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拟仿物很无聊地死了——忘记波德里亚 /( 梁文道)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2:28:26
拜托,可别再以为后现代主义是种很时髦的东西了,它被宣布完蛋过很多很多次了。今天再说后现代主义,我们应该带着怀旧的心态。所谓“怀旧”,按照刚去世的“后现代巫师”波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的说法,不是怀念一些我们失去了的美好事物,而是怀念一些根本从来就不存在的东西。例如每一座迪斯尼乐园里的景点“南方小镇”,那种漂亮和谐温暖的小小区,你以为它们真的曾经在历史上出现过吗?不,根本没有,它们只不过是一种“拟仿”,一种没有原始正本的拟仿。怀旧后现代主义,你会发现它最有意思的地方正是它好像从来都不存在。几乎每一个被人公认是后现代思想家的大师,都想和这个不荣誉的称号划清界线。德里达、德勒兹、福柯甚至利奥塔,全都否认自己是“后现代主义者”。就连“最后现代”的波德里亚都说:“大家该去问问‘后现代’和‘后现代主义’这些字眼可有任何意义,至少我觉得没有。”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波德里亚叫做“大师”,在灿若群星的现代法国思想界中,他到底算是老几?他很出名,或许也很有趣,甚至还很有影响力;但他真的不是一个多有意义的人物。再准确点说,读他的东西也许很过瘾,但那些花俏迷人的文字读了之后到底有什么用处呢?所以我很不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纪念他?一向对激进思想不太感兴趣的《经济学人》固然为他发表了一篇讣闻,连向来躲避学术的香港传媒也有几篇悼念他的文章。 甚至还有人说除了“硕果仅存”的列维•斯特劳斯之外,他就是“那一代”法国大师的最后一人了。难道Alain Badiou, Francois Laruelle, Jacques Ranciere, Paul Virilio, Jean Laplanche, Edgar Morin, Jacques Le Goff, Emmanuel Le Roy Ladurie, Paul Veyne, Etienne Balibar, Michele Le Doeuff, Julia Kristeva和Luce Irigaray这批“那一代”和更老的一代人都不比他重要?还是他们全都死光了。
  其实这一切是不是场误会呢?就拿后现代来说吧,很多人觉得波德里亚后现代就是因为他讲拟仿讲得妙。常识告诉我们,模拟之所以是模拟,正在于有一个真实给它模拟;模拟与真实,二者的分别犹如镜子里的影像和镜子前的实物,其分别十分清楚。但是波德里亚在他的名著Simulacra And Simulation里却说我们的时代是一个只有拟仿物而没有真实的时代,整个世界就像一面镜子,镜像之外别无它物。然后大家就想,这话说得可真有道理。我们难道不是活在一个影像称王的世界里吗?所谓的真实,我们全是透过镜像似的传媒认知的。最夸张的例子莫过于各式各样的“真人骚”了,明明是“骚”,偏要强调是真的。这种真实岂不就像迪斯尼呈现的昔日小镇,纯粹是种怀旧的虚构?再推想下去,我们用肉眼看到的世界其实也摆不开媒体和各种拟仿的中介。比如说香港流行刊物很喜欢说某美女是“翻版阿娇”或“翻版舒淇”,好端端的一个女子为何定要用另一个明星当原版来比较呢?更厉害的是我们甚至习惯在日常生活里也把身边的人当成“翻版阿娇”与“翻版舒淇”,而且有人真的模仿明星的装扮和杂志上模特儿的有型姿态。这不就是波德里亚所说的“比真实还真实”吗?这个时代不再是传媒表现和模仿真实了,而是反过来,真实在模仿传媒。
  
  这就是坊间流行的普及版波德里亚学说了。其粗陋简化自不待言,最惨的是大家接受了波德里亚字里行间的暗示,以为真实和拟仿的关系真有一个历史演变的过程。过去的拟仿和真实是一一对应的,有镜子里的人影就必有镜子前的真人;而现在的拟仿却和真实完全脱节,身为拟仿物的数码影像自有其规律,丝毫不受真实的干扰。由于有时代的变化,所以历史就能分期,如果以前的时代是现代,如今自然就是后现代了。又由于波德里亚大谈新时代的特征,他当然是个后现代思想家啰。可惜这都是误解。
  
