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 酒 谋 杀 案 (上)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0 03:59:19
      
  楔子 卡拉·李马倩
    赫邱里·波罗用欣赏的眼光有趣地打量着刚被引进办公室的这位小姐。    她写给他的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要求见他一面,没提任何别的事。信很简短,语气也很认真,唯有坚毅有力的字迹,可以看出这位卡拉·李马倩是个年轻活泼的女性。    现在,他终于见到她本人了──高挑,苗条,二十出头。她是那种任何人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的女人,身上穿的衣服很昂贵,裁剪也很合宜。她的眉生得相当方正,鼻梁挺直而有个性,下巴坚毅果决。    不过最吸引人注意的,不是她的美,而是她的活泼生动。    她还没来之前,赫邱里·波罗觉得自己死气沉沉,毫无生气,可是现在却仿佛年轻了不少,又充满了活力和干劲!
    他上前迎向她,同时发觉她深灰色的眸子正紧紧盯着他打量,像要仔细地称称他到底有多少分量似的。    她坐下来,接过他递过来的烟,点着之后,抽了一两分钟,仍然用那种热切,若有所思的眼光看着他。    波罗温和地说:“不错,你要先拿定主意,对不对?”
    她说:“对不起,我不大懂你的意思。”
    她的声音很迷人,带着一种令人愉快而略显沙哑的语音。    “你在想,我到底是江湖郎中,还是你所需要的人,不是吗?”
    她微微一笑,说:“不错──差不多,你知道,波罗先生,你──和我想象中不大一样。”
    “而且也比你想得老,对不对?”
    “是的,”她迟疑了一下,又说:“我是实话实说,我需要──一定要选最好的人。”
    “放心!”赫邱里·波罗说,“我就是最好的人选!”
    卡拉说:“你这个人并不谦虚……不过,我还是相信你的话。”
    波罗平静地说:“你知道,一个人不一定要身强力壮。我用不着弯下身量脚印,捡烟蒂或者查看草梗,只要坐下来动脑筋想,就是这玩意儿”──他指指自己蛋形的头──“发挥了最大的功用。”
    卡拉·李马倩说:“我知道,所以我才来找你。我要让你做一件非常难让人相信的事!”
    “那倒很有意思。”赫邱里·波罗说,同时用鼓励的眼光看着她。    卡拉·李马倩深深吸了口气。    “我的名字,”她说,“不叫卡拉,叫做凯若琳,和我母亲的名字一样。”
    她顿一顿,又说:“虽然我目前姓李马倩,其实我真正的姓应该是柯雷尔。”
    赫邱里·波罗困惑地皱了一会儿眉,喃喃道:“柯雷尔──我好象记得……”她说:“先父是个画家──相当有名,有人说他是个了不起的画家,我也的确相信。”
    波罗说:“安雅,柯雷尔?”
    “是的。”她顿了顿,“先母凯若琳·柯雷尔因为谋杀他的罪名而受审。”
    “啊──哈,”波罗说:“我现在想起来了──不过印象不深,因为当时我正在外国,而且又隔了那么久。”“十六年了。”她说。    此刻,她的脸已经非常苍白,两眼仿佛两簇燃烧的火炬。    “你知道吗?她受了审判,也被判了刑──不过没被吊死,因为法官认为她情有可原,所以判了她无期徒刑。可是一年之后她就死了。你知道吗?一切都过去了──完了……”“那你现在打算怎么样?”
    这个叫卡拉·李马倩的女孩紧握着双手,缓慢嗫嚅,但却带着一种奇怪而又坚定的口气道:“你一定要完全了解这一切经过。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只有五岁左右,对这件事一点都不了解。当然,我还记得家父和家母,也记得我突然离开家里,送到乡下去。我记得那儿有很多猪,还有一位和气的胖农妇──每个人都对我很好,我更记得清清楚楚,每个人都用一种近乎狡猾的奇怪眼光看我,真有些可笑。当然,我象所有小孩一样,知道一定有什么事不对劲,可是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后来,坐了好多天船,最后到了加拿大,赛门叔叔接我回去,我就跟他和露薏丝婶婶一起住在蒙特利尔。每次我问到妈和爸的事,他们就说他们很快就会来看我。渐渐地,虽然没有人告诉我,我仿佛也知道爸妈都死了。那时候,我也不再去想他们了,只是快乐地过日子。赛门叔叔和露薏丝婶婶对我非常好,我也上学校,交了很多朋友,完全忘了我除了李马倩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姓,露薏丝婶婶告诉我,我在加拿大就用这个姓,当时我也觉得很合理──那只是我在加拿大的姓,不过我说过,后来我根本就忘了我还有另外一个姓。”
    她猛然抬起下巴挑衅似的说:“看看我,要是你在路上看到我,一定会想,那女孩真是得天独厚,无忧无虑!我很有钱,身体很好,也长得很好看,应该可以好好享受生命。我二十岁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绝对不愿意跟任何其他女孩交换地位。”
    “可是,我已经对我的父母产生了疑问,我的父母是谁?他们在哪里?做些什么事?我一定要查出来……”
    “最后,他们在我二十一岁的时候,把真相告诉了我。一方面是因为我继承了属于自己的财产,一方面是由于那封信的缘故──家母临死前留给我的那封信。”她的表情变得暗淡起来,两眼不再像两簇明亮的火炬,而是两池黑暗幽深的湖水。    她说:“那时候,我才了解事实,知道家母犯了谋杀罪──真是可怕。”
    她停了一会儿,又说:“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订了婚,就快结婚了,他们要我等二十一岁之后再结婚。等我知道这件事之后,才明白是为了什么。”
    波罗动了动身子,第一次开口道:“你未婚夫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约翰?他不在乎。他说那对他没什么影响,他和我,还是约翰跟卡拉,没什么改变,事情早就过去很久了。”她俯身向前。    “我们的婚约依然存在,可是你知道,事实上的确有影响,不但对我有影响,对约翰也一样……不是往事会改变,而是未来。”
    她握紧了拳头,“我们两个人都想要孩子,也不希望成天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
    波罗说:“难道你不知道,每个人的祖先都曾经有过粗暴的行为吗?”
    “你不懂,你的话当然没错,问题是不一定每个人都知道,而我们却知道,而且时间隔得很近。有时候──我发觉约翰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可是──万一我们结婚之后吵架,我发现他用那种眼光看我,而且──”波罗说:“令尊是怎么死的?”
    卡拉用清晰肯定的声音说:“被毒死的。”波罗说:“我懂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她又用冷静,实际的声音说:“感谢老天,你很理智,知道这件事的确有影响,不会象别人那样,用不着边际的话来安慰我。”
    “这一点我非常了解。”波罗说:“可是我不懂,你为什么会找上我?”
    卡拉简单地说:“我想嫁给约翰,真心真意地想嫁给他!而且至少要替他生两男两女。
我要你帮我实现这个愿望!”
    “你是说,你要我跟你未婚夫谈谈?不,应该不是这么回事!你指的一定另有其事,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你听着,波罗先生,我要聘你调查一件谋杀案!”
    “你是说……?”
    “不错,谋杀案!不管它发生在昨天还是十六年前,它毫无疑问地是件谋杀案……”
    “可是,小姐……”
    “等一等,波罗先生,我的话还没说完,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喔?”
    “先母是无辜的。”卡拉说。    波罗揉揉鼻子,喃喃道:“当然──我了解……”
    “不,我不是感情用事。她临死之前留了一封信给我,要他们在我二十一岁的时候交给我。她留下那封信只有一个原因──要我相信她,她没做那件事──她是无辜的。”
    波罗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张热切凝视着他的年轻生动的脸庞。他缓缓地说:“善意的谎言。”
    卡拉微微一笑道:“不,妈不是那种人!你认为她也许不想让我伤心,所以才说谎?”
    她热切地俯身向前,又说:“波罗先生,小孩子对某些事情已经非常了解。我还记得家母──我对她的印象当然不完整,可是我非常了解她的为人。她不会说谎──不会为了善意而说谎,要是有什么事会伤害你,她一定实话实说,譬如看牙医会痛等等。她本性就喜欢说实话。我并不特别喜欢她,可是我相信她。我现在还是相信她!要是她说没有杀先父就一定没有杀他!她那种人决不会在临死前还郑重其事地撒个谎。”波罗缓缓地,几乎有点不情愿地点点头。    卡拉又说:“所以,我嫁给约翰一点都没关系,我知道这一点,可是他不知道啊!他以为我当然会觉得先母是无辜的。波罗先生,我一定要澄清这件事,这个工作就交给你了!”
    波罗缓缓地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小姐,可是事情已经过去十六年了啊!”
    卡拉说:“喔!事情当然不好办!而且只有你才办得到!”
    波罗轻轻眨眨眼,说:“你对我的评价很高──嗯?”
    卡拉说:“我以前就听说过你的大名,知道你办过很多了不起的案子,也知道你办案的方法跟别人不同。你最有兴趣的是犯罪心理,不是吗?犯罪心理是不会因为时间而改变的。
有形的东西都消失了──烟蒂,脚印等等,恐怕你再也找不到了,可是你可以再调查事情的经过,并且跟当时在场的人谈谈──那些人现在全都活着,然后──就象你刚才说的,你可以坐在椅子上,好好想一想,就会明白事情的真相了……”
    波罗站起来,一只手摸摸胡须说:“小姐,我觉得非常荣幸。我会证明给你看,你的眼光没错。这件谋杀案我接下了,我会调查十六年前的经过,找出事情的真相。”
    卡拉站起来,两眼闪耀着光芒,可是她只说:“很好。”
    波罗摇摇食指,说:“等一等,我说要查出事情的真相,可是你知道,我没有任何先入为主的观念,也不能接纳你保证令堂无罪的信心,万一,她真的是凶手──怎么办呢?”卡拉勇敢地一扬头,说:“我是她的女儿,我必须知道事实!”
    波罗说:“好,一言为定。”第一章 被告律师的话
    “我记不记得柯雷尔的案子?”蒙太。狄普利奇爵士说。    “当然记得,记得清楚得很。她是个非常迷人的女人,可是心理不大平衡,缺乏自制力。”他斜着眼看看波罗。“你问这个干啥?”
    “我很有兴趣。”
    “你真不够老练,老弟。”狄普利奇说,同时露出他那著名的使证人闻风丧胆的“狼之笑”,“你知道,那个案子我办得并不成功,没让她无罪开脱。”
    “我知道。”蒙太爵士耸耸肩,说:“当然,我当时没现在这么多经验,不过我也尽了一切力量。可是要是得不到合作,实在做不了事。我们总算只让她判了无期徒刑。很多有地位人士的太太和母亲都很同情她,替她请愿。”
    他靠在椅背上,伸出一双长腿,脸上露出公正,评判的神色。    “你知道,要是她用刀或者枪杀了他,我一定会尽力为她争取过失杀人的罪名,好减轻刑罚,可是下毒,这可变不出什么花样,非常难处理──非常难!”
    “抗辩的理由是什么呢?”波罗问。    其实他早就从报社的档案知道了,可是他发现在蒙太爵士面前装作毫不知情,不会有什么坏处。    “喔,是自杀。只有这个理由勉强可以抗辩,可是并不成功,柯雷尔根本不是那种人!我想,你大概从来没见过他吧?没有?喔,他是很活跃的家伙,大情圣,啤酒也能喝得很……反正对追求肉体的享受从不落在人后。陪审团不会相信这种人会一声不响地坐下来自杀,所以这个抗辩没有成功。其实,我想我一开始就已经居于下风了。而且,她也不肯做戏!她一走进被告席,我就知道我们输定了,她一点都不替自己争辩。可是事情就是这样,你的当事人要是不出席,陪审团就只好判决了。”
    波罗说:“你刚才说,要是得不到合作,就办不了事,指的就是这个。”
    “对极了,亲爱的朋友。你知道,我们不是魔术师,被告在陪审团眼中所造成的印象非常非常重要。我知道有好多次陪审团的判决都和推事的决定完全不同。可是凯若琳·柯雷尔连试都不肯试一下!”
    “为什么呢?”蒙太爵士耸耸肩。    “别问我,当然,她很喜欢那家伙,当她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事的时候,真是悲痛欲绝!我想她大概始终没办法恢复平静的心情。”
    “所以你认为她确实是凶手?”
    狄普利奇看来相当意外,他说:“喔──我还以为我们都认为这个结论是理所当然的呢。”
    “她有没有向你承认过她是凶手?”
    狄普利奇看来非常惊讶。“当然不会承认──当然不会承认。你知道,我们这一行有我们的规矩。我们总是假定被告是无辜的。要是你真的那么有兴趣,不妨去找梅休。老梅休是原告的律师,一定能告诉你更多的事。不过他已经去世了。小乔治。梅休当时只是个孩子,你知道,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
    “是的,我知道。幸好你记得那么多,你的记忆力真好。”
    狄普利奇看来非常高兴,喃喃道:“喔,你知道,重大的事情总是让人难以忘怀,尤其是像这种杀人案。当然,柯雷尔的案子在报上非常轰动,因为这种桃色新闻一向特别吸引人。案子里那个女孩相当漂亮,我想是那种冷酷无情的人。”
    “对不起,你也许会觉得我太罗嗦了。”波罗说:“可是我想再请教一次,你是不是确实认为凯若琳·柯雷尔有罪?”
    狄普利奇耸耸肩,“老实说,我觉得没什么好怀疑的。不错,她是凶手。”
    “有什么对她不利的证据吗?”
    “证据对她非常不利,最主要的是动机,她和柯雷尔多年来一直争吵不休,因为他老是情不自禁地和一些女人纠缠不清,他就是那种人。大体上说,她已经相当忍耐了。而他,你知道,是个一流画家。他的作品售价越来越高──非常高。我本人不大喜欢那种绘画──可是毫无疑问,确实很好。”
    “嗯,就象我刚才说的,他经常拈花惹草。柯雷尔太太不是那种一声不吭,逆来顺受的女人。他们常常吵架,可是他最后总是会回到她身边,那些桃色新闻也都会过去。可是最后那一回却不一样,那个女孩很年轻,只有二十岁。她叫爱莎。葛理,是约克郡某个厂商的独生女,不但有钱,也很有个性,要什么有什么,她要的东西一定要弄到手。这一次,她想得到安雅柯雷尔,要他替她画像──他通常是不画人像画的,可是却替这个女孩作画,最后还全心全意爱上她!他快四十岁,也结婚很多年了,居然会爱上一个小女孩,实在太傻了。他真是被爱莎。葛理迷疯了,一心想跟他太太离婚,再娶爱莎。葛理。凯若琳没办法忍受,有两个人听到她威胁他说,要是他不放弃那个女孩,她就杀了他。而且她真的有那个意思!出事的前一天,他们到一个邻居家喝下午茶,那个邻居很喜欢自己做些草药,其中有一种叫毒芹硷,他当天也提到那种药的毒性。第二天,他发现毒芹硷少了半瓶,最后在柯雷尔太太房里一个抽屉角落,找出那瓶几乎用完的毒药。”
    波罗不安地动动,说:“也可能是别人放在她抽屉里的。”
    “喔,她亲口向警方承认是她拿的。当然,她那么说很不聪明,可是当时没有律师给她忠告,所以她就坦白承认了。”“她拿那个做什么?”
    “她说,她本来想自杀的,可是她没有办法解释瓶子怎么会空了,也没办法说明瓶子上为什么只有她的指纹,这是对她最不利的证据。她说安雅是自杀的,可是如果是他从她房里拿走那瓶毒芹硷,瓶子上应该不但有她的指纹,也有他的指纹。”
    “是放在啤酒里给他喝的,对不对?”
    “对,她从冰箱里拿出来,亲手拿到他作画的地方,倒了一杯给他,看着他喝下去。大家都去吃午饭,剩下他一个人──他常常不和别人一起吃饭。后来,她和家庭教师一起发现他死在那儿,照她说,她给他倒的那杯啤酒一点问题也没有。有人认为,也许他忽然变得很担心,很后悔,所以服毒自杀,根本是一派胡言!他绝对不是那种人。而且最糟糕的是瓶子上的指纹问题”“瓶子上有她的指纹?”
    “不,只有他的,而且是伪造的。你知道,发现尸体后,家庭教师去打电话给医生,只剩她一个人留在尸体旁边。她一定是把瓶子和杯子擦干净之后,印上他的指纹,想假装自己从来没碰过,可惜没成功。检察官老鲁道夫在法庭上示范过,一个人绝对不可能用那种姿势握住瓶子!当然我们尽可能证明他能那样握住瓶子,因为他临死之前痛苦地扭曲着手──可是老实说,这种说法实在很难让人相信。”
    波罗说:“酒瓶里的毒芹硷一定是在她把酒拿到花园之前就放好了。”
    “酒瓶里根本没有毒芹硷,杯子里才有。”他顿了顿,英俊的面容突然一变,倏地转过头,说:“波罗,你到底想证明什么?”
