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學門外點滴-——寫在竹書《周易》發佈之時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7:31:51

易學門外點滴­——寫在竹書《周易》發佈之時

侯乃锋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1]一經公佈,各路高手紛紛披掛上陣,或考釋文字,或對比異文,或解釋含義,一時熱鬧非凡。其中篇幅最大的《周易》自然引起了衆多學者的廣泛關注,可以預見學術界即將掀起一場易學討論的熱潮。同時,我們也可以想象出在古文字及簡帛學界,有些如我般的後學是初次接觸易學,如何著手《周易》的研究將是擺在面前的一個難題。現以個人讀易心得結合新出上博簡竹書《周易》的研究文章說一點自己的想法,希能對同學者有萬分之一的啓發,是為萬幸。

 

“周易於群經中最爲難治”,(張舜徽語)“說易不易”,(南懷瑾語)蓋首先因爲《周易》未經秦火,秦漢之際傳者不絕,及至宋人將圖書之學引入易學後,相關典籍更是層出不窮。在中國古代四部分類中易類典籍卷帙最爲浩繁,一個人窮其畢生之力恐亦難做到涉獵無餘。其次因爲易學本身是一個博大精深的體系,溝通天地人。學易者首先要有一定的社會閱歷才能更好地理解周易思想。李學勤先生曾引帛書《易傳》里《要》篇“夫子老而好《易》,居則在席,行則在槖”以證《論語•述而》“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中之所以說五十而學,是說明“孔子非常重視《周易》一書,到了晚年,尤其喜好”。[2]此說力辨前人之失,又發前人所未發。由李先生之說我們也可以引申理解為孔子在經歷了許多磨練之後才於《周易》中找到了心犀相通的感覺,所以才如此好《易》。傳統上有“老而學易”的説法,不是沒有根據的。  

 

筆者此說絕不是勸年輕者放棄學易,而是說在學易時應結合身邊的現實社會。今人學易必須從浩如煙海的古代易學典籍尋找路子,又同時要面對易學史上異彩紛呈的流派各式各樣的説法,如何選擇是個大難題。  

 

易學流派衆多,但最根本的可以劃分為象數派和義理派。象數派以《周易》為占筮之書,以爲爻辭是卦象的説明,易理為大道,大道無形,故作有形之象以說之。又每個卦的卦象所指代之事物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所指不一,故以數來精確之,蓋數之指代萬世不變。象數派的主要工作是探究易象在《周易》中所指代的事物,從而明其所說之理。義理派主張《周易》為哲理之書,主要工作是探求卦爻辭所說的道理。以今人的眼光看,兩派各有長短,是互補的關係,如王弼注易雖盡黜象數,然觀其注文,其人未必不明象數,他的做法蓋是對兩漢象數易學流於讖緯學說的反動。但兩派的治學旨趣確實大相徑庭。今結合竹書《周易》的幾篇研究文章從卦爻辭解釋的角度舉例説明兩派的分歧。  

 

《容齋隨筆》卷第十二有一則筆記《巽為魚》: 

 

《易》中所言魚,皆指《巽》也。《姤》卦《巽》下《乾》上,故九二有魚,九四無魚。《井》内卦爲《巽》,故二有射鮒之象。《中孚》外卦爲《巽》,故曰“豚魚吉”。《剥》卦五隂而一陽,方一隂自下生,變《乾》爲《姤》,其下三爻,乃《巽》體也。二隂生而爲《遯》,則六二、九三、九四乃《巽》體。三隂生而爲《否》,則六三、九四、九五乃《巽》體。四隂生而爲《觀》,則上三爻乃《巽》體。至五隂爲《剥》,則《巽》始亡。故六五之爻辭曰“貫魚”,盖指下四爻皆從《巽》來,如魚駢頭而貫也。或曰:“《說卦》不言‘《巽》爲魚’,今何以知之?”曰:“以類而知之,《說卦》所不該者多矣。如‘長子’、‘長女’、‘中女’、‘少女’見於《震》、《巽》、《離》、《兌》中,而《坎》、《艮》之下,不言‘爲中男’、‘爲少男’之類,它可推也。”[3]  

 

此文蓋是標準的象數派治易方法。洪邁用《周易》原卦爻辭論證“巽為魚”,舉了四個卦為例:

 

