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锦绣谷之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21:45:05
  
一个白昼即将过完一个女人的故事      最后一号的台风过去,最初的秋叶沙沙地落在阳台上。夜色封了门窗,猜想那是金黄金黄的一铺。后来,雨来了,大的雨点沉重地打在落叶上,噗噗地响。没见它停,却是渐渐听不出响了。早晨起来,如洗的阳光普照下来,落叶已经腐烂,黄不黄、褐不褐地粘了一地。   
      我想说一个故事,一个女人的故事。初秋的风很凉爽,太阳又清澄,心里且平静,可以平静地去想这一个故事。我想着,故事也是在一场秋雨之后开始的。   
      秋雨过去,如洗的阳光普照下来,落叶已经腐烂,红不红、黄不黄地粘了一地。她起床,先在床沿上坐着,睡思昏昏,口里发涩,呵欠涌上来,泪水糊住了眼睛。她一腿蜷在床边,一腿垂下脚尖点着了地,眼角里正觑着丈夫。丈夫躺在床上,朝天躺成一个“大”字,占据了她方才退让出来的一半。大约是风在吹动着竹帘,晃动了早晨的阳光,他身上忽暗忽明,她心里也是忽明忽暗,似乎一颗心拴上了秋千,时高时低,微微地恶心。而他终是不动。然后,他好像在睡梦中听见了什么的召唤,陡地一动,四肢划水似的向下一划,翻了个身,盘腿坐起了。先是呆呆地,凭空地睁着眼睛,像在坐禅。然后茫茫地伸出手去,摸向床头柜上,第一下就摸着了一个耳扒子,便扒耳朵。随着耳扒伸入耳朵,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有了些微表情,这才有了活气。然而,随即便沉入在另一种陶醉之中。她静静地坐着,余光里觑见了他,心里觉得旷远得很。他终于醒了,眼睛里有了感知的光芒,他看见了坐在床沿的她,就问道早上吃什么。她如实作了回答,然后站了起来。他便将一条腿垂下了地,另一条则蜷在床边。阳光隔了竹帘照耀着房间。她站到了亮处,头上卷了卷发筒,一共是六个,前边两个,后边两个,左右各一个,犹如一顶奇怪的帽盔。他坐在床沿上,默默地数着她头上的卷发筒。她把泡饭锅端上煤气灶,然后从容不迫地刷牙,洗脸。他站了起来,向外挪了脚步,她则进来,两人擦肩而过,他在水斗边刷牙,屋里则响起了电动吹风的声音。   
      当他们在方桌边上会合的时候,各自都收拾得十分焕发了。他雪白的衬衣硬领微微地蹭着刮得发青的腮帮,脸和手散发出温暖而清新的檀香皂气味,他用这手操着一双竹筷划碗里的泡饭。她乌黑的头发绾在耳后,鬈曲的发梢却又从耳垂下边绕到光洁的腮上,自然得犹如天生。而双方并不留意对方,彼此深知了底细似的,再难互相仰慕了。只是匆匆地寡味地吃着泡饭。烧滚的泡饭很烫地灼着嘴,很不容易吃下,很快,两人的额上便沁出了汗珠。她停下筷子,欠过身子开了电风扇,说道:“很热。”他便也回声似的应道:“很热。”泡饭吃完,正是七点半的时候,他出了门。七点四十的时候,她也出了门。   
      她穿了一身蓝裙白衣,未出阁的女儿家似的,翩翩地下了肮脏的楼梯。阳光透明似的,凉风便在透明的阳光里穿行。她仰起脸,让风把头发吹向后边,心情开朗起来。   
      这是和所有早晨一样的一个早晨,这是和所有早晨中比较好的那些一样的一个早晨,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阳台上多了一些污浊的落叶,可她没有留心。这个家她是熟到熟透,再没什么能够激起好奇和兴趣的了,她用不着留心,也都明了。只有走出了家门,她的生活才开始,在家里,则只不过是生活的准备罢了,犹如演出的后台。   
      在锁上的两道门的后面,阳台上的落叶渐渐干了,卷了起来,脱离了涂了清漆的水泥地坪,轻轻地划拉着,从栏杆之间溜了出去。   
      她看见了路上的枯叶,在行道树间沙沙地溜着,阳光重新将它们照成金黄色。它们炫耀地翻卷着,亮闪闪了一路。   
      我只得随她而去,看着她调皮地用脚尖去追索那些金色的卷片,然后恶作剧地咕吱吱一脚踩下,像个无忧无虑的女大学生,犹如所有过路人那么认为的。因为她尚未生育的苗条的身材,因为她朴素整洁的衣着,因为她背着一个大大的、鼓鼓的牛津包,而不是女人通常惯用的那种钱包般大小的皮包。有人对她瞧着,止不住有点嫉妒,嫉妒她的看上去是这般年轻且没有忧虑。她竟也觉得心里一片明净。可是,她就要有那么一点儿事了,是的,就要有一点儿什么发生了。这一路上,大约只有我知道了。   
      这条路是这个城市里最难得的宁静的林荫道了,有着这城市里最优雅的风格的建筑,法国式的,古典式的。法国梧桐在街道上空牵起了绿叶葱茏的枝条,连成一条阳光斑斓的绿廊,无论它有多长,她都愿意走完它,她从不坐车。可惜它极短。走出它,失了绿荫的庇护,她的情绪便有些低落,觉出了累。可是,她工作的那幢楼,一艘轮船似的白色的四层的楼房,在不远的地方,闪着奇怪的,不是白色,而是蔚蓝色的光,她又振作了起来。心里甚至有一些小小的、平常的兴奋。她将走进这楼里,这楼里有她的许多新新老老的同事。她将走进他们中间去的时候,她就总有一些这样的兴奋,几乎没有一次例外。   
      她用手理了理自然如天生的鬈发,看着从马路对面,越过围墙直射过来的阳光,将她投在这面围墙上的影子,犹如一面镜子,她照见了自己美好的身影,不免有些感动。不知不觉,已经走上了台阶。上班铃声响起,人们匆匆地踏上楼梯,或者踏下楼梯,手里提了热水瓶,匆匆去茶炉房泡水,一时上都顾不得招呼。她搀着纷乱的脚步,踏上了二楼,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昨日喝剩的茶脚还在,玻璃板上蒙着薄灰,和她坐对面的老王正扫地,扫到她脚下,免不了与他争夺一阵扫帚,自然没有夺过,她便端着茶杯进盥洗室洗杯子。盥洗室关着门,有人在里面方便,她等着,一边看别人桌上一张昨日的已经看过了的晚报,竟也看出了一些新鲜的内容。里面传出水声,然后,门开了,果然是老李走了出来,有些不自然似的,没有看她,她就擦肩走了进去。里面有一股烟味,白瓷马桶里有一颗烟蒂,在渐渐涨起的水面上漂浮。她将茶脚倒了,用手指蘸了去污粉,细心地洗她的茶杯。接着,也有人进来倒茶脚,与她站在一处洗茶杯。是小张,新烫了头发,一肩乌黑锃亮的波浪。她宽容而大度地称赞她烫得很好,小张则说,还是你的好啊!她谦让着,心里是明镜高照。小张向她诉说理发的过程以及理发店里的见闻,她耐心地听着,然后又有人进来洗手,她乘机让出地方退了出来。   
         
      收发刚走过,在她桌上丢了几封信,她用沾湿的手指略略检了一遍,大致猜出了来信人名以及所谈的事项,便去沏茶。茶叶是新买的新茶,装在小铁听里,铁听放在办公桌左边第一个抽屉里,和套了纱布袋的碗筷放在一处。泡好了茶,她就在扶手椅上坐下了。这扶手椅一共才十把,先来的,将它一把一把领完了,后来的便只能坐着小小窄窄的靠背椅。她是刚复刊就进来的编辑,最年轻的“元老”,后来的几年里,陆陆续续进来许多大学生,越来越比她年轻,她远远不是最年轻的了。可她牢牢记着她是复刊之际最年轻的编辑,有了时代作为前提,她便能永远不老了。她靠在圈椅里,望着窗外,窗外是一棵高大的泡桐,从很远的西北地方移植过来的。透过泡桐稠密的树叶,可看见隔壁院落里那一座红砖的小楼,有着童话里小屋那样的尖顶,半圆的阳台。   
      我随她一起张望,在她的背后,越过她的肩,透过泡桐的树叶,看见从那红砖的小楼里,跑出一个小小的姑娘,在门口的台阶上高高地站了一会儿,又沓沓地跑下,跑过院子,跑出了黑漆镂花的铁门。然后,又有一个小小的老人,迟迟地站在那铁门外,犹豫着。   
      无轨电车从马路上开过,售票员砰砰地拍着铁皮的车厢板壁,表示着即将靠站。   
      她转回了目光,懒懒地捡起桌上的信,用一把不利也不钝的剪刀,一封一封剪开封口,再一封一封地拆开看了。心里隐隐地起了一股期待,却又无限渺茫,既不知道期待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期待。她果然白白地期待了一场,信看完了。似乎是不愿消灭她的期待,电话铃响起了。电话离她很近,伸手便可拿过话筒,却不是找她,而是找对面的老王,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许是他的妻子,也许不是。他早已听见话筒里传出的声音,早早地停了手里的事,等着她将话筒移交于他。交出了话筒,她再没理由空坐着了,她必得干点儿事了。她从身后柜子上摞成小山样的稿子里,拿了那最顶上的一叠,放在了面前。稿子写得枯燥而平凡,字迹且又各异,奇形怪状,莫衷一是。她努力地埋下头去。   
      喧喧嚷嚷的办公室突然静了,就像放映电影时常出的差错——活动照旧,却失了声音。静得有些奇怪,似乎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可是谁都没觉出异样,埋头工作,忙忙碌碌,各自都以为手里的事是天大的事,再重要不过的事了。可是这静却很短暂,飞进一只蜜蜂,嗡嗡地舞着,打着旋,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有的将稿子展成扇面扇动,有的将书本握成一卷挥舞,有人主张拍死它,有人却说不好招惹,只要不招惹保险没事,否则便要挨蜇。虽是有人不信,却也不敢太孟浪行动了。它只翩翩地舞了一圈,又飞出窗外,眼前尚留有一些辉煌的金圈,久久不散。喧腾的杂音复又起来,电影排除故障声形兼备了。   
      老王告诉她,下星期一,在庐山有一个笔会,规模虽不很大,到者却都是全国一二流作者,再讨论许多文学的问题,大约是极热闹的,编辑部兴许也要去人。她听了难免有些玄想,假设着是自己与会,将是如何一番情景,不觉微微地心跳。老李与小张正谈一桩轶事,声音放得极低,低到只够全屋人听见,再也扩散不开。不由也吸引了她的注意。这时候,工间操的音乐响起来了,大家纷纷站起,椅子在打蜡地板上滑来滑去。阳光正正地照了她身边的一面窗,窗户发出炫目的白光,她离开这面耀眼的窗,走向房间的那一头,正对了一条阴暗的后弄,有潺潺的水声,经过了水管,向地下流去。后弄里照不进阳光,灰灰落落,既荒凉又有些温暖,可以藏匿什么似的,很安全。没有一个人走动。她背着屋子那头的金光灿烂的窗,凝视着狭狭暗暗的后弄,有些出神。隐隐听见有人叫她名字,却不作答,等着别人叫第二第三声或者不再叫了。不再叫了,于是,她接着独自个儿地出神。   
      于是,我便面对着狭弄,接着想我的故事。   
      狭弄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碎了的路面,一条潺潺的阴沟,有水汹涌地冲击而下,阴沟盈满了,湍急地钻入地下,刺耳地叽叽着,没有了。复又宁静了。   
      她面对着狭弄,背则向着那扇雪亮的窗。阳光偏移了一点儿,那光便也略微温和了一些,不再刺目了。这时候,工间操的音乐结束了,椅子又在地板上划来划去的,纷纷落座了。她等着有人叫她,终于没有,离了窗户,横穿过一整个办公室,向自己的那面光亮的窗下,走去。   
      她走到一半,比一半还略多一点儿的位置,正在这里,右边有一扇门,延出短短一段走廊,须踏上两级台阶,朝左拐,便是主编室了,她正是走到这个临近主编室的位置上——   
      在她以后的日子里,在她将来的回忆里,这一段路程,这一个横渡,将会是非常非常漫长,漫长得犹如一个人的半生——   
      她走了一半,正要从主编室门口走过,这时,副主编——没有主编,主编虚设,只有副主编——副主编从房里走出,站在她身边不远的那两级台阶上,说道:   
      “庐山笔会,你去一下吧!”   