    波罗说:“万一凯若琳不是凶手,那么啤酒里的毒芹硷是怎么来的。被告当时说是安雅。柯雷尔自己放的,可是你认为非常非常不可能──我也同意你的看法,他不是那种人,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凯若琳下的毒,凶手一定另有其人。”
    狄普利奇几乎立即唾沫横飞地说:“去他的。老兄,别白费心机了,事情早就过去许多年,也早就结束了。她当然是凶手。要是你当时见到她,就会相信她真的是凶手,从她脸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来!我甚至觉得那个宣判对她是种解脱,她一点都不害怕,也不紧张,只想赶快宣判完毕,真是个勇敢的女人……”
    “可是,”波罗说,“她临死之前留了一封信给她女儿,郑重地表明她是无辜的。”
    “我相信她会那么做,”蒙太。狄普利奇爵士说,“换了你我,也一样。”
    “她女儿说她不是那种女人。”
    “她女儿说?啐,她女儿知道什么?亲爱的波罗,审判的时候,她只是个小孩。四岁还是五岁?他们让她换了个姓氏,送到国外某个亲戚那儿,她能知道什么?记得什么?”“有时候,孩子对人的认识相当正确。”“也许,可是这回可不是。那孩子当然希望她母亲不是凶手。就让她那么想好了,反正也没什么害处。”
    “可是不幸的是,她要证明。”“证明凯若琳。”柯雷尔没有杀她丈夫?”“不错。
”“喔,“狄普利奇说:“她弄不到的。”
    “你认为她弄不到?”
    这位著名的王室顾问律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同伴。    “我一直认为你是个诚实的人,波罗,可是我不懂你这一回到底想干什么?想玩弄一个女孩纯朴的天性来赚钱?”
    “你不了解那个女孩,她跟一般女孩子不一样,个性非常强。”
    “不错,我想安雅和凯若琳·柯雷尔夫妇的女儿可能就是那个样子,她的目的何在?”
    “她只想明白事情的真相。”
    “哼---我想,她会发现真相并不讨人喜欢。老实说,波罗,我觉得事情没什么好怀疑的,她确实杀了他。”
    “请原谅。朋友,可是我必须让自己得到满意的答案。”
    “喔,对了,当事人非常重要,或许你还记得有哪些人吧?”
    狄普利奇想了想。“我想想看---已经隔了这么久了。当事人可以说只有五个---我没把仆人算在内,他们只是一对忠心耿耿,吓坏了的老家伙,什么都不知道,谁也不会怀疑他们。”
    “你说一共有五个人,告诉我是哪些人。”
    “好,有菲力浦·布莱克,是柯雷尔最好的朋友,从小就认识他。当时他也在场,现在也还活着,我偶尔会在高尔夫球场碰见他。他住在圣乔治山,是个股票经纪,在股票市场上相当成功,收入很不错。”
    “好,还有什么人?”“布莱克的哥哥,是个乡绅,经常留在家里。”
    波罗脑中闪过一线灵光。他极力压制着,他认为自己不该老是想到童谣,他最近老是想到这个。可是他脑子里还是忍不住萦绕着那首歌。    “这只小猪跑到市场,这只小猪留在家里……”
    他喃喃地道:“他留在家里---是吗?”
    “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人---常常玩些药草,自己做些药,差不多可以算是药剂师。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很有点文学意味的……我想起来了,麦瑞迪。布莱克。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还有谁?”
    “喔,还有那个祸水,那个叫爱莎。葛理的女孩。”“这只小猪吃烤牛肉。”波罗喃喃道。    狄普利奇看了他一眼。    “她是个非常积极进取的女人,从那以后,一共嫁过三个丈夫,把进出离婚法庭当成家常便饭,每次离婚,都是为了嫁个更有办法的老公。她目前是狄提善夫人,打开任何”泰德勒期刊“,都可以找到她的名字。”“另外两个人呢?”
    “一个是女家庭教师,我想不起她的名字了,是个能干的好女人,叫汤姆森还是琼斯什么的。还有一个是那孩子,凯若琳·柯雷尔的同父异母妹妹,她那时候大概十三岁,现在已经相当有名气了。她姓华伦,叫安姬拉。华伦,我前几天还看到她。”
    “那她不是那只呜呜哀泣的小猪罗?”
    蒙太。狄普利奇爵士用很奇怪的眼光看着他,冷冷地道:“她生命里的确有些让她哀泣的事,你知道,她受过伤,一边脸上有个难看的疤。她---喔,我想你一定会听到别人说起的。”
    波罗站起来说:“谢了,你真亲切。要是柯雷尔太太没有杀她丈夫……”
    狄普利奇打断他的话道:“可是她确实杀了他,真的,相信我的话。”
    波罗没有理会他的打岔,继续说:“---那么,这五个人当中应该有一个是凶手。”
    “我想,他们当中可能有一个是凶手,”狄普利奇用怀疑的口气说,“可是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使他们当中任何人行凶。老实说,我相信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是凶手。别再那么死心眼了,老弟!”可是波罗只是微笑一下,摇摇头。       第二章 原告律师的话
    “绝对有罪。”法格先生简洁地说。波罗沉思地看着这个律师瘦削,轮廓明显的面庞。    昆丁·法格王室法律顾问,是个和狄普利奇完全不同的人。狄普利奇有说服力,有催眠力,骄傲而带着些凌人的气息。他是靠一种迅速而戏剧性的态度转变吸引人的注意:一会儿英俊,文雅,迷人,一会儿又露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法格则瘦削而苍白,缺少属于他个人的特性,他的问题平静,不带任何感情,但是却相当固执。如果说,狄普利奇象把轻巧细长的剑,法格就象是螺丝钻,不停地钻孔。他始终没有特别出名,不过大家都知道他是一流的律师,他经手的案子通常都胜诉。波罗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你的印象就是这样?”
    法格点点头,说:“你真该看到她在法庭上的模样,老韩福瑞。鲁道夫(你知道,他主办这个案子)弄得她一点反辩的余地都没有!”他顿了顿,又出人意外地说:“你知道,大体说来,这个案子实在太好办了点。”“我恐怕不太了解你的意思。”波罗说。    法格那两道优雅明显的眉毛皱在一起,用一只灵敏的手轻抚上唇,说:“该怎么说呢?这是一种很典型的英国观点,用‘对停着不动的鸟开枪’这句话来形容可以说是最恰当,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你说得对,这是很典型的英国观点,可是我想我了解你的意思。不论在中央法庭,伊顿市的游乐场,或者狩猎的乡下,英国人都喜欢给被害者一个机会。”
    “对极了。可是这个案子的被告根本什么机会都没有,韩福瑞真是顺利得一塌糊涂。首先是狄普利奇向她发问,她站在那儿,柔顺得像个参加宴会的小女孩,照狄普利奇教她的话,回答狄普利奇的问题,非常柔顺,话也一点没说错---只是;理由太没办法让人相信!她完全按照狄普利奇教她的话说,可是狄普利奇也没有错,那个老家伙把他的角色演得很成功。可是无论如何,一个巴掌拍不响,只有他一个人演独角戏也不行,她没跟他好好配合,让陪审团留下很坏的印象。接下来就轮到老韩福瑞发问了,你大概见过他吧?”
    “我刚才说过,他弄得她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每一次,她都掉进他的陷井,他让她承认自己的话有多荒谬,让她自相矛盾,越陷越深。然后,他用他一贯坚定有力的口气说:‘柯雷尔太太,你这种偷毒芹硷想自杀的说法实在太牵强了,我认为你偷它的目的,根本就是想毒死即将离开你投入另外一个女人怀抱的柯雷尔先生,而且,你是蓄意谋杀他。’
    她看看他---她真是个美丽优雅的女人---说:‘喔,不,不,不,我没有。’这句话实在太平淡,太难叫人相信了。我看到狄普利奇在座位上局促不安地动了动,他知道一切都完了。“法格顿了顿,又说:“可是……我不知道,从某些方面来说,她只有这么做最聪明,就像是骑士精神---那种使多数外国人认为我们英国人是无所不能的骗子,而且跟血腥运动有关的奇怪骑士精神!陪审团认为,她一点机会都没有,甚至连为自己奋斗的机会都没有,碰上老韩福瑞那么聪明的家伙,她当然什么把戏都耍不出来。她用那么柔弱无助的,难以让人相信的声音说:‘喔,不,不,不---我不是凶手。’真是惹人同情---可是也只是同情而已,她是罪有应得!
    “不错,从某一方面来说,她只有这么做最聪明。陪审团只休息半小时左右,就做了判决,有罪!”事实上,你知道,她跟另外那个女人完全不同,一开始,陪审团对那个女孩毫不同情,她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长得很漂亮,很冷酷,也很时髦。庭上其他女人都觉得她是那种典型的狐狸精,家里有了那种女人,就一点都不安全了。那种女孩充满性的诱惑,一点也不把做妻子和母亲的权利放在眼里。不过,她很诚实,并没有表示自己毫不相干。她爱上安雅,对方也爱上她,对于从他太太和孩子身边把他抢走,她一点也没有顾忌。    “从某方面来说,我很欣赏她,因为她很有勇气。狄普利奇又询问了她一些可笑的问题,她都勇敢地回答了。不过法庭上对她并不同情。推事是老艾维斯,他年轻的时候也常常出言不逊,可是一穿上法官长袍,就非常严厉。他对凯若琳的判决,就是和善的表现。他没有办法否认事实,可是他否定了有关她杀人动机的强烈暗示。”波罗问:“他不同意被告所说的自杀理论?”
    法格摇摇头:“那根本就不可能成立。你听着,我不是说狄普利奇没尽力办这个案子,他表现得非常出色,描绘出一幅非常生动的画面,一个豪爽,爱玩,神经质的男人,忽然情不自禁地爱上一个年轻女孩,虽然他良心觉得不安,却又无法自制。所以他觉得畏缩,厌恶自己,后悔不该那样对待妻儿,不该忽然决定要离开她们,结束这一切!于是他选择了最漂亮的解决方法。告诉你,那真是一幅动人的表演,狄普利奇的声音会让你忍不住流泪,效果真不错,不过,他一说完,那种魔力也就消失了。安雅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清楚得很---跟狄普利奇所说的完全不同,而且狄普利奇的话也并没有根据。我敢说,柯雷尔那人连最起码的良心都没有,他自私,无情,是个快乐的自我主义者,他要是有什么伦理观念的话,也是跟绘画有关的。我相信,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画一幅差劲的画---不管代价有多迷人。可是他是个精力充沛,热爱生命的人,自杀?门都没有!”
    “所以,被告选择这个理由抗辩也许并不聪明,是吗?”
    法格耸耸肩,说:“不然还有什么理由呢?对她不利的证据太多了---她摸过毒药,也承认是她偷的。行凶的动机,机会,全都有了。”“也许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呢?”
    法格率直地说:“她大部分都承认了,而且无论如何,也太牵强了。我想,你的意思是说,另外一个人杀了他,却把一切安排成像是她下手的一样?”“你认为很不可能?”
    法格缓缓地说:“恐怕是的,你指的神秘凶手该到什么地方去找呢?”
    波罗说:“范围显然很小,可能下手的人应该只有五个,不是吗?”
    “五个?我想想看,第一个是那个喜欢玩药草的老笨蛋,这种嗜好真危险,不过那个人倒还和蔼可亲,是个迷糊的人,看起来不像是神秘凶手。还有那个女孩,她也许会想除掉凯若琳,可是当然不会对安雅下手。接下来是那个股票经纪,他是安雅最好的朋友,侦探小说里常常有这种情节,可是我不相信会发生在真实生活里。好像没有其他人了---噢,对了,还有凯若琳的小妹妹,她实在算不上一份,就只有这四个人。”波罗说:“你忘了那个家庭教师了。”
    “对,你说得没错,那些家庭教师都不讨人喜欢,常常会被人遗忘,不过我现在有点记得她了,中年,朴实,能干。我想心理学家一定会说她私心爱慕安雅,所以杀死他。因为她是个心理不平衡的老处女!没用---我不相信这一套。虽然我对她的记忆并不鲜明,但是我记得她起码不是那种神经质的女人。”“时间已经隔得很久了。”
    “我想大概有十五六年。不错,有那么久了。我对这个案子当然不会记得很清楚。”波罗说:“可是相反地,你记得太清楚了,我觉得非常意外,你几乎可以一一看到当时的景象,不是吗?”
    法格缓缓地说:“对,你说得对---我确实可以清楚地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波罗说:“要是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非常愿意洗耳恭听。”
    “为什么?”法格瘦削睿智的脸上,露出有兴趣的表情,“是啊,到底为什么呢?”波罗说:“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那些证人?被告律师?推事?站在法庭上的被告?”
    法格平静地说:“当然,就是这个原因。你说对了,我始终对她的印象很深…很可笑,浪漫情调,她就有那种特性。我不知道她到底漂不漂亮……她不很年轻---看起来很累,眼睛下面有黑圈,可是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身上。话说回来,她至少有一半时间不在那儿,嘴角礼貌地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她始终心不在焉,可是,却比另外那个女人有活力---就是那个有漂亮身材,美丽脸蛋和年轻人精力的女孩。我欣赏爱莎。葛理,因为她有胆量,敢反抗,勇于面对使她苦恼的人,而且从不畏缩!可是我欣赏凯若琳却是因为她没有起来反抗,因为她退缩到她自己阴暗的世界。她绝对不会失败,因为她从来也没打过仗。”他顿了顿,又说:“我只知道一件事,她深深爱着她所杀的那个男人,所以他一死,她也等于死了一半……”
    法格顿了顿,擦擦眼镜,又接着说:“老天,我所说的事好像很不可思议!你知道,当时我还很年轻,只是个野心勃勃的年轻小伙子。这些事都留在我脑海里。无论如何,我肯定凯若琳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是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
       第三章 年轻律师的话
    乔治。梅休非常谨慎,态度相当暧昧。    当然,他记得这个案子,可是并不十分清楚。这个案子是他父亲经手的---他本人当时只有十九岁。    不错,这个案子非常轰动,因为安雅是个名人,他的画很棒---真的非常棒,有两张珍藏在泰特美术馆。他希望波罗多多包涵,可是他实在不懂,波罗为什么多这个案子有兴趣?喔,是那个女儿有兴趣,是吗?真的吗?加拿大?她从加拿大来?他一直以为她住在纽西兰。    梅休放轻松了些,松弛了一下身子。    对一个女孩子来说,那实在是很让人震惊的事。他非常同情她。要是她始终不知道事实或许会好些,不过,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了。    她想知道?想知道什么呢?当然,她可以查查审判报告。事实上,梅休也不知道什么。    不,他认为柯雷尔太太几乎毫无疑问就是凶手。她当然有些借口,那些艺术家---确实很难跟他们一起生活。就梅休所知,安雅一直和一些女人纠缠不清。    而她本人,可能就是那种占有欲很强的女人,没办法接受事实。换了今天,她只要跟他离婚,忘了这件事就行了。梅休又谨慎地说:“我想想看,呃---狄提善夫人,对了,她就是当年引起轩然大波的那个女孩。”波罗说他相信是的。    “报上不时会提到她,”梅休说,“她是离婚法庭的常客。你大概知道,她非常有钱。
嫁给狄提善之前,她嫁过一个名探险家,反正她一直相当受人注意就是了。我觉得那种女人喜欢恶名昭彰。”
    “也许她特别崇拜英雄。”波罗说。梅休对这种看法有点迟疑,他犹豫地接受道:“这,也许吧---嗯,我想也许有这种可能。”他似乎在脑子里思索着。    波罗说:“贵公司是不是代理柯雷尔太太很多年了?”梅休摇摇头。    “刚好相反,强纳森才是柯雷尔家的法律顾问。不过在当时的情形下,强纳森先生觉得他无法好好代表柯雷尔太太,所有就和先父商量好,由我们接手这个案子。波罗先生,我想你如果能跟强纳森见一面,或许会有点收获。他已经退休,因为他七十多岁了。可是他对柯雷尔家的事很熟,可以比我告诉你更多的事。老实说,我当时只是个孩子,所以没办法告诉你什么,我想我当时可能根本没出庭。”
    波罗站起来,梅休也站起来,说:“也许你愿意和我们的主任谈谈,他当时在那家公司,对那个案子很有兴趣。”
    *
    爱德蒙说话的口气很慢,两眼透出带有法律意味的戒意。他先仔细打量波罗一番,然后才开口道:“是的,我是留意过柯雷尔的案子。”又严厉地说:“那是个很失名誉的案子。”
    他精明的眼睛用赞赏的眼光看看波罗,接着说:“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
    “法庭的判决并不一定真的意味案子已经结束了。”爱德蒙方形的头颅缓缓点了点。    “这一点,我想你说得不是没道理。”波罗又说:“柯雷尔太太留下一个女儿。”
    “喔,我知道他们有个孩子,被送到国外亲戚家去了,不是吗?”波罗又说:“那孩子坚决相信她母亲是无辜的。”
    爱德蒙扬起宽而粗的眉毛,说:“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是吗?”
    波罗问道:“你有什么理由支持这种理论呢?”
    爱德蒙想了想,然后缓缓摇摇头,说:“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我很欣赏柯雷尔太太。无论如何,她都是个淑女,跟另外那个女人不一样。那个女人轻佻得很,脸皮又厚!一点都不懂谦虚。可是柯雷尔太太却非常优雅。”
    “不管怎么说,她仍旧是凶手?”
    爱德蒙皱皱眉,不再那么自制地说:“我也常常忍不住这么问自己。她那么安祥温和地坐在法庭上,一点都不像凶手。我一直告诉自己:‘我不相信她是凶手。’可是你要知道,波罗先生,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可能了。柯雷尔先生的啤酒里,不会无缘无故地跑出毒药来,一定是有人故意放的。要不是柯雷尔太太放的,又会是谁呢?”“是啊,“波罗说,”就是这么个问题,如果不是她,又会是谁呢?“那对精明的眼睛又在波罗脸上搜索着。”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旧事重提?“爱德蒙说。”你的看法呢?“爱德蒙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没什么可以证明这一点---没有任何证明。”
    波罗说:“你当时去旁听了吗?”
    “每天都去。”
    “也听到证人的证词了?”
    “不错。”
    “你有没有觉得哪个证人反常或者不够坦诚?”
