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摹可得真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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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
中国画的教学,其实也应把临摹古画看得和学西画时的画石膏像一样重要,要把这作为必修的基础课,而且要明确规定几种必须临摹的经典
谢稚柳先生百年诞辰之际,他的老学生吴子玉来了,不只带来他的女儿美美,次子吴泰,还带来吴家三人临历代名画的《抚古留珍》集。在此之前,我与美美通电话,她告诉我他们要举办一个临摹古画展览,搞得很累。有了这本画册,可以看到他们各自临摹古画的面貌了。
古代没有照相,印刷技术也不发达,临摹不只是学画的必经之路,也为官方内府及收藏家所重视,可以借此延续古代名作的生命,欣赏其面貌和风格。唐代张彦远就说:“国朝内库,翰林集贤秘阁,拓写不辍。”(《历代名画记》)为人们所熟知的唐代拓印王体书法盛极一时,如王羲之的《兰亭序》,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就是冯承素、褚遂良的两个摹品和虞世南的临本。明人屠隆也说:“宋人摹写唐朝五代之画,如出一手,秘府多宝藏之。”(《画笺》)东晋顾恺之《洛神赋图》《女史箴图》,隋代展子虔《游春图》卷,宋徽宗《唐张萱捣练图》,都是摹本,今天仍然闪耀着光华。
在“史无前例”的年代,我从子玉兄与其师稚柳先生的书札往还中得与神交。那时,他们师生处境相似,内心都很寂寞清冷,而子玉兄更有丧偶之痛。他们书来信往,真有如孔子之与卜商,相互提问,互为启发,各有领悟,正如颜渊所说:“夫子循循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他们孜孜于艺事,大有锲而不舍的精神。
在他们师生往来信札中,有不少就是谈临摹古画的事。吴子玉摹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其师几次致信云:“知临清明上河图,至以为快”。又一信云:“弟清明上河图临摹进展迅速,至快至快,然我欲先观之情,视弟作画尤急耳”。再一封信还是谈此事:“清明上河图实为杰构,北宋末期为仅见,其山川树木近郭熙而非郭,笔里大有可学处,弟临就后先示我,再还弟如何?盖欲先睹为快耳。”欲观之情,跃然纸上。稚柳先生得子玉所临之卷后,又即复信云:“得收所摹清明上河图卷,弟能以半岁成之,可谓神迅,神理俱到,近时无此高手也”。我所看到子玉兄摹《清明上河图》,正是此时在壮暮堂。稚柳先生展玩数日,作题跋云:“不仅得其形,妙能得其神理,近世遂无此高手。”
《清明上河图》问世之后,历史上临摹仿效者不少,但大都结构不精,技法拙劣,与原作相去甚远。现代临摹最佳者为陈少梅的夫人冯忠莲,因长期为荣宝斋及故宫博物院做临摹复制工作,她的临摹可达到乱真的效果。有人曾问启功先生,以冯、吴所摹二卷与《清明上河图》真迹相比,哪一卷更佳?启先生认为吴摹本更胜一筹,冯本线条稍硬。他甚至认为吴摹本是“明清两代以来最好的摹本,有读书人的清气,绝无工匠俗气。”古语云:打仗还须父子兵。战场是这样,画画也是这样,刚脱少年之气的吴泰,也效其父摹《清明上河图》,他说:“个中滋味有口难言,每天只能画一块的画面,线条清劲,细若纤毫,位置不能有半点差错,否则下一段就没有位置写了。”他历时一年,完成了《清明上河图》的临摹。
即使是修炼有素、得道成仙的大家,要充实或改变自己的画风,也往往要从临摹着手。稚柳先生的陈老莲体的书法艺术,可谓是炉火纯青,当代独一无二,由于经历、处境及心境的变化,他由临摹张旭《古诗四帖》入手,使他的书法变得大气磅礴,一洗老莲书风。恰在这时,美美也在摹写张旭《古诗四帖》,从他和子玉的通信中还可看出,沪渚粤海,一老一少,还交流过临摹此帖的心得体会。此时的美美只有17岁。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我奔走于广州深圳之间,才去珠光路的吴府,看到这位“非宋人不学”的小才女。这次相见,她说:“你那时好年轻啊。”美美临摹的宋人《碧桃图》及林椿《果熟来禽图》,深得其太师欣赏,尝书一联相赠:“俏粉骄红惊彩笔,凌云新绿好年华。”复跋云:“夺李迪林椿之笔,美美妙年如此,叹为难能,真奇绽也。书此联以赠之。”启功先生对美美的画也屡屡赞赏,为她《摹宋人秋葵团扇》题诗曰:“秋来金色助秋光,静静幽姿淡淡香。适自长观缣顾陆,又惊纨扇出徐黄。”把她誉为五代的黄筌与徐熙。
人们常把临摹古画称为“依样画葫芦”,仿佛是简单易行的事。对以经营为目的造假者也许是这样,但对真正的艺术探索者,那就是很大的误解了。作为探索者的临摹是为了了解它的艺术特点、精华之所在,通过临摹传达它的精神,不了解原作的精神,虽然摹得精工细致,也会面目呆板,精神委靡,神韵尽失。吴门三人的临摹,凝心能与古人游,放达能与古人通,如蜜蜂之采蕊,酿造出的作品,就有自己的体验、神韵和个性了。故谢稚柳称他们的临摹为“下真迹一等”,这也是古人对最佳摹本的最高评价。
临,是对原作按样子画下来;摹,是用透明度高的纸复盖在原作上,把轮廓勾勒下来。无论是临或摹,对原作都是解剖拆卸而组合拼装的过程,具有探索精神的画家,就在这“拆卸”与“拼装”之中,进行了从“学”到“比”的转换,这一转换就是创新。这一情景在古代画家的作品中随处可见。
现在画界只能谈“创新”,不能谈“师古”,把临摹这种传统的习画方法也都弃之如敝屣,他们不懂得“家有敝帚,享之千金”的道理,一支画笔在手,在宣纸上游龙戏凤,真的玩起“涂鸦”来了,并美其名曰“创新”。孰知这样的“新”只是一时热闹,昙花一现罢了。吴泰说他有一个困惑的问题:弹钢琴要先从肖邦入手,还要反复练习,举办各种弹奏肖邦名曲的比赛;为何画画就可以乱画,而钢琴不能乱弹呢?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因此,我想到中国画的教学,其实也应把临摹古画看得和学西画时的画石膏像一样重要,要把这作为必修的基础课,而且要明确规定几种必须临摹的经典。这或许正是扭转画坛颓风的一个重要途径。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做学问是这样,画画也是这样,要耐得住寂寞,要有坐冷板凳的勇气,要有十年磨一剑的精神,更要有梅花香自苦寒来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