(一),從《姤》卦說,《姤》卦卦象為,《巽》下《乾》上,《巽》為魚,故九二爻辭曰:包有魚,无咎,不利賓。上卦卦體中無《巽》,故九四爻辭曰:包无魚,起凶。近代象數派大師尚秉和先生注此爻辭曰:“苞今本作包。《書•禹貢》:草木漸包,釋文或作苞,是包苞古通。故虞氏作苞,見釋文。虞云:巽為白茅,《詩》:白茅苞之。巽為魚,二據陰居中,故曰苞有魚。巽為賓客,不利賓者,賓指上四陽,言初為二所據,四陽不能及初也。子夏傳作庖,而荀爽則作胞,胞庖通,是皆以庖廚為義。然卦无是象,故虞氏合也。”[4]若僅依據情理,則庖廚有魚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尚先生根據《姤》卦無庖廚之象,以爲虞氏作苞合易之本意。今竹書《周易》作“ 又(有)魚”,《説文》段注字條下:“《石鼓文》:‘其魚隹(唯)可(何),隹(唯)鱮隹(唯)鯉,可(何)以之,隹(唯)楊及桺’。讀如苞苴之苞”。以《石鼓文》中“”字的用法施之於竹書《周易》,意義相通,然距庖廚之義猶如天壤,證明尚先生所言為是。  

 

(二),《井》卦卦象為,《巽》下《坎》上,九二爻辭曰:“井谷射鮒,甕敝漏”。[5]鮒為魚之一種,故有射鮒之說。尚秉和先生解釋此爻辭時也以爲:巽為魚,故曰鮒。[6]與洪邁之說合。  

 

(三),《中孚》卦象,《兑》下《巽》上,卦辭有“豚魚吉”,帛書本同。其所謂“魚”即指《巽》而言。  

 

(四),《剥》卦象,一陽爻乘五陰爻,洪邁以《剥》卦在變化過程中多出現《巽》象:由《乾》一陰生變爲《姤》,下為《巽》體;二陰生變爲《遯》,二、三、四爻乃《巽》體;三隂生爲《否》,則三、四、五爻乃《巽》體;四隂生而爲《觀》,則上三爻乃《巽》體;五隂生爲《剥》,《巽》體始亡,因下四爻皆從《巽》來,如魚駢頭而貫,故《剥》卦六五爻辭曰“貫魚”。無論洪邁解釋此爻辭多麽迂曲複雜,也暫不論其正確與否,但觀其治易之法,明顯屬於象數一派。  

 

義理派之治易法,在解釋卦爻辭上與此迥異。如傳世本《渙》卦初六爻辭曰:用拯馬壯,吉。尚秉和先生注:“震為馬,初承之,故曰拯馬。鄭云:拯,承也。拯馬即承陽,震健故壯吉。此與《明夷》六二象同,故辭同,故《象》傳皆以顺釋之。拯,顺也。”[7]《渙》卦第一至四爻為一陰爻承《震》卦,《明夷》卦第二至五爻也是一陰爻承《震》卦,故《明夷》卦六二爻辭也有“用拯馬壯,吉”之說。《渙》卦《象》曰:“初六之吉,順也”。《明夷》卦《象》曰:“六二之吉,順以則也”。蓋震為馬,一陰爻上承順《震》卦,故爻辭皆云“拯馬”。至於義理派之說,但觀《周易正義》王注孔疏即可明矣。今竹書《周易》第五十四簡《渙》卦初六作:“拯馬藏(壯),吉,悔亡”。[8]對於此條爻辭,整理者濮茅左先生以爲:“意以拯濟之馬,救天下之渙”。[9]陈斯鹏先生《楚简<周易>初读记》[10]一文以爲:登献来的马健壮,吉利。此也皆為義理派治易法。  

 