    爱德蒙粗率地说:“你是问,他们当中有没有人说谎?他们当中,是不是有人有理由希望柯雷尔先生死?对不起,波罗先生,这种想法太戏剧化了。”
    “至少有这种可能。”波罗又说。    他看着那张精明的脸,紧皱着的双眉和若有所思的眼睛。    最后,爱德蒙惋惜地缓缓摇摇头,说:“那位葛理小姐真够激烈,她很好辩。我敢说,她所说的有一大半都太过分了,可是她当然希望柯雷尔先生活着。他一死,就对她一点用都没有了。她确实恨不得柯雷尔太太被吊死---可是那是因为她把她的男人毒死了。她可真像头怒吼的母狮子!不过我说过,她只是不希望柯雷尔先生死。菲力浦·布莱克也对柯雷尔太太有偏见,恨不得一刀杀了她,可是我相信他说的都是实话。他是柯雷尔先生最好的朋友,他哥哥麦瑞迪。布莱克---他不是个好证人,模棱两可,迟疑不决---好像对自己说的任何答案都没有把握。这种证人我看多了,虽然说的全都是实话,可是看起来却像在说谎一样,因为他们想尽可能不说太多话。其实这么一来,律师反而能从他们口中得到更多资料。他就是那种动不动就发慌的绅士。至于那位家庭教师,表现得非常好,没半句废话,答案都很中肯切题。从她所说的话,实在听不出她是站在哪一边。她确实很机智,是那种活泼爽快的人。”他顿了顿,“我想她所知道的一定比说出来的多。”
    “我也相信。”波罗说。    他用锐利的眼光凝视着亚佛烈。爱德蒙先生带皱纹的精明脸庞。那张脸上毫无表情,相当平静。但是波罗觉得他仿佛隐约暗示了什么。       第四章 老律师的话
    凯尔伯。强纳森先生住在艾塞克斯郡。波罗礼貌地和他互通一封信之后,接受了他的邀请,前去吃饭过夜。这位温文儒雅的老先生的确有他的个性。和年轻的乔治。梅休平淡无趣地交谈过后,再和强纳森相处,就像品尝着自家酿的葡萄美酒一样。他有他自己讨论问题的方法。直到将近午夜,品尝着一杯芬芳的陈年白兰地时,强纳森的态度才和缓近人起来。对于波罗不用任何手段催促他的态度,他觉得相当欣赏。此刻,他非常情愿地主动谈起柯雷尔家的事。    “当然,敝公司跟柯雷尔家已经来往好几代了。我认识安雅和他的父亲李察,也记得恩纳可---安雅的祖父。他们都是乡绅,把马看得比人还重要。他们喜欢骑马,喜欢女人,不喜欢多花脑筋想主意。可是李察的太太满脑子是主意---比理智还多。她很喜欢音乐和诗---会弹竖琴。她身体很差,躺在沙发上看起来一副楚楚可人的样子。她很喜欢金斯利的诗,所以替她儿子取名叫安雅。他父亲不喜欢这个名字,可是最后还是同意了。”安雅从他父母那儿得到的天赋对他很有益,母亲传给她艺术天赋,父亲传给他无限的活力和无情的自我主义。柯雷尔一家都是自我主义者,他们只顾自己,从来不为别人着想。“老人用手指优雅地在椅子把手上轻敲着,同时用精明的眼光看了波罗一眼。”如果我说得不对,请你纠正,波罗先生。不过我觉得你最感兴趣的是---性格方面,是吗?“波罗答道:“我对所有案子最感兴趣的是一点,就是性格。”
    “我看得出。换句话说,就是深入罪犯的内心世界。非常有趣,非常吸引人。当然,敝公司从来没有办过犯案。即使我们有兴趣,也没有能力接下柯雷尔太太的案子。但是梅休却非常合适,他们委托狄普利奇辩论,他收费很昂贵,当然,也非常有表演天才!可惜他们没想到,凯若琳不肯照他的希望合作。她不是个会做作的女人。”
    “那她是什么样女人?”波罗问,“我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一点。”
    “对,对---当然。她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才是最重要的问题。你知道,我在她婚前就认识她了。她本名叫凯若琳。史柏汀,既狂热又不快乐,非常活跃。她母亲早年守寡,凯若琳非常爱她母亲。后来她母亲再婚,又生了一个孩子。是的,非常,非常可悲,忌妒永远不会放过人心。”
    “她很忌妒?”
    “在感情方面,是很忌妒。并且还发生了一件令人惋惜的事。可怜的孩子,从此以后,她一直非常自责。可是你知道,波罗先生,这种事是免不了的,谁也没办法防范。”
    波罗说:“发生了什么事?”
    “她用一个书镇打那孩子,结果把那孩子的一只眼打瞎了,脸上也永远留下一道疤痕。”
    强纳森叹口气,又说:“你可以想象得出,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会对审判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他摇摇头,接着说:“那件事让人觉得凯若琳的脾气非常暴躁,很难控制。其实这不是真的。”
    他顿了顿,“凯若琳常常到奥得柏利去玩,她的骑术很好,反应也很敏捷,李察很喜欢她。她侍奉柯雷尔太太,既灵巧又温柔,柯雷尔太太也很喜欢她。她在自己家不快乐,在奥得柏利却很快乐。安雅的妹妹黛安娜和她也是朋友。邻家的菲力浦和麦瑞迪。布莱克兄弟常常到奥得柏利玩。菲力浦是个不择手段赚钱的家伙,我承认,我一直不大喜欢他。不过据说他很会说话,也是个可靠的朋友。麦瑞迪是个有点娘娘腔,多愁善感的男人,喜欢植物,蝴蝶,观察鸟和动物,也就是现在一般人所说的研究自然。喔---年轻人老是让父母失望,不是打猎,就是射击,钓鱼。麦瑞迪喜欢鸟兽胜于狩猎。可是菲力浦喜欢城市远胜于乡下,也走上赚钱的道路。黛安娜嫁了一个算不上绅士的男人,而安雅---健壮,英俊,男子气的安雅---则变成一位画家。我记得李察是死于麻痹。”后来,安雅娶了凯若琳,他们始终争吵不休,可是彼此还是热爱着对方。但是安雅就跟柯雷尔家所有的人一样,是个无情的自我主义者。他爱凯若琳,却从不替她着想,只知道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我觉得他爱她胜于任何人,可是她对他的艺术很不了解。而他一直把他的艺术看得比任何女人都重要,他常常跟女人纠缠不清,因为女人会给他灵感---可是灵感一过,他就离开那些女人。他不是个感情脆弱的男人,也并不罗曼蒂克,更不是个只重肉欲的人。他唯一在意的女人,就是他的太太。
她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对他相当容忍。    你知道,他真的是个好画家。她了解,也尊重他。他也许会暂时爱上别的女人,可是最后还是会回来,而且带回一幅画展示他的成果。”“要不是爱莎。葛理,情形可能就一直这样继续下去。爱莎---“强纳森摇摇头。波罗问:“她怎么样?”
    强纳森出人意外地说:“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波罗说:“你对她的感觉如此?”
    强纳森说:“也许是我老了,可是我觉得,波罗先生,年轻人那种不能自卫的情形,常常使我感动得流泪。年轻人太容易受伤害了。那么无情,那么肯定,那么慷慨,那么苛求。”
    他站起来,走到书架边,拿出一本书,翻开某一页,念道:“如果你的爱是正直可敬的为的是想娶我,那么唤我到你身边来,告诉我你将在何时何地举行仪式我会把我所有的财富放在你脚边追随你,直到天涯海角我的主人啊‘”这是用朱丽叶的话说出年轻人的爱。毫不沉默,毫不退却,也没有所谓的少女矜持。有的只是勇气,坚持,年轻人的活力。莎士比亚非常了解年轻人。朱丽叶的表现胜过罗密欧,黛斯狄莫娜也胜过奥赛罗。她们没有疑虑,没有畏惧,也不骄傲,这就是年轻人。“波罗若有所思地说:“你觉得爱莎就代表朱丽叶的精神?”
    “是的,她是个幸运的天之骄女---年轻,可爱,又有钱。她找到了自己心目中的对象,希望和他长相厮守---不是年轻的罗密欧,而是中年,已婚的画家。爱莎的行为没有戒律,她只知道要什么,就拿什么---人只活一辈子!”他叹口气,靠回椅背上,又轻轻敲着椅子扶手。    “有掠夺倾向的朱丽叶!年轻,无情,却又脆弱极了!什么都只知道孤注一掷。表面上看来,她好像赢了…接着---在最后一刻---死神却降临了---活跃,热情,愉快的爱莎也死了。只剩下一个满怀怨恨的冷酷女人,对杀死她心爱男人的那个女人恨之入骨。”
    他的声音变了:“天哪,天哪,请你原谅这一幕戏吧。一个未经琢磨的年轻女人---对生活有一种未经琢磨的看法。我想,算不得是个有趣的角色。把年轻,热情去掉之后,还剩下什么呢?只是一个平凡的年轻女人,想从生活中找寻一个英雄,放在空戏台上罢了。”
    波罗说:“如果安雅不是一个名画家……”
    强纳森迅速同意道:“对极了,对极了,你说得非常对,像爱莎那种女人,只崇拜英雄,只仰慕有成就的男人…而凯若琳却能在一个平凡的小职员身上找出优点,她爱的是安雅这个男人,不是画家安雅。凯若琳并不粗野---粗野的是爱莎。”
    他又说:“可是爱莎既年轻又漂亮,我觉得也很让人同情。”
    波罗一直到临睡前都在想这个问题,他对这些人的个性实在很有兴趣。对那个职员爱德蒙来说,爱莎只是的轻佻的女子,别的什么都不是。但是对强纳森来说,她却是永恒的朱丽叶。    那么凯若琳呢?每个人对她的看法都不一样。狄普利奇瞧不起她,认为她只是个失败者,是个懦夫。年轻的法格认为她代表浪漫。爱德蒙只觉得她是“淑女”。    强纳森说她的性格猛烈。波罗应该给她什么样的评价呢?他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要看他探询的结果而定了。到目前为止,不管他所见的这几个人对凯若琳的看法如何,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认为她确实就是凶手。       第五章 督察的话
    前任督察海尔沉思地吸着烟斗,说:“波罗先生,你这种想法很有趣。”
    “也许有点不平常。”波罗谨慎地同意道。    “你知道,”海尔说:“事情已经过去非常久了。”
    波罗看得出,这句话已经让他有点厌烦了,于是温和地说:“当然,事情回想起来难免比较困难。”
    那一位说:“旧事重提如果有什么特殊‘用意’的话……”
    “当然有。”“是吗?”
    “追求事实本身就是一件有趣的事,我有这个兴趣。而且,你一定也不会忘了那位小姐。”
    海尔点点头。“对,我知道她的想法。可是……请原谅,波罗先生,你是个聪明人,可以编个故事告诉她嘛。”
    波罗答道:“你不了解那位小姐。”
    “噢,算了,像你这么经验丰富的人,还会有什么困难吗?”
    波罗坐直身子道:“也许,我的谎能撒得既漂亮又让她相信---你好像这么认为。可是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是不道德的行为。”
    “对不起,波罗,我无意伤害你的感觉。可是我有我的理由。”
    “是吗?什么理由?”海尔缓缓地说:“一个就快结婚的快乐无辜女孩,忽然知道自己母亲是杀人凶手,真是非常不幸。如果我是你,就会告诉她,她父亲的确是自杀的,狄普利奇弄错了。告诉她,‘你’觉得安雅一定是自杀的。”
    “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他是自杀的,你呢?”
    海尔缓缓摇摇头。“你知道吗?我一定要查出事实,不是用一个谎言来敷衍塞责。”
    海尔抬头看着波罗,他那方中带圆的面庞,这时似乎更方了,更红了。他说:“你一直说要找出事实,我希望你明白,我们觉得我们已经找出事实了。”
    波罗迅速说:“我很尊重你的看法,也了解你的为人---诚实而又能干。请告诉我,你是不是也从来也没怀疑过柯雷尔太太不是凶手?”
    督察迅速答道:“是的,从来也没怀疑过,波罗。我们发现的所有事实都证明这种看法没错。”
    “可以大概告诉我,有哪些对她不利的证据吗?”
    “可以。接到你的来信之后,我又查了查档案,”他拿出一本小笔记本,“并且把所有明显的事实都记在这儿了。”
    “谢谢你,我迫不及待地想听听。”
    海尔清清喉咙,用带有权威的声音说:“九月十八日下午两点四十五分,安德烈。佛赛医生打电话给康威巡官。佛赛医生说,奥得柏利的安雅忽然死了,有位布莱克先生当时也在场,他认为应该请警方来调查一下。”康威巡官在一位警官和一位医生的陪同下,直接到了奥得柏利。佛赛医生带他到柯雷尔先生尸体所在的地方。尸体没有任何人动过。    “柯雷尔先生本来在一个叫贝特利园的小花园里作画,那地方面对着海,还有一座放在城垛上的小型大炮,离房子大概有四分钟路程。柯雷尔先生没去吃午饭,因为他想观察石头上的光线,再晚,光线就不对了。他一个人留在花园里作画。这也是常有的事,柯雷尔先生不大重视吃饭时间,有时候家人会送三明治给他,可是通常他宁愿独自一个人不受打扰。最后看见他的人是爱莎。葛理小姐(她也住在柯雷尔家)和麦瑞迪。布莱克先生(附近邻居)。他们两人一起进屋子,和其他人吃午饭。吃万午饭,大家在阳台上喝咖啡。柯雷尔太太喝完咖啡,想下去看看安雅画得怎么样。家庭教师席西丽。威廉也跟她一起离开,去找她学生可能丢在海边的一件套头上衣。她学生安姬拉。华伦是柯雷尔太太的妹妹。”她们两人一起走过小径,穿过树丛,到了通往贝特利园的门口。那道门一边通往贝特利园,另一边通往海边。    “威廉小姐往海边继续走,柯雷尔太太则走向贝特利园的方向。可是她们两人刚分手不久,柯雷尔太太就尖叫起来,威廉小姐赶快掉头回来。柯雷尔先生倒在椅子上,已经死了。”在柯雷尔太太急切的请求下,威廉小姐离开贝特利园,匆匆走向屋子,想打电话找医生来。但是她在路上碰到麦瑞迪。布莱克,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他,又回到柯雷尔太太那儿,看她需不需要帮忙。十五分钟之后,佛赛医生赶到现场。他立刻看出柯雷尔先生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死亡时间应该是下午一点到两点之间。看不出是怎么死的,没有任何外伤,从柯雷尔先生的态度来看,死得非常自然。但是佛赛医生跟安雅很熟,对他的健康状况很了解,他肯定安雅没有任何疾病或者不适,所以认为情形很严重。这时候,菲力浦·布莱克对佛赛医生说了一番话。“海尔巡官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翻到第二章。”后来,布莱克又把话对康威巡官重复了一次。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早上,他接到他哥哥麦瑞迪的电话。麦瑞迪是个业余药剂师---或者说是草药采集者。他当天早上走进实验室的时候,发现有一瓶前天还是一整瓶的毒芹硷汁,居然几乎完全空了。他非常担心畏惧,就打电话问他弟弟该怎么办。菲力浦要他哥哥立刻到奥得柏利来商量对策,同时到半路上去接他哥哥,两人一起回到屋里。可是他们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就决定午饭过后再说。    “康威巡官经过进一步调查之后,又发现下面几件事实:前一天下午,有五个人从奥得柏利步行到汉克斯庄园喝下午茶,这五个人是柯雷尔夫妇,安姬拉。华伦小姐,爱莎。葛理小姐和菲力浦·布莱克先生。当时,麦瑞迪曾经向客人详细介绍他的嗜好,并且带他们参观他的实验室。其中包括毒芹硷。他向客人解释这种毒药的特性,对官方药典不再包含这种药觉得很遗憾。并且说,只要用一点这种中药,就能治愈百日咳和气喘。接着,他又提到这种草药强烈的毒性,还念了一位希腊作者描写它毒性的一段文字。”
    海尔督察停下来,把烟斗重新装满烟草,继续念第三章。    “警察局长佛瑞尔上校把这个案子交给我处理。验尸报告证明死因已经确定是被人毒害。我知道毒芹硷致死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迹象,可是医生自有他们的方法。结果查出死者曾经服下不少剂量。医生认为毒药是在死前二至三小时服用的。柯雷尔先生面前的桌上有一个空酒杯和一个空啤酒瓶,化验之后发现,瓶子里没有毒,杯子里才有。我查问过,贝特利庄园一间夏季小屋里虽然替柯雷尔先生准备了一些啤酒和杯子,让他作画口渴时饮用。可是当天早上却是柯雷尔太太从屋里另外拿了一瓶刚冰镇好的啤酒来。她拿酒到园里的时候,柯雷尔先生正忙着作画,葛理小姐则坐在城垛上摆姿势给柯雷尔先生画。”柯雷尔太太打开酒瓶,倒了杯啤酒递给站在画架前的丈夫,他一口气就喝完了---据我所知,他一向如此。然后做个鬼脸,把杯子放回桌上,说:‘今天每样东西吃起来都有股臭味!’葛理小姐笑着说:‘跟肝一样!’柯雷尔先生说:‘无论如何,总算够冷的了。’“海尔停下来,波罗问他:“这是几点钟的事?”
