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第2章:1)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5 05:52:01
  第二章

    5.心房上的花

    班师回到官寨,麦其家大宴三天。
    三天下来,连官寨前广场上都扔满了新鲜的牛羊骨头。家奴们把这些骨头堆成
一座小小的山头。土司说,烧了吧。管家说,这么大的气味会引来饥饿的狼群。土
司哈哈大笑:“麦其家不是以前了,这么多好枪,狼群来了正好过过枪瘾!”
    土司还对黄特派员说,"我请你多留几天,亲手打几只狼再回去吧。”
    黄特派员皱皱鼻子,没有回答。在这之前,也没有谁听特派员说过要回去的话。
    焦臭的烧骨头的气味在初春的天气里四处弥漫。当天黄昏,饥饿的狼群就下山
来了。它们以为山下有许多食物,没想到是火堆等着它们,骨头里的油,没有留给
它们品尝,而是在火里吱吱叫着,化作了熊熊的光芒。骨头上还有人牙剔除不尽的
肉,也在火中化为了灰烬。狠群愤怒了,长嗥声在黄昏的空中凄厉地响起。骨头在
广场右边燃烧。广场左侧,行刑柱上拴着两只羊,在狼群的嗥叫声里哀哀地叫唤。
一只只狼在枪声里,倒在了两只羊的面前。这样过了三天,山上再也没有狼下来,
燃烧骨头的气味也渐渐飘散。该是黄特派员启程的时候了,但他只字不提动身的事
情。
    父亲说:”我们要忙着播种,过了这几天就不能再陪你玩了。”
    黄特派员说:“这地方是个好地方!”
    过后,他就借口害怕那些请求封赏的喇嘛们打扰,闭门不出。政府军士兵还把
通向他住屋的那层楼面把守起来了。父亲不知该拿这个人怎么办。他想问我哥哥,
可没人知道哥哥在什么地方。父亲不可能拿这种事问我,虽然说不定我会给他一点
有用的建议。于是,他带着怨气请教我母亲:“你当然知道你们汉人的脑壳里会想
些什么,你说那个汉人脑壳里到底在想什么?”
    母亲只是淡淡地问:“我把你怎么了?”
    父亲才发觉自己的话多有不得体。他搔搔脑袋,说:“那个人还不走,他到底
想对我们干什么?”
    “你以为他来干好事?请神容易送神难!”
    土司就和太太商量送神的办法,然后就依计而行。这天,父亲走在前面,后面
的人抬了好几口箱子,里面装了八干个大洋。
    走到特派员住的楼梯口,站岗的士兵行了礼,一横枪,就把梯口挡住了。父亲
正想给那士兵一个耳光,通司笑眯眯地从楼上下来,叫人把银子一箱箱收过,却不
放土司去见黄特派员。
    通司说:“等一会儿吧,特派员正在吟诗呢。”
    “等一会儿,我在自己家里见谁还要等吗?”
    “那就请土司回去,特派员一有空我就来请。”
    土司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连摔了三只酒杯,还把一碗茶泼在了侍女身上。他跺着
脚大叫:“看我不把这个家伙收拾了!”
    有史以来,在麦其土司的官寨里,都是人家来求见。现在,这个人作为我们家
的客人,住在漂亮的客房里,却耍出了这样的威风,不要说父亲,连我的脑袋也给
气大了。我勇敢地站到父亲面前。可他却大叫着要人去找他的儿子,好像我不是他
的儿子一样。
    下人回来报告说,大少爷在广场上一出漫长而神圣的戏剧中扮演了一个角色,
上场了。父亲高叫,叫演戏的和尚们去演戏,叫他回来学着做一个土司。这话一层
楼一层楼传下去,又从富寨里面传到了外面。经过同样的顺序,话又从广场传回来,
说是,场上妖魔和神灵混战正酣,再说,场上阶人都穿着戏装,戴上了面具,认不
出来哪一个是我那了不起的哥哥。
    麦其土司高叫:“那就叫戏停下来!”
    一向顺从土司意旨的喇嘛立即进言:“不行啊,不能停,那会违背神的意志的
啊!”   
    “神?”
    “戏剧是神的创造,是历史和诗歌,不能停下来的。”
    是的,我们经常被告知,戏剧,历史,诗歌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都是憎侣阶级
的特别权力。这种权力给了他们秉承天意的感觉。麦其土司也就只好把愤怒发泄到
凡人身上了。他喊道:“他以为只要会打仗就可以治理好一个国家吗?”
    注意,这里出现了国家这个字眼。但这并不表示他真得以为自己统领着一个独
立的国家。这完全是因为语言的缘故。土司是一种外来语。在我们的语言中,和这
个词大致对应的词叫”嘉尔波”,是古代对国王的称呼。所以麦其土司不会用领地
这样的词汇,而是说”国家”。我觉得此时的父亲是那样地可怜。我攀住他的衣袖,
意思当然是叫他不要过于愤怒。可他一下就把我甩开了,并且骂道:“你怎么不去
唱戏,难道你会学会治理一个国家?”
