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芳：讲座“绑架”了准生证(中国青年报 2010-1-27)

    这解释了在北京郊区举办的一场普通讲座为何会引来听众满座。1月20日早上8点刚过，可容纳百余人的房间就坐满了一半。这时距离开讲时间还有半小时。后来的迟到者，不得不挤在外面的椅子上或者过道里。除了偶尔有人打个哈欠，很多人安静地坐在现场听讲，还有人主动做笔记。

    “我能不听吗？”一名孕妇挺着肚子问。“不行。”工作人员一边发放粉红色的纸条，一边答道。

    但讲座的主办方否认这种做法的强制性质。1月22日，中国青年报记者来到通州区计生委采访此事。办公室主任直接介绍了讲座的负责人贾德强。他的身份是通州区计划生育生殖健康技术服务中心的负责人。区计生委下属的这个部门，是讲座的主办方。

    这名负责人反复强调说：“我们不是强迫，只是要求和必须。”

    “必须参加”的讲座“很受欢迎”

    贾德强承认，粉红色小纸条确实是办理准生证的材料之一。在通州区政务门户网站上，办理一胎生育服务证的相关材料中，除了结婚证、身份证等材料之外，最后一项专门注明了“区计生委培训回执”。而在北京市人口和计划生育委员会的网站上，育龄夫妻生育第一个子女办理生育服务证的资料包括结婚证、身份证、户口簿等证明，并没有培训、课程之类的字眼。

    记者打电话到通州区计生委法制科，询问办理准生证相关事宜。工作人员一听是初婚和头胎，首先提出的问题就是“听培训了吗”。当被问及因工作地点太远，能否在其他地方接受培训时，接电话者只说了一句“那你问问其他区有没有”，就挂断了电话。

    记者又拨通了通州区某乡镇计生委的电话，这一级机构是具体的办理单位。对方也明确表示，如果没有回执就无法办理准生证。如果发生了回执丢失的情况，对方的建议是“再听一次”。

    按照《北京市生育服务证管理办法》的规定，生育第一个子女的育龄夫妇，应当由女方户籍所在地的乡（镇）人民政府、街道办事处审核批准生育服务证；如果遇到男方为本市户籍，女方为非本市户籍的情况，夫妻双方也可以到男方户籍所在地乡（镇）人民政府、街道办事处办理。

    这意味着，起码所有户籍在北京通州区的已婚育龄妇女，若想拿到一胎准生证，必须先来听这场培训。

    贾德强表示，目前讲座在每周三免费举行，任意一个周三来听课都可以。一般情况下讲座要求夫妻双方都要过来。如果遇到夫妇俩“在城里上班不好请假”，也可以让父母过来，“只要父母带话就行”。

    户口在通州区的张女士就是其中之一。由于讲座时间与她和丈夫的工作时间相冲突，她不得不委托父母代替。1月20日的讲座现场，有不少头发花白的父母来替子女听课。记者发现，有些家庭只来了一个人，也都拿到了粉红色的培训回执。

    无论如何，贾德强都不认可“想拿准生证，必须来听课”的说法。他还举例说，遇到特殊情况计生委会“很宽容”地变通。比如有的已经怀孕八九个月了，这时听课“也没有实际意义”，培训中心一般就直接开个回执，不用对方来这里听讲座了。

    这种说法总也避不开回执。这张粉红色小纸条在讲座前由本人填写完信息后上交，讲座结束后方能领取。这时，上面将盖有区计生部门的公章，这才真正有效。

    相比之下，贾德强认为讲座的目的更为重要。“我们主要是搞好服务，出发点只有一个，让你生个健康聪明的宝宝。”他表示此举主要是为了响应国家计生委的“出生缺陷干预工程”。据他介绍，我国每年新生儿的出生缺陷率达到12~15‰。如果孕妇补充某些营养，则能够降低这个比例。以叶酸为例，补充适量叶酸能够将胎儿发生神经管缺陷的风险降低60~70％。

