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幕-白罗最後探案(上)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5:08:02
      
  第一章           
    任何人在重新体验到跟往日相同的经验,或重温跟昔日同样的心情时,可不会不觉为之愕然的吗?
    “从前也有过这样的事……”
    这句话总是常常剧烈地震撼心灵。为什么呢?
    我眺望火车窗外平坦的艾色克斯的风光,自言自语地问向自己。    从前,我曾经有过一次一模一样的旅游,但那是几年前的事呢?对我来说,人生的颠峰时代已经结束了……我正在肤浅的这样想着!想当年,我在那次大战中,只是负伤的的份儿。提起战争,在我的心里,过去与未来,只有那场战争而已--虽说那次战争已随着第二次的更悲惨的战争之爆发,渐渐地从人人的记忆里消失了。    一九一六年那时候,年轻的我,亚瑟·海斯亭满怀着自己已老大成熟的微妙心情。因为我从没想到我的人生竟是从现在才开始的。    当时我无从知道,为什么竟会在一次旅游的尾声,邂逅了对我的人生有很大影响的一个人物。其实,那时候我正想去老朋友约翰·卡雍狄修的家里逗留些时日,因为前些时候,梅开二度的约翰的母亲,拥有名叫史泰尔兹庄的别墅。我本来的意思只是打算和昔日朋友促膝谈心而已,但是作梦也没想到不久竟被卷入那桩离奇谋杀案的黑暗的漩涡里。    可喜的是我在史泰尔兹庄,和那位在比利时初次见面,为几则又分手的矮个子男人,赫丘里·白罗久别重逢。    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很清楚,当时看到蓄着一撮巨大的胡子的人物,跛着脚在镇上走路时,使我惊讶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赫丘里·白罗!自那时候起,他成为我唯一的挚友,而且也成为我人生的导师。后来,由于另一件谋杀案而和他一起追踪凶手时,我很幸运地邂逅了那位贞洁而温柔的终身伴侣。    她现在长眠于阿根廷的土地下。正像她生前所希望,如愿以偿地既不为长期病魔缠身所苦,也不老丑现世,走完了人生旅程,留下一个孤独不幸的男人而去。    啊--,时光要是能倒流的话,假如现在是第一次启程前往史泰尔兹庄那时后的一九一六年的那一天……打从那时候起,可知道已发生了多少变化呵!那些熟悉的脸孔已忘了泰半,连史泰尔兹庄,现在已不再是卡雍狄修家所拥有的了。约翰·卡雍狄修已在地府设了户籍。太太梅莉,那位一身带着一团谜似的迷人美女仍然健在,在狄翁夏郡度其馀年。劳伦斯已和太太搬到南非居住。变化--一切都全变了。    可是,说起来可真奇怪,只有一件事是仍然一如当年。那就是我此刻正要赴史泰尔兹庄访晤赫丘里·白罗去啊!
    当我收到寄自艾色克斯,史泰尔兹镇史泰尔兹庄,署名白罗的信时,高兴得直在那里发呆。    我和白罗不见面,快一年了。所以,当我收到他的信时,感到冲动,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已上了相当年纪了,据他在信上说最近为关节炎所苦,起居行动几乎全不由自主。后来,为了疗病而远走埃及,但是病况却反而恶化,不得不归国。尽管如此,他的信上,字里行间仍然充满了明亮与快活……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发信地址,你不会勾引好奇心来吗?或许它使你缅怀当年的一段日子吧?正如你现在心里所想,我就在史泰尔兹庄呀!你知道吗?这里已经改成所谓“高级旅馆”了。由一位陆军出身的上校--一位“系出名门的学校”出身而自“印度的布那”回来的典型的英国军人所经营的。实际上,管理大权却落在他太太身上。告诉你知道,这位太太经营这家公寓来,本事可不小呢,但见她开口闭口非常尖刻,可怜的上校,受害不浅呵。要是我,绝不会厚着脸皮唯命是从的。    “我从报纸上看到这家公寓的出租广告,使我油然产生再度造访我到这个国家来,第一次落脚的这个门第的心情来哪。像我这把年纪,重温一下当年一段往事,也是快乐的事。    “所以,我就到史泰尔兹庄来了。到这里一看,令媛的雇主的友人那位准男爵已先我一步旅居在这里了。(这样的措辞,可不和法文的习题有点相似吗?)
    “于是我立即想起一个计画来了。准男爵打算邀请他的朋友富兰克林贤伉俪,夏天到这里来度假。那么,我何不把海斯亭叫到这里来呢?这样,大家可以聚首一堂了,都是自己人嘛。想必可以过得很快乐的,何乐而不为呢?所以说,我亲爱的海斯亭啊,你就快来吧!我已替你订好有浴室的房间(令人怀念的史泰尔兹庄现在已完全现代化了),而且经我和赖特雷尔上校夫人讨价还价的结果,房租也打个很大折扣了。    “富兰克林和可爱的令媛,已先一步到这里来了。一切我已替你安排妥当,你就以清爽的心情来吧。    “再见!
    你一向忠实的白罗”
    我考虑之后,觉得这样也不坏,于是马上回信答应白罗的邀请。身边既没有碍手碍脚的,也没有一个固定的家庭。一个儿子正在海军服役,另一个已经结婚,在阿根廷经营农场。女儿葛丽斯嫁给军人,目前住在印度。留在身边的只有茱蒂丝一人。虽说我不便于表露,但私下里最疼爱这个女儿。不过,我总是无法了解茱蒂丝这个女孩子。除了有点与众不同之外,还带点谜似的,深藏不露的孩子,她究竟想些什么事,我是无从知道的。我常为这一点发过脾气,也常受苦恼。内子比我还好,她能了解茱蒂丝。内子说,茱蒂丝这个孩子并不是缺乏信赖别人的信心,而是她的自我抑制嫌太过强烈了一点罢了。话虽这么说,内子也和我一样的,担心这个女儿。内子曾经说过,茱蒂丝这个孩子情绪起伏很剧烈,有专注的天性,本能上深沈不露,但是,结果却反而失去了安全。茱蒂丝有令人不解的会沈默深思,或可以说是激动、悲戚那样程度的盲目行为之倾向。家里几个孩子,要算她的脑筋最好,当她开口说希望念大学时,我和内子都替她高兴,同意她的愿望。约一年前取得理学士学位,后来,受雇于一位正在从事研究有关热带风土病的医师,当他的助手。这位医师的太太生来孱弱多病。    每次看到茱蒂丝专心致志于工作的干劲,与献身于雇主的工作热诚,我曾经怀疑过也许她正在坠入情网,因而使我感到不安,但后来才知道她俩间的关系,毕竟仅止于与事务上有关时,我才松了一口气。    茱蒂丝的确敬爱着我,但是她天性既不把感情表露于外,而且她自己对于我的多愁善感,和落伍的观念,可能每次都感到轻蔑与不耐烦。老实说,我有点担心这个女儿。    正回想到这里,火车已抵达史泰尔兹站,把我的思路给打断。至少,车站并没有变。连时代的潮流也忽视这个车站匆匆而过。连那孤孤单单矗立于原野中央,看起来似乎不存在的石头等,都是依旧如故。    可是,坐在出租汽车上,就要穿过镇上时,我竟然深切地体会到时代的潮流。原来史泰尔兹变得不留一丝当年的面貌;加油站、电影院之外又多了两家旅馆,以及井然有序的整排的国民住宅。    不一会儿,车子已开进史泰尔兹庄大门。在这里,我又感到像是从现代回到遥远的当年似的。广大的院子依旧和记忆里面的一样不变,但是宅内的车道失修已久,任由杂草在碎石路上茂生。车道一拐弯,房子即已在望。从外面看来和从前没有两样,但无论如何,它的确有重新打扮打扮的必要。    和二十多年前初临这里时一样,有一位女士蹲在花圃。我一瞬间吓了一跳。看到那位女士立即起身,走近我这边来,我不由得苦笑了。很难令人想像竟有和那位健壮的爱维林.哈华德有如此强烈对比的人。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苗条的中年女士,满头灰色的卷发,粉红色的颊,还有,那冷漠的淡蓝色眼睛。    “先生,你可就是海斯亭上尉?”她开口问我。“久仰大名,对不起,我双手沾了泥巴,无法和你握手。欢迎你的光临--哦,差点忘了,我是赖特雷尔的妻子。我们一时兴起买下了这幢房子,但为了经营,我和外子真是吃了不少苦头呢。我们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当起旅馆老板来的。不过,我得事先奉告,做起生意来我可不含糊,在所能设想的范围内,我会巧立名目多收点额外费用呢。”
    就像一场诙谐剧似的,我们都笑了。但下意识里我感到她刚才说的话,可能是不折不扣的事实。在待人和蔼可亲的老太太这个虚有其表的背面,我也一瞬间想起打火石的坚硬。    赖特雷尔太太说话时,夹杂爱尔兰乡音。但一听就知道她并不是爱尔兰人。连这一点也只不过是虚有其表而已。    我向她打听白罗的近况。    “啊,可怜的白罗。他等你的光临等很久了。一看到他,连铁石心肠也会给融化哪。我很同情他的病。”
    我们朝房子走,她脱去庭院工作用的手套。    “还有你那位可爱的千金,”她继续说:“好一个漂亮的小姐,可以说是我们茶馀饭后闲话的对象呢。不过,我比较封建,所以觉得那样的确太过分了,像她那样姿色迷人的姑娘,应当和年轻的男孩子一起参加派对啦,跳跳舞才对。但是,她却一有空就一天到晚剁着兔子,或守着显微镜。那种工作为何不让别的小姑娘去作呢?”
    “茱蒂丝……她在什么地方?”我问,“是在附近吗?”
    赖特雷尔太太扮了一个儿童们所说的“鬼脸”。    “可怜得很,她被关在院子深处的研究室里面哪。那间房子是富兰克林向我们租用的,里面各种设备一应俱全。有土拨鼠笼、鼷鼠笼、兔子笼。我总是看不顺眼那种科学什么的,海斯亭上尉。啊,我先生来了。”
    赖特雷尔上校正好从房子一角拐弯过来。消瘦的脸上,有一双看起来很祥和的蓝眼睛,个子很高的老人,有气无力捻捻白色的小胡子。    他的态度不太明快,而且缺少一种稳重。    “乔治啊,海斯亭上尉来了。”
    赖特雷尔上校伸手和我握手。“你可是五点--不,是四十分的火车到的吧?”
    “不是这一班,难道还有哪一班火车吗?”赖特雷尔太太板着脸孔问,“不管它。乔治,请你招待上尉到里面去呀。然后他马上要去看白罗的话--或者是要先喝杯茶?”
    我回答她,茶慢慢喝无所谓,希望先问候白罗。    赖特雷尔太太板着脸孔说:“那是你的工作啊!乔治。我正在整理院子,什么都要我一手包办,可忙不过来哪。”
    “好,好,我知道了,我来,我来。”
    我跟在上校背后踏上大门的阶梯。就要踏进大门时,碰到一个手拿望远镜,夹了灰发的消瘦男人,匆匆忙忙从里面跑出来。跛着脚,一张稚气未脱、生气勃勃的脸。他结结巴巴地说:“那棵枫树旁边有两个鸟巢。”
    进了大厅后,赖特雷尔说:“他叫做诺顿,是一位爱小鸟爱得快发疯的好人。”
    大厅上有个彪形大汉站在桌子旁边。他刚刚挂断了电话正好抬起头来。“真想把这些包商和建筑商一个个吊起来问罪,碎尸万段!从来就没一个是正正经经做好工作的。”他说。    他虽然怒气未消,但看他那副滑稽而且抱怨的尊相,上校和我都笑了。我一眼就被他吸引了。看来差不多已超过五十岁,但还很潇洒,阳光把他全身晒得黝黑。想必是过着户外生活的模样,而且也是时下一年比一年少那种类型的男人,坦率、爱好户外活动、做事顶天立地,典型的英国人。    经赖特雷尔上校介绍,才知道他就是威廉.波德·卡林顿,我并不感到意外,他曾经是印度某省的行政长官,曾经发挥卓越的行政才干。射击方面,是一流射手,在打猎方面也颇有名气。处于时下堕落的时代,可能很少出现这种人物的。一想到这里,不觉感到一股淡淡的哀愁。    “哎呀!好高兴见到大名鼎鼎的朋友海斯亭上尉。”他笑着说,“那位比利时老人已经告诉我有关你的轶事了。而且令媛也在这里。那位好漂亮的小姐。”
    “茱蒂丝很少提过我吧。”我微笑着说。    “不,不,她是个现代化的姑娘。近来的小姐可能反抗承认与父亲或是母亲所处的关系吧。”
    “双亲,说起来像是丢脸似的东西嘛。”
    他笑了。“这一点,我一点也不蒙受其害呀。真不凑巧,因为我没有孩子。茱蒂丝的确很漂亮,但是书读多了,教养难免太过分。有点令人担心。”他又拿起听筒来,“对不起,赖特雷尔,可能会叫你的总机忙得不可开交哪。我不是一个能耐心等待的人。”
    “好哇,请便。”赖特雷尔说。    我跟在他后面上了二楼。他把我带到房子左侧最里面的房间。原来白罗替我订的是当年我住的房间。    在这里,我也看到了变化。当我走在走廊上,从开着门的房间,可以看到把古式的大寝室隔开的好几个小房间。    我的房间本来就不很大,除了有供应热水与水的设备,以及把房间的一角落隔间成狭小的浴室之外,一切和当年没有不同。房间里面摆设了便宜货的现代化家具,看到这些家具,使我感到索然无味。要是我,我会选些和房子的建形式调和的东西。    行李已经搬进来,赖特雷尔上校告诉我,白罗的房间就在正对面。当他正要带我去的当儿,从楼下的大厅传来“乔治!”的尖锐的声音。    “我可以告辞了吧?有什么事,请你按一下铃……”
    “乔治!”
    “知道了,马上去。”
    他慌慌张张地走向走廊那边去。我目送他的背影。于是一面让心悸渐渐加快,一面穿过走廊,叩了白罗房间的门。
      第二章           
    我想再没有比由于上了年纪所带来的凄惨更令人不忍卒睹的了。    我的可怜的老友,直到现在为止,我的脑海里出现过好几次他的风采。现在我就只叙述和当年不一样的地方吧。他由于关节炎而起居行动都不由自主,无论要到什么地方,都非受到轮椅照料不可。曾经胖嘟嘟的躯体,如今已剩下一层皮包着一个骨头,变成一个消瘦孱弱、身体矮小的男人了。脸上也布满了皱纹。果然,胡子和头发还是那么黑,但因不忍伤他的心,所以,我只好不开口,但坦白地说,这是观念上的不同一个人总会到了一旦把白发染黑,反而更显着地可怜兮兮的时候啊。我曾经由于知道白罗的头发得自染发药瓶之助而为之惊讶。但是,徒有一抹很显着的不自然而已,别人只是认为可能戴了假发吧,而且为了要逗小孩高兴才在上唇上面装一撮修饰品而已啊。    只有眼睛没有变。炯炯有光,而现在……对了,的确是由于感动而潮湿了。    “哦!海斯亭,海斯亭!”
    当我向他一鞠躬时,白罗像当年一样,热诚地把我拥抱。    “海斯亭!”
    他再度倚靠在椅背,稍微歪斜着头,仔细打量着我。    “嗯,一点都没有变--既不驼背,肩膀还是那么宽,老而弥坚。好友呀,你的风采真不减当年哪。那些女士们还没有把你甩了吧,对不对?”
    “难道说……无论如何……白罗。”
    “不,你好好地听吧,这是一种测验--有位年轻小姐娇滴滴地搭讪过来,对,很温柔地--那就完了!姑娘们在背后这样说“可怜的老公公”,“要不尽量对他体贴一点怎么可以呢?变成这副模样,也无可奈何嘛。”可是,你呢?海斯亭--你还年轻,还用不着绝望。是啊!你就捻捻胡子吧,挺起胸来,就得了。真的,看起来就不像自己所想向那么老拙了。”
    我忍不住笑了。“真拿你没办法,白罗,那你呢?”
    “我吗?”白罗皱着眉说:“我像个死人一样啊。是一具尸体。既不会走路,而且依然弯腰驼背。幸亏还可以自己吃饭,其他就不行,一切就像婴孩似的非藉助他人不可。让人抱上床;让人替我洗澡、换衣服。总而言之,还不太有趣呢。还好,外表虽破破烂烂,肚子里还算饱满的。”
    “完全正确,外虚中坚。心脏还健全。”
    “心脏?大概是吧。不过我指的不是心脏,是头脑,喂,我说肚子里,指的是头脑啊!我的头脑还是蛮灵活的。”
    我了解得很清楚,他的头脑至少尚不至于向谦虚的那一方面退化。    “你喜欢这里吗?”
    白罗耸耸肩说:“没什么不满的,当然啦,这里可不是丽晶大饭店嘛。对了,第一次带我进去的房间很小,家具也不太好。所以,才换到这里来,房租一样。其次是伙食的问题,可以说像是集最糟糕的英国菜之大成!英国人好像很喜欢吃麦芽卷心菜,但是块头很大,吃起来又硬得要命。至于马铃薯,要不是煮得过火,就是煮得碎碎烂烂。而且一提起蔬菜,唉!更是淡然乏味,无论哪一样菜,简直不撒盐巴和胡椒--”白罗中断了话,听任雄辩的沈默。    “好像很差的样子。”
    “不是我爱发牢骚。”白罗一面说,一面继续列举许多不满。“还有那所谓现代化的东西,你看那浴室,到处都是水龙头,你猜从那里会有什么东西出来吗?唉!是温水,我的朋友,只能开出温水来啊。还有那又薄又黏的毛巾!”
    “真是不堪回首话当年!”我痛切地说。记得当年史泰尔兹庄的浴室,有一个四面都是桃花心木的大浴槽雄踞浴室中央,一打开热水龙头,热腾腾的蒸汽就弥漫室内。此外,还有很大的浴巾,那古色古香的洗脸台,必有一个擦得亮晶晶的黄铜制水壶,水壶里盛满了会令人烫伤那么热的热水。    “可是,可不能发牢骚啊。”白罗又说:“我是有相当理由才乖乖地在这里忍耐受罪的。”
    我不禁一怔。    “白罗,你可是……为钱所困?股票受这次大战的影响暴跌,而且……”
    白罗立即否定了我所担心的事。    “不,不是为了钱。你看我过得一点不为钱操心。几乎可以说是富翁呢。我不是为了省几个钱才搬到这里来的。”
    “那就好了。不过,我总觉得好像可以了解你的心情。一个人上了年纪,总是希望能把当年的心境拉回来的。就拿我来说吧,重临这块土地来,在某一意义,我总有难受的感觉,但是例如过去的事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想法啦,感喟啦,却千头万绪地,一阵阵涌上来。这一点,你也同感吗?”
