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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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1-07 19:01:33
梁山泊的社会基础
萨孟武《<水浒传>与中国社会》
一、           流氓集团
在中国历史上,有争夺帝位的野心者不外两种人,一是豪族,如杨坚、李世民等是。二是流氓,如刘邦、朱元璋等是。此盖豪族有所凭借,便于取得权力,流氓无所顾忌,勇于冒险。
豪族所凭借的是什么?吾国自古以农立国,土地是唯一的生产工具,也是唯一的权力基础。但是四民之中,农民最苦。吾国的遗产继承制,以诸子均分为主,纵是大农,一传再传之后,土地亦必细分,由大农变为小农,土地的生产已经不能维持一家的生活,而租税又以田赋为主,农民受了苛税的压迫,结果便如晁错所言:
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亡日休息……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赋敛不时……当具有者半价而卖,亡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
宋时司马光亦说:
农民值丰岁,贱其所收之粟以输官,比常岁之价或三分减二,于斗斛之数或十加一,以求售于人。若值凶年,无谷可粜,吏责其钱(田赋)不已,欲卖田则家家卖田,欲卖屋则家家卖屋,欲卖牛则家家卖牛。无田可售,不免伐桑枣,撤屋材,卖其薪,或杀牛卖肉,得钱以输官。一年如此,明年将何以为生乎?
农民穷苦如是,豪族则乘农民的穷苦,兼并了许多土地。豪族多出身于官僚,依政治上的权力,以武断于乡曲。春秋时代已有“子驷为田洫,司氏、堵氏、侯氏、子师氏皆丧田焉,故五族聚群不逞之人……以作乱……杀子驷(当国)、子国(司马)、子耳(司空),劫郑伯以如北宫”之事。降至秦代,商鞅变法,“除井田,民得卖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汉兴,循而未改,虽然西汉初年曾徙郡国豪杰以实园陵,然而强宗大族的势力并不少衰,吾人观刺史以六条问事,其中一条乃察“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另一条又察“二千石阿附豪强,通行货赂,割损政令”,即可知之。然此压制未必就有效果,宣帝时代有“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之言。到了东汉,“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三国时代,北方则“大族田地有馀,而小民无立锥之地”。南方豪族亦“势力倾于邦君,储积富于公室……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此种兼并经南北朝而至隋唐,虽然北朝及隋唐均施行公田之制,然田之分配并不平均,而豪族且有封固山泽之事。唐自永徽以后,“豪富兼并,贫者失业”。降至宋代,即在梁山泊草寇尚未出现以前,“势官富姓占田无限,兼并冒伪,习以成俗,重禁莫能止焉”。而他们又无科输,国家复将他们所免缴的田赋分配给平民负担,故史云:“强宗巨室阡陌相望,而多无税之田,使下户为之破产。”这种豪族不必自己耕耘,可将土地借给佃农,按时收租,遨游都市,上结官府,下交游士。一旦天下有变,他们常驻坞堡以自卫。而有野心者则可率其部曲,作争夺帝位的豪举。
流氓呢?中国的流氓与罗马时代的贫民不同,罗马时代的贫民乃出身与公民阶级,他们有公权(选举权),他们可利用公权向国家及富豪勒索金钱,以维持自己的生活。他们在经济上虽然没有直接的贡献,而却有间接的作用。罗马是奴隶社会,一切生产事业均由奴隶担任,而奴隶则由战争的俘虏而来。所以罗马只有不断地打胜仗,不断地侵服邻国,不断地扩张领土,而后奴隶的来源才不会断绝。但是要向外国开战,须有军队,而组织军队的人则为公民。因此,他们虽然穷苦,而在政治上及社会上尚有相当的势力。中国的流氓既然没有公权,而在经济上又只有破坏的作用,没有建设的作用,何以他们也有势力?
中国的流氓又与现代的劳动阶级不同,现代的劳动阶级在许多国家虽然过着穷苦的生活,但是他们乃是生产要素之一,只要他们停止工作,社会的经济就发生恐慌。中国的流氓不曾劳动,也不想劳动,社会并不依靠他们而存在,反而他们的灭亡却可使社会的秩序因之安定。他们的地位既然如斯,何以他们竟有势力?