    母亲冷冷一笑:“末见得我的儿子就不行。”
    说完,她就带着我去见黄特派员。父亲还在背后说,他不信我们会有比他更大
的面子。很快我们就回来说黄特派员要见他了。父亲吃了一惊,他看出母亲的眼睛
里露出了凶光。麦其土司用力抖了抖衣袖,去见特派员了;两个士兵在楼梯口向他
敬礼。麦其土司哼了一声算是还礼。屋里,黄初民正襟危坐,双眼微闭,沉醉在什
么看不见的东西里去了。
    不等土司开口,下人就把指头竖在嘴唇前:”嘘——”
    土司垂手站立一阵,觉得这种姿势太过于恭谨,才气冲冲地一屁股坐在了地毯
上。
    黄特派员面对着一张白纸,麦其土司觉得那纸就在特派员的呼吸中轻轻抖动。
黄特派员终于睁开了眼睛,竟像神灵附体一样抓起笔在纸上狂写一通。汗水打湿了
他额角的头发。他掷了笔,长吁一口气,软在了豹皮垫子上。半晌,黄特派员才有
气无力地对土司笑笑,说:“我没有银子送给你,就送你一副字吧。”
    他把那张墨迹淋漓的纸在地毯上铺开,朗声念道:
    春风猎猎动高旌,玉帐分弓射虏营。
    已收麦其云间戍,更夺汪波雷外城。
    麦其土司不懂诗词,更何况这诗是用他所不懂的异族文字写的。但他还是躬一
躬身子,道了谢,并立即想到要把这张字纸挂在这间客房里,叫每一个客人都知道
政府和以前的皇帝一样是支持麦其家族的。客房里还有一块前清皇帝亲赐的御匾,
上书四个大字:“导化群番"。
    现在,黄特派员就端坐在那几个金闪闪的大字下面。炉里印度香气味强烈,沉
闷。
    麦其土司说:“叫我怎么感谢政府和特派员呢?”
    黄特派员就说:“我本人是什么都不会要你的,政府也只有一点小小的要求。"
说着便叫人取来一只口袋。黄特派员不只人瘦,还生着一双手掌很小,手指却很长
的手。就是这只手,伸进布袋里抓出一把灰色细小的种子。父亲不知道那是什么种
子。黄特派员一松手,那些种子就沙沙地从他指缝里漏回到口袋里。
    土司问是什么东西。黄特派员问土司,这么广大的土地都种粮食能吃完吗?
    说到粮食气氛立即变得十分亲切了。父亲说,每年都有一批粮食在仓库里霉烂
呢。
    “我知道,你的寨子里满是这种味道。”
    我这才明白每年春天里弥漫在官寨里的甘甜味道,竟是粮食悄然腐烂的味道。
    黄特派员又问:“你们的银子也像粮食一样多吗?
    多到在仓库里慢慢烂掉也没有人心疼?”
    “银子是不会嫌多的,银子不会腐烂。”
    “那就好办了,我们不要你的银子。只要你们种下这些东西,收成我们会用银
子来买。你就用刚夺下来的几个寨子那么宽的土地来种就够了。”
    土司这才想到问:“这是什么东西?”
    “就是我经常享用的大烟,非常值钱。”
    麦其土司长吐一口气,满口答应了。
    黄特派员走了。他对父亲说:“我们秋天再见吧。”
    他把一套精雕细刻的鸦片烟具赠给了土司太太。母亲对此感到十分不安,她问
侍女卓玛:“特派员为什么不把这东西送给土司?”
    卓玛说:“是不是他爱上你了,说到底太太也是个汉人嘛。”
    土司太太并不因为下人的嚣张而生气。她忧心冲冲地说:”我就是怕土司这样
想啊。”
    卓玛冷冷一笑。
    土司太太已经不年轻了。除了一身华服,作为一个女人,她身上已经没有多少
吸引人的地方。人们谈起土司太太时都说,她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可是她现在已
经不年轻了。听人说,我那个姐姐也很漂亮,可我连她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好久
以前,她就跟着叔叔去了拉萨。又从拉萨去了加尔各答。又从加尔各答坐在漂在海
上的漂亮房子里到英国去了。每年,我们都会得到一两封辗转数月而来的信件;信
上的英国字谁也不认识,我们就只好看看随信寄来的那一两张照片。照片上,远在
异国的姐姐穿着奇异的衣服。老实说,对这个在服装上和我们大异其趣的人,很难
叫我判断她长得是否漂亮。
    我问哥哥:“姐姐长得漂亮吗?”