    “十一点一刻左右。柯雷尔先生继续作画,照葛理小姐的说法,他后来又抱怨四肢僵硬,说自己一定有点风湿。可是他是那种不愿意承认自己有病痛的男人,所以尽可能不提有什么不舒服。他要其他人去吃饭,让他独自一个人作画,这也是他一贯的作风。”
    波罗点点头。    海尔又说:“于是柯雷尔就一个人留在贝特利园。显然,其他人一走,他就坐在椅子上休息,这时候,他的肌肉开始僵硬,旁边又没有人可以救他,死神就夺走了他的生命。”
    波罗又点点头。    海尔说:“我找以往的习惯继续调查。用不着费多大力气就查出事情的真相:柯雷尔太太和葛理小姐前一天曾经发生过争执,因为后者相当无礼地表示等她住到这里的时候,要重新安排家具位置。柯雷尔太太说:‘你是什么意思?你住在这里的时候?’葛理小姐答道:‘别假装不懂我的意思,凯若琳,你就像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一样。你明明知道安雅和我彼此相爱,而且就快结婚了。’柯雷尔太太说:‘我可不知道有这种事。’葛理小姐于是说:‘好啊,你现在知道了吧。’这时候,柯雷尔先生刚好进门,柯雷尔太太就问他道:‘安雅,你是不是真的要娶爱莎?’“波罗感兴趣地问:“柯雷尔先生怎么说?”
    “他突然转身看着葛理小姐,大声对她说:‘你把事情抖出来是什么意思?你就不能闭上你那张嘴吗?’
    “葛理小姐说:‘我觉得凯若琳应该知道事实。’“柯雷尔太太对她丈夫说:‘是不是真的?安雅。’
    “他似乎不愿意看她,掉转头喃喃说了些什么。”她又说:‘说啊,我一定要知道。’
    “于是他说:‘喔,是真的---可是我现在不想谈这个。’
    “说完,他立刻转身走出房间,葛理小姐说:‘你听到了吗?’又说柯雷尔太太再死赖下去也没用等等,大家都要拿出理智的态度,她个人希望凯若琳和安雅以后仍然是好朋友。
”“柯雷尔太太怎么回答呢?“波罗好奇地问。”根据证人的说法,她笑着说:‘除非我死了,爱莎。’然后走向门口,葛理小姐在后面喊道:‘你是什么意思?’柯雷尔太太回答说:‘我会先杀死安雅,再把他交给你。’“海尔顿了顿,又说:“真够狠的,不是吗?”
    “对,”波罗若有所思地说,“当时还有谁在场?”
    “威廉小姐和菲力浦·布莱克。他们都觉得很尴尬。”
    “他们两人的说法是不是一样?”
    “大体上差不多。你我都知道,绝对不会有两个证人所记得的是完全一样。”
    波罗点点头,想了想,又说:“对,如果能知道---”他没把话说完。    海尔又说:“我搜查过屋里,在柯雷尔太太卧室一个底层抽屉的一堆袜子底下,发现一个标明茉莉香水的空瓶,上面只有柯雷尔太太的指纹。但是经过化验之后,我发现瓶里不但有茉莉香水,也有毒芹硷氢溴化合物的浓溶液。”我向柯雷尔太太提出警告,并且把瓶子给她看,她胸有成竹地答道,她心情很不好,听了麦瑞迪形容他的草药之后,她又溜回他的实验室,把一个茉莉香水瓶里的香水倒掉,然后装入毒芹硷溶液。我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她说:‘我希望尽可能不要多说话,可是我受了很大的刺激,我丈夫要离开我,投入另外一个女人的怀抱。如果真的那样,我也不想活了,所以我才拿了那瓶毒药。’“海尔停下来。波罗说:“毕竟……这也是很可能的事。”
    “也许吧,波罗,可是那跟别人听到她所说的话不一样,而且第二天早上还有进一步的发展。菲力浦·布莱克听到一部分,葛理小姐听到另外一部分。事情发生在书房,房里只有柯雷尔夫妇。布莱克坐在大厅,听到一点片断,葛理小姐坐在书房外面,因为窗子开着,所以也听到不少。”“他们听到什么?”
    “布莱克听到柯雷尔太太说:‘你和你那些女人啊!我真想杀了你。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没提到自杀?”“不错,根本没提到,也没说‘要是你这么做,我就自杀’。葛理小姐的证词大致相同,她说柯雷尔先生说:‘请你理智一点,凯若琳,我喜欢你,也希望你永远安好---你跟孩子两个人。可是我要娶爱莎,我们不是说过,要让彼此都拥有自由吗?’
    柯雷尔太太答道:‘很好,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他说:‘你这话什么意思?’她说:‘意思是我爱你,不能失去你。我宁愿杀掉你,也不愿意让你跟那个女孩在一起。’“波罗轻轻动了一下。”我觉得,“他喃喃道,”葛理小姐提起这个问题真不够聪明。柯雷尔太太可以轻易地拒绝跟她丈夫离婚。”“这一点,我们也有一些证据。“海尔说,”柯雷尔太太似乎透露了一点消息给麦瑞迪。布莱克。他是他们家可靠的老朋友,对这个消息非常失望,想跟柯雷尔先生谈谈。这个,我想是前一天下午的事。布莱克技巧地规劝了他朋友,说柯雷尔夫妇的婚姻如果悲惨地破裂,他会觉得非常失望。他又强调,葛理小姐非常年轻,把一个年轻女孩拖上离婚法庭,是很严重的事。柯雷尔先生格格笑道:‘爱莎根本不打算那样,她不会出现在法庭上,我们会用平常的方法解决。’“波罗说:‘那葛理小姐这样把事情说穿就更显得轻率了。“海尔督察说:“喔,你也了解女人,老是想握住对方的喉咙。无论如何,那种处境一定很困难。我不懂柯雷尔先生为什么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照麦瑞迪的看法,是因为他想完成那幅画,为什么不照些相片,然后照着相片画呢?我知道有个画水彩画的画家就是这么做。”
    波罗摇摇头,说:“不,我可以理解柯雷尔身为艺术家的心情。朋友,你必须了解,当时,那幅画可能是柯雷尔最重视的一件事。不管他有多想娶那个女孩,一定要先完成那幅画,所以他希望把画画完之后,才公开他们之间的事。但是那个女孩当然不了解这一点,因为女人一向是爱情至上主义。”
    “我难道不知道吗?”海尔督察感伤地说。    “男人,”波罗又说,“尤其是艺术家---就不一样了。”
    “艺术!”督察轻蔑地说,“什么都是拿艺术做幌子!我从来不了解艺术,也永远不会了解!你真该看看柯雷尔画的画,全都很不平衡,他画的那个女孩好像正在牙痛一样,城垛也都歪歪的。反正看起来很不舒服就是了,看过之后,我好久都忘不掉,甚至连做梦都梦到!更气人的是,连我的视力都受到了影响---常常看到画里有城垛啦,墙啦什么的,对了,还有女人!”波罗微笑道:“你自己虽然不知道,但是却在潜意识中向安雅。柯雷尔的艺术致敬呢!”
    “胡说,做个画家,为什么不画些让人看了舒服的好画?为什么要找些丑陋的东西来画呢?”
    “有些人,就是能在奇怪的地方发现美。”
    “那个女孩是长得不错,”海尔说,“化妆化得很浓,衣服也少得不能再少。那些女孩子追求的不是高雅的风格。别忘了,那是十六年前的事,如果换成现在,当然算不得什么,可是那时候……哈,可真把我给下着了。她穿着长裤,还有开领口的帆布衬衫---别的什么都没穿,我敢说!”
    “你似乎对这些事记得很牢。”波罗顽皮地说。    海尔督察红着脸,严峻地说:“我只是告诉你我的印象。”
    “当然,当然,”波罗安慰他道,“所以说,对柯雷尔太太最不利的证人,看起来应该是菲力浦·布莱克和爱莎。葛理?”
    “对,他们两人的态度都很激烈。可是检察官也传了家庭教师当证人,她的证词比前面两个人的分量更重。你知道,她完全站在柯雷尔太太这边,非常愿意帮助她。可是她是个诚实的女人,毫不考虑地就把实情说出来。”
    “麦瑞迪。布莱克呢?”
    ‘可怜的绅士,他对这件事失望极了,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他对制造那种药自责很深---验尸官也责怪他。毒芹硷是在毒品法案第一篇目录名下。他遭到相当严厉的谴责,他是双方的朋友,所以受到很大的打击。”“柯雷尔太太的小妹妹没有出庭作证吗?”“没有,没这个必要。柯雷尔太太威胁她丈夫的时候,她不在场,而且她能告诉我们的事,别人也一样能告诉我们。她看到柯雷尔太太从冰箱拿出啤酒,被告律师只要传她来,就可以让她说出,她看到柯雷尔太太直接把酒拿给柯雷尔先生,没在上面弄什么花样。可是这一点并不重要,因为我们从来没说毒芹硷是在啤酒瓶里。”“可是他们两人在旁边看着,她怎么有办法把毒药放进杯子呢?”“很简单,第一,他们两人并没有注意柯雷尔太太,柯雷尔先生在专心作画,眼睛只看到画布和模特儿,而葛理小姐所摆的姿势几乎背对着柯雷尔太太站的地方,眼睛也只看着柯雷尔先生肩膀以上。“波罗点点头。”我说过,他们都没有注意柯雷尔太太,她把东西藏在一个墨水填注器里---就是灌钢笔的那种东西,我们发现它破碎在靠近屋子的路上。“波罗喃喃道:“你一切答案都准备好了。”
    “好了,波罗!我们平心静气地看看事实,她威胁过要杀他,她从布莱克先生的实验室拿走毒药,空瓶是在她房里发现的,而且除了她之外,没有别人碰过那个瓶子。她特地拿冰啤酒给他---这件事也很奇怪,他们明明已经吵过架了---”“是很奇怪,我也注意到了。”
    “对,她可以说是向他让步,可是,她为什么忽然变得那么亲切呢?他抱怨啤酒的味道不好,而毒芹硷确实有股讨人厌的味道。发现尸体的事是她安排的,她又要家庭教师去打电话,以便擦掉瓶子和杯子上的指纹,然后把他的指纹印上去。这么一来,她就可以说他因为后悔自杀了,倒是个很有可能的故事。”
    “只是编得不够完善。”波罗说。    “不错,要是你问我,她为什么不好好想一想再做,那是因为她满心都是仇恨和忌妒,一心只想除掉他。可是等她看到他的尸体,才醒悟到自己已经谋杀了一个人---而杀人是会被吊死的,于是她费尽心思编了一个理由---自杀。”
    波罗说:“你说得非常正确---不错,她的确可能是这么想。”
    “从某一方面来说,这是预谋杀人,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又不是。”海尔说,“你知道,我并不相信她真的有预谋,只是盲目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波罗喃喃道:“很难说……”
    海尔奇怪地看着他,说:“我是不是已经让你相信,这是一件无可置疑的谋杀案了?”
    “差不多了,只是有一两点……”
    “你能提出其他的答案吗?”
    波罗说:“那天早上,其他人在做什么?”
    “我可以保证,我们都调查过了,每个人的行动都调查过了。没有人有你可以称为不在场证明---毒杀案没有这种可能。因为谁也没办法在前一天阻止一个可能行凶的人把毒药藏在一颗药里,交给被害者,告诉他那是医治消化不良的药,一定要在午饭前服用---然后远走高飞到英国的另外一角。”
    “可是你觉得这个案子不可能有这种情形?”
    “柯雷尔先生没有消化不良的毛病,而且我看不出有这种可能。不错,麦瑞迪。布莱克很喜欢自己制造草药,可是我看柯雷尔先生不可能服用过,如果真的有,他很可能会开玩笑地跟别人提起。而且话说回来,麦瑞迪又何必杀死柯雷尔呢无论从哪方面看,他们两人都处得很好。菲力浦是他最好的朋友,葛理小姐正在热恋他,我想威廉小姐也许并不十分同意他的为人处事态度,可是光是道德方面看不顺眼,还用不着杀了他。小华伦小姐跟他经常有摩擦,她那个年纪对什么都有反感,可是他很喜欢她,她也喜欢他,家里的人都对她特别温和怜爱。你大概知道为什么,她小时候被柯雷尔太太在狂怒之下伤得很厉害。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柯雷尔太太是一个很缺乏自制的人,不是吗?把怒气发泄在一个孩子身上,害得她终身残疾。”
    “也许可是证明,”波罗沉思道,“安姬拉。华伦可能因此对凯若琳怀恨很深。”
    “也许---可是却不是针对安雅。柯雷尔。而且无论如何,柯雷尔太太非常喜欢这个小妹妹---她双亲死后,给了她一个家,而且特别爱护她---别人说她把她宠坏了。那孩子显然很喜欢柯雷尔太太。审判期间,她被隔开了,并且尽可能不让他接触有关审判的一切。这一点,柯雷尔太太非常坚持。可是那孩子非常不安,希望到牢里看她姊姊,凯若琳却坚持不肯,她说那会一辈子伤害到一个女孩的心理,于是设法送她到国外去上学。”
    他又说:“后来,华伦小姐成了一位非常出色的妇女,到世界各地去旅行,并且发表演讲等等。”
    “可是谁也不记得那个案子了?”
    “喔,她们不同姓,她们是同母异父姊妹,柯雷尔太太本姓史柏汀。”
    “那位威廉小姐是柯雷尔夫妇孩子的家庭教师?还是安姬拉。华伦的?”
    “是安姬拉的老师,那孩子另外有护士照顾,不过我想她每天也跟威廉小姐学点功课。”
    “那孩子当时在哪里?”
    “和护士一起去看她祖母崔西良夫人---是个寡妇,自己的两个小女孩都死了,所以很喜欢这孩子。”
    波罗点点头,说:“我懂了。”
    海尔又说:“至於其他人在谋杀案当天的行踪,我可以一一告诉你。”
    “葛理小姐吃完早饭后,坐在靠近书房窗口的阳台上,我刚才说过,她就在那里听到柯雷尔夫妇之间的争执。然后,她陪柯雷尔先生一起到贝特利园,摆姿势让他作画,一直到吃中饭为止,中间也有短暂的休息,让她松弛一下肌肉。”菲力浦·布莱克吃完早饭留在屋里,也听到一部分争执,柯雷尔先生和葛理小姐走开之后,他就看报纸,一直到他哥哥打电话给他,然后他就到海边去见他哥哥。他们一起路过贝特利园,葛理小姐觉得有点冷,回屋里去拿套头上衣,柯雷尔太太则和她丈夫讨论安姬拉上学的事。”“喔,倒是一次友好的谈话。”“不,并不友好,据我所知,柯雷尔几乎是吼着对她说话,怪她不该用鸡毛蒜皮的小事烦他。我想,她觉得既然彼此要分手,就该把事情一一解决。“波罗点点头。海尔又说:“两兄弟和安雅。柯雷尔简单交谈了几句话,葛理小姐又回来了,坐回她原来的位置,柯雷尔拿起画笔,显然想要摆脱他们两人。他们了解他的意思,就到屋里去了。对了,就是他们在贝特利园的时候,安雅抱怨那儿的啤酒不够冰,他太太就答应送点冰啤酒来。”
    “啊---哈!”
    “不错,真奇怪,她居然甜得像蜜糖一样。他们到屋子那边,坐在外面的阳台上,柯雷尔太太和安姬拉把啤酒拿到那边给他们。后来,安姬拉去做日光浴,菲力浦也一起去。麦瑞迪到贝特利园上面的一块空地去,他坐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正在摆姿势的葛理小姐,也听得到她和柯雷尔先生说的话。他坐在那儿沉思有关毒芹硷的事,他还是很担心,可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爱莎看见他,向他挥挥手。午饭铃响的时候,他走到贝特利园,爱莎和他一起回到屋里。当时,他发现柯雷尔看起来很奇怪,不过并没有放在心上。柯雷尔那种人从来不会生病,所以谁也没想到他可能生病。而且,他要是画得不顺利,常常会脾气不好,心情低沉。那时最好别理他让他独自一个人,所以葛理小姐和麦瑞迪就先走开了。至于其他人,仆人忙着整理家务和煮午餐,威廉小姐早上有一部分时间在课室改作业簿,后来又拿了些女红到阳台上去。安姬拉早上大部分在花园里玩,爬树啦,吃东西啦……你也了解十五岁的女孩!梅子,酸苹果,硬梨子什么的。后来她回到屋里,跟菲力浦一起到海边做日光浴,一直到吃午饭才回来。”海尔督察顿了顿,用,挑战的口吻说:“好了,你是不是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可疑,骗人的地方呢?”
    波罗说:“一点也没有。”
    “好了,就是这么回事了!”这两句话包含了无限的意思。    “不过,”波罗说,“我还是想满足自己,我---”“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去拜访这五个人,一一听听他们的说法。”
    海尔督察忧郁地深深叹口气道:“兄弟,你真是太热心了!他们每个人说的故事一定都不一样!你难道连这一点都不懂吗?任何两人对同一件事所记得的顺序都不一样。而且时间又隔了这么久!你一定会听到五件不同的谋杀案!”
    “我就是希望这样,”波罗说,“反而可以让我得到不少情报。”
       第六章 到市场去的小猪
    菲力浦和狄普利奇所形容的非常相似。一帆风顺,精明,神情愉快---略微有点发胖。    波罗把约会定在周六下午六点半。菲力浦刚刚打完十八杆,赢了他的对手,心情非常开朗。波罗自我介绍之后,说明了此行的任务,这时候,他至少没有表现出对清白事实不适当感情。菲力浦想,大概是要写一些著名罪案的书籍。    菲力浦皱皱眉,说:“老天,何必编这么多故事呢?”
    波罗耸耸肩,他今天已经准备好了接受最不合乎他本性的事---让人轻视,可是却必须得到支持。    他喃喃道:“都是一般大众,他们乐于接受。”
    “食尸鬼!”菲力浦说。    不过他的口气很和善,不像有些敏感的人所表现的那么吹毛求疵和令人嫌恶。    波罗又耸耸肩,说:“那也是人性。布莱克先生,你我都是懂事的人,对人类不会存有什么幻想,大多数人都不是坏人,只是不够理想罢了。”
    布莱克诚恳地说:“我早就不存在什么幻想了!”