中国是农业国家,中国的农业甚见幼稚。技术的幼稚已可妨害生产力的发达,而过小地的耕种又令技术不容易改良。其结果,农民当然没有贮蓄,而致再生产只能在同一规模上,不断地反复着。然而地力是有限的,收获是递减的,年年在同一的土地,作同一的耕种,收获何能不年年减少。西汉在文帝时代,“百亩之收不过百石”。东汉时代生产力似已提高,“亩收三斛”。由三国而至晋代,一亩之收“或不足以偿种”。降至唐代,“一顷出米五十馀斛”。到了宋代,太宗时,“亩约收三斛”,神宗时,“大约中岁亩一石”。然据吕惠卿之言,“田岁首来四五六斗”。生产力如斯低落,而又加之以水旱之灾、赋税之重,百姓遂“弃田流徙为闲民”。闲民增加,贫穷已经成为普遍的现象。
贫穷的普通化就是暗示中国社会快要发生大乱了。王莽时代,“四方皆以饥寒穷愁,起为盗贼,稍稍群聚,常思岁熟,得归乡里,众虽数万,不敢略有城邑,转掠求食,自阕而已”。晋惠帝时代,“频岁大饥,百姓乃流移就谷”,“至于永嘉,丧乱弥甚。雍州以东,人多饥乏,更相鬻卖,奔迸流移,不可胜数”,终而引起流民作乱之事。隋炀帝时代,“百姓困穷,财力俱竭,安居则不胜冻馁,死期交急,剽掠则犹得延生。于是始相聚为群盗”。唐僖宗时代,“天下盗贼蜂起,皆出于饥寒”。至宋,税重役繁,百姓多弃田不耕,“民罕上著”。而花石纲又复扰民,“方腊因民不忍,阴聚贫乏游手之徒,起为乱,破六州五十二县,戕平民二百万。”此种历史都可以证明:因贫穷而作乱的,多由流氓发动。他们没有“身家性命”,而生活又不安定,生的快乐既未尝过,死的苦痛也不恐怖。他们最肯冒险,由九死一生之中,突然地置身于云霄之上。他们个人虽然没有势力,而成群结队之后,就可以横行江湖。绅士怕他们捣乱,农民怕他们鱼肉,他们在中国社会上,乃是化外之民,隐然成为一个势力。
流氓在中国历史上曾演过重要的角色。他们常常变为流寇,先向最没有抵抗力的农民肆行劫掠,而使疲敝不堪的农村,连馀喘也不能保。农村破坏之后,政府因田赋的减少,财政也日益穷匮,不能不用苛捐杂税来刮索人民,然而一切刮索最后都转嫁在农民身上。例如南宋宋理宗淳祐八年,陈求鲁曾说:
常赋之入尚为病,况预借乎?预借一岁未已也,至于再,至于三;预借三岁未已也,至于四,至于五。窃闻今之州县,有借淳祐十四年者矣。
其结果也,不但不能挽救国家财政的穷匮,并且还使农村愈益破产,于是政府成为怨府,而朝代随之更易。西汉的绿林赤眉,东汉的黄巾,晋代的许多流寇,隋的窦建德、刘黑闼,唐的王仙芝、黄巢,宋的方腊、宋江,元的刘福通、徐寿辉,明的李自成、张献忠,都使中央政府疲于奔命,朝祚因之断绝,甚者且把整个的中国送给漠北民族。
梁山泊所代表的是什么?不消说,它的构成分子,以流氓为主,最初投到梁山泊的是晁错等七人,晁错虽是山东济州郡城县的富户,但他不喜欢结交文人,“专爱结识天下好汉”(第十三回),其下有吴用为不第秀才,公孙胜为云游道人,刘唐飘泊江湖,没有一定职业,三阮打鱼为生,并做私商勾当,白胜则为闲汉。梁山泊的好汉大率出身于流氓,没有正当的职业,或在山林“剪径”,或在湖里“揩油”,我们虽然佩服他们的义气,而对于他们“迫上梁山”的环境,也该与以相当的同情,但不宜因佩服与同情,而讳言他们的出身。
二、        经济生活