    “完全不,一丁点也没有那种感觉。”
    “不过,那是一个多采多姿的时代。”我悲凄地说。    “你可以全然不用介意地那么说,但是,海斯亭,我第一次踏上圣玛丽史泰尔兹镇的土地上,那是个悲戚与苦难夹杂的时期。身上负了伤,被逐出故乡,逐出国家,只不过是一个在异国仰人鼻息苟且偷安的难民罢了,谈不上快乐不快乐的。当时从没有想到英国竟成为我的第二故乡,在这里安居乐业呢。”
    “我已经把那件事给忘了。”
    “就是嘛。一个人总是喜欢把自己所过的感受,一切都要套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海斯亭是幸福的……任何人都是幸福的!”
    “不,哪儿有……”我笑着说。    “然而,无论任何情况下,它不会是事实呵。”白罗继续说:“任何人都会回想过去,着眼泪说什么“啊--啊,幸福的那段时光。那时候的我也是年轻的”哪。可是,实际上,你并不如你所幻想的那么幸福。你刚负了重伤。为了不能再回到前线而焦虑不安。而且已经倍疗养所那里的苦闷生活,意气消沈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在我所能记忆到的范围内,你在同一时期爱上了两个娃儿,身陷难以自拔的境地呢。”
    我红着脸,笑了。    “你的记性很强嘛,白罗。”
    “诺,至今我还记得,你曾经为了那两位美丽的小姐,嘴里自言自语,说些不中听的话,闷闷不乐地长叹了一声呢。”
    “你可记得那时候你说了些什么吗?“这两位小姐都不适合你!可是,你要振作,我的朋友啊!说不定还有一起追凶手的时候,这样的话,可能……””
    我中断了话。因为后来白罗和我为了调查一桩谋杀案而远渡法国时,竟真的又在那里邂逅了另一个女性……。    白罗轻轻地拍着我的胳膊。    “知道了,海斯亭,我知道了。那时候伤口初愈嘛。不过,可不能老是那样闷闷不乐的啊。过去的一切但愿你能付之水流,把眼光放在将来。”
    我流露出索然无味的表情。    “把眼光放在将来?你是说还有值得把眼光放上去的将来?”
    “可是……喂,有工作在等着你呢。”
    “工作?在哪儿?”
    “就在这儿。”
    我瞪大眼睛望着白罗。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然而你却好像没有觉察出我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所以,我就来回答你吧。我是追查一个杀人嫌犯才到这儿来的。”
    我愈发惊讶,望着白罗,就在这一瞬间,我以为他拿我开玩笑。    “你的话可是当真?”
    “是真的。要不然何必火急地把你叫来?我的四肢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但是头脑却不然,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一丁点都没有衰退。我的原则,无论今昔都未曾改变。一动也不动地坐在这里思考。只是这样,现在的我也可以做到--不,现在我所能做到的,只有这一点。作战行动方面,只好委任海斯亭这一位求之不得的人物了。”
    “那么,你说的全是实话了?”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当然是真的。你我二人,就要再度搭档追捕凶手了,海斯亭。”
    一会儿,我才了解白罗是一本正经的。    白罗所说的虽然与现实离了谱儿,但是却找不出理由可以怀疑他的判断。    “好不容易总算叫你了解了。乍听我的话时,可没有怀疑我是患了脑神经软化症吧?”白罗脸上泛起一丝微笑这样说。    “不,没有这回事。”我慌张地说:“只是没有想到竟会是在这里。”
    “你这样想吗?”
    “是啊,因为我还没见过这里所有的人……”
    “你已经见过谁了?”
    “赖特雷尔伉俪,名叫诺顿的男人,看来是个安份守己的家伙。还有那位波德·卡林顿--我对这个男人有很好的印象。”
    白罗点点头说:“告诉你,海斯亭,你就是见过所有其他房客,你仍然和现在一样,以为这是令人料想不到的事啊。”
    “其他还有哪些人呢?”
    “富兰克林一家人--富兰克林博士与夫人,跟随在夫人身边的护士。还有令媛茱蒂丝,以及那名叫阿拉顿的男人,一个专门玩弄女性的家伙。此外,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柯露小姐。尽是些善良的人。”
    “你却说其中有一个是凶手?”
    “对啊,其中有一个是凶手!”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猜测?”
    想要问的事混杂在一起,无法问个头绪来。    “不要慌,海斯亭。让我们从头开始吧。对不起,请你把桌子上那个小箱子递给我。
对,对,还有那把钥匙,对了,就是那把--。”
    白罗打开公文箱,拿出用打字机打字的文件和剪报。    “有空时,请你把这些东西研究一下吧,海斯亭。可不必急于要看那些剪报。这是各种悲剧案件的报导,但这些报导有时不正确,有时候可做参考的线索。不如先看看这份我所整理出来的摘要。或许可以帮助你掌握案件的要点。”
    我兴趣盎然地把它接过来。    案件A叶撒林顿
    雷那特.叶撒林顿。有不良嗜好--吸毒,喝酒。怪人,有色虐待狂性格。其妻年轻貌美。不幸,与丈夫间之生活不美满。叶撒林顿死亡。死因被认为食物中毒。医师不服。验的结果,判断为砷毒所毙。家里有除草剂,但这是很早以前所购者。叶撒林顿太太被捕,被控以杀人罪。她在稍早以前,和一位自任职地的印度归国中的某文官感情甚笃,虽缺乏证据足资证明有暧昧关系。但无法否认两人之间有深切同情之念。后来该青年与在返任途中邂逅的女性订婚。此一消息传至叶撒林顿太太身边时,是否在其夫未死之前,有可疑之处。据她自白,是在丈夫未死之前。对她不利的证据就是其他没有别的嫌犯。以及无法想像其为意外死亡等,多半是状况证据。由于丈夫的性格,和妻所遭受的虐待,庭上有很大的同情集中于她身上。推事总结要点对她有利,强调必须超越合理的疑问,慎重判决。    叶撒林顿太太获判无罪。可是舆论仍然认定她应受法律制裁。从此以后她受到亲友们冷眼看待,生计艰苦。两年后,服用安眠药过多致死。在死因陪审时,做意外死亡之判决。    案件B夏普露小姐
    中年的老处女。患病,因为熬受极大的痛苦而变得颇不和悦。由侄女傅莉达.顾蕾照料。夏普露小姐由于服用吗啡过量致死。傅莉达.顾蕾承认其过失,在警局供述,她不忍心看到姑妈过分痛苦,也希望减轻她的痛苦,才放了比平常多的吗啡。治安当局认为其行为并非过失,显系蓄意计画谋杀。但因罪证不足,获不起诉处分。    案件C爱德华.李格斯
    农夫。曾疑心其妻与房客宾恩.顾雷格有染。顾雷格与李格斯太太以枪杀尸体被发现。
凶器据判断是李格斯的枪。李格斯投案,他在警局供述,可能是他行凶的,但是却说没有记忆。据称他当时处于心智不清状态。第一审判死刑,后来减刑改判无期徒刑。    案件D德利库.布莱特利
    与某少女坠入情网。布莱特利太太获悉此事,曾揭言欲杀其夫。后布莱特利喝啤酒中毒,为氰酸钾毒毙。布莱特利太太被捕,依杀人罪起诉。后来被逼自白。终被判处死刑。案件E马煦.李芝费特
    一个老头子暴君。    有四个女儿,不许一切娱乐,连零用钱也一毛不拔。某晚回家,在侧门门口遇害,头部被致命的强烈打击致死。经警局搜查完毕之后,长女玛嘉丽向警局投案,坦供弑父。据她供述,为了要让三个妹妹过着幸福的一生,乃出手行凶。姊妹们继承了庞大的遗产。玛嘉丽.李芝费特被判断为精神失常,收容于精神医院,不久逝世。    我仔细地看,越来越觉得不明所以然。把那份报告放下来,我以疑惑的眼光望着白罗。    “你觉得怎样?朋友。”
    “布莱特利的案件我还记得。”我慢慢地说:“我看过当时的报纸。那位太太很漂亮。”
    白罗点点头。    “不过,我想请教你。这五个案件到底怎么了?”
    “在我还没告诉你之前。愿闻你的感想。”
    我稍感到为难。    “你给我看的可是五件谋杀案的简单报告吧。案发地点和关连人物的社会地位与背景都各有不同。再说,这五个谋杀案,并没有一个共同之点。也就是说,一个为嫉妒引起杀人,一个是一位不幸的太太为了摆脱丈夫的束缚而杀人,一个是以金钱为动机,再一个是嫌犯没有逃避刑罚的意志,所以他的目的也可以说不是利己的,而且还有一个很明显的是很残酷的,可能是酩酊大醉时下的毒手。就是这样。”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以缺乏自信的口气问白罗:“有没有我所忽略的共同要点?”
    “不,没有,你所归纳的很正确。只有一点可以一提而没有提及的事。也就是说,这五个案件中,随便拿一件来说,现实上都没有疑点。”
    “搞不太清楚!”
    “譬如说,叶撒林顿太太被判无罪了。尽管这样,社会仍然一口咬定是她干的。傅莉达.顾蕾也是一样,虽然不公然地被以凶犯看待,但谁也想像不出,除了她以外,还会是谁干的。李格斯虽说没有杀害太太与姘夫的记忆,但是却没有其他以外的人所干得出来的可能性。玛嘉丽.李芝费特自白了。海斯亭,你要听清楚,无论哪一个案件,都是只有一个令人没有怀疑之馀地的嫌犯而已呢。”
    我皱起眉头。“对,的确没错……可是,我却不明白,从这一点究竟能导出什么结论来。”
    “不要急,好好地听吧,因为我就要说到你还不知道的事实。譬如说,海斯亭,在我所归纳的案件中,如果有与案件无干,却与五个案件全部共同的要素的话你会认为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
    白罗慢慢地说:“我们这一席话,我想应该慎重一点,海斯亭。我这样说你以为如何?譬如说,这里有一个人物--假设这个人物是X。那么X在五个案件之中,无论哪一个案件,表面上并没有要杀害被害者的动机。有一案件,在我查清楚的范围内,凶案发生当时,X竟身在离现场两百英里之遥的某地啊。尽管如此,依然有这个事实。也就是说,X与叶撒林顿的交情很亲密。X曾有一段时间,和李格斯住在同一村子里,而且X和布莱特利太太也是熟人哪。我既看过X和傅莉达.顾蕾并肩散步的特写镜头的照片,而且当马煦.李芝费特死的时候,X就在附近啊!这个事实,依你看,有什么高见?”
    我注视着白罗,慢慢地说:“嗯,我觉得疑点太多了一点。要是两个、三个的话,可以当作偶然的一致来解释,但是,这里竟多达五个。这就不能当作偶然来解决了。实在无法想像,可是,这些个别的谋杀案,一定有某种关连。”
    “那么,你跟我同样想法了?”
    “如果X这个人物是真的凶犯,那就对了。”
    “这么一来,海斯亭,你也希望和我一起,探个究竟了吧。我要说的是……诺,X就住在这幢房子里面。”
    “这里?就在史泰尔兹庄?”
    “正是,就在史泰尔兹庄呀!根据这个事实,你在理论上,有什么可以推测呢?”
    我知道如何回答,我说:“那么,你有什么话想说?”
    白罗郑重地说:“不久,这里就会发生命案--就在这里。”            第三章           
    一瞬间,我吃了一惊,凝视着白罗,但很快地又回复意识。    “不,不会发生的。有你在这里。”
    “我忠实的朋友,你这样信赖我,可知道我多么高兴。但是这一次,我很担心恐怕会辜负你对我的期望。”
    “说什么傻话,你当然可以防止的。”
    白罗严肃地说:“你想想看,海斯亭,不错,我可以抓到凶手,但要怎么作才能防止凶手杀人呢?”
    “这个……只要在你事前已经知道的话。”
    我忽然发觉这是多么困难的,我有气无力地把话中断。    白罗说:“你明白了吗?事情可不那么简单呢。实际上只有三个办法可以防止它的发生。其一就是向凶手所要加以杀害的人物警告。也就是说要让他或她提防。可是,这个办法并不一定会顺利。我的意思是说,要让该人物了解他或她正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也就是说怕有被亲近的人加害的危险,这个困难恐怕在想像以上。或许会生气,或许连听也不要听。第二个方法是要向凶手警告。也就。也就是说要拐弯抹角委婉地劝告凶手说“我早知道你的意图,这里如果有某某死了,你一定上绞首台!”这个方法大多数比第一个方法成功,但还是有失败之虑。因为这个世界再没有比杀人凶手更自大的人。每一个杀人凶手如出一辙,都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聪明--没有人会怀疑我,警察可能也束手无策吧!--所以,他或许是她即使受到警告,仍然不会悬崖勒马呢。于是,我们所能做到的,顶多只有等他达到目的后,才把他送上绞首台而已啊。”白罗歇了一会,然后深切地说:“直到现在,我曾经有两次向凶手警告过,前一次是在埃及,后一次是在某地。无论哪一次,都没有使凶手改变初衷--这一次恐怕一样。”
    “你刚才说还有一个方法。”
    “正是。这个方法需要高明的技巧。必须正确预测凶手将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手段下手,然后准备在准确的机会一瞬间插上一手。而且即使不是现行犯,仍然不毫无疑问地抓住有犯意的杀人凶手不可。    “好吧,告诉你,这是非常困难而且需要严密监视的方法啊。全然缺乏一定会成功的保证!我虽然也是个过分自大的人,但不敢自满。”
    “那么,你想采用哪一种方法?”
    “可能三种方法并用。第一个方法最难。”
    “为什么呢?我觉得这个方法最简单。”
    “是呀!如果事先能知道谁会被杀害……可是,海斯亭,我至今还不知道什么人会遭毒杀的啊!”
    “什么!”
    我没有好好思索,冒昧地发出惊讶的一声。然后,这才渐渐知道事态的困难与严重了。
这里有和那一连串谋杀案的某一种连环线索!不,必定是有的。可是,这个连环线索是什么,却不得而知!动机呢?没有决定性的动机。然而,要不是先弄清楚这一点,便无从知道到底某人正身处险地了。    白罗从我的脸色看出我已经感到情势困难重重了。他点一点头说:“怎么样?不那么简单吧?”
    “嗯,这一点我明白了。可是,目前为止你还无从知道这一连串谋杀案的关连吧!”
    白罗摇头说:“全然不知道。”
    我又沈思了。在“ABC谋杀案”,我们非想办法解开一连串的字母所含的谜不可。当然,虽说后来才知道实际上那是完全不同的意义。但是仍然需在一开始就采取这个先解开字母之谜的步骤。    “你确信没有金钱上的动机--譬如说,真的没有向你在叶维林.卡赖鲁的案件所查的一样的动机吗?”
    “正是,的确如此。海斯亭,因为我第一个想到的是经济上的利益。”
    对,这是事实。打从前些时候起,白罗对金钱早就从脑海里,有嗤之一笑的看法。    我继续推敲。是否某种报仇行为?这种想法或许还算合乎事实。可是,纵令猜对了,仍然觉得缺少了连结着每一个案件的连环线索。我想起了曾经在报纸上看到的一桩无目的的连续谋杀案的报导--被害者均做过陪审员,这一点成为破案的线索。这是过去被害者判过刑的男人行凶的。于是,这一次是不是有和此案件类似之处的念头,忽然闪过我的脑际。可是,惭愧的很,我竟然把这个念头紧闭在我的心坎上。如果这一念头能向白罗提示可以解决目前处境的关键,当然可以使这一念头抛头露面。可是……
    我把心中事秘而不宣,问白罗:“那么,X到底是什么人呢?”
    白罗斩钉截铁地摇头,使我好不着急。“海斯亭,现在不能告诉你。”
    “不要开玩笑,为什么呢?”
    白罗的眼睛有点戏谑似地闪烁。“那是因为你跟当年的海斯亭一点也没有不同呀。因为你的脸依然是“会说话的脸”呀!如果让你望着X发呆,以那副尊相在X面前明显地流露出“眼前的家伙是杀人凶手”的神情,可受不了哪。”
    “你不相信我了。别看轻我,我还是学会临急时会假装得一无所知的本领呢。”
    “你假装起来更糟。海斯亭,你和我非采取明查暗访的行动不可。然后该扑上去时,就要扑上去啊。”
    “你这个人也真是老顽固,依我的见解,我要在这里……”
    有人敲门了。我把话停顿下来。“请进。”白罗才说完,小女茱蒂丝已进门来。    茱蒂丝的身材修长,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抬头挺胸,姿色傲人。向两旁笔直划过去的黑眉毛,严肃,却是美丽的颊与下巴的线条,乍看一本正经似地,但略带一点机诮之色。还有,以我看来,经常总是弥漫着悲剧性的气氛。    她的笑容带着矜持,虽然有点难为情,我可以看出她很高兴地见到我。    “好不容易来了。”我以和年轻人打招呼时,时常感到的尴尬心情说。    “很乖嘛。”
    “刚才正告诉他这里的伙食问题。”白罗说。    “果真那样不好吗?”
    “你有资格问吗?你的脑子里,可不是只有试管和显微镜?中指都被亚甲蓝染成蓝色了。等到你有了丈夫时,不替他照顾肚子就可怜了。”
    “我不要有先生。”“就要有了。你知道神为什么把你送到这个世上来的吗?”
    “为了要让我作种种事情的啊!”
