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调查》—《回望唐山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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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调查》—《回望唐山三十年》
今年的7月28号是唐山大地震三十周年,这场地震导致了242769人丧生,对这场灾难的纪念
不仅仅属于唐山这一个城市,也属于我们整个民族。
而三十年来我们对唐山地震的记忆和认识究竟有多深,我们是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着属
于自己的历史。今年7月,《新闻调查》邀请《唐山大地震》一书的作者钱钢同去唐山,回
望地震三十年。
解说:
《唐山大地震》书页翻开:这是一本关于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书。这本书记录了那场
二十世纪人类最惨重的自然灾害,1986年出版时,曾轰动全国。在序言中,作者钱钢写到
:本书所记录的历史事实,时而被人淡忘,时而又被突然提起。被淡忘的日子,它本应被
记忆;而被突然提起,却每每在不忍回首之时。
钱钢(《唐山大地震》作者):这个大灾难里它有许多许多的奥秘,至今人类不能解
答,但是我想它的答案就存在那个世纪的最大的废墟里面,它有答案的,只不过人类要永
远地去回过来再去看。
解说:1976年7月28日的夜晚,整个唐山象往常一样慢慢入睡,就在这个夜晚,有20
多万人从此再也没有醒来。茫然不觉中,灾难在一步步向唐山逼近。仅有为数不多的人,
在深夜清醒地目击了巨灾的降临。解放军二五五医院的李洪义当时正值夜班。那种异样的
恐怖,三十年来令他无法忘记。
李洪义(解放军二五五医院原护士):晚上不可能死一样的寂静,当然那次不是 特别
寂静,我就觉得身上不大对劲,我一瞅 这个云的颜色不对,就像火着起来以后有闪光一样

解说:李洪义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李洪义(解放军二五五医院原护士):有这么一种就像刮风一样,哗得一响。
记者:有风吗?
李洪义(解放军二五五医院原护士):没风。我就瞅树叶为啥不动弹,怎么出这个声
音呢。
解说:李洪义又听到一种天空撕裂一般的声音,一种莫名的恐惧让他跑回了屋,关上
一道门还不放心,又把里面的门也关上了。
李洪义(解放军二五五医院原护士):这时地声就出来了,嗡……,一个频率就这样
响。
解说:正听着,暖壶砰的一声摔碎了。
李洪义(解放军二五五医院原护士):哎呀,我说坏了,地震。
解说:他连拖鞋都没顾得上穿,踢开门跑到院子里,抱着一棵大树,看着自己的宿舍
楼。
李洪义(解放军二五五医院原护士):我说这个楼别倒了。就这么想着,我就嚷着,
这个楼看着黑乎乎就下来了,就倒了。
解说:与此同时,地震的波动已经迅速蔓延到了整个唐山。唐山火车站的张文英当时
正在售票。
张文英(唐山火车站原售票员):“轰隆 轰隆 咣”就这种声音,灯就灭了,候车室
就开始,哎呀妈呀 哎呀,小孩也有哭的,大人也往外跑的,霹雳啪啦东西往下砸。
解说:调车员宋宝根地震时正在火车顶上挂车皮,他用手死死抠着车顶的钢丝。
宋宝根(唐山火车站原调车员):车顶上往下晃,晃得劲大 车体都没扒住 甩出去了
,直接掉下去了,大灯开着 一看前面。
记者:你看见什么了?
宋宝根(唐山火车站原调车员):轨道都弯了。
解说:这块钟记录下了地震准确的发生时间:凌晨3点42分,相当于400枚广岛原子弹
威力的里氏7.8级大地震,在距地面16公里处爆炸。一座百万人口的工业城市瞬间被夷为平
地。唐山第一次失去了它的黎明。根据钱钢书中的描述,整个唐山被漫天的迷雾、石灰、
黄土、煤屑、烟尘以及一座城市毁灭时所产生的种种死亡物质笼罩着。唐山火车站、剧场
、医院、所有的建筑都面目全非。有的地方,大火烧化了人的尸体,滴下滚烫的人油。有
的地方危楼上的尸体悬浮在半空,随风颤抖。一位年轻的母亲,在三层楼的窗口已探出半
个身子,沉重的楼板便把她压在窗台上,她死在空中,怀里还抱着孩子。甚至还有两只从
动物园里逃出来的惊恐万状的狼,它们跑到了凤凰山的断崖上,对着废墟,发出酷似人声
的凄厉的嗥叫。
解说:这是一张记录一座百万人口的城市瞬间被毁的照片。拍摄者《唐山劳动日报》
记者李耀东,是当年极少数被允许拍摄的记者。
记者:对您冲击最大的是哪儿啊?