“有福同享,有苦同受”,是他们的口号,“大秤分鱼肉,小秤分珠宝”,是他们的生活。由这口号与生活观之,可知梁山泊集团只是帮会,而非政党。帮会依义气而结合,政党依主义而团结。在帮会,既已加入,就不许中途脱离;中途脱离,视之为不亦之事。在政党,政见相同,是我的同志;政见改变,又变成我的敌人。改变之人道德上也无反于友谊。帮会只能横行江湖,依“有福同享,有苦同受”的观念,互相合作,纵有小衍,亦不能夺其“福”,而加以“苦”。反之,政治所需要者乃是刑赏,管子有言:
明主之治也,有功者赏,乱治者诛,赏之所加,各得其宜,而主不自与焉。
商鞅之言,更合于为政之道,他说:
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有善于前,有过于后,不为亏法。
这种不顾过去之功与善,只看目前之败与损,在帮会是办不到的。
帮会的组织均以下层阶级为基础。他们多无产业,所以他们的团体关于经济方面,常接近于共产主义。不过他们的共产主义不是生产上的共产主义,而是消费上的共产主义。在古代,不但流氓团体只能实行消费上的共产主义,就是学者也只能主张消费上的共产主义。这不是因为他们思想幼稚,而是因为当时的经济条件只能产生这种幼稚的共产主义。何以故呢?古代工业未曾发展为大工业,手艺匠乃个个独立,而表现为生产上的个人主义。要令生产者合作,非常困难。反之,人们的生活条件却很简单,任谁都没有特别的欲望,他们在消费方面颇能一致。因此之故,遂使古代的共产主义只能取消费形式,不能去生产形式。
梁山泊的共产主义是消费上的共产主义,不是生产上的共产主义。但是有了生产,而后才配谈分配。他们不是生产者,他们的货财从什么地方得到呢?固然他们首领之下有许多喽啰,他们的经济生产就是筑在喽啰制度之上。但是喽啰又和希腊罗马时代的奴隶不同,不是用“汗”来生产主人的生活品,乃是用“血”来略掠别人的生活品,以供主人之用。但是他们的生活既然不依靠他们自己的生产,所以“仗义疏财”及“劫富济贫”遂成为他们的最高道德。即他们的共产主义并不想改变生产形式,只想劫掠富人的货财,把各种消费品另行分配。这种“劫富济贫”的观念,不但流氓阶级视为最高道德,就是普通人民也视为合于天理。按古代财富的集中,就其原因与结果言,都与现代资本的集中不同。现代资本的集中由于竞争所致,而竞争可以改良技术,而增加工业生产力。古代财富的集中则由豪强利用高利贷的方法,尤其是政治手段,来剥削一般农民。这个方法是减低而不是提高生产力的。并且现代资本家在自由竞争之下,要想维持自己的存在,须将利润贮蓄起来,借以添置设备,改良技术,至于个人所得消费的不过其中小部分而已。反之,古代富人没有这个必要。他们利润的来源非在于技术的改良,而在于过度的刮索。他们刮索所得的金钱均供为个人享乐之用,所以财富集中在少数人的手上,并不是生产力的发展,而只是消费品的集积。然而这种消费品又不是个人所能消费得完,所以把它分散给大家同用,不但不会减少社会的生产力,反而可以促进货财的流通。古人以仗义疏财为最高道德,用此以增加权力,其原因实在于此。
三、        伦理观念
人类的生活方式,决定了人类的伦理观念。
据社会学者所言,澳洲土人不以杀儿为不道德的行为,因为他们过的是游牧生活。生了一个儿子,未到四五岁,而又生了一个儿子,不但无法养育,而且行动不便,所以只有把后生的杀死。美洲土人对其家中老人,往往置之死地,而不视为悖理的事,因为他们过的也是游牧生活,而生产力又甚幼稚,一人一天的生产只能维持一人一天的生活.年老的人既然不能随群奔走,而又无法觅食,所以只有听其死亡,使他不受现世的苦痛。
伦理观念随生活方式而不同,而生活方式又随阶级而不同。