  很多人以为波德里亚是个后现代思想家,是因为他的写作似乎描述了一段历史演变的过程。一开始,形象是真实的反映;后来形象遮盖了真实,再来,真实早就不存在了,形象却掩饰了它的不存在,使人以为形象背后还有一个真实;最后,形象成了彻底的“拟仿”(Simulacrum),与真实完全无关,既不在乎真实是什么,也不关心真实是否存在。最后这个阶段就是我们这个时代了,一切皆是拟仿,再无任何真实可言。可是只要细读波德里亚的后期著作,当可发现这种形象与真实关系的演变描述,只不过是套“方便法门”,而非真有这种真实渐渐退隐的历史。波德里亚假借这个便于理解的历史故事,说明的其实是真实与形象之间的多重关系。他要处理的不是不同时代的社会特征,而是一套和经验有关的哲学课题。对他来说,现代电子传播技术里的数码拟像与远古先民们在山洞里的壁画根本没有分别,它们都是与真实有关的经验,能够独立于经验之外的真实是不存在的。只不过先民或许还相信“真实的策略”(Strategies of the Real)对真实的限制,以为经验以外真有一个实在的世界;而现代人却洞穿了一切把戏,晓得除了经验还是经验。
  
  我有一些善良的朋友,居然想到早该请波德里亚来香港一趟,看看香港怎样用复古的新天星码头去取代老的天星码头,又怎样大搞一场虚拟的特首选举。他们的意思当然是香港“实现”了波德里亚的理论,成为一个完全取消真实的拟仿城市。我相信他们和我一样,很不爽政府拆了一个真真正正和市民共存了五十年的码头,却代之以一座活像主题公园景点的怀旧仿制品。我也相信他们和我一样愤怒,一场明明只有八百人参与的选举却被描述为全香港的胜利,好像全港七百万人都有份投票似的。我们不爽,我们愤怒,我们批判,是因为我们还相信真假的区别,仍然坚持拟像不可代替真实。但是你们想波德里亚来香港干什么呢?难道你们以为他会和我们一样愤怒吗?不,他甚至也不会兴奋。顶多他就是再写一两段很酷的杂记,然后收进他下一本的Cool Memories﹝大家有没有想过他近年放弃系统的理论,沉迷札记的原因?﹞。
  
  波德里亚是个饱遭误解的人。第一回波斯湾战争,他说我们大家都是透过电子影像看见这场战争,因此“战争没有发生”。“九一一”之后,他又说“恐怖份子干了我们大家都想干的事”。于是很多人就骂他没良心,无视于真实的苦难,大放厥词。这其实都是误会,他从来没否认过有人被导弹炸死,他只是怀疑这些镜头中的死亡与电视机前的我们有什么关系罢了。相反地,也有很多人以为他“极具批判性”,写《消费社会》是为了批判商品经济怎样掏空了人的主体,写Simulacra And Simulation是为了批判真实的消逝。其实他根本不想批判什么,因为人本来就是空的,而真实从来都不存在。假如你觉得他的行文腔调很嘲讽,那只不过就是嘲讽而已,没别的。
  
  一段有名的轶事。《二十二世纪杀人网络》(The Matrix)的兄弟班导演自承受波德里亚影响极深,除了在电影里秀他的书用他的话,甚至还想请他当顾问。可是波德里亚拒绝了,理由是这对新潮兄弟没读懂他的东西。大家或许还记得这部电影里的未来计算机怎样为人类虚构了整个世界吧,波德里亚不满的就是他们居然以为虚构的拟像世界之外别有真实的存在,而且还值得男主角一伙为之奋战至死。
  在二次大战之后的法国思想界中,没有比波德里亚更虚无的了。读他的著作,图的就是乐子,这点他自己也很清楚,所以他才说理论该比科幻小说更奇幻更荒谬,更奇幻﹝也是他的话:‘理论的作用就是诱惑’﹞。Steven Poole在英国《卫报》上的讣闻说得好:“波德里亚的死亡并没有发生。”他忆起一场座谈会,一名观众问波德里亚“你是谁?”,波德里亚的答案是:“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是自己的拟仿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