    目前，通州区计生委举办的培训班已经有近10年的时间。同样的，办理一胎准生证需要培训回执的做法也实施了近10年。贾德强介绍，去年一年就培训了9664人,相当于近5000对夫妇。虽然手头没有确切的数据，但他强调这一做法功不可没，因为本区的出生缺陷率已低于全国平均水平。

    “我们的讲座很受欢迎，你其实也可以来听听。”他忍不住向记者推荐。

    领导就在旁边看着，总不会有错

    为了拿到这张粉红色小纸条，1月20日当天，张女士的父母专门起了个早，乘公交车来到听课地点。这是一栋紧挨着区计生委的小楼。和附近区财政局等单位相比，计生委的办公地点显得有点寒酸，就连一张宣传社会和睦的牌子都褪了色。

    起初，张妈妈觉得讲座内容“特别温馨”。主讲人叫徐佩璇，自称是首都医科大学同仁医院的教授。然而中国青年报记者事后通过同仁医院的客户服务热线，并没有查到徐佩璇的名字。接线人员表示，这位医生可能不在出诊名单上。对此，贾德强的解释是徐教授已经退休了。

    这位头发有些花白的女教授的开场白是：“恭喜你们，幸福地有了宝宝。”在讲解了各种孕期注意事项后，她把重点放在了补充营养上。除了人们所熟知的维生素，这位主任医师还特意提到了一种名叫“α亚麻酸”的物质，说它富含二十二碳六烯酸（DHA），能够促进孩子大脑发育，但由于人体无法自我合成，食物中含量又很少，所以需要特别补充。

    直到这时，张妈妈才恍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女儿怀孕已经有段时间了，但这个东西竟然“连听都没听说过”。旁边的一对夫妻也在嘀咕：“什么是亚麻酸啊？怎么都不知道？”

    接下来的内容更是加剧了张妈妈的焦虑。一名身穿白色羽绒服的年轻女子拿出一幅图，上面印着许多畸形儿的照片。“之前有个妈妈，就生了个这样的孩子。她后来在我们这里听讲座，说是特别痛苦也很后悔，没有早点听到这样的讲座。”年轻女子说。

    她接着举例道，附近医院里曾生下过一个“头黑眼亮”的孩子，这让护士们羡慕不已，最后得知原因，是这对夫妇严格执行了计生委讲座的营养学要求。

    “那么，我们要记住，必须补充叶酸，还有什么？”年轻女子话锋一转，直到台下有人呼应，她给出了正确答案——“亚麻酸！”

    一个多小时的培训结束后，不少听众前去咨询。一名孕妇表示自己怀孕4个月，年轻女子很肯定地说：“赶紧（服用亚麻酸）啊！4个月正是关键时期！”随即她拿出一叠优惠卡，介绍说凭此购买“阿法林·润康”牌亚麻酸产品，可以享受打折。这些优惠卡顿时引来众人争抢，一位准爸爸等了半天才拿到手。

    坐在一旁的徐教授也推荐同一品牌的产品。她甚至表示，这种营养品多买些也无妨，从怀孕前3个月就可以服用，生产后婴儿也可以服用。她还安慰咨询者无须担心：“这是在计生委，你看领导就在旁边看着，总不会有错。”

    她口中的领导正是贾德强。这一天的讲座，这位负责人最后一个出场。他在不经意间提到了钙片，并奉劝大家慎重购买营养保健品。

    而讲座教室的外面，正在销售一种名叫“高点子羊乳维D钙”的产品。销售人员介绍说，羊乳是最接近母乳的乳品，这种羊乳钙片不像一般钙片那样难嚼难吃，味道“就像大白兔奶糖一样”。

    公司出钱帮计生委搞公益？

    对于这些营养品的功效，科学研究者有着不同的观点。徐佩璇反复强调的世界卫生组织（WHO）推荐，记者在WHO官方网站上并没有找到。

    生物学者方舟子指出，α亚麻酸（ALA）和DHA虽然同属欧米伽3多不饱和脂肪酸，但这是两种不同的酸，所以不能说“ALA中富含DHA”。科学家也研究过ALA转化成DHA的问题，结论是转化率很低，比例可以忽略。

