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第2章:2)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0 18:03:11
 口吻是那么推心置腹,弄得父亲一下就说不出话了。火把渐次灭掉,官寨立即
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母亲清脆的笑声在这黑暗中响起。母亲的声音在黑暗里十
分好听:“老爷请回吧,小老婆在大床上会害怕。”
    父亲也说:“你也回吧,楼上当风,你身子弱,禁不起呀!”
    母亲当然听出了这话里的埋伏。不禁想到,平日里要是自己不做出哼哼叨卿的
病模样,情形当不至于如此。她是把汉族人欣赏的美感错以为人人都会喜欢的了。
可嘴上还是不依不饶:“我死了就算了。麦其土司家再缺什么也不会缺一房太太。
    用钱买,用枪抢,容易得很的事情嘛。”
    父亲说:“我不跟你说了。”
    “'那你还不快点进屋,我是要看看这一晚上还有什么好戏。”
    父亲进屋去了。睡在床上还恍然看见那居高临下一张银盆似的冷脸,便咬着牙
说:“真成了个巫婆了。”
    央宗滚进了土司的怀里:“我害怕,抱紧我呀!”
    “你是麦其土司的三太太,用不着害怕。”
    热乎乎的女人肉体使土司的情绪安定了。他嘴上说着要举行一场多么隆重的婚
礼,心里却禁不住想,查查头人的全部家产都是自己仓里的了。查查是所有头人里
最忠诚的一个。而且,这也不是一代两代的事了。他就是不该有这么漂亮的老婆,
同时,也不该拥有那么多的银子,叫土司见了晚上睡不着觉。要是自动地把这一切
主动叫土司分享一点,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了。想到这些,父亲禁不住为人性
中难得满足的贪欲叹了口气。
    他怀里的女人睡着了。圆润的双乳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她真是个很蠢的女人。
不然,这么多天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稍有头脑的人都会夜不成眠。
    而她却一翻身就深深地潜入了睡梦之中。平稳而深长的呼吸中,她身上撩人心
扉的野兽般的气息四处弥散,不断地刺激着男人的欲望。土司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男
人,这一阵疯狂过去,就什么也不会有了。他当然会抓紧这最后的时光。他要把女
人叫醒,到最疯狂的浪谷中去漂荡。
    就在这时,二太太在楼上拍起手来。她欢欢喜喜地叫道:”燃起来了!燃起来
了!”
    麦其土司又为心胸狭窄的女人叹了口气,心想,明天要叫喇嘛们念念经;驱驱
邪,不然,这女人可能要疯了。但更多的人叫喊起来,许多人在暗中奔跑。这高大
的石头建筑就在黑暗中摇晃起来。
    这摇晃可以令人对很多东西感到不安。
    麦其土司睁开眼睛,只见窗前一片红光。他以为是谁纵火把宫寨点燃了。尽管
很快就证明这不过是一场虚惊,但他还是清楚地感到了隐伏的仇恨。
    宫寨里的人刚刚睡下不久,又全都起来了。这中间,只有我母亲一直站在星光
隐隐的楼上,没有去睡觉。现在,全官寨的人都起来了。高处是土司一家和他们的
喇嘛与管家。下面是众多的家丁和家奴。只有那个新来的三太大用被子蒙住头,滚
到那张大床很深的地方去了。刚才离开这里,公开声言将要复仇的三个人把已经是
麦其土司私人财产的头人寨子点燃了。此时,火就在凉凉的秋夜里,在明亮的星空
下熊熊燃烧。大火的光芒越过黑沉沉的罂粟地,那么空旷的大片空间,照亮了麦其
土司雄伟的寨子。我们一家人站在高处,表情严肃地看着事实上已成为我家财产的
一切在熊熊大火中变成灰烬。
    背后,从河上吹来的寒意一阵比一阵强烈。
    面前的火光和背后的寒意都会叫人多想点什么。
    当远处的寨子又一个窗口喷出火龙时,下人们就欢呼起来。我听到奶娘的声音,
侍女的声音,银匠的声音和那个小家奴索朗泽郎的声音。侍女卓玛,平时,因为我
们特殊的恩宠,都是和我们一同起居的,可一有机会,她还是跑到下人们中间去了。
    火小下去时,天也亮了。
    火是多吉次仁的女人放的。她没有和两个年幼的儿子一起逃跑,而是自己投身
到大火里去了。死相十分凶残。女人在火中和她的诅咒一起炸开,肚子上的伤口就
像漂亮的花朵。她用最毒的咒诅咒了一个看起来不可动摇的家族。
    父亲知道,那孩子稚气的复仇声言肯定会付诸实行。于是,他命令派出追兵。
哥哥说:“你当着那么多人放走了他们,我看还是多多防范吧。”
    土司还是把追兵派出去了。三天之内,没有抓到两个将来的敌人。三天以后,
他们肯定逃出麦其家的辖地了。三天,是从中心穿过麦其领地的最快时间。
    从此,那个烧死的女人和那两个小儿,就成了我父亲的噩梦。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要叫人心安一点,只有大规模的法事了。
    经堂里的喇嘛,敏珠宁寺里的喇嘛都聚在了一起。喇嘛们做了那么多面塑的动
物和人像,要施法把对土司的各种诅咒和隐伏的仇恨都导引到那些面塑上去。最后,
那些面塑和死尸又用隆重的仪仗送到山前火化了。火化的材料是火力最强的沙棘树。
据说,被这种火力强劲的木头烧过,世上任什么坚固的东西也灰飞烟灭了。那些骨
灰,四处抛撤,任什么力量也不能叫它们再次聚合。
    地里的罂粟已经开始成熟了,田野里飘满了醉人的气息。
    寺里的济嘎活佛得意了几天,就忘记了这几年备受冷落的痛苦,恳切地对土司
说:“我看,这一连串的事情要是不种这花就不会有。这是乱人心性的东西啊!”