      副主编站在幽暗的过道口上,从他身后,半掩着的门里,射过几线阳光,映着他的背影,他便这么逆光地站着,向她交代了几句,比如集合的时间、地点,主办笔会的出版社的接洽人,等等。然后,副主编下了台阶,匆匆走了,去宾馆看一个远路来的三流作者,他的手提包早已提在了手上,他是提着手提包与她说话的。然后,她接着完成下半段的横渡,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太阳移过去了,照亮了另一面窗户,然后又照亮了另一面,然后,下班铃响了。回家吃饭的回家吃饭,不回家吃饭的不回家吃饭。她不回家吃饭,拿了套了纱布袋的搪瓷碗,下楼买饭去了。食堂在楼下,与礼堂连在一起,升腾着饭的蒸汽与菜的油烟。   
      已经排了二十个人的队,二十个排队的人一起在说话,她是第二十一个人,第二十一个说话的声音。她说着话,脑子里却浮现出庐山。她从未去过庐山,从未去过任何山,庐山在脑海里,唯有一个乱云飞渡的仙人洞。她站在洞口,穿了那一件她做了许久却许久没有机会穿的衣裙,那种上下两截的套裙,那对于确是夏天无疑然而凉快异常的庐山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不过,她看不清自己的模样,这衣裙很陌生,好像人家的衣服,她也是一样的陌生。她却有些激动,更大声地说话,几乎压过了所有说话的人。人们都看她,她却害羞了。这时候,轮到她买饭了。   
      此后的半天里,她有了出神的内容,反倒不再宁静,常找些话与人闲聊。间或,她看稿,也颇有效率,但脑海里却隐隐地有着庐山。她须一面看稿一面想念庐山。有一时她感到累,感到一心很难二用,就抬起头对着窗外专一地想念,却不再知道该想什么,该如何去想,她又很难一心一用。只得低头看稿,云雾飘绕的峰峦,移到了格式不一的稿子上形状各异的字迹后面。   
      她不再去关心那头的狭弄,狭弄里却有了人。首先是一个放学回家的男孩,大擂着后门,直喊到声嘶力竭。接着走进一个要用搪瓷烧锅换取票证的浙江人,唱戏似的叫着进去,又叫着出来。也有了阳光,是西移的落日,将狭弄映得黄黄的,更令人想起了夜晚。   
      天才渐渐地暗了。   
      一个白昼即将过完,她有些倦,显出了憔悴,又蒙了一层看不见的灰尘,衣裙也揉搓得熟透了似的有点儿皱,整个人都黯淡了。这时候,她很想回家。她极想走了。她似乎有点自卑了似的,沮丧地想回家。   
      她想回家,想了大约有一个小时的时候,下班铃响了。   
      黄昏时分的林荫道,温和地安宁着,而她脚步却十分匆忙,如同这时分的每一个行人。谁也没有兴致注意谁或者被谁注意,匆匆地走着自己的路,这是归途了。幸好,风是柔和而沁凉地吹拂,安慰着疲乏而沮丧的身体。太阳早已落到身背后的街的尽头,好像那里有一个太阳的城池,供它栖身。她背着太阳,匆匆地越走越远,待她感到筋疲力尽的时候,便到了家。她先摸出钥匙去开信箱,除了一份晚报,什么也没有,细想一回,确也不会再有什么。她却更觉着了疲乏。疲乏,像一个庞大而又无形的活物,越来越快地向她倾下,压迫了她,要她以全身负着,抵着。她慢慢地攀上楼梯。扶手生满了铁锈,一点儿倚扶不得,另一边墙上画了肮脏的图画,靠墙堆了垃圾般的杂物,连走近去都不成,她只得自己慢慢地向上攀登。有的窗户,已亮起了灯光,有的,则昏暗着。她家的,面朝走廊的窗户,漆黑漆黑的。明知道他要比自己晚到一刻钟,却也压制不住一股无名的气恼与焦躁。她开了门,一团闷热扑面而来,裹住了她,一时上,汗如雨注。干爽了这一日的身体,这会儿汗水淋淋。她心里充满了怨艾,走进房间开了窗,又开阳台的门。阳台上布满了邋遢的落叶,她方才隐隐约约地记起,昨夜里那一场秋风和秋雨。   
   
一个白昼即将过完她心里怨怨的,身上汗淋淋的      她心里怨怨的,身上汗淋淋的,开始淘米,心里开始激烈地诉说起来,呼吸都有些急促。她急不可待地等待着他,而他不回来。她明明知道他尚有十分钟才能到家,却要焦急地等他,心里升起许许多多不无恶意的猜想,想象激动了自己,不觉红了眼圈。还有五分钟,他便回来了。可是这时候,她忽然有些希望他迟到,迟到十分钟,二十分钟,甚至更多的分钟。如是这般,她的怨气与怒气便都有了理由,都可尽情地放纵了。可他偏偏到得准时,刚刚六点整,门上响起钥匙摸索锁孔的声音。她几乎感到了失望,心中怒火却越烧越烈,她极力地,可说是痛苦地耐着。门推开了,为了不叫门边的煤气灶火熄灭,他将门开得极小,先探进头来,脸上挂着和善却木讷的笑容,然后慢慢地挤进身体,而她已怒不可遏地叫了起来:“快啊!火要灭了!”他赶紧抢身而入,迅速关上门。不料门关得过速,反掀起风浪,火苗挣扎了一会儿,依次灭了一周。她忽感到一阵亢奋,于是一连串的指责与怨言便如涨满后又决堤的河水,一泻千里。   
      他赶快避进里屋,她则更来了气,锅铲在铁锅内发出不必要的巨响。她喋喋不休地诉说,与其说是向他发泄,不如说是向自己解释,她必得有充分的发难的理由,否则,便是她输了,她自己先就公正地判了她输。好耐心的他终也止不住开口了,他说道:“好了,好了。”以一种息事宁人的口气,却流露出一股厌烦与冷漠,她更加地激怒,且委屈。她心下常想,倘若他能大张旗鼓,摩拳擦掌与她大干一场,她兴许反会平和下来,而他却只一味地忍让。和平的时候,她也向他表达过这种愿望,可他从来没有足够的勇敢这样尝试,因而也无法证实她的假说,于是,她对他便一味地失望下去了。无人帮助她约束自己,控制自己,她的易怒与紧张的情绪,便不可收拾地生长起来,令人生厌,也令她自己生厌,她是又厌恶又疲倦,可她无法收拾了,她无法解决了。为了证明自己的令人生厌并不是无端的,责任并不在自己,她又是加倍加倍地絮烦地辩解。房间里充满了夹了油爆声的聒噪,幸而他有着极其坚韧,坚韧得近于麻木的神经。他默默地忍着,她看出了他的默默的忍耐与小心翼翼,她为他难过,更为自己难过,为自己竟成了这副模样又自卑又沮丧,甚至有一种改变自己形象的渴望。可是他对她是熟到底了,她还有什么瞒得过他的!她已经是这样了,她已经是这样了啊!就这样了,就这样!她泪汪汪、气汹汹地在心里嚷。谁也听不见这声音,只听见她的聒噪,她的聒噪破坏了他的晚上,也破坏了她的晚上。她渐渐地疲倦了,渐渐地生出另一个指望,指望他来抚慰她,她需要温和的抚慰,然后她便可以休息并恢复了。可是没有。他已是身经百战、百折不挠了,他早已被她聒噪得麻木了,他不得不麻木,他必得封起自己的眼、耳,一切器官,将自己好好地保护起来,以迎接下一场突如其来的发难,坚忍不拔地慢慢地度着这平凡得伟大的岁月。于是,他们俩孤独地挣扎在一方屋顶之下,摩擦着,却又遥遥相隔着,互相不能给予一点儿援助。   
      然后,他们吃饭。经历了这一幕之后,他们居然都还有好胃口,尔后,还有看电视的兴致。她终于静了下来,一旦静下便是彻底的寂寥的静,只有电视播音员清脆悦耳的声音在回荡。他们虽都觉着厌烦,却又不走出这狭小的蜗居,各自去寻一份快活。他们好像早已被挂在了一起,只能够在一起了,是好是坏就是在一起了。于是,他们就这样,在小小的又暗暗的只开了一盏台灯的屋里活动,一个靠在床上,一个坐在椅上,他看书,她看晚报;然后,再他看晚报,她看书。电视总是开着,上演着拙劣的悲欢离合,并不认真地瞧上一眼,只为取它一些热闹。否则,屋里是太冷寂了。   
         
      她已彻底地平静下来,开始想到了庐山,这时候,甚至有些愉快起来。暴怒激荡过后的心境,是格外的明澈而又温和,有些可怜巴巴的。她这才告诉他她要出差的消息,他便问她几时走,她回答还有五天,他们就这样开始交谈,谈得很安宁也和平。他也靠到了床上,她这才得以向他偎依过去,吸取她久已渴望的温暖。这时分,她是无限无限的温暖与安慰。他将她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猫似的抚慰着,她也以温柔的小小的动作回报他。他们觉得非常的幸福与值得,一日的疲劳与方才的激动全得到了安抚。他们将前前后后的不快全放在了一边,他们只顾眼前的快乐,他们只有从眼前的短暂的快乐里吸取精力,以对付其余的冗长而乏味的时光。她有些困倦,他也有些困倦,沉沉地入了睡,睡梦中,两人不知不觉地分了手,各自躺在一边,直到天明。天光从竹帘的细缝里一丝一丝渗进,终于织成一张光明的网络,笼罩了房间。然后,太阳也来了。她起床,先在床沿上坐着,风吹动了竹帘,晃动了阳光,他身上忽明忽暗,然后,陡地一动,四肢一划,盘腿坐起了。他们木木地相望着,昨夜的激怒与缱绻消散得无影无踪,恍若梦里。   