李耀东(《唐山劳动日报》原摄影记者):航拍我几乎是哭着拍的唐山,就这张照片
。我是土生土长的唐山人呐,到天空以后,往下边一看,太惨了,原来城市的痕迹一点也
没有了,含着眼泪,一直在拍,一直在拍。
记者:我们看这张照片的时候,它只是你看到的视野范围当中的一个很小的部分,但
是你的飞机在这个城市上空盘旋了两个半小时。
李耀东(《唐山劳动日报》原摄影记者):对。
记者:你都看到了什么呀?
李耀东(《唐山劳动日报》原摄影记者):用我的取景框进来的东西,6×6的框进来
的东西,全是废墟,一片废墟,没有边界的废墟。
解说:地震发生后不久,钱钢跟随上海防疫队来到唐山参加救灾。
记者:你看到的第一眼是什么样的?
钱钢(《唐山大地震》作者):如果说我印象最深的不是我看到的什么,是我闻到的
那种气息,整个唐山就是那种,因为它太多的尸体还没有挖掘,挖出来的还没有来得及掩
埋,弥漫在空中的那种很压抑的,让人透不过气来,让人窒息的那种味道。我们坐的是救
护车,是密闭的,可是很奇怪,竟然在救护车的棚顶、窗户密密麻麻全是苍蝇,赶都赶不
走。
解说:钱钢去唐山的时候带着很多朋友委托寻找亲人的小纸条。其中有一个特别要找
的是钱钢杭州老家的邻居蒋叔叔。巧合的是,他到唐山的第二天就在一片废墟瓦砾中见到
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钱钢(《唐山大地震》作者):我大声说我是钱钢,跑过去,一把(他)就把我抱住
了,先是闪出到那种惊喜,有一点点微笑,然后微笑马上就变成了一个特别奇怪的表情,
就开始抽搐,那个脸就开始抽搐,然后就拉着我,指着那个高坡底下能看到的这个废墟说
,你看,你看你看,我们唐山,我们唐山,他说不下去,然后就哭起来了,哭起来了。
解说:整个市区已经成为一片废墟,除了机场的卫生站之外,唐山的医疗系统完全瘫
痪,于是,成群成群从废墟里挣扎爬出的人们组成了一支逃难大军向机场涌去。
记者串场:就在那一天 那个时刻,几乎所有的唐山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了机场,就在这
条从唐山市区通往机场的九公里的路上,人们开始了规模空前的大逃亡,大家光着脚,有
的还赤裸着身子,互相搀扶着,拄着从路边捡来的木棍儿,根据目击者说,有一些受了伤
没有办法行走的人就用手抠着路边的石头,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动,对唐山人来说,这条路
是一条血迹斑斑的求生之路。
解说:我们找到了当时唐山机场卫生站的军医邵俊兰和汪雅莲。
记者:人来的最多的时候是什么样?
邵俊兰(唐山机场卫生站原军医):哎呀,呼啦一下子全来了,你都没想象,想象不
到的,我们处理病人在一边,一眨眼一大片又来了,就这么快。
汪雅莲(唐山机场卫生站原军医):那时候整个唐山都没有这个医疗条件。
记者:来的人你们看都是什么模样了?
邵俊兰(唐山机场卫生站原军医):啥模样也有。
汪雅莲(唐山机场卫生站原军医):也有哭的,也有叫的。
邵俊兰(唐山机场卫生站原军医):也有动不了的。
汪雅莲(唐山机场卫生站原军医):特别热那天,有好多人都是一丝不挂地睡觉,正
好地震又特别厉害,不顾穿衣裳就出来了,就往外跑,我就见到一个老太太不是没穿衣裳
吗?蹲那个地方拿着砖那么挡着,好多人都一丝不挂的。
解说:当时机场卫生站的药品很快被成千上万潮水般涌来的灾民用光了,整个机场在
剧痛中呻吟。在极度缺水的日子里,伤者几乎把一个已经有些发绿的游泳池的水全都喝光
了。当时还有几十个临产的孕妇,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等待生产。整个机场,满目疮夷,
死伤遍地,一边在生,一边在死。
解说:唐山的绝大多数遇难者都“无碑无灰”,但在二五五医院,保留了一间小小的
灵堂……
记者串场:这是一个小女孩的照片,这个照片的背后是一个盒子,这个盒子是用来装
骨灰的,而在这个屋子里大概有四百多个像这样的盒子,这仅仅是唐山地震当中一家医院
用来安置遇难者骨灰的地方,走在这里,每一个格子里都能看到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而在
这个格子这儿我发现了一个一家四口连在一起骨灰盒,从照片上来辨认,应该是一个妈妈
和三个孩子,据说这个骨灰盒是那位父亲亲手制作的,走在这儿,我们听说了很多人的故
事,像这个 丰承勃,当年她还是一个二十岁的女护士,她当时在地震发生的时候被楼板和
一个巨大的铁架夹在中间,人们没有办法把她从乱石当中救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站
着死去,她死前最后的一个愿望只是希望有人用手给她梳一梳头发,站在这间屋子里你才
会发现30年前的这场灾难离你是如此之近,近得让你心头发紧 眼眶发热。
解说:当我们搜寻1976年关于这场灾难的资料时我们发现,绝大多数是关于各地的抗
震救灾、支援唐山的镜头。关于人在灾难中的遭遇和命运,要在许多年后,钱钢才有可能
将它讲述。甚至在1976年,他自己都没有想过,日后会写出这样一本书。
记者:作为23岁的你,你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哪儿的?你每天都在忙什么?
