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方正:我所知道的高锟校长(南方周末 2009-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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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报 >>南方周末>>第1347期
我所知道的高锟校长
作者: 陈方正 2009-12-09 18:06:37 来源:南方周末
在古代,改写人类历史的,是具有博大胸襟与无比坚定意志的先知、伟人,所谓“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也;在现代,改变世界面貌的,却是灵光一闪的刹那间洞见,百余年前瑞士专利局某个小职员所发现的时间与空间新观念是也。在纯净二氧化硅玻璃纤维中光波可以畅通无阻地传递讯息的思想并没有相对论那么惊世骇俗,可是它同样来自刹那间洞见,同样改变世界。
对中文大学的老同事来说,高锟颇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味道。他1970年来中大,在联合书院的简陋房舍中创办电子系的时候,已经作出光纤通讯原理的大发现好几年,但大家并不甚了解,所见到的,只是个有孩童般可爱笑容,脾气有些执拗古怪的好人。短短四年后,他飘然远引,到美国ITT公司去主持发展光纤通讯体系的大业。这无疑是他生命中的高潮,是他从了解世界到进一步改变世界的辉煌时刻。可是,在为了体制改革闹得翻天覆地的中大校园,在为了九七回归弄得人心惶惶的香港,大家对这静悄悄进行的远方革命毫无感觉;1985年他回来领受名誉学位也只如惊鸿一瞥,没有勾起多少反应。

新科诺贝尔奖得主、“光纤之父”高锟
当然,再不久他就挟着“光纤之父”的美誉回到中大来主持校政了。在十年漫长岁月里,他创办工学院、建筑系,推动大学行政体制改革和重组,以谦厚沉实风格赢得了社会的普遍尊敬。但坦白说,从旁看来,他所付出恐怕远远超过所得。这不奇怪,因为他碰上了香港人最困扰、焦虑、恐惧、愤懑的十年:它开始于1980年代末的国家悲剧和由是引发的香港移民潮,结束于香港在中英连绵不断的争拗声中来到回归祖国前夕,在这期间,大学学制和退休金制度都被迫作出根本改变,气氛之沉闷郁结可想而知。很自然地,高锟校长成为无穷争论、争执的焦点。他不善辞令也不工心计,对无穷的人事纠纷,对学生的无理攻击乃至谩骂,往往显得束手无策,应付维艰,这在他心理上造成了怎样的冲击和创伤,实在无法估量。
他对中国文化研究所和我个人的支持、付出,也远远超过回报。1990年我和所中同仁创办《二十一世纪》双月刊,需要调动所内相当一部分人力和资源,可是呈到校方的报告很快就批准了;创刊号出版的时候,庆祝酒会上他不断举杯和展现灿烂笑容,成为全场焦点。此后数年间,这份刊物在海内外赢得许多知识分子欣赏和支持,建立起声望和地位,然而“名满天下,谤亦随之”,校内对它开销和取向的批评不绝如缕,由是所带来的沉重压力,至终还是得由校长承担;同样,研究所整体也是在他任内得到了最充分的发展机会。然而,说来委实惭愧,我却辜负了他数度邀请回到大学本部共事的美意,不曾应命,惟一没有辜负的,只是登山踏青,享受片刻轻松和宁静的三春之约而已。
所幸十年只如过眼云烟,香港欢庆回归之际,高锟也恢复了自由自在的闲云野鹤生涯:写作、演讲、办企业、办学校──当然,还有周游世界各地,接受纷至沓来的奖章、奖项、荣誉学位、荣誉院士名衔。其实,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这些荣誉就已经在累积了,久而久之,在同侪心目中也就习以为常,再不感觉有何希罕,有何特殊意义。退休后十多年间他并没有离开香港,但因为一贯保持低调,就逐步从大学和公众的视野消失了。只是到数年前,当他开始出现老年痴呆征状的时候,才再度引起学生、同事和朋友的震惊和关注,感觉到这是他再一趟飘然退隐的先兆。事实上,随着他病情日益加剧,今年6月间他们夫妇也就的确告别香江,移居美国西岸湾区,以便经常和儿女相聚了。
然而,一度那么眷顾高锟的命运之神虽然好像已经不顾而去,却并没有忘记他。诚然,在垂暮之年,在意识摇摆于夕照与黑夜之间的黄昏,诺贝尔奖是来得太晚了。可是,对淡泊名利荣辱如高锟那样的人来说,迟早又有什么分别呢?世界早已经被彻底改变,现在只不过是它回过头来,承认他的刹那间洞见而已,除此之外,他已经别无所求,这个世界虽然美好,也再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给他的了。我们在此,默默感谢多年相聚、共事,同享山川胜境的缘分,衷心祝祷他今后岁月的幸福与安宁。
(作者为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前所长,本文由本报与该所主办的《二十一世纪》杂志同时发表)http://www.infzm.com/content/38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