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泉 《同船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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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泉 《同船过渡》     

同船过渡
    无论现代交通已经发展到怎样的程度,但在大山深处,仍存留着一个废弃不掉的古老渡口,码头边停靠着一条高寿的渡船。
    不多年以前,这里还是个热闹的地方。山里整整一个公社的人马从这儿出进山,向摆渡人扔船钱,每日从早到晚行人不断:单看用大青石砌成的讲究的码头,就可看出它昔日的排场。高高的河岸之上,矗立了一排几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槐树,告诉人们它具有悠久的历史。无奈时代要进步,交通在发展,一条公路远离它盘绕着进了深山,使它忽然间冷落了下来。但要完全废弃它似乎还舍不得。每天总有不多的几个人陆续来到码头上,宽慰鳏寡老人似地扯起嗓子喊叫要过河。它就像一个失去了人们信任的孤独者,抱守着与时代不符的老信条,在这里度过它的风烛残年。那只老船一动身就嘎呀作响,像在向乘船的人发牢骚,又像在重复一个老故事,慨叹那一去不复返的昔日风华。
    船不但高寿,而且样子奇特。它的身子四尺多宽,一丈多长,除去船头和舵尾,中间有五格。船舷和隔板的横档一脚宽,本来是坐屁股的,却都被脚踩得满是泥巴。船头有个小孔,竹篙从孔中直插进水里,一是固定船,二是向过河的人证明:船上有摆渡人。船后舵上有个木板棚子,可以挤四个人,摆渡人用来躲雨、打瞌睡。它究竟有多大年纪?谁也不晓得,连最老的长者也只有补船的印象。它既无大船的气魄,更无小船的灵巧,颇像一头得了病的老牯牛,愚笨而又迟钝。河不过六七丈宽,风平浪静的时候,它从此岸到彼岸也得爬行十多分钟,边爬边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嘎呀声。
    仿佛要与古渡老船般配,撑船的也是一个老头子。不过这老头子一点儿也不迟钝,他的身材瘦小,活像晒去了水分的枯柴棒。他成天不说一句话,脸上也没一点热情样儿,总像乘船的人欠他的什么账。不管你有多么要紧的事,来到河边,十有八九见不着人。船停在河中,那根闪亮的竹篙插在船头。无论你是多么严肃
多么体面的人物,也必须扯起嗓子喊叫:“过河哟!……老板!……过河哟!……”等你喊得喉咙发痒,才见船后翻起一股波浪,接着从水里爬起一个赤条条的身子,从舵尾巴上钻进了木板棚子,速度快得像一条逃跑的滑鱼。原来他在河里摸鱼。舵上拴了一根绳子,串了一大串鱼。据说他守着这条船,有关单位给工资,大队给补贴,他还嫌不够,摸鱼向过河的人兜售,卖不出去就自己留着下酒。所以你上到船上,总闻见一股酒气,有人说他摸的鱼都是被他身上的酒气熏醉了才抓住的。他爬起来了,也不见他从棚子里出来抽篙,没有三五个人他就不撑。船老人也老,不能见人就撑。过河得给船钱,一人一趟五分。稍涨点水,他就伸手
要一角。一角!少给他一分他就把篙往船头洞里一插,让船停在河中间,不撑了。所以,还得给。
    老人老船老渡口,每天都有戏看。主角无一例外地是这个精
瘦古怪的老头子。
    初夏天气,古渡口冷热宜人。上游不知什么地方下雨,河水一个劲儿地猛涨,倒使这个荒凉的渡口热闹了些。浑浊的洪水拍击着堤岸,船用铁链拴在槐树根上,像一头发情的牯牛,老想挣断绳索,在波浪中扭动挣扎。老艄公躲在紧靠山根的家里喝茶,发下话来:今天只撑一船。这一船等到十一点过了还没有开,准备
赶街的人回去了,剩下的是今天非走不可的人们。
    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各不相识。最惹人注目的,是在一排古槐下散步的一对新婚夫妇,他们是城里人。有人说,…那位新郎官的爸爸老家在山里,过去曾在这一带打仗。爸爸如今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老祖父却仍是一名社员,在山上放牛。新婚夫妇是进山给老爷爷请安的。新郎官风度翩翩,长长的头发包着一张白净脸儿,不太显眼的衣裳套着一副令人羡慕的身躯,显得高雅大方;他的肩上挎着一个直筒包,手里拿着一大把兰花草,鼻子老在上面嗅着。相比之下,新娘子的皮肤要黑一些,但长得很美。微风吹拂着她蓬松的短发,圆圆的脸上漾着甜甜的笑意,从短袖衬衫和淡雅的花裙子中露出的胳膊和腿,显现出一种健康的美色。他们远离人群,窃窃私语,对他们身外的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流露出城里人才有的矜持。
    另一对是恋人,刚从山里出来,要到公社去办结婚手续。他们俩站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小伙子穿着白衬衣,衬衣内看得见蓝色的背心,下穿的确凉裤子,脚登一双崭新的白色回力鞋他有一副粗壮的骨架,脸和手都呈油墨色。可以想象,几百斤重的东西对他来说简直不当一回事。这身衣服着在他的身上,总像
限制了他的青春活力,因此他总显得手脚无处放,他的对象扎着两把大辫,打扮得也很伸抖,但她头上插着一朵栀子花,一看就晓得是山里人。她老是羞羞答答,明明没什么人注意她,但她总觉得前后左右都是眼睛。她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还时不时地瞟一眼那散步的一对,再有意无意地对望一眼,又迅速分开,眼
神中清楚地流露出对人家的羡慕。有时候他们说一句悄悄话,却轻得近乎没有,你只能从姑娘突然一红的脸上和惊慌四顾的眼中.才看得出来。
    站在码头边上的是一个穿着两个兜军装的兵。他是回家探了亲的,假期满了,要回部队报到。他跟谁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也许他站惯了岗,来这儿两个多钟头了,除了看过一次皮钱包——不是看钱,而是看人,那里面夹着他的妻子和孩子的一张照片一—他一直笔挺地站着,凝望着那可望不可即的彼岸。他的风纪扣扣
得紧紧的,衬衣领露出一道白圈儿。一个大提包搁在他的脚边,塞得鼓囊囊的。
    坐在他旁边石头上的是个穿长布衫的老瞎子。天气这么热,他的腰里还系着一条带子,因为胸前要当口袋用,储藏他的积蓄。他的手里提着一面算命的小铜锣,面前挂着“彩头”盒子,当面画了一幅笨拙的太极图,带子吊在脖子上。一根拐杖靠在他的肩头。这副装扮显然是出门算命的。他脸上的气色很好,下意识地敲着小锣,嘴里哼着谁也听不懂的小调。你说他搞迷信,他说信者有,不信者无,信仰自由。现在不光一些老太太相信命,连许多现代派年轻人也愿意出两角钱听他胡说八道,奈何?他从古渡口来来往往几十年,码头边多少石头,船上多少舱板他都摸得清清楚楚。他既不怕饿,也不怕热,随你这一船等到什么时候。你听他哼的那调调,有腔有板,还颇有感情哩!