    “第一个要作的,无论如何,是为了要结婚。”
    “好哇,赫丘里伯父,请你介绍一位好好先生吧。我会尽量照顾他的肚子哪。”
    “这个丫头竟和我开起玩笑来了,这个女孩子很快会明白老人的智慧了。”
    又有叩门的声音,来人是富兰克林博士。富兰克林是个三十五岁的青年,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象徵着意志很坚定的下巴,略带红色的头发,和一对爽朗的蓝眼睛。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笨手笨脚的人。时常都是处于恍惚状态,老是撞这撞那的。    他猛然一声碰到白罗椅子旁边的屏风,漫不经心地偏过头去,反射地嘟喃着对不起。    我差点笑了,但忽然看到茱蒂丝,一丝笑容都没有。可能是已经司空见惯了。    “是我爸爸,你还记得他吧?”茱蒂丝说。    富兰克林博士忽有所思,手足无措地,眯着眼睛望着我,但冷不防伸出手来,生硬地说:“是,我还记得,你好吗?早就听说你快要来了。”然后偏过头去看茱蒂丝。“不改变一下方法不行吗?要是不改变也可以的话,我希望晚饭后,继续工作一会儿,那个玻璃片要是能再做两、三片的话……”
    “不,我有话跟我爸爸说。”
    “哦,对了,我知道。”富兰克林忽然露出笑容。是一副歉然中含有像小孩那样天真的笑容。“对不起,脑子里满是工作,对不起。无意中任性了一点,请原谅。”
    这时候时钟响了,他慌慌张张地偏过头去。    “糟糕,已经这么晚了吗?这就麻烦了。我和巴巴拉约好在晚饭之前要念书给她听的。”
    他向我们做出苦笑,急急忙忙地告辞,但出门时这一次竟撞上了门柱。    “夫人可好?”我问茱蒂丝。    “还是一样,一样得令人讨厌。”
    “夫人孱弱多病,真令人同情。”
    “大夫可真受不了吧。医师总是喜欢健康的人。”
    “年轻人心肠真硬!”
    茱蒂丝冷酷地说:“我只是说说实话而已。”
    “尽管如此,”白罗插嘴说:“善良的医师会为了念书给病人听而飞也似地赶到身边去的哪。”
    “再没有比这更傻的了。如果希望有人替她念书,有护士会好好地念给她听呀。要是我,绝对不让人念书给我听。”
    “那还用说,人各有不同嘛。”我这样说。    “巴巴拉真是个拿她没办法的傻瓜啊。”
    “可是小姐,”白罗说:“我不那么想。”
    “她喜欢看的书尽是那些无聊的小说。既不关心先生的工作,而且也不想迎合现代思想,每次听她跟人说话,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只管说她生病的事。”
    “尽管这样,我的见解仍然不变。”白罗说:“你可能不会知道,她是使用她的灰色脑细胞的。”
    “真是道地的女人。说起话来柔柔娇娇的,你也喜欢那种女人吧?赫丘里伯父。”
    “差多了。”我说:“白罗喜欢的是高大而大方的女人。”
    “海斯亭,你打算抢在我前面替你脱罪吗?茱蒂丝,你爸爸当年喜欢褐色头发的女人。
为此不晓得惹出了多少次麻烦呢。”
    茱蒂丝露出小孩似的笑容面向我们。“二位一唱一和,真好笑。”
    茱蒂丝向门那边走过去了,我也站起身来。    “得了,在晚饭以前,冲一冲凉去吧。”
    白罗按下设在伸手可及之处的小电铃,不一会儿,他的男仆人进入里面来。意外地,那是我不认识的男人。    “咦?乔治呢?”
    白罗的男仆乔治,伺候他已经好多年了。    “回他故乡去了,因他父亲生病。大概不久会回来这里的,在这以前……”白罗向新的男仆微笑:“目前由这位卡狄斯照料我。”
    卡狄斯礼貌地微笑。他是个表情笨拙、愚蠢的彪形大汉。    要步出房门时,发觉白罗正把那份手记放进刚才那个箱子里上锁。    我抱着混乱的头,回到对面的我的房间。
            第四章           
    那一天晚上,我怀着世上的一切,全部都忽然变成不是现实的心情,下了楼去吃晚饭。    正在换衣服时,认为这可能全部都是白罗的空思梦想的疑问,从脑际掠过一、两次。再怎么说,他已上了相当年纪,而且严重地损失了健康。他自信聪明依旧,但是实际上果真如此?他曾经牺牲一生,侦破许多案件,建了不少功劳。结果,即使空穴来风地把不会发生的凶案,作可能会发生的大胆假设,也不必那般大惊小怪才对。可能是在健康上被夺去了行动的自由,而使他焦躁不安也不一定。而比这更能设想的是,由他自己想出新的缉凶的事呵。
愿望--这是有充分理由的神经衰弱!他选出几则曾刊载于报纸上的案件,竟任意制造不会发生的案件……制造躲在案件背后的幻想中的人物,塑造一个发疯的大规模杀人的凶手。也许,叶撒林顿太太真的杀了丈夫,那个农夫真的开枪杀死了太太吧!年轻的小姐可能使姑妈服下过量的吗啡吧,那位扬言杀夫的太太,可能是真的采取行动,杀死丈夫,而脑筋古怪的老处女,可能如她所自白,真的犯了杀人罪。总而言之,此一连串的谋杀案,正和表露于表面的完全一样啊!
    对于这个见解(颇具常识的见解)所提的反证,只有我寄于白罗的洞察力那种无法摆脱的依赖而已。    杀人计画一切准备就绪了……白罗这样说。也就是说,这个史泰尔兹庄,就要再度成为谋杀案的舞台了。    或许时间会证明他的想法是不是正确。可是,万一正确,我们自有事前采取必要措施,以防止其发生的义务。    还有,白罗和我不同,他已知道凶手的来源。    越想越恼!何不干脆说给我知道。可恨的白罗!你要求我协助,却不把秘密向我吐露!
    为什么呢?不错,白罗有他的理由--简直是估计错误的理由!我已听腻了他以我的“会说话的脸”所造成的无聊、笑话!要保守秘密的本领,我绝对不输给任何人的啊!我天性爽直,任何人都能从我脸上读出我心里所隐藏的秘密,白罗在很早以前便主张这种具有侮辱性的信念。然而有时候却说那是比什么都讨厌欺骗的一种高贵而正直的性格使然,以缓和对我的打击!
    的确是的,如果这一回只不过是白罗的假设,那就容易解释他为什么要三缄其口了。    在尚未理个结论来的时候,锣声已响了,我以抛弃先入为主的观念,瞪大眼睛严加监视,推测白罗所提起的X的一念,下楼到餐厅去。    姑且一口咬定白罗所说的是事实吧。那么,此刻正有一个曾经杀过五个人的人物,逍遥于这个屋顶下,而现在他又为了重施故技而有万全的准备,几乎无懈可击。    尚未到餐厅之前,在客厅透过介绍,见了柯露小姐和阿拉顿陆军少校。柯露小姐约三十三、四岁,身材修长,颇具姿色。至于阿拉顿少校,一眼就感到讨厌。脸晒得很黑,肩膀宽宽的,四十岁出头的美男子。看他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但是话里几乎包含双重意思,看他也许是过着放荡的生活吧,小腹已经松弛了,也可能是饱食终日,赌喝,还有见色而神魂颠倒的家伙。    依我所察,赖特雷尔上校对于阿拉顿既没有多大好感,而波德·卡林顿也采取疏远的态度。可是他偏偏受女士们的欢迎。赖特雷尔太太手足舞蹈地和他喋喋不休,而阿拉顿却不隐瞒那漠不经心的态度,不耐烦地恭维着她。连茱蒂丝似乎也流露出和他一起就多么快乐的神情,比往常说得更多,使我感到焦虑不安。这种低级之类的男人,竟使最高级之类的女性高兴,获得青睐,是我多少年来解答不出来的谜。一眼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没出息的浪子--我这样说,凡是男人,十之八九必定会同意我的意见。可是,十个女性之中,必有九个,不!怕是有十个都会被他迷住。    大家就坐。白色黏黏像个汤似的液体,排在各人面前时,我把视线一面徘徊于餐桌上,一面试图归纳各种可能性来。    白罗的话如果没有错,而且他的脑子要是真的还那么明晰而没有衰退,那么,在座其中,某一个人就是危险透顶的杀人凶手呵--甚至,该人物可能也是一个精神失常的人!
    白罗虽然没有告诉我,但我可以推测那个X的人物,必定是个男人,那么,难以猜想的男人,到底是哪一个男人呢?绝对不会是赖特雷尔上校。这一点,凭他的优柔寡断,与经常可以看到的有气无力,就不难判断。会是手拿望远镜的诺顿吗?诺顿表面上是个逗人喜欢,没有出息而消极的男人。不用说,杀人凶手之中,有很多是慎重而不受人注目的--也就是这样,他才凭藉杀人的手段来主张自己的。因为他常为了被忽视而怀恨啊!或许诺顿可能是这一类的杀人凶手。可是,他是一个爱好小鸟的人。我一向深信,凡是爱好自然的人,可以证明是个身心健全的人。    那么,波德·卡林顿呢?这位驰名世界的杰出运动家,也是行政官,人人爱戴,人人尊敬的人物。不成问题。富兰克林博士也可以免了这个怀疑。因为我知道茱蒂丝尊敬他,对他的评价颇高。    其次是阿拉顿少校。我慢慢咀嚼,从容地评定。所谓丧心病狂的家伙,指的可能就是这种男人!这种男人说不定会向自己的祖母骗钱。然而却以极为浅薄的魅力,粉饰外表。此刻他正在洋洋得意地渲染他的失败之谈--自己扮成丑角,恬不知耻地插科打诨,赢了大家的笑声。    如果阿拉顿是X,他的行凶目的必定是在某种利益无疑。    可是,白罗并没有明确地指出X是男性。也有柯露小姐的可能。我这样忖度。很明显的,她是个心神不镇定,举止慌张的神经质美女,具捕风捉影,看到绳子就会怕蛇的那种风趣。但是,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起来都很正常。晚饭席上的女性,只有她、赖特雷尔太太和茱蒂丝三个人。富兰克林太太在二楼的房间里吃晚饭,而身边那位护士,要等到我们吃完才下楼来吃。    吃完晚饭,我站在客厅窗子旁边,一面望着院子,一面回想起褐色头发的年轻的馨西雅.玛特克从草坪那边奔跑过来那时候的一幕往事,身上一袭洁白制服的她,是多么迷人呵……
    “怎么样了?”茱蒂丝忽然问我。    我颇感惊愕。“怎么样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今晚的爸从头到尾整个都很奇怪哪。吃晚饭时干么?老是盯住大家看。”
    我愣住了。因为我没有想到我竟为了思索某事而出神,甚至把它流露于态度上啊。    “是吗?我是在发思古之幽情呀,可能是在看着鬼魂吧。”
    “对了,听说爸爸年轻时曾住在这幢房子,是不是?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这里被害死,对吗?”
    “被人毒害的,毒药是马钱子硷。”
    “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好人?还是讨厌的人?”
    对她所问的这句话,我思索了一会儿。    “一个和蔼可亲的人,”我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是一个慷慨而乐善好施的人。曾经为慈善事业捐献很多钱。”
    “哦--原来是那种意义的慷慨、乐善好施。”
    茱蒂丝的声音略带一点轻蔑。然后马上又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是不是都幸福?”
    不,并不幸福,至少我是知道的。我慢慢地说:“不幸福。”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像是囚犯的心情啊。掌握着总财产的是殷格索普夫人--她把财产一点点地施舍给大家,却让名义上的子女们无法享受自己的生活。”
    我知道茱蒂丝忽然喘了一口气,而挽着我胳膊的手也重了。    “太过分了。那是权力的滥用呀!不行,不能容许这样做。一个老人或病人,不该掌握干扰健康人的生活那种权力!把他们束缚,使他们焦虑不安,浪费可以尽量利用的力与能--世上竟有这种需要。这叫做专横!”
    “这……并不……”我冷漠地说:“这不仅限于老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爸,您认为年轻人才是专横吧。也许您说的对,但是我们的专横却是干净俐落的。至少,我们只是作作自己想要做的事而已,既不希望连他人也依我的愿望行事,而且从没想到要把别人当奴隶看待呢。”
    “不,你们年轻人一看到有碍手碍脚的家伙,会无动于衷地把他摆平哪。”
    茱蒂丝用力抓我的手。“请您别说得那样残酷了!我并没有把人摆平得那么厉害呀!而且,爸爸连生活方式也没有给我指导过,孩子们认为这是庆幸的。”
    “可是,以我来说,”我坦率地说:“虽然没有指导果你,但是却受妈指责,说什么失败是个教训呢。”
    茱蒂丝又很快地拧了我的胳膊。她说:“我知道的,可是爸爸,是不是要像老母鸡那样把我们的事叫叫嚷嚷的?我讨厌叫嚷!无法忍受。不过,前途未可衡量的人生,就要为已经没有用的人生牺牲的那种无聊,爸爸,您当可以了解吧?”
    “有时候是这样的。但大可不必因而诉诸于极端的手段……只要远离一点就得了。”
    “是啊,不过,是不是真的这样就行?”
    茱蒂丝说得太激动了,使我暗吃一惊,偏过头去望她的脸。天色暗了,看不大清楚她的表情。她继续说,但是声音很低很紊乱。“有不少真令人难懂的事--金钱啦,责任感啦,不愿伤害心地善良的人啦--多得很呢。而且其中也有丧心病狂的人--他懂得如何玩弄那种心情的方法。那种人--那种人和吸血的蚂蟥一样!”
    “茱蒂丝!”我为她那流露于谈吐间的愤怒而惊讶。    他可能发觉说话过分兴奋,很快地笑一笑,放开挽着我胳膊上的手。    “我说得那样过分吗?遇到这种问题,我总是不由得会光火的。我知道有这样的例子,有一个无血无泪的老人,无巧不成书,也有一个很勇敢的女人--她摆脱束缚,解救了她自己所爱的那些人,但是社会却把她当作疯子看待。疯子?我说再没有这样正常的行为,甚至,再没有这样果敢的行为!”
    可怕的不安从脑际掠过去。最近,好像是在哪里听过相似的话。    “茱蒂丝!你说的是哪一个案件?”
    “不,那是爸不认识的人,是富兰克林大夫的熟人。是名叫李芝费特的老伯。他虽然是大富翁,却让女儿们在饿死的边缘挣扎--不让她们见任何人,而且也不准她们踏出家门一步。真可以说是神经失常,但是据说,医学上却不能这样说。”
    “然后,最大的女儿就把那个老头杀死了?”
    “爸也在报纸上看过这条新闻吗?社会上可能会说这是杀人,但是她却并不为个人图利啊。因为玛嘉丽.李芝费特在行凶后迳往警察局自首呢。我认为她很勇敢。我就绝不会那么勇敢了。”
    “你是指投案自首的勇敢?或是指杀人的勇敢?”
    “两者都是。”
    “听你这么说,我才松了一口气。”我板着脸孔继续说:“但是你说的有时候也准许杀人这句话,听起来可不是味道。”我顿了一下,然后再补充一句:“富兰克林大夫有什么看法?”
    “他说这是理所当然的报应,爸,也有应当被杀害的人呢。”
    “这样不行,茱蒂丝,不能这样说。这种看法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向每一个人学的。”
    “告诉你,那是有害无益的歪理啊。”“我知道,我们谈别的吧。”茱蒂丝稍微犹豫了一下。“老实说,我是带来富兰克林太太的口信给您的。她说要看看爸爸,如果不碍事,是不是可以到她寝室走一趟?”
    “可以啊,我很高兴去拜访她。看她连晚饭也无法下楼来吃,大概很不舒服吧?怪可怜的。”
    “没什么大不了。”茱蒂丝冷漠地说:“还不是喜欢小题大作而已。”
    年轻人是多么无情的呵。
            第五章           
    我只见过那位富兰克林太太一次面罢了。年纪差不多三十左右--也许可以拿她来形容圣母型的女性吧。大大的褐色眼睛,中分的头发,长长的脸是那样温和。纤细的身材,及几乎透明的令人有弱不禁风之感的皮肤。    她把上身紧贴在衬垫,躺在沙发兼用的床上,身穿一袭白色与淡蓝的优雅的化装服。    富兰克林与波德·卡林顿也在座,喝着咖啡。富兰克林太太微笑着,伸出手来欢迎我。    “欢迎大驾光临,海斯亭上尉。这对茱蒂丝是有益的,看她工作太过分勤勉了。”
    “还好,我看她蛮快乐的。”
    巴巴拉.富兰克林噗嗤一声。“是啊,得天独厚的茱蒂丝,真令人羡慕。茱蒂丝绝不会知道,身体孱弱是什么滋味呢。可不是吗?护士小姐?对了,我来介绍,这位是护士顾蕾丝小姐。她太好了。没有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给我的照料,像照料婴儿似的,无微不至。”
    顾蕾丝的身材修长,气色很好,褐色的头发,她的头,型态太美妙了。我发觉她的手又长又白--是在医院上班的护士罕见的手。不大喜欢说话,偶尔也有不理不睬的时候。现在她也是一句话不说,只是轻轻地点头而已。    “不过,真是的,”富兰克林太太继续说:“约翰派给令媛的工作也太多了,忙得太过分了。他是一个最会把人当奴隶驱使的人。你是奴隶的主人吧,约翰?”
    约翰·富兰克林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然后一面低声地吹着口哨,一面玩弄口袋里的铜板叮当叮当作响。太太的一声,使他有点惊讶。    “你说什么?巴巴拉。”
    “我正在说,你派给茱蒂丝的工作那么多,真是太过分了。现在,海斯亭上尉也来了,我俩正要商量设法别让她那么忙。”
    玩笑可不是富兰克林博士所擅长的。脸上泛起暧昧与困惑的表情,他把像是寻求答案似的视线朝向茱蒂丝。喃喃着说:“工作要是太多的话,可要告诉我一声。”
    茱蒂丝说:“各位,这是玩笑嘛。提起工作,我正要请教,就是那第二个玻璃片的染色--诺,另一张那边的--。”
    富兰克林博士兴奋地插嘴说:“嗯,对了。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到研究室去看看吧。不仔细查证的话--”
    他俩还说了些什么,便走出房间。    巴巴拉.富兰克林又靠在衬垫,叹了一声。顾蕾丝护士冷不防说:“会驱使奴隶的倒是海斯亭小姐呀!”说得多么不称心。    富兰克林太太又长叹了一声,嘟喃着说:“我觉得我一无是处,当然,我应该对约翰的工作有更多兴趣才对,但是,心有馀而力却不足。也许是我不行,不过--”
    站在火炉旁边的波德·卡林顿满不在乎地打断了话头。“说什么无聊的话嘛,巴巴拉。
你这样就行了。不必闷闷不乐。”
    “是呀!不过,威廉,无论如何,我总是会闷闷不乐地想不开哪。对自己也感到讨厌了。一切的一切--无法摆脱的心情啊--一切都令人那样不快。土拨鼠啦,鼷鼠啦,哦,讨厌--那些东西!”她在发抖。“我知道我多么愚蠢,不过,我本来就是傻瓜嘛。看到那些东西就会不舒服,我的幻想里尽是些美丽而快乐的东西--小鸟啦,花啦,玩得天真的小孩啦。你能了解我吧?威廉。”
    他走近夫人身边,握了夫人身出来的那只像是有话倾诉的手。俯视着夫人的他,和往常不同,恰似少女典雅的风采,这是不由得令人感动的情景--因为波德·卡林顿本来是个男人中的男人呀。    “你仍然和十七岁那时候一样,一点都没有变,巴巴拉,你可记得你家里的花园房子,小鸟,和那些椰子树吗?”