    “不过我听人说,你非常能言善道。”
    “啊!”布莱克眨眨眼,说:“你听说了?”
    波罗适时笑笑,这不是个诲人的故事,但是却很好笑。菲力浦向后靠在椅背上,肌肉松弛了,眼中也充满了笑意。波罗忽然想到,他看起来就像头心满意足的猪。一头猪---这只小猪到市场去……这个人---菲力浦---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看起来似乎无忧无虑,一帆风顺而又心满意足。没有任何往事值得他后悔,或者让他良心不安,也没有让他寝食难安的回忆。不,他就像头饲养良好,到市场上卖得到好价钱的猪……
    可是也许菲力浦曾经拥有过更多东西。年轻时,他一定相当英俊。眼睫毛也许短了些,两眼的距离也许近了些,可是除此之外,却是个相当英俊出色的年轻人。    他现在有多大?大概五十到六十之间吧,那么柯雷尔死的时候,大概将近四十。    那时候,他应该比较体面,对生活要求得更多,但是收获却很少……
    波罗随口喃喃道:“你了解我的处境。”
    “不,说真的,我了解才怪呢?”股票经纪人坐直身子,眼光又显得精明起来,“你来做什么?你不是作家吧?”
    “不---老实说,我是私家侦探。”波罗以往可能从来都没用这么谦逊的口气说过话。
“当然,我们都知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波罗。”
    但是他的声音中却有点嘲弄的意味。根本上,菲力浦的英国绅士观念太重,无法把一个外国人的托词当真。如果是他的密友,他就会说:“奇怪的小江湖郎中。喔,我想他的作品是跟女人有关。”
    虽然这种嘲弄傲慢的态度正是波罗故意引出来的,但他还是不禁有点恼火。这个人,这个事业上洋洋得意的男人,竟然不把波罗放在心上!这真是奇耻大辱。    “阁下居然这么清楚我的名字,”波罗假意说,“我真是受宠若惊。不妨告诉你,我的成功是依靠心理学---为什么就是我成功的要素,我希望了解别人行为的原因。这一点,布莱克先生,也正是今日世界对犯罪学最感兴趣的地方,以往,人们多半把罪案跟爱情联想在一起,著名的犯案都是从爱情故事的观点着眼,可是现在不同了。我说过,现在人们最有兴趣的,就是罪犯为什么会犯下一件案子。”
    菲力浦轻轻打个呵欠说:“我相信大部分犯案的原因都非常明显---为了钱。”
    波罗高声说:“可是亲爱的先生,‘为什么’是绝对不可能明显的,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所以你才来找我?”
    “对,这就是我插手的原因!为了重写某些旧案子---从心理角度来写---而犯罪心理学又是我的专长,所以我就接受了这个任务。”
    菲力浦微微一笑。“待遇很优厚吗?”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恭喜啦!好了,现在你或许可以告诉我,我又怎么会扯进来呢?”
    “当然,当然。先生,是柯雷尔的案子。”波罗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你并不觉得不高兴了?布莱克先生。”
    “关于这一点,”菲力浦耸耸肩,“憎恨一件自己无力阻止的事,一点也没有用。安雅的案子是公开审判的,谁都可以挖出来炒热,光是我反对也没有用。不妨告诉你,从某一方面来说,我很不喜欢这件事。安雅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很遗憾这件令人讨厌的事又给提起来,可是这种事也是难免的。”
    “你真是个旷达的人。”
    “不,我只是懂得不必用螳臂当车罢了。而且我相信你会比很多其他人客气有礼些。”
    “我希望,至少我能用优雅高尚的态度去写。”波罗说。    菲力浦高声大笑,但却似乎并不真的觉得有趣。“听你这么说,我肚子都快笑破了。”
    “我可以保证,布莱克先生,我是真的对这件事有兴趣,并不是只看在钱的份上。我真的想重新回味一下往事,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去感受那幕戏里演员的亲身体验。”
    菲力浦说:“我觉得这件事没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可以说是一目了然。完全是女人的忌妒心在作祟。”
    “要是能听听你对这件事的反应,我会非常有兴趣。”
    菲力浦忽然涨红了脸,用力说:“反应!反应!别说得那么假道学似的!我又不是只站在那儿反应!你好像一点也不了解我朋友---告诉你,死者是我的朋友,他被人毒死了!要是我反应快一点,应该可以救他一命!”
    “此话怎说?布莱克先生。”
    “事情是这样的,我想你一定知道事情的大概经过了吧?”
    波罗点点头,他又说,“很好,那天早上,家兄打电话给我(他对制造草药很内行)说他有一瓶草药不见了---而且是一种毒性很强的草药。我就叫他过来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做最好。现在想起来,我真是个犹豫不决的傻瓜!我早该想到不能再耽误了,我早该直接警告安雅,告诉他:‘凯若琳偷了麦瑞迪一瓶毒药,你跟爱莎最好自己多当心点。’“布莱克站起来,激动地来回走着。”老天爷,先生,你难道以为我没有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吗?我知道自己该有机会救他,可是我却拿不定主意,等着麦瑞迪行动!我为什么没想到凯若琳绝对不会迟疑?她拿了那东西,而且,当然一有机会就会用,不会傻等麦瑞迪发现东西丢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安雅的处境非常危险,可是,我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我觉得你这样自责不对,先生,你没多少时间---“对方打断他的话,说:“时间?我有的是时间。有好几种方法,我可以去跟安雅说明---不过他当然可能不相信,他那种人不轻易相信自己有危险,他一定会一笑置之,而且他从来不了解凯若琳有多阴险。不过我也可以去找凯若琳,跟她说:‘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要是安雅或者爱莎被毒芹硷毒死,你也会被吊死!/这也可以阻止她。要不然,我还可以打电话给警方。喔,我可以做的事太多了,可是,我却被麦瑞迪慢吞吞,小心翼翼的作风给耽误了。’我们一定要有绝对把握---确实知道是什么人拿的……‘该死的老傻瓜!他一辈子从来没干脆爽快过!幸好他是长子,有家产可以继承。要是他试着去赚钱,一定会把所有的钱都弄光。“波罗问:“你一点都不怀疑是谁拿走毒药的?”
    “当然不,我马上就知道一定是凯若琳,因为我对她太了解了。”
    波罗说:“真有趣,布莱克先生,我想了解凯若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菲力浦尖声说:“她不像审判是人们所想的那样,是个受害而又无辜的人。”
    “那是什么样的人?”
    布莱克又坐下来,严肃地说:“你真的想知道?”
    “真的非常想知道。”
    “凯若琳是个下流胚,下流透了。可是你要知道,她有一种魔力,有一种甜美的态度,所以人家都被她骗住了。她外表看来很柔弱,很无助,让人不由自主地怜吝。有时候当我看历史书的时候,心里想,苏格兰的玛丽皇后一定有点像她,外表那么甜美,不幸,吸引人,事实上却是个冷酷,有心机,会算计人的女人,达恩里国王的死是她一手导演的,但是却没有受到报应。凯若琳就是那种冷酷,有心机,又阴险的女人,而且脾气也很坏。”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告诉过你---这是审判中最重要的一点,可以看出她的个性---她对她妹妹做过什么事?你知道,她母亲再婚之后,把所有的爱心和关切全都放在小安姬拉身上,凯若琳非常忌妒,无法忍受,想用一个书镇打死那婴儿,幸好没成功,不过做出这种事实在太狠毒了。
”“是的。”“这就是凯若琳的真面目,什么都想得到第一优先,她最不能忍受的事就是得不到第一。而且她心里还有一个冷酷,自私的魔鬼,会刺激他谋杀人。:你知道,她看起来很被动,其实心机很深。她小时候到奥得柏利玩,就什么都有计划。    她自己没钱,我也从来没被他列在考虑的范围之内,因为我是次子,必须自力更生。她曾经考虑过麦瑞迪,不过最后还是决定选择安雅。安雅可以继承奥得柏利,虽然不会有多少遗产,但是她知道他的绘画才能非常出众。在她看来,他不但是个天才,也是棵摇钱树。    “她果然胜利了,安雅的才华很早就受人赏识。其实他并不是流行的画家,但是确实有人欣赏他的天才,买他的画。你看过他的画吗?那边有一张,一起过去看看。”
    他带头走进餐厅,指着左边墙上。“这就是安雅的作品。”
    波罗默默地欣赏着,他惊讶地发现,一个人竟然能用一支彩笔把一个传统的题材表现得这么不同。那是一张桃心木桌上摆的一盆玫瑰。背景灰白陈旧,而安雅却使那盆玫瑰闪耀着野性,甚至有点淫猥的意味。光亮的木桌仿佛也颤抖着,带着生命似的。总之,非常使人兴奋。桌上的比例必然会使海尔督察觉得很失望,他也会抱怨世界上没有玫瑰是画里这种形状或颜色。以后,他又会莫名其妙地觉得,为什么他看到的玫瑰那么让人不满意,圆形的桃心木桌子也会莫名其妙地让他发火。    波罗轻叹一声,说:“对---全都在里面了。”
    布莱克带路回来,含糊地说:“我自己从来不了解艺术,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爱看那玩意儿,是真的。它---喔,去他的,它实在太好了。”
    波罗用力点点头。    布莱克递给客人一支烟,点着之后又说:“就是这个人---画那些玫瑰的人---在盛年的时候突然离开人世,被人剥夺了他活力充沛的生命。这一切,都是那个满心怨恨,生性卑鄙的女人造成的!”
    他顿了顿,又说:“你也许会说我很刻薄,对凯若琳有偏见。她确实有魔力,连我都可以感觉到。可是我知道---我一向都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波罗,我知道她是个邪恶的女人,残酷,恶毒,什么都想贪心强取。”
    “可是据说柯雷尔太太婚后也容忍了很多难以忍受的事啊?”
    ‘不错,而且她还大肆渲染,让每个人都知道她是牺牲者!不是吗?可怜的安雅!他的家庭生活就像永无止境的炼狱一样。或者说,要不是他有那种天才,就一定会造成这种情形,他的艺术才华---他一向有天才---就是他的避风港。他画画的时候,就什么都不在乎了,把凯若琳和他的唠叨,那些永无止境的争吵,全都丢在一边。你知道,他们两人真是吵个不停,没有一个礼拜是平平安安度过的。她就喜欢这样。我相信她一定觉得吵架很兴奋,是一种发泄,爱说什么讽刺刻薄的话,就尽量说,吵完架之后,她就像头吃饱饭,梳好毛,心满意足,神采飞扬的猫一样。可是他就不一样了,他要的是平静,安宁的生活。当然,像他那种男人实在不应该结婚。他不适合家庭生活,家里的琐事只会让他烦躁不安。”“这些是他告诉你的?”“嗯---他知道我是个忠心耿耿的朋友,所以让我知道很多事。他并没抱怨,因为他不是那种人。有时候他会说:‘女人全都该死。’或者:‘兄弟,千万别结婚,否则就像下地狱一样。’”“你知道他对葛理小姐非常喜欢?”“嗯,是的---至少我看到事情的经过。他跟我说,他碰到一个很棒的女孩,跟他以前所碰见的女孩子都不一样。我倒没怎么放在心上,因为他老是遇到一些‘与众不同’的女孩,可是要不了一个月之后,要是你再提起那个女孩,他还会瞪着眼睛,问你在说谁呢!可是这个爱莎真的不一样,我到奥得柏利的时候,就明白这一点了。她真的逮住他了,把他栓得牢牢的,死死的。那个可怜的傻子逃不过她的手掌心。”“你也不喜欢爱莎?”“对,我不喜欢她。她是个百分之百具有侵略性的女人,想把安雅整个灵魂和身体都掌握住。不过我还是觉得他比凯若琳适合安雅。只要她肯定自己抓住了他,可能就会把他放在一边,或许她也会对他厌倦,另外爱上别人。安雅最好是完全别扯上任何女人。”“可是看起来他好像并不希望这样吧?“菲力浦叹口气:“那个该死的傻瓜总是和女人纠缠不清。不过从某一方面来说,女人对他实在算不了什么,他一生真正在乎过的女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凯若琳,一个是爱莎。”
    波罗说:“他喜欢那孩子吗?”
    “安姬拉?喔!我们都很喜欢安姬拉。她真是精力充沛,老是在万这个,弄那个的。不错,安雅很喜欢安姬拉,可是有时候她实在太过分了,他也会生气。那时候,凯若琳就会插手。凯若琳老是站在安姬拉那边,所以安雅就更生气了,他忌妒凯若琳老是把安姬拉看得最重要,愿意为她做任何事。而安姬拉又忌妒安雅,反抗他那种过于蛮横的作风。是他决定那年秋天送他到学校去的,她非常生气,我想并不是因为她不喜欢上学---其实她倒很想去,可是她气的是安雅独断的态度。她用各种方法跟他捣蛋,表示报复。有一次还在他床上放了十只蛞蝓。大致说来,我觉得安雅没错,她应该学点规矩。威廉小姐很能干,可是连她也承认,有时候实在管不了安姬拉。”
    他停下来,波罗才插话道:“我问的是安雅自己的孩子---他女儿。”
    “喔,你说小卡拉?对,他非常爱她,心情好的时候,很喜欢跟她玩。可是他虽然爱她,却不会因此不娶爱莎。”
    “凯若琳很爱孩子吗?”菲力浦脸上一阵抽搐,他说:“我不能说她不是个好母亲,只有这一点……”
    “怎么样?布莱克先生。”
    菲力浦痛苦地缓缓说道:“这是我对这件事唯一觉得遗憾的地方。想到那孩子---她那么小就碰到这种悲剧。他们把他送到国外安雅堂妹夫妇那儿。我希望---我虔诚地希望---他们别把事实告诉她。”
    波罗摇摇头,说:“布莱克先生,事实是会自己表现出来的---即使过了很多年。”
    股票经纪喃喃道:“很难说。”
    波罗又说:“为了明白真相,菲力浦,我想请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请你把那几天在奥得柏利发生的事,写一份正确的说明给我。也就是说,请你把谋杀案及有关情形写下来。”
    “可是,老兄,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我写得一定很不正确。”
    “不一定。”
    “我说一定。”
    “不,随着时间的消逝,人的脑子会抓住要点,排斥掉一些肤浅的事。”
    “喔,你只要个大纲?”
    “不,我希望你尽可能写详细点,如果能记得谈话的内容更好。”
    “万一我记错了呢?”
    “你可以尽量把你记得的部分写下来,也许会有点出入,可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布莱克好奇地看着他。“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警方可以提供你相当正确的资料啊。”
    “不,布莱克先生,我们现在研究的是心理观点,我要的不只是单纯的事实,我要知道你挑选哪些事实,这要靠时间和你的记忆来决定。也许有些你们做的事,说的话,是警方档案上找不到的。你没向警方提起,是因为你觉得没什么关联,或者不想重复。”
    布莱克尖声说:“这份说明是不是打算公开?”
    “当然不会,只有我一个人看,以便决定该删减哪些事。”
    “如果没有我同意,你不会引用其中的字句吧?”
    “当然不会。”
    “嗯,”菲力浦说,“我很忙,波罗先生。”
    ‘我知道一定会花费你一些时间,带给你一些麻烦,所以我很愿意--出个合理的价钱。
“菲力浦迟疑了一会儿,忽然说:“不,如果我答应做,就不接受任何代价。”
    “那你愿意吗?”
    菲力浦用警告的口气说:“别忘了,我不能保证我记得正确。”
    “我非常了解。”
    “那么,”菲力浦说,“我很愿意做,我觉得这是我---从某一方面来说,这是我欠安雅的一份情。”
       第七章 留在家里的小猪
    波罗这种人,是不会忽略细节的。    他去找麦瑞迪是经过仔细策划的,他已经可以肯定,麦瑞迪和菲力浦的个性完全不同。
速战速决的政策对他行不通,必须好整以暇,一步一步慢慢来。    波罗知道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攻破他的防线:他必须用适当的身份证明去接近麦瑞迪,而且要社教方面的证件,而不是职业证明。幸好,波罗因为职业的关系,结识了不少各地的好友。德文郡也不例外。所以,他在这儿发现了两位麦瑞迪的朋友,而他去拜访后者的时候就带了两封介绍信,一封是玛丽。李顿高夫人(一位收入有限的贵族寡妇,是个最与世无争的人)写的,一封是一位已经在此定居四代的退休海军上将写的。    麦瑞迪有点困惑不解地接待波罗。    “就跟他最近感觉到的一样,这个世界真是改变太多了。不过话说回来,私家侦探还是私家侦探,对那种人,你如果有什么隐私,一定得多加戒备。不过玛丽。李顿高夫人信上说:“波罗是我非常看重的老友,请尽力予以协助,好吗?”而玛丽绝对不是那种会跟私家侦探乱扯在一起的人。    克朗萧上将信上也说:“是个很好的家伙,非常正直。如能尽力予以协助,当不胜感激。他也是个很有趣的人,会说很多好故事。”
    而现在,这个人就站在这儿,实在是个很不可救药的人,衣服穿得不对,又穿着有扣子的鞋!再加上难以相信的髭!完全不像他麦瑞迪平常来往的人,看起来他好像从来没打过猎,玩过射击,或者高尚的游戏。到底是个外国人!