绅士生在财主家里,幼有保姆看护,壮有师傅训导,到了长大,又继承祖宗的财产,过其安乐的生活。试问他们的生活何以这样安乐?因为他们有财产。他们的财产从哪里得来?由于祖宗遗留。他们享受现世安乐的生活,不能不回想到安乐生活的来源,既然回想到安乐生活的来源,当然对于祖宗,感恩感德,油然发生一种孝的情绪。绅士以“孝为百善先”,是有理由的。但是祖宗的财产何以不被别人抢去?因为有国家的保护。国家是谁人的国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国家当然是皇帝的国家。我们现在安乐的生活,由于祖宗的财产,而祖宗的财产所以能够存在,又由于国家的保护,即由皇帝的保护,则我们为了感恩感德,而须尽孝于祖宗,当然也须感恩感德,而尽忠于皇帝了。
绅士阶级的道德是忠孝二字。
流氓呢?流氓生在穷人家里,他们自呱呱坠地以来,除了母亲的乳汁之外,未尝受过祖宗的馀荫,有时连母亲的乳汁,还要让给财主的子弟去吸。他们幼年的生活未必比鸡豚为优,因为鸡豚养大了之后,可以卖给别人,其利益是直接的,而儿子有没有“出息”,还是不可知之数。他们稍稍长大,就帮助父母,从事各种劳动,或入山陵讨柴,或到河边捞鱼,或则上街卖油条,家庭的幸福既未享过,对于家庭,当然没有爱情。反之,他们讨柴、捞鱼、卖油条的时候,为了预防野兽及暴徒的来袭,则常结伴同行。这个时候,朋友是他们寂寞的安慰者,又是他们生命的扶助者。到了他们长大,流浪江湖,朋友的重要更见增加。他们看重朋友,以义气为最高道德,实是环境使然。朋友愈多,则他们的义气范围愈广,超过一定限度之后,很容易由爱惜朋友的义,变为爱惜人类的仁。
流氓阶级的道德是义字,而发扬光大之后,则成为仁。
梁山泊是流氓所组织的团体,所以他们重义而不重孝。孝子王进不上梁山,而最初出现于《水浒传》的好汉便是气死母亲的史进(第一回)。宋江虽有孝义黑三郎的绰号(第十七回),但若研究其生平行为,尚不能称为养志。其他的人更谈不到什么孝字。李逵虽然动于孝思,回家取娘,然而半路就送给老虎充饥(第四十二回)。这个事情可谓世上最悲惨的事,然而李逵回山,诉说杀虎一事,宋江竟然大笑,众好汉也没有安慰的话(第四十三回)。假使李逵所取的非其母,而是其友,则难保梁山泊诸好汉不责李逵谋事不慎。重友而不重亲,不是因为他们没有道德,乃是因为他们的伦理观念与绅士的伦理观念不同。
然而他们却极重视义气,鲁智深在菜园舞起铁禅杖,因为林冲一声喝彩,即认为知己(第六回)。后来,林冲受了高太尉陷害,刺配沧州,鲁智深便一路跟去,暗中保护,走到野猪林之时,董超、薛霸将林冲缚在树上,举起水火棍,望林冲脑袋劈了下去,而树后忽然飞来了铁禅杖,救林冲于将死,鲁智深又直送林冲到了沧州(第八回)。这种义气还可以说是林冲是他的知己。“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只唯下层阶级方能做的出来。杨雄吃酒半醉,途中为张保等抢去财物,石秀挑着一担柴来,路见不平,便放下了担,一拳一个,都打的东倒西歪,杨雄方才脱身,而与石秀结拜为兄弟(第四十三回)。此种路见不平,奋不顾身,恐非士大夫能够做到。他如武松为施恩而打蒋门神,施恩亦三入死囚牢去看武松,这都是出于“义”字。吾人以“义”为下层阶级的伦理观念,并不杜撰。
流民社会(二)
2007-11-07 19:15:59王伦何以不配做梁山泊的首领
萨孟武《<水浒传>与中国社会》
“使我有雒阳负郭田二顷,我岂能佩六国相印乎?”这是苏秦的话。同时张仪呢?