    活佛竟然把土司的手抓住,土司把手抽了回来,袖在袍子里,这才冷冷地问:
“这花怎么了?
    不够美丽吗?”
    活佛一听这话,知道自己又犯了有学问人的毛病,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便赶
紧合掌做个告退的姿势。土司却拉住他的手说:“来,我们去看看那些花怎么样了。”
活佛只好跟着土司往乱人心性的田野走去。
    田野里此时已是另一番景象。
    鲜艳的花朵全部凋谢了,绿叶之上,托出的是一个个和尚脑袋一样青乎乎的圆
球。土司笑了,说:“真像你手下小和尚们的脑袋啊。”
    说着,一挥佩刀,青色的果子就碌碌地滚了一地。
    活佛倒吸一口气,看着被刀斩断的地方流出了洁白的乳浆。
    土司问:“听说,法力高深的喇嘛的血和凡人不一样。难道会是这牛奶一样的
颜色?”
    活佛觉得无话可说。慌乱中他踩到了地上的圆圆的罂粟果。那果子就像脑袋一
样炸开了。活佛只好抬头看天空。
    天空中晴朗无云。一只白肩雕在天上巡视,它平展的翅膀任凭山谷间的气流叫
它巨大的气流上上下下,阳光把它矫健的身影放大了投射在地上。白肩雕一面飞一
面尖锐的鸣叫。
    活佛说:“它在呼风唤雨。”
    这也是有学问的人的一种毛病。对眼前的什么事情都要解释一番。麦其土司笑
笑,觉得没有必要提醒他现在的处境,只是说:“是啊,鹰是天上的王。王一出现,
地上的蛇啊,鼠啊就都钻到洞里去了。
    麦其土司后来对人说,那天,他教训了活佛,叫他不要那么自以为是。
    有好事者去问活佛这是不是真的。活佛说:“阿弥陀佛,我们僧人有权拴释我
们看到的一切。”

    7.大地摇晃

    在我所受的教育中,大地是世界上最稳固的东西。其次,是大地上土司国王般
的权力。
    但当麦其土司在大片领地上初种罂粟那一年,大地确实摇晃了。那时,济嘎活
佛正当盛年,土司的威胁并不能使他闭上嘴巴。不是他不害怕土司,而是有学问的
人对什么事情都要发点议论的习惯使然。济嘎活佛坐在庙中,见到种种预兆而不说
话叫他寝食难安。他端坐在嵌有五斤金子的法座上,静神敛息。
    他只略一定神,本尊佛就金光闪闪地来向他示现。也就在这个时候,肥厚的眼
皮猛烈地跳动起来。他退出禅定,用指头蘸一点唾液涂在眼皮上。眼皮依然跳动不
已,他叫小和尚拿来一片金屑挂在眼上,眼皮又猛跳一下,把那金屑震落了。
    活佛便开口问外面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答说,入了洞的蛇又都从洞里出来了。
    “还有呢?我看不止是蛇。”
    答说,活佛英明,狗想像猫一样上树,好多天生就该在地下没有眼睛的东西都
到地上来了。
    活佛就由人簇拥着来到了庙门前,他要亲眼看看世界上是不是有这样的事情真
正发生了。
    寺院建在一个龙头一般的山嘴上面。
    活佛一站到门口,就把一切都尽收到法眼之中。他不但看到了弟子们所说的一
切,还看见土司家的官寨被一层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气罩住了。一群孩子四处追打
到处漫游的蛇。他们在小家奴索郎泽郎带领下,手里的棍棒上缠着各种色彩与花纹
的死蛇,唱着歌走在田野里,走在秋天明净的天空下面。他们这样唱道:
    耗牛的肉已经献给了神,牦牛的皮已经裁成了绳,耗牛缨子似的尾巴,已经挂
到了库茸曼达的鬃毛上,情义得到报答,坏心将受到惩罚。
    妖魔从地上爬了起来,国王本德死了,美玉碎了,美玉彻底碎了。
    活佛吓了一跳,这首歌谣是一个古老故事的插曲。这个故事叫做《马和耗牛的
故事》。这个故事在有麦其土司之前就广为流传了。有了土司之后,人们口头多了
些颂歌,却把有关历史的歌忘记了。只有博学的喇嘛还能从一些古代的文书上找到
它们。济嘎活佛曾潜心于本地历史的研究,知道有过这样一些歌谣。现在,没有人
传授,这些失传已久的歌又在一群对世界茫然无知的小奴隶们的口中突然复活了。
汗水一下从活佛的光头上淌下来。他吩咐在藏经楼前竖起梯子,找到了记有这个故
事的书卷。小和尚鼓起腮帮,吹去灰尘,包裹书卷的绸子的黄色就露了出来。
    活佛换件袈裟,挟起黄皮包袱上路了。他要给土司讲一讲这个故事。叫土司相
信,这么一首歌谣不会凭白无故地在小儿们口中复活。
    但他却扑了个空,土司不在官寨里。问什么时候回来,官寨里的人说,我们也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看那些人忧心冲冲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活佛说,那他
就见见在经堂主事的门巴喇嘛。
    门巴喇嘛对通报的人说:“他要见,就叫他来见吧。”
    这时,活佛坐在二楼管家的应事房里。经堂则在五层楼上。
    喇嘛如此倨傲,连管家都偷偷看了看活佛的脸色。活佛十分平静地说:“管家
看见他是怎么对我的, 不过,大祸将临,我也不跟他计较。"带着一脸忍辱负重的
神色上楼去了。
    麦其土司去了什么地方?
    嘘!