    船老板总算来了。老艄公在前,他的儿子在后,两个人各扛着一丈多长的粗竹篙。
    老头穿着没了袖子的对襟褂,贤慧的老伴将这件褂子打了无数补丁,有如和尚的百衲衣。裤子倒没打补丁,却只有半截,齐膝盖上,说是短裤太长,说是长裤又太短,而且是“向右转”式。他那张皱纹交错的脸呈熟褐色,上了釉似地闪着亮光。他还是那么一副冷漠神气,你很难断定他的心是慈祥的还是凶恶的,也很难推测他有什么欢乐和忧伤。他光着脚板,腿脚和手像刮了皮的桑树棒。一只破旧的军用水壶在他腿边晃荡着,那里面装的是酒。
    相比之下,儿子就体面得多。他上身穿着红色短袖运动衫,下穿西式短裤,腰里系一根宽皮带,脚下穿着新凉鞋。可惜他并不威武,相反还有些滑稽。他满脸胡子,头顶脱发,看样子四十好几岁,红运动衫着在他身上实在与年龄不符。他不是撑船的,只有在河里涨了水,老头子一个人撑不了时才出动。
    人们见他们动了身,都纷纷上到船上,各自找好站的位子。船头船尾两个舱要供撑船人舞篙,不能站,只剩下三个舱。城里来的新婚夫妇一上船就走到靠尾巴的那个舱,两个人还是谁也不望,径自头碰着头地低语。山里出来的一对恋人却站到了靠船头的这个舱。军人一脚踏上船舷,回过身向算命瞎子伸出了手,谁
知瞎子并不要人搀扶,十分准确地一步跨进了中间舱里。一舱两个人。
    然而船老板却没有开船的意思。老头子钻进了木板棚子,放下酒壶,舒舒服服坐下来,打开一个塑料包,细心地卷开了叶子烟。他的儿子上了船头,将篙往小洞里一插,背靠篙坐下,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在几个衣袋里摸火柴。
    山里的小伙子满脸失望,咕哝了一句:“真急人!”姑娘瞅他一眼,脸又红了。因为公社发结婚证的秘书跟他们讲好了叫上午一定去的。这下可好。唉,这个老家伙,好像成心捣蛋!本来喜孜孜的心情,忽然间有点发酸了,仿佛预感到有什么力量将要把他们拆散似的。
    军人看了一次手表。县城还有四十里,算好了上午到公社,中午搭班车进城,买明天回部队的车票。看来,进城得靠脚了。他没有将忧虑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微微嘘了一口气。
    新郎官跟他的妻子讲着讲着,好半天没见船动,他看看表,发言了:“老天,十二点都过了。喂,船还开不开?”他是冲老艄公问的。
    老头向他翻翻眼皮,又眯起眼,严肃认真地卷他的烟。烟叶有一大把,他拿起一把,掐成一寸多长的一截一截,然后捏在手里哈一哈气,再在腿上搓开……看样子,这一大把不卷完他是不会起来的。
    新媳妇从老头那一眼中看出了他对爱人的鄙夷,也觉得爱人以“喂”相称不大礼貌。但此时不好埋怨.只好说:“急也没有用,只要今天能过去就行。”
    '笑话!”新郎官抬起头, '人家西方现在都乘家用飞机旅行了,我们昵?这,还是这种原始的交通工具,原始的操作方法。可悲!”
    听了这番宏论,另一个舱里的小恋人对望了一眼,又各自望一下脚踩的破船。的确,太原始了。他们也为家乡有这么个破玩艺儿感到不好意思。
    军人将头侧了一下,脸朝船头,背向船尾。这种二吊子腔他听得多,如果不是一身军装。他就会开口说话:“那么你能否为我们造一架飞机过河?”可他不想开口。他觉得脚下的船比那个体面的人还要舒服点儿。
    瞎子坐在影档上,两眼向着天空,听了这番话后,他停止了哼小调。既像要为城里人抱不平,又像要向大家显示他与船老板的特殊关系,他也向老艄公发话了:“老大!”他的嗓门颇为洪亮。
    “什么事?”回答是瓮声瓮气。
    “人都上来哒,你还不撑,是不是要留我们吃午饭?”
    t嗯!昨儿杀了一头驴,剩下个家伙没人买,等你吃。”老艄公不管船上有些什么人,脸上铁板一块地跟瞎子开仗。
    “那是给你吃的!”瞎子的口才正愁没地方表现,“听你硬邦邦的声音,一定是偷吃了那玩艺儿。是不是?唼!”
    粗野的话叫新娘子脸一红,她愠怒地说:“这是个公共场所,说话嘴里放干净点儿!”
    瞎子大概还想说下去,听见这声音,闭上了嘴巴。那位山里的姑娘见新娘子不但漂亮,而且还有威风,升起一股崇敬之情,眼睛直愣愣地盯了她好久。
    老艄公的儿子要助爹一把,想治治瞎子。他就提出一个问题“朱先生,你会算,那么你算算我们的船什么时候开?”
