高峰。

临时身份证办理点前，关于身份证的风波还在继续——

一对在东莞打工的父子，只有大人买得了票，在警察的追问下，父亲才支支吾吾地说出，儿子还没成年，没办身份证，去年辍学和父亲一道到东莞做建筑工；

在顺德经营早餐店的一家六口，因其中两人没有身份证，一家人不得不兵分两路回家；

一个常年跑长途运输的司机，无暇订票，托朋友代买，到火车站后才发现上不了车；

……

“票证符合”的两难

在深圳宝安区打工的贵州人黄帮军可能是没有票却上了火车的极少数人之一。在回家当天，小偷从水管爬进他的家中，摸走了他裤袋里装着现金和火车票的钱包，只留下了身份证。

报案后，黄帮军急匆匆地从深圳赶到广州火车站，揣着报案回执与身份证请求警察帮忙补票。警察拒绝了他，因为目前的查验系统只能通过车票核查身份证信息，而不能倒查。

在开车前四十分钟，在公安干警刘靖（化名）的帮助下，黄帮军被送上了回家的火车。

旁边的同事善意地提醒他，最近东莞一列车员因帮助乘客挤上火车，导致车站书记、站长都被撤职了，你要小心。刘靖犹豫了一下，还是在一个女乘客的票上盖了通行的戳，再三强调，“进站后，不许再出来”。这名来自湖北荆州的女子因身份证遗失，只能今年回家过年才补办，于是借用了另一个坐汽车回家的工友的身份证。

在连续几天超负荷工作中，刘靖经常陷入矛盾。一边是那些没有用自己身份证购票，苦苦哀求的农民工，另一边是要求严格执行的票证符合规定。

这同样是广铁集团的难题。实名制实施后，广铁集团接到许多关于身份证购票难的投诉，2月2日，客运处处长黄欣在做客广州一电台节目时，接到的热线，也多是抱怨类似问题。

眼下这一状况让广铁集团也颇为纠结。客运处处长黄欣坦言，订票、登机出示身份证，对乘机旅客从来不是个问题，没想用在春运购买火车票上，问题会这么大。

黄欣坦言，系统的刚性操作让一些乘客受了委屈，但是又不得不严格按规则执行，因为一旦网开一面，很难收住，实名制的初衷与效果也就大打折扣了。

2月1日，一名旅客拿着五张残票到身份证临时办理点要求换票，乘车前一天，这五张放在衣袋里的火车票被他误洗，二维码区受损，验票机无法识别。在工作人员表示没有办法后，这名中年人当场撕碎了票，愤怒地说，“老子坐高铁去！”

长途客运站就这样意外迎来了被身份证拱手“送”来的客流。据广铁客运处处长黄欣提供的数据，春运前三天，广东长途客运的客流量较去年增长了5%，增加的客源集中于工厂密集的广州、东莞与深圳。同一时段，铁路的客流量同比下降了8%。可资佐证的是，春运临近，往年常在工厂附近转悠兜售车票的黄牛竟然都不见了，多起来的是一些推销长途汽车票的代理商，他们说服农民工的理由很诱人：你没带身份证没关系，汽车不需要身份证；汽车还能把你直接送回老家县城甚至到乡。

这样的局面让广铁集团颇为尴尬。客运处处长黄欣说，铁道部为实施实名制前期投入的一亿元是不会通过提高票价的途径分摊到旅客头上，广铁只能通过自身的客货运输增量和节省开支来消化这笔投入。“眼下看来，想通过春运客运量增收的可能性不太大。”黄说，这项目标得寄希望于2010年广州亚运会了。

黄告诉本报记者，目前的难题与困境，在推行实名制的第一年，必然无法避免。如果将来，乘客尤其是农民工们对身份证的作用与用法已经有了正确的认识，该补办的补办，该随身携带的随身携带，各种误会与麻烦会大大减少。“消减了这些磨合期困难之后，再来总结反思要不要继续推行实名制。”

带着尊严回家，实名制远远不够

2月3日凌晨，春节前10天，春运最紧张时段的车票开始预售。买票难，重又超过身份证的风头，成为火车站里等待回家的人们最关注的话题。

凌晨一点，流花展馆——广州最大的火车票售票点——繁忙如白昼。售票大厅前的广场被之字型栅栏隔成六列，排队买票的人群密实地填满其间，等待限量分批放行入内。

从排队到达窗口不到两百米的距离，李智（化名）挪了整整一个小时，这是他第三天前来排队买票。李智来自江西吉安，今年春节得带怀孕的妻子回家乡待产，此前通过电话预订，只能订到无座票，这对行动不便的妻子与尚未出世的孩子，无论如何不是个好消息。