    这是一个秘密。我对你竖起手指,但我又忍不住告诉你麦其土司带着他的新欢
在田野里寻找可以野合的地方。
    黄特派员留下的望远镜有了用场。我很容易就用望远镜套牢了父亲和他的新欢
在田野里四处奔窜的身影。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他们为什么要到田野里去吧。麦其
土司的三太太在土司专用的床上十分害怕。土司每每要在那张床上和她干事时,她
就感到心惊肉跳。如果土司要强制,她就肆无忌惮地拼命反抗。这时,三太太长长
的指甲深深陷入男人的肉里,嘴里却不断央求:“白天,白天吧。我求求你了,白
天我们到外面去干吧。”
    土司问:“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央宗已经泪流满面:“我没有看到什么,可我害怕。”
    土司就像惊异自己何以爆发出如此旺盛的情欲一样,十分奇怪自己对女人怎么
有了这样的耐心与柔情。他把女人抱在怀里,说:“好吧,好,等到白天吧。”
    而白天的情形并不美妙。我看见他们急急忙忙要在田野里找一个可以躺下的地
方。要知道,这个情急的男人就是这片看上去无边无际的土地的主人,却找不到一
块可以叫他和心爱的女人睡下的地方。地方都给许多来路不明的动物占据了。
    溪边有一块平坦的巨石,走到近处却有几只癞蛤蟆雄踞其上。土司想把它们赶
走,它们不但不躲闪,反而冲着人大声叫唤。
    央宗刚躺倒在一块草地上,又尖叫着从地上跳了起来。几只田鼠从她的裙子里
掉了下来。
    土司只好让女人站着,背倚一株高大的云杉。当女人的裙子刚刚撩起,男人的
裤子刚刚脱下,他们赤裸的下身就受到了蚂蚁和几只杜鹃愤怒的攻击。最后,他们
只好放弃了野合的努力。他们徒劳无功的努力都被我尽收眼底。看来是没有什么希
望了,除非他们能在空中睡觉。但他们肯定不懂得这样的法术。传说有一种法术可
以叫人在空中飞行,但也没有说可以在天上驾幸女人。当我把宝贝镜子收好,父亲
和那女人气急败坏地从田野回来了。
    那群家奴的孩子在棍子上缠着一条条颜色绮丽的蛇,在广场上歌唱:
    国王本德死了,美玉碎了,美玉彻底碎了。
    土司的欲火变成了怒火,传来行刑人一顿皮鞭打得小家奴们吱哇乱叫。土司的
脸都给愤怒扭歪了,央宗却歪着头,看着他开心大笑。在此之前,我以为女人就是
女人,她被土司用强力抢过来,和我母亲是用钱买来的没什么两样。现在,那笑容
证明她是个妖精。后来,济嘎活佛对我们说,妖精出来为害,一种是自己知道,一
种是自己也不知道的,三太太明明白白是后一种情形,所以在你们父亲身后,你们
不要加害于她。这是后话。
    不知什么时候,哥哥旦真贡布站在了我的身边。他说:“我喜欢漂亮的女人,
可这个女人叫我害怕。”
    官寨外面的广场上,央宗对土司说:“老爷,他们喜欢编歌,就让他们唱唱我
吧。”
    我和哥哥走到他们身边。
    哥哥说:“活佛说,这歌是以前就有的。太太可不要叫这些下等人编什么唱你
的歌。下等人除了毒蛇的花纹,他们不会知道孔雀有多么美丽。”
    三太太并不气恼,对着哥哥笑笑。
    哥哥只好挥手叫人们散开。
    土司和三太大穿过高大的门洞上楼了。这时”那些在院子里用手磨推糌粑的,
用清水淘洗麦子的,给母牛挤二遍奶的,正在擦洗银器的家奴突然曼声歌唱起来。
父亲从他房间里冲出来,摆出一副雄狮发怒的样子,但家奴们的歌并不是孩子们唱
的那一种,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他只好悻悻然摇摇脑袋回房去了。
    土司叫管家支了些银子,要给三太太打下套新的银饰。于是,那个曾在马前向
我敬过水酒的银匠给召了进来。这个家伙有事没事就把一双巧手藏在皮围裙下。我
感到,每当这个像一个巨大蜂巢一样的寨子安静下来时,满世界都是银匠捶打银子
的声音。每一个人都在侧耳倾听。那声音满世界回荡。
    叮咣!
    叮咣!
    叮-咣-!
    现在,他对那些唱歌的女人们微笑。他就坐在支撑着这高大寨子的巨大木柱和
荫凉里,脸上随时对人做出很丰富的表情。
    碾薄的银子像一汪明净的池塘在他面前闪闪发光。这人告诉过我他的名字,可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想卓玛肯定记得。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反正觉得她肯定记
得。卓玛掐了我一把,说:”傻瓜啊!”
    “你快说。”
    “人家还服侍过你,这么快就连名字也不记得了?
    你不会对我也这个样子吧?”
    我说不会。她这才把银匠的名字告诉了我。那个家伙叫做曲扎。卓玛只和他见
过一面-至少我以为他们只见过一面——就把银匠的名字记得那么清楚, 使我敏感
的心隐隐作痛。于是,我就看着别的地方不理她了。卓玛走过来,用她饱满的乳房
碰我的脑袋,我硬着的颈子便开始发软。她知道我快支持不住了,便放软了声音说:
“天哪,吃奶的娃娃还知道嫉妒,叫自己心里不好受啊!”
    “我要把那家伙杀了。”
    卓玛转身抱住我,把我的脑袋据在她胸前的深沟里,闷得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她说:“少爷发火了,少爷发火了。少爷不是认真的吧?”