    “嘿嘿?”瞎子正尴尬,很高兴有人解围,“同船过渡,五百年前所修,我算到五百年前我们这一船不止这几个,还差人。”
    他这一说,倒提醒了大家。船老板上了船还不撑,一定还有什么人没到。   
    “好,算你算对了一半。那么你再说说,是什么人?几个人?'老艄公的儿子来了精神。
    瞎子也来劲儿了。他的脑子飞快地转了几圈,分析他的问话:等的人一定不是船老板的亲戚,谁都不会把亲戚拿来消磨时间,一定是办公事的人!其次,听口气好像有点异样,那么将到的人身份有些不一般。再其次,一定不止一个人,不然他不会问“几个人”。这么一推想,他得出了结论:“将到者三个以下,一个以上。此人是办要紧的公事,身份有些不寻常。今儿是个黄道吉日,五百年相逢一次,有缘哩!人马上就到齐。伙计,是不是?’’
    没人回答他的话。因为,“身份有些不寻常”的人已出现在码头上了。
    一位穿白衣服的警察,押着一名戴着手铐的犯人,正从高高的河岸上拾级而下。这不同寻常的过河人叫大家暗吃一惊,人们马上肃静下来,注视着他们。瞎子从气氛中感觉到了情况有些不妙,悄悄将他的小铜锣塞进了“彩头”盒子,刚才还很得意的脸上顿时变了一副苦相。犯人被押上了船,警察指一指中间舱里的舱板,他坐了下去,刚好在瞎子的脚边。军人只好退出中舱,和那对小恋人站在一起,把他的位置让给了警察。他们的到来,冲淡了船上刚刚活跃起来的空气。
    犯人不过二十岁左右,模样儿并不丑,甚至称得上英俊。装扮也不差,花格衬衣掖在新式样的直筒裤里,看得出是个强健的小伙子。但他左右转动着的小眼珠却暴露出他的无知和愚顽,一看就知道是个喜欢惹是生非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他的嘴巴紧闭着,似乎还不服气,眼睛左顾右盼,打量着一船人。人们从押他只有一个警察这一点来猜测,他的罪行可能还不太严重。
    山里的姑娘大概少见逮捕人,心里老是乱蹦乱跳,不自觉地往对象那边靠拢,她的对象悄悄把她的腰揽了一下,那意思是爱:别怕。
    警察的年龄比犯人大不了多少,如果脱下警察服装,倒像个凄书人。但他显得老成持重,这一点他那深邃的眼神中看得出来。再看他的体格,略显瘦弱却挺有精神。他叉开腿,挺立在罪犯的背后。
    那位新郎见得多,对警察的过分严肃颇不以为然。“瞧他那份神气!”他轻轻对他爱人说。
    新娘子瞟一眼神情严肃的警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老艄公的儿子下船去从槐树根上解开了铁链,船摇晃起来。
老头将烟袋一磕,别上了裤腰带,站起来,向大家拱拱手:“列位,得罪。今儿水大,过去了我们就不能过来了,送列位过河我们花了两个工,丑话说在前头,一人收五角。”
    “五角?!”
    异口同声,投向他的是惊愕的目光。只有战士给钱最爽快。他从胸前掏出漂亮的皮夹子,抽出一张五角的钞票。他的眼睛没有望钱,却在照片上停留了一会儿。妻子和孩子在向他微笑,他很高兴有这么一个机会看一看妻儿。老头子接过钱,掀开他的马褂,从裤腰带上取下一个塑料袋。那里面有不少钱,人们都看得
见。
    ”简直是敲诈!’’山里的年轻人涨红了脸,嘀咕了一句。两个人得掏一块钱出来,这对山里人来说,实在是个不小数目。但姑娘碰了他一下,含情脉脉地说:“给他。”只要能马上到达彼岸,再添一块她也愿给。
    新娘子从她小挎包里抠出钱包,边找钱边笑着说:“你倒挺会做生意!”
    她正要抽出钱来,手被她丈夫按住了。新郎官既要出出老头子的洋相,又不能让人看着小气。他从屁股口袋抠出一张十元的钞票,递给老头:“找吧。”
    老头子黑着脸,又向他翻翻眼皮,然后不慌不忙,用肋下夹着篙,从塑料袋掏出一大把零钱,慢条斯埋地清出九块钱来。
    “哼!”新郎气恼地说。“五角钱能过十趟长江!”
    老头子不理。他只收钱,不想斗嘴。
    给船钱从没有爽快过的瞎子,这回一点儿也不打折扣。他怕公安局捉人的发现了他,尽量要缩小目标。他一手捂着“彩头”盒子的太极图,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个小包包,然后一层层打开,很准确地拿出一张两角的,两张一角的,再加几个零蹦子,悄悄捏在手中。等老艄公到了身边,他伸出手张开,脸上苦巴巴的。他的这个动作倒把新婚夫妇逗得“嗤”地一笑。
    人们将目光射向警察。警察犹豫了一下,从衣兜掏出一块钱给了老头。他的这个举动给大家留下许多疑问:罪犯的钱也该他出?他是办公事,回去怎么报销?……
    老头子将钱捋顺,扎好塑料包,掖上裤腰带,这才拿起篙,忽然大喝一声:
    “开船啰!”
    前后两根篙同时扎进水里,“咔!”铁尖触着石头,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哗啦啦一声响,叫老艄公心头一惊,他睁开耷拉着的眼皮往远处一望,只见上游两山间的峡谷缝中,横推出一条白色的线。这是大洪水的前锋。原只预想稍涨点水就完了,现在看来,情况将要比估计的严重得多。摆渡的好时机已经错过。他的心头紧缩了一下。
    那条白线一出峡谷口就消失了,因此谁都没有注意。只有老艄公感觉到船突然向上垫高了一下。他瞥一眼河中,只见白色的泡沫推拥着一堆堆渣子,驱赶着前面蚂蚁队伍似的杂草和树枝,急匆匆向下游奔涌。老艄公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船贴着岸边,艰难地向上游爬行。要将船送到彼岸,必须这么往上爬,水越大,越要爬得远,然后掉头,飞机俯冲似地冲过河中的激流。
他的儿子在船头每插下一篙,总要用肩顶着篙尾巴,踏着船舷往后走,脚推着船往前行,直走到他爹的那个舱口,再拖着篙走向船头。大家的眼睛也紧张地跟着他走来走去。
到了往日涨水掉头的地方了,他回头问他的爹:“掉头吧?”