    他把头转向我这边来,“我和巴巴拉是青梅竹马呢。”
    “什么,青梅竹马!”巴巴拉说。    “嗯,虽说我们的岁数相差十五岁以上,可是,当我是青年的时候,曾经和幼小的你玩过的。我让你骑在我的脖子上,然后不晓得经过几年回来一看,你已经是一位窈窕淑女了。
这是你初出茅庐在社交界登场的时候,还有,我也带你去高尔夫球场,教你如何学会高尔夫球的。你还记得吧?”
    “威廉,你说,我还会忘记吗?”
    “我的一家人就住在这附近。”她向我说明:“威廉常到拿顿那位他的伯父伊维亚拉特爵爷的公馆来小住几天呢。”
    “那是一个宽敞得像是个坟场似的宅第--不,现在依旧。”波德·卡林顿继续说:“我曾想过,要把那种地方整理到能够住下去,根本就太没有道理。”
    “不,威廉,没有这回事,一定可以整理成很理想的房子!”“是吗?可是糟糕的是我却没有好主意呢。浴室,坐起来舒舒服服的椅子--我所幻想得出来的,顶多这些而已。这一点无论如何非请一位女士帮忙不可。”
    “所以说,我不是说过我愿意去帮忙嘛,我说话算话。真是的。”
    威廉爵爷疑惑地望着顾蕾丝护士那边。    “如果不妨碍身体,我可以用车子送她过去,护士小姐,你说可以吗?”
    “不要紧的,威廉爵爷。这样可不是有益身体吗?当然,请你小心,不让她疲劳过度。”
    “好!那就一言为定,今晚上好好睡觉,祝你明天精神愉快。”
    我们二人向富兰克林太太道过晚安,一起走出房间。在步下楼梯,波德·卡林顿心中不悦地说:“你一定想像不到十七岁的巴巴拉是多么漂亮吧。当时,我刚从缅甸回来--我在那里丧妻。这样说可有点……说实在的,我的心全给巴巴拉迷住了。经过了三、四年,巴巴拉和富兰克林结婚了。我想她的婚姻生活大概不会美满的。原因可能是她的体弱多病。可是那个男人既不了解巴巴拉,也不承认她的好处。而且巴巴拉又是个感受性很强的女人,所谓体弱多病,有时候是神经性的。如果多多照料她,尽量使她快乐,她必定可以改变得判若两人哪!可是,那个庸医,他的趣味全在试管和西非的土着与文化。”波德·卡林顿气愤愤地说。    我想,他的话也有一理。可是,想不到波德·卡林顿却为富兰克林太太的美色所颠倒。
她的美丽有如一碰就坏的巧克力糖盒子,但她毕竟是个病弱的女人。另一方面,波德·卡林顿是个朝气蓬勃,充满活力的青年。对于神经质的半病人来说照理应该徒然感到焦急才对。
可是,少女时代的巴巴拉.富兰克林想必是漂亮,而且大多数的男人,尤其是对于有气质的男人如波德·卡林顿者,可能忘不了当年的印象。    到了楼下,拉特雷尔太太毫不迟疑地邀我打桥牌。我说要去看看白罗,婉谢她的雅意。    白罗已经上床了,卡狄斯为整理房间忙得团团转,一会儿,关好了门走出去。    “白罗,我真拿你没办法。你那令人讨厌的隐藏王牌的毛病,真的本性难改吗?害得我惨了,为了要查出X其人,白白浪费了整个晚上。”
    “那你一定是处于稍微茫然自失的状态不会错。看到你那个模样,有没有人向你问长问短的?”
    我想起茱蒂丝的一问,稍觉脸红。看情形,白罗可能在观察我的动静。从他唇上看出他露出有点心术不正的微笑。但是,他却只说:“那么,有关X的真面目,你有什么结论?”
    “如果给我猜对了,你是不是愿意告诉我?”
    “那不能说的。”
    我目不转睛地瞪住他的脸。    “据我所推测,诺顿就是--”
    白罗的表情依然不变。    “话虽这样说,但是并没有可以作为判断的材料。只是我觉得他比谁都有X的嫌疑而已。况且那个人,诺,一点都不受人注目哪。我认为我们所要找的杀人凶手,一定是不受注目的人物。”
    “正是。可是,不受人注目这一点,除了你所猜想的之外,还包含其他意义。”
    “这是什么意思?”
    “譬如说,你可以揣测,假设有一个恶行恶相的外乡人,在发生命案的数周以前,忽然没有什么理由地闯进来。这就当然会惹人注目呢。他本人会钓钓鱼,作些无害的消遣,佯装不让任何人起疑,这样可不是比较方便吗?”
    “或者是他可以观察些鸟类。正是,我所说的正就是这一点。”
    “另一面,要是杀人凶手本来就是个惹人注目的人物,那不是方便的吗?也就是说,屠夫或什么的。这就占了很大的便宜,因为有谁会介意屠夫身上的血迹!”
    “没那么容易,如果那个屠夫为了要掌握杀害面包店老板的机会而化装成肉店老板的话,那就非不不小心不可呀!”
    我仔细打量白罗的表情,我觉得或许白罗这句话里头含有一个启示。果真如此的话,我觉得他所指的似乎是赖特雷尔上校。上校可能是为了要掌握杀害房客其中之一的机会,这才藉口经营高级公寓,用来掩护。    白罗慢慢地摇着头说:“任你看我的脸,也不会找到答案的。”
    “你这个人倒是一个会叫人急死的专家。”我一面说一面叹了一声。“无论如何,我所怀疑的并不是诺顿一个人,那位名叫阿拉顿的男人怎么样呢?”
    “你不喜欢那个人吧?”白罗的表情依然无动于衷。    “正是。我不喜欢。”
    “原来如此,你认为他是个所谓天性恶劣的家伙?”
    “正是,你没同感吗?”
    “我也这么想,不过……”白罗慢慢地说:“对于女士们,他的人缘却很好。”
    我加重轻蔑的语气说:“女人为什么都是那样傻呢?那个家伙到底有什么好处。”
    “谁也不知道,可是,此例由来已久,堕落的男人--女人总是会为这种男人倾心的。”
    “可是,为什么呢?”
    白罗耸耸肩说:“也许有我们所不明白的好处吧。”“这个好处在什么地方呢?”
    “危险,大概可以这样说--任何人都想在生活中危险的滋味。有的人从书本体会到;有的人从电影里看到它;但千真万确的是--人类的本性总是对太安全的事,会感到讨厌。
男人会在各种领域发现危险--而女人差不多到头来会在男女之间寻求危险。所以说,女人可能喜欢隐藏着如狼似虎的危险重重的男人吧,隐藏着爪牙,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扑过来的男人。而对于可能成为善良而温和的丈夫那种斯文的男人,女人总是不屑一顾的。”
    我忧郁地沈默片刻,探索这个问题。可是,终于又回到前一个问题来。    “白罗,要查出X的庐山真面目,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只要想尽办法,找出和那些人都是熟人的该人物就行了。诺,就是和你所说的五个命案的关系人熟悉的那个人物。”
    我洋洋得意的说出我的看法,但是白罗只是以轻蔑的眼光望着我。    “海斯亭,我之所以叫你到这里来,主要不是要看你笨头笨脑,淌着汗水循着我走过的路走的,而且,我得先告诉你,事情棘手的程度,可不如你所想像的那样简单呢。在这五个谋杀案,有四个发生于本州。现在聚首于这屋顶下的人,都是谁也不侵犯谁地住在这里,可不是陌生人的群集。这里也不是普通意义的旅社。拉特雷尔伉俪在这个地方土生土长,只因为生计有点不如意,所以,才买下这幢房子,孤注一掷地开始做起生意来了。客人只限于他们夫妇的熟人,或经熟人介绍的那些人。富兰克林伉俪是准男爵威廉所推荐的。这一次由富兰克林邀请诺顿来,恐怕连柯露小姐也是富兰克林伉俪请来的吧。也就是说,和房客之一熟悉的某特定人物,也就是全部房客所熟悉之人物的可能性很大。这也就是说,X无拘无束地潜进过去犯罪事实最受人知道的土地来,当不至于有什么奇怪才对呀。我们就试以农夫被谋杀的案件为例来说吧。发生命案的村子,离波德·卡林顿他的伯父宅第并不很远。而且富兰克林太太一家也住在那个村庄附近。村子里的旅社有旅客进出。富兰克林太太家族中之友人某某,常投宿那家旅社。富兰克林本身也投宿过。诺顿和柯露小姐也许曾经投宿过,不,恐怕是一定投宿过的。    “不行,喂,求求你,请不要吹毛求疵,把我连你也得隐瞒的秘密,冒失地给挖出来。”
    “真是无聊。听你的口气好像是说我一定会把秘密给漏出去似的。白罗,你说我有会说话的脸,这种玩笑,我已经听腻了,连笑也笑不出来啊。”
    白罗心平气和地说:“你认为只有这个理由?难道你还觉察不出来,一旦你知道秘密以后,可能会灾祸临头这件事吗?你还不了解我为了保护你的安全而费去多大心思?”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白罗。直到现在,我从未以这个观点观察事态啊。可是,他说的对。
如果让已经漂漂亮亮--以凶手来说,既不受嫌疑--干下了五件命案的狡猾的杀人凶手觉察出正有人追踪他的臭迹时,对于追踪者是非常危险的事实。    我加重了语气说:“不过,果真如此的话,你的处境也是危险的,白罗。”
    白罗很吃力地移动不能自由活动的身体,摆出一副傲然自大的姿势。    “那种事我已经司空见惯的了,你看我虽然这样,还会保护我身体。而且,我不是有一头忠实的守门狗保护着我吗?能干、诚实的海斯亭!”            第六章           
    早睡早起,也是白罗养病的信条之一。因此,我向他告辞走出房间,让他早一点睡觉。
在要下楼的半路上,站着和男仆卡狄斯聊了一会儿。    卡狄斯虽然感觉迟钝,领悟力虽然不好,却是一个可以信赖的能干的男仆。据说,自从白罗从埃及回国以来,一直侍候他至今。据卡狄斯说,白罗的健康差强人意,时常发生危险的心脏病,这两、三个月来,心脏衰弱不堪,像是引擎越来越不行一样。    白罗的辉煌人生的确是多采多姿的,尽管如此,仍然一步一步地向终局后退,依然勇敢地奋斗不息,一想到这位老朋友,使我悲从中来!带病的身体夺去了他的行动自由,即使病衰,他依然有不屈不挠的精神支撑着他,与赌其一生的事业搏斗。    我带着悲戚的心情下了楼。实在无法想像没有白罗存在的生活……
    在客厅,桥牌正好打完三回合胜负,他们邀我参加下一个回合的胜负。我心想或许可以藉此解闷,所以也就答应了下来。波德·卡林顿退出去,我、诺顿与赖特雷尔上校伉俪各就各位。    “诺顿先生,”赖特雷尔太太说:“你和我搭档好吗?我们搭档很顺利嘛。”
    诺顿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但是却小声地说:“好的,不过还是抽签决定比较好……尊意如何?”
    赖特雷尔太太虽然同意,却是有点不高兴。    抽签的结果,我和诺顿搭档,迎战赖特雷尔伉俪。这可能使赖特雷尔太太很不称心的样子,看她咬紧嘴唇,而就在这个时候,往常的娇媚与爱尔兰乡音也销声匿迹了片刻。    不久我终于知道中理由了。后来我常常和赖特雷尔上校打过桥牌,他打得并不那么差。
既不高明,也不很笨,不过,令人讨厌的是他却有健忘的毛病,所以屡次出了不应该有的重大失误。可是,如果和太座搭档,那就更是惨不忍睹,简直是接二连三地出现失误。连旁观者也可以看出,他在太太面前竟那么战战兢兢,失误竟比平常多了三倍之多。赖特雷尔太太玩得非常好。可是,玩起牌来,她却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对手。一遇良机,心狠手辣不算,要是对方稍有不留心,她就满不在乎地忽视规则,甚至在遇到己方较方便时,她会抬出规则作为挡箭牌。论到她偷看对方牌的技术,她可以说已经达到高手的水准。总而言之,为了达到胜利的目的,她是不择任何手段的。    还有,泼辣无比,我很快地能够了解白罗所说的含意。桥牌一开始,她很快地已经失去自制,丈夫一有失误,她便不客气地开口大骂。我和诺顿都觉得无法待下去,好不容易打了三回合,才禁不住暗暗从心里松了一口气。    我藉时间不早为理由,婉拒了下一回合的胜负。    走出了客厅,诺顿有点轻率地边走边吐露起心情来。    “海斯亭,真令人怒上心头。看到上校的窘态,我越想越生气。可是,上校竟然乖得像一只羊!呜呼,那位动辄厉声叱斥的驻印度陆军上校阁下的威风到哪儿去了!”
    “嘘!”诺顿的声音不小心地便高了,我怕被赖特雷尔上校听到,所以,不得不提醒他。    “哦……但是太不成体统了。”
    我也满怀感喟地说:“有一天即使上校启开战端,也不会理亏。”
    诺顿摇着头说:“他不会的,他只有被牵着鼻子走的份儿。在未进棺材之前,他要不是捻捻胡子,提心吊胆地说:“对呀!你,哦,不是呀!你,对不起,对不起!”才怪哪。纵令他有意主张自己,也干不下来呀!”
    我觉得也许正如诺顿所说,所以只好悲戚地摇头。    我们在大厅停住了脚。发觉通往院子的那扇侧门打开着,有风打从那里吹进来。    “把那扇门关好可不是好一点?”我说。    诺顿一瞬间踌躇了一会儿说:“是啊,不过--外面好像还有人。”
    忽然,一抹疑念掠过我的心头。    “是谁呢?外面的人!”
    “是令媛,还有是……阿拉顿。”
    诺顿故作若无其事地说。由于刚才白罗所说的话,使得我忽然感到不安。    茱蒂丝与--阿拉顿。茱蒂丝。聪明、冷静如茱蒂丝,绝不会倾心于那一类男人才对。
茱蒂丝必能看穿他的本性才对呀。    我一面换睡衣,一面反覆说给自己听,可是,莫名其妙的不安,老是无法远离心头。这天晚上辗辗转转,睡不着觉。    深夜的烦恼一向都会被夸张的,绝望感与丧失感活生生地侵袭全身,要是妻健在--我曾有一段很长时间全凭内子的判断力过来的。对于孩子,内子是良母,是一个贤慧的母亲呵。    失去了贤妻的我,此刻止感软绵绵地瘫痪,哀愁笼罩全身。如今,孩子们的安全与幸福,一切落在我身上。我果真能挑得起它吗?多么可悲呵。我不是一个机警的人,曾犯过错,也不幸地失败过。如果再糟蹋了茱蒂丝能抓住幸福的机会;万一茱蒂丝身上--
    我忍受不了这个煎熬,终于点亮灯,起床。    我下了床,走到洗脸台,把装阿司匹灵药片的瓶子拿在前面,不知所以然来。    不,要不是比阿司匹灵更强力的就没有效。白罗身上可能有安眠药。我穿过走廊,站在他的房间门口前,踌躇了一会儿。实在不忍心打扰年迈的朋友安眠。    正在犹豫不决时,忽然脚步声近了,我回过头去看,因为灯光昏暗,在尚未接近以前,无法看清来人是谁,等到看清楚阿拉顿在走廊上朝这边走过来时,一瞬间,全身都僵硬了。
他独自在笑,那副笑脸,使我感到非常厌恶。    他挨近我身边,把眉头扬了一扬,说:“嗯,海斯亭,还没睡吗?”
    “睡不着觉。”我不耐烦地说。    “只是这样吗?我有很好的药可以给你吃,请你到我房间来吧。”
    希望多观察这个人的好奇心,驱使我走进我房间隔壁的他的房间。    “你也晚睡嘛。”我说。    “我从来没有早睡过的,外面有快乐的事时,我不能虚度良宵。”
    他笑出声来了,他的笑容,使我很不开心。    我跟在他后面进入浴室,他打开一个小橱的门,从里面拿出装有药片的瓶子。    “来吧,这是安眠药,可以睡得跟狗一样甜--而且也可以带给你愉快的梦。很有效。”
    听到他的肉麻的声音,使我感到轻微的诧异。这个男人是否习惯吃药?我暧昧地问:“这--不会有危险吧?”
    “过多了,就有危险,因为这是巴比妥酸盐,这一系列的安眠剂很有效。”他表露向是要把唇角吊起来似的令人不愉快的微笑。    “听说,没有医师的处方是买不到的,是吗?”
    “是呀,反正你是买不到,这门路我比较熟。”
    “你认识叶撒林顿这个人吗?”我知道我多么笨,但还是贸然问他。    我觉察到很快地已有了反应。他的眼睛流露了严肃而警惕的眼光。于是,说话的声调和刚才显然不同,故意装腔,像是若无其事地说:“认识的,叶撒林顿,这个可怜的人。”看我不说一声,他继续说:“叶撒林顿也时常吃药--不过,他吃得过多了。吃药必须严守适量,可是他竟不遵守,胡乱得很。他太太运气还不错,要不是赢得陪审团的同情,难逃死刑命运。”
    他给我三个药片,然后像是若无其事地问我:“你很熟悉叶撒林顿吗?”