    “漂亮,怎么不漂亮。"见我盯着他的不相信的眼光,他笑了,"天哪,我也不
知道,人人都这样说,我也就这样说了。”两兄弟为远在异国的亲人开怀大笑。
    没有人认识姐姐的来信,没人知道她那些长长的信主要是请求家里准许她继续
留在英国。她以为自己会被突然召回来,然后嫁给某一个土司的儿子。这个人有可
能成为土司,也有可能什么也不是。所以,她在我们读不懂的信里不断辩解。每一
封信都是上一封信的延长。从土司家出身的人总是把自己看得十分重要,我的远在
英国的姐姐也是一样,好像麦其家没有她就不能存在一样。在麦其家,只有我不认
为自己于这个世界有多么重要。姐姐不知道她的信从来没人读过,我们只是把信里
的照片在她的房间里挂起来。过一段时间,就有下人去把房间打扫一遍。所以,姐
姐的房间不像是一个活人的房子,而是一个曾经活过的人的房子,像是一个亡灵活
动的空间。
    因为战争,这一年播种比以往晚了几天。结果,等到地里庄稼出苗时,反而躲
过了一场霜冻。坏事变成了好事。也就是说,从我记事时起,事情的发展就开始越
出通常的轨道了。在麦其土司辖地中心,围绕着官寨的土地上,全部播下了鸦片种
子。
    播种开始时,父亲,哥哥,还有我都骑在马上,在耕作的人们中间巡行。
    让我们来看看这幅耕作图吧。两头牛并排着,在一个儿童的牵引下,用额头和
肩胛的力量挽起一架沉重的木犁。木犁的顶尖有一点点珍贵的铁,就是这闪闪发光
的一点坚硬的铁才导引着木犁深入土层,使春天的黑土水一样翻卷起来。扶犁的男
人总是不断呼喊着身前拉犁的牛的名字或是身后撒种的女人的名字。撒种的女人们
的手高高扬起,飘飘洒洒的种子落进土里,悦耳的沙沙声就像春雨的声音。
    湿润的刚刚播下种子的泥土飘散着那么浓重的芬芳。地头的小憩很快变成了一
场疯狂的游戏。女人们把一个男人摔倒在地上,撩起长袍,剥去宽大的裤头,把牛
粪糊在那不想安分的东西上面。男人们的目标则是姑娘们的衣衫,要让她们在晴朗
的天空下袒露美丽的乳房。春耕时的这种游戏,除了使人快乐,据信还会增加地里
的收成。麦其土司对两个儿子说,古代的时候,人们还真要在地头上干那种男女之
间的事情呢。
    父亲吩咐人在地头上架起大锅,烧好了热茶,里面多放油脂和当时十分缺乏的
盐巴。他说:“让他们喝了多长一些气力。”
    两个姑娘尖叫着,从我们马前跑过去了,一双乳房像鸽子一样在胸前扑腾。几
个追赶的男人要在我们马前跪下,哥哥挥挥鞭子:“不要行礼了,快去追吧!”
    播种季节一过,人,阳光,土地,一下变得懒洋洋的。河里的水,山上的草便
一天天懒洋洋地绿了。
    大家都想知道黄特派员留下的种子会长出什么样的东西。
    养尊处优的土司一家,也变得十分关心农事。每天,我们一家,带着长长一队
由侍女、马夫、家丁、管家和各寨前来听候随时调用的值日头人组成的队伍巡行到
很远的地方。罂粟还未长成,就用无边魔力把人深深吸引住了。我无数次撅起屁股,
刨开浮土看种子怎样发芽。只有这时,没人叫我傻子。脑子正常的人们心里好奇,
但却又要掩饰。这样的事情只好由我来干了。
    我把种子从土里刨出来,他们迫不及待地从我手中拿过那细细的种子,无数次
地惊叹,小小的种子上竟然可以萌发出如此粗壮肥实的嫩茎。有一天,粗壮的芽从
泥土中钻出来了。刚一出土,那嫩芽就展开成一对肥厚的叶子,像极了婴儿一对稚
嫩的手掌。
    两三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
    罂粟开花了。硕大的红色花朵令麦其土司的领地灿烂而壮观。我们都让这种第
一次出现在我们土地上的植物迷住了。罂粟花是那么美丽!
    母亲说她头痛,在太阳穴两边贴满了片片大蒜。大蒜是我们一种有效的药物,
烧了吃可以止拉肚子,生切成片,贴在太阳穴,对偏头痛有很好的效果。土司太太
习惯叫人知道她处于痛苦之中,用她的怀乡病,用她的偏头痛,从头到脚都散发着
不受欢迎的辛辣气息。
    美丽的夏天,一家人上上下下都兴高采烈地准备远足。可她却在脑门上贴上白
花花的大蒜片,孤独地站在楼上曲折的栏杆后面。马夫,侍女,甚至还有行刑人高
高兴兴走到前面去了。
    高大的寨墙外面传来了他们的欢声笑语。母亲见没有人理会自己,在楼上呻吟
似的叫道:“叫卓玛回来陪我!”
    我却喊:“卓玛,上马来扶着我。”
    桑吉卓玛看看土司的脸。
    父亲说:“少爷叫你上去,你就上去好了。”
    卓玛就带着一身香气上了马,从背后把我紧紧抱住。在火红的罂粟花海中,我
用头靠住她丰满的乳房。而田野里是怎样如火如荼的花朵和四处弥漫的马匹腥躁的
气味啊。我对女人的欲望不断膨胀。美丽的侍女把她丰满的身子贴在我背上,呼出
的湿热的气息撩拨得我心痒难忍。我只感到漫山遍野火一样的罂粟花,热烈地开放
到我心房上来了。
    远处花丛中出现了几个很招摇的姑娘。哥哥提起缰绳就要走上另一条岔道。父
亲把他叫住了:“就要到查查寨了,头人会来迎接我们。”
    哥哥取下枪,对着天上的飞鸟射击。空旷的河谷中,枪声零零落落消失在很远
的地方。头上的天空一片深深的蔚蓝,只有几朵白云懒洋洋地挂在山边的树上。哥
哥举枪射击的姿态真是优美极了。他一开枪就收不住手了。头一枪的回声还没有消
失这一枪又响了。一粒粒弹壳弹出来,在土路上跳荡,辉映着阳光。
    远远地,就看见查查寨的头人率领一群人迎出了寨门。快到头人寨子前的拴马
桩跟前,下人们躬着腰,把手伸出来,准备接过我们手里的缰绳。就在这时,哥哥
突然一转枪口,朝着头人脚前开了一枪。子弹尖叫着从泥里钻到头人漂亮的靴子底
下。子弹的冲力使头人高高地跳了起来。我敢肯定,头人一辈子也没有跳得这么高
过,而动作那么地轻盈。轻盈地升起,又轻盈地落下。
    哥哥下了马,拍拍马的脖子说:“我的枪走火,头人受惊了。”
    查查头人看看自己的脚,脚还完好如初,支撑着他肥硕的身躯,只是漂亮的靴
子上溅满了尘土。头人擦去头上的汗水。他想对我们笑笑,但掩饰不住的恼怒神情
的笑容变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也知道了自己做不出笑容,于是,一不做二不休,
猛然一下跪在了父亲的面前:“我查查犯了什么王法,少土司这样对我,老爷你就
叫他开枪打死我吧!”