    我不喜欢她因为给了我她的身子,就用放肆的口吻跟我说话。我终于从她那刚
刚酿成的乳酪一样松软的胸前挣脱出来。胀红了脸,喘着大气说:“我要把他做银
子的手在油锅里烫烂。”
    卓玛把脸捂住转过身去。
    我的傻子脑袋就想,我虽然不会成为一个土司,但我也是当世土司的儿子,将
来的土司的兄弟。女人不过是一件唾手可得的东西。我丢开她到处转了一圈。所有
人都有他们自己的事情。土司守着到了手却找不到机会下口的三太太。二太太在波
斯地毯上一朵浓艳花朵的中央练习打坐。我叫了她一声,可她睁开的眼睛里,只有
一片眼白,像佛经里说到的事物本质一样空泛。济嘎活佛在门巴喇嘛面前打开了一
只黄皮包袱。家奴的孩子们在田野里游荡,棍子上挑着蛇,口里唱着失传许久却又
突然复活的歌谣。自从画眉事件以后,他们对我这个高贵而寂寞的人有点敬而远之。
我很寂寞。土司,大少爷,土司太太,他们只要没有打仗,没有节日,没有惩罚下
人的机会,也都是十分寂寞的。我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不断地制造事端。为了
一个小小的反叛的寨子到内地的省政府请愿,引种鸦片,叫自己的士兵接受新式的
操练,为一个女人杀掉忠于自己的头人,让憎人像女人们一样互相争宠斗气。明白
了这个道理,并不能消除我的寂寞。那些干活的人是不寂寞的。哥哥不在寨子里,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那些人他们有活可干:推磨,挤奶,硝皮,纺线,还
可以一边干活一边闲聊。银匠在敲打那些银子,叮咣!
    叮咣!他对我笑笑,又埋头到他的工作里去了,我觉得今天这银匠是可爱的,
所以卓玛记住了他的名字并不奇怪。
    “曲扎。"我叫了他一声。
    作为回答,他用小小的锤子敲出一串好听的音节。这一来,我就忘记了刚才的
不快,回自己的房里去了,一路用石头敲击楼梯的扶手。卓玛还在屋里,她是看见
了我才把脸对着墙壁的。
    既然她一定要一个傻瓜,一个小男人来哄她,那我就哄吧。我说,银匠其实不
错的。
    “就是嘛, ”她果然把我当成傻子来对付,"我喜欢他是个大人,喜欢你是个
娃娃。”
    “不喜欢我是贵族,喜欢他是个银匠?”
    她有点警惕地看我一眼,说:“是。"那头就娇羞地低下去。
    我们就在地毯上许多艳丽的花朵中间爱了一场。 她整理好衣衫, 叹口气说:
“总有一天,主人要把我配一个下人,求求少爷,那时就把我配给银匠吧。”
    我心上又是隐隐一痛,但还是点点头答应她了。
    这个比我高大许多的姑娘说:“其实,你也做不了这个主,不过有你这份心,
也算我没有白服侍一场。”
    我说:“我答应了就算数。”
    卓玛摸摸我的脑袋,说:“你又不能继承土司的位子。”
    天哪,一瞬间,我居然就有了要篡夺权力的想法。但一想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傻
子,那想法就像是泉水上的泡沫一样无声无息地破裂了。你想,一个傻子怎么能做
万人之上的土司,做人间的王者呢?
    天哪,一个傻子怎么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只能说是女人叫我起了这样的不好的念头。
    想想,这一天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想起来了。那天想对将要发生的事情作点预言的济嘎活佛在经堂里受到了冷
遇。他在门巴喇嘛面前把那卷藏书打开。
    那首正在黄口小儿们口里唱着的歌谣就出现在两个有学问人的眼前。在活佛珍
贵的藏书里,那个故事的每一句话后面都有好几个人在不同时期加上的种种注释。
这些故事因此变成了可以占卜吉凶的东西。那段歌谣下写着,某年月日,有人唱这
谣曲而瘟疫流行经年。又某年月日,这歌谣流行,结果中原王朝倾覆,雪域之地某
教派也因失去扶持而衰落。门巴喇嘛摇摇头,揩去一头汗水,说:“这些话,我是
不会对土司说的。是祸躲不过。注定的东西说了也没用。你想想,土司是长了能听
进忠告的耳朵的人吗?”
    活佛说:“天哪,看来土司白白地宠爱你们了。”
    门巴喇嘛说:“那你到这里来,我到你庙里去当住持。”
    活佛曾想去西藏朝佛,也想上山找一个幽静的山洞闭关修行,但都不能成行。
他看到自己一旦走开,一寺人都会生计无着。只有思想深远的活佛知道人不能只靠
消化思想来度过时日。他这一次前来,还不是为一寺人的生计着想,为那些人寻找
食物来了。坐在金光灿灿的经堂里,和这个喇嘛说着不闲的闲话,他也觉得比在寺
里的感觉好得多了。他甚至害怕门巴喇嘛结束这场谈话。他想,不论这个人品行如
何,总算是个智慧和自己相当的人物。就为了这小小的一点乐趣,他甚至对这家伙
有点谦卑过头了。他听见自己用十分小心的口吻说:“那你看,我怎么对土司说这
件事好。”
    门巴喇嘛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土司的脾气越来越叫人捉摸不定了。活佛你
再请喝一碗茶?”