    看他模样好像还要继续说下去,但是却一瞬间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终于轻轻一笑挪开了话题。    “他很风趣,虽然谈不上品行端正,但有时候也是个谈得来的人。”
    我向他道了谢,回到房间。    再度躺在床上,把灯关熄,我忽然想到我是不是做了一件傻事。    因为我已经深信阿拉顿必定是X无疑。但是,我竟然让他知道我的内心了呀!--            第七章           
                                   Ⅰ
    在畅谈生活于史泰尔兹庄的那段往事时,我的话总是不由得流于轻微的散漫。奈何一想起当时,那些一连串的会话……刻铭于我的意识中的那些暗示性言词,与花言巧语……竟自然而然地会涌上心头。    暂且不谈那是什么,现实的,到这里来首先知道的是赫丘里。白罗的衰老,处于起居行动都不由自主的状态。他说他的头脑还是那么机敏地发挥功能,这一点即使我毫不吝啬地相信他,但是,裹住着他的肉体的壳,却已令人非常担心,使我立刻发觉我自己的任务,不得不必须比从前更采取行动性。也就是说,我是非作白罗的耳目不可。    天气好的日子,卡狄斯每天抱着白罗,小心翼翼地带他到楼下去,放在那张事先准备好的轮椅上。然后,找个风所吹不到的院子的一角,把轮椅推到那边去。天气不好的日子,地点就改在客厅。    无论他在什么地方,总是有人挨近白罗的身边来聊天的,但是却不如由自己挑选到的饶舌的对象那样称心如意。现在的白罗,再也无法挑选说话的对象了。    抵达史泰尔兹庄的第二天,我接受富兰克林的招待,参观了他那个位于院子一角落的古老的研究室。研究室摆设许多研究科学所需的粗糙,而且是暂时敷衍的设备。    在这里,我得交代清楚,我是一个全然不具备科学知识的人,所以,在说明富兰克林博士的研究情形时,对于那些名词术语,可能会受到受过教育的专家讥笑。    我虽然外行,但所理解的范围内,仍然可以知道富兰克林博士正从事Physo-stigmaVenenisa亦即可以从卡巴豆获取的各种生物硷之实验。我是在后来的某一天,听到富兰克林与白罗他俩之间的对话,才进一步解更详细的。茱蒂丝虽然替我说明工作性质,我还是与热心的年轻人一样,不例外地几乎全部听不懂专门知识。从学术上的毒扁豆硷、氧化毒扁豆硷、依色林等生物硷,再举出若干如普洛斯的民(Prostibmin)啦、三基苯的三甲基的碳酸二甲酯等念起来令人结结巴巴的化学物质,以及可能是同一种东西,只是被发现的先后次序不同的物质的名称。无论哪一种,全都不是我所能了解的,况且,当我问她那些东西对人类有什么贡献时,竟受到茱蒂丝的蔑视。再也没有像这一问,更会惹那真的科学信徒不愉快的呵。茱蒂丝立刻以侮蔑的眼光瞥我一眼,然后又继续说明冗长的学术上的知识。她说的大意是这样的:西非有一不为人所知的土着,有能抗拒一种由一位热心的人物裘丹博士所发现,而且也是不为世人所知的非常可怕的裘丹病的免疫性。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热带性风土病,过去也有一、二个连白种人也罹患此病而被夺去了性命之例。    我插嘴说不如发明能防止麻疹之并发症那一类的药,岂不比较高明,结果,更使茱蒂丝为之愤怒。    人类之所谓有达到之价值的目标,并不是要把恩惠施与人类,而是在于要扩大人类所具有的知识……茱蒂丝以怜悯与轻蔑的口气加以说明。    看看显微镜上的玻璃片,看看西非土着的照片(真有趣!),成为昏昏欲睡的鼷鼠所注目的目标,最后逃也似的迅速离开研究室。    前面我已经说过,我是听到富兰克林与白罗的会话以后,才开始渐渐关心起这件事的。    富兰克林说:“白罗,这和你的工作有关。这是用来判断正邪的豆。据说,可以凭此豆判断有罪或无罪,西非的这一个部落的土着坚信这一点,不,他们曾经相信过,不过,最近他们已经学聪明了。过去,他们曾经相信吃了这些豆后,有罪者死,无罪者不死,严肃地嚼着豆子。”
    “结果都死了?”
    “不,不会全部都死。这一点,直到现在仍被蒙在鼓里,有很多内情,我想可能是巫师所做的手脚,很显然的,此豆有两种,只因为非常相似,几乎无法辨别而已。无论哪一种,均含有毒扁豆硷和氧化毒扁豆硷及其它物质。虽然可以从甲方的豆子使别种生物硷离析,不,我想我是能够做到的--然而此生物硷却具有将其他生物硷之毒予以中和之作用。在一个秘密的仪式,到会的人常吃这一种类的豆,凡是吃过的人都不会罹患裘丹病的。这第三个物质对于肌肉组织有显着影响,而且也不发生有害作用。这不是很有趣吗?遗憾的是这种纯粹的生物硷却不太稳定。不过,即使这样,最近已经有研究的成果。但是我们希望能赴实地做更详细的实验。这是一项非完成不可的研究!无论付出多少代价,即使把灵魂给卖了,也不足惜。”他忽然停顿,露出苦笑,然后继续说:“对不起,我尽是说自己的事。提起这个问题,我总是不知不觉地会入了迷呢。”
    “原来这样,”白罗温和地说:“要是真的能够那么容易的判断有罪还是无罪,我的工作就轻松多了。啊!啊,如果有能替代卡巴豆来判断正邪的人就好了。”
    “不过,问题并不是这样就能解决。所谓有罪,或无罪,究竟指的是什么而言呢?”
    “我认为这是没有疑问之馀地的问题。”我插嘴说。    富兰克林把脸朝向我这边。“什么叫做恶,什么叫做善呢?善恶的观念是随时代之进步而变化的,我们所要制裁的,恐怕是恶的观念,同时也是美的观念。本来嘛,制裁本身是没什么价值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我只好解释给你听。假设有一个男人,他自认为将有无论独裁者也好,高利贷也好,人口贩子也好,凡是在道义上,能激起他愤怒的人给杀掉的权利吧。他将采取你认为是恶的行动。可是,他却认为那种行为是善的。在这情况下,能够判断正邪的豆子,到底有什么用处呢?”
    “不过,杀人照理应带有犯罪意识才对?”
    “我也有很多真想把他们干掉的人。”富兰克林爽朗地说。    “可不要以为我杀了那么多人以后,会受到良心的苛责啊。这是我的见解,十个人中约有八个是应该被抹消才对的。没有那些家伙的社会,生活就更舒服了。”
    他站起身来,快活地吹着口哨,走出房间去。    我疑惑地目送他的背影。但白罗的低沉笑声,使我醒悟过来。    “看他的脸,好像发现了蛇似的。让我们祈祷,但愿这位先生不会实践他的理论。”
    “是啊,但是如果实践的话呢?”
                                   Ⅱ
    我再三犹豫的结果,决定试探茱蒂丝对阿拉顿的真意。我认为有必要观察她的反应。我很了解茱蒂丝,她能分辨是非,有能力自己照顾自己,照理应该不会为像阿拉顿那种男人不值一文的魅力所迷才对。我想,我之所以就那个问题和她谈论的理由,只不过是希望确认那件事的真伪而已。    不幸的,我竟无法达成我所期待的目的--大概是谈论方式欠佳所致吧。年轻人最讨厌的是受到长辈的忠告。我尽可能为若无其事地把话谈得轻松一点而努力。可是,看情形,好像不很理想。    茱蒂丝的脸忽然变色了。    “谨防大色狼?……这是什么话嘛,是不是做为一个父亲的警告?”
    “不,茱蒂丝,不是这个意思。”
    “看情形,爸对阿拉顿少校好像没有好感?”
    “直截了当地说,正是如此。我想连你也这样想吧。”
    “哎呀,为什么呢?”
    “也就是说,他不是不适合你所喜爱的那一类的男人吗?”
    “我所喜欢那一类的?爸,您认为那是哪一类的?”
    茱蒂丝总是时常让我惊惶,这时候也颇使我张惶失措。茱蒂丝弯着嘴唇,露出略带轻蔑的微笑,望着我。    “我知道爸对他是不怀好感的,可是,我对他却有好感,他是个很风趣的人。”
    “果然,风趣,对了,大概这样。”我尽力轻松地躲开。    茱蒂丝从容地说:“他很迷人,凡是女人,都会这样想的。当然,也许男人无法了解这一点。”
    “的确不懂,”我不悦地继续说:“那天晚上,你和阿拉顿在院子里……在那么晚的时候。”
    她不让我说完,以经起了一阵旋风了。    “爸,请你不要那样说吧,我已经长大了,我的事我会自己解决。我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喜欢谁就和谁亲密,爸没有唠叨的权利。再没有比会管儿女生活的父母更令人生气的。当然啦,我喜欢爸爸,不过我已经长大成人了,我有我的自由。”
    当我正在被不加思索说出来的话感到伤心,正不知如何回答时,茱蒂丝已经迅速离开这里了。    反效果带来的伤心,使我顿感失望。    正在沉思时,忽然听到富兰克林太太的护士的淘气声音,惊醒我的思维。“看你想些什么想得发呆?海斯亭上尉。”
    我毋宁可以说,由于有人打扰我反而转悲为喜,把头偏过去看。    顾蕾丝护士漂亮极了。态度稍微有点戏谑,也稍微过份耍娇,但个性却是愉快的,也很聪明。    此刻,她刚把富兰克林太太带到离研究室不远的有阳光的地方。    “太太对大夫的研究感到兴趣吗?”我问她。    顾蕾丝护士轻蔑似的,抬起头来。“太专门了,不是太太所能了解的。她脑筋本来就不很好嘛。可不是吗?海斯亭上尉。”
    “嗯,可能是的。”
    “要不是具备医学常识的人,很不容易了解富兰克林大夫所研究的事。大夫真是一个聪明的人。可以说是天才,但是却落得……多可怜。”
    “可怜?”
    “是呀!常见之例。也就是说和不是结婚对象的女人结婚。你不是这样想吗?他俩志不同道也不合。”
    “据我所看,大夫很疼爱太太的样子。对于太太,可以说体贴入微。”
    顾蕾丝护士笑了,笑声有点不太愉快。“太太她的心里有数!”
    “你的意思是就是说,她藉口生病?”我半信半疑地问。    顾蕾丝护士笑着说:“什么都随心所欲的方法,真的如愿以偿了。狡猾的--那种女人多得很。自己的意见要是不受采纳,她就软绵绵地躺下来,瞌着眼皮,佯装很不舒服似的,一副惨兮兮的可怜相。要不然就是来一个河东狮吼--不过,太太是可怜的。偶尔一个晚上睡不着觉,到了第二天早上,脸色苍白,憔悴不堪呢。”
    “不过,是不是真的生病?”我有点诧异地问。    顾蕾丝护士流露出不解的眼色瞥我一眼。然后冷淡地说:“是啊。”说完,冷不防转变了话题。    她问我第一次世界大战当时,我是不是真的旅居于这个史泰尔兹庄。    “是,真的。”
    她降低了声音。“听女说,有人在这里被杀害,是吗?听说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
    “是呀。”
    “而且,那时候你也在这里?”
    “嗯。”
    她有点发抖。“所以说嘛。”
    “所以说……咦?是什么意思?”
    她斜着眼倏地观察我一眼。“诺,就是这里的气氛啊。你没有感到吗?我是感到的,可以说是邪气重重。”
    我无言,思索了一会儿。这个女人刚刚说的话可是事实?杀人……杀气腾腾的杀意,即使在某一个地方发生过,难道会在那里留下痕迹?即使经过漫长岁月,仍然会感到印象那样强烈的痕迹吗?这是讲究迷信的人才说得出来的。难道说,史泰尔兹庄早年发生的命案,至今仍然阴魂不散?杀机在这幢房子,在这院子里徨,渐渐明显起来,终于到了在最后一幕,就要实行的时候了。那样的杀机,至今仍然把大气染得那么浓厚吗?
    顾蕾丝护士忽然开口,把我的思维给打断。“从前,在我住的地方曾经发生过谋杀案。
至今仍然不会忘记的。不只是我,任何人都无法忘记的。被害者是一位病人,我也被传去作证。真的令人发疯。对于年轻的女孩来说,真是令人讨厌的回忆吧。”
    “也许这样,我也有这种感觉,不过……”
    说到这里,波德·卡林顿正好从房子的一角拐弯过来。    他的豁达而明朗的性格,照例令人觉得以把阴森森的影子,和捉摸不定的不安,全给吹得烟消云散了。总而言之,他是一个磊落、健全、健康--散发着快活与通情达理,可敬可爱的有信心的人物。    “早安,海斯亭,早安,护士小姐。太太呢?”
    “早安,威廉先生。太太在研究室旁边的那棵山毛榉树下。”
    “富兰克林是在研究室里面吗?”
    “是的,威廉先生,他跟海斯亭小姐在一起。”
    “那位姑娘也是可怜的,为了那种无聊的工作竟关在里面,糟蹋这样一个美好的早晨!最好是由你提出抗议,海斯亭。”
    顾蕾丝小姐急忙插嘴说:“不,海斯亭小姐她感到满足哪。她既喜欢那种工作,而大夫呢?要是没有海斯亭小节,他就束手无策。”
    “多么没出息的人。我如果有一个像茱蒂丝那样可爱的秘书,我绝对不会老是看那土拨鼠的,我要望着秘书看个够。”
    这个玩笑可能是茱蒂丝所讨厌的,但是却大受顾蕾丝护士欢迎,她捧腹大笑。    “唉唷,威廉先生。可不能这样说,谁都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富兰克林大夫可真的很认真,脑子里只晓得工作。”
    “可是,太太却坐在可以监视先生的地方。她在吃醋吧。”波德·卡林顿爽朗地说。    “一切都被你看穿了,威廉先生!”
    顾蕾丝护士对这种玩笑,可能感到兴致勃勃。    “我要去准备太太要吃的麦片牛奶了。”她无可奈何地说。    顾蕾丝慢步走过去。波德·卡林顿目送她的背影说:“真是美人胚子。连头发和牙齿也那样漂亮。女人风韵十足,老是照顾病人的话,每天可能过得淡然乏味吧。很想让那样的姑娘有个更惬意的生活。”
    “很快可以找到好丈夫的。”我说。    “但愿如此。”
    他长叹了一声,大概是想起了逝世的太太。这个想法忽然掠过我的心头。不一会儿,他说:“我们一道去看看拿顿的公馆如何?”
    “好,愿意奉陪。我先去看看白罗有没有事。”
    白罗用毛毯裹住身体,坐在凉台的椅子上。他劝我一定要去。    “去吧!海斯亭。一定要去看看。听说,房子极尽富丽堂皇,不去看一次……”
    “我也很想去,但不忍心把你丢在这里。”
    “我的忠实朋友!不行,你要跟威廉爷一道去,他是很富吸引力的人!”
    “一流人物。”我诚恳地说。    白罗微笑了。“可不是吗?我认为你和他应该很投机才对。”
                                   Ⅲ
    这一次短程的旅行,我玩得很高兴。    天气晴朗--真是个美好的夏天--而且有幸和波德·卡林顿同路,使我更高兴。    他不但有个人上的吸引力,而且也有丰富的人生经验,见闻颇广,所以,和他交往再也找不到这样优秀的人物。一路上,他说了很多在印度当行政长官那时候的事,以及东非土着的有趣的传说,说来津津有味,使我听得入神,把茱蒂丝的令人担心的问题,和白罗说的意外的秘密所加于我身上的那种深刻的不安,都一股脑儿抛到九霄云外了。    看到他提起白罗的事那时候的态度,使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对于白罗的做人处事,抱很深刻的敬意。现在,白罗虽然病魔在身,但事,波德·卡林顿并不发一声形式上的阿谀。
他认为白罗走过的一生,它的本身便是一种宝贵的报酬,而且在它的回忆之中,照理应该可以发现满足与自豪才对啊!
    “还有,”他说:“我可以打赌,他的头脑还没衰退,还很灵活呢。”
    “正是,你说的对。”我诚恳地说。    “如果有人看他的四肢行动不便,就认定连脑筋也衰老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不能这样说!即使上了年纪,脑筋的功能依然一样,不会迟钝的。如果想在赫丘里·白罗面前图谋杀人,我是不干的,纵令处于现在那种模样的时候。”
    “白罗一定可以查出来的。”我笑着说。    “一点不错,而且,无论如何,”他悲戚地说:“我自认不会顺利。因为我不会计谋,也没有耐心。要说是我真正杀人的话,顶多是一时偶发的。”
    “也许这样的案子,最难抓到凶手。”
    “这就不知道了。要是我的话,怕是到处都是线索哪。还好,我不至于有犯罪的倾向。
如果我有想要杀的人,那大概是会恐吓人的家伙。这种人可以说是顶风臭四十里。我很早就认为那些专事恐吓别人的家伙是该杀的。你的见解呢?”
    我表示对他的见解有某种程度的共鸣。    不久,一位年轻的工程师出来打招呼,我们藉这个机会,参观公馆的改建工程。    拿顿的这个公馆,是都德王朝时代的建物,厢的部份事后来增建的。大概是在一八四○年,或在那个时代左右,设备了两套旧式的浴室以来,既没有改为现代化,也没有改变它的外观。据波德·卡林顿说,他的伯父很不喜欢与人来往,在这片广大的公馆一角过着像隐士般的生活。纵令这样,对于波德·卡林顿和他的弟弟却另眼看待,小学的时候,在岳赖特爵爷的隐士倾向越发明显为止之前,他都是在这里度过假期的。    岳赖特爵爷一辈子过着独身生活,只花用了庞大的收入之十分之一,所以,在他死后,虽然缴了遗产税,波德·卡林顿仍然获得庞大的财产。    “不过,我是孤伶伶的。”他唉声叹气地说。    我默默无言。因为太不幸的身世,使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我对他的同情。我也是孤独的人。自从仙蒂拉先我而死,我以自己也死了一半的心情生活过来的。    片刻之后,我有点结巴的,透露了心情的一部份。“嗯,我明白了,海斯亭,可是,你有我所缺乏的东西。”
    年轻的妻,富于吸引力,也有教养,但是,她的身体却流着被人诅咒的血!她的每一个亲人都不例外地因酗酒而丧命,而连她也成了同一诅咒的牺牲者。结婚不到一年,她输给诱惑,死于酒精中毒。波德·卡林顿并不责备妻子。因为他明白她无法抗拒遗传的威力。    妻子死后,他决定要过着孑然一身的生活。受到惨痛的经验打击之馀,使他下定决心不再考虑结婚。    “光棍比较轻松。”他淡淡地说。    “是的,或许会有这样的心情--无论如何,在刚开始的时候。”
    “一切都那样痛苦,未老先衰,而性情也变得那样乖僻。”把短短的沈默夹在中间,他继续说:“当然啦,我的决心也曾经动摇过,想再结婚,可是对象那个女人还很年轻,认为要使她被失去了人生的希望的男人束缚一生,觉得任性了一点。我们的年龄相差很多,她还是一个小孩子,非常可爱的一尘不染的女人。”
    他忽然停顿了一下,摇着头。“那不是全凭对方的感情而定的吗?”