老头子脸上铁板一块,没有理他,径自把握着舵把,不让船
掉头。船继续缓慢地向上爬行。朝后望,码头已经去了好远,对岸
的上岸处只望得见一点点了。人们都恨恨地瞪着老头子,以为他
故弄玄虚,捉弄大家。
    “掉头吧?”儿子又问。他跟乘船的人一样着急。他要表演那急水中的拼搏。
    老头照样不理睬,死死盯住前面的山口。峡谷里,又涌出一道白线,松涛似地哗哗作响。
    儿子连续两问没有得到回答。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以为爹拿不定主张,便将篙横着使劲一顶,大叫道:“掉头!”
    “不行!”
    老艄公赶紧扳舵。但来不及了。儿子的蛮力气加上大水的力量,一下子将船冲得头朝下,尾朝上。他只好跟着奋力一篙,让船向对岸冲。然后用力扳舵,不让船头掉向下游。
    “不要丢篙!”
    他见儿子的篙已经顺过来,大声提醒他。现在水深流急,一定得越过这一段最深处。
    然而晚了。儿子见船飞流而下,奋力将篙扎下去,“呼”地一声,一丈四尺长的篙闪电似地没入水中,他仅抓住了篙尾巴。船很快就压住了篙。此时,任他有拔山的气力,也没有办法拉起来:篙终于被洪水夺去了,他变得两手空空,两眼发直地瞪着篙下去的地方。
    人们这才领略到大水的可怕,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冷气。
    “混账!”老艄公一声怒骂。
    船横在激流中,左右颠簸着往下游冲去,刚才上船的码头飞一样地闪了过去。下游重叠着的山相互错动,向这边扑来,它们青灰色的庞大身影,好像立刻要扑到船上,把一船人压到身下,掀到漩涡里。
    船上人们的表情各不相同:
    新郎官猛一把搂住妻子的肩,脸色苍白,怒视着呆立在船头的废物。他的妻子似乎不那么惊慌,将船上所有人扫视了一遍:
    山里的一对情人偷偷地紧牵着手,像是宽慰对方,又像在表示生死与共的决心。但他们都因紧张而脸上发白,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瞎子溜下去坐在舱板上,跟犯人脚顶着脚。他双臂张开,手紧抓着横档,模样酷肖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彩头”盒子上的太极图也顾不得捂了,任凭它在胸前晃荡。
    犯人的眼睛有些发直,出气也粗了。望着奔腾的洪水,完全没有了刚上船时的狠巴巴的样子。
    警察前后左右望望,又不易觉察地扫视了一下所有人,最后落在犯人身上,仍然那样立着。他的奇特的镇静,使一船的人有些震惊,似乎浪涛的咆哮声也突然低下去了。大家忽然发现了各自一刹那的失态。
    战士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衣袋,然后,又望了一下他面前的一对小恋人。依然挺直他的身子,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一种声音由远到近,由小到大,好像飞机从远处飞来。快到滩头了!
  “列位,蹲下来!”
  老艄公一声喝令,当机立断地一扳舵,将船头顺向下游。他把没了用处的篙交给儿子,手扶着舵把,紧张地盯着前方。滩下一片白浪,犹如万马奔腾,一船人将要扑向这千军万马的营垒。
    河水像一条瞎眼的巨蟒,总是盲目地往前冲撞,遇见山石阻挡,就掉过头来,往另一方奔去;一时贴着这边的山走,打个盹,又冲向对面山,贴着对岸山边前进,将沿路冲出好些个深潭,也滑出好些长滩。滩上不涨水还要腾起三尺浪,现在更不得了,眼前只见到波涛翻滚着,耳朵里一片怒吼声。
    笨重的渡船一进滩口,马上像一匹惹怒了的野牛狂蹦乱跳。船头一下子猛栽下去,一下又陡竖起来。一个个浪头打进了船舱,溅湿了人们的衣裳,原来这水冰凉冰凉的。几个提包在舱内翻滚着,人们紧抓住船舷和横档,被颠簸得天旋地转。
    老艄公紧把着舵,叉开枯棒似的双腿,任凭船上下蹦跳,他居然铆钉似的不动分毫。一个个浪头飞起来往他身上打去,都被他撞成碎珠飞走。他浑身湿透,不眨眼地注视着前方。满脸的水,也顾不得擦了。
    两里多路的长滩顷刻而过,前方陡竖起一座高高的峭壁,船正往壁上撞过去。好几个人“啊”地一声叫。就在船要触着石壁的一刹那,老艄公一扳舵,船头转个弯,贴着壁划了一个半圆圈儿,船上的人都觉得脑袋一阵晕眩。
    水在山怀里打了一个大回旋,又往对面一座山冲过去。忽然,老艄公莫名其妙地叫起一种怪声音:“嗬!嗬!嗬叱!嗬叱!……”他的嗓子嘶哑着,叫得脖子上青筋直冒,瞪着眼睛,好像要吓退水中的什么怪物,嗓门要压倒大水的咆哮声。接着,他用脚勾起酒壶,两腿夹着舵把,拧开盖子,咕嘟嘟灌了好些酒。
    古怪的叫唤,古怪的举动,让人们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些。
   老艄公的儿子却变了脸。瞎子也紧张地腾出手摸了摸“彩头”盒子。原来这个叫声是驱赶“蛟”的,老头子看见了水下的“蛟”。
    这里是个深潭,叫乌龙潭。崖壁下是空的,一年四季发出推磨似的呜咽声。上游涨水,这里首先冒出一股浑浊的水来,云雾似地在清水中翻腾。若是这里涨水,而上游天晴,浑水中也会射出一股清水来。老人们说,这里头蜷缩着一条乌龙,有人看见过.乌龙不舒服就翻身,潭里就出现浑水,过不了一天就要发大水。虽然有搞科学的人来看过以后说得明白:这是地下水,连着上游某个地方,但他们不相信,现在,一股发红的水直往上翻卷着。
    渡船有如仙女下凡,顺崖壁轻盈地划了一道弧线,倏地来到了第二个滩头。
    乍一望去,这个滩似乎比刚才要平稳得多,看不见飞起的白浪,咆哮声也不那么大。但只要一望老艄公的脸,便知情况更为严重。