钱钢(《唐山大地震》作者):记录了非常多那个年代的标语口号。
记者:比如说?
钱钢(《唐山大地震》作者):哪怕唐山招了灾,大庆红花照样开,等等。
钱钢(《唐山大地震》作者):晚上我走过一个地方,看到一个大娘在烙饼,我就会
阐述说,啊,这个大娘的锅是哪儿哪儿,哪个省来的,它的铲子又是哪个省来的,她的面
可能是河南的,她的擀面杖是哪儿的,然后就写这是我们的阶级友爱,但是这个大娘的痛
苦是什么,在这个废墟上她承受了什么,而这些是被我们所遮蔽掉的。
解说:和钱钢一样,摄影记者李耀东同样用他的相机有选择地记录着眼前的一切。
记者:今天我们看到您拍下这些珍贵照片的时候,会有一个遗憾说,您拍了很多现场

李耀东(《唐山劳动日报》原摄影记者):对。
记者:拍了很多建筑物。
李耀东(《唐山劳动日报》原摄影记者):对。
记者:但是人的面孔并不多?
李耀东(《唐山劳动日报》原摄影记者):我也拍了一些,但是从下面拍的比较多。
抢救啊、治疗啊、洒农药啊、分食品啊。
记者:这些是有人给您的要求?
李耀东(《唐山劳动日报》原摄影记者):没有 没有,这个是在我多少年记者生涯里
头形成的那么个世界观吧。
记者:这个反应背后的判断是什么?
李耀东(《唐山劳动日报》原摄影记者):就是从正面看地震。
钱钢(《唐山大地震》作者):我也见过一个家里面已经死了人,其实心情很悲痛的
诗人,他到处还在收集材料想写诗,我说我见过一两个什么动人的救灾的好人好事,我记
得他是马上掏出笔就在膝盖上开始写起他的诗来了,那个时代就是这样。
解说:唐山大地震之后,4200多个孩子父母双亡,成为孤儿。李耀东也参与了孤儿转
运过程的拍摄。
李耀东(《唐山劳动日报》原摄影记者):每一个孩子上头都别了一个小布条,这个
小布条写着他父亲和母亲的名字,我看到这个的时候,心里特别难过,就是他的父亲、他
的母亲都没了。
记者:那您拍下来了吗?
李耀东(《唐山劳动日报》原摄影记者):这个拍了,送的,哭的,抱着的都有,都
拍了这个,但是最后我选用的一张,还是一张高高兴兴的孩子,吃苹果的孩子。
记者:除了这张照片之外,其它的记录过那些痛苦跟泪水的照片,您后来是怎么处理
的?
李耀东(《唐山劳动日报》原摄影记者):以后就淹没在我的底片的海洋里头了,所
以往外拿的时候,就用了这张。
记者:您今天回头看的时候,会觉得有遗憾吗?
李耀东(《唐山劳动日报》原摄影记者):遗憾,因为更本质的东西应该是反映人的
,震后的人是怎么生存下来的。
解说:直到地震发生许多年后,有编辑开始跟钱钢商量写一本关于唐山地震的书。
钱钢(《唐山大地震》作者):大家的习惯还是原来的习惯,说我们写一座城市的毁
灭和新生吧,当然要写毁灭,但是落脚点是新生,我就自己跟编辑们说,我们换一换吧,
我们写一个以灾难为中心的,以人为中心的,写真相的。
解说:钱钢写道:我又见到了我的唐山,我的灾难深重的唐山、我的伤痕累累的唐山
、我的在大毁灭中九死一生的唐山。
记者:但你为什么不是在1976年开始动笔写这书,而是十年之后?