      过了五天,她终于到了出发的时间。车是晚上八点的快车,票买的是硬卧。这一日,她没有去上班,早上便起得很晚。等他起床以后,她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长梦,醒来时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睁开眼睛,太阳穿透竹帘,已上了床边。她远远看见床头柜上有他的一张便条,却懒得伸手。她很舒坦,动也不愿动。睡觉,多么好啊,她想。她慢慢地移动胳膊和腿,胳膊和腿感觉到蔑席的清凉和光滑,便来回地动着。她很想再睡,无奈已经睡足,再也睡不着,连眼睛都合不严密了。透过半合的眼睑,她看见了自己睫毛的倒影,穿过睫毛的倒影,她慢慢地不知觉地移动眸子:书橱顶上堆满了报纸,报纸上落了灰尘;灰尘在阳光里飞扬,阳光将灰尘照得发亮。阳台门上挂了一盆了不起的吊兰,全部死去,尚留有几条葱似的叶子,影子正巧投在梳妆台上;梳妆台上有一把电动剃须刀,接了电源,也没拔下。她恍恍惚惚想起方才是有过一阵突起的噪音,自己似乎还嚷了声什么。门前东一只西一只地丢了他的拖鞋,煤气灶上坐了锅子……她的目光周游了一遭,回到床头柜上,那里有一张字条,压在她的手表下面。她鼓起劲,伸出手去抓到了字条,字条上写道,他买来了包子,就在煤气灶上的锅子里,还说他下午请假回家陪她。她微笑了一下,懒洋洋地伸了伸胳膊,翻个身,趴成一个极舒服却极难看的姿势。她忽然有些不想去了,为什么要去呢?在家里不挺好的,为什么要去受那个累呢!挤一夜的火车,下了车要去找出版社,找到出版社要交涉,还有,要找旅馆。她忽然忧虑起来,她今晚将住在哪里呢?她一无所知。她将一个人在那陌生的地方奔走,得不到一点儿援助。她有些懊悔了,可是时间在逼近,她还有很多事没做呢,要收拾行李,等等,哦,她多么厌烦啊!这时候,她想到了丈夫的种种好处,想到要将他撇在家里十天了,可她也不痛快呀,她更累呀!她感到极累,并感到时间极紧,赶紧起床,忙完了一切,却连中午还没到,于是,她便又有些着急,心里急急地等着天黑,等着出发的时刻,等得有些焦灼。到了傍晚,那焦灼使她疲倦了,莫名地升起一股厌倦,于是,她又变得易怒了。心里涌起无名之火,为了极小的事情,数落了半天。即便是久经锻炼的他,也不由得有些气馁,低了头默默地喝酒。她如同下饭似的絮叨,戴了满头的卷发筒。卷发筒又不是一色,姹紫嫣红,显得十分的热闹和缭乱。   
      直到最后,他忍无可忍,才抬起头,欲语还休了几番,然后说道:   
      “算了,你要走了,我不和你吵。”   
      说完又低下头去,接着喝酒。这句话一出口,不知怎么,她竟住了声,其实,她原本是可以回说:“如若我不走,你就要与我吵吗?你有什么道理可与我吵,我倒愿意听听!”由此下去,另一个新的题目便又开始,她尽可以无休无止了。可是她却住了口,竟没有说出一句有力的回答。她的静止于他也觉着有些异样,不觉又抬起了头,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复又低头吃各自的饭,她的絮叨就此打住了。   
   
她感到非常地幸福她只得依从了,却有些害羞      很久以后,她时常,时常地想起这个傍晚,她临行前最后一餐晚饭上,他无意中,完全是为了退守而说出的这句话:   
      算了。   
      你要走了。   
      我不和你吵了。   
      以后的日子里,这每一个短句,都成了一个征兆。而这时候,他们谁也不明白,只是隐隐,隐隐地,觉着有点儿不安,不安什么呢!待要细想,那不安却没了,捉也捉不住了。随后她平静下来,一直到上车之前,两人相安无事。临开车了,铃声已经响起,她忽然想起有句话要告诉他,就赶紧推上窗户,伸出头去对他说道:冰箱里的排骨和肉,要提前两三个小时拿出来化冻,这样他中午必须回来一次,把肉从冰柜里取出来化冻,记住,要放在盘子里,否则,化了冻的水会淌得到处都是……铃声在响,他听不清,她不得不将每句话都重复两三遍。话没说完,铃声止了,车动了,他便跟着车走,走着走着跑了起来。她扒着窗框,努力探出身子,极力要把话说完,可是火车越开越快,与他的距离越拉越远,风在耳边呼啸,连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他却还在拼命地跑着,她叫道:“不要跑了!”他看见她嘴动,更以为她有什么话要说,愈加拼力地跑。无奈火车越来越加速,早已将他抛在了后面,成了一个越来越小的活动的黑点。她忽然有点儿心酸,眼泪涌上眼眶。火车离开了灯光通明的车站,开进了黑暗的夜色笼罩的田野。她依然探着身子,朝后看着。看见了列车的车尾,沿着铁轨在黑色的田野上飞快地爬行。水田闪着幽暗的光亮,极远极远的地平线上,有着忽隐忽现的灯光。月亮升起了,照亮了苍穹,她看见了月光下火车淡淡的影子,在辽阔的天地间爬行。   
      他跑什么呀!她想,忍着眼里的热泪,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到了那边也可以写信说的。她何苦非要这会儿说呢!可是,她恍恍惚惚地觉得,她想说的并不仅仅是这句话,也不是另一句,说哪一句都是次要的。当铃声响起的时候,她忽然莫名其妙地觉着一种紧迫感,她必须要和他说一句话,现在要不说,就晚了。怎么会晚呢?她又不明白。因为铃响了呀,铃声一停,车就要开了,车一开,她就要走了,而他则留下了,于是她就急切地要与他说些什么,她还费心想来着。是的,她想着,说什么呢?似乎心急慌忙得想不起来什么,猛地就想起了冰箱冻肉的化冻的事情,她就讲了起来,与铃声争着高低。唉,那催人的铃声,这就像是一次真正的别离了。她心头萦绕着一种很古怪的疑惑。   
         
      这疑惑很缠了她一会儿,她甚至有些苦恼了,便从包里拿出一本小说看着。看了一会儿,就觉着了困,起身理了理床铺,睡了。她半醒地睡着了,做了一些梦,梦境随着车身晃荡着,布满了轰隆轰隆的鸣响。她睡得很乏。风夹着夜晚的雾气刮在身上,又凉又潮,身上黏黏的,沾了许多煤烟里的黑色微粒。她在梦里洗了澡,还洗头,洗得很痛快,却总有一股遗憾的心情,大约是因为很明白这只不过是梦吧。当她终于到了宾馆,在浴室里大洗特洗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这个梦。她总是记不住梦的。   
      笔会先在省城集合,第二日就上庐山。作家们几乎都到齐了,还有两位乘坐晚上的航班到达。至于各路编辑记者,已陆续不断地赶来,笔会一律不负责安排他们的住宿,她很幸运。因为女同志的房间正多了一张铺位,给她挤进了。而别的编辑记者,都住在并不那么近的邻近的招待所,还有的,直接到庐山上等着了。再没比她更方便的了,可与作家们朝夕相处,虽不好光天化日地约稿,而使主办出版社不快,可是却有效地联络了感情,为日后的稿源奠下了基础。何况,她是那么仪态大方,谈吐极聪明,进退也有分寸,很博得好感。正是忙的时候,要接人,接来了要安排休息,还要闲话几句。虽只在此待一个晚上,可也不能让作家感到无聊,便去买了歌舞的票子,作家却想看有地方特色的赣剧,打听了半日,只有一个小县城的剧团在演,再去弄票,这里却又有作家因旅途疲劳而有些发热,其余的便也没了兴致。忙极了,乱极了,只好来抓她的差了,让她跟了出版社的领导去机场接人,她欣然答应。   
      由于一切都出乎意料的顺利,又尽情地大洗了一番,她的心境十分明朗,人也活泼了,有了好耐心,她心里直想:可真是来对了。如果没来的话,将是什么情景,她简直是想也不愿想了。她没有将洗过的头发卷上卷发筒,那样子是可笑而丑陋的,她只将头发用干毛巾擦干,梳平,用牛皮筋在脑后束起来,反倒显得清秀了。然后她换了条无袖的横条的连衣裙,穿一双绳编的凉鞋,年轻极了,新鲜极了。吃过晚饭不久,便有人叫她上机场。   
      她和出版社文艺室副主任老姚,坐一辆小车,往机场去,路上便与老姚闲话,谈到出版界的窘况,小说可喜的发展与变化,以及将乘坐1157航班到达的这两位作家的一些传闻中的人品与轶事,穿插了老姚对车所经过的地方与名胜的介绍,不知不觉,机场到了,离飞机到达还有近一个小时,便坐着等。等了一会儿,又觉得不放心,她便去问讯处询问,确信了这次航班没有误点,才放心地坐回沙发椅上,继续等待与闲话。司机是个路路通,找到个七兜八绕的熟人,将他们一直带到停机坪上去接客人了。   
      机场非常辽阔,辽阔得无边无际,与天空反倒接近了。是个多云的天,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远处影影绰绰停了几架大鸟似的飞机,几辆甲壳虫般的汽车无声地移动。没有人,风贴着地吹过来,裹着他们的脚。他们有些茫然,站在那里,不知该向哪里迈腿。机场是那么空旷,天就在头顶,人站在辽阔的天与辽阔的地中间,宿命般地渺茫着。他们似乎都被这渺茫的感觉攫住了,都不说话。他们不说话地站着,似乎已经站了很久。天在很近又很远的地方笼罩住他们。这时,有人对他们说,前边那飞机就是他们要接的1157航班,他们便向它走去。   