兩派在許多爻辭的解釋上是相通的,但由於治學路子不同,難免會有各執一端的時候。如傳世本《大畜》卦上九:“何天之衢,亨”。帛書《周易》作“尚九:何天之瞿,亨”。“何”字通“荷”,訓背負,“衢”訓為四通八達的道路,乃經典常詁。然在義理派學者看來,道路如何背得?故帛書《周易》出土後有學者引《書•顧命》“一人冕,執瞿”將“瞿”解釋為兵器,這樣一來“手持天賜之兵器”,[11]似乎文從字順,合情合理。今竹書《周易》出土又和我們開了個玩笑,“衢”(或“瞿”)作“ ”形[12],與兩說皆無著落。由現在學者們的研究情況看,以為是“衢”的佔多數,蓋《象》曰“何天之衢,道大行也”。尚秉和先生解此爻辭曰:“艮一陽在上為天,又為背,故曰何。艮為道路,故曰何天之衢。《左傳》昭二年:‘尸諸周氏之衢’。注:‘衢,道也’。又《爾雅•釋宮》:‘四達謂之衢’。‘何天之衢’者,言陽在上,不為所畜,通達之甚。《象》曰:道大行。亦釋衢為道,大行即謂其通達。虞翻釋何為當,王弼竟釋何為何乃,朱子取之,益非。蓋皆以天衢如何負何為疑。豈知易辭皆攝取象之精神,而不能執其解,執則易辭无一可通。”[13]尚氏此說可視爲象數派治易宣言。尚氏又於《說例》中云:“誠以易辭皆觀象而繫。上《繫》云‘聖人觀象繫辭焉而明吉凶’是也。故讀易者,須先知卦爻辭之從何象而生,然後象與辭方相屬。辭而吉,象吉之也;辭而凶,象凶之也。故甲卦之辭不能施之乙,乙卦之辭不能施之丙。偶有同者,其象必同。”[14]于省吾先生也說:“因爲辭由象生,故《易》無象外之辭”。[15]所言也為象數易學之特徵。  

 

“學者不可無宗主,而必不可有門戶”,(章學誠語,見《文史通義•内篇二•浙東學術》)蓋無宗主容易流於野狐談禪,有門戶則易囿於一隅之見。誠然義理派易學由於儒家的推崇而獲得主流地位,但今天再來說易,自然應兼收並蓄兩派之長,而不應以其中一方為準繩。如上舉《周易尚氏學》對《姤》卦九二“包有魚”的解釋,結合竹書《周易》作“ ”來講,就明顯優於佔主流地位的《周易正義》中王注孔疏以為“庖廚”的説法。對於我們準確理解竹書《周易》也是很有幫助的。  

 

以上所說也多是筆者讀易時遇到的疑難,最終目的是擺明問題,祈當世鴻學碩儒通易者有以教我。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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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版。

 

[2] 李學勤:《孔子與<周易>》,《古文獻叢論》,第14-23頁,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第1版。

 

[3] [宋]洪邁:《容齋隨筆》卷第十二,第118-119頁,吉林文史出版社,1994年第1版。

 

[4] 尚秉和:《周易尚氏學》,第208頁,中華書局,1980年第1版。

 

[5] 徐在國老师以爲:竹書《周易》的“阱浴射蒙”可从今本读为“井谷射鲋”,與傳世本同,當是。否則,以象數派觀點來看,卦中無魚,不合卦象。見徐在國:《上博竹书(三)札记二则》,簡帛研究網站2004年4月26日文。

 

[6] 尚秉和:《周易尚氏學》,第221頁,中華書局,1980年第1版。

 

[7] 尚秉和:《周易尚氏學》,第262頁,中華書局,1980年第1版。

 

[8] 阮元《十三經注疏校勘記》以爲:“用拯馬壯,吉”古本下有“悔亡”二字。則阮元所見古本文辭同竹書《周易》,今本多脫。

 

[9] 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第21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版。

 

[10] 陈斯鹏:《楚简<周易>初读记》,見孔子2000網站2004年4月25日文。

 

[11] 鄧球柏:《帛書<周易>校釋(增訂本)》,第115頁,湖南出版社,1996年第2版。

 

[12] 此字為何尚未定論。季旭昇先生以爲是先讀為「逵」,到了秦漢才因為語音變化,改成音義俱近的「衢」,簡本與今本《周易》用字小異,但釋義並沒有什麼不同。見季旭昇:《<上博三•周易>簡23“何天之逵”說》,簡帛研究網站2004年4月19日文。廖名春先生從音韻角度也以爲此字通“衢”。並說解曰:“衢”,道也。《小象传》:“道大行也。”即以“道”字释“衢”,不用“道”字,乃求叶韵之故。“天之衢”,也就是天道。見廖名春:《楚简<周易·大畜>卦再释》, 簡帛研究網站2004年4月24日文。徐在國老師從字形上考慮,以爲此字隶作从“木”从“丘”,误,應是“釪”, 釪为耕田起土用的农具,后写作“铧”。釪与瞿、衢的关系当属于通假。見徐在國:《上博竹书(三)<周易>释文补正》, 簡帛研究網站2004年4月24日文。蓋亦從易理角度以爲背負的是農具之類。

 

[13]《周易尚氏學》, 第134頁。

 

[14] 《周易尚氏學》,《說例》,第一頁。

 

[15] 于省吾:《<周易尚學>序言》,《周易尚氏學》,第二頁。

 

2004-04-29

於安徽大學306#102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