钱钢(《唐山大地震》作者):对,每个人不能拽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每个人不
能拽着自己的头发离开那个特定的时代。不要忘了1976年到1986年这十年是什么十年,这
个国家的主题在飞速地变化,连我自己也一样,而这个变化再复杂可以用一个非常明确的
概念来概括它,就是说这个“人”回来了,人是重要的,人的生命是珍贵的。我们得说人
话,不说神话了,不说鬼话,不说假话,说真话,不容易。
解说:由于时代的变迁,上世纪80年代中期,已经成为职业新闻记者的钱钢,多次重
返唐山,确认核实十年前记下的片断见闻,用记者的笔,留下一场人间惨剧的完整真实的
记录。
记者:八年之后再回唐山,那时候已经有很多的历史资料,但是你一定要花那么大的
力气找到这么多的目击者,渴望生存的人,经历过灾难的人,为什么?
钱钢(《唐山大地震》作者):那才是活的历史,才是活的历史。
解说:钱钢告诉我们,当年医学工作者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在大地震的头一两天
挖出的很多尸体,他们并不是死于砸伤或窒息,完整的尸体上留下的只是一道道指甲抠出
的暗红色的血痕,这是他们自己疯狂抓挠后所留下的绝望的印记。是恐惧扼杀了他们。而
与此同时,也有人在废墟中被埋了三天,5天,8天,甚至13天,最终他们活了下来。在那
样极端的情况下,他们是如何生存的呢?三十年后,我们找到了当年在死亡边缘挣扎求生
的他们。
解说:3天:一对新婚夫妇和一把菜刀。
解说:二五五医院的陈俊华和妻子郝永云刚刚结婚,妻子从农村老家赶来唐山度蜜月
。地震发生的时候,两人双双被压倒在一个高度不到半米的狭小空间里。为了防止余震让
房板进一步倒塌,陈俊华用身边的碎砖为两人磊了一个防护墙。事隔三十年,提起当时的
场景,两人还是心有余悸。
记者:在那环境里头最恐惧什么?
郝永云(陈俊华妻子):老是过着黑天,白天也看不着,我们俩人就摸,就这手看不
到,他也看不到我,我看不见他,就瞎摸。
解说:黑暗中,陈俊华的手突然摸到了一把菜刀。
陈俊华(解放军二五五医院政治处原助理员):摸着菜刀就觉得好像行了,这有希望
了。
记者:怎么了?
陈俊华(解放军二五五医院政治处原助理员):弄把菜刀可以砍呐。
郝永云(陈俊华妻子):特别有希望,高兴了。高兴完了以后就砍呗,这儿掏一个窟
窿,那小菜刀你说能砍多大,咣咣咣地凿。
解说:陈俊华用菜刀拼命砍出了七个窟窿,然而都是死路。一天,两天,三天,空气
越来越少,没有食物和水,体质本来就虚弱的郝永云已经开始出现昏迷症状,陈俊华用摸
到的一顶草帽不停地给妻子扇着。
陈俊华(解放军二五五医院政治处原助理员):每次给她扇的时候都要叫她一下。
记者:为什么?
陈俊华(解放军二五五医院政治处原助理员):我叫她就知道证明她还活着呢。
记者:那三天三夜里头,你问他吗?比如说问他还能出去吗?
郝永云(陈俊华妻子):问呐,老问。
陈俊华(解放军二五五医院政治处原助理员):问,那不止一次地问。
郝永云(陈俊华妻子):说能出去,没问题,你就等着吧,肯定有部队来扒来了,你
就等着吧,等会儿咱们就出去,哎呀,我就等着,就高兴。
记者:你信吗 他说这话当时。
郝永云(陈俊华妻子):我当时也信呐。
解说:尽管安慰着妻子,陈俊华当时一度已经非常灰心,他甚至把自己亲手磊起的防
护墙都推倒了。
陈俊华(解放军二五五医院政治处原助理员):已经绝望了,如果余震劲头再大一点
,哗 一下就砸死了,就得了,比这么着还好受,比这舒服。
记者:那你没跟她说?
陈俊华(解放军二五五医院政治处原助理员):当然不能跟她说。我当时要是跟她说
这么一句话,我告诉她我说我把那推倒了,当时就活不了。
解说:看着昏迷中的新婚妻子,陈俊华不甘心,他不甘心他们就这么死去。于是,筋
疲力尽的陈俊华拼着最后的力气,拿起手里已经不成样子的菜刀,每隔一段时间,就用菜
刀敲击一下暖气片,发出微弱的呼救信号…………
陈俊华(解放军二五五医院政治处原助理员):实际上这手始终没离开这菜刀,始终
在砍,始终抱着这个希望的。
记者:你哪儿来的力气啊?