      那是一架小小的飞机,几乎被夜色完全藏匿了,他们走通夜的隔膜,看清了那飞机,有人正从仅只五六步高的踏脚上的门里走出,走下矮矮的阶梯,到了地面,慢慢地走着,手里提了或大或小的提包。有一架行李车停在了旁边,静静地等待卸下行李。她向前慢慢地走去,忽然,老姚在身边站住了,随后便响起了热烈的寒暄,三两个声音在空旷的机场迅速地飘散了。她赶紧收住脚步,回过头去,面前站了两个几乎同样高大的中年男子,一个戴眼镜,另一个则不戴。老姚为她作了介绍,他们朝她微笑,笑得和蔼可亲。戴眼镜的伸出了手,一只很大很温暖的手握住了她略有些冰凉的手。然后,那一个不戴眼镜的也伸出了手。可是,她与他的手却没有顺利地握住,手指尖碰了一下,各自便都有些慌,慌忙地闪开,再去寻对方的手,又都落了空,然后才握到了一起,两人都有些窘了。她微微地有些不快,很顺利的一天在此时打了个小小的结,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这个结是可纪念的。而此时,她只觉着是露了丑似的,有点儿懊丧。她转回身去与他们一起朝候机室走。当她转过身的时候,天上忽然有了星星,星星从云层里露了出来,俯视着大地。星星是那么贴近,可是一旦昂起头去迎接,却又远了。星光照耀,机场显得更旷远了,竟有了一股说不出的荒凉。他们一起朝着前边灯亮的地方走去,走进了候机室,又等行李,只是一只小小的黑色的人造革箱子,是那戴眼镜的。于是她问那不戴眼镜的:“你的呢?”他拍了拍肩上背着的橘红色的旅行袋,底下有四个轮子的那种,便不再说什么。只是戴眼镜的说话,谈笑风生,还在老姚肩上拍着。瘦小的老姚在他身边,越发显得瘦小而平凡。他却只是一边听着,很宽容地笑着,肩上还背着那包。她便抓住他身后的那一根背带,让他放下地来等着,因为行李还需一会儿才到。他抓住胸前那一根背带,两人合力将包卸下来,放在了地上,就在直起身来的时候,他们两人相对着微笑了一下,很开心似的。她略有些害羞,转过脸去,专心地听那作家妙语连篇的说话,说他们登机前的一桩啼笑皆非的遭遇,听到好笑处,便尽情地大笑。她觉得他也在专心地听着,心里非常愉快,她甚至想不起来这世界上还有什么需要苦恼的事情了。多么好呀!她微微扭过脸去,对了候机室敞开的窗户,有风从那里吹来,还看见了星星,满天满天的星星。   
      行李来了,司机带那戴眼镜的去辨认行李,老姚和她,还有他留着,留在高大的、对着停机坪的窗户前边,风从身后缓缓地吹拂,老姚大约是应酬得疲劳了,一时找不出话来说。她却也不想说话,便沉默着,他原本就不多话,就冷了场。她感觉到老姚向她投来求援的目光,而她依然不想开口,因为她觉得这沉默十分自然,并不难堪,还有些会意似的。相反,老姚勉力说出的闲话倒显得多余而别扭了,惶惶地住了口。于是他们三人互相很友好地看着,心情愉快地微笑,仅此而已。她看见在他身后,有一面巨大的很高的钟,指针正指到九点一刻。她朝它看了很久,将这个九点一刻看了很久,直到长针几乎察觉不到地一动的时候,她才落下了目光。这时,他们取来了行李,互相招呼着:“走吧!”她也招呼着:“走吧。”说罢就弯腰去拉他放在地上的、橘红色的旅行包,他不让,也抓住了带子,她也不让,两人相持着。最后,他用另一只手抓住她拉着带子的手,将它从包上拿开了。他的手极大,完全地包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在他的手里陡地小了,很天真似的。她只得依从了,却有些害羞。就这样,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穿过了一整个空旷的候机室,从那面大钟底下走过。   
      他们上车,戴眼镜的作家坐在了司机座的旁边,他,她,和老姚坐在后边,她坐在他们中间。他问她能不能吸烟,她并不回答,只是伸过手将边上的烟灰缸揭了开来,他便吸烟了。烟从她腮边掠过,微风似的,撩动了她的头发。她忽然有些感动,眼眶湿漉漉的。她忽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感到非常地幸福,仅仅是一夜之间,可是一切都突然地变了样,不仅是生活,还有她自己。往日里那股焦灼、紧张、烦躁,都到哪里去了呢?烟消云散,从不曾有过似的。她心里明净得犹如一池清潭。她突如其来地吐了一口气,老姚有些诧异地回过头看她,她忽有些惭愧,责备自己得意得竟失态了。而他并没有回头,一无诧异,似乎他是很明了的。她不由微微转过脸去看了看他,他正将烟蒂掐熄在小烟灰壳子里,她看见了他连接着腮骨的脖子。她想着她曾读过的他的小说,那小说陡地亲近起来,并且有些神秘似的。   
      汽车在幽暗的道路上疾驶,两边的树影迅速地掠过。她向后倚在椅背上,看着窗外幽暗的景物,隔了他的肩头,心里充满了梦幻的感觉。灯光渐渐稠密,车子驶进了市区,驶过宽阔如长安街的井冈山大道。八一起义纪念碑高高地默默地矗立,最高的顶上,停了一颗极亮的星星,并不照耀,只是亮着自己,通体透明似的。车子减速了,汇入河流一般的车队。   
      明天就要上庐山了,她告诉他。他很愉快地听着。庐山上很凉快,她又说,如主人一般;还说,虽已立过秋很久可仍然很热,他便说,火炉嘛!庐山上就好了,她说,早晚还要穿毛衣呢,要小心,她看了他一眼。他穿着短袖的运动衫和短裤,短短的裤腿里伸出的腿面上,有着蜷曲的黑色的汗毛,她有些嫌恶似的移开了眼睛。他说他带有一件风衣,并用手朝后指了指,指的是装在车后边的旅行包。这时候,老姚似乎恢复过来了,开始讲起庐山的传说,一口气讲了好几则,直到汽车在宾馆门前停下,依次跨出车门,他才说了一句,说他特地借了这本《庐山的传说》。老姚已经跑到车后面殷勤地为他们取行李了,没有听见,只有她听见了,便朝他笑笑,他也笑笑,都十分地会意了。   
   
她感到非常地幸福伸直了的身体非常舒服,并且极美      回到房里,已是十一点了,同屋的那个年轻的小女孩似的女作家已经睡熟了,她怕惊扰了她,没有开灯,月亮照透了薄薄的窗帘,她趁着月光悄悄地上了床。她朝天躺在床上,伸直了两条腿,将胳膊也伸得笔直。伸直了的身体非常舒服,并且极美,月光沐浴着她颀长的身体,她半垂着眼睑细细打量着自己,被自己柔美的身体感动了,竟有些硬咽。她松了下来,将她心爱的身子蜷起,缩在干爽的被单里,开始回想这内容极其丰富的一天,同时就好像学生检查自己的操行似的开始检点这一日里自己的行为举止,结果还令她满意,只是在汽车上那一声莫名其妙的长吁有些失态了,心里暗暗懊丧,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一天很好,并且,还将很好地,也许比这更好地过好多天。这十天,她一定要好好、好好地度过,再不留下一点儿遗憾。她几乎以为这十天的笔会是开不完的,这十天的日子是过不完的了,这十天就如同永恒一般。她又激动又平静地睡着了。梦里又上了火车,哐啷哐啷,火车永远不停地开着,从一大片天和一大片地之间穿越过去,拖了很长的影子,有时还响起钟声。   
      第二天,下午五点钟的时分,他们到了庐山。住进一栋别墅式的疗养所,临着一潭碧清的湖水,背后则是苍茫的山峦。这时候,各路编辑记者蜂拥而至,到了这里,出版社再无法将作家封锁起来,只得随他们去了,心里不免恨恨的,时刻警惕,不得让稿子漏到别人手里,出钱却让别人坐席,那才真正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呢!唯独不防备的是她,她与他们在一起,就像自己人一样了。而她也十分知趣,再不向作家谈稿子的事情,何况,此时此刻,她也很难想起稿子的事情。组稿,看稿,发稿,一个一个校着错字,这就像极远极远的事,比上一辈子还远。甚至,连她也不再是原来的她了。她彻头彻尾地变了似的,她的心境全不一样了,她变得非常宁和,很自持,她无意中对自己有一种约束,这约束使她愉快,这约束在冥冥之中成了她每一日生活的目标。她极愿意做一个宁静的人,做一个宁静的人,于人于己都有无限的愉快。她觉出大家对她的好感,愿意和她在一起,干什么都不会忘了她,少了她便成了缺憾。她非常感激,觉着生活真是太美好了。   
         
      黄昏时分,雾气从山那边排山倒海般地漫了过来,仅仅几秒钟的时间,湖不见了,隐在了浩渺烟海之中,变成了一个谜,山峦被雾海淹没了,只留下尖尖的山顶,像一群海上的孤岛,日头像个魂似的,在雾气中朦朦地下沉。雾,还在咝咝地弥漫。大家都拥到了阳台上,倚着围栏,遥遥地看那白蒙蒙的雾,那白蒙蒙的雾,正咝咝地过来。雾像摆脱了地心吸力的水,向着四面八方流动,不时要露出一点儿山的真相,又及时地藏住了,那一点儿真相便成了幻觉。大家都披上了五颜六色的毛衣,或者风衣,只觉得潮潮的凉气,却不曾料到,雾已经漫了过来,在他们之间穿行、回流,隔离了他们,无论大家挤得多么近。如是手握着手,雾便从手指间的缝隙里穿行过去隔离了开来。渐渐地,说话的声音都朦胧了起来,明明就在身边,却像从远处传来。人的形状也各自模糊了。烟雾在你、我、他之间缭绕,好像海水在礁石之间穿行。有了雾的蒙蔽,人们便更加没有拘束,几乎同时在大声亢奋地说话,于是谁也听不见谁的,只听见自己的。雾将人们分别地,各自地封起了,人们大声地描述着各自看见的雾的形状,极力传递瞬间里山从雾中透露的消息,却怎么也传递不通了,各自陶醉在各自的风光之中。她没有说话,那无拘无束的感觉反倒抑制了她,使她格外地平静。其实,那雾中的山水,是须平静与沉默来领略的,那山水蒙了烟雾正合了无言的境界。她恬静地凭栏而立,周围的絮聒打扰不了她,她再没比这会儿更宽大更慷慨的了。而且,她以她平静的心境,感觉到,他也正沉默着,她甚至感觉到他沉默中的体察,对山的体察,同时,她的体察也正渐渐地,一点一滴地被他接受了。   
      她与他相隔了两个人站着,互相竟没有看上一眼,在兴奋的喧嚷中静默,以他们彼此共同的静默而注意到了对方,以及对方无言中的体察。这时候,他们觉得他们开始对话了,不,他们原来就一直在对话。他们在不企图传递的时候,反倒传递了消息,传递了雾障后面山的消息,湖的消息,和同在雾障之后的他们自己的消息。在这一堆争相对话的人群中,恰恰只有这两个无语的人对上了话。他们才是真正地互相帮助着,互相补充着,了解了山和水,他们无为而治的体验与获得要超过任何一个激动不安的人。   