    贴这边崖壁的上侧有一条小河,现在这条小河的出口已经被大水吞没,除了老艄公,别人都看不见。小河里出来的水浑浊不堪。这么多的水,将要全部灌进狭小的山谷。他盯着前方的眼睛有些发直,把舵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的耳朵听见了沉闷的隆隆声:哗啦啦的浪涛声并不可怕,那是水面上发出来的,任它多么响,多么大,只不过是水皮上的波浪相互撞击声汇集到了一起。而这低沉的隆隆声一般人是听不见的。它仿佛发自大山底层,像呜咽,又像叹息。这声音认真说来不是听见的,而是感觉到的,是大地的颤动引起的共鸣。
    前面全是险峻的大山,浩荡的大水被逼在窄窄的巷道里,船的速度将要更快。一船人,十条性命啊!……   
    “都别动,听我的!”他的眼睛红了。
    这句低喝像爆炸的前奏,大家的心同时一阵紧缩,船平稳地又漂流一个半圆形,冲进了滩。
    一进'巷道”口,人们的耳朵忽然感到发胀,脑袋也嗡嗡直响。两岸山脚好像都在向外喷涌着洪水,翻卷着往中间涌来。重叠着的山在飞快地错动,两旁的岩石树木一掠而过,令人头晕目眩。
    山里的姑狼突然一声抽泣,她身子一歪,将脸伏在未婚夫肩头。若是在山上碰见一头豹子,她也不会有这么惊慌。如果再也不能上岸了,可怎么好?…?一她哭,是哭自己的命运不济。
    船没办法平安地靠岸了。现在唯一的出路,是找个合适的地方撞过去。老艄公的眼睛在前面搜索着。一个湾,又一个湾,有了!前方转弯是个斜坡,冲过去,船一定会爬上半截。他一扳舵。船忽然猛地跳起来,又一头栽下去。他赶紧放弃这个打算,把舵扳回来,船绕了个“S”形,过了那个斜坡。前方又有个比较理想的地方。他抓紧舵把,却没有扳,犹豫中,船已奔了过去。原来这地方是在码头这边。他的任务是要把人家送到对岸,跑了这么远。还是落在这边,岂不是笑话!不,不光要保住每个人的命,还得送过河!船继续向前冲撞。
    “趴下!”他喝叫一声。
    刚才只顾想心事,不提防迎面横躺着一棵大松树。大树从一边河岸上倒下来,搁在对岸被水淹着的石头上,树干离水面很近,远望刚刚一条缝。边上船不能去,中间有树枝,他瞄准一个地方,猫着腰,要从那里冲过去。
    人们应声将头伏到船舷以下。只有瞎子和犯人没有动。瞎子吓昏了,脑袋浑浑噩噩,没有听见。犯人脸向老艄公,听见叫声,他愣头愣脑地扭过头来望,只见那棵大树像被什么力量支使着向他横扫过来。突然,一道白影在眼角一闪,他被摔滚在舱板上,和瞎子一起被警察压着。
    “叭!”船头撞断了一根树枝。
  “哗哒”一声巨响,舵后的木板棚子被打成无数碎片,飞起来又纷纷落进了水里。船被突然地一击,船头腾起老高,再落下来。 除了老艄公,无一例外地滚倒了。
    人们坐起来,发现了一个奇迹:船被固定了!大家这时候才看清水流多么湍急。整个峡谷像一条巨龙在翻滚,那沉闷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震得耳膜发疼。
    朝后望,只见老艄公紧抓着大树上的一根小木桩!
    老头在船钻过大树空隙的刹那间趴了下去,几乎就在木板棚子被砸烂的同时,他一跃而起,抓住了被船头撞断了树枝的残留部分。这是一根桔树枝,不然船非但撞不断它,而且还要伤人。他老远就看清了,这根树枝此时具有非常的意义,只要抓住它,或许可以救出几条命。他的计算比得上任何一个数学家。水的流速加船头的坚硬度,是否能撞断胳膊粗的树枝,算起来恐怕得费些时候。他的动作快如闪电,船上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伏下身子,也没有一个看见他跃起来,而且一把抓得那样准确。
    剩下的木桩仅仅一握。老头他那皮包骨头的胳膊青筋隆起,像无数条蚯蚓互相扭结着。手中的木桩只有半边,木渣戳进了肉里,一股鲜血顺膀子倒流,从胳膊肘滴在船上。
    “快上!”他命令着。
    然而人们没有听见。大家被他这不可思议的力量和智慧愣住。
    唯有老头的儿子听见了。他提着篙,跌跌撞撞从船头跑到船尾。当来到老爹身边,不提防老爹举起另一只手,对准他的脸狠狠一个耳光。他被打疼了,也被打醒了,明白自己从头到尾表现得不那么光彩。他摸着发疼的半边脸,回头招呼大家,羞惭得眼睛不敢望人:“你们……请上!……,,
    大家如梦方醒,这才意识到,绝望处出现了一丝希望之光。然靠老头最近的新郎官一把抓起了直筒包,站了起来,但还没动脚,提着包的手腕被他妻子抓住了,她的眼神中夹着一丝嗔怒:船上有老者和弱者,你怎么可以先上?新郎马上懂了妻子的意思,赶紧驻了步。
    时刻注意着他们的那一对恋人,看见了他们这微妙的感情交流。姑娘不哭了。两个人不自觉地把新娘子当成了自己行动的榜样,谁也没有挪动脚步。
    军人却在船上搜索,要找一点应急的东西。船上若是有一根铁钩,或是一根绳子该多好啊!可惜,没有。
    大树在慢慢倾斜,握在老头手里的小木桩“叭”地一声,断了。老头松开手,手心一把带血的碎木片。船像挣脱了桎梏的野马,又狂奔起来。
    山洪的高峰显然已经到达,船头的水比前面高出一大截,呼啦啦朝前方盖过去。岸上有人喊叫,但听不清,就过去了。人们都重新蹲下来望着前方,唯愿不撞上大石头才好。
    然而大石头偏偏越来越多,刚躲开了一个,马上又出现一个。常常眼看就完了,胆大的回过头去,胆小的闭上了眼睛。但终究没有挨着船。一次二次,三次四次,大家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这是对老艄公的信任。人们对他的反感早已不复存在,有的只是崇敬和钦佩。新娘子一路都在打量老头,他的经验,他的冷静沉着的神态,他的不可思议的力量,还有他的责任心,似乎引起了她对什么重大问题的思索。
    这时,岸上有个放牛娃子在喊叫什么。船上人都没有听清,老艄公却暗自打了个哆嗦。原来那个娃子喊的是——
    “小心大坝!”