陈俊华(解放军二五五医院政治处原助理员):当时这个人,举个不恰当的例子,你
看神经病比正常人还要劲大,危及生命的时候,这人突然比平时恐怕力量要大一倍还要多
,想求生啊,我说一旦外边听见,咱就能出去,你一定要有信心。
记者:您那时候都几乎昏迷了吗?你还能听见这菜刀响吗?
郝永云(陈俊华妻子):当当地敲我还好一点,一敲我还想出去。
记者:但是要是连那个声音都没有了呢?
郝永云(陈俊华妻子):那就不用多说了。
记者:您那时候依靠他吗?
郝永云(陈俊华妻子):我怎么不依靠啊,肯定依靠他呀,我要不仗着他我可就没命
了,我这会儿还感激他。
陈俊华(解放军二五五医院政治处原助理员):不用,甭客气。
解说:终于在地震整整72个小时之后,救援部队听到了来自地下的执着发出的,关于
人生存的讯息。
解说:当时,两人都早已在死亡簿上被备了案,连运尸体的袋子和木牌都准备好了。
他们是二五五医院最后活着被发现的人。在被救出几天之后,陈俊华又回到废墟中,把那
把菜刀拿了出来。
郝永云(陈俊华妻子):我什么都不要,什么什么都不要,我说我那一切的东西我都
不要。
记者:为什么把它给拿出来了?
陈俊华(解放军二五五医院政治处原助理员):实际上这个菜刀救了我的命啊。
解说:8天,“小女孩”王子兰
解说:地震时王子兰23岁,是唐山第一医院的护士。我们找到她时,当年的小女孩已
经变成了“王大姐”,她告诉我们,地震发生时她正值夜班。
王子兰(唐山第一医院原护士):咱们那个地都是大浪一样,那是一起一伏,一起一
伏,咱们这地人没有吸引力,站不住,一瞬间就倒下去了。
解说:幸运的是,一块人字形的预制板让王子兰和她的一个同事在层层倒塌的废墟中
留下了一小块藏身之地。
王子兰(唐山第一医院原护士):黑 黑压压一片呐,伸手不见五指 还有余震,在里
边她说我得写上点啥,我要死了还得给我拉家去呢,写到胳臂上。
记者:那就是已经想到最坏的后果了。
王子兰(唐山第一医院原护士):我就说我不写,我觉得有人救 肯定有人救。
解说:当天性开朗的王子兰乐观地在地下等待援救的时候,地面上,她的对象张俊清
正每天心急如焚地寻找她。
张俊清(王子兰丈夫):我都每天都去。
记者:那你那时候每天都去,你去哪找她呢?
张俊清(王子兰丈夫):就上废墟里边,那块儿。当时我有这么想,生要见人死要见
尸。
记者:那人是什么状态啊?
张俊清(王子兰丈夫):那就和疯子一样呗,谁也拦不住我,眼都是红着的,不让我
找到不行。
记者:你那时候在废墟上喊她的名字吗?
张俊清(王子兰丈夫):喊,就是喊子兰你在哪儿呢?听见声音了吗?就是喊这个。
解说:小张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让他肝肠寸断的子兰,此时,正在地底下给她的东风
手表上弦呢。
王子兰(唐山第一医院原护士):这个表说要是不上了都长锈,这一时不出去阴了巴
几在底下,上上表吧,真是嘀嗒嘀嗒那么响。
记者:您那时候多长时间给它上弦?
王子兰(唐山第一医院原护士):一天一宿上一回。
记者:一天一宿上一回?
王子兰(唐山第一医院原护士):嗯。
记者:你怕它停了?
王子兰(唐山第一医院原护士):我怕它停。
记者:在黑暗里头能听见这个声音能好点吗觉得?
王子兰(唐山第一医院原护士):那心里总觉得这还是走点钟呢。
解说:王子兰看不见表,当她觉得才过了四天的时候,她在地底已经呆了整整八天八
夜。
记者:你那时候觉得她能活下来吗?
张俊清(王子兰丈夫):没敢上那儿想。
记者:怎么呢?
张俊清(王子兰丈夫):那楼塌了,尸体在耷拉的 啥都有啊,楼房倒的都平了,能够
活着出来吗,人如果在里边。
解说:8月4日,地震整八天后,王子兰感觉到了头顶上救援部队的声音。
王子兰(唐山第一医院原护士):哎呀 我们俩这一会儿就开始着急,救命 救命,我
们在这里 救命救命。(士兵说)报告连长 这有四五个小闺女,我说这回高兴 可接触声音
了。
记者:怎么能听成四五个小姑娘呢,那你喊的声够大的。
王子兰(唐山第一医院原护士):哎呀 那都不要命了可能像。
解说:援救中,王子兰的活泼和生命力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王子兰(唐山第一医院原护士):(我说)解放军叔叔别着急,我们不渴,解放军叔
叔别着急,还叫叔叔呢。
解说:当压在她头顶那块大板终于被掀开时,被埋了八天的王子兰象个弹簧一样站了
起来。这在所有被救的人中是绝无仅有的。
记者:还能站起来呢那个时候。
王子兰(唐山第一医院原护士):我觉得我特别高兴,好像有啥支撑着我似的。
解说:夜里十点,张俊清得知了子兰还活着的消息。
张俊清(王子兰丈夫):哎呀,终于见着了,抓着手不放。
记者:谁抓着谁手不放了?