      她为自己的沉静深为骄傲,为她看懂了山色深为骄傲,也为恰恰是她和他都沉静着因而也都看懂了山而更深更深地骄傲,却又微微战栗着有些不安与困惑。连她都隐隐地觉着,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她隐隐地惧怕,隐隐地激动,又隐隐地觉着,这一切都是几十年前就预定好了似的,是与生俱来的,是与这情这景同在的,是宿命,是自然,她反正是逃脱不了的,她便也不打算逃脱了。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天,渐渐暗了,他们慢慢地,兴奋地步下楼去吃晚饭,晚饭有庐山三宝:类似田鸡比田鸡更肥更嫩的石鸡,类似木耳比木耳更富营养的石耳,类似银鱼比银鱼更为名贵的石鱼。她与他坐在了两张桌上,她坐在东边的桌上面西而坐,他坐在西边的桌上面东而坐,隔了整整两个桌面的空地,远远地迎面而坐。她转过脸去看着窗外,窗外正对着一条上山的野径,没有石阶,是冒险的人们从杂树乱石中自己踩出的。暮色茫茫,有两个人踉跄着从上面下来,脖子上挂着水壶,手里拄着拐棍,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有划破了的血痕。他们滚似的下了小径,走到院子前边去了,前边是公路,铺了柏油的,围绕着山谷,蜿蜒地盘旋。她听见从远远的地方,传来钟声,当当地打着,不知打了几下。她没戴表,刚才洗脸时脱在洗脸池上忘戴了。忘就忘了吧,她并不感到不便。在这里,似乎不需要时间,时间失了意义,这里有白昼与黑夜,有日出和日落,有这些,就尽够了。   
      天渐渐地黑,然后,亮起了几星灯光,在雾里飘摇,捉摸不定。她久久地凝视那最亮的一盏,随着它飘摇而飘摇,用目光追逐它,于是,它渐渐地就到了她眼里,从她的眼里到了她的心里,然而,心却从她的躯体里跳了出去,到了远远的雾里,朦胧地照亮着。它照见了他的遥远的凝神的目光。她从她与灯交换了位置的心,照见了他走了神的目光。于是,她的心又与他的心交换了位置,她的心进了他的躯体,在他心的位置上勃勃地跳动,他的心则到了灯的位置上,照耀着,与她躯体里的灯对照着。她陡地明亮起来,胸中有一团光明在冲出躯壳。   
      忽然,她陡地一惊,转回了头,桌上又上了新菜,升腾着冉冉的热气。钟声在悠悠地响。她知道了,这一趟漫长的神游其实只发生在一瞬间,便有些神秘的感动。穿过两个桌面的空地,越过两排肩膀的障碍,他在吸烟,烟气袅袅的,穿过油腻的热气到了她面前,竟没有被污染,依旧是苦苦的清新。她用她的心感觉到另一颗心的没有言语也没有视线的照射,她在这照射里活动。因为有了这照射,她的每一个行为都有了意义,都须愉快地努力。在这一刹那,她的人生有了新的理想。   
      晚饭以后,是舞会,舞会是在晚饭结束一个小时以后,在饭厅里举行。退出餐桌,她回到房间,将自己在盥洗室里关了很长时间。她对着镜子站了良久,久久地察看自己在镜子里的模样,镜子里的自己,像是另一个自己,凝望着她,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终于没说出口,而全盘地心领神会了。她微微地转动着脸盘,不知不觉地细察着自己的各种角度,她忽又与那镜里的自己隔膜起来,她像不认识自己似的,而要重新地好好地认识一番,考究一番,与那自己接近。她依然是认不清。她变得很陌生,很遥远,可又是那么很奇怪地熟谙着。在镜子前作了长久的观照后,她才推门出来。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待了多长时间,房里没有人,和她进去的时候一样,同屋的年轻女作家没有回来,或许是来过又走了。她躺下,闭起眼睛养神,这一日其实是很疲劳的,可是她竟毫不觉得疲劳。她闭着眼睛,感觉到瞳仁在眼皮下活泼地跳动,屋里静得有些不安,一点儿人声都没有,似乎一整座房子里的人都无影无踪了。她静静地躺着,耳畔留着神,窗外有哗哗的水声,会是下雨了?她欠起身子朝窗外张望,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水响,盖过了一切。她想了想,站起身,走到阳台。半轮月亮,照亮了雾气,朦朦胧胧地在湖一方,水声湍湍地响,是山上的泉水,在溪间流淌,丛林遮掩着它,任它在山谷里激起浩荡的回声。她倾听着泉声,总有些不安,她觉出自己在等待什么,是在等待舞会开始,她向自己解释。于是,她便一心一意地等待着舞会开始。她却有点儿等不下去似的焦灼起来,很不必要地焦灼起来。于是她便不许自己焦灼,再一次躺到了床上。眸子在眼皮下活跃地跳动,很不安宁,牵动了心也加速了。这时候,她隐隐约约地好像听见有圆舞曲在优美地荡漾,便再也躺不下去了。她抓了件夹克衫披在肩上,出了门。走廊里出奇地安静,所有的人似乎都约好了要躲避她似的,她有点儿委屈,有点儿生气,便更加地矜持了。她慢慢地从走廊的尽头走出,走到楼梯口,缓缓地下楼。餐厅的门关着,里面大亮了灯,玻璃门上有绰绰的人影晃动,还有音乐,不过并不是圆舞曲,而是一支快四步。那舞曲像在催促她似的,她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欢快了起来,她有些急不可耐了。她收不住脚步了,三步并两步到了门前,推开了门。门里是一片寥廓的空地,寥寥几个陌生人在翩翩起舞,大约是疗养所的服务员。她惶惑了,进退两难。这时候,身后的门开了,他们的人几乎是呼啸地拥了进来,聒噪声顿时充满了大厅,她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了,却微微地害羞,为自己方才的性急害羞。她看见了他,他落在最后,照例地吸着烟。   
      男多女少,她几乎没有歇脚。他却不来邀她。她跟前的男伴几乎要排队,每个女伴都有几乎排成队的男伴,可他俩始终没有结成一对舞伴。各自与各自的舞伴跳,有时在大厅的两头,谁也看不见谁,有时则擦肩接踵地走过。她旋转的时候差点儿与他的旋转相撞,然后他们抬起头抱歉地一笑,笑得真正是会意了,真正是有了默契,有了共守的秘密似的。她觉着自己的心平静了,觉着十分的愉快,她方才遗落了的什么这时又被她捕捉了,她这才恢复了自信。他的没有声音没有视线的照视从此时起又照耀着她了,她再也不转首回眸了,她安心了。她认真地跳着舞,微微仰起头,脚尖舞出许多微妙的花样。她看见大厅的朝北坐南的墙上,高高地悬了一面大钟,指针指着一个时辰,她竟念不出这个时辰,也不懂得这时辰的含义了,她只是望着大钟。她从大钟下旋过,余光里瞥见他从大钟下旋过,许多许多对舞伴都轮流从大钟下旋过。   
      到很晚很晚的时候,他们才结成了舞伴,这是一个快得叫人脚不沾地的快四步,他们来不及思索,只顾虑着脚步,飞快地紧张地和着节拍,他们甚至没有来得及想到,这也是可以放慢一倍跳的,犹如他们周围的许多对从容的舞伴。可是因为他们一上来就起步快了,便只能一直以这样的步伐跳下去了。而且这时候,他们似乎都有些害怕停下来,似乎一旦停了下来,就将要发生一些什么了。   
      舞曲飞快地结束了,他们立即松开了手,她的手心汗湿了,不知是她的汗,还是他的汗,或者是两个人汇合了的汗。他们匆匆忙忙地分了手,他本应该说声谢谢,可却什么也没说。她本应该微笑着,却一笑也没笑。这一切都不够自然,可是,一曲终了,这一日,无论它有多么热闹,多么激动不安,充满了多少神奇的暗示,也不得不拉上了帷幕。   
   
她忽然哆嗦了一下她陡地垂下了双手,火苗灭了      第二天,是去仙人洞的日子。   
      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雾气陡地散了,青山断崖,奇松怪柏,从一片混沌之中凸现出来,抖搂了一身烟幕,冉冉地现出了。醒了似的,活了似的,雾气如尘埃在降落,轻轻地,缓缓地,一层一层从上往下降落,最后落到了脚底,伏在了蜿蜒的山道上。地湿了,草尖上挂了晶莹碧透的水珠。阳光一无遮蔽地照在身上,又暖和又干爽。他们沿着锦绣谷,向仙人洞出发。山谷犹如一个人工的环形舞台,云雾在其中表演着幻术,永不停息地聚散浓淡,谷里的山、石、树、木,便显出珍奇古怪的千姿百态。太阳热辣辣地照射,将山谷照耀得绚丽夺目,白云像个活物似的飘游,又洁白又温柔。白云永远地遮掩着深深的山谷,叫人看不见真相。它将深不见底的山谷装饰得又美丽又纯洁,岂不知只要向里跨进半步便是毫无商榷的死地。偶然地,有意无意地,白云揭开一个角落,流露出一点深不可测的真情,然而却是一瞬,叫人不及瞩目,又掩上了,舒展着它白色的花瓣似的边缘,铺成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伪装,只留下几点疑惑。   
      她走在狭狭的山道上,沿着山谷一层一层盘旋而上,山谷越来越在她的脚底,她看见山谷的对岸,他们刚才走过的山道,狭窄而且倾斜,就像画在山崖上的一条白色的痕迹,绵延不断,行着长长的,没有头尾的蚂蚁般的队伍。虽是秋季了,已过了旅游盛季,可庐山上的游人依然很多。山谷是越来越深了,她一眼都不敢离开脚步,生怕自己会迷了心窍,一步踩上白云,白云是那么诱人,叫人想去摸一摸。她有点儿心颤,不由伸出手去扶身边的崖壁。崖壁很粗糙地擦破了她的手心,手心里的伤痕叫她感到安全和踏实,她微微地安定了。她站住脚,靠在崖下,让后来的性急的人们越过她先去,她摘下白色宽边的遮阳帽,将它挽成一个小小的圆盘,装进挎包。这时候,她又看见了山谷的彼岸,他们刚刚走过不久的那山道上,绵延不断地蠕动着蚂蚁般大小的队伍,傍着高高的山崖,临着深深的山谷,那队伍活像一队工蚁。她怔怔地站着,太阳照在她脸上,她流汗了。   