一小时，两百米，平均一分钟挪动3米，这对李智而言，已是不慢的速度。此前，在流花展馆，他曾经排了五小时队，眼睁睁看着疑似黄牛党夹在前面疯狂抢票，只能干着急。轮到他时，连站票都卖光了。来粤打工九年，李智都是从黄牛手中买高价票回的家。

尽管实名制以打击黄牛为初衷，但在铁路运力仍然不足，供大于求的现状下，黄牛不休，斗争不已。

多家媒体纷纷以暗访的形式披露了新一代黄牛党大同小异的囤票路数：从实地转至网络，联络更为隐秘；装备已迅速更新换代，代理订票成功后再付费，中介费为50～100元；数量骤减，小范围游击。

逾接近春运高峰，车票预订电话逾难以拨通，好不容易拨通了，却被告知开往湖南娄底的票已售完。在朋友的指点下，方小同（化名）找到广州南方医院一家电话吧，老板记下他的身份证号码与目的地，告诉他第二天来取票号，中介费30元。

方小同注意到，记录身份证的本子上起码记了上百条信息，第二天，他顺利拿到了票号。

这几天，公安干警刘靖见过最没底线的黄牛是假票贩子。三名在三水郊区工厂打工的农民工，在工厂附近小贩处，每人花两百块钱买了三张开往重庆的火车票，上面只有二维码，到了车站验票口，得知是假票后，当即失声大哭。

凌晨两点一刻，李智终于挪到了售票窗口，运气却比前两天还要糟糕，连站票都卖光了。李智打算次日凌晨继续来排队。

像李智般无功而返的人不在少数，但聚集到流花展馆的人流只增不减，彼时，已是凌晨三点。等待买票的人群中，大多数此前都通过电话预订到了无座票，这是与往年相比最明显的变化。但是，他们希望有一段更舒适的回家之旅。“实名制不就是要让老百姓好买票，体体面面地回家过年么？”排队的人群中扩散着类似的疑惑。他们中的大多数这几天在报纸上，从身边的工友口中都得到同一条让人振奋的消息，今年黄牛没了，票好买了。

但加入进抢购最高峰车票的大军时，官岭才发现，票就那么多，一票仍然难求，不同的是以前售票处“求”不到，还可以“求”黄牛，今年连黄牛都难“求见”。这让李智甚至觉得，黄牛不应全部“赶尽杀绝”。

对此，广铁集团客运处处长黄欣认为，解决一票难求的问题，关键不在于实名制，而是提高运力。在实名制实施之后，买票仍然困难，在意料之中，也是铁路系统下一步将解决的问题。

未来十年，铁路主要靠高铁提升运力。2009年12月26日，武广高铁开通，亦开启了中国高铁新时代。这条将广州—武汉运行全程缩至3小时的高速铁路，为广州首个实名制春运分担了部分客流。

2月2日傍晚，发送武广高铁的广州火车南站广场放着电影《珍珠港》主题歌“有你相依”，来往旅客从容地从广场穿过，进入接近机场规格的大厅，等待候车。截至2月3日，武广高铁11日之前的票已全部售罄。

在南站工地做木工的杨力树希望高铁一条接一条修下去，“那些白领、学生哥就不再来跟我们挤火车了，大家都能体体面面地回家。”杨力树的工友中，不少来自湖南和武汉，但没有一个人选择自己参与建设的高铁回家。最低四百多的票价，是他们一星期的工钱。

杨力树已经买了回广西玉林的汽车票，“一年就回一次，还回得灰头土脸的，没劲。”他的老乡工友、来自广西柳州的林大方身份证放在老家，他干脆召集了几个老乡，一起开摩托车回家，全程约十小时，便宜又自在。

他打算在工地上一直干到大年三十再走，工资按天结算，每天90块。他不太关注社会上炒得沸沸扬扬的火车票实名制话题，自从2008年冰灾之后，他对回家的恐惧至今仍存。他有自己的世界与人生理想——再在广州打几年工，攒够钱，在老家买辆车，自己跑运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