张俊清(王子兰丈夫):我也记不清,反正我们俩都抓着呢,那时候也不说事,想起
来我可以这么说吧,这是在家说,丢点人就丢点人吧,我眼泪在眼眶都打转了,强忍着,
哎呀,可活着,我说老天爷,你可活着!
柴静:你在书里面找了很多在灾难当中生存下来的人,也许有人会觉得一个作家仅仅
是在寻找这些故事吗?
钱钢(《唐山大地震》作者):当然不是故事。在我写这些求生者故事的时候其实要
寻找的是为什么,是那个精神,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精神,都有一个精神的支撑点,陈俊华
和郝永云就是那把菜刀,只要在敲击就有希望 。王子兰的手表她看不见的,她不断地在上
弦,手表在嘀嘀嗒嗒地走着,她就有希望。这些人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奇特的那种内心世界

记者:可能有人觉得那不就是为了活着吗?不是很简单吗?
钱钢(《唐山大地震》作者):活着可不简单,当然是为了活着,你要知道一个人有
勇气活下去并不容易,尤其在唐山地震那样的情况下,他有一千个理由选择立刻了结自己
的生命,因为活远比那种简单的了结要来得困难,太困难了。
解说:大灾后的人们面临着家园的重建,钱钢在采访中发现,在1976年那个特殊年代
,“艰苦奋斗、人定胜天”的精神,也让灾后的唐山人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乐观和豁达。
钱钢(《唐山大地震》作者):比如说我的蒋叔叔,他在地震之后,他竟然还要去废
墟上要扒出他的喝茶的杯子,他要喝龙井茶。我们也说你没有水啊,他说我们家我每天都
往一个地方倒水,你们挖吧,兴许能挖出泉水来,结果大家挖挖挖,果然就汩汩汩有水冒
出来,就把这个水煮了茶,那个杯子已经是缺了嘴的,茶叶早就不成样子,和着泥土,他
还要沏了这个茶,非常乐观地说,沏茶,用他的苏北口音。
解说:而许多唐山人都还记得一个名叫咨希圣的盲人鼓书艺人,在大灾之后,他用自
己最独特的方式,表达了他对于这场天灾的态度。他和他的女弟子司宛如就组织了一支盲
人鼓书队,在大街上,在废墟上,写着自己编的词,到处演出。
钱钢(《唐山大地震》作者):当时唐山听到的都是一些悲情故事,但是咨希圣的故
事,不是一个简单的悲情故事。
解说:遗憾的是,三十年之后,咨老先生已经去世,司宛如也瘫痪在床。
记者:那时刚刚赈完灾,你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为什么要去演出啊?
司宛如(咨希圣女弟子):我们老师讲话了,说咱们演出不是光演出的事,你看咱们
演出让多少人听啊,让多少人看啊,他们看,他们也得受鼓舞,你看连盲人都唱,咱们健
全人更应该鼓起劲来,我们老师给讲这个。
钱钢(《唐山大地震》作者):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他们只有一点小小的力量,
他们没有更大的力量,他们是一些小小的人物,可是他们有一颗真正的人的心,他们有人
性,其实人性是每个人都有的东西。
解说:人性,这个闪亮的单词,在经历了个体相对渺小的70年代后,在80年代中期,
被响亮地提及。唐山地震,在用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测试过人性和人的生存极限后,又给
一些活着的人在未来的岁月里留下了更多的考验。
姚翠芹(中国建设银行唐山支行原职工):7月27号还上班,过了这一夜,第二天就成
了一个残疾人了。
解说:那个非常的7月,一夜之间,唐山多了几千高位截瘫的病人,姚翠芹也是其中一
员。她17岁就被挑上当了文艺兵,是部队的文艺骨干。22岁时转业去建设银行当会计。当
时的她,正与部队上一个聪明能干的英俊小伙坠入爱河,并定下婚约。28日那天晚上,姚
翠芹被地震掀起的巨浪击昏了。一个好心的大哥把她从废墟中扒了出来。可在这个瞬间,
她的一生已陡然改变……
姚翠芹(中国建设银行唐山支行原职工):我这师傅把我放那,就托给一个大姐,他
又救别人了,我说大姐给我找衣服,我还没穿好衣服呢,穿着背心裤衩,她就给我找一个
小孩穿的衣服,穿不上去,裤子,我说我提提吧,挺要好那时候,那么年轻的姑娘。我向
上一提,我以为碰着别人了,吓我一跳。
记者:怎么了?