    头人漂亮的妻子央宗不知道这在双方都是一种表演,尖叫一声就倒在地上了。
这个女人,惊惧的表情使她更加美丽了。
    这美丽一下就把麦其土司吸引住了。麦其土司走到她跟前,说:“不要害怕,
他们只是开开玩笑。 "好像是为了证实这话的正确,说完这话,他就哈哈大笑。笑
声中,凝滞的空气一点点松动了。
    查查头人由少土司扶着站了起来。他擦去一头冷汗,说:“一看见你们,我就
备下酒菜了。请土司明示,酒是摆在屋里还是摆在外边?”
    父亲说:“摆在外边,挨那些花近些的地方吧。”
    我们对着田野里美丽无比的罂粟花饮酒。父亲不断地看头人女人。头人把这一
切都看在眼里,但他又能拿一个势力强大的土司怎么办呢?
    他只能对自己的女人说:“你不是头痛吗,回屋休息吧。”
    “你女人也爱头痛? 我看不像,我那女人头倒是常常痛。"土司问头人女人:
“你的头痛吗?”
    央宗不说话,笑嘻嘻地一声不响。
    土司也不再说话,笑嘻嘻地盯着央宗的眼睛。女人就说:”头不痛了。刚才少
土司的枪声一震,一下子就不痛了。”把头人气得直翻白眼,却又不好发作,他只
好仰起脸来,让万里无云的天空看看他的白眼。
    土司就说:“查查你不要不高兴,看看你的女人是多么漂亮啊!”
    头人说:“土司要不要休息一下,我看你有点不清醒了。”
    土司哈哈大笑,说:“是有人不怎么清醒了。”土司这种笑声会使人心惊胆寒。
头人的脑袋在这笑声里也低下去了。
    罂粟第一次在我们土地上生根,并开放出美丽花朵的夏天,一个奇怪的现象是
父亲,哥哥,都比往常有了更加旺盛的情欲。我的情欲也在初春时觉醒,在这个红
艳艳的花朵撩拨得人不能安生的夏天猛然爆发了。在那天的酒席上,头人的老婆把
麦其土司迷得五迷三道,我也叫满眼的鲜红和侍女卓玛丰满的乳房弄得头昏脑胀。
头人在大口喝酒。我的脑袋在嗡嗡作响,但还是听见查查喃喃地问土司:“这些花
这么刺眼,种下这么多有什么意思?”
    “你不懂。你懂的话就是你做土司而不是我了。这不是花,我种的是白花花的
银子,你相信吗?”土司说,"对,你不相信,还是叫女人过来斟满酒杯吧。”
    哥哥早就离开,到有姑娘的地方去了。我拉拉卓玛的手。刚离开头人的酒席时,
我们尽量把脚步放慢,转过一道短墙,我们就牵着手飞跑起来,一头扎入了灿烂的
花海。花香熏得我的脑袋都变大了。跑着跑着,我就倒下了。于是,我就躺在重重
花影里,念咒一样叫唤:“卓玛,哦,卓玛,卓玛。”
    我的呻吟有咒语般的魔力。卓玛也随即倒下了。
    她嘻嘻一笑,撩起长裙盖住自己的脸。我就看见她双腿之间那野兽的嘴巴了。
我又叫:“卓玛,卓玛。”
    她一勾腿,野兽的嘴巴立即把我吞没了。我进到了一片明亮的黑暗中间。我发
疯似的想在里面寻找什么东西。她的身体对于我正在成长的身体来说,是显得过于
广大了。许多罂粟折断了,断茎上流出那么多白色的乳浆,涂满了我们的头脸。好
像它们也跟我一样射精了。卓玛咯咯一笑,把我从她肚皮上颠了下来。她叫我把好
多花摆在她肚子上面,围着肚脐摆成一圈。桑吉卓玛算不得我的情人,而是我的老
师。我叫她一声姐姐,她就捧着我的面颊哭了。她说,好兄弟,兄弟啊。
    这一天,对查查头人来说,确实是太糟糕了。
    麦其土司看上了他的太太。头人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们不得而知。反正这个对
麦其家绝对忠诚,脾气倔强的家伙不会牵上马,把女人送到土司官寨。
    十多天后,他和自己的管家走在无边无际的罂粟中间。这时,艳丽得叫人坐卧
不定的花朵已经开始变样了,花心里长出了一枚枚小小的青果。他的管家端着手枪
问:“那件事头人打算怎么办?”