    至于讲座上宣传的α亚麻酸在食物中含量较少，也没有太多的科学依据。那名年轻女子曾说，核桃中含有α亚麻酸，但要达到孕妇每天所需的量，需吃4斤核桃。但事实是，仅以亚麻酸含量在核桃中属较低的黑核桃仁为例，100克黑核桃仁含亚麻酸也达两克。如果吃4斤核桃仁，亚麻酸含量至少是40克，这大大超过了所谓WHO每天1克的推荐量。

    美国普度大学食品工程专业博士云无心则表示，目前没有证据表明补充α亚麻酸对胎儿发育有好处。云无心甚至警告说：“有没有用不好说，有没有害也不清楚。”

    对这些科学上的争议，贾德强并没有正面回应。他只是反复强调说：“这么多年，我们这儿没出过问题！”为此，他专门找来一个同事来证明。

    大约3年前，这个同事在怀孕期间坚持服用“阿法林·润康”牌亚麻酸产品。“孩子生下来头发特别黑，眼睛特别亮，后来头抬得也特别早。”这位母亲很是笃定地说，“我推荐好多同学服用呢！”但同时，她也不忘加上一点：“不过咱家那东西挺贵的。我印象中500块钱就吃了一个星期（据记者了解，实际是一个月的量需498元），我怀孕吃了好几千块钱呢！”

    事实上，通州区计生委的优生优育培训正是由“润康公司”具体承办。贾德强表示，这是之前的领导委托的，具体原因并不清楚。至于国家或者北京市计生委，是否有类似的培训机构，他表示没有听说过。

    但“阿法林·润康”的生产商康慧中天（北京）科技有限公司的一位负责人否认了这一点。他表示这个培训和公司无关，是一个经销商的个人行为。康慧中天也是在2005年成立的，从时间上来说不可能与通州区计生委合作近10年。

    对此，贾德强用“他们都是一家”来解释。经销商冉春光也承认了这一点。他的身份是北京富苑润康科技发展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这家公司目前承办通州区计生委的讲座，“阿法林润康”和“高点子羊乳维D钙”都是其公司代理销售的商品。其中，阿法林润康是康慧中天的产品，而羊乳钙片是一家苏州企业生产的。

    冉春光介绍说，康慧中天和富苑润康的前身都是长城生物产业有限责任公司，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分别成立了这两家公司。当初正是长城公司和通州区计生委展开了合作，至于具体的缘起过程，他并不清楚。他所在的富苑润康接手讲座只有6年多的时间。

    他并不承认公司办讲座，是为了推销产品。这名经销商表示，自己根本不知道讲座是获得准生证的必修课。“我们这里都是自愿购买，并没有强迫。而且推荐的是国家卫生部批准的，孕产妇专用的产品。”至于为何不推荐符合这些标准的其他品牌，他并没有正面回答。

    冉春光表示，自家公司和通州区计生委及生殖健康技术服务中心没有任何经济往来。“我们不给他们钱，他们也不给我钱。”冉春光说，“请专家的费用都是我们自己出的。”

    贾德强也坚决否认讲座与钱有关。他认为“润康公司”的做法是一种公益行为，出发点是为了降低新生儿的出生缺陷率。

    “合作愉快”是双方共同的评价。“我们一直配合得这么好，干吗要换呢？”贾德强说。冉春光也夸赞，计生委作为非营利的政府机构，为育龄夫妻服务到位。

    这些说辞遭到不少听众的质疑。“就是因为政府部门介入推销，我妈立刻花了将近1000块钱买了两个月的润康产品。这价格可真够狠的！”张女士说。这让张妈妈感到委屈：“我一听就特别着急，能不买吗？”

    但与此同时，她们希望记者不要透露她们的身份。“我的准生证还没有办下来呢！”张女士忍不住担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