张仪之赵,上谒求见苏秦。苏秦乃诫门下人不为通,又使不得去者数日。已而见之,坐之堂下,赐仆妾之食。因而数让之曰:“以子之材能,乃自令困辱至此。吾宁不能言而富贵子,子不足收也。”谢去之。张仪之来也,自以为故人,求益,反见辱,怒,念诸侯莫可事,独秦能苦赵,乃遂入秦。苏秦已而告其舍人曰:“张仪,天下贤士,吾殆弗如也。今吾幸先用,而能用秦柄者,独张仪可耳。然贫,无因以进。吾恐其乐小利而不遂,故召辱之,以激其意。子为我阴奉之。”
由他二人的事看来,我们对于士大夫阶级,可以得到一种结论:穷则发奋,舒则苟安。
何以士大夫阶级有这种属性呢?士大夫阶级是一种中间阶级,中间阶级乃对于基本阶级而言,在古代,基本阶级为贵族和农奴,在今日为资本家与劳动者。中间阶级则站在贵族与农奴之间,亦站在资本家与劳动者之间。幸运的可以上升为贵族和资本家,不幸的则要沉沦为农奴和劳动者。他们的地位是浮动的,所以他们和基本阶级不同,没有一个共同的利害关系促使他们发生阶级意识。何况他们又常常猛烈竞争,为了开拓自己的出路,不惜牺牲别人的利益,因此之故,他们更难精诚团结,而为一种浮动的阶级。
士大夫阶级就是中间阶级的一种,他们在经济上,站在剥削和被剥削之间,在政治上,站在支配和被支配之间。他们可以上升为支配阶级,也可以下沉为被支配阶级。因此之故,他们经常分裂为小集团,隶属于各基本阶级,成为精神的斗士,一部分为支配阶级的利益而奋斗。他们为了开拓自己的出路,固然大多数依靠于支配阶级,要求支配阶级的帮助,但是他们一旦知道支配阶级不能援助自己,他们又不惜离开支配阶级,而投降于被支配阶级的革命团体之中。不过他们的地位既然站在支配和被支配之间,所以他们的投降又是不可信用的。当革命潮流高涨的时候,他们的热血固然上升到沸点以上,但是革命的高潮过了之后,而入于最后的持久地斗争,他们又不免动摇起来。里谚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就是因为士大夫阶级有这种的性质。
我曾说过:在中国最有势力的,有两种人:一是绅士(大地主),一是流氓(没落的农民),地主可以做皇帝,流氓也可以做皇帝。至于士大夫阶级则站在二者之间,自古至今,没有人曾做过皇帝(参看《吴用何以只能坐第三把交椅》)。所谓“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须遗臭万年”,这句话绝对不是士大夫阶级所能说的。试看桓温吧!他祖父名显,做过郎中,他父名彝,做过太守,当时显宦如王导,周,谢琨,庾亮,温峤等都是他父亲的好朋友。桓温之所以名温,就是因为“生未期,而太原温峤见之,曰:‘此儿有奇骨,可试使啼’。闻其声,曰:‘真英物也。’彝以峤所赏,故遂名曰温”。到了桓温年长就娶晋明帝女南康公主为妇,由他门阀看来,实是一个贵族。后以军功,官至大司马。但是温自负才力,久怀异志,曾“扶枕起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耶。’常行经王敦墓,望之曰:‘可人可人。’其心迹若是”。所以兵败枋头之后,就想篡夺晋柞,废帝奕,而立简文帝。侥幸天不亡晋,桓温得疾而薨(<<晋书,卷九十八,桓温传)〉)。晋虽不亡于贵族的桓温,而卒亡于流氓刘裕。裕仅识文字,以卖履为业,好樗蒲,为乡里所贱。所以由裕的出身看来,确实一个流氓。同时与桓温齐名的,由一个殷浩,他是江东名士,为风流谈论者所宗。简文帝以“浩有盛名,朝野推服,故引为心膂,以抗于温”,拜为建武将军,参宗朝权,因此,温浩二人颇相疑贰。“王羲之密说浩,令于桓温和同,不宜内构嫌隙,浩不从”。后浩北征战败,桓温上疏弹劾,遂废为庶人。温随怨浩,然尚说:“浩有德有言,向使作令仆,足以仪刑百揆,朝廷用违其才耳。”所以不久就想“以浩为尚书令,遗书告之,浩欣然许焉。将答书,虑有谬误,开闭者数十,竟达空函,大忤温意,由是遂绝。”由他两人的事看来,可知贵族与士人的胸襟完全不同。贵族不以“位极人臣”为满足,稍有机会,就想窥窬非望。反之,士人一旦失脚,就不惜降伏于昔日敌人之下,甘为一个尚书令。
