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消失的一方净土 李文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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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汉口新华路是一条从市中心到市郊张公堤的狭窄马路,过了起水楼就是大片大片的菜地,再往前走就是马场角,从这里离开人车混流的马路,顺着路边菜地,挨着当年的万国跑马场看台斜插过去,就到了香烟缭绕、佛号经声远送梵天的一方净土——大方广讲寺。
大方广讲寺的书记妙培法师是家父几十年的朋友,我们兄弟长大后,经常在休息时到大方广讲寺去玩。寺庙里的书记是个职务,管理寺庙里的财务和档案文书,也算个负责人吧。那时候生活清苦不说,心情都非常恶劣,幸有这么一方净土松弛紧张的神经,在悠扬的钟磬声中,心灵得到了洗涤,灵魂得到了净化。
1958年政府推行宗教改革,大部分僧、尼被迫还俗,武汉市三百一十七座寺庙庵堂被撤并成十六处,并指定少数寺庙僧、尼同处,但寺庙内区分甚是严格。大方广讲寺是规定僧尼同处的“丛林”,宽袍大袖的僧众尼众们步履从容,慈悲的笑容永远挂在他们脸上,是那样真诚,又是那样超凡脱俗。碰到我们去了,总有两位年青尼众为我们准备午斋。她们笑呵呵地支起铁缸灶,安上锅,放好多香油炒香菇黄花菜,为我们每人下一大碗香喷喷的面条,在那个粮食紧缺的年代,这可真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大方广讲寺的知客是一位双目失明的老法师,但心思缜密,记忆力特好。我们去的次数不多,一年就那么五、六次吧,总见他坐在客堂门前,听见脚步声,忙打招呼,一听说找妙培法师,就问是生成里二哥家的吧,我们忙答应。后来妙培法师告诉我,寺里僧尼四、五十人,个个的脚步声他都分得清清楚楚。有次天热,方丈和尚拖了一三轮车米回来,浑身汗湿,脱了个光膀子摇着蒲扇休息。我见方丈胸前、后背、腰上、手臂上,烫了二十多个大大小小的香疤,大的有酒杯口大小,小的也有两三炷香大,吓得忙小声问妙培法师:方丈和尚为什么发这大的狠心,发这大的愿?妙培法师还未及回答,只听也在一边乘凉的知客法师大声回答说:他的爱人搞外交关系!说完纵身大笑。方丈和尚和妙培法师也都笑起来,反使我感到好尴尬。
八师傅是个头陀,也是暑天傍晚在寺后院里乘凉时,妙培法师介绍我认识的。我不知道八师傅的法名,是妙培法师让我这样称呼他。八师傅慈眉善目,无论寒暑,一袭百衲直裰,一口河南方言。他见我喜与宗教人士接触,就微笑着问我是什么原因和想法?我那时年青,见八师傅和善可亲,就毫无顾忌地说了些哲学上的粗浅认识。八师傅一直笑眯眯地认真听着,没说一句话。等我说完,八师傅问我认识道教的人否?我答不认识。八师傅说:你骨骼清奇,应与道家有缘,我有几个道教好友,有机会介绍你认识他们。我忙称谢。但后来好长时间没到大方广讲寺去,再去时八师傅又访友未归,再后来“文革”来了,八师傅不知所终,我与道家也就失之交臂。
大方广讲寺有位叫笨迷的老法师,听妙培法师说,笨迷法师一手好书法,上世纪二十年代曾是上海某大报的主笔。我惊问为何落发?妙培法师低头闭目作入定状,不着一字,我也就不便再问。后来,我跟一个朋友谈起这笨迷法师,朋友是有心人,马上说请笨迷法师书写一副对联,不知行不行。我说不知道,但答应去问问。为这事我专门跑到大方广讲寺,委婉地跟妙培法师说:我朋友仰慕笨迷大法师的书法,想请大法师书写一副对联。妙培法师听我说后,低头闭目不作一声,半天才缓缓说道:笨迷出家四十年,未提笔写一字,你朋友从哪里仰慕得来?当时我年未二十,听妙培法师如此说,一下子满脸绯红,不敢做声。稍停,妙培法师说道:字是可以写的,但无宣纸,你把纸买来,我去请他写。我赶忙买好宣纸,又到朋友家告之原委,并问写何内容。朋友大喜过望,忙说:就写古人的“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极处我为峰。”我把这对联抄在纸上,连同宣纸送到大方广讲寺。大约十余天后,妙培法师特地将写好的对联送到我家里来,第二天我就送到朋友读书的华师中文系寝室。朋友是会书法的,他展开略一看,带着遗憾的口气说:唉,唉!字是不错,但墨冻了,落款连个印章都沒有,接着用调侃的口气说:这题款称我为同志,大概我这辈子是不会和他成为同志的啰。说完将对联一卷,随手往抽屉里一塞。听他说的,看他做的,我当时心里好不是滋味。一年后,朋友毕业分到鄂城教书,也遇到一些波波折折的事,不知这副对联保存下来没有。