    这明显是叫人走路了。
    活佛叹了口气说:“那么好吧。我们是在争谁在土司跟前更有面子。但在这件
事情上,我想得更多的是黑头藏民,格萨尔的子孙们。好吧,我自己去对土司讲吧,
叫他不要弄到天怒人怨的地步就是了。至少,他还不至于要我这颗脑袋吧。”
    于是,也不喝那碗热茶,就挟起包袱下楼了。
    门巴喇嘛回头看看经堂里的壁画。门廊上最宽大的一副就画着天上、人间、地
狱三个世界。而这三个各自又有着好多层次的世界都像一座宝塔一样堆叠在一个水
中怪兽身上。那个怪兽眨一下眼睛,大地就会摇晃,要是它打个滚,这个世界的过
去、现在、未来都没有了。门巴喇嘛甚至觉得宗教里不该有这样的图画。把世界构
想成这样一个下小上大,摇摇欲坠的样子,就不可能叫人相信最上面的在云端里的
一层是个永恒的所在。
    活佛找到管家说:“我要见见土司,请你通报一下。”
    管家以前是我们家的带兵官,打仗跛了一条腿后成了管家。
    他当带兵官是一个好带兵官,曾得到过一个带兵官能得到的最高奖赏:一条来
自印度的虎皮衣领。这条衣领和一般人理解的衣领不一样的。那是一整头老虎的皮
子,绶带一样披挂在一件大磐上面。虎头悬在胸前,虎尾垂在后边。这样披挂下来,
再没有威风的人也像是一只老虎了。现在他已经是一个出色的管家了。正是有了他
出色的打点,父亲和哥哥才会有时间出去寻欢作乐。
    管家说:“天哪,看看我们尊贵的客人被委屈了。”
    于是,亲自给活佛献茶,又用额头去触活佛形而上的手。形而上的手是多么地
绵软啊,好像天上轻柔的云团。这种仪式一下就唤回了活佛尊贵的感觉。他细细地
品了口茶,香喷喷的茶在舌尖上停留一下,热热地滚到肚子里去了。管家问:“好
像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就要发生了。”
    “土司可不要听这样的话。”
    “听不听是他的事。我不说,一来以后人们会笑话,说我连这么大的事情要发
生了也不知道。二来,世上有我们这种人在,这种时候总是要出来说说话的。”
    于是,前带兵官就一点没有军人的样子,像一个天生的管家一样,屁颠颠地跑
到土司房前通报去了。要不是他亲自出马,土司是不会见活佛的。管家进去的时候
土司正和三太太睡在床上。
    管家说:“济嘎活佛看你来了。”
    “这家伙还想教训我吗?”
    “他来对你讲讲为什么有这么多奇怪的事情。”
    土司这才想起了自己养在经堂里的喇嘛:“我们的喇嘛们,门巴他们不知道来
给我讲讲吗?”
    管家笑笑,故意叫土司看出自己的笑容里有丰富的含意,有很多种的猜测和解
释。除了这样笑笑,你还能对一个固执的土司,一片大地上的王者怎么办呢?土司
从这笑容里看出点什么来了, 说:“那我就见见活佛吧。"土司这时给情欲和种种
古怪的现象弄得心烦意乱,但他还是故作轻松地问:“你看我要不要穿上靴子。”
    “要的,还该亲自出去接他。”
    土司顺从地穿好靴子,到楼梯口接活佛去了。活佛从下面向土司仰起了他的笑
脸。土司说:“啊,活佛来了,你要怎样教训我。”
    活佛在梯级上站住了,大喘一口气,说:“为了你江山永固,为了黑头藏民的
幸福,话轻话重,你可要多多包涵啊!”
    土司说: “我听你的,活佛你上来吧。"土司甚至还伸出手,想扶活佛一把。
就在这两双大手就要互相握住时,春雷一样的声音从东方滚了过来。接着大地就开
始摇晃了。大地像一只大鼓,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擂响了。在这巨大的隆隆响声里,
大地就像牛皮鼓面一样跳动起来。最初的跳动刚一开始,活佛就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土司看到活佛张了张嘴巴,也没来得及发出点什么声音就碌碌地滚到下一层楼面上
去了。大地的摇晃停了一下,又像一面筛子一样左右摆荡起来,土司站立不住,一
下摔倒在地上。更可气的是,倒地之前,他还想对活佛喊一句什么话,所以,倒地
时,话没有喊出来,却把自己的舌头咬伤了。土司躺在地上,感到整个官寨就要倒
下了。在这样剧烈的动荡面前,官寨哪里像是个坚固的堡垒,只不过是;堆木头、
石块和粘土罢了。好在这摇晃很快就过去了。土司吐掉口里的鲜血,站起身来,看
见活佛着楼梯往上爬了。土司立即觉得这个被自己冷落的活佛才是十分忠诚的。他
一伸手,就把活佛从下面拉了上来,两人并排坐在走廊的地板上,望着那巨大而神
秘的力量所来的方向,听着惊魂甫定的人们开始喊叫,从叫声里就可以知道有房子
倒塌了,有人死了。河水用短暂而有力的汹涌把河上的小桥冲垮了。土司看到自己
巨大的寨子还耸立在天空下面,就笑了:“活佛,你只有住在我这里,桥一塌,你
就回不去了。”
    活佛擦去头上的汗水,说:“天哪,我白来了,事情已经发生了。”
    一脸灰土的土司握住活佛的手嘿嘿地笑个不停。笑一声,一口痰涌上来,吐了,
又笑,又一口痰涌上来。这样连吐了五六七八口,土司捂住胸口长喘一阵,叹了口
气说:“天哪,我干了好多糊涂事吧?”
    “不多也不算少。”
    “我知道我干了什么,但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现在好了。”
    “现在我真的好了?好吧,你看我该怎么办呢?”