    “我也不太清楚,海斯亭。我不认为是这样。她好像对我有好感。可是,无论怎么说,她太年轻了。我一辈子不会忘记我们最后分手那时候的情景。她把头稍微歪一歪,脸上流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用可爱的手……”
    他把话中断。听他说话时,眼前不由得浮上彷佛曾经见过的情景,但是无从知道那是为什么。    由于感情之激动而变得嘶哑的波德·卡林顿的声音,忽然闯进我的思维里面来。    “我真傻,像我这种把难得的机会错过的人都是傻瓜。无论如何,我拥有豪华的公馆,却连一位能坐在餐桌上座的高贵大方的夫人都没有哪。”
    我被他的有点落伍的说法,感到某种吸引力。我的心头泛现古老时代的吸引力与漾出于心胸的宽裕的光景。    “那个女的,现在怎么样呢?”
    “结婚了,”他轻松地避开。“反正,海斯亭,我已经习惯于光棍生活了。也学会了过着快乐的生活。请你看看这个院子,我虽然没有好好地整理,但还好,还很漂亮。”
    我们在公馆到处参观。举目所及,使我叹为观止。的确是富丽堂皇的公馆,难怪波德·卡林顿以此自豪。他熟识邻居,也熟识这地方的大部分的人,虽说这里增加了许多新的脸孔。    他和赖特雷尔上校是老朋友,他以亲人的口吻寄望于史泰尔兹庄的生意有鸿大展之一天。    “赖特雷尔这个老头子,最近没有钱,惨兮兮的。他很善良,是一个标准军人,也是射击高手。我曾经有一次和他在非洲做狩猎旅行。那时候是一个美好的时代!当然,当时赖特雷尔已经有家庭了,可庆幸的是他的太太没有跟他一起来。他太太虽然漂亮,但是个性倔强,看一个大男人在女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实在笑话。想当年的赖特雷尔上校,威风凛凛,够使他的部下们发抖呢。是一个严肃的军人精神之灵魂!曾几何时,现在却受到老婆欺压,在她的雌威大发之下,畏首畏尾!不过这也难怪,那个女人口无遮拦,讽刺起来可泼辣得很呢。话虽这样说,但绝对不是傻瓜。我想,除了那位太太外,再没有人有经营那家公寓的能力呢。因为赖特雷尔不是做生意的料子……相反地,太太却是一个精明透顶的女人!”
    “总之,是个很健谈的女人。”
    波德·卡林顿露出一副俏皮的脸。“我知道啊,满嘴温和的。咦?你有没有和赖特雷尔伉俪玩过桥牌?”
    我怀着某种感情,答覆他曾经玩过。    “我一向避免和女人玩桥牌。”波德·卡林顿说:“你也学我这样比较好,我不会骗你。”
    我告诉他我抵达史泰尔兹庄那天晚上,曾和诺顿到了无以自容那种心境的滋味。    “就是嘛。窘得令人不知道要把眼睛放到哪里才对!”波德·卡林顿继续地说:“诺顿这个人很善良。他很喜欢小鸟,也时常找小鸟看。但是却不想开枪。真是个怪人!好像全然不关心运动的样子。我曾经告诉他说,他错过了很大的消遣。不过,我真不懂,在寒冷的树林漫步,手拿着望远镜看小鸟的趣味,究竟好在什么地方呢?”
    但是,我们作梦也没想到诺顿的嗜好,在后来发生的案件中,竟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第八章           
                                   Ⅰ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是带着一种等待有什么事情发生的不安,那种内心空虚的日子。    或许可以说是实际上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尽管这样,仍然可以听到一、二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奇怪的对话,也收到来自外面的与史泰尔兹庄的房客们有关的情报。这些资料已累积相当多了,所以,要是能把它适当地加以整理,或许有助于掌握线索。    惭愧得很,我常不慎地错过掌握线索的机会,而白罗总是严词指责我。    我对白罗顽强地不揭开秘密这一点,也不知道已经表示过多少次不满。我说他太任性,太自顾自己的方便。根据情报导出正式结论这一点,我比较笨,而他比较机敏,虽说有这个差异,但是我们却握有相同的情报啊。    白罗令人着急地摇着手。“你说对了。的确不公平!但是,这不是运动!也不是竞赛!请你把这件事情放在脑子里,不再去想它吧。这不是竞赛--不是竞技。你为了要查出X的庐山真面目,竟不惜胡思乱猜。我之叫你来,可不是这个目的。请你不必为这件事伤脑筋。
不错,我知道如何解答你所提的问题,但是也有我所不知道而绝对非知道不可的事。“谁会被杀害……是不是最近?”喂,这不是你的猜谜游戏的题目。而是要救一个人免其一死的题目。”
    我一怔。“是呀,我也曾经从你的嘴听到含有那种意思的话。可是,依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么,你已经在这里摸到了头脑了。”
    “是知道了,就当作知道吧--不,已经知道了。”
    “好极了!那么,海斯亭,你不能教我,是谁会被杀?”
    我望着他发呆。“你这样说,可是我却推测不出来啊。”
    “那你就要推测出来呀!你来这里干什么的?”
    “我总是这样响……”我一面响起曾经想过的事,一面说:“被害者与X之间必定有关连才对,只要你告诉我谁是X……”
    “我不是说过这正是X的高明的手法?X与杀人之间没有关连。这是千真万确的。”白罗用力摇着头说。    “你的意思是说,关连是给隐藏起来了?”
    “因为隐藏得非常巧妙,所以,你和我才查不出来。”
    “但是,只要调查X的过去,一定……”
    “不,不行。已经来不及了。凶杀案说不定现在就要发生的呀。”
    “住在这里的某一个人身上。”
    “发生住在这里的某一个人身上呀。”
    “你真得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是以什么方法?”
    “啊!要是知道的话,我还会逼着你赶快把它查出来吗?”
    “你是先假设有X这个人物存在,然后才进行你的推理吧?”
    我说话的口气带有一点点怀疑。自从四肢不能随意行动以来,已丧失了自制心的白罗,终于光火了。    “唉唷,真是的,要说多少遍你才能了解?假如有一群战地记者蜂拥到了欧洲某地来,你会怎么想?那是战争呀!如果说有世界各地的医师在某城集会,你会怎么想呢?那是说明这里就要开医师大会呀!有秃鹰飞翔的地方,显示有人进行殊死决斗。有追赶野兽的人团团转得狩猎场,正举行打猎会。有人突然停下来,很快地脱去上衣,跃入海中,那是救溺行为。    “若有一个打扮得很整齐的中年女士从篱笆窥探的话,可以推测必有某种不可告人的光景就在那里展开!”
    我把白罗所举的例推敲了片刻,终于采取第一个例子。“话虽然这样说,但看到一名战地记者来,也不一定是就要打仗啊!”
    “当然。看到一只燕子,总不能说夏天就到了。可是,海斯亭,要是有一名杀人凶手来了,那就一定会发生凶杀案哪。”
    果然如此,这不能否定。但是,白罗可能没有想到,纵令是杀人凶手,我以为绝不会一年到头都是干的杀人勾当啊。也许X之目的不在于杀人,而只不过是到史泰尔兹庄来度假罢了。可是,白罗正在非常兴奋,所以,只好打消提出这个见解的念头。于是,我只说情势好像绝望似的。与其安详地等待,不如……
    “然而,只是袖手旁观?”白罗接受了我的话。“朋友,你绝对不可以采取像第一次世界大战那时候阿斯吉士首相所采取的态度呀。我们很难说一定会成功。为什么呢?或许我前面已经说过,要是凶手杀人的决定是那么坚定的话,我们就不容易将计就计了。不过,至少可以试试看。现在假定有个桥牌的试题吧,海斯亭。假设你可以看到所有的牌吧。剩下来的课题,只有预测胜负的结果呀!”
    “不行!”我摇着头说:“白罗,我全然猜不出来。只要知道X是谁……”
    白罗又大发雷霆。因为声音大得怕人,卡狄斯从隔壁房间带着惶恐的神色跑过来。白罗挥手叫他退下,然后稍微恢复自制心,继续地说:“喂,海斯亭,我看你应该不那么傻才对,但是却那样傻里傻气的。我交给你看的五桩谋杀案,你大概已经研究过了吧。我认为你虽然不知道X是谁,但是可能已经知道X的行凶手法了。”
    “你说对了。”
    “当然,你是知道的。你的弱点只是懒得动动脑筋。你很喜爱比赛和猜谜。可是却不喜欢动脑筋。X的手法一定有共同的要素,那是什么呢?这就是说,在凶手杀人的当儿,那桩凶案竟连一样东西都没有缺少啊。也就是说其犯罪既有动机,而且也有行凶的机会,也有手段,甚至,比什么都重要的是,竟已准备好了应该坐在被告席上的凶犯呢。”
    我很快地了解这个要点,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发觉到这个要点呢?到这时候我才领悟我是多么笨的。    “既然这样,只要找出具备这一个条件的人物,也就是说找出有成为被害者可能性的人物就行了。”白罗叹了一声,靠到椅背。“哎呀呀!累死了。请你叫卡狄斯来吧。这样,你大概了解你的任务了吧。你能动,能到处跑,可以盯梢、搭讪,明查暗访,俨然一名间谍。”(我正要提出抗议,但又打消念头。因为这已是沾了手汗的议论啊)“既然可以偷听别人所说的话,而且你的膝盖也可以弯下去,也可以蹲下来窥探一下钥匙洞……”
    “要从钥匙洞窥探,我才不干!”我光火地说。    白罗闭起眼睛。“那很好,那你就不要窥探钥匙孔吧。你最好保持英国绅士的风度。就在这段时间,有人会被杀害,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英国人比什么都重视名誉。你的名誉比一条人命更重要!得了!我懂了。”
    “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白罗……”
    白罗没精打彩地说:“请你替我叫卡狄斯来。你就出去吧。你是个石头,是个无法挽救的大笨牛!如果另有可以把这件事委以重任的人就好了,不过,反正只要忍受你,和你的公平竞争的精神干下去,再没有好办法了。因为你没有灰色脑细胞,不能强迫你使用它,所以,至少希望你在名誉心所容许之下,使用眼睛、耳朵和鼻子。”
                                   Ⅱ
    第二天,我下定决心,提出了直到现在仍酝酿于脑海里的想法。但稍有一点不安心,因为我无法推测白罗将有什么样的反应。    “我一直想告诉你,白罗,我的确不是能干的人。你说我是个蠢货,不过,在某种意义,不能说完全说错。而且,自从仙蒂拉先我而去以来,已经只剩下半个人呢。”
    我无法继续说下去。白罗表示同情,但声音并不和气。    我继续地说:“可是,这里有一个也许能够协助我们的人物。他一定具备你需求的一切条件。无论头脑、想像力、足智多谋等等,一切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既果断,而且经验也丰富。我说的是波德·卡林顿。他正是我们所需要的人。白罗,我们要把一切秘密告诉他。”
    白罗睁开闭着的眼睛,以一切免谈的口气说:“不行!”
    “为什么呢?你大概无法否定他的聪明吧。他的聪明我是望尘莫及的。”
    “如果只是把秘密向他吐露……”白罗挖苦地说:“那是没问题的。可是,你决不可以有那种念头,海斯亭。我们不是有言在先,不把秘密告诉任何人的吗?要注意,这件事一切必须守口如瓶。”
    “我明白了,既然你这样说我得听从。不过,波得.卡林顿他……”
    “又是波德·卡林顿,你为什么老是相信波德·卡林顿呢?他何许人?只不过是个喜欢摆架子,喜欢让人称呼“阁下”的家伙罢了。不错,他有某种机智和圆滑,但并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物。那位波德·卡林顿会把同样的事反覆地说来说去,把曾经听过一次的话再说给人听。这样还算好,因为他的记忆力真差,所以往往把从某甲听来的话,再说给某甲听哪!你说他的才能非凡?废话。他只不过是个游手好闲之辈,饶舌,总而言之,是个虚有其表的家伙!”
    经他一提,我倒真的想起来了。    的确,波德·卡林顿的记忆力不能说很好。最现实的是他曾经丢丑,使白罗发了很大的脾气。白罗曾经说过他在比利时当警察那时候的事,但是才过了二、三天后,当我们几个人聚在院子里时,波德·卡林顿竟厚着脸皮,再把同样的事说给白罗听呢。而且,他还有声有色地事先声明:“这是从巴黎警察局长那里听来的。”
    现在想起来,那件事还成为心里的芥蒂啊!
    你不惹他,他不犯你,最好敬而远之,以免触到楣头。我不再说什么,退出房间。                                   Ⅲ我下了楼梯到院子里来,附近没有一个人影。我穿过树林,登上蔓草丛生的小岗上,到了已经破损不堪的凉亭。于是在那里坐下来,点燃了烟斗,我开始慢慢地推测问题。    在史泰尔兹庄房客之中,有否要杀某一个人的动机明显的人物?或可以认为有动机的人物?
    除了在玩桥牌时,我认为对太太启起战端也没有人见怪,但却连这也不敢惹的赖特雷尔上校之外,我最初想不出谁来。    糟糕的是我不大清楚房客们的状况。譬如说,诺顿或柯露小姐,我所知道的究竟几许?所谓杀人动机,通常指的是什么呢?是金钱?在这些房客之中,最有钱的恐怕只有波德·卡林顿一个人。假如他死了,该由谁来继承遗产呢?是不是目前住在这里的其中某一个人?这样想也许错了,但是这一个问题好像有深入查证的价值。譬如说,也许是指定富兰克林为法定管理人,留给他充研究之用的财产吧。果真如此的话,和他曾经说过的十个中八个应该抹消掉,那种有点不分是非的谬论相印证,那么,那位红头发的医师,倒有非常不利的证据了。也可以想,或者是诺顿或柯露小姐是波德·卡林顿的远亲,自动地可以继承遗产。这种话可有点牵强,但并非不可能。老朋有的赖特雷尔上校是不是也可以蒙波德·卡林顿遗书之恩惠?从金钱方面所能设想的可能性,到此好像已经没有材料了。我把见解转变到更罗曼蒂克的可能性那方面。首先是富兰克林伉俪。富兰克林太太是病人。可不可以推测有人在暗中一点点地施毒,使她慢性中毒而死?于是,如果她死了,下手的是不是丈夫呢?他是医生,很明显地,既有机会,也有手段。那么,动机呢?茱蒂丝是否有关联的一念忽然掠过脑际,使我不愉快,感到不安。我有充分相信的理由可以说,他们的关系仅止于工作而已,但是,社会上相信他们吗?富于人情味的警察会相信吗?茱蒂丝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以迷人的秘书或助手成为犯罪动机之例,多得不胜枚举。一想到这里,我的心情不由得暗淡了。    其次,我想到阿拉顿来。是否有非把阿拉顿杀死不可的理由吗?反正,既然要发生谋杀案啊,但愿阿拉顿是被害者!要杀这个人的动机,俯拾皆是。柯露小姐虽然已经不年轻,但是还很漂亮。虽然缺乏足以采信的证据,但是假设她与阿拉顿,曾经是亲密的一对,那么,也可以想像她因嫉妒而有行凶的可能。不但这样,万一阿拉顿是X……
    我不耐烦地摇头。这样做只有兜着圈子而已。这时候,从下方传来踏着碎石的声音,我的注意力就被那边吸引住。那是富兰克林,他把双手插在口袋,身体向前倾,朝向房子那边急步赶过去。看来没精打彩的样子。看他这种处于无防备状态,使我为他那副乍看像个不幸的模样而受到感动。    因为我只顾注意富兰克林那边,所以听不到更接近的脚步声。我被柯露小姐叫了一声,吓了一跳,把头偏过去。    “没有听到你来的声音。”我很快地站起来向她解释。    柯露小姐环顾着凉亭。    “宛如维多利亚时代一模一样嘛!”
    “是吗?你看到处都是蜘蛛网。请坐。让我把那上面的灰尘干净。”
    要更加了解房客之一的机会来了。我一面着蜘蛛网,一面偷偷观察柯露小姐。    年龄大约三十至四十岁之间,有点憔悴,端正的侧脸,一双漂亮的眼睛。总觉得有点像是保守,警戒心也很重的样子。我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是不是过去曾负心灵上的创伤,结果使她很深刻地不信任人生?于是,我想,有更深一层的了解伊丽莎白·柯露其人其事之必要。    “请坐。”我最后再用手帕了一次。“对不起,这种地方,请你原谅。”
    “谢谢你。”她微笑着,坐下来。我也坐在旁边。椅子咿哑地发出了一声不吉的哀鸣,但没有大碍。    “刚才我到这里时,你正在想些什么呢?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我正好望着富兰克林博士。”
    “望着他?”
    似乎没有不能在这里把刚才酝酿于心头的事说出来的理由。    “我觉得他像是个不幸的人。”
    “不错,是个不幸的人。你应该有所感觉才对。”柯露小姐慢慢地说。    我想,我的脸上可能流露出出乎意料之外的神色。我有点结结巴巴地说:“不,我没有感觉。我以为博士专心致志于他的事业。”
    “正是如此。”
    “你说,那就是所谓不幸吗?我认为没有比这更幸福的。”
    “是啊,我也不是评他的是非,不过如果不能认为那是自己的事业,那么,就可以说是不幸了。也就是说,要是无法尽量发挥自己的潜力的话……”
    我有一点困惑,望着她的脸。她继续地说:“去年秋天,富兰克林大夫曾经收到邀请他赴非洲继续研究的提议。你也知道,大夫对于工作非常热心,目前,在热带医学的领域,有辉煌的成就。”
    “结果,他没有去吗?”
    “是的,太太反对了。因为太太的健康状态既无法适应非洲的气候,而且,她也不愿留在这里。尤其是如果富兰克林去非洲,她是非节俭度日不可,所以,也就更加反对了。因为非洲之行的津贴并不多哪。”
    “原来如此。”我说。我停顿一下,然后慢慢继续地说:“博士可能考虑太太的健康状态,不忍心把她留下来吧。”
    “你很清楚太太的健康状态吗?海斯亭上尉。”
    “我吗?我也……不过总是病人不会错吧。”
    “她以生病为乐呢。”柯露小姐带点讽刺地说。我半信半疑地望着她。我很快地了解,她的同情一切寄于富兰克林医师。    “女士们大概……我的意思就是说,身体孱弱的女士,都动辄趋于任性的吧?”
    “是的,病人,尤其是久病不愈的病人,往往有变得很任性的倾向,但是我们可不能因而责难,因为要这样才比较舒服呢。”
    “你的意思可不是说,富兰克林太太的病况其实并不很严重?”