    头人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事情,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事情怎么办,就指着罂粟
花心里一枚枚青果说:“这些东西真能换到银子吗。”
    “土司说会就会。”
    头人说:“我想土司是有点疯了。不疯的人不会种这么多不能吃的东西。他疯
了。”
    “你不想把这疯子怎么样来一下?比如就把他干了。”说这话时,查查的管家
就把枪提在手里,"他明摆着要抢你老婆,你又不愿意拱手相让,那你怎么办?”
    “你是想叫我造反?
    不,不!”
    “那你就只有死了。要是你造反我就跟着你造反。不造反,我就对不起你了。
土司下了命令,叫我杀死你。”
    查查还有话没有说出来,他的管家多吉次仁便当胸一枪。
    头人还想说话,一张口,一口鲜血从口中涌出。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查查头人说不出话来,但又不想倒下,他张开双手把一大丛罂粟抱到怀里,想依靠
这些东西来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但那些罂粟不堪重负,和头人一起倒下了。
    多吉次仁顶着大路向土司官寨飞奔,并且大叫:“查查谋反了!查查谋反了!”
    而头人在罂粟丛中,倒在潮湿的地上,啃了满口泥巴,这才一伸腿,死了。谋
杀者的背后响起了枪声。很多人在后面向多吉次仁射击。偷袭了自己主子的家伙终
于跑进了官寨。
    追赶的人不敢靠近,远远地停下。我们寨子旁高大的碉堡枪眼中立即伸出了许
多枪口。土司登高叫道:“你们的头人谋反,已经叫忠于我的人干掉了,你们也想
跟着造反吗?”
    人群很快散开了。
    火红的罂粟花,在一场场次第而至的雨水中凋败了。
    当秋天的太阳重新照耀时,原先的花朵已经变成了一枚枚青色的浆果。雨水一
停,我父亲就和死去的头人太太央宗在地里幽会。杀了查查头人的多吉次仁一次次
对土司说,他该回寨子去了。这其实是在不断催促土司履行他当初的诺言。说的次
数太多了,土司就笑着说:“你真有胆子。你以为寨子里的人相信查查会谋反?
    这话是没有人相信的,人们知道查查不是一代两代的查查了。你急着回去,是
想叫那些人杀了你吗?”
    土司说完那句会叫多杰次仁深刻反省的话,又到罂粟地里和央宗幽会去了。
    父亲和别的女人幽会,母亲却显得更加骄傲了。
    从官寨的窗口望出去,罂粟在地里繁盛得不可思议。这些我们土地上从来没有
过的东西是那么热烈,点燃了人们骨子里的疯狂。可能正是这神秘力量的支配,麦
其土司才狂热地爱上了那个漂亮而多少有些愚蠢的女人央宗。刚刚埋葬了自己男人
的央宗也表现得同样疯狂。每天,太阳刚一升起,这一对男女就从各自居住的石头
建筑中出发了。会面后就相拥着进入了疯狂生长的罂粟地里。风吹动着新鲜的绿色
植物。罂粟们就在天空下像情欲一样汹涌起来。父亲就和央宗在那深处的什么地方
疯狂傲爱,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站在窗前的母亲,望着田野里汹涌不息的层层绿浪,
手捂着胸口,一副心痛难忍的模样。父亲的新欢还会拨弄口弦。丝线在竹腔里振动
的声音从远处随风飘来。
    土司太太叫人向口弦响处开枪。可谁又敢于向土司所在的地方,向着王的方向
开枪呢。土司太太自己开了一枪。子弹却不能飞到远远的目标那里,中途就像飞鸟
拉在空中的粪便一样落到了地面。
    她的愤怒把新贴在太阳穴上的大蒜片又烤干了,一片片落到地上。止头痛的另
一个办法是吸印度鼻烟。母亲吸这种黄色粉末的方式与众不同。别人是先把鼻烟抖
在拇指的指甲上,再来吸取。她却要先在小手指上套上一个黄金指套,再把鼻烟抖
在上面,反着手送到鼻孔前面,久久地皱着眉头,猛然一吸,一张脸红红地仰向天
空,嘴越张越大,之后,她一顿脚,猛一点头,打出一个两个响亮的喷嚏。替她揩
干净鼻涕口水,卓玛问:“太太可好点了。”
    以往,太大总是软软地回答:“我好多了。”这次,她尖声叫起来:“你看这
样我能好吗?
    不会好的!我要被气死了。”
    这一来,所有侍奉在她身边的人都无话可说了。
    我说:“查查头人是父亲叫人打死的,不怪那个女人。”
    母亲听了我的话,立即就哭了。她边哭边说:“傻瓜,傻瓜,你这个不争气的
傻瓜啊。”边哭,还把一把鼻涕甩在了跛子管家的靴子上。母亲仍然在哭,只是哭
声变细了。细细的哭声升上屋顶,像是有苍蝇在那里飞翔。这样的时光实在没有什
么趣味。大家的目光就又转向了窗外漫山遍野汹涌的罂粟。
    在那里,麦其土司搂紧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进入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地里,最
后的一点花朵也因此零落摧折了。我那重新又焕发了爱情的父亲,只感到大地在身
下飞动,女人则在他身下快乐地大声叫喊。这叫声传进官寨,竟然在这堡垒似的建
筑中激起了回响。所有人都把耳朵堵上了。只有我那可怜的母亲,双手紧紧捧住自
己的脑袋,好像那快乐而放荡的声音是一把锋利的斧子;会把她那脑袋从中劈开一
样。好在不论麦其土司怎样疯狂,他的精力也是有限度的。不久,罂粟地中那个激
荡的中心终于平静下来了。微风过处,大片浓稠的绿色在风中悄然起伏,应和着浑
身松弛的土司和他的新欢呼吸的韵律。
    母亲也恢复正常了。卓玛替她把医治头痛的大蒜一片片剥下来。她又能平静地
在铜盆中洗脸了。这天,土司太太洗脸用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往脸上搽油脂时,
母亲吩咐人叫家丁队长。
    家丁队长来了,刚把一只脚迈进门坎。母亲就说:''不必进来,就站在那里好
了。”
    那人就只好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在那里了。他说:“有什么事,太太你请吩
咐吧。”
    土司太太叫他给杀死了自己主子的多吉次仁一把枪。太太说:“既然他可以杀
死自己的主人,叫他把骚女人也干掉!”