    “广济灾民,超度亡灵吧。”
    土司说:“进房休息吧。女人肯定也给吓坏了。”
    居然就引着活佛往二太太的房里去了。刚进房间,我母亲就在活佛的脚前跪下
了。她用头不断去碰活佛那双漂亮的靴子。土司就扶住被自己冷落许久的二太太,
说: “起来,叫人给我们送些可口的东西来。"那口气好像是刚才还在这房间里,
从来没有迷失过自己一样。土司还说:“天哪,这么饿,我有多久没有好好吃东西
了?”母亲吩咐一声,那吩咐就一连声地传到楼下去了。然后,二太太就用泪光闪
闪的眼睛看着活佛,她要充分表达她的感激之情。她以为已经永远失去的男人回到
了她身边。
    大地摇晃一阵,田野里那些奇怪的情形就消失了。死了人和倒了房子的人家得
到了土司的救助。不久,地里的罂粟也到了采收的时候。

8.白色的梦

    白色在我们生活里广泛存在。
    只要看看土司辖地上, 人们的居所和庙宇-石头和粘土垒成的建筑,就会知道
我们多喜欢这种纯粹的颜色。门媚、窗根上,都垒放着晶莹的白色石英;门窗四周
用纯净的白色勾勒。高大的山墙上,白色涂出了牛头和能够驱魔镇邪的金刚等等图
案;房子内部,墙壁和柜子上,醒目的日月同辉,福寿连绵图案则用洁白的麦面绘
制而成。
    而我,又看见另一种白色了。
    浓稠的白色,一点一滴,从一枚枚罂粟果子中渗出,汇聚,震颤,坠落。罂粟
挤出它白色的乳浆,就像大地在哭泣。它的泪珠要落不落,将坠末坠的样子,挂在
小小的光光的青青果实上无语凝咽。那是怎样的一副动人的景象啊。过去手持镰刀
收割麦子的人们,手持一把光滑的骨刀,在罂粟的青果上划下一条小小的伤口,白
色的浆汁就渗出来了。一点一滴,悄无声息在天地间积聚,无言地在风中哭泣。人
们再下地时,手里就多了一只牛角杯子.白色的浆汁在青果的伤口下面,结成了将
坠不坠的硕大的一滴,被骨刀刮到牛角杯里去了。
    青果上再划下一道新的伤口,这样,明天才会再有浓重的一滴白色浆汁供人收
集。
    黄特派员从汉地派人来,加工这些白色的果浆。他们在离官寨不远的地方搭起
一个木棚,架上锅灶,关上门,像熬制药物一样加工罂粟浆。从炼制间里飘出的气
息,只要有一点点钻进鼻子里,一下子就叫人飞到天上去了。麦其土司,伟大的麦
其土司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妙的东西把人们解脱出来了。这样的灵药能叫人忘记尘
世的苦难。
    这时,关于那次地动,被冷落了一段时间的门巴喇嘛有了新的解释。他的观点
跟济嘎活佛截然不同。他说,这样美妙的东西只有上天的神灵才能拥有。只有土司
无边的福气才把这东西带给下界的黑头藏民。而地动无非是天神们失去了宝贵的东
西发发怒气而已。门巴喇嘛声称,经过他的禳解,神们已经平息了他们的愤怒。土
司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气中醉人的香气,笑眯眯地看了济嘎活佛一眼。活佛说:“如
果土司你相信门巴喇嘛的话,那我还是回去,回到我的庙里去吧。”
    “天哪,我们的活佛又生气了。不过我知道他说的是假话,如果他说的是真话,
我也会挽留他的。"土司说话的口吻,好像活佛不在跟前。
    “土司愿意听谁的话, 跟我有什么相干?"活佛也用看不见面前有土司的口吻
说:“天哪,以前师傅就对我说过,天意命定的东西无法阻止。”
    土司笑了,说:“看看吧,我们的活佛多么聪明啊。”
    活佛说:“让门巴喇嘛陪你吧,你相信他。”
    土司不想再说什么了,拿起手边几个铃子中的一个,摇晃一下,清脆的铃声唤
来了管家。管家跛着腿下楼,把活佛送到门口。管家突然问道:“活佛,你说,这
果子真会给我们带来厄运吗?”
    活佛睁开眼,看到这人脸上真有露出了忧虑重重的表情,就说:“那还有假?
我是靠骗人为生的吗?等着看结果好了。”
    管家说:“活佛可要好好念经保佑我们主子的事业啊。”
    活佛挥挥手,走开了。
    宽广的大地上,人们继续收割罂粟。白色的浆汁被炼制成了黑色的药膏。从来
没有过的香气四处飘荡。老鼠们一只只从隐身的地方出来,排着队去那个炼制鸦片
的房子,蹲在梁上,享受醉人的香气。母亲心情好,好久没有叫过头痛了,她带我
去了那个平常人进不去的地方。那里,黄特派员的人干活时,门口总有持枪的人把
守。母亲说:“你"不叫我进去,那特派员送我一支烟枪干什么?”
    守卫想了想,收枪叫我们进去了。
        我并没有注意他们怎么在一口口大锅里炼制鸦片。我看见老虎灶前吊着一串串
肉,就像我带着小家奴们打到的画眉一样。我正想叫他们取一只来吃,就听见吱的
一声,一只老鼠从房梁上掉下来。熬鸦片的人放下手中的家伙,小刀在老鼠后腿上
轻轻挑开一点,老鼠吱地叫了一声,再一用力,整张皮子就像衣服一样从身上脱了
下来,再一刀,扇动着的肺和跳动着的心给抠出来了。在一个装满作料的盆子里滚
一下,老鼠就变成了一团肉挂在灶前了。
    土司太太笑道:“你们不要把我儿子吓着了。”
    那些人嚯嚯地笑了。
    他们说:“太太要不要尝尝。”
    太太点点头。熏好的老鼠肉就在灶里烤得吱吱冒油。香味不亚于画眉。要不是
无意间抬头看见房梁上蹲着那么多眼睛贼亮的老鼠说不定我也会享用些汉族人的美
食。我觉得这些尖嘴在咬我的胃,而母亲正用雪白的牙齿撕扯鼠肉。全不管我在目
瞪口呆地看着她。她一边用洁白的牙齿撕扯,一边还猫一样晤晤对我说:“好吃呀,
好吃呀,儿子也吃一点吧。”
    可我不吃都要吐了。
    我逃到门外。以前有人说汉人是一种很吓人的人。我是从来不相信的。父亲叫
我不要相信那些鬼话,他问,你母亲吓人吗?