    波罗有趣地看着面前的主人,知道他心里制造想些什么。    火车把他带到西部的这个郡来的时候,他越来越觉得有趣。现在,他终于可以亲眼看见多年以前发生那些事的现场了。    就在那个地方---汉克斯庄园---两个住在当地的小兄弟,曾经到奥得柏利玩耍嬉戏,跟小安雅以及一个叫凯若琳的小女孩一起欢度童年。命案发生的那个早上,麦瑞迪也是从这个地方前往奥得柏利。    那都是十六年前的事了。此刻,波罗有趣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礼貌却有些不安地迎接他的男人。    麦瑞迪跟他所想的差不多,外表上和其他所有财力有限,喜欢户外生活的英国绅士大致一样。    一件陈旧的哈理斯呢外套,饱经风霜,神情愉快的中年人面庞,略显黯淡的蓝色眸子,软弱的唇有一半被相当零散的胡须遮住了,他的态度犹豫不决,思绪显然很悠闲,仿佛这些年来,他的生活步调变慢了,但是他弟弟反而变快了。    波罗猜得没错,跟这种人在一起不能急,英国乡下的悠闲生活已经在他骨子里落地生根了。    波罗觉得,照强纳森先生的说法,他们兄弟只相差几岁,但是他却比他弟弟看来老得多。    波罗一向很得意自己懂得处理“学生时代的领结”,但是此刻却不是想表现英国人作风的时候,不行,一定要看起来像个外国人。    “当然,这些外国人不大懂礼节,有时候会在早餐是握手,不过,他仍然是个真正高尚的家伙……”
    波罗尽量使自己符合这种形象。两个男人坐着谨慎地谈玛丽。李顿高夫人和克朗萧上将。也提到一些其他人。还好,波罗也认识某人的堂妹,见过某人的小姑等等。他发现,对方的眼神渐渐温和起来。    最后,波罗终于技巧地谈到他此行的目的。他很快就使得对方不再退缩,这本书,老天,是势必要写的,柯雷尔小姐---她目前是李马倩小姐---急着要他做个正确明智的编者。
不幸的是,事实是众所周知的,不过只要多费点功夫,就可以避免容易伤害人的敏感问题。    波罗又喃喃说,以往他也曾经谨慎地使一本回忆录中避免了某些不名誉的片段。    麦瑞迪生气地涨红了脸,装烟斗时,连手都有点颤抖,他用略微结巴的声音说:“他们这么翻老帐,实在是太残忍了。十六年了,难道他们还不能放手吗?”
    波罗耸耸肩,说:“我同意你的看法,可是你又能怎么样呢?这是情势使然,任何人都有自由重题一桩已经确认的罪行,并且加以批评。”
    “可是我觉得很可耻。”波罗喃喃道:“老天---我们可不是活在一个优雅的时代了……布莱克先生,要是你知道我曾经使某些让人不愉快的书籍……怎么说呢?和缓下来吧,你一定会觉得很意外。我现在一心只想尽力挽救柯雷尔小姐对这件事的感觉。”
    麦瑞迪喃喃说:“小卡拉!是那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真叫人不敢相信。”
    “我知道,光阴似箭,不是吗?”
    麦瑞迪叹口气,说:“时间过得实在太快了!”
    波罗说:“你看过柯雷尔小姐的信,就知道她非常希望知道有关那件悲惨往事的每一个细节了。”
    麦瑞迪有点愤怒地说:“为什么?为什么又要提起这一切?就这么忘了不是很好吗?”
    “布莱克先生,你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对往事了解得太清楚了。可是别忘了,柯雷尔小姐却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说,她所知道的只是官方的报道。”
    麦瑞迪畏缩地说:“对,我倒忘了,可怜的孩子,她的处境实在太叫人同情了。先是知道事实,然后又是那些让人泄气而又无情的审判报告。”
    波罗说:“事实,是绝对没办法光靠一份法律文字来评判的,上面没有提到的才是重要的事。情绪,感觉,演出那幕戏的演员的个性,可斟酌的情形等等……”
    他一停下来,麦瑞迪马上像轮到念台词的演员一样,迫不及待地说:“可斟酌的情形!对!就是这个。要是有所谓可斟酌的状况,就是这个案子里的情形。安雅是我的老朋友---他家和我家是世交,不过我必须承认,他的行为实在有点肆无忌惮。当然,他是艺术家,好像这就可以解释一切似的。可是事实上他确实引起很多特殊的问题和事件。任何正当的绅士都不会愿意处在那种地位。”
    波罗说:“听你这么说真有意思,那种情况很使我困惑,有教养,懂人情的男人,绝不会惹出这些事。”
    布莱克瘦削,迟疑的面庞忽然显得生气勃勃起来,他说:“对,可是问题是安雅从来就不是个平凡的人。你知道,他是个画家,总是把他的画放在第一位---有时候方式真是够特殊的!我自己是不懂这些所谓艺术家的---从来也不懂,我之所以对安雅有点了解,是因为我从小就认识他。他来往的人和我来往的人一样。从某种方面来说,安雅很合乎艺术家的典型,只要跟艺术有关的事,他才不遵守常规。你知道,他并非业余画家,而是一流---真正的一流画家。有人说他是天才,也许没错,可是也因此使他成为我觉得不平衡的人。他画画的时候,任何事都不在乎,任何事都不能阻拦他,就像在梦游一样,精神完全集中在画上。
一直等画完之后,他的神智才会离开画布,又恢复正常生活。”他用询问的眼光看看波罗,后者点点头。    “我知道你懂,我想,这也是造成这种特殊情况的原因。他爱上那个女孩,想离开妻女,并且跟她结婚。不过当时他已经开始替她画像,希望把那幅画画完再说,除了那幅画,任何事都不放在他眼里,任何事他都不在乎。所以他也完全没想到,两个女人很难在那种情形下相处下去。”
    “她们都不了解他的想法吗?”
    “喔,不,从某一方面来说,我想爱莎大概懂,她对他的画着迷德不得了。可是当然,她的处境非常为难。至于凯若琳……”
    他没往下说,波罗说:“至于凯若琳---那倒真是的。”
    麦瑞迪有点艰难地说:“凯若琳---嗯,我一直很喜欢她。有一度,我曾经很想娶她,可是很快就成了过眼云烟,不过我一直还是很愿意为她---效力。”
    波罗沉思着点点头,从这句话可以看出,他面前这个男人非常典型,是那种随时愿意为自己罗曼蒂克和高贵的爱情奉献的男人。他愿意永远效忠自己的偶像,却不求任何酬劳。
对,确实非常典型。    于是波罗小心翼翼地挑选字眼道:“为了她,你一定相当讨厌这种……态度吧?”
    “对,没错。老实说,我还因此责备过安雅。”
    “什么时候?”
    “就是在……在出事的前一天。你知道,他们都到我那儿喝下午茶,我把安雅拉到一边,跟他明讲这件事。我记得我甚至说,这对她们两人都不公平。”
    “喔,你那么说?”
    “是的,不过我想他并不了解我的意思。”
    “也许。”
    “我告诉他,如果那样做,就是逼凯若琳走上绝路。要是他真想娶那个女孩,就不该让她留在家里对凯若琳耀武扬威,那实在是难以忍受的侮辱。”
    波罗好奇地问:“他怎么回答?”
    麦瑞迪厌恶地说:“他说:‘凯若琳必须忍耐。’“波罗扬扬眉。”好像没什么同情心。”“我觉得他太可恶,就忍不住生气了。我说他因为不爱太太所以不在乎她的痛苦,可是那个女孩呢?他难道不了解,她也很为难吗?结果他回答说,爱莎也必须忍耐!
    然后他又说:‘麦瑞迪,你好像不懂,我现在画的这幅画,是我到目前为止最好的作品。告诉你,这真是一幅好画,两个爱忌妒,好吵嘴的女人,绝对不能阻止我往下画---对,绝对不能阻止。’跟他谈一点用都没有。我说他好像什么常规都不顾了,并且告诉他,绘画并不就是一切。他立刻打断我的话说:‘啊,可是对我却是啊。”“我还是很生气,说他对待凯若琳的态度真是太可耻了。他跟他过日子已经够可怜的了。他说他知道,也很抱歉。抱歉!去他的!他说:‘麦,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是这是事实。我让凯若琳过得非常痛苦,可是她一直都尽力忍耐。我想他自己也知道她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因为我早就坦白告诉过她,我是个自私自利,生活糜烂的家伙。’“那时候,我很严肃地告诉他,他不该破坏自己的婚姻,应该考虑孩子和其他的一切。我说我很了解像爱莎那种女孩确实会让男人着迷,可是就算为了她,也不该把一切都毁了。她太年轻了,目前也许会盲目地接受,可是以后一定会后悔的。我问他难道不能振作起来,把一切作个了断,回到他太太身边吗?”
    “他怎么说?”
    布莱克说:“他只是露出尴尬的表情,拍拍我肩膀说:‘麦,你是个好人,可是你太多愁善感了。等一切都明朗化之后,你就会知道我没做错。’
    “我说:‘我再也不相信你那一套了。’他只是微笑一下,我又说最好先瞒着凯若琳,等他把画画完再说。他说那不是他的错,是爱莎坚持把事实说出来的。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她希望把话说清楚,不要闷在心里。当然,从某一方面来说,她这种作法的确没错。不管她的行为有多不对,她至少愿意坦诚。”“有很多悲痛都是因为诚实引起的。“波罗说。麦瑞迪怀疑地看看他,不懂波罗的意思。麦瑞迪叹口气说:“那段时间,我们都过得很不快乐。”
    “唯一不受影响的人好像是安雅。”波罗说。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是个十足的自我主义者,我现在还记得他临走的时候对我微笑着说:‘别担心,麦,一切都不会问题的。’”“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波罗喃喃道。麦瑞迪说:“他那种人不会把女人看得多重要,我应该告诉他,凯若琳非常绝望。”
    “她跟你说过?”
    “嘴上没说,可是我一直记得那天下午她脸上的表情,既苍白又绝望,她大声尽情地谈笑,可是她的眼睛闪耀着深沉的痛苦,那是我所见过的最动人的东西。她实在是温和文雅的人。”
    波罗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显然,他一点都不觉得这么说一个次日就蓄意杀死亲夫的女人有什么不对。    麦瑞迪这时已经克服了先前怀疑和有所保留的态度,继续往下说。波罗有专心听人说话的本领,对麦瑞迪这种人来说,把往事倾吐出来是很大的欣慰。现在,与其说是在对客人说话,还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我想,我当时应该会起疑心的。是凯若琳先把话题转到我的小嗜好上的。我承认,我对草药很热衷,你知道,英国的草药是一门很有趣的学问呢。用来正式作药的植物非常多,可是其中有很多都没被官方的药典提到。有些简单的草药就能发挥神奇的效力,实在很让人惊讶。大部分时间都用不着请医生。法国人很懂这些,他们有些草药真是一流的。”他已经谈兴大发了。    “例如蒲公英就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还有玫瑰煮出来的汁---我前几天在一本书上看到,医药界又流行这一套了。噢,对了,我必须承认,我从制草药上得到很大的乐趣---适时采下药草,晒干,浸软等等。我也有点迷信,有时候会趁月圆或者其他古老传说的日子去采药。我还记得,那天我曾经特别跟客人谈到毒芹硷是一种被人遗忘的药,我相信现代的药典上都没有记载,可是我证明它对百日咳和气喘都很有效,关于那方面……”
    “那天下午你谈了这么多?”
    “对,我带他们四处看看,向他们解释各种药---缬草和它吸引猫的方式---只要吸一口,就够猫受的了!后来他们问起莨菪和颠茄精,他们都很有兴趣。”
    “他们?包括哪些人?”
    麦瑞迪显得有点意外,仿佛忘了听他说话的人当时并不在场。    “噢,我想想看,有菲力浦,安雅,凯若琳,安姬拉,还有爱莎。”
    “就是这些人?”
    “对,我想是的,我可以肯定。”布莱克好奇地看着他:“应该还有谁呢?”
    “我想那位家庭教师也许……”
    “喔,我懂了,她那天下午没去。我现在已经忘了她姓什么了。她是个好女人,工作很认真。我想安姬拉的确很让她操心。”
    “为什么呢?”
    “喔,她是个好孩子,就是太野了点。一天到晚不是耍这个就是逗那个。有一次安雅正在专心画画的时候,她把蛞蝓还是什么的放在他背上,他真是气得七窍生烟,把她从头骂到脚。所以他坚持要送她到学校。”
    “送她到学校?”
    “对,我不是说他不喜欢她,只是觉得她有时候太过分了。而且我想---我一直认为……”
    “什么?”
    “他有点忌妒她。你知道,凯若琳对安姬拉好得不得了。从某一方面来说,她把安姬拉看得比他还重要,所以安雅很不高兴。这当然是有原因的,我不想谈那么多,可是---”波罗打岔道:“是因为凯若琳使那孩子变成残疾,所以自责很深?”
    布莱克喊道:“喔,你也知道?我本来不想提的,事情早都过去了。好吗,你说得没错,我想她确实是因为那件事才会对安姬拉那么好。她好像觉得,无论怎么做都不能弥补对她的愧疚似的。”
    波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问:“安姬拉呢?她会不会因此恨她姊姊?”
    “不,别想得那么远,安姬拉很喜欢凯若琳,我相信她从来也没想过那件陈年旧事。只是凯若琳一直不能原谅自己。”
    “安姬拉喜欢去上寄宿学校吗?”
    “不喜欢,她对安雅非常生气,凯若琳也站在她那边,可是安雅已经决定了。除了脾气暴躁一点之外,安雅在很多方面都很平易近人,可是他一生起气来,谁都得屈服,凯若琳和安姬拉最后只好听他的。”
    “那她预备什么时候走呢?”
    “秋天---我还记得他们把她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我想要不是发生那件悲剧,她过几天就要出发了。那天早上他们还提到替他收拾行李的事。”
    波罗说:“那家庭教师呢?”
    “你是指什么?”
    “她觉得怎么样?安姬拉一走,她就丢了一份工作,不是吗?”
    “对,我想,从某一方面来说应该是的。小卡拉也跟他学点功课,可是卡拉当时才……多大?六岁左右吧。她自己有护士,他们不会只为她留下威廉小姐。对了,她就是姓威廉。
真有意思,有时候突然之间就会想起一些事。”
    “是啊,你又回想到以往的一切了,不是吗?往事都一幕幕回到你脑海里,那些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动作,脸上有什么表情等等。”
    麦瑞迪缓缓说:“不错,可是…你知道,还是有点距离,而且可能遗漏很多。例如我记得我刚听说安雅要离开凯若琳时,觉得非常震惊,可是我却记不得是他还是爱莎告诉我的。
我记得和爱莎为了这件事大吵特吵,我是说,我想告诉她,这样做实在太差劲了,她只用那种一贯的冷酷表情笑着对我说,我太古板了。不错,我是很守旧,可是我还是觉得自己没错,安雅是有妻,儿的人,他应该跟她们在一起。”
    “可是葛理小姐觉得你的观念太过时了?”
    “对,可是别忘了,十六年以前,一般人可不像现在那样不把离婚当一回事。可是爱莎是那种激进的女孩,她觉得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不快乐,还不如分手算了。她说安雅和凯若琳一直争吵不休,最好不要让孩子在这种不和谐的气氛下长大。”
    “你不赞成她的说法?”
    麦瑞迪缓缓说:“我一直觉得她并不是真的了解自己在说什么。她只是把书上看来或者朋友那里听来的话重复一遍。说起来也奇怪,她多少有点可怜。那么年轻,又那么自信。”
    停了停,又说“波罗,青春就是有一种非常动人的力量。”
    波罗用有趣的眼光看着他,说:“我懂你的意思……”
    布莱克又用更像自言自语的态度继续说:“这也是我为什么规劝柯雷尔的原因。他比她大了快二十岁,看起来太不公平了。”
    波罗喃喃道:“唉,一个人已经下了决心,尤其是关于女人的事的时候,实在很难让他回心转意。”
    麦瑞迪说:“对极了,”他的声音有点刺人,“我干涉这件事当然没什么用,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是个有说服力的人,从来都不是。”
    波罗迅速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这种辛酸的口气是因为对自己缺乏个性而觉得不满。他也承认麦瑞迪说得没错,麦瑞迪不是个有力量说服人的人,他的善意只会被人搁在一旁,没有丝毫分量。基本上说来,他是个没有用的人。    波罗有意岔开这个痛苦的话题,说:“你那个做草药的实验室还在吗?”
    “不在了。”
    麦瑞迪的声音很尖,甚至有点痛苦的意味,他红着脸说:“我把那东西完全拆掉了。我实在没办法再继续做草药,发生那种事之后,怎么可能还有心情呢?你知道,别人也许会说那件事全都是我的错。”
    “不,不会的,布莱克先生,你想得太多了。”
    “可是你难道看不出来,要是我没有收集那些该死的药,没有向那些人炫耀,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注意……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从来没有梦想到---我怎么可能---”“是啊。”
    “可是我却一路错下去,越弄越糟,对我自己那一点无足为奇的知识洋洋自得。我真是个盲目,愚蠢的傻瓜。我向他们指出毒芹硷,甚至还带他们到书房,把药典上形容苏格拉底的死的那段文字念给他们听。那段文字真美,我一直非常喜欢,可是那件悲剧发生之后,我的脑子也始终抹不掉这个阴影。”
    波罗说:“毒芹硷瓶子上有没有指纹?”
    “有她的指纹。”
    “凯若琳的?”
    “对。”“没有,我没摸过瓶子,只用手指了一下。”
    “可是你以前一定摸过吧?”
    “喔,当然,可是我经常定期擦瓶子---我从来不准仆人进去---那一次,我大概是四五天刚擦拭过。”
    “你把房门锁着?”