姚翠芹(中国建设银行唐山支行原职工):我以为碰到死尸了呢,腿是凉的,我就顺
着这个腿,向腰上这一摸还是我自己,我这才知道,我真的没有知觉了。
解说:灾难来得太过突然,姚翠芹还来不及感觉到痛苦,她几乎是茫然地看着眼前这
个全然变样的世界。
记者:你当时能理解你看见的这些东西吗?
姚翠芹(中国建设银行唐山支行原职工):我理解就是这个城市遭灾了,就这样子了
,破碎了,整个都拾不起来了,我跟这座城市是一样的。
解说:几个月之后,姚翠芹在自己的手术病历上看到了“脊髓中断”四个字。
记者:你那时候觉得这四个字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姚翠芹(中国建设银行唐山支行原职工):我就觉得我万念俱灰,一切都断送了,只
有我有一口呼吸还尚存,我就觉得我不在这个世上存在了,痛苦,不在这个世上了,真的

解说:她忍痛向已经订下婚约的爱人坚决地提出分手,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剧痛折磨着
年轻的她。
记者:那你怎么过呀?
姚翠芹(中国建设银行唐山支行原职工):唉,就一点点过呗,就开始重新活呗,重
新拼凑自己。
记者:坦率地说你当时有(极端的念头)?
姚翠芹(中国建设银行唐山支行原职工):有,当时有,我也不吃饭,我有一段时间
就是拒食摔碗,把碗都摔到地下去了,也不想活着,不梳头不洗脸。
记者:那为什么挺过来了?
姚翠芹(中国建设银行唐山支行原职工):真正让我活过来的还是一个癌患者,我天
天观察他,天天观察他,他吃啥吐啥输液、输血、吸痰,突然在七天后半夜,我起来一看
这个屋没人了,就摇曳着一盏昏黄的灯,我就觉得人在这一瞬间,我才知道原来我活着生
不如死,他临死的时候,还那么渴望生,他浇他的小花,浇他窗台上一盆紫罗兰,他还在
屋里大踏步地练走,他还一口一口地强咽下自己想吐出来的东西。所以我说生与死只是一
线之隔,我从他的死身上,让我才看到我太有愧于活着,从今以后,我开始以人活着的姿
态面对生。
解说:于是姚翠芹开始每天上阳台,看太阳,思考自己应该如何活下去。
姚翠芹(中国建设银行唐山支行原职工):我应该夺回地震给予我的那些东西,我应
该享有做人、做女人的权力。
记者:你说要找到地震夺回的那些是指什么?
姚翠芹(中国建设银行唐山支行原职工):就是那些人应该得到的自由、甜美、平等

解说:姚翠芹努力让自己快乐起来,开始学画画,画美好的东西,她也重新开始唱歌
,让自己重新返回舞台。再后来,她跟一个同样在地震中成为截瘫的病友坠入爱河,并结
了婚。
姚翠芹(中国建设银行唐山支行原职工):就因为我们的经历,我们身上同样长的伤
口,所以我们没有那些虚伪的东西。 我们彼此精神上都是对方地震前那个好的那个人,他
是地震前好的那个影子,我在他眼里也是地震前我好的那个影子,我们不是残缺的。
记者:是完整的。
姚翠芹(中国建设银行唐山支行原职工):哎,是完整的人。
解说:姚翠芹甚至有了一个孩子,并且决定将他生下来。
记者:那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体怀孕是(非常危险的)?
姚翠芹(中国建设银行唐山支行原职工):创造生命的过程对我来讲,这么高位的截
瘫病人是风险,但是我没想,我想他会很正常,而且我也会给他养育大。
记者:是个?