    他又自己回答,她不吓人,只是有点她的民族不一样的脾气罢了。哥哥的意见
是,哪个人没有一点自己的毛病呢。后来,姐姐从英国回来,她回答这个问题说,
我不知道他们吓不吓人,但并不喜欢他们。我说他们吃老鼠。姐姐说,他们还吃蛇,
吃好多奇怪的东西。
    母亲吃完了,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猫一样用舌头舔着嘴唇。女人无意中做出
猫的动作,是非常不好的。所以,土司太太这样做叫我非常害怕。
    她却嘻嘻地笑着说:“他们给了我大烟,我以前没有试过,如今,我可要试一
试了。”见我不说话,她又说:“不要不高兴。鸦片不好,也不是特别不好。”
    我说:“你不说,我还不知道鸦片是坏东西。”
    她说: “对没有钱的人,鸦片是一种坏东西,对有钱的人就不是。"她还说,
麦其家不是方圆几百里最有钱的人家吗?母亲伸出手来拽住我的胳膊,她长长的指
甲都陷进我肉里了。
    我像被老鼠的尖牙咬了似的大叫一声。母亲也看出了儿子脸上确实显出了惊恐
的表情,就跪在地上摇晃我:''儿子,你看见什么了,那么害怕。”
    我哭了,想说:“你吃老鼠了,你吃老鼠了。”
    但只是指了指天上。天上空荡荡的,中间停着些云团。那些云团,都有一个闪
亮的,洁白的边缘,中央却有些发暗。它们好像是在一片空旷里迷失了。不飘动是
因为不知道该飘向哪个方向。母亲顺着我的手,看看天上,没有看见什么。她不会
觉得那些云朵有什么意思。她只关心地上的事情。这时,地上的老鼠正向着散发着
特别香气的地方运动。我不想把这些说出来。只要身上流着一丁点统治者的血液,
傻子也知道多把握一点别人的秘密在手上是有好处的。于是,我只好手指天空。这
一来,母亲也害怕了。她把我紧紧拥住,脚步越来越快,不多久,我们已经到官寨
跟前了。
    广场上,行刑人尔依正往行刑柱上绑人,行刑人看见我们,把他们家人特有的
瘦长的身子躬下,叫一声:“少爷,太太。”
    我的身子立即就停止战抖了。
    母亲对行刑人说:“你们身上杀气重,把少爷身上不干净的东西吓跑了。以后
就叫你儿子多和少爷在一起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麦其土司的行刑人一代又一代都叫一个名字:尔依。要是
他们全部活着,肯定就分不清谁是谁了。好在他们从来都只有两代人活着。父亲行
刑,杀人的时候,儿子慢慢成长,学习各种行刑的手艺。杀人的是大尔依,等着接
班的是小尔依。可以说尔依们是世上最叫人害怕,最孤独的人了。有时我怀疑那个
小尔依是个哑巴。所以,都走出了几步,我又回过头问行刑人:“你儿子会说话吗?
要是不会就教他几句。”
    行刑人对我深深鞠了一躬。
    到了楼上,母亲就躺下了。她叫侍女卓玛从箱子里取出黄特派员送的烟枪,点
上一盏小灯。自己从怀里掏出湿泥巴似的一团烟土,搓成药丸一样大小,放在烟枪
上对着灯上的火苗烧起来,她的身子就软下去了。好半天,她醒过来,说:“从今
天开始,我什么都不害怕了。”她还说:“特派员送的银器没有麦其家的漂亮。”
    她是指装烟具的那个银盘,还有一个小小水壶,两三根挑烟泡用的扦子。
    卓玛赶紧说:“我有一个朋友,手艺很好,叫他来重新做些吧。”
    母亲问:“你的朋友?下面院子里那家伙。”
    桑吉卓玛红着脸点了点头。
    太阳落山了。外面正是深秋,在夕阳的辉映下,更是金光灿灿。屋子里却明显
地暗下来。
    屋子越暗,土司太太的眼睛就越亮。叫我想起在炼制鸦片的房子里见到的老鼠
眼睛。我把卓玛的手摸住,但她一下摔开了。我的手被她摔回在胸膛上。她叫我把
自己打痛了。我叫了一声。这一声既表示了痛苦,也表示对母亲那双闪烁不定的眼
睛的恐惧。两个女人都急忙问我,少爷怎么了。
    卓玛还用她温软的手搂住我的脑袋。
    我背着手走到窗前,看见星星正一颗颗跳上蓝蓝的天幕,便用变声期的嗓门说:
“天黑了,点灯!”
    土司太太骂道:“天黑了,还不点灯!”
    我仍然望着夜晚的天空。没有回过身去看她们。一股好闻的火药味弥漫开来,
这是侍女划燃了火柴。灯亮了。我回过身去,扼着手腕对卓玛说:“小蹄子,你弄
痛我了。”
    这一来,卓玛眼里又对我流动着水波了,她跪在地上,捧起我的手,往上面呵
着她口里的香气。痛的地方变成痒,我呵呵地笑了。侍女转脸对母亲说:“太太,
我看少爷今天特别像一个少爷。照这样子,将来是他当麦其土司也说不定。”
    这句话听了叫人高兴。尽管我不可能是这片领地的土司。就算我不是傻子,将
来的土司也不会是我。母亲脸上的神情表明这句话使她十分受用。但她骂道:“什
么不知深浅的话!”
    土司进来了,问:“什么话不知深浅?”