      忽然,一只手拉住了她肩上的挎包带子,她一惊,却见是他,心里微微地激动,却毫不奇怪,从这一早起,她好像就在等他。不,从昨天就开始了这等待,或者是更早,早在他那班1157次飞机降落之前。他确是在她的等待和预料中来的,所以她不意外。他将她的背包夺去了,背在他的肩头,他没有背包,口袋里装了烟,这就尽够了。挎包到了他肩上,她便不得不随着他一起走了,他们就不得不在一起活动了,因为包里总有着一些随时要用的东西,比如扇子、毛巾,还有钱包,等等。于是,他们便在一起走了。他很懂得她对山谷的心情,让她靠着崖壁走,自己则走在路边,将她与山谷隔离。就在他脚边,浮着一朵莲花般的白云,他的脚已经触到了它的花瓣,而他泰然自若地走了过去,她看见他鞋上的细小而晶莹的水珠。   
      太阳高高地照着山谷,白云透明了,好像是一个幻觉的世界,一个海市蜃楼,一层一层地显示出来。松柏伸展着手臂,岩石昂着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毫不受人干扰,它们是在自己的家里。她的目光,在他宽阔的肩膀的保护下,攀附着山谷边的奇石怪树,一点一点朝下去,去到很深的地方,有一丛血似的杜鹃花,不可思议的殷红殷红,盛开着,美得邪恶,她的目光被它灼了,可却离不开了,钻进了它的心里,被它攫住了,灼热灼热地攫住了,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再拉扯着崖边的枯藤,一点一点艰难地往上攀援,终于攀上了山谷。阳光稍一斜目,白云又遮蔽了。   
      他停住脚步,忽然要吸一枝烟。她便也站住了脚等他。他从短袖汗衫上的口袋里掏出烟。很普通的烟,又从短裤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却不那么平凡了,是一个狭狭、扁扁、黑色的金色镀边的打火机。他开始点烟,从山谷里吹来了风,竟把他的火熄灭了。他努力地扣着打火机,火苗摇曳,挣扎了片刻,依然灭了。他用手挡着东面,风从西面来,挡着西面,风从东面来,他弯下腰,风从下边来,他挺起身子,风从顶上来,风从四面八方来,包围他,围剿他,这是锦绣谷里的风。他注定是点不着这枝烟了,他注定是自己独个儿点不着这枝烟了。她终于看不下去了,便走上一步,走近了他,站在了他的面前,然后伸过两只手,围住他的颤抖的火苗,火苗在她手心连成的围墙下颤抖,终于不灭了,他急急地用力吸了几口,烟头急骤地明暗明暗着,终于点着了。就在点着了的那一刹那,他抬起了眼睛,看着了她的眼睛。他们是近在咫尺了,他与她,近在咫尺。他的凌乱的额发几乎与她的额发相连,他们的眼睛在咫尺之内对视,目光好比是两截飘零的断丝,在空中互相触到了,碰着了,接上了,连接了,然后,就将开始慢慢地织成一张网了。她陡地垂下了双手,火苗灭了。   
      不知什么时候,不知怎么开始的,他们又在走路了,绕着锦绣谷。他们是不知不觉地走动起来的。锦绣谷像一个圈套,怎么走也走不出去似的,这条路是多么多么的漫长啊!太阳已经将露水晒干,道路很干燥,且又柔软,山谷里的白云像流水似的回流。他们的脚步落在干燥了的青草里,地响。她微微侧过脸,望着峻峭的崖壁,他则望着身边的山谷,他们将眼睛挪远了,将那条连接起来的游丝延长了,但并未断。她知道了,那准备已久的事情,这会儿终于是发生了,多日来的不安的预感似乎都有了回答,都找到了出处与归宿。心里反倒平静了。她终于平静了下来,从山崖这边转回了头,正视着前方,前方突然地喧腾起来,山回路转,仙人洞到了。   
      他们登上了台阶,平台上拥满了人,人声鼎沸,他们竟都有些糊涂,记不起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了。他们挤到石栏前石桌边上,坐下了,这时方才看见他们的人几乎都围在了几张石桌边上,喝着那种由香精与糖精调制成的苦殷殷甜腻腻的汽水,见他们来到,纷纷热情地招呼,要他们依次站在石栏外的一棵松树下拍照。霎时间,他们有了一种回到人间的感觉,虽是嘈杂纷乱,应付不及,心里却踏实了许多,有了许多可攀附的东西。他们心甘情愿地由着人们摆布,然后与大家一起聊天,嗑着多味瓜子,他则吸烟。烟依然是难点,可她却不再帮他。方才那用手握住火苗的一瞬,是如此的宝贵而可珍惜,重复一遍都会将它亵读了似的。那是于他于她都有着特定意义的一个动作,决不可滥用的,任何滥用都将把它歪曲,使它平凡,丧失它的意义和价值。这是仅只有她与他了解,懂得,仅仅属于她与他所有的一个动作,这是一个秘密。坐在众人之中,而有着一些绝对私有的东西,会使人那么快乐,比任何人都富有似的。于是她便又比往日更加慷慨大度,越来越博得了大家的好感,再没有比她在这个集体里相处得更好的了,也再没有比她在这个集体里更得到快乐的了。他们各自与各自的同伴很有兴味地谈话,很注意地听着对方的发言,再不互相看上一眼,然而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又都是为着对方的。他们好像共同策划并保守着一个诡计,因为所有的人除了他俩,都无法参与,心里便得意万分。   
      太阳很晒人,她却不向他要回她的包,好从里面拿出遮阳帽戴上。她不愿与他多说话,多接触,似乎是担心不小心会碰碎了他们之间的一个还很不坚强,甚至相当脆弱的默契,她也是不敢滥用这默契的,她是极珍视它的。而他似乎也是这样,以后的一路,他再不与她同行,她的包却还挂在他的肩头,守着他似的,又被他守着。他们远远地分开,各自汇入了人群,那恍若隔世的锦绣谷,远成了一个梦,这梦存在他们心里,与他们时刻同在着,时时地温习着他们,又被他们所温习。远远地与一个人温习着同一个故事,这欢乐是莫大的。他们怀着莫大的欢乐,走着极狭的山路,与人群拥在一起,与人们七嘴八舌地说话。此时此刻,这人群,似乎全是为了陪衬他们的故事而存在的了。   
         
      下午的半天,就在疗养所的会议室里座谈,谈的总是文学,也就无所谓确定题目了。编辑与记者闻讯而来,早早地坐满了会议室的一周,三时左右,作家们才陆续来到,开始座谈。先是照例的静场,静了有不多不少半个小时,然后照例的彼此谦让,让了也有半个小时,便开始慢慢地发言了。起初都是矜持着,却越来越投入,激情洋溢起来,观点新颖,措辞激烈,话没落音,便有奋起的反驳者,加倍激昂地说了起来。然而,细听了几句,便可发现他并没针对前者的发言而发表自己的反对意见,只是从前者发言中劫取了一个契机,开始传播自己的宏论。十七八种并不相对也不相抵的论点在空中交错穿插,讨论没有中心,也无主题,你谈这,我谈那。编辑记者们则埋头疾书,生怕遗漏,每一个字都是那么落地有声,漏掉一点儿都会无限地遗憾。她也不例外,这些光彩四射的思想使她尤其地激动,因她是尤其的聪慧,极善领会又极富情感,不甘寂寞又不甘平凡。这一时刻,与她往日里平淡的生活与工作形成了极鲜明的对照。这里在座的有不少几位作家的稿子经过她的手,一行一行地纠正错字与别字,拼着版样,审着插图,然后送厂,再从厂里返送回来,已成了铅字,她再从铅字里捕捉着遗漏与错误……思想落成文章,文章拆成文句,文句再拆成一个一个的汉字,这是最后的解体和还原,每一个孤立的汉字都失了意义,她天长日久的工作是多么多么地乏味,她乏味地工作了偌多年,竟不知觉。她觉着自己身体里和头脑里,有着什么东西被唤醒了,如一股活水,源源流淌,她真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她真是来对了,如果她不来,那么,她将是多么地不幸啊!这时候,她看见了他,坐在铺了白桌布的长桌的尽头,他开始发言。他才说了一句,便低下头点烟,他用嘴唇衔着烟,微微皱着眉,眯缝起眼,似乎被烟熏着了似的,那一苗火焰跳跃了一会儿,熄了。她心里就像也有什么亮着的东西熄灭了,忽感到一阵黯然。那神奇的锦绣谷里神奇的景色泯灭了,在这烟气弥漫,人声鼎沸的屋里,无影无踪。在切实可见的他面前,锦绣谷里那一丝迷梦般的联络,忽然碎了,碎成粉末,细细的,透明的,四下里飘散,什么也没有了。她心里空落落的,竟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她的笔伫在本上,画着一个又一个的五角星,连成了串,一串又一串。她只知道他不像别人那么激昂,他总是异常含蓄,不露声色,言语不多而内涵丰富。她还知道大家都更静了,更集中注意地倾听他说话,说明他的观点更有价值。她知道他有不同于一般的价值,她深知他的价值。这时候她有点儿害怕,害怕早上锦绣谷的一幕仅仅是个幻觉,仅仅是个想象,她心里有些焦灼,她要抓住它,要用手触摸它,感觉它,无论它是多么飘忽不定,多么扑朔迷离,多么不可触觉。   
      这时她忽然哆嗦了一下,在她头顶正中,响起一个巨大的声音,当——一声,随即门外远处便有丁零零的回声,她正茫然,却见屋里的人们都活动了起来,他也正做了个结束了的手势。她这才想起来朝头顶上方看了一眼,在她背靠着的墙的上方,有一架大钟,而远处传来的则是开饭的铃声。她昂头看着大钟,有些惶惑,慢慢站起,随着人群走出了会议室。钟声还在响,当,当,当的。他在人群里浮动,像海洋上的一个孤岛,他似乎没有意志似的,随着人群的推动,越来越向前。   