    拦河大坝在深潭的出口处,坝顶离坝下水面四米多高。这么大的水,显然早已浸过了坝顶,船若是冲过去,将无一个人能够逃生。老艄公一手紧握舵把,另一只手扯开褂子扣子,脱下来扔在船上,裸着望得见肋骨的上身.他的脸阴沉得可怕,一酿里像要喷出血来,死盯着前面的转弯处。撞!将船撞过去!借助惯性,抛
几个人上岸,然后跳下河拖起落水者。现在只有横下心,走这一着险棋路了。
    警察望望前方,又望望老头,明白了老头的意图。他站起身,一把将犯人拉了起来,掏出来钥匙,给他打开紧扣着的手铐。但刚打开了一边,“轰”地一声,船撞在石头上。犯人本能地张开手.以他年轻人的敏捷迅速抓紧了船舷和横档警察却一个踉跄,腿在横档上狠碰了一下。与此同时,有个人擦着他的背飞起来,“咕咚”掉进了水里。紧跟着“扑通”一声,又一个人落水了……
    这里是一条小河的出口,水在这里有个小回旋,然后汇人主河道,流进了陡而长的险滩。滩下就是被拦河大坝拦着的大水潭。主河道的洪水挤压过来,把小河的水堵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大旋坑。
    ……尖石头把船底劈开两半,在中间卡住了。老头的手一松,撞在横档上,然后软瘫在船舱里。强大的惯性把算命瞎子抛起来,摔进了回旋着的深坑。
    那位去领结婚证的男青年见有人落水,忘记了一切,大叫一声:“救人!”衣扣没解鞋没脱,手撑船舷,跳了下去。没来得及叫第二声,水灌进他的鼻子,旋流将他吞没了。
    “小山——”
    一直没有吭声的姑娘眨眼不见了她心爱的人,撕心裂肺一声哭叫,便想往下跳。
    “别动!”   
    一只大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肩。她侧过头,只见那位战士一手按着她,另一只手正在脱鞋袜。他的军装,他的目光,使她马上镇定下来,顿觉有了希望。
    战士取下帽子,将衣服一扯,军装和衬衣扣子“扑打打”落进了船舱……
    就在战士按住姑娘的时候,警察从横档上站起身来,对犯人说:“上岸!”犯人乖乖地爬下了船。听得“扑通!扑通!”两声响,他掉过身来,不见了警察,只见白色的衣服和帽子搁在船舱里。另一个舱里,搁着绿色的军装。他暗吃一惊,难得感动的心肠不觉动了一下。他忽然觉得一路上警察是在保护着他。不是么,过大树的时候,撞船的时候,还有刚才命令他:“上岸”……警察那严厉的目光仿佛还瞪着他,那目光是对罪恶的愤怒,也夹杂着期望,期望他能走一条自新之路。他望一眼吊在一只手腕上的手铐,走到河岸边,站在显眼处,让大家都看得见,让警察在水里也看得见。
    船上的姑娘哭泣着,抱起了军人的衣服,寻找散落在舱板上的纽扣一颗,二颗,三颗……水从船底往上冒,后舱中的舱板已被水浮了起来。她的泪珠儿滚滚,揩干了,又淌出来。
    “姑娘,快上来吧。”老艄公发急地唤着。他的膝盖碰破了一块皮,儿子把他靠在一块石头边。他像个刚刚脱险的危重病人,实在无力再把声音放大。
    但姑娘没有理会,继续寻找着。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手心里有两颗纽扣。她抬起头,原来是那位新娘子。新娘子抱着警察的衣服,友好地向她微笑了一下,那姿态完全像一位大姐姐。
    “走吧!”
    船还在下沉。她们看看船上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她牵着她,跨上了岸。    ,
    新郎官又穿上了衣服。他肩挎着直筒包,等他爱人上来了好赶路。见爱人抱着警察的衣服,他没好气地皱了一下眉头。
    新娘子没有注意满脸不高兴的爱人,也没有向他靠拢。她径自站在水边,望着水里的四个人。
   旋涡坑里的水像一个巨大的磨盘,很快地旋转着,中心处旋起一大团泡沫和渣滓。瞎子和那位年轻人一下去就被卷走,他们时沉时浮,手脚乱舞乱蹬。军人见前面有个东西,抢过去一把抓在手里一看,原来是他的大提包。他放开了手,左右搜寻落水的人。
    “那边!”
    警察游过来,指了一下侧面。那里一个人冲出水面,张开口想喊叫什么,没喊出声,又沉了下去。军人顺着打旋的激流追了上去。警察却从他身边过去,去追赶瞎子。当过旋涡的时候,好像有股强大的吸引力吸引着他,使他很难前进。他的双脚用力一蹬。一阵钻心的疼痛,他赶紧捂住腿,咕噜沉了下去。
    “危险!”
    新娘子将警察的衣服递给了身边的姑娘,不知不觉中,她已将衬衣从裙子里拉了出来,解开了纽扣。她发现警察的姿势很好,但前进得十分艰难,意识到他出了问题。再看军人,情况更为严重。他的水上功夫不大理想,仅能维持自己不沉下去。
    一直注视着妻子的新郎官见她如此这般,凑了过来,含嗔地提醒她:“你看你!”
    新娘子没有听清他的话。她的脸变得严峻,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水里的四个人,鼻子喘着粗气,胸脯在剧烈地蹦跳着。
    “你看,那两个人危险!”她指了指军人。
    “要你操什么心?”丈夫鄙笑道,“如今当兵不能提干,知道吗?”
    “你?……”
    新娘子禁不住身上颤栗了一下。她不认识似地向他投去了厌恶的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毅然地脱去了衣服。    ,
  “你要干什么?”    ’
  “让开”
   她的声音不大,却很严厉,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在他发愣的当口,她双臂一伸,轻盈地跳进了水中,不见了。
    等她从水里钻出来,已经接近了旋涡中心。她没有了在岸上那种温柔气,变得勇猛异常。旋转着的激流好像对她不起作用,她直冲过去,穿过中心,很决就到了军人和那个年轻人身边。
    这时,年轻人已淹得半死,军人眼看气力将尽,新娘子一把抓住那青年的胳膊,对军人说:“我来,你帮忙推!”