    “那当然。”
    “凯若琳是什么时候拿走瓶子里的毒芹硷的?”
    麦瑞迪不情愿地答道:“那天下午,她最后离开房间,我还记得她匆匆忙忙走出来的时候,我叫住她,她脸颊有点红,眼睛张得大大的,显得很兴奋。喔,上帝,我现在都可以看到她当时的神情。”
    波罗说:“那天下午你有没有跟她说过话?我是说,你有没有跟她谈到她和她丈夫之间的事?”
    布莱克缓缓低声说:“没有直接谈到。我说过,她看起来好像很不安。差不多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跟她说:‘亲爱的,有什么不对劲吗?’她说:‘每件事都不对劲……’你要是能亲耳听到她那种绝望的声音就好了。安雅就是凯若琳的整个世界,她说:‘一切都完了,我也完了,麦瑞迪。’真的就是这个意思。说完,她笑着又转向其他人,而且忽然变得非常狂热,非常不自然地快乐。“波罗缓缓地点点头,说:“对,我懂---就是那种情形……”
    麦瑞迪忽然用拳头敲着桌子,提高声音叫喊似地说:“我告诉你,波罗先生---凯若琳在法庭上说她拿走毒药是想自杀,我相信她说的绝对是真话!当时她根本没想到要杀人,我敢打赌,她绝对是后来才想到的。”
    波罗说:“你肯定她后来的确想过要杀人吗?”
    布莱克张大了眼睛说:“对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波罗说:“我是说,你肯定她真的想过要杀人吗?你完全相信凯若琳是蓄意杀人吗?”
    麦瑞迪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说:“可是如果不是……你是说……可能是某种意外?”
    “那也未必。”
    “这话真奇怪。”
    “是吗?你说过,凯若琳是个文雅的人,文雅的人会杀人吗?”
    “她是很文雅……可是……你知道,他们有时候还是吵得很激烈。”
    “这么说,她也不见得有多文雅了?”
    “可是她真的---唉,这真难解释。”
    “我尽量试着了解。”
    “凯若琳的嘴很快,说起话来很激动。她也许会说:‘我恨你,你死了最好。’可是那并不表示她会真的做什么事。”“也就是说,柯雷尔太太杀人是很不合乎她个性的事?”“你解释事情的方式真奇怪,波罗先生。我只能说---是的---在我看来,这件事的确很不符合她的个性。我只能说,是因为刺激太深了。她深爱她的丈夫,在这种情形下,女人也许会……会杀人。“波罗点点头,说:“对,我同意……”
    “起初我觉得很震惊,我觉得那不可能是真的。其实那也不是真的---希望你了解我的意思---杀人凶手不是真正的凯若琳。”
    “不过你还是认为,在法律上来说,凯若琳确实是杀人凶手?”
    麦瑞迪又看看他,说:“亲爱的先生---如果她不是凶手---”“如果她不是的话,怎么样?”
    “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了,是意外?绝对不可能。”
    “我也认为绝对不可能。”
    “而且我也不相信自杀的说法。律师不得不提出这种解释,可是每个认识安雅的人都绝对不会相信。”
    “对极了。”
    “那还有什么可能呢?”麦瑞迪问。    波罗冷冷地说:“可能是另外一个人杀了安雅。”
    “可是这实在太荒唐了!”
    “你觉得这样?”
    “我肯定没错。除了她,还有谁会想杀他?还有谁可能下手?”
    “你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你总不会真的以为---”“也许不是,不过我觉得考虑一下这种可能也很有意思。希望你仔细想一下,再告诉我你的想法。”
    麦瑞迪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垂下眼睛想了一两分钟,最后摇摇头说:“我实在想不出任何其他可能。要是有理由怀疑别人,我真希望相信凯若琳是无辜的,真的但愿她不是凶手。本来我实在不敢相信她杀了他,可是除了她还可能是谁呢?菲力浦?他是安雅最好的朋友。爱莎吗?太可笑了。我自己?我看起来像个杀人凶手吗?是那个可敬的家庭教师?还是那一对忠心耿耿的仆人?或许,你是指安姬拉那孩子?不,波罗先生,不可能是别人,除了安雅的太太,谁也不可能杀了他。不过,也是他逼她走上这条路的。所以从某种方面来说,他的确是自杀。”
    “也就是说,他虽然不是真的自己杀死自己,但是却是他自己造成的后果?”
    “对,也许这种观点太偏于想象,可是……反正你知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布莱克先生,你有没有想过,只要研究一下被害人的背景,差不多都可以找出凶手行凶的动机?”
    “没有---嗯,我了解你的意思。”波罗说:“除非确实了解被害人是什么样的人,否则就没办法看清犯罪背景,对吗?我要追求的目标就是这个---重新了解安雅这个人,这也是你和令弟帮我得到的东西。”
    麦瑞迪没理会他话中的重点,只注意到一件事。他迅速说:“菲力浦?”
    “是的。”
    “你已经跟他谈过了?”
    “当然。”
    麦瑞迪尖声说:“你应该先来找我的。”
    波罗微笑着做了个礼貌的手势,对他说:“我知道长幼有序,也知道你是长子,可是你知道令弟住得离伦敦近些,先去拜访他比较容易。”
    麦瑞迪仍然皱着眉,并且不安地牵动者嘴角,说:“你应该先来找我的。”
    这一回,波罗没有回答。麦瑞迪又立刻接下去说:“菲力浦有偏见。”
    “是吗?”
    “事实上,他的偏见一直很深。”他不安地迅速看了波罗一眼,“他一定让你对凯若琳产生偏见。”
    “要紧吗?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
    麦瑞迪深深叹口气,说:“我知道。我忘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而且是那么久以前,凯若琳已经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了。可是无论如何,我还是不愿意你对她有错误的印象。”
    “你认为令弟可能给我不正确的印象?”
    “老实说,是的。你知道,他对凯若琳一直存有敌意。”
    “为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激怒了布莱克,他说:“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反正事实就是这样。只要一有机会,菲力浦就老是挑剔她。我想安雅和她结婚的时候,他一定很生气。安雅可以说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是安雅结婚之后,他有一年多都不理他们。也许正因为安雅是他最好的朋友,所以他才觉得任何女人都配不上安雅。而且他也许觉得凯若琳会破坏他们的友谊。”
    “结有没有呢?”
    “不,当然没有,安雅还是一样喜欢菲力浦,也一样责备菲力浦爱钱,嗜好庸俗。菲力浦并不在乎,只是笑了笑,说安雅有个可敬的朋友真是件好事。”
    “令弟对爱莎的事有什么反应?”
    “这实在有点难说,他的态度很难定义。我想他大概对安雅像个傻子一样地追求那女孩很生气。他不止一次说过,这件事一定不会有好结果,安雅一定会后悔的。不过我也觉得,他看到凯若琳失望反而有点高兴。”
    波罗扬扬眉,说:“他真有那种感觉?”
    “喔,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只能说,我相信他内心深处有这种感觉,别的我也不想多说了。我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明白这一点。菲力浦和我没什么相同的地方。可是你知道,血缘相同的人之间总是有些联系,兄弟俩可以经常了解对方的想法。”
    “发生悲剧之后呢?”
    麦瑞迪摇摇头,脸上露出一股痛苦的神色,说:“可怜的菲力浦,他难过得不得了,你知道,他一直非常喜欢安雅,我想可能有点崇拜英雄的心理。安雅的年纪跟我一样大,菲力浦小我两岁,他一直很尊敬安雅。对---那件事给他很大的打击,他---他恨透了凯若琳。”
    “那么,他至少没有怀疑了?”
    麦瑞迪说:“我们都一点也不怀疑……”
    他沉默了一会儿,用虚弱,愤怒而坦白的态度说:“事情全都过去---被人忘怀了---现在‘你’却来了---把旧事又全部掏出来……”
    “不是我,是凯若琳·柯雷尔。”
    麦瑞迪瞪着他说:“凯若琳?你是什么意思?”
    波罗凝视着他说:“凯若琳·柯雷尔二世。”
    麦瑞迪露出轻松的表情,说:“喔,对,是那孩子,小卡拉,我……我刚才误会了你的意思。”
    “你以为我指原来的凯若琳·柯雷尔?你以为他不会---安息?”
    麦瑞迪颤抖了一下:“别说了,先生。”
    “你知道她临死前留了一封信给她女儿,说她是无辜的吗?”
    麦瑞迪凝视者他,用完全不相信的口气说:“凯若琳那么写?”
    “是的。”波罗顿了顿,说:“你觉得很意外?”
    “要是你看到她在法庭上的样子,一定会觉得很意外。一付可怜无助的样子,连挣扎都不挣扎。”
    “像个打败仗的人。”
    “不,不,不是那样。我想是因为自知她杀了自己所爱的人。”
    “你现在不那么有把握了?”
    “她不会在临死前还那么郑重地写那种东西。”
    波罗提议道:“也许是个善意的谎言?”
    “也许,”麦瑞迪的口气很怀疑,“可是那不……那不像凯若琳……”
    波罗点点头,卡拉也这么说过。卡拉的记忆也许只是一个孩子固执的回忆,但是麦瑞迪却对凯若琳很了解。这是波罗第一次肯定卡拉的想法值得相信。    麦瑞迪看着他,缓缓说:“如果……如果凯若琳是无辜的……那,这整件事实在是太荒唐了!我看不出……还有其他可能的解释……”
    他忽然尖声对波罗说:“你看呢?你觉得怎么样?”
    波罗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才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想到什么,我只得到一些印象,知道凯若琳是个什么样的人,其他当事人的个性怎么样,那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等等。我所需要的就是这些。我想把经过情形一一仔细过滤,令弟答应帮我忙,把他所记得的事写下来给我。”
    麦瑞迪提高声音说:“你从他那里得不到什么的,菲力浦是个忙人,事情一过去他就忘了。说不定他会完全记错。”
    “当然免不了有点距离,这一点我可以了解。”
    “告诉你---”麦瑞迪忽然停下来,然后又微红着脸说:“要是你喜欢的话,我……我也一样可以写。我是说,你可以对照一下,不是吗?”
    波罗温和地说:“那会对我非常有用,如果你愿意,真是太棒了!”
    “好,那我就写,我有几本旧日记。可是我线提醒你,”他有点尴尬地笑笑,“我在文学方面可不大行,连拼字都不大正确,你---你不介意吧?”
    “喔,我不要求文体,只要你把所记得的事直截了当地写下来就行了。每个人说了什么话,有什么表情,发生了些什么事。即使看起来跟谋杀案没关系也不要紧,因为多多少少都可以帮我了解当时的气氛。”
    “是的,我懂。要凭空想象一些你从来没见过的人和地方,一定很难。”
    波罗点点头。“我还想请教你一件事。奥得柏利离这儿很近,对不对?我们能不能过去看看---我想亲眼看看发生悲剧的现场。”
    麦瑞迪缓缓说:“我马上就可以带你去,不过那儿当然改变了不少。”
    “没有再重建吗?”
    “没有,谢天谢地---还没糟到那种地步。不过现在已经变成招待所之类的地方,被某个社团买下来了。夏天有一群群的年轻人来住,所有的房间都被分割成小卧室,庭园也改变了很多。”“你恐怕要向我解释一下,我才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
    “我会尽力的,要是你能看到它从前的样子就好了。真是太可爱了。”
    他带头穿过落地窗,走上一块草坡。“是谁把它卖掉的?”
    “代表那孩子执行遗嘱了人。柯雷尔把一切都留给她。他没立遗嘱,所以我想遗产当然应该由他妻,女平分,凯若琳的遗嘱把东西全都留给孩子了。”
    “没留东西给她妹妹?”
    “安姬拉的父亲留有遗产给她。”
    波罗点点头,说:“我懂了。”然后他忽然喊道:“嘿,你到底带我到什么地方去?前面是海滩啊!”
    “喔,我得先向你解释一下地形,等一下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有一条跟陆地相通的河,叫做骆驼河,看起来像河口愿意,可是不是---反正只是海就是了。从陆地到奥得柏利就要先走一段路,绕过小河。可是两栋屋子之间最近的通道,就是从小河的这一部分划过去,奥得柏利就在正对面---你看,就在那些树后面。”
    这时他们已经到了一块小海滩,正对面有一块突出了陆地,树丛后面隐约可以看到一栋白屋子。海滩上系着两艘船,麦瑞迪在波罗略带笨拙的协助下,把其中一条拖下水。不一会,他们就滑到对岸了。“从前,我们都是走这条路,”麦瑞迪解释道:‘除非有暴风雨或者下着雨,我们才坐车过去,可是那差不多远了三英里左右。“他把船停在另一边的一块石岸上,轻蔑地看了一眼那些新木屋和水泥阳台。”这全都是新的,以前是船库,没别的。从岸上走过去,就可以在那边的石头上做日光浴了。“他帮着客人下船,系牢船,带头走上一条斜径。”别以为会碰到什么人,“他回头说,”除了复活节之外,这里四月都不会有人。
就算碰到人也不要紧,我跟邻居处得很好。今天阳光很好,出事的那天,天气也很棒,像七月,而不像九月。阳光很灿烂,不过有点凉风。“小径尽头是许多树和一大块石头,麦瑞迪用手指指指上面,说:“那就是他们说的贝特利园,我们现在差不多就在它下面。”
    他们又走进树丛中,接着,小径又陡然急转,他们来到一栋高大围墙下的一道门。    小径仍然蜿蜒通往上面,但是麦瑞迪打开那道门,两人一起走进去。刚从耀眼的阳光下走进来,波罗觉得有点晕眩。贝特利园是块人工清理出来的高地,城垛上有座大炮。大体说来,它给人一种悬在海面上的感觉,上面和背面都有树,但是临海的那边却什么都没有,只看到下面那片耀眼的蓝色海面。    “很迷人的地方。”麦瑞迪说,又轻蔑地朝后面墙上一个小亭子似的东西点点头,“以前当然没这个,只有一个破棚子,安雅把作画的东西,一些罐装啤酒和几张折椅放在里面。
还有一张长凳子和铁桌子,就是这些。不过还是没太大改变。”
    他的声音很不稳定。    波罗说:“命案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麦瑞迪点点头。“长凳子在那边---靠在棚子上,他就倒在上面,有时候他画画的时候也坐在上面,好久好久都不动,然后又忽然跳起来,发疯似的在画布上画起来。”
    他顿了顿。“所以,那天他才看起来很自然,就像靠在上面睡觉一样,可是他的眼睛张着,四肢都僵硬了,你知道,就像中风一样,一点都没有痛苦……我一直---我对这点一直觉得很高兴……”
    波罗问了个他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是谁发现他的?”
    “是她,凯若琳,吃完午饭之后发现的。我想我和爱莎是最后看见他活着的人,那时候一定已经发作了,他---看起来好奇怪,我实在不想说,还是用写的吧,容易一点。”
    他忽然转身走出贝特利园,波罗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出去。两人沿着那条蜿蜒的小径走上去,走到较高的地方,又有一块小高原,栽满了树,也有一张长凳子和一张桌子。    麦瑞迪说:“这里没什么改变,不过这张椅子以前只在铁片上油漆过,坐起来硬了点,可是看起来很可爱。”
    波罗表示同意他的看法。从树丛间望下去,可是看到贝特利园和河口。    “那天早上,我在这儿坐了好一会儿,”麦瑞迪解释道:“当时树没这么多,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贝特利园的城垛,你知道,就是爱莎摆姿势的地方,她坐在城垛上,扭着头。”
    他肩膀轻轻抽动了一下。“真想不到树长得这么快!”
    他喃喃道:“喔,我想我是老了。到上面屋子去吧。”
    他们又沿着小径一直走到屋子旁边。那是一栋很好的乔治亚式的房子,附近一块绿色草地上,新建了五十个左右的小房间。“男孩子睡在这里,女孩子睡在屋里。”
    麦瑞迪解释道:“我想这里没什么你要看的东西,房间全都被分割开了。这里本来有一间小暖房,后来这些人又改建了凉廊。喔,我想他们在这里度假一定很愉快,只可惜东西都不能保持原样了。”他忽然转身,又说:“我们从另外一条路下去,一切---你知道,一切都回到我脑海里,我觉得好像到处都有鬼魂。”
    他们从一条较长,较曲折的路回到岸边,两人都没再说什么。本来很尊重他同伴的心情。又回到汉克斯庄园的时候,麦瑞迪忽然说:“我把那幅画买下了,你知道,就是安雅最后那幅画。我不能忍受它被卖给那些虎视眈眈,心地肮脏的畜生。那是幅好画。安雅说是他最好的作品,我想他说得没错。大体上已经完成了,不过,他还想花一两天润饰一下。
你……你愿不愿意看看?”波罗说:“当然。”
    麦瑞迪带他穿过大厅,从口袋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一扇门,两人走进一间中等大小,满是灰尘的房间。百叶窗全都关上了,麦瑞迪走到窗边,打开百叶窗,有点困难地推开一扇窗,一股新鲜空气立刻一涌而进。麦瑞迪说:“嗯,这样好点。”
    他站在窗边呼吸新鲜空气,波罗也走过来。不必问就知道这间屋子原来是做什么用的,架子上是空的,可是看得出摆过瓶子的痕迹。一边墙上有些废弃的化学设备和一个洗槽。房里到处是厚厚的灰尘。麦瑞迪看着窗外,说:“要回想其那一切很容易。站在这里,闻着茉莉香味---一直说---一直说---我真是个该死的傻瓜---一直滔滔不绝地谈我那些药!”