王伦本是一个落第秀才,我们固然不能用落第秀才四字,断定王伦的人物,然却可由秀才二字,断定王伦的胸襟。士大夫的秀才最多只能做卿相,必不能做皇帝。他们不能做皇帝,不是因为他们的才干不够,乃是因为他们是中间阶级,胸襟不广,只配帮别人成大事,不配自己独立成大事,萧何帮助流氓的刘邦,范增帮助贵族的项羽,就是一个证据。
士大夫阶级只配做人臣,不配做人君。做人君的用人,用人的当能知人,不但不宜妒才,且须爱才,用别人的才,以补自己的拙,这是人君的要件。刘邦不过沛下一个亭长,有什么才干,然而他能把政权委托萧何,把军权委托韩信,而又任用张良为谋士,所以能够得到天下。桓温虽然同殷浩不和,然而后来还想拜浩为尚书令,也是因为他胸襟较大,想做皇帝。反之,为人臣的用于人,用于人的,要提高自己的地位,势不能不压低别人的地位。既要压低别人的地位,其结果常常是嫉贤妒才。庞涓与孙膑的故事,便是一个例子。
孙膑尝与庞涓俱学兵法。庞涓既事魏,得为惠王将军,而自以为能不及孙膑,乃阴使召孙膑。膑至,庞涓恐其贤于己,疾之,则以法刑断其两足而黥之。
由秀才出生的王伦当然也有这种性质。当林冲上山之时,王伦若有大志,理应推心置腹,待以国士之例。但是王伦竟然因为林冲武艺高强,恐怕他识破自己手段,拒绝上山,到了林冲苦苦哀求,又复以“投名状”相强;而既许入山之后,又只许林冲坐第四位(第十回及第十一会)。这种态度,林冲何能心服。且看看刘邦!他任用韩信,何等痛快。
何(萧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王(刘邦)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於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王许之。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此后韩信不听蒯通的话,且说:“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是有道理的。
反之,项羽用人,据韩信说:
项王暗恶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纨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老臣范增也离开项羽而他去,不是没有原因的。
王伦因落第而竟落草,这可视为“穷则发奋”的证据。然而秀才配做些什么事,所以得到梁山泊之后,就心满意足,只求保守,不求进取,连一个林冲都不敢收留,哪里配收罗天下英才,出来逐鹿中原。这可视为“舒则苟安”的证据。
士大夫阶级既然穷则发奋,舒则苟安,则国家对付士大夫的方法,当使他们不至于绝望而后可。士大夫最有耐性,他们若有一线希望,宁可守株待兔,不愿背城借一。由于这个要求,就产生了科举制度。中国取士之法,本不适当,试之以词章,按之以资格,所谓“选贤与能”之意,绝对不能达到。但是雕虫末技既然成为士大夫进身之道,士大夫当然“棘闱呵手暖,铁砚研磨穿”。“投至到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十数年”,这种方法只足消磨人们的志气,何能发展人们的天才。不过志气消磨对于皇家是有利益的。因为其人既无大志,当然不会发生窥窬帝位之心,何况年年考试,尚可悬士大夫希望之心,今年落第,明年再考,明年落第,后年再考,然而光阴易逝,年复一年,他们年龄已老,意气全消,这个时候,他们虽不得志,亦只能老死牖下,绝对不能铤而走险,这是历代贤主贤君注重科举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