    好不容易,总算越过了激流。到了浅水处,没有了水的浮力,他们再也抬不动这个小伙子了。军人和新娘子都累得气喘吁吁,张
开嘴巴喘息着。
    坐在水边的犯人站起来了。他一直提着心注视着水中的搏斗。一船人来自四面八方,各不相识,却能在这关键时刻把自己的安危丢开,去抢救别人,他真的被感动了。在被戴上手铐之前,他成天和他的哥们泡在一起,吃、偷、打架,根本不知道他那个圈子以外的人们在怎样生活。他站起身来,跑进了水里,要帮他们一把。然而,背后传来一声低喝:“不准动!”
    他心头一惊,站住了,掉过头来,只见新郎官,丧着脸,眼里射出愤怒和仇恨的光。他再望水里,明白了,新娘子身上的一点遮掩被水打湿了,紧贴在身上,差不多成了光身子。他低垂着头,不敢再前进。一霎时,一阵疼痛袭上了心头:能做人时不好好做人,却要搞歪门邪道,事到如今,连做一件好事的资格都被剥去了。……浑浊的水在他胸前撞击着,吊在手腕上的手铐半截没在水中,随着波浪摇晃,摇晃。
    这一幕,倚在石头边喘息的老艄公都看在眼里,他扭回头对他儿子一声低吼:“还愣着干什么?混账东西!”
    儿子自从挨了老爹一嘴巴,羞惭使他呆头呆脑,老爹一声吼,他才如梦方醒,跳下水去。年轻人被抬上了岸,已经呛了一肚子水。昏迷不醒了。军人赶紧进行抢救。
  新娘子踉踉跄跄走到犯人身边,脚下一滑又摔倒了。犯人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扑上去一把抓住了她,向岸上走去。新郎这时候也跳下水来,伸手接他爱人的同时,给了那犯人当胸一拳。
  他踉跄一步,跌进了水里。这一拳谁也没有看到,只有新娘子觉得蹊跷,她推开爱人,将他拉起来,问:“你怎么了?”
    犯人捂着胸,勉强一笑,忽然鼻子一酸,两行泪涌出了眼眶。这一拳对他强健的身体没半点损伤,但他的心却疼痛得厉害。这一拳将他堵塞着的一个心孔打开了。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觉得给他打开手铐的警察多么可敬可亲。他瞟一眼河下游,揩把涌出的泪,向新郎官意味深长地笑笑:“谢谢你。,,
    说罢,他爬上岸,向小河那边飞奔。
    小河里,老艄公跌倒了,他的儿子和山里的姑娘顾不得扶他,从他身边跑过去,也向下游飞奔。那里,警察将瞎子推到了岸边。
    新郎官爬上岸来,妻子已经下了小河。他浑身湿漉漉地立在岸边,忽然间感到莫名的孤独,冷清清像失去了什么。救人.自己不是也可以游泳吗,为什么没有下水?望着小河那边忙乱着的一群人和河这边的年轻人与战士,他觉得这些本不相识的人越发陌生,连自己的妻子也变得不认识似的。他的心头发虚.身上一阵燥热。他忽然感到,要是再不赶到下游,再不参加到救人的行列,他可能会被永远抛到岸上,无人理睬。他慢慢向下游踱过去。
    小河那边原是一块沙地,洪水冲过来,把沙地冲出一个陡坡。坎上与水面相距两米多。警察将瞎子推到了岸边,却没法让瞎子上岸。瞎子吓昏了头,双手在沙坡上乱抓,抓得陡坡壁上的沙一块块往下直掉。警察脚下是深坑,手没处攀,脚里的沙直在旋涡坑里溜,还得顶住水的冲击。
    警察和瞎子还距两步之遥。警察又累又冷,一场搏斗将他的气力耗尽。他一手托着瞎子,另一只手使出最后一点气力往沙里挖,希冀抓住一个实在的东西.
可是不幸,什么也抓不住,除了沙,还是沙……
    犯人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来,跳下坎一把拎住了瞎子的长布衫。他不能动,只能等候来人,不然也会溜下去。等,等,一秒钟就像一天似的长。老艄公一跛一跛地跑来了,抓住了犯人的手。新娘子跑来了,老艄公的儿子也跑来了。然而,警察终于被一个浪头吞没了。等几个人拉着手上了岸,只见浩荡的大水卷着渣滓
在眼前飞转。刚才手抓脚蹬出来的印迹,早已被大水荡平了。
    太阳已经偏西,大山的阴影压过来,将旋涡坑遮挡了一半。水成了令人恐怖的红黄色。小河的清水混进浑水中,只见水下的泥沙像暴雨前的恶风卷着乌云在飞快地翻滚。大家站在沙坡上,失神地瞪着旋涡坑,希冀看见警察浮上来。一分钟,两分钟……不知过去了多少分钟,警察终究没有浮上来。
    起风了,但谁也没感觉到冷。只听见涛声越来越大,这是松涛和波涛交织在一起的声音。脚下在颤动着,这是波涛撞击山崖而产生的。
    此时,大家一齐低垂着头。
    “同志,您是救命恩人哪!……”瞎子苏醒了,那苍老沙哑的嗓音哆嗦着,叫起来叫人揪心。“同志,恩人,您在哪儿?……恩人,您叫什么?恩人,我的救命菩萨,您怎么不做声?……”
    山里的姑娘踱到他面前。扶住了他:“老爷爷,他,他没有起,起来……”她一捂脸,忍不住哭了。    ,
    瞎子摇晃几下,歪坐下去。两行泪从他无神的眼里淌出来,刷刷流到了衣襟上。
    老艄公溜下了陡坡,解开了裤腰带。他的儿子赶紧溜下去,拉住了他:“爹,我下吧。”老艄公摇了摇头:“谁也别下,在岸上望着。”他脱了衣服,一丝不挂。然而谁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堪,有的只是难过。他走进了水里,又回头叮嘱一句,“儿们的,听话,谁也别下。唼?”他觉得,水里的是他的孩子,岸上站的也都是他的孩子,不能再让其中任何一个冒险了。
    大家都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刹那间,大家都感到这位老人一点儿也不古怪,相反却是这么亲切,真的把他当成了慈祥的父亲。
    旋涡之下神秘莫测,除了他,谁都没本事潜入水底。老艄公不会什么自由式、蛙式,却有极好的潜水功夫。他可以一口气憋十几分钟,蹲在激流中稳如磐石;旋转着的激流卷不走他,他一口气潜到了水底。一分钟……又一分钟,老艄公浮起来了,换了口气,又沉下去……
    岸上的人都眼巴巴地望着水里,新郎官也来了。此时,每一分钟都那么漫长,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喉头。
    不知过了多久,水面腾起一阵波浪,老艄公冲出了水面,他铁青的脸,手里显然拉着什么。不用等谁的命令,几乎同时下去五个人,最先跳下去的是新郎和犯人。
    警察被抬上来了,但他却早已停止了呼吸。他的嘴唇紧闭着,眼睛半睁,依然是那么严肃,那么沉静。人们还看到了他那僵直的伤腿,不然,他是不会去的啊!