    “我不敢这样说,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而已。不过,她似乎一切都能如愿以偿的样子。”
    我默想片刻。柯露小姐对于富兰克林夫妇的家庭生活之情形了如指掌。好奇心驱使我问她:“你好像对富兰克林博士有深刻的认识?”
    她摇头说:“不,不如你所说。在未搬到这里之前,我只是见过一、二次面而已。”
    “不过,博士曾经吐露过自己的事吧?”
    她摇着头。“不,我刚才所说的话,都是从令媛茱蒂丝听来的。”
    原来这样,茱蒂丝除了我之外,对什么人都说的,想到这里,我有点痛心。    柯露小姐继序地说:“茱蒂丝对大夫特别忠实,为了大夫,她是什么都肯干的。在她责难富兰克林太太如何任性时,可真厉害呢。”
    “你也认为她是任性吗?”
    “是的,不过我了解她的想法。因为我了解病人的心情。同时我也了解大夫为什么宽容太太的心情哪。当然,茱蒂丝希望太太住到医院去,好让大夫专心于工作的。令媛对科学研究已经是走火入魔了。”
    “还不是。”我有点苦闷地说:“这一点常令我头痛。如果说那不能认为自然,那么,她能够谅解吗?如果她能更像个人,更懂得如何享乐就好了。寻求享乐,偶尔和一、两个理想的青年谈谈恋爱都无所谓的。好歹,要是不趁年轻尽情玩乐……,别老是盯着试管。这不是自然的现象。我们在年轻的时候,也过得很快乐,谈恋爱……什么的,各享各人的人生。
你就可以了解这一点的。”
    一瞬间,沉默降临了。可是,柯露小解却立刻冷淡地说:“这就不是我所知道的。”
    经她一说我忽然一怔。我竟无意地以她和我是同一年代的心情来谈论的,可是,她小我十岁以上,发觉自己竟然把那愚笨的话给溜出了嘴。    我向她道了歉。她打断我了我牛头不对马嘴的措词。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请你不必道歉,我只是说老实话。不是我所知道的。我并没有你所说的“年轻”呢,也没有“享乐”过。”
    对于她的悲切的声音,和愤怒,我无言以对。然后很难为情的,诚心地说:“令人同情。”
    柯露小姐微笑着说:“不要紧,没什么。请你不要难为情。我们谈别的事吧。”
    “可以谈谈其他房客的事吗?”我依照她的意思,改变了话题。“要不是大家都说陌生的话。”
    “我早就认识赖特雷尔上校伉俪了。上校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我很同情他,竟到了非经营这种公寓的地步。你看他太太虽然那样,却也有意想不到的优点。因为过去一向刻苦耐劳节节俭俭过来的,所以,才使她养成了刚愎自用的个性哪。这也难怪,一年到头所想的尽是钱,到后来难免变成那样的。不过,我不喜欢她的饶舌。”
    “我想请教你有关诺顿的事。”
    “没什么好谈的。他是个很温和的人,内向,脑筋笨了一点。从小就身体孱弱,一直和他那位严谨而愚笨的妈妈相依为命。据说她很任性地把儿子管束得很严。她已经于二、三年前去世了。诺顿先生很喜欢小鸟啦、花啦这一类的东西,心地很善良。他喜欢看些东西。”
    “你的意思是说用望远镜?”
    柯露小姐微笑着说:“我并不是照字面上的意义说。也就是说,他是观察入微的人士。
这是像他那样温和的人时常可以见到的样子。既不任性,待人也富于同情心。不过却是个没出息的人,这样你是不是能够了解。”
    我点头答道:“是的,可以了解。”
    伊丽莎白·柯露忽然转变了话题,但是这一次,声音仍然含有深刻的悲痛。“所以说,这家公寓才笼罩了阴沉沉的气氛呢。一个落魄而有身份的人所经营的高级客栈。聚在这里的人,尽是些落伍的人,既未达到目的,也没有会达到的希望……在人生的道路上潦倒得一筹莫展,破灭的人;精疲力尽,已失去希望的人。”
    声音渐渐由细而消失。深切的悲愁由小而大,渐渐在我的心坎里扩大,扩大。或许她说的是真实!县在聚集于这家客栈的我们,不全是刚刚迎接了人生之黄昏吗?灰色的头,灰色的心,灰色的梦,连我本身也置身于悲愁与孤独之间,而身边的女人,也备尝了苦恼与幻灭过来的呵。满怀热情的远大抱负受到挫折与阻挠的富兰克林博士,病魔缠身的他的太太。到处跑跑尽是观察着鸟儿的温和的诺顿。连白罗,连那位曾经被辉煌的光荣裹身的白罗,现在也变成抱怨着老衰的起居行动都不能自由的老朽了。    与从前我第一次访问史泰尔兹庄时相比,一切改变得多么大啊。一想到这里,我再也无法忍受了,苦涩与爱惜变成低沉的叫喊声。    柯露小姐很快地说:“怎么样了?”
    “不,没什么。只因今非昔比,使我触景伤情……在很早以前,我曾经来过这里,那是我年轻的时候。此刻,我正在怀古。”
    “明白了。那时候这个房子充满快乐,是吗?大夥儿都过着很快乐的生活吧?”
    奇怪得很,自己所想像中的事,有时候觉得它就在万花筒里面摇滚折腾似的。现在的我就是这样。往事和所追忆的一些琐事,令人眼花撩乱。而才想到这里,刚才的花纹,又回到原来的花纹了。    直到现在的我,所怀念、所哀惜的是做为过去的过去,而不是现实的过去。这是因为即使现在,已成为遥远的昔日的当时,幸福依然未曾降临史泰尔兹庄的缘故。我抛弃感伤,回想起真实的往事。我的朋友约翰和他的太太也都不幸的,为被压迫的生活这个担子而焦虑不安。劳伦斯.卡雍狄修神沉于忧郁。馨西亚由于闲着无事,在她的蓬勃朝气蒙上了一层阴影。殷格尔索普和一位富翁的千金结婚,但是他的目的在于太太的金钱。是啊,连一个幸福的人都没有。而现在也是一样。这里没有幸福的,史泰尔兹庄并不是幸福会光临之处啊。    “我正在沉缅于一种错误的感伤。这里不是吉祥之家,现在仍然一样。住在这里的人都不幸福哪。”
    “没有这回事,令媛呢?”
    “茱蒂丝也不幸福。”
    我这样说,但忽然觉得一定这样。是的,茱蒂丝并不幸福!
    “波德·卡林顿曾经说……”我说:“他很孤独。但是我认为他还是过得很快乐,他拥有那座公馆,还有……”
    柯露小姐尖锐地说:“是的,话虽然这样说,但是威廉爵爷却可以另当别论。他和我们不一样,他本来就不是在这种地方生活的人士。他应该属于另一个世界,也就是成功与自主的世界。他的人生是成功的,连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和我们这些创伤的人可不相同呢。”
    她的措词竟那样奇怪,我望着她。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刚才为什么使用“创伤”这句话?”
    “本来就是嘛。”她忽然加强了声调说:“至少,我是一个心灵创伤的人。”
    “嗯。”我温和地说:“我知道你是很不幸的。”
    柯露小姐慢慢地说:“你可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吧?”
    “我知道你的名字……”
    “柯露不是我的真实姓名--这是我妈妈的姓,后来才……”
    “后来?”
    “我的本名叫做李芝费特。”
    片刻之间,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立刻想起来。    “马煦.李芝费特?”
    她点了头。    “你已明白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爸爸是一个体弱多病,性情粗暴的人。他不准我们几个孩子想受一般人一样的生活。也不让我们邀朋友到家里来玩。连零用钱也不给。
我们过得像是囚犯似的生活。”
    她停顿了一下。她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眼睛,黯然地瞪大。    “于是……我姐姐……我姐姐就……”
    “不必再说下去了。可能很难受吧。那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不必告诉我。”
    “可是,你不明白,你绝对不明白的。就是玛嘉丽的事。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当然,我姐姐向警察自首招供了。可是,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相信!她的供述并不是事实,没有这一回事,我觉得没有发生过如姐姐所自白的事实。”
    “你是说……”我迟疑了一下。“和事实不合的话,那么……”
    她把我的话打断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玛嘉丽的事。不像是玛嘉丽所做得出来的。那不是玛嘉丽所干的呀!”
    “你说的对,那不是玛嘉丽所干的!”
    这句话虽然已经说到嘴唇快要溜出来了,但我又把它收回去。    要说这句话的时机,为时尚早。--            第九章           
    那一天,差不多是六点左右吧,赖特雷尔上校抄小路朝这边走过来,带着散弹喷枪,手里提着两只鸽子。    当我和他打招呼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意外地竟在这里。    “唉唷,二位在这里吗?那个凉亭很危险,快要塌下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倒下来哪。会掉到头顶上啊,伊丽莎白,你会满身都是灰尘。”
    “哦,不要紧,海斯亭上尉怕我衣服弄脏,已经牺牲了他的手帕了。”
    上校不由得嘟喃着:“真的吗?那没关系。”
    他抽着烟斗,不动地站在那里。我们站起来走近他的身边。    今晚的上校好像另有心事。但依然把心情转变过来,开口说:“我刚刚去打鸽子,大有收获。”
    “听说,你的射击技术是顶呱呱的。”
    “咦?你是听谁说的?啊,可能是波德·卡林顿吧。那是很早以前的事。现在不行了,岁月不饶人啊。”
    “视力不行了吧?”
    “赖特雷尔上校立刻否定。“说什么无聊,别看我视力依然不变。当然啦,要看书时,非戴眼镜不可。但是看远距离那边时,一点都没有减退。”
    他稍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是的,尚未减退。问题是……”
    他的声音渐渐变低,终于变成像恍惚状态那样的嘟哝。    柯露小姐一面环顾左右,一面说:“多美丽的黄昏。”
    诚如柯露小姐所说,太阳正在西沈,金光闪闪,把每一棵树的绿色衬托得更深,更浓,发挥灿烂的效果。那是一个平静,平稳而令人置身于遥远的热带各国,那样的英国式的黄昏。我照这样说出我的感想。    赖特雷尔上校热情地赞同。    “的确是的,我经常想念这样的黄昏。那是我在印度那时候的事。一看到这种黄昏,总是令人期待退役后,可以过得优哉游哉的日子呢。”
    我点头。上校继续说他的话,但是这一次声调已经变了。“对,等到回国,稳定下来……可是,事事却无法如愿以偿……真的。”
    上校这种感慨,可能发自内心,经营高级客栈,被一天到晚唠唠叨叨,怨言猛烈的老婆拍着屁股团团转,一面又须为收支能够平衡而烦恼的自己的模样,上校可能并没有把它描于心头吧。    我们漫步走向房子那边去。诺顿与波德·卡林顿在凉台上。上校和我加入他们的伙伴,柯露小姐和我们分手进入房子里面。    我们在那里闲谈。赖特雷尔上校的心情可能豁然开朗了。他说了一两句笑话,比平常更明朗,那样圆滑地。    “今天好热,”诺顿说:“口渴了。”
    “各位,喝一杯怎么样?今天我请客。”上校兴高采烈地说。    我们道了谢,答应让他请客。上校起身进入里面。    我们所坐的凉台之一角位于餐厅临窗的外侧,窗户打开着。    可以听到上校在屋子里面开窗的声音,接着是塞紧塞子的声音。    就在这一刹那忽然听到赖特雷尔太太未曾有过的尖声高叫。    “乔治,你在干什么?”
    上校的声音很低,几乎无法听到。只听到“外头的各位”与“饮料”的呢喃似的声音。    尖锐、着急的声音爆发似的变成愤怒。“不行,乔治。你打算怎么样?请各位喝酒,这个生意到底怎么做下去?如果要在这里喝酒,须规规矩矩地付钱。你虽然不是做生意的料子,但是我可不同哪。要是没有我在,这个家可能明天就会破产了。你这个人真是像个小孩子似的,老是找麻烦嘛。真的像个小孩,连一丁点辨别力都没有。把那个瓶子给我,说给我就给我!”
    又听到正在拼命抗议的低沈的声音。    赖特雷尔太太咆哮似的回答。“他们要怎么样想,我都不管,这个瓶子我要放回橱柜,从这里上锁。”
    听到钥匙在钥匙洞转动的声音。    “这样就行了。”
    这一次可以听到上校比刚才清晰的声音。“不必这样绝吧,狄姬。不准你这样做。”
    “不准?我到想知道你算是老几?你认为是谁在掌管这个生意的?是我呀!你怎么可以忘了。”
    听到小小的衣服摩擦声,赖特雷尔太太似乎走出房间。    片刻,赖特雷尔上校再回到凉台来。在这片刻之间,好像更老,气力也更衰弱的模样。    这时候没有一个不对他寄予深厚的同情,索性把赖特雷尔太太给杀掉的念头。    “非常抱歉,”上校以生硬、不自然的声音说:“威士忌好像已经没有了。”
    他一定发觉刚才的一段话应该被我们听到才对的。即使没有发觉,可能已从我们的态度立刻觉察到了。我们都有无以自容的心情。诺顿已失去风度,首先很快地说,其实并不想喝的,因为晚饭时间很快就到,然后努力地改变话题,谈起毫无相干的事来。我从来没有这么难堪过,使得我感到头昏沈沈的。这时候唯一能够收拾残局的人物波德·卡林顿,因为诺顿喋喋讲个不休,没有机会插上一嘴。    我在眼角看到戴好院子工作用手套,手持除草机的类特雷尔太太向小路那边走过去。虽然很能干,但那时候的我,已对她感到讨厌了。无论谁,应该都没有侮辱他人的权利啊。    诺顿依然说得很热心。从鸽子开始,话题转移到小学生那时候,看到兔子被杀的情形而感到心情不好,被大家所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话题转到雷鸟的猎场的事,以及追赶野兽的人中了流弹等发生于苏格兰的事故,说了些不得要领的冗长的故事。然后话题又转到打猎时的各种意外事故,但终于被波德·卡林顿清清嗓门,开口说话。    “从前,我有一个勤务兵,曾经干了很有趣的事。他是爱尔兰人。有一天他请假回到爱尔兰去。他回来时我问他假期是否愉快。他说:
    “是的,阁下,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的假期!”
    “那很好。”我这样说,但是看到他很激动,使我有点意外。    “是非常惬意的假期!因为,我开枪射杀哥哥。”
    “什么?你射杀了你哥哥!”
    “正是。我在数年前就想把他干掉。那一天我登上都柏林的家里的屋顶,正巧我哥哥从道路向这边走过来,而且我手里拿着来福枪。不是我自夸,我很准。像打小鸟一样,一枪就给打中了。啊--那时候真是心荡神驰。我是一辈子忘不了的!””
    波德·卡林顿非常健谈,添油加酱尽情畅谈,所以大家都捧腹大笑,心情也轻松了。他站起来,说要在晚饭之前冲凉便走出去,诺顿很像受了感动似的,开口道破了我们的心情。    “真是好男儿。”
    我一点头,赖特雷尔也随声附和说:“嗯,是好人。”
    “听说他做什么事,到处一帆风顺。诺顿说:“他所经手的事,没有一样是不成功的。
脑筋好,也有判断力……知行合一。像那种人,才是真正的成功。”
    赖特雷尔慢慢地说:“的确有这种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成功。从来没有失败过。有些人,总是独占着幸运。”
    诺顿急忙地摇头。    “不,不是这样,上校。那不是运气。”然后引用有意义的一句:““若是,则罪恶不在于吾人之命运,乃是在于吾人本身矣!布鲁达斯。””
    “大概这样。”赖特雷尔说。    “总而言之,既然已继承了拿顿的豪华公馆了,应该可以说是幸运才对。可是,他非结婚不可,孑然一身住在那样大的公馆,可能寂寞了一点吧。”我急忙插上了一嘴。    诺顿笑了。“结婚,成家立业,然后,受妻欺压……”
    只好可以说全然说得不是时候。这是任何人都会说的。可是因时、地之不同,有时候成为不必说的,这一点,诺顿在开口时已经觉察到了。他结结巴巴,牛头不对马嘴地想以其他的话瞒过去。但是,结果还是生硬地把话给中断。因而使事态更加严重。    他和我同时开始这样说。我就黄昏的阳光,陈述愚蠢的感想。诺顿则提议晚饭后玩玩桥牌。    赖特雷尔上校一点都不理会我们说些什么。他以奇妙、无表情的话说:“不,波德·卡林顿绝不会被老婆欺压的。他不是受了欺压仍然忍气吞声的人。那种男人不会的,他是个堂堂男子汉!”
    真是多么尴尬啊。诺顿又开始谈起桥牌来。就在说话的时候,一只很大的鸽子飞过头顶上,停在离这里不远的树枝上。    赖特雷尔上校拿起了枪。    “我也把这个干掉!”
    可是,他还未及瞄准,那只鸽子已飞到很不好打到的树丛里面去。    就在这一刹那,上校的注意力集中于在离这里远一点的斜面蠕动的物体。    “他妈的,兔子正在啃着果树的树皮。我本来想用铁丝把那里围起来的。”
    他端起枪瞄准,扣了扳机。于是,一看……
    听到女人哀叫的一声。那声音渐渐便系,变成怕人的声音。    枪从上校的手滑下来,全身瘫痪无力,他咬紧了嘴唇。    “这是怎么一回事?那是狄姬呀!”
    就在这个时候,我已经跑到草坪上。诺顿也跟在后面赶来。我到了现场,蹲下来。那是赖特雷尔太太。她正蹲在那里,把支撑用的棒子系在果树的小树苗。那里长了相等身高的草,使上校无法很清晰地看到她的身子,可能只知道有什么在草丛里面移动而已。想必黄昏的阳光也成为错失的原因。赖特雷尔太太被打中了肩部,鲜血从那里流出来。    我弯下身验伤,抬头望了诺顿。诺顿靠在树干,脸上呈土色,像快呕吐似的样子。他辩解似地说:“我不能正面看着血。”
    我尖声高叫:“替我叫富兰克林来,赶快。他不在,护士也好。”
    诺顿点头跑过去。    第一个赶来的是顾蕾丝护士。她很快地跑过来,立即很敏捷地替她止血。富兰克林也很快地从后面赶来。然后由他们两人把赖特雷尔太太抬进屋子里让她躺下来。然后医治伤口,包扎,请来主治医师,由顾蕾丝护士照料她。    我和刚挂了电话的富兰克林照个正面。    “赖特雷尔太太她怎么样呢?”
    “不要紧!没什么大碍。子弹没打中要害,为什么发生那种事?”