沙弥觉常是大方广讲寺年青一代的僧众,二十七八岁,身材壮实,寺里力气活的绝对主力。他与妙培法师关系很好,我们也就熟悉起来,有几次我在寺内歇宿,觉常就把床铺让给我。有天晚上我在觉常房里闲聊,妙培法师对我说:你跟觉常这么投缘,他俗家排行老七,你就喊他七哥吧。我忙笑着站起,向觉常抱拳道:七哥。觉常也忙站起,低头对我双手合十道:不敢当。谈得投机时,我问觉常:七哥,你年纪轻轻,为什么出家呢?觉常说:“我舅父为宽大和尚就是这大方广讲寺的创建人。我母亲怀着我时,不能沾荤腥,偶尔吃了荤食,即呕吐异常。我舅父对我母亲说:这孩子是武昌洪山宝通禅寺的觉常法师转世,是我释门弟子,将来必入我佛门。说来也巧,我小时候对舅父特别亲近,舅父带我去庙里,我见着菩萨就知道磕头,住在庙里不想回家。这样,我舅父就度我母亲带着我两个姐姐和我一起剃度出家。”妙培法师在一旁说:“给你们办午斋的就是觉常的两个姐姐。”我呵的一声,当即想起那两位架铁缸灶下面条的年青尼众,她们那和善的面容和朗朗的笑声。
我跟觉常要好起来。我请朋友给觉常治了一方名章,是我收藏的一枚鸡血石,一寸二分见方,边款上刻了两句诗:“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每次去大方广讲寺,觉常都陪着我,我问些佛门的事,他尽量通俗地给我解释,一些时未去,他就牵挂着我。但他做功课时,我在一旁,他像没看见一样,望都不望我一眼。特别是寺庙里做早晚课、放焰口,庄严肃穆,在空灵的梵呗声中,领悟人生的苦难。我大哥蒙冤从东北回来,衣食无着,我跟觉常随便谈起,他低着头紧锁双眉,一言不发。不久,妙培法师送来一套新棉衣棉裤,说是觉常送给我大哥的。那时棉花棉布计划供应,出家人也不例外,是觉常和他两位姐姐凑出钱和布票棉花票,由两位姐姐手工制成。
“文革”开始,天翻地覆,一片混乱,我们家也遭到了冲击。为避免相互连累,导致成为说不清楚的问题,我们断绝了一切来往,大方广讲寺也没有了联系和消息。夏夜,繁星在天,我望着深邃的夜空,想起大方广讲寺的僧众尼众们,就默默地为他们祈祷,祈祷他们能够平安地度过劫难。
1967年春,派系开始争斗,且愈演愈烈。我什么派都没有参加,乐得逍遥。于是在一个休息日,起一个大早,赶往大方广讲寺,去看望我时刻挂念的僧众尼众们。我思念他们,思念那久违了的佛号经声。
但等我走到大方广讲寺前,我呆住了——山门没有了,大殿没有了,菩萨没有了,更没有了那些悲天悯人的僧众尼众。满眼杂草丛生,断壁残垣,一片瓦砾。我怀疑是不是在梦中,又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好久,好久,我才缓过神来。我知道肯定不是在梦中,又肯定没有走错地方。
毁了,全都毀了!山门毁了,大殿毁了,菩萨的金身也毀了。那慈悲为怀的僧众尼众们呢?在暴力、愚昧和野蛮面前,我担心他们遭到了厄运。
我赶忙找到附近一家老菜农,原来也见过几次面的,打听到:一群红卫兵冲进大方广讲寺,拆毁庙宇,砸碎菩萨金身,用皮带和棍子把僧众尼众们打得头破血流。同时,红卫兵们拖来一篮子死猪肉,用刀一顿乱剁,胡乱煮了一下,生不生熟不熟的,逼迫僧众尼众们一人吃一碗,不吃就用棍棒朝死里打。一时间,僧众尼众们高诵佛号,拒绝破戒。歇斯底里的红卫兵们狂吼乱叫,把僧众尼众们一阵乱打,突然,有和尚爬上树,头朝下栽下来,当即气绝身亡。
我浑身发冷打抖,不忍卒听。那从树上跳下来的释门弟子是谁呀?是老和尚还是年青的和尚?是双目失明的知客?还是满身香疤的方丈?是慈眉善目的八师傅?还是心如枯井的笨迷?该不会是觉常七哥吧?我心绪纷乱,久久凝望着那消失了的一方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