    母亲就说:“两个孩子说胡话呢。”
    土司坚持要听听两个孩子说了怎样的胡话。母亲脸上出现了刚才侍女对我做出
的诣媚表情:“你不生气我才说。”
    父亲坐在太太烟榻上,双手撑住膝头,说:“讲!”
    土司太太把卓玛夸我的那句话说了。
    土司大笑,招手叫我走到跟前,问:“我的儿子,你想当土司吗?”
    卓玛走到父亲身后对我摇手,但我还是大声说:“想!”
    就像士兵大声回答长官问话那样。
    “好啊。”
    他又问我,"不是母亲叫你这样想的吧?”
    我像士兵那样对土司一碰脚跟, 大声说:“不是,就是她不准我这样想!“'
土司很锐利地看了太太一眼,说:“我宁愿相信一个傻子的话,有时候,聪明人太
多了,叫人放心不下。"他接着对我说:“你想是对的,母亲不准你想也是对的。”
    母亲叫卓玛带我回到自己房里:“少爷该睡觉了。”
    替我脱衣服时,卓玛捉住我的手放在她胸上,那里跳得正厉害。她说,少爷你
吓死我了。她说我傻人有傻福。我说我才不傻呢,傻子不会想当土司。她下死劲掐
了我一把。
    后来,我把头埋在她双乳间睡着了。
    这一向,我的梦都是白色的。这天晚上也不例外。我梦见白色汹涌而来。只是
看不清源头是女人的乳房还是罂粟的浆果。白色的浪头卷着我的身体漂了起来。我
大叫一声,醒了。
    卓玛抱着我的头问:“少爷怎么了?”
    我说:“老鼠!老鼠!”
    我真的看见了老鼠。就在射进窗户的一片淡淡月光中间。
    我害怕老鼠。
    从此,就不敢一个人在寨子里独自走动了。

    9.病

    我害怕老鼠。
    他们却说少爷是病了。
    我没有病,只是害怕那些眼睛明亮,门齿锋利的吱吱叫的小东西。
    但他们还是坚持说我病了。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让他们那样想。我能做的就是,
母亲来时,我就紧紧把卓玛的手握住。每天,管家都叫小家奴索郎泽郎和小行刑人
尔依等在门口。我一门,两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厮就一步不离跟在身后。
    卓玛说:“少爷还不是土司呢,就比土司威风了。”
    我说:“我害怕。”
    卓玛不耐烦了,说:“看你傻乎乎的样子吧。"一双眼睛却不断溜到银匠身上。
银匠也从院子里向上面的我们张望。我看见他一锤子砸在自己手上,忍不住笑了。
我好久没有笑过了,好久没有笑过的人才知道笑使人十分舒服,甚至比要一个女人
还要舒服。于是,我就干脆躺在地上大笑;看见的人都说,少爷真是病了。
    为了我的病,门巴喇嘛和济嘎活佛之间又展开了竞赛。
    他们都声称能治好我的病。门巴喇嘛近水楼台,念经下药,诵经为主,下药为
辅,没有奏效。轮到济嘎活佛上场,也是差不多的手段,下药为主,诵经为辅。我
不想要这两个家伙治好病-如果我真有病的话。 吃药时,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药从
口中下到胃里,随即就滑到肠子里去了。也就是说,药根本不能到达害怕老鼠那个
地方,它们总是隔着一层胃壁就从旁边滑过去了。看到两个家伙那么宝贝他们的药
物,那样子郑重其事,我感到十分好笑。门巴喇嘛的药总是一种乌黑的九子,一粒
粒装在漂亮的盒子里头,叫人觉得里面不是药而是宝石一类的东西。
    活佛的药全是粉末,先在纸里包了,然后才是好多层的黄色缎子.他的胖手掀
开一层又一层仿佛无穷无尽的绸子,我觉得里面就要蹦出来整个世界了,结果却是
一点灰色的粉末。活佛对着它们念念有词,做出十分珍贵的样子,而我肚子里正在
害怕的地方也想发笑。那些粉末倒进口中,像一大群野马从干燥的大地上跑过一样,
胃里混浊了,眼前立即尘土飞扬。
    问两个有法力的医生我得了什么病。
    门巴喇嘛说:“少爷碰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济嘎活佛也这样说。
    他们说不干净的东西有两个含意。一个是秽的,另一个是邪祟的。我不知道他
们说的是哪一种,也懒得问。索郎泽郎能把两个医生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说:
“少爷, 我看你是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说完,索郎泽郎和我一起开怀大笑。将
来的行刑人笑是不出声的。他的笑容有点羞怯。索郎泽郎的笑声则像大盆倾倒出去
的水哗哗作响。瞧,两个小厮我都喜欢。我对两个人说:“我喜欢你们。我要你们
一辈子都跟在我屁股后面。”
    我告诉他们我没有碰上不干净的东西。
    我们在一起时,总是我一个人说话。索郎泽郎没有什么话说,所以不说话。小
尔依心里有好多话,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这种人适合送到庙里学习经典。但他生来
就是我们家的行刑人。两个小厮跟在我身后,在秋天空旷的田野里行走。秋天的天
空越来越高,越来越蓝。罂粟果实的味道四处弥漫,整个大地都像醉了一般。我突
然对小尔依说:“带我到你家里看看。”
    小尔依脸喇一下白了,他跪下,说:“少爷,那里有些东西可比老鼠还要叫人
害怕呀!”
    他这一说,我就更要去了。我并不是个胆小的人。过去我也并不害怕老鼠,只
有母亲知道那是为了什么。所以,我坚持要到行刑人家里看看。
    索郎泽郎问小尔依他们家里有什么东西叫人害怕。
    “刑具,"他说,"都是沾过血的。”
    “还有什么?”
    他的眼睛四处看看,说:“衣服,沾了血的死人衣服。”
    我说:“你在前面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