    家丁队长双脚一碰,说:“是!”
    这是我们的人从特派员带来的队伍那里学来的动作。
    “慢。"土司太太说,"等他把那女人干掉,你再把他给我干掉!”

    6.杀

    我对母亲说:“阿妈,叫我去吧。他们害怕阿爸,他们不会杀死央宗。”
    母亲脸上绽出了欣慰的笑容,她骂道:“你这个傻子啊!”
    哥哥跨进继母的房间,问:“弟弟又怎么了?”
    哥哥和我,和我母亲的关系一直是不错的。母亲说:“你弟弟又犯傻了,我骂
他几句。”
    哥哥用聪明人的怜悯目光看着我。那样的目光,对我来说,是一剂心灵的毒药。
好在,我的傻能使心灵少受或者不受伤害。一个傻子,往往不爱不恨,因而只看到
基本事实。这样一来,容易受伤的心灵也因此处于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
    未来的麦其土司摸摸他弟弟的脑袋,我躲开了。他和母亲说话时,我就站在卓
玛背后,玩弄她腰间丝带上的穗子。玩着玩着、一股热气就使我尝试过云雨之情的
东西瞄胀起来。使我在她腿上狠狠掐了一把。一身香气的桑吉卓玛忍不住低低尖叫
一声。
    母亲不管这些,而是郑重其事地对大少爷说:“看看他那样子吧。以后,我们
不在了,你可要好好对待他啊。”
    哥哥点点头,又招手叫我过去,附耳问我:“你也喜欢姑娘?”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他要肯定还是否定的回答。
    “我看你是喜欢的。”
    于是,我站到了屋子当中,大声宣布:“我-喜-欢-卓-玛!”
    哥哥笑了。他的笑声说明他是作领袖人物的材料。那笑声那么富于感染力。卓
玛和母亲也跟着笑了。我也笑了,笑声嚯嚯地,像一团火苗愉快抖动时发出的声音
一样。正午时的寂静给打破了,在笑声中动荡。
    笑声刚停,我们都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枪声响了。
    这枪声很怪,就像有人奋力而突兀地敲打铜锣。
    “咣!”
    一声响亮。
    母亲怕冷似的抖动一下。
    “咣!”
    又一声响亮。
    官寨里立即响起人们奔跑、呼喊的声音。拉动枪栓的声音清脆而沉着。最后是
家丁们在炮楼上推动土炮时那巨大的木轮吱吱嘎嘎的声音。直到土炮安置妥当后,
巨大的官寨才在秋天明亮的阳光下沉寂下来。这种沉寂使我们的寨楼显得更加雄伟
庄严。
    哥哥把这一切布置妥当,叫我和他一起站在两尊铜铸的土炮旁向响枪的地方张
望。我知道这枪声是怎么回事。但还是跟着哥哥高叫:“谁在打枪,打死他!”
    外面的田野十分平静,茂盛的罂粟一望无际。河边上有几个女人在漂洗雪白的
麻布。下面的科巴寨子上,人们在自家的屋顶上辩毡或摄制皮子。河水一直往东流
到很远的地方。在我出神地瞭望风景时,哥哥突然问我:“你真敢杀人?”
    我把远望的目光收回来,看着他点了点头。他是个好兄长,希望我也能像他一
样勇敢,并且着意培养我的勇敢。他把枪塞到我手上:“你想打死哪个就打死哪个,
不要害怕。 "枪一到我的手上,我就把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了。看清了
罂粟丛中的所有勾当。虽然你要问我到底看到了什么,我肯定不能回答你。但我确
确实实把什么都看到了。这不,我一枪打出去,麦其家的家丁队长就倒拖着多吉次
仁的尸体从罂粟丛中闯了出来。我又朝别的地方开了一枪,隐隐觉得自己比专门打
枪的人打得还好。这不,枪一响,父亲就熊一样咆哮着从他沉迷于情欲的地方蹦了
出来。他一手牵着新到手的女人,一手挥舞着来不及系好的黄色腰带,在大片海一
样的绿色中奔跑。哥哥抓住我的手腕,一用力,我就把后面几颗子弹射到天上去了。
我们到了罂粟地里,父亲已经穿戴整齐了。他不问青红皂白,抬手就给了哥哥一个
耳光。他以为枪是他的继承人开的。
    哥哥对我笑笑。笑意里完全没有代人受过的那种委屈,反倒像是为聪明人的愚
蠢不好意思似的。
    “不是哥哥,是我打的。"我说。
    父亲回过头,十分认真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哥哥。哥哥点点头。父亲丢开女人,
劈手从哥哥腰间取下手枪,顶上火,递到我手上。我一甩手,躺在大路上那个死人
多吉次仁就对我们扬了扬他没有了生命的右手。
    央宗看着她的前管家,漂亮的嘴巴里迸出一声尖叫。
    我又开了一枪。背叛了主子的死人又对昔日的女主人招了招左手。可惜这个女
人捂住了眼睛没有看见。
    父亲十分空洞地笑了一声,并拍拍我的脑袋,对女人说:“哈哈,连我傻瓜儿
子都有这么好的枪法,就更不说我的大儿子了。”
    这样,就算把我们介绍给他的新欢了。他又说:“看吧,等央宗再给我生个儿
子,你们三兄弟天下无敌!”