    这时,犯人突然跪倒下来,“哇”地伏在警察身上痛哭起来。这是因为他才使警察受伤的啊!他悔恨,他痛苦,今天的一幕幕就像一束束聚光弹,轰开了他那紧闭的心灵,他看出了自己灵魂的卑污,领悟出了一点点做人的道理,他第一次哭得那么伤心。
    天黑了。在寂静的山湾,燃起了一堆大火。    ’
    人们默默地忙碌着。艄公的儿子起下船上一块宽大的舱板。置在火堆旁边,和军人将警察抬上去。山里的姑娘向来胆小,怕见死人,但今天她一点也不怕,她掏出了小伙子送给她的花手绢,细心地擦着警察的身子,不让一粒沙子在他身上存留。他的膝盖伤口上,还渗着血。“扑”地一声,新娘子撕去了她的一件内衣,为他包扎。那位苏醒不久的年轻人找出他的衣裳,一件一件地为他穿好。新娘子拿出了她的梳子,为他把长长的头发梳整齐。要戴上帽子的时候,发现大盖帽不好戴。她的面前伸过来一大把山花。扭头一望,只见新郎官满面羞愧,站在她的面前。她抬起警察的头,将山花垫在下面,帽子戴上去了。衣服上掉下的两颗纽扣,在新娘子衣袋里,她拿出来。
    “我有针线,让我来。”军人随身带着针线包。
    “让我钉吧。”山里的姑娘夺过了针线包。她觉得这么多人,只有自己最无用,没有使上一点力,反而拖累了人家。她希望一切事情都让她一个人来做。缝着,缝着,一串泪珠忽然滴在白衣服上。她忽然想到,这位和自己未婚夫年龄相近的警察,他的爱人也许正在什么地方等待着他的归来。
    警察穿戴整齐了,静静地躺在舱板上。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只见他神态安详、平静;英俊的脸上似乎还漾着一丝笑意。大家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火光映着他头上的国徽,庄严醒目。
    大家守护着他,围着火堆团团而坐。谁也不说话,悲痛紧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新郎像要赎回自己的罪过,从直筒包里倒出了在爷爷家带的东西,请大家吃。但,谁吃得下?沉默了好久,老艄公颤巍巍站起身,手里提着酒壶。“同志,我老头子没什么送您,这酒,您喝……喝一口吧!……”他向警察举一举酒壶,然后倒过来,把酒洒进了火堆。“嗤!嗤!”几声响,火堆里腾起几道蓝色的光芒。
    “同志啊!”瞎子向军人摸过去,手里拿着一个小包包,“这位公安局的同志是为我死的,为我死的呀!……这点钱,给他卖把纸,纸钱……”
    军人的眼睛也湿润了。他扶起瞎子,对他说:“老人家,您别伤心,无论是您,还是别人,只要他看见在危难之中,他都会救的。在他心里,没有个人恩怨,保护人民是他的职责,他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啊!……”军人说的是警察,也是自我剖白。
    瞎子不知听懂没听懂,却不住地点头,挂在他脖子上的“彩头”盒子也随着不停地晃动。命都差点送了,这盒子居然没有丢。老艄公走过来,没好气地说:“你呀,把你面前骗人混饭吃的玩艺儿丢了就够了!”
    “你说的是,”瞎子应了一声,“我颈项都挂疼了。唉!我这就……丢!”他取下“彩头”盒子,扔进了火堆里,那个小铜锣滚出来,叮叮当当,一路幽光滚进了旋流中。
    军人看看手表,对老艄公说:“老大爷,谢谢您把我们送过了河。时间也不早了,我想进城赶明早的班车。”
    “噢!”老艄公喉咙哽了一下,“你的东西没有了,不能过一天再走吗?”
    “不行啊,不能迟到的。”
    老艄公点点头,在腰里掏出个装钱的塑料包:“这里有十五块钱,做路费吧。”
    人们被提醒了,都拿出了钱,瞎子也拿出了他那小包包递到军人面前。
    军人感激地笑了笑,拦住了他们:“谢谢大家!提包里装的是衣服,路费在我身上。”
    他摸出皮夹子打开,扬了扬。不知里面是否真的有钱,但大家都看见了一张照片,一位年轻的母亲抱着一个胖孩子。
    “翻过这座山就有公路了。我想,谁能跟我一起,把警察同志抬进城去。”军人把皮夹子放进了军装里面的衬衫口袋里,问大家。
    大家全都站起来了。犯人头一个站到军人面前,央求道:“我跟您一起走吧。”
    军人点了点头。
   这时,几个人上来了,做好了抬的准备。犯人突然感到自惭形秽,他那犯了罪的手甚至不敢去触摸那洁白的衣服。在他心中,警察并没有死,还在押着他继续上路。。他抬起另一只手,‘伸进张开的手铐,下巴用力一磕,‘‘咔”的一响,手铐扣住了,扣得那样紧,跟在警察的旁边,上路了。
    燃烧着的松油火把四面喷射,像一簇簇炸开的礼花。老艄公和瞎子木然呆立着,目送他们直走到山垭。
    远处。一队火把朝这边走来了。
(原载《青年文学》一九八四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