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瑾：“洗脑”的教育

“洗脑”的教育
力瑾
湖北省黄冈中学，是“高考状元”，今年高考再创辉煌，一共560人参加高考，600分以上的有193人，过500分重点线的就占70%。而且，在今年全国保送生总人数大幅压缩到5000人的情况下，黄冈中学的保送生反而增加到37人，占全湖北209人的近1/5。就是这样的“高考状元”培养出来的毕业生，名叫“西门吹雪”的近日在网上发布了题为《黄冈中学：我的地狱生活》的帖子。“地狱”说一出，震惊世人。原来，我们津津乐道的教育（应试教育）是“地狱”的教育，其痛苦与惨烈的程度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境地。我们千千万万的过来人，为什么生在地狱的痛苦中而毫无感觉，麻木不仁？“西门吹雪”无疑是第一个感觉到摧残人的无边痛苦的人，是第一个喊出真话的人，是第一个具有真正的人的正常感觉的人！
“我肯定你爱你的孩子，你于是把他送进黄冈中学，但那里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狱。黄冈中学的教学方法，堪称应试教育的一绝！总结一句话，一切以考试为中心……黄冈中学的高中生活，实在是一个集中营……”面对这真实的血泪控诉，我们能无动于衷吗？《南方周末》的记者杨瑞春，为此特地跑去黄冈中学，亲自体验黄冈中学中学生的生活。体验后，他在《黄冈中学“神话”背后》的文章中说：“作为局外人和过来人，黄高之苦并没有超出我的想象。至少以我的高三经验看起来，黄高的学习安排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有一点是肯定的，黄高实施的是大多数中学都在实施的一种教育，而且是这种教育模式中的佼佼者。假如一定要让黄高入‘地狱’，整个中国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中学也都难以幸免。”这也就是说，局外人（过来人）和局中人（正在读高中的）过的是相同的生活。可悲的是：人们对这种痛苦生活，已经习惯，已经麻木，甚至“以苦为乐”，认为是正确的，每个人应该受苦！这是什么逻辑？叫人受苦的教育是正确的教育，是真正的教育吗？“苦，还是苦，但是和学生们的聊天中，他们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感觉，即使有的人说辛苦，也认为理所当然。”为什么会这样？原因无非是“黄高有大量的农村学生，对于他们来说，考上大学是最好的出路，可能也是唯一的出路。也就是说，如果地狱是通往天堂的必由之路，对于今天的农村孩子们来说，大概也别无选择。”黄高的汪校长坦言，相比黄高的学生，京沪等大城市中的学生的自由时间要多得多，压力也小得多，但这有一个前提，他们的录取分数比湖北要低得多。“北京上清华的分数在我们这里只能上一般的重点，他们的重点在我们这儿是念不了书的。这是一个社会问题，不是一个学校可以解决的。”我觉得汪校长这一点说到了点子上，我们学生下地狱的受苦，除了一部分是客观原因之外，很大程度上全是人为的原因。是我们的教育思想、教育理念、教育体制逼着我们的孩子接受这种“集中营”的炼狱生活！
我们的教育为什么会走入“地狱”“集中营”这样狭窄漆黑的死胡同？原因何在？认清这种教育是使人受苦的教育，这是一大进步，但如果我们仅仅停留在这言说痛苦的层面上，对改善我们孩子的环境，是远远不够的。我们民族所受的苦难近百年来还少吗？不要说戊戌六君子的惨死，不要说南京大屠杀的惨烈，不要说军阀混战的残忍，不要说三大战役的残酷，只要看看文革中成千上万的人一下子变成“牛鬼蛇神”的悲痛，就足以令人惨不忍睹！“仅仅懂得苦难是不够的。苦难本身并不含有与苦难相抗拒的因子。只有当我们从苦难中生起耻辱感时，才是对苦难的反思。才有可能起而反抗苦难，才使得苦难无法把人吃掉，并且才可能使人得到超越和升华。”（摩罗《耻辱者手记》）然而令人感到悲伤的是：我们许多人都在喊高考苦，可为什么就没有一人反思一下为什么会苦？造成我们一代一代重复的苦的原因是什么？是什么造成我们一代代人前赴后继地像飞蛾扑火样扑向苦难的呢？
没有人反思，我来反思；没有人回答，我来回答；天不开路，我来开路。我们的教育变成“地狱”“集中营”式教育的根源是：我们的教育是“洗脑”的教育！什么是“洗脑”？洗脑就是洗去我们头脑中存在的个人意识、个人人格、个人尊严、个人信仰、个人精神……总之，把我们头脑中有关我是一个人的观念彻底洗去，使我们变成一个个行尸走肉，变成一件件任人摆布的工具（螺丝钉）！
这种“洗脑”的教育，不是从入学开始的，我们一诞生，还是婴幼儿时就已经开始接受这种教育。
“洗脑”教育的第一步是“听话”的教育，“乖”的教育。我们从小就被父母、家长告知，我们只有学“乖”、“听话”，才能被大人所喜爱喜欢。这种教育的集大成者是大名顶顶的被后人称为“圣人”的孔子，他所倡导的儒家文化，其本质就是要叫人学“乖”、“听话”，他的立论是以君王利益为出发点的，所谓的“仁义礼智信”，从来就是用来约束普通百姓的，对君王而言，哪还讲什么“仁义礼智信”呢？还是厚黑学教主李宗吾说得对，“恭、绷、凶、聋、弄、空”才是一切君王君临天下的“六字箴言”的绝招！所谓的“乖”和“听话”，说穿点就是服从，甚至于屈从，其实质是要人放弃自我的立场和观点。所以，这是走向非人，放弃做人的权力的第一步。