    波罗心不在焉地伸手到窗外,摘下一片茉莉叶子。麦瑞迪坚定地蹋过地板,墙上有一幅画,上面盖着块满是灰尘的布,麦瑞迪用力扯下那块布。    波罗顿时停住了呼吸。到目前为止,他看过四幅安雅的画,两幅在奈特美术馆,一幅在伦敦一位商人那儿,另外一幅是静态的玫瑰。可是现在他眼前所看到的这幅画,是画家本身认为他自己的最佳杰作。波罗这才体会到他实在是个卓越的画家。    这幅画有一种老式的平滑表面,乍看之下像是一张海报,一个穿着鲜黄色衬衫和深蓝色款裤子的女孩,坐在艳阳下一道灰墙上,背景是澎湃汹涌的蔚蓝大海。可以说只是海报画的常有题材。    但是第一眼的印象只是骗人的,还有一种转变的意味藏在画中,光线耀眼明亮得惊人,而那个女孩---对了,是一种生命力,在她身上,包含着生命,青春,燃烧的活力,那张脸栩栩如生,还有那对眼睛……
    真是太鲜活了!那么强烈的生命力!那么动人的青春!那当然就是安雅在爱莎身上所看到的东西,使得他对那个文雅的人---他妻子---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爱莎就是生命,爱莎就是青春!
    醒目,苗条,率直而又傲慢。她掉转着头,眼中露出胜利而傲慢的神色。看着你,凝视着你---等待着……
    波罗一摊手。说:“真了不起---是的,实在太了不起了---”麦瑞迪噎声说:“她那么年轻---”波罗点点头,心里想:“大多数人这么说的时候,指的是什么呢?‘那么年轻’是指一种无邪,纯真,动人,而又无助的气质。可是青春却不是那样,青春是原始,强壮,力量---对了,还有残酷以及脆弱!”
    他跟着主人走到门口,此刻,他对爱莎的兴趣更浓了,打算下一个去拜访她。这些年的岁月,对那个热情,胜利,而又率直的女孩,有了什么影响呢?他回头看看那幅画。    那双眼睛,凝视着他……凝视着他……仿佛在对他诉说什么?
    要是她没办法了解那对眼睛想诉说的是什么,那么眼睛的主人会不会告诉他呢?
    或者连她自己都不了解?那种傲慢,那种胜利的期望。    然后,死神却插进一脚,从那双迫切,紧握着的年轻手里,夺走了她的猎物……
    于是,那对热情,盼望的年轻眼睛中,就消失了光芒。爱莎的眼睛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离开房间之前,他又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他想:“她实在太鲜活了。”
    他觉得---有一点---害怕……
       第八章 烤牛肉的小猪
    布鲁克街那栋房子的窗台木箱上,种着郁金香,大厅中有一大盆浅紫色的紫丁香,朝敞开的前门送来阵阵香味。中年管家接过波罗的帽子和手杖,一名仆人过来接他们,管家恭顺地说:“请从这边走好吗?”
    波罗跟着他穿过大厅,再走下三道阶梯。门开着,管家字正腔圆地报出来客的姓名。接着,门在他背后关上,一个瘦高的男人从火炉边一张椅子上站起来走向他。狄提善男爵年纪将近四十,他不仅是有领地的贵族,也是位诗人。他有两部最好的诗剧曾经以高价搬上舞台,演出极为成功。    他的前额非常突出,下巴显得很热心,眼和嘴都美得出人意料。    他说:“请坐,波罗先生。”
    波罗依言坐下,接过主人递来的烟。狄提善男爵盖上烟盒,替波罗点燃香烟之后,自己也坐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客人,然后说:“我知道你是来看望内人的。”
    波罗答道:“狄提善夫人非常亲切,答应跟我见一面。”
    “喔,”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波罗碰碰运气说:“我希望您不至于反对吧?”
    那张瘦削,如梦似的脸庞,突然迅速展现一抹笑容。“波罗先生,这年头,太太已经不把先生的反对当一回事了。”“这么说,你是反对罗?”
    “不,也不能那么说,可是我必须承认,我的确有点担心这件事会对内人造成不良的影响。坦白说,很多年前,当内人还是个妙龄女郎的时候,曾经遭受过很可怕的经历。我希望他已经忘了那种痛苦,也相信如此。可是现在你一出现,势必又会勾起她的回忆。”
    “真遗憾。”波罗礼貌地说。“我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
    “我只能保证,狄提善男爵,我一定会尽量小心,并且尽量不使狄提善夫人难过,不用说,她非常柔弱,而且容易紧张吧。”对方忽然意外地笑了起来,说:“爱莎?爱莎壮得像匹马一样。”
    “那么---”波罗有意不往下说,他实在不了解目前的情况。    狄提善男爵说:“内人可以承受任何打击。不知道你晓不晓得她为什么要见你?”
    波罗沉着地答道:“好奇?”
    对方眼中露出尊敬的神色,说:“噢,你知道?”
    波罗说:“这是难免的,女人一定会见私家侦探,要是男人,就会叫私家侦探滚开。”
    “有些女人也会叫他滚开。”
    “那是见面之后的事---不是没见面之前。”
    “也许吧,”狄提善男爵顿了顿,又说:“这本书有什么用意吗?”
    波罗耸耸肩。    “人都喜欢发掘老歌,老式的服装,还有旧谋杀案。”
    “啐!”
    “要是你喜欢,你尽可以这么说,可是却改变不了人性。谋杀就是一种戏剧,人性一向非常向往戏剧。”
    狄提善男爵喃喃说:“我知道---我知道……”
    “所以罗,”波罗说:“这本书势必要被写出来。我的责任就是要弄清楚,书里没有太大的错误,没有曲解事实。”
    “我想,事实已经众所周知了。”
    “不错,但是却有不同的解释。”
    狄提善男爵尖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波罗先生。”
    “亲爱的狄提善男爵,我们可以从很多方面来研究一件史实。举个例子说:有关苏格兰玛丽皇后的书有很多,有的说她是烈士,有的说她是个没有原则的淫荡女子,有人说她是个头脑简单的圣人,有人说她是杀人凶手,阴谋者,或者是环境和命运支配下的牺牲者。随便人怎么选择。”
    “这个案子呢?柯雷尔是被他太太谋杀的,这一点当然没什么好争论的。审判的时候,我觉得内人受到一些不该有的中伤。后来他甚至必须从法庭溜走,舆论对她非常不利。”
    男爵说。“英国人是个道德观念很重的民族。”
    狄提善男爵说:“他们该死!”又凝视着波罗说:“你呢?”
    “我?”波罗说:“我的生活很严谨,可是那跟道德观念不一定是一回事。”
    狄提善男爵说:“有时候我在想,这位柯雷尔太太不知道到底什么样子。这个受到伤害的太太---我有个感觉,这件事背后可能另有文章。”
    “尊夫人或许知道。”波罗说。    狄提善男爵说:“内人从来都没提到过那个案子。”
    波罗的兴趣更深了,他说:“喔,我有点了解---”对方尖声说:“了解什么?”
    波罗鞠个躬说:“诗人创造性的想象力……”
    狄提善男爵按按叫人铃,唐突地说:“内人会恭候大驾的。”
    门开了。“先生,您叫我有事吗?”
    “带波罗先生去见夫人。”上了楼梯之后,地面上全都是柔软舒适的地毯,柔和优美的灯光。钱,钱,到处都是得花钱的昂贵东西,但是格调却不怎么高尚。狄提善男爵房里有种忧郁严肃的气氛,但是这儿却全都是最奢侈,最豪华的东西,只是不一定是最惊人的,显得缺少想象力。波罗自语地道:“烤牛肉?对,烤牛肉。”
    这个房间并不大,大起居室在二楼,这是女主人个人的起居室。波罗走进屋子的时候,女主人正站在火炉边。波罗脑海里忽然掠过一句话,久久挥之不去:她年纪轻轻就死了……
    狄提善夫人---也就是以前的爱莎。葛理---就给波罗这种感觉。    如果不是这儿,他绝对认不出她就是麦瑞迪给他看的那个画中人。毕竟,那是一个年轻人充满活力的画像。而此刻在他眼前的这个人,却看不出半点青春活力。不过他却发现了一点安雅画中看不出来的事---爱莎很美。是的,上前迎接他的女人确实是个美人,也一点都不老。她有多大?
    要是发生悲剧的时候她是二十岁,现在也不过三十六岁,她的头发整齐优雅地梳理在美好的头颈周围,她的五官十分典雅,化妆也非常精巧。    波罗忽然感到一种奇怪的痛楚,也许是强纳森先生不该提到朱丽叶……
    这儿没有朱丽叶---除非谁能把朱丽叶想成一个残存者---没有罗密欧,她还是照样活下去……创造朱丽叶这个角色的时候,不是就注定了她早逝的命运吗?爱莎独自活了下来……
    她用平淡得近乎单调的声音对他说:“我的兴趣很浓,波罗先生,坐下来告诉我,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想,其实他根本没兴趣,她对什么都没兴趣。大大的灰眼睛---像死湖一样。波罗显得非常意外。    他说:“我很困扰---真的,我很为难。”
    “因为我知道,这样……这样重提旧事对你来说一定非常痛苦。”
    她露出欢乐的表情,不错,是真的很欢乐的表情。她说:“我想是外子让你产生那种想法的吧?你刚才见过他了,当然,他一点也不懂,从来也不懂。我根本不是他想象中那种多愁善感的人。”
    从她声音中可以听出,她还是觉得很好玩。她说:“你知道,先父本来是个磨粉工人,后来他白手起家。一个人要是太敏感的话,就做不了事了,我也一样。”
    波罗心里想:不错,一个人要是敏感的话,就不会去住在凯若琳的家里。    狄提善夫人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夫人,你肯定提起往事不会使你觉得痛苦吗?”
    她考虑了一会儿,波罗忽然意外的发觉,狄提善夫人是个很坦白的女人,她也许会因为情势所迫,不得不说谎,但是却不会主动选择说谎这条路。    爱莎缓缓说:“不,不会。老实说,我倒希望会呢?”
    “为什么?”
    她不耐烦地说:“对什么都毫无感觉,实在是太愚蠢了……”
    波罗想,不错,爱莎。葛理的确死了。于是他大声说:“无论如何,狄提善夫人,这样我的工作就容易多了。”
    她愉快地说:“你想知道什么?”
    “你的记忆力好吗?夫人。”
    “我想应该不错。”
    “你肯定仔细回想那几天的是不会觉得痛苦?”
    “一点也不会,事情只有在刚发生的时候才会让人痛苦。”
    “我知道有些人是这样。”
    狄提善夫人说:“外子爱德华就是不懂这一点,他以为那次审判对我的打击非常大。”
    “难道不是吗?”
    爱莎说:“不,我觉得很有意思。”她声音中有一种满足的语气,又说:“老天,狄普利奇那个老混蛋对我的态度真够恶劣的,真像个魔鬼一样,我喜欢跟他奋斗,他也没把我打倒。”
    她微笑地看着波罗。    “希望我没有破坏你的幻想。我想,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应该在遭到羞辱的时候很容易屈服,可是我没有。我不在乎他们对我说什么,我只希望一件事。”
    “什么?”
    “当然是希望她被吊死。”爱莎说。    他注意到她的双手---那是双美丽的手,但指甲却又长又钩,是双具有侵略性的手。    她说:“你觉得我报复心太重?不错,我的确想报复任何伤害我的人。在我心里那个女人卑贱透了,她知道安雅爱我,而且打算离开她,所以就杀了他,不让我得到他。”
    她看看波罗。“你不觉得那很卑鄙吗?”
    “你不体谅或者同情她的忌妒心吗?”
    “不,我想我不会。输了就是输了,要是她留不住自己的丈夫,就应该漂漂亮亮地放他走。我不能谅解强占别人的人。”
    “要是你嫁给他,或许就会体谅她了。”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们不是---”她突然对波罗微笑,他觉得她的微笑有点怕人。    “我想把话说清楚,别以为安雅勾引了一个无邪的年轻女孩,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们两个人之中,负责任的应该是我。我在一次宴会上认识他,就忍不住一见钟情---我知道我一定要占有他---”一幅谐谑的画面---一幅可笑的谐谑画面,可是---‘我会把我所有的财富放在你脚边追随你,直到天涯海角我的主人啊’“就算他结了婚也无妨?”
    “‘闲人勿入,违者严办’?不是光靠这个牌子就可以逃避现实,要是他跟他太太在一起,不快乐,和我在一起却能得到快乐,那又为什么不可以呢?人只有一辈子可以活啊。”
    “可是据说他们夫妻处得很快乐。”爱莎摇摇头。    “不,他们成天吵吵闹闹的,她老是对他唠叨不停---噢,她实在是个可怕的女人!”
    她起身点了根烟,微笑道:“也许我对她不公平,可是我真的觉得她好可恨。”
    波罗缓缓说:“那是一场大悲剧。”
    “对,是很大的悲剧。”他忽然转身看着他,原本了无生气,平淡疲倦的脸上,忽然露出颤抖活跃的神色。“那件事杀死了我,你懂吗?杀死了我。从那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了。”她骤然放低了声音,“一切都空了。”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条放在玻璃箱里的标本鱼一样。”
    “安雅真的对你那么重要?”
    她点点头,那是种奇怪的轻轻颔首---奇怪得让人同情。她说:“我想我一直脑筋很偏狭,”她忧郁地沉思了一会儿,“我想---说真的---我也许应该自杀---像朱丽叶一样。可是……可是那么做等于承认我完了---命运之神已经把我打垮了。”
    “那又该怎么做呢?”
    “应该什么都有---还是像以前一样---只要把那些事忘了就好。我确实过了那一关,那些事对我再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我觉得我应该继续做下一件事。”
    不错,下一件事。波罗看得出她坦率地努力想实现那种原始的决心,仿佛看到她用美丽,富有,迷人的姿态,用贪婪掠夺的双手去勾引男人,填满她空虚的生命,英雄的崇拜---“嫁一个著名的飞行员---然后是一位探险家,那位魁梧出众的亚诺德。史蒂文生---”也许在体型上类似安雅---最后,又回到具有创造性的艺术家狄提善身边!爱莎说:“我从来不做伪君子!有一句我最喜欢的西班牙谚语:‘神说,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只要付出代价。’我就是那样。我已经拿了我所想要的东西---并且随时愿意付出代价。“波罗说:“可是你不了解,有些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
    她凝视着他,说:“我指的不只是金钱。”
    波罗说:“不,不,我懂你的意思,可是生命里的每一样东西并不是都有代价的,有些东西是‘无价的’!”
    “胡说!”
    他淡淡一笑。从她的声音中可以听出当年那个磨粉工人致富后的傲慢心情。    波罗忽然觉得对她产生一股同情心,他看着那张不老的光滑脸庞,疲倦的眼神,又想起安雅画中那个女孩……爱莎说:“告诉我关于这本书的事。有什么目的?是谁的主意?”
    “喔,亲爱的夫人,炒冷饭有什么意思呢?”
    “这么说,你不是位作家了?”
    “不,我是个犯罪专家。”
    “你是说别人向你请教有关犯罪书籍的事?”
    “也不一定。这一次,我是受人之托。”
    “谁?”
    “我是……怎么说呢?……代表一位有兴趣的人替这本书做调查。”
    “什么人?”
    “卡拉·李马倩小姐。”
    “她是谁?”
    “安雅和凯若琳的女儿。”
    爱莎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喔,当然,我想起来了,他们是有个孩子,大概已经长大成人了吧?”
    “对,二十一岁了。”
    “她长得怎么样?”
    “高个子,黑头发,我想也很漂亮。而且有勇气,有个性。”
    “爱莎沉思道:“我想见见她。”
    “她未必想见你。”
    爱莎似乎很意外。“为什么?喔,我懂了,可是那太无聊了啊!她什么都不可能记得,她当时不会超过六岁。”
    “她知道她母亲因为谋杀他父亲而受到审判。”
    “她认为那是我的错?”
    “有这种可能。”“爱莎耸耸肩,说:“真愚蠢!要是凯若琳像个人一样的理智---”“你一点责任也没有?”
    “我为什么要负责?我没什么可耻的是,我爱他,愿意使他快乐。”她看看波罗,脸上绽出暖意,忽然间很难让人相信地,又露出画中那个女孩的神情。她说:“要是我能让你看到,要是你能从我的观点去看,要是你知道---”波罗俯身向前。“可是那正是我所要的,你看,也是当事人的菲力浦·布莱克先生,答应把他所记得的每件事都写下来给我。麦瑞迪。布莱克先生也一样。如果你---”爱莎深吸一口气,轻蔑地说:“他们两个人!菲力浦一向就笨,麦瑞迪老粘着凯若琳---不过他倒很可爱。可是你别想从他们的报告上得到‘任何’有价值的资料。”
    他看着她,看着他眼中泛出活力,看着一个死气沉沉的女人又恢复了生气。    她迅速地几乎有点凶狠地说:“你想知道事实吗?喔,不是为了那本书,只是为你自己。”
    “如果你不同意,我负责不出版。”
    “我愿意把事实写下来。”她考虑了一两分钟之后说。    波罗看着她光滑的双颊颤抖着,露出年轻的线条。往事又回到她脑海中时,她又恢复了生命力。    “重温旧梦---把那些事全都写下来……让你知道她是什么样子---”她眼里闪耀着光芒,胸口起伏着。    “她杀了他,她杀了安雅。安雅想要活下去,他热爱生命。恨不应该比爱更强烈---可是她的恨却比爱更强。而我对她的恨---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
    她走到他面前,弯腰拉住他的袖子,迫切地说:“你必须了解---你一定要了解---我和安雅之间的感受。有些事---我必须让你知道。”
    她像阵风似的走到房间另一端,打开一个秘密小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