    这样,又算是把央宗作为家里一个新成员介绍给我们了。与此同时,父亲还夺
下我手中的枪,掖回哥哥腰里。那具死尸马上扑满了苍蝇。麦其土司说:“我是想
让他做查查寨头人的,是谁把他打死了?”
    家丁队长跪下:”他想对主人开枪,我只好把他结果了。”
    父亲摸摸自己的脑袋,问:“他从哪里弄来了枪。”
    我很傻地笑了一下。见哥哥和家丁队长都不说话。父亲说:“你傻笑什么,你
知道什么吧?”
    这一天,我是当够了主角。
    看见他们那样痴痴地看着我,怎么能让他们失望呢。于是,就把这件事情后面
的主使土司太太说了出来。讲着讲着,我的汗水就下来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
为这件事情实在太复杂了。用一个傻子的脑子来回忆一个聪明人所布置的事情,真
是太辛苦了。在我看来,聪明人就像是山上那些永远担惊受怕的旱獭,吃饱了不好
好安安生生地在太阳下睡觉,偏偏这里打一个洞,那里屙一泡屎,要给猎人无数障
眼的疑团。可到头来总是徒劳枉然。我说话的这会儿,也许是阳光过于强烈的缘故
吧,汗水从父亲和央宗脸上,更从家丁队长的脸上小溪一样流了下来。
    我还注意到,父亲和央宗的汗水是从紧皱的眉问冒出来的,晶晶亮亮顺着鼻尖
滴落到尘土里。家丁队长的汗水却从额前的发际浑浊地渗流出来,把被淹没的眉毛
弄了个一塌糊涂。
    在我的故事中,应该死两个人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现在,却只死了一个男人。死了的男人张着嘴,好像对眼前这一切感到十分茫
然。哥哥把一枚青果扔进了死人的口中,这样,那大张着的嘴就好看一点了。
    父亲突然说: ”好啊!"父亲又对他的情人说:“既然这样,我只好带你回官
寨去,免得又有什么人打了主意来杀你。”
    就这样,母亲深恨着的央宗顺理成章地进了麦其家的大门。
    这T, 他们就大张旗鼓地睡在一张床上了。有人说,是我这个傻子给了父亲借
口,让他把野女人带进了家门。但我已经忘了这件事了。更何况,土司要叫一个女
人到自己床上,还需要有什么借口吗?说这话的人比我还傻。我们一行人往官寨去
的时候,给人倒拖着的死人脑袋在路上磕磕碰碰,发出一串叫人不太舒服的沉闷声
响。
    土司太太领着一干人:喇嘛,管家,侍女出现在骑楼平台上。
    土司太太这天穿一身耀眼的水红色衣裳,白色的长袖在风中飘扬。母亲居高临
下注视父亲领着新欢走近了寨门。母亲是从一个破落的汉人家里被一个有钱人买来
送给我父亲的。照理说,麦其土司能不顾门第观念而这么长久地和她相爱已经是十
分难得了。麦其土司在他的感情生活上总是叫人出其不意。当年,土司太太刚死不
久,远远近近前来提亲的人不绝于途,麦其土司都谢绝了。人们都夸他对前太太深
怀感情。这时,他结婚的帖子又到了。他和我母亲,一个没有来历的异族女人结成
了夫妇。人们都说:“一个汉人女子,看吧,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向一个土司的女儿
求婚的。 "是啊,我们周围的汪波土司,拉雪巴土司,茸贡土司,迥尔洼土司,还
有以前的麦其土司,都是你娶了我的女儿,我又在什么时候娶了他的妹妹。再远的
土司就更多了,只说曾经和麦其土司有过姻亲关系的,就有大渡河上的三个土司,
次冲山口以西以北的山间平坝上的两个土司,还有几户土司已经没有了名号,在国
民党的县官手下做守备,势力虽不及从前,但仍领有自己的土地与人户。这些人都
是我们的远亲近戚,虽然有时也是我们的敌人,但在婚姻这个问题上,自古以来,
我们都是宁愿跟敌人联合,也不会去找一个骨头比我们轻贱的下等人的。父亲却打
破了这个规矩。所以,一开始,人们就预言麦其土司和汉人女子的好日子不会长久,
这么多土司,这么多土司的这么广大的土地上人们都在说,麦其土司只不过是感到
新鲜罢了。结果,哪一个土司边界上都没有出现麦其土司前来求亲的人马。
    土司和他的新太太有了我。两年后开始怀疑我可能有点问题。三四年后才确实
肯定我是个傻子。
    这又给众多的人们带来了希望。但他们又失望了。他们只是听说土司太太的脾
气不如从前温顺了。也听说土司偶尔会在下等女人身上胡来一下。但这消息并不能
给人们什么希望。其实,这时当初曾等着麦其土司前来提亲的女人们早已出嫁了。
人们之所以还这样关心麦其土司的感情生活,纯粹是因为巨大的惯性要带着人们继
续关心。看看聪明人傻乎乎的劲头吧。
    母亲知道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无可逃避的一个日子。
她穿上美丽的衣服来迎接这日子。这个曾经贫贱的女人,如今已出落成一个雍容而
高贵的妇人。她看着土司领着新欢一步步走向官寨,也就等于是看见了寂寞的后半
生向自己走来。卓玛对我说,她听见太太不断说:“看见了,我看见了。”
    一行人就在母亲喃喃自语时走到了官寨门口。
    许多人都抬头仰望土司太太美丽的身影。这种美丽是把人镇住的美,不像父亲
新欢的美丽引起人占有的欲望。央宗也给那种美丽给镇住了,她不断对我父亲说:
“求求你,让我要回家。”
    哥哥说:“那你就走吧,反正有许多人在路上等着想杀你。”
    央宗说:“不会的,他们怎么会杀我?”