“洗脑”教育的第二步是“以苦为乐”教育，也就是使感觉神经麻木的教育。一个人学会了“乖”和“听话”，习惯了服从和屈从，习惯了下跪和磕头，但这还不能令君王们放心不能令统治者们放心。他们需要的子民，不但要听他们说的舒服的话温暖的话，还要听他们说出的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话。如果一个人，还能感觉到痛苦，那么当他痛苦万分咬紧牙关时，一定会反思造成他当下痛苦的原因是什么，一定会为反抗痛苦而努力。这样，势必会令以前的“乖”和“听话”的教育大打折扣，甚至前功尽弃，土崩瓦解。君王们（统治者们）便想出了高招：把人民一次次推向痛苦的深渊，并号召人们挺住，想方设法让人们相信，苦尽才能甘来，今日的吃苦，是为了享受明日无上的幸福和甜蜜。然而，这种幸福和甜蜜，总是如海市蜃楼，空中楼阁，琼楼玉宇，缥缈而又虚幻，根本无法让人触摸到。于是，在这种煎熬中，“以苦为乐”便顺理成章地提出来了。“地狱是通往天堂的必由之路”，所以，我们的孩子别无选择——下地狱吧，受苦吧，以苦为乐吧！不下地狱行吗？不受苦行吗？清醒的认识者和敢于反抗者，他们的悲剧命运，我们还看得少吗？更可悲的是，不用君王们（统治者们）亲自动手，那些“帮闲”的爪牙们——“洗脑”教育的优秀毕业生——彻底奴化太监化了的非人们，时刻虎视耽耽地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你稍有不规，就遭到灭顶之灾。“文革”中，我村一户人家杀猪，猪的下巴上有一肉痣，猪主人无意中说了句：这猪像毛主席一样，下巴上有一粒痣！结果当天就被人告发，以污辱、诽谤领袖罪被逮捕、关押，批斗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吃尽了苦头。当人人争着“以苦为乐”时，我们便丧失了对人生、人自身真实处境的感知和体验能力。我们的感觉神经变得异常迟钝，简直是麻木不仁。对自身的痛苦和别人的痛苦视而不见，冷漠，悲悯的丧失，是意料中的事。
“洗脑”教育的第三步是“忘我”的教育。在实行了“乖”、“听话”的教育之后，在实行了“以苦为乐”的教育之后，我们已经变得没有灵魂，没有个性，没有独立的精神意志，我们已成为人类自己创造的制度、文化的奴隶。“忘我”的教育，是更彻底、更赤裸裸的非人教育。这时，教育已经剥去原本温柔善良的假面具，不再用遥远但美丽的幸福和甘甜来吸引你，循循善诱你，而是向你露出了狰狞的吃人的本来面目：要你忘记自我，消灭自我，取缔自我；要你进行“自宫”，“自裁”，自我奴化，自我杀戮！此时，自我已经完全消隐在那些虚妄的集体概念——国家、时代、阶级、人民等——的泥沼中，而不能自拔。没有自我，取消自我，绞杀自我的国家，宣传一个人生命的最高意义就是为国家牺牲自己的国家，这个国家是个怎样的国家啊？“那样的国家究竟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是合道的还是非道的？是合德的还是非德的？是该享祭的还是该献祭的？”那样的国家，对每个生命的漠视恐惧与仇恨，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了啊？
我们的教育，就在塌塌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做着消灭自我、取消自我、绞杀自我的事啊，就在老老实实地与个性作着殊死的搏斗，欲把个性消灭在萌芽状态，扼杀在摇篮中！不是吗？今年４月份，一中学教师在新生的入学教育导语中说出这样的常识性真话：“你读书干什么？考大学干什么？总之你为了什么？也许你会说，为了实现共产主义，为了社会主义建设。而我要明确地告诉你——读书考大学，是为了自己，不是别人。读书增强了自己的本领，提高了自己的资本，将来能找到一个好的工作，挣下大把的钱，从而有一个美好的个人生活，比如生活愉快，人生充实，前途美好，事业辉煌，甚至找一个漂亮的老婆，生一个聪明的儿子。所以，我强调读书应该是为了自己！”然而，他却因说真话而被学校除名了，被剥夺了教育学生的权力。把个人的正当欲望说成是丑恶的，不道德的，视为洪水猛兽，把人们的精神维系在一种虚幻的理想上，这是对人性的严重扭曲，是对人权的恶意践踏！我们应该时刻牢记：“人类最伟大的文化理想就是每个个体生命的充分发展和实现，任何对个人的怀疑、压抑、否定都是不义的，不人道的，不符合人类理想的。”
黄冈中学，是现行教育的佼佼者，然而正是这种先进，给我们“洗脑”的教育的危害更加可怕、严重。被自己的毕业生说成是“地狱”和“集中营”是意料中的事，只要有真正关心人类的生存环境的人在，只要还有有正常痛觉的人在，迟早会有人说出这样的大真话。如果永远没有人说出这样的大真话，那才是我们生为中国人的最大悲哀——简直是绝望——因为，如果那样的话，说明我们已经彻底堕落彻底阉割殆尽，毫无发现真正的人的希望可言！
说出真话的人是孤独的，但我们需要这样的真话，时代呼唤更多的人站到浪峰波谷间勇敢地说出真话——言说真话，是体验到被“洗脑”的耻辱后发出的第一声痛苦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