    我把来龙去脉告诉他。    “原来如此。上校在哪里呢?一定受到严重的打击,这也难怪。我们要比太太更照料他。他的心脏平常就不很强。”
    赖特雷尔上校在抽烟室。嘴巴周围已变成土色,宛如处于恍惚状态。他以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狄姬呢?内人……她怎么样了?”
    富兰克林急忙地说:“不要紧,上校,不必担心。”
    “我以为兔子在啃着树皮呢,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犯了那种错误,可能是光线刺进眼睛。”
    “常有的事。”富兰克林满不在乎地说:“在我开业执医那时候,曾经见过一、二相同之例。来吧上校,喝一杯振作振作。”
    “我不打紧,能见到内人吗?”
    “现在不能马上去看她。有顾蕾丝护士看护她。但是,不用担心。太太是不要紧的,奥利维大夫快要来了,大夫想必也会这样说。”
    我把二人留下来,跑到傍晚霞光灿烂的外面去。这时候茱蒂丝与阿拉顿从小路那边走过来。阿拉顿低下头打量着茱蒂丝的脸。他俩都笑出了声。    因为刚才发生那种意外,看到这个情景,使我无名火起。我提高嗓门叫她,茱蒂丝惊愕地抬起头来。我告诉他们刚才所发生的意外。    “有这样奇怪的事。”这就是我女儿的感想。    她当然会惊讶才对,但是却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至于阿拉顿的态度,像是把这件意外当作最佳的闹剧看待似的。    “活该。那位残忍的老太婆,我认为是上校故意的。”
    “胡说,”我疾言厉色地说:“这是意外。”
    “也许是吧。不过,我知道这种意外。有时候是很方便的。如果这是故意开枪,那么,我得脱帽向上校致敬。”
    “不是这一回事。”我大喝一声。    “怎么可以这样肯定?我认识两个曾经开枪杀死自己老婆的人。一个正在整理手枪,另一个,据他本人说是开玩笑从正面开枪的。他说不知道里面有子弹。后来幸运地逃出了法律的制裁,而这两人都巧妙地摆脱了老婆的束缚哪。”
    “赖特雷尔上校不是那种男人。”我冷淡地说。    “不,摆脱了束缚这件事,不一定老是一种目的吧。”阿拉顿还是执拗地说:“我们可以设想,在这以前他们伉俪可能吵过架。”
    我勃然大怒,但是同时为了要隐瞒某种动摇而把身子转过去。阿拉顿的想法并非全无理由。于是疑云开始笼罩了我的心头。    即使遇到波德·卡林顿,此疑云也没有淡薄。他说刚从湖边散步回来。我把刚才发生的意外告诉他知道,他立即说:“你大概不会认为上校故意开枪射杀太太才对吧,海斯亭!”
    “不!”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只是,这样一来,谁也……太太……因为太太也太挑逗了上校呢。”
    片刻之间,两人都不发一声,回想起无意中听到的那个场面。    我抱着不安的心登上二楼,敲了白罗的门。    白罗已经由卡狄斯的报告知道所发生的意外,但很想更进一步了解得更详细。自从我到史泰尔兹庄以来,我已经把我每天所见所闻,以及某人与某人之间的谈话,向他尽量详细报告的习惯。因为我想,这样可以让白罗不怀被社会疏远的心情。也就是说,要让他有自己也现实地参与外界所发生的事,这一个幻想。我的记忆力一向很正确,所以,要把听来的各种会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对于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    白罗很仔细地听我的报告。我现在希望白罗斩钉截铁来否定这不安的力量,控制着我脑海的可怕见解,但是,在他尚未说明他的看法之前,有轻轻地敲门的声音。    来人是顾蕾丝护士。她为打扰我们而道歉。    “对不起。我以为大夫在这里。现在,赖特雷尔太太已经醒过来了,她正在担心她先生的事。她说希望能看看他。海斯亭上尉,请问你知道上校在什么地方吗?我不愿意把病患置之不理。”
    我说我可以去找他。白罗也点头表示同意。所以,顾蕾丝护士由衷地道了谢。    我在平常很少使用的小房间找到赖特雷尔上校,他站在窗边望着外面。    我进去时,他倏地把头摆过来。露出想要问什么似的眼光。我发觉他仍是心有馀悸似的。    “夫人已经醒过来了,上校。她说要见见你。”
    “喔唷--”渐渐地,他的脸上有了血色,这时候我才发觉他的脸色竟那么苍白。他像摇摇晃晃的老人一样,一面结结巴巴地说:“她说要见我吗?嗯,就去马上就去。”
    走到房门那边去时,看他脚步不太稳定,由我靠近去扶他。上楼梯时,已软绵绵地偎在我身上。呼吸局促。富兰克林说的不错,他受的打击非同小可!
    终于走到病房前面来。我敲门,传来顾蕾丝护士伶俐的声音。“请进来。”
    我扶着上校进入房间。病床前周围被屏风围住。我绕着屏风过去。    赖特雷尔太太的情况好像很严重,没有血色,非常虚弱似的,闭着眼睛。当我们绕着屏风走近时,她已睁开眼睛了。    她以低得快要断气的声音说:“乔治……乔治。”
    “狄姬,你……”
    她的一只手扎了绷带,安上护木。她没有希望地把自由的那只手伸向他那边。上校向前一步,握住妻子没有力气的小手。    “狄姬……”他叫,生硬地说:“谢天谢地,你有救了。”
    她仰望上校的脸,眼睛已经润湿了,看到她那副充满深挚的爱情与不安的神色,我为我自己和大家无情的想像,感到无以形容的羞耻。    我悄悄地走出房间。竟敢说这是伪装的意外!那句真挚感谢的言词,连一丁点也没有虚伪的影子。我感到无与伦比的安心。    走在走廊上时,听到锣声,使我吓了一跳。因为我竟忘记时间已经那么晚了。只因发生意外而什么都搞乱了。只有厨师仍然照常工作,在一定的时间准备好了晚饭。    所有的人几乎都没有为吃晚饭而换衣服,席上没有看见赖特雷尔上校。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富兰克林太太今天晚上却下楼来,她穿着淡粉红色的晚礼服,格外美丽动人,今晚的她身心都很愉快的样子。    晚饭后,使我困恼的是阿拉顿和茱蒂丝双双相偕到院子里。我坐在椅子上,听富兰克林和诺顿正在谈论热带的风土病问题。显然诺顿说的远离话题的主旨,我仍然以同感和关心,静听他的高论。    富兰克林太太与波德·卡林顿在房间的另一边里面聊天。他手里好像拿着窗啦椅罩啦等等素地的样本。    伊丽莎白·柯露打开书本,读得出神。有我在身边,会不会让她不自在,我这样忖思。
今天下午,她已经把身世向我吐露了,也难怪她。但是我毕竟觉得令人怜悯,希望她不会因向我吐露而后悔就好了。我很想明确告诉她我一定严守秘密,绝对不传给任何人。但是,她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过了一会儿,我进入白罗的房间。    里面只点了一盏小电灯,赖特雷尔上校就坐在灯光底下。    白罗正在听上校所讲的话。使我觉得上校与其说讲话给对方听,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似的。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狩猎会上的舞会的事。她穿着一身白色绸衣,再身体周围飘汤着。那是一位很漂亮的姑娘,使我一见锺情哪。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一定要讨那个姑娘作老婆!”然而,你看,一箭就给我射中了。她有无法形容的可爱,口齿伶俐,你说多少,她一定顶回给你多少。”
    他吃吃地笑着。    那个情景映进了我心坎里的眼睛。可以想像出狄姬.赖特雷尔的年轻、自大的脸,和侃侃而谈的风采。想当年定必迷倒众生吧,但是,年纪越大,说起话来竟越是尖锐刻薄了。    可是,今天晚上赖特雷尔上校所回想的是当年的年轻姑娘,他名正言顺的初恋女孩,他的狄姬。    于是又使我为大家在数小时前所说的内容,觉得羞耻。    好不容易等到赖特雷尔上校回到寝室之后,不用说,我把所发生的一切全部说给白罗知道。    白罗坐在那里静静地听。从他的那副表情,无法判读出什么来。    “于是,你就认为那是故意射杀的吧,海斯亭?”
    “就是嘛。现在想起来,惭愧得很。”白罗挥着手,驱走了我现在的心情。    “这是你自己的看法吗?或是受谁的影响?”
    “阿拉顿曾经这样说过,是那个男人所能说得出来的。”
    “还有呢?”
    “波德·卡林顿也说过那样的话嘛。”
    “呵!波德·卡林顿。”
    “无论如何,他既通情达理,而且对于这一点也有经验。”
    “嗯,正是。可是,他可没有看到赖特雷尔太太被射中的情况吧?”
    “是的,他正好去散步。他说这是晚饭以前的例行运动。”
    “原来如此。”
    我生硬地说:“我并不是真的相信那种看法。我只是……”
    白罗打断了我的话。    “可不必有这种怀疑而责备自己,海斯亭。在那种情况下,谁也这样想。其实,这样才合乎自然。”
    白罗的态度好像很不了解的样子。是客气?他的眼睛流露出厌恶的神情,注视着我。    我慢吞吞地说:“也许这样。可是,现在已经可以领会,原来上校是多么爱夫人……”
    “就是这样嘛。这是常有的事。在吵嘴、误会,每天的冷战之下,即使潜在着真正的爱情也没什么奇怪的啊。”白罗点了一下头这样说。    我赞同他的意见。我想起了赖特雷尔太太仰望在床上弯下身的丈夫那时候,表露于眼睛充满爱情的神色。这情况下没有尖刻、没有焦躁,也没有不开心。    婚姻生活真是美妙的东西。我上了床,深切地这样想。    白罗那种不能理会的态度,至今仍然使我挂怀。那种奇怪、细心的眼神……好像等待着我会发现什么似的……可是,那是什么呢?
    当我就要躺下时,忽然发现一件事……我体会到似乎是眼睛与眼睛之间受到一击的感觉。    如果赖特雷尔太太不幸死亡,其结果岂不和其他五个案件相同?表面上是赖特雷尔上校杀妻。可能以过失杀人来处理,但是恐怕没有人能够判断这是过失或故意。虽然没有充分证据足资证明谋杀,但就杀人嫌疑来说,证据却很充分。    可是,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如果硬是要把话说得通……那么,射杀了赖特雷尔太太的凶手,就不是赖特雷尔上校,而是X了。    然而,一看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从头到尾,我是亲眼看到的啊。开枪的是赖特雷尔上校,没有其他的人开枪。    但是……不过那是不能想像的。不,也许不是不能想像……我只是说可能性非常少而已。不过,对了,这并不是不可能……如果某人伺机,在上校(瞄着兔子)发射的一瞬间,这个第三者如果开枪射杀了赖特雷尔夫人,那么,将有怎么样的情形呢?如果这个理由说得通,照理只能听到一声枪声才对。即使有微乎其微的差异,或许会被人误认为是回声吧(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确听过回声)。    不,这个想法太傻了。有各种方法可以正确地断定发射过子弹的枪啊!留在子弹的痕迹,一定和枪膛的螺纹一致。    可是,推敲起来,这只能是警察追究发射子弹的那支枪时,才可以查得出来。以这一次来说,可能不会调查吧。为什么呢?因为,和所有的人一样,赖特雷尔上校一定断然成认识他开枪的。这一点会被认为是毫无疑问之馀地的事实,既然如此,料必不会进行枪弹的试验吧。唯一的疑问是到底由于误失开枪,或在有犯罪意图的情况下开枪的?可是,这是永远无法得到正确答案的疑问。    所以,这一次的案件也就和其他一连串按键吻合一致了……虽说本人全然没有记忆,诸如被视为犯了杀人罪的农夫李格斯的案件,还有只因自己没有犯了杀人罪嫌,却发疯自首的玛嘉丽.李芝费特的案件……
    对了,这一次的案件,和其他的案件有巧合之处。至此,我已经了解白罗为什么表露了那种态度了。原来,他正等待着我必会发现这一点的啊!
    --            第十章           
                                   Ⅰ
    第二天早上,我提出这个问题,向白罗说明我的看法。白罗神采焕发,很满意地摇头。    “海斯亭,真棒!我以为你不会发现相似的一点。我不愿从旁教你,却全部给你学会了。”
    “那么,我的推敲大概没有错吧,这一次按键也是X的阴谋?”
    “不错。”
    “可是,理由呢?白罗,动机呢?”
    白罗摇摇头。    “你不知道吗?也猜想不出来吗?”
    白罗慢慢地说:“我已经猜测出来了。”
    “你是说你已经知道那些独立的案件的关系了吗?”
    “就是这样。”
    “那么请你说说吧。”
    “那不行,海斯亭。”
    “不,请告诉我知道。”
    “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为什么呢?”
    “我既然这样说了,你就这样相信我吧。”
    “你真是还那样顽固。身体已经因关节炎而弯下来了。你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一天到晚只能坐在这里。事到如今,还想单独采取行动。”
    “请不要认为我要单独行动。胡说,不但这样,没有你,我就无能为力,海斯亭。你是我的眼睛,是我的耳朵。只是我不能把有危险的情报吐露给你知道。”
    “危险?对我有危险?”
    “对凶手。”
    “也就是说,不让凶手发觉你已经掌握了线索,是吗?一定这样。要不然就是认为我没有保护我本身之安全的能力。”
    “至少,有一点要铭刻于脑子里,海斯亭。曾经杀过人的人物,他会再度杀人……而且会反覆好几次。”
    “幸好,这一次总算没有人被杀死了。至少,因为子弹偏歪了。”
    “对的,不幸中的大幸……我过去也说过,像这种事是无法预测的。”
    白罗叹了一口气,脸上有苦恼之色。    实在不能期望让白罗再做不断的努力。我悲戚地这样想,悄悄离开房间。他脑筋还相当敏锐,但已是一个精疲力尽的人啊。    白罗警告我不要追查X的庐山真面目。可是,我内心里面并没有抛弃已查出了X之庐山真面目的信念,因为史泰尔兹庄房客之中,只有一个可以认为是罪恶的人物啊!可是,我可以凭简单的质问,查证某一件事。这个实验怕有归于徒劳无功之虑,但是实行起来并不会吃亏。    早餐后,我抓住了这个机会。    “昨天傍晚,我碰到你的时候,你和阿拉顿究竟在什么地方?”
    麻烦的是如果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其他一切就全部不再眼中了。茱蒂丝忽然勃然大怒,使我不觉一怔。    “真是的,爸,这和爸有什么关系?”
    我呆若木鸡地望着她。    我只是问一问而已。”
    “我知道,不过,为什么呢?为什么要一年到头问这问那的?去哪里啦,做什么啦,和谁在一起啦,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这个一来一去之较滑稽的是本来只有这一次,我问她的目的并不在于要知道茱蒂丝当时在什么地方。我所关心的是阿拉顿。    我去安慰茱蒂丝。    “茱蒂丝,简单地问你一两具有什么不对,爸爸真不懂。”
    “我也不知道爸爸为什么那样急于想知道呀。”
    “我不是特别非知道不可,不过,也就是说,你和阿拉顿,都不清楚那桩案件的情形,认为有点奇怪而已。”
    “是赖特雷尔太太那一件事?如果非说不可的话,那就告诉你,那时候我到村子里买邮票啊。”
    我瞪住茱蒂丝所使用的第一人称。    “那么,你不是跟阿拉顿在一起?”
    茱蒂丝的嘴里出了生气的叹息声。“是呀,我们并不在一起,我是在家里附近无意中碰到他的,就是还没碰到爸爸那时候约两分钟以前。这样你已经了解了吧?就是我一天到晚跟阿拉顿少校走在一起,也请爸爸不要管。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我自己要吃的,我可以靠自己赚钱。不希望别人干涉我如何打发我的时间。”
    “对。”我见风转舵,急忙地这样说。    “你能了解,我就高兴了。”茱蒂丝好像消去了满腹怒气似的。悲哀地、暧昧地笑着。
“爸爸,请你不要做个太严厉的父亲吧。或许爸不知道,我多么生气。希望你不这样吵吵闹闹就好了。”
    “不会了,以后真的不会了。”
    这时候富兰克林走近过来。    “喂,茱蒂丝,走吧,比平常晚了。”
    他的态度颇不和气,也很不礼貌。我不禁为之光火。不错,富兰克林是茱蒂丝的雇主,当然有权束缚她的时间,既然给她薪水有当然有命令茱蒂丝的权利。这一点我是可以了解的。但是为什么不像一般人那样有礼貌呢?这我就不懂了。他并不对任何人都以所谓受过洗的态度接触,但是,至少,对于所有的人,差不多都以常识上的礼节为之接触。可是,他对茱蒂丝的态度,尤其是最近,总是不很和气,采取高压的手段。有话问茱蒂丝时,也不看她那边,只是下达命令而已。茱蒂丝并不因而生恨,但作为她父亲的我当然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富兰克林的态度,和阿拉顿的大吹大擂,形成很显着的对照,所以,命运才更加恶劣。
这个想法忽然掠过脑际。不错,约翰·富兰克林之大丈夫气概要胜过阿拉顿十倍,但是,如果就性格这一点来说,那就差很多了。    我望着在通往研究室的小路走向那边去的富兰克林,他走路的姿势很不雅观,骨瘦如柴的身子,脸上和头上突出来的骨,红头发和雀斑。丑、丑、丑。没有一项优点。脑筋的确聪明。可是,凭聪明的脑筋,是迷不倒女人的。工作的性质上,茱蒂丝几乎没有和别的男人接触过,想到这里,我大为惊慌失措。因为,茱蒂丝并没有评价具备各种性格的男人的机会啊。与粗野而没有魅力的富兰克林相比,阿拉顿的可以得意洋洋地让人评头论足的魅力,两相对照,更加显眼。茱蒂丝并没有判断阿拉顿的真实价值的的机会。    如果茱蒂丝对阿拉顿有爱慕之心?刚才她表露出来的怒气,正就是不温和的徵候。我知道阿拉顿是个品行不端正的无聊家伙。不,可能更坏。要是阿拉顿是X的话……
    这一点值得推敲。赖特雷尔太太被射伤时,他并没有和茱蒂丝在一起的呀。    可是,这一连串乍看认为是无目的的行凶,其动机是什么呢?阿拉顿没有精神失常这一点是确实的。他是正常的,无论从什么地方看都是正常的,而且也是个没有道德观的男人啊。    然而,茱蒂丝,我的茱蒂丝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和阿拉顿见面的机会都嫌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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