    哥哥笑笑,对这个年纪跟自己相当,却要做自己母亲辈的漂亮女人说:“他们
会的,现在人人都以为是你要做土司太太才叫查查头人死于非命的。”
    父亲说:“你怕楼上那个人吧。不要怕她。我不会叫她把你怎么样。”
    这时,那个死人已经被行刑人父子俩倒吊在了行刑柱上。
    几声牛角号响过,远远近近的人们就开始向官寨聚集,很快就站满了广场,听
土司宣布这家伙如何杀死了忠诚的查查头人,他在阴谋将要成功,将要取得头人职
位时被土司识破而绳之以法。
    人们也就知道,又一个头人的领地变成土司家直接的辖地了。但这跟百姓又有
什么关系?他们排着队经过那具一脸茫然的死尸前。每个人都按照规矩对着死人的
脸唾上一口。这样,他就会万劫不复地堕入地狱。人们吐出的口水是那么的丰富,
许多苍蝇被淹死在正慢慢肿胀的死人脸上。
    母亲站在高处俯视这一切。
    父亲非常得意。母亲精心策划的事情,经他顺势引导一下,就形成了对他十分
有利的局面。父亲得寸进尺,吩咐小家奴索郎泽郎:“去,问问太太,她怎么诅咒
这个开黑枪的罪人。”
    太太没有说话,从腰间的丝绦上解下一块玉石,也在上头唾了一口。小家奴从
楼上跑下来,将那上等绿玉丢在了尸体上面。人群中为她如此对待一块玉石发出了
惊叹。
    她却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所有人都仰头看着她从三楼那宽大的平台上消失了。人人都听到了她尖利的声
音在那些回廊的荫影里回荡。她是在叫她的贴身侍女,我的教师:“卓玛!桑吉卓
玛!”
    于是,身着水绿色长衫的卓玛也从我们眼前消失了。
    父亲带着央宗进了三楼东头,朝向南面的房间。这下,他们就可以住在一起,
一直睡在一张床上了。虽说在此之前,任何一个麦其土司都不会和一个女人一直睡
一个房问,更不要说是同一张床上。
    来看看土司的床吧。土司的床其实是个连在墙上的巨大柜子,因为光线黯淡而
显出很幽深的样子。我曾经问父亲:“里面没有妖怪吗?”
    他不作正面回答,只是像最没有心计的父亲那样笑着说:”你这个傻乎乎的家
伙啊!”
    我相信那里边肯定有什么吓人的东西。
    那天夜半的时候,官寨外边响起了凄厉的哭声。麦其土司披衣起来,央宗滚到
床的外边,里边浓重的暗影叫她十分害怕。土司在床前大声咳嗽,官寨里立即就点
起了灯笼,官寨外立即燃起了火把。
    土司到了三楼平台上,立即有人伸出灯笼把他的脸照亮。土司对下面暗影中的
人叫道:“我是麦其,你们要看清楚一点!”
    下面,朦胧中显出了三个人跪在地上的身影。那是被我们杀死的多吉次仁的老
婆和两个儿子,背后是那具倒吊着的尸体,在木桩上轻轻摇晃。
    父亲大声发话:“本该把你们都杀了,但你们还是逃命去吧。
    要是三天后还在我的地界里,就别怪我无情了。”土司的粗嗓门震得官寨四处
发出嗡嗡的回响。
    下面的暗影中传来一个小男孩稚气的声音:“土司,让他们再照照你的脸,我
要记住你的样子!”
    “你是害怕将来杀错人吗?好,好好看一看吧!”
    “谢谢,我已经看清楚了!”
    父亲站在高处大笑:“小孩,要是你还没来,我就想死了,可以不等你吗?”
    下面没有回答。那母子三人从黑暗里消失了。
    父亲回身时,看见母亲从她幽居的高处俯视着自己。
    母亲十分满意父亲向她仰望的那种效果。她扶着光滑清凉的木头栏杆说:“你
怎么不杀了他们。”
    父亲本可以反问母亲,我的心胸会如此狭窄吗?
    但他却只是低声说:“天哪,我想睡了。”
    母亲又说:“我听见他们诅咒你了呢。”
    父亲这时已经变得从容了:“难道你以为仇家会歌唱?”
    母亲说:“那么紧张干什么,你是土司,一个女人就叫你这样了。要是有十个
女人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