      晚饭以后,依然是舞会,在这山野地方,晚上是寂寞的。山是早早地隐进雾障后面,好像雾障后面便是它们的家。虽说有个牯岭镇就在不远处,可是从大城市来到这里,却是为了山水。牯岭镇是引不起他们兴趣的,何况到处是无处可宿的旅游者来回游荡,不如在此地跳舞既清静又热闹。她不大想去,却又暗暗地不舍,犹豫了很长时间,依然去了。到得很是时候,舞会已开始了五六支曲子,人们刚注意到了她的缺席,可她却到了。舞场上的人们翩然着,她悄悄地走到墙边,在一张方桌边坐下。乐曲稍一间断,屋外潺潺的水声便涌了进来,传递着山的消息。这时候,他向她走来了,是的,绝无疑问的,他向她走来了。可是,在他之前,已有人在向她走来,他分明是迟了半步,他发现自己迟了半步,便犹豫起来,想要退却似的。没有办法,她只得站起来了,她只有迎上去了,如再犹豫半秒钟,他就要退却了。她向前走了半步,将他留住了。等他们步入舞场,走过了数十步之后,她才意识到,她与他在跳舞了,她与他相离得那么近,那么亲昵。舞伴之间原本没有意义的距离与形式,这会儿突然升起了许多含义,使她激动了。她微微红了脸,她再想不起她是如何与他走到了这一步。她的脚随着舞曲自然地移动,他们从一开始起就取得了一个合适的节奏。可是他们毕竟不是舞场老手,不至于熟练到可以边走步边说话。他们放松不得,他们无法交谈,心里却也暗自庆幸不必交谈。她的手在他的手里感觉到他的手,她的呼吸在他的呼吸里感觉到他的呼吸,有时,她的腿碰了他的腿,于是便在这碰撞中感觉到了他的腿。她的心复又宁静下来,傍着他真实可感的身躯。她的眼睛看着他肩膀的后边,他们的眼睛再不曾交流。锦绣谷的交流是他们最后一次交流,也是他们最神圣的交流,他们都不愿用平庸的对视来腐蚀那一次神圣的交流。他们在回避中相遇,他们在无视中对视了。她忽然感到了他心里的悸动,她的左手放在他的右肩上,她从她手心里感觉到了这悸动。她知道,他绝不会是无动于衷的,绝不是的。   
      舞曲马上要结束,乐句已有了终止的感觉,做梦似的。她听见他在说话,他在她的耳畔说,又像是在极远极远的地方,再清晰不过了,又再混沌不过了,再自然不过,又再别扭没有了。他说,屋里挺闷的,还不如出去走走再说呢。他说得很平常,又很不平常,他这么说道:   
      “屋里挺闷的,还不如出去走走再说呢!”   
      这句话,在相当一段日子以后,回想起来,便具有了一种强烈的象征的意义:   
      屋里挺闷的。   
      还不如出去走走。   
      再说呢。   
      似乎再不需要有什么犹豫,拒绝更是不近人情也不自然。她从椅背上拿了她的外衣,他则从桌上拿了他的香烟和打火机,走了出来。没有人注意他们,一直有人频繁地进出,进来出去从引不起人注意。他们走了出来,门在他们身后弹回了,关上了,陡地将音乐与人声隔远了。走廊上极静,他们的脚步在水磨石地上击出清脆的声音。他们互相都有些窘迫,互相不敢沉默了,连脚步也不敢滞怠。他们匆匆地走着,并且很快地说起话来,试图以平常的交谈来冲淡这一时窘迫的气氛。他们窘迫得都有些后悔了,并且是那么紧张,生怕弄坏了一些什么。可他们又不敢沉默。他们胆战心惊地,开始说些淡而无味的话,说屋里的空气是混浊的,而屋外则很清新;说夜里很凉,可也正好;说山泉很甜,喝多却怕伤身。他们免不了要重复,还会自相矛盾,可他们来不及想了,他们急急忙忙地说,生怕静默了下来。他们极怕静默。一整幢房子都寂静着,却又极其明亮,舞曲已被他们留在身后很远的远处,在这空寂而明亮得一无遮蔽的屋子里,他们必须制造点什么来遮蔽一下。他们的聒噪击破了屋里的空荡荡的寂静,这寂静似乎是一种奇怪的物质,他们感到了这物质的压力;这寂静又是一种低回的声波,就像透明的水上的水膜,他们的说话搅扰了平稳的水流,他们听见了水流被划动了的声音。他们聒噪着踏出了疗养所的台阶,他们突然看见了山,隐在雾障后面的山的影子。没有人的搅扰,山便活了,在说话似的。他们静了下来,再不叨叨了。这时候,他们竟不再觉得有什么不妥与难堪,黑暗包裹了他们,他们有了可以蔽体的,再不是裸着的了,再不必羞愧了。而且,山是那么解人心意地,而又洞察一切地俯视着他们,一切都不必伪装了。他们渐渐地卸去伪装,觉得轻松,自由,无拘无束,他们在台阶前站着,没有走出去,没有走进雾和黑暗里,他们还没到走进去的时候似的,自觉地,不约而同地停在了台阶下。雾里就像有另一个不为人知晓的世界,他们都不够勇敢,也不够冒昧,谁也没动这个念头。   
      星星照耀着最高最远的山峦,看不见的泉水湍湍地流,与风里的沙沙树叶作着对话。   
      今天的太阳和昨天的一样地升起。她和他却再不是昨天的她和他了。于是,太阳也变了,从一个不是东方也不是西方的地方升起了。从此,无论她与他离得多远,在漫漫的山路上相隔了多少级台阶的距离,她都安心了。他的目光与她同在,她时刻感觉到这目光的照耀,她便愉快地心甘情愿地努力着,努力使自己做得好一些。生命呈现出新的意义,她如再生了一般,感到世界很新鲜,充满了好奇和活力。她走着无尽的九百五十六级台阶,每一级台阶都是为他而走,为他这台阶才不使她疲劳与乏味,即使筋疲力尽她也是欢欣鼓舞。由于有一双目光的注视,她又是加倍的紧张,唯恐有一个闪失而露了丑,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地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那形象是很美好的,美好得竟使她自己都陌生了。她为自己也为他爱惜这新的自己,如若有了什么损害,便是伤她,也伤了他,伤了他的注视,也伤了他的感情。   
      呵,她竟想到了“感情”这两个字了。这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早已陌生了的面目,此时提起,她顿感到心潮激荡。九百五十六级台阶,级级朝下,已经听见三叠泉的瀑布声响,在陡峭的山壁碰出回应。她亦步亦趋地走下台阶,整齐的台阶由于长久的凝视,竟成了一条平铺的道路,枕木似的排了无尽的一条。她有些恍惚,住了脚,抬头望望蓝天,蓝天叫山像一口井似的圈起了。他们已经下了山谷,他们越来越走入山谷了。她望着蓝天下青苍的山峦,目光忽地回到了自己脚下,不由得一惊,险些儿跌下了她那一级台阶。那一条平铺的石枕,就在她走神的那一会儿,笔陡得垂直了,从她脚尖前边直垂下去,耳边充满了嗡嗡的水声,犹如山在轰鸣。石阶上,蜿蜒着人群,如蚁般地蠕动,她看见了他的背影,他用他的背影照耀着她。有了这背影的关注,她唯有镇静地稳当地一步一级地下去了。明明是九百五十六级台阶,却像是无限,明明是无限,却是可数的九百五十六级。她对三叠泉已不抱什么指望,她不以为三叠泉是可以到达的了,可她必得这么一步一级地下去,她不得不这么一步一级地下去,似乎是命运的驱使,几乎是一种宿命。她只看得见他的背影,在那一级级的台阶下面,什么都消失了,只有他的背影,飘飘忽忽地在前面指引。   
         
   
她忽然哆嗦了一下她能给他慰藉,给他影响      正在她走得绝望的时候,却听见了人们的欢呼,为三叠泉欢呼,为九百五十六级台阶欢呼。她这才知道,三叠泉不远了,九百五十六级台阶屈指可数了。她透过茂密的树丛,看见了攒动的人头,泉水流淌着,然后她看见了白茫茫的一大片,那是山谷,山谷里的山谷,山谷是没有底的深渊。她终于看见了笔陡的峭壁,瀑布在耸入云天的峭壁上静静地流泻。在这一片喧嚣的水声之中,那高悬的瀑布却格外地宁静。而这一谷的轰响全是它掀起的,它安详宁静地掀起了满满一谷的嚣声。水声几乎是震耳欲聋的,狂欢的人们在呼喊,却只看见他们无声的开闭的嘴,水声吞没了一切琐细的声音,一切声音在水声之中都成为琐细的了。瀑布从湛蓝的天上泻下,翻过三叠九重的崖壁,温柔得像个处女。一整个山谷在呜呜呜呜地鸣着,像在永不绝望又永无希望地呼喊着什么。   
      她下了最后一级台阶,第九百五十六级台阶,颤巍巍地踏下那一片倾斜的岩石,她以为自己会滑下去,一径滑到悬崖边缘,再滑下悬崖,穿过那一片白茫茫,无底地坠入下去。可是,脚底却稳稳地巴住了岩石,粗糙的岩石滞住了她的鞋底,托着她一步一步走去,离开了悬崖的边缘。她弯腰摸着了一块石头,坐下了,这样,她看不见深谷了,却还看见深谷上方的白云,白云停着,一动不动,它怎么能够什么也不傍着地停在空中,魔术似的,它必定是傍着了什么,而不被我们看见,正像一个魔术。她喘息着,一边奇怪地想道。这时,她看见他们的人都在山壁下的溪水边嬉戏着,捉着一条溜到水里去的毛巾,那毛巾一溜到水里,便活了,如同一条鱼似的,飞快地流去,流过几十个石坎,几十个湾,几十个要捉它的手。他们的惊叫与欢呼全被水声盖没了,只见他们在手舞足蹈。在山壁底下,他们显得多么多么小呀,孩子似的,她看着小小的他们,觉着他们是在很远的地方活动着。他没有参加这场追逐,只坐在溪水边的石头上吸烟,跳跃的溪水溅湿了他的鞋和衣服,他竟连头发都湿了,他背对着她,于是她也转过头去,背对着他的背。   
      他们以各自的背影相对,并且交谈。   
      “你很安宁。”他说。   
      “你也是。”她说。   