姚翠芹(中国建设银行唐山支行原职工):男孩。
解说:姚翠芹万万没有想到,因为她自身的残疾和身体的虚弱,孩子生下来先天不足
,不到一个月就夭折了。
姚翠芹(中国建设银行唐山支行原职工):就昨天就是我们孩子没的日子,我不知道
流过多少眼泪,我孩子没了以后,将近三年我没出这个屋。
解说:姚翠芹开始把所经历过的磨难都写成文字。如今,她已经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
作家。
姚翠芹(中国建设银行唐山支行原职工):我直到走到现在我才知道,所有折磨过我
的那些痛苦,都一点一点变为我的财富了,我都把它变成铅字了,这个铅字它有比生命更
长久的价值对我来说,我觉得我没愧对我的人生,我没有白白地经历这些,这是最大的富
有。
解说:今年,唐山地震三十周年,出版社再版了钱钢的唐山大地震。然而钱钢告诉我
们,很多经历过这段历史的人,把书买回去,却压在了箱子底下。
钱钢(《唐山大地震》作者):他们说我们的子孙,让他们看到这本书吧,我自己是
不看的,太残酷了,但是呢 如果不是唐山,(而是)在更广阔的内地,有很多青年人已经
不知道,不知道唐山大地震了。
解说:钱钢这次重回唐山时,儿子钱懿主动要求跟父亲一起去。他今年24岁,在浙江
大学念物理学硕士,跟这个时代的许多年轻人一样喜欢轮滑和漂亮女生。他偷偷地说,其
实在他上大学之前,他根本没有完整阅读过父亲写的《唐山大地震》
记者:(你)所受的教育当中,不管是历史还是文学当中,有关于这部分的记录吗?
钱懿(钱钢之子):没有任何记录,一点都没有。
记者:在你父亲之外你还听到过有任何人跟你提起过这段历史吗?
钱懿(钱钢之子):我身边甚至有些人连唐山都不知道。
记者:你知道为什么他24岁的时候要回唐山吗?
钱钢(《唐山大地震》作者):我想他是带着他自己想要找的东西吧,但找什么我也
不清楚。
记者:在灵堂的时候,我看到你拿相机在拍,你拍什么呢?感兴趣什么呢?
钱懿(钱钢之子):一个灵位上画的一个凤凰,那个凤凰是不死鸟,会重生的,他们
的亲人一定觉得这个凤凰就和他们死去的亲人一样会重生的,有一天会回来的。
钱钢(《唐山大地震》作者):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文化的遗传,人类常常在那里反
过来看自己的遗传,看自己的生命遗传密码。
柴静:你这次为什么选择跟他一起重回唐山?
钱懿(钱钢之子):我要寻找信仰。你像我爸爸那个时代,他们至少还能捧着《毛泽
东语录》,还能去信仰毛泽东,我们能信仰什么?我们已经没有信仰了。
记者:为什么要在这里寻找呢?
钱懿(钱钢之子):我觉得他们很坚强,坚强地活下来,把这个废墟建设成一个很美
好的城市,再继续在这边快乐、幸福地生活,信仰。
解说:作为钱钢的儿子,钱懿有机会来到唐山,而更多孩子,甚至包括唐山的后代,
他们有什么渠道来了解这段历史呢?三十年来,唐山修建了抗震纪念馆和纪念碑。它讴歌
了唐山人民泰山压顶不弯腰的英雄气概,是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直观生动的现实教材。但是
,有很多亲历者在内心深处还是有着隐隐的担忧。
邵俊兰(唐山机场卫生站原军医):只有纪念馆、纪念碑,但是当时的情况慢慢就没
有了,那肯定的。像1960年(饥荒)困难的事情,你们知道吗?光听,你懂吗?不懂。就
是这个道理吗,一样。
资料(钱钢受唐山交通电台之邀与唐山听众交流):在过去20年之后,地震已经为很
多人所不熟知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2005年发生了印尼的南亚大海啸,大地震,突然间
又有很多媒体想起了地震,来采访我,都这么说,钱老师,你对我们说说唐山大地震的事
,地震怎么回事。我真是有感而发,就是,啊,它常常是时而被人淡忘,又时而被人提起
,被淡忘的日子它本来应该被记忆,然后突然被提起,就每每是在这个不忍回首之时。
解说:七十年代,人们用宏大叙事来记录了抗震救灾的经过;八十年代,钱钢用自己
的笔,来纪念灾难中的人,三十年后,我们的时代又有了新的纪念方式。
记者串场:这里是唐山大地震的纪念墙,用来铭刻遇难者的名字,这面墙是一个公司
投资建造的,每刻上一个名字需要交纳一千块钱,据说现在这几面墙上已经刻上了一万多
人的名字,不过 唐山大地震死亡的数字是242769人,他们当中很多人全家遇难,永远不会
有机会以这样的方式把名字留在墙上,不过每年的7月28号,唐山人都会在城市的各个街口
烧起纸钱,用中国人最古老的方式来表达对于逝去者的怀念,其实真正的纪念墙是在人的
心底,在那里没有人会忘记,没有人会被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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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桂送客客不归,执柳留客客不留-----
少年不识愁滋味,
爱上层楼,爱上层楼,
为赋新词强说愁。
如今识得愁滋味,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 内容修改:·weiwen 于 Jul 25 13:53:34 2006 修改本文内容·[FROM: weiw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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