      “你与这山很合宜似的。”他说。   
      “这山与你很合宜似的。”她说。   
      “你就像是这山安排来的。”他说。   
      “这山就像是你安排在的。”她说。   
      “山却吵得很。”他说。   
      “我心里也吵闹的。”她说。   
      “我也是。”他说。   
      “吵闹过了,就清静了。”她说。   
      “谢谢。”他说。   
      溪水哗哗地流淌,碰在岩石上,迸出响亮的回声。在极高极高的峭壁上,一泓白色的水流悄无声息地流淌,蓝天罩住了山谷,她在那湛蓝的天空里,看出了一轮明月,皓皓地照耀着幽深的山谷。那是昨晚过去了的月亮,也是今晚没来到的月亮,它已走在途中,已经出发了。   
      他们在山的环抱下,竟都缩小了身躯,庞大的山挤压着身躯,身躯挤压着灵魂,灵魂陡地膨胀了,冲出了躯壳,无依无托地附在了粗糙的山壁上。她觉得心在体内悬起,悬起,她能感觉到心从头顶出去了,甚至能用手捉住似的,可她没动。她木木的,什么心情也没了,心,自由自在地去游逛了,撇下了她。   
      太阳和月亮在空谷上空交替地照耀,好像几万年的时间在这里过去了,她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一些什么,她只觉出自己在这太阳和月亮的交换中幻化了,有一个自己在退出,另有一个自己在靠近了,她换了一个人了。她是她自己,又不是她自己了,天哪,这真是奇了!她疑疑惑惑的,她无法评判新旧两个她,不知道哪一个才更真实,可她喜欢这一个新的,为他所看见的自己。旧的自己是太旧了,叫她腻味了,叫她不愿珍惜了。她以她崭新的陌生的自己,竟能体验到许多崭新的陌生的情感,或是说以她崭新的陌生的情感,而发现创造了崭新的陌生的自己。她从她新的自己里发现了无穷的想像力与创造力,她能洞察到他的心底深处了,她能给他慰藉,给他影响。她运用着新的自己,新的自己指导着她,她像是脱胎换骨了,她多么幸福啊!呵,她多幸运,幸而她来了,幸而他也来了,幸而他们都来了。哦,哦,她多么感激他,多么爱他。   
      她竟想到了“爱”字,她禁不住像一个中学生似的战栗了。她从他的背影了解到他的战栗,他们的战栗穿透了他与她之间的空地,在空地中的一块岩石上方相遇了。这时,她方才感到她的心已回到了她的躯体里,她的心载得满满地回来了,她的心满载而归了。她的心周游了一遭,采集了满满一心的快乐回来了。   
      她却又觉着了苦恼,苦恼从快乐里冉冉地升起。她隐隐地有着一种不悦的预感,预感到这爱将要落空。这将要落空的爱蓬蓬勃勃地,一往无前地生长,这爱无时无刻不在抽枝,发芽,长叶,昨日还是青苗,如今已成了参天的大树。她新的生命附着这树破土而出,平地而起。她的脱身全是因为着与他的爱,她相信,他也因着与她的爱而脱身了。她再不能退却了。那边在招呼她拍照留影,别人都依次轮流照过了,只剩下她。她极不情愿地慢慢走了过去,脚底的岩石倾斜着,偏偏向着悬崖边而倾斜,她一步一步朝上迈去,心里紧迫着,似乎悬崖下的谷底在逼着她,她走了过去,到了溪边,抓住一块突出的石头,靠在了上边,石头将悬崖与她隔离了,她这才稍觉着安心。安心之后她便感到了窘迫。摄影是出版社的美编,怀着要将每张照片变成封面或封底的决心与信心,且又对她抱着极大的希望,苛刻地要求她作出种种的明星姿态,她暗暗地得意却无比地窘迫,因为他在,他的眼睛看着溪水,依然背对着她,可他的背影是深谙一切的。可她没有办法了,她已经坐上了一块岩石,她是再下不来了。她只有耐心地听凭摄影的摆布。窘迫使她像个中学生那么害羞而天真,吸引了无关的游人的注意,她却已顾不得享用这些欣赏与喜爱的目光了,她如同受刑一般,心心念念盼着赶快结束,再没有比她这模样更可爱的了,可她自己竟不知道,反还无比地沮丧。终于,她得以从那石头上脱身了,她这才自如,活过来了一般。她活泼泼地跳下岩石,竟朝着他那里走过去了,她想也没想,就朝着他走过去了。她问他是否也照过相了,他说受过罪了,他是说受过罪了,她立即懂了,笑了起来。他并不笑,只用眼睛看她。她被他看得发窘,那是与刚才完全不一样的发窘,有些愉快,有些心悸的发窘,想问他为什么这样看她,又觉得这话太轻佻也太愚蠢,便不再做声,弯下腰拾了一把小石子,一颗一颗地朝溪水里掷去。小石子无声地落在汹涌的水上,无声地卷走了。她感受到他目光的抚摸,她浑身都暖透了又凉透了。石头掷完了,他却还看着她,她鼓起勇气向他的目光迎战上去,他启开嘴唇,问道:   
      “好吗?”她回答道:“好!”水声是那么宏大,震耳欲聋,却忽地静了一下,他俩的声音清亮清亮地凸起在灌满山谷的水声上面,他们彼此都听得再清楚、再响亮不过了。   
      这才是世界上最最不通又最最会意不过的交谈,最最简短又最最尽情的交谈。他们好像在这几个字眼的交换里将自己的一切都交托了。当他们离开三叠泉,开始了向上的九百五十六级的长征时,他们的心情是无比地纯净,晶莹剔透。他们并排走在窄窄的山道上,不时被前来或后来的人冲散,便只能一前一后靠在路边,等人过去,渐渐地就落后了。九百五十六级台阶是笔陡地朝上,不一会儿,她便气喘了,他向她伸出手,她把她的手交出去了。她把她的手交出了就再没收回来,从此,他们便用手作谈了。   
   
他们是不甘于平庸的人都说爱是不要理由的      三叠泉渐渐在后面了,他们一步一阶地在山谷的壁上攀援。石阶是再整齐也没有了,一级一级地向上,再没个歇脚的地方,几乎是不能松一口气的,必得一口气地登上九百五十六级台阶。他们渐渐调整了呼吸与脚步,有了节奏,便觉得轻松了,脚只需机械地抬步,手便可专心地对话了。轮到她发问了:“累吗?”他的手回答:“不累!”“谢谢!”她的手感激地说。他的手便说道:“不谢。”然后沉默了,再不作更进一步的探试与交流。他们毕竟人近中年,深知如何保存情感,使之细水长流,深知帷幕揭开之前的美妙境界理该尽情领略,而帷幕之后一目了然便不过如此了。他们都是有过一次以上情感经历的人了,情感已经塑造过了他们,他们便也能够塑造情感了。他们与情感之间早已有过交战,他们其实是知己知彼的了,尽管心里到死也不会承认。他们已经决心去爱了,真心真意地爱,全心全意地爱,专心专意地爱,爱得不顾一切。他们知道假如一个人丧失了爱心,便失了一半,于是他们宁可牺牲了这一半而去挽救那一半。他们是读过书的人,受过教育,见多识广,深知人应该是怎么样,并朝着这目标努力。他们喜欢悲剧,为许多悲剧激动得彻夜不眠,那中间悲壮的细节缠绕着并袭击着被失眠折磨得虚弱不堪的他们,他们极轻易地就被俘虏,做了囚徒,从此,他们便觉得心里梗阻了一点儿什么,使得平静的生活有了些麻烦,亦有了些色彩。他们渴望过着色彩斑斓的生活,他们是不甘于平庸的人。平常的生活使他们厌倦,他们愿意生活很不平常。而他们恰都有着非凡的想像力,因他们的想像力得了他们的教育和职业,这教育和职业又磨练了他们的想像力,使之非常发达,充满了动力,一旦发动,简直可以创造一个世界,更莫说是创造一个小小的情感的波折,那真才是游刃有余。他们极富牺牲精神,为他们所认为值得的,可以不计代价与后果,而他们又深知一切的底细,非常地聪明。他们决不会去糟蹋自己的希望,他们明白希望是比事实更美丽的,明白希望成了现实也会索然无味。于是,他们便将希望保存着,让它永远在实现之前保存着。久而久之,不知不觉,他们竟有了一种能力,便是将事实还原成希望,还原成理想,这样,他们便可以永远地惴惴不安着,永远地激动着,永远地像个孩子似的渴望着,不安着,胡思乱想着。因此,他们那份全心全意,真心真意,专心专意的爱,在冥冥中便有了安全与保护。   
         
      所以,他们的对话决不肯一往无前,必在每一个层面上享用尽了,才会慢慢地掘进,犹如发现了一个不甚丰富的矿藏,他们不能浪费一点儿,他们须用最细密的筛子筛淘尽了,再掘进一点儿,开拓一点儿。然而,这一切全在他们的下意识中,他们从不意识,更不会承认,如有一天,他们终于说明了这一切,那才是他们真正的末日。他们的末日不会来临,他们决不会让他们的末日来临,他们聪明得几乎有了一种天然的,先知先觉的能力,他们决不会让末日来临的。   
      现在,他们的手相握着,他们只需要一只手的相握,便可全身心地相依了。谁也不会懂得这时分,他们是在如何地温柔缱绻,相亲相爱。人们只看见一对从三叠泉归来的男女,勤勤恳恳地互助着登那九百五十六级台阶。时已经中午,太阳热辣辣地照在头顶,他们竟不觉得,他们所有的知觉全注到两只手上,他的右手与她的左手。   
      他们终于看到了九百五十六级台阶顶上的炊烟,那里有一户人家,开个茶棚,兼作饭铺,那灶间正对着最上的一级台阶,他们知道他们的人一定是在前面的茶棚里等着。走到第九百五十五级台阶上,他率先上了最后一级,然后将她拽了上去,拽得太过用力,她正正好好地被拽到了他的胸前,他便极尽温柔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这一个吻,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其实他们在心里,早已吻过成千上万回了,可这真实的一吻,却正式地拉开了帷幕,帷幕拉开了,他们再也逃避不了,再也改变不了,再也退却不了,只有上场了。他们松开了手,手是汗水淋淋的,他们再不碰手地绕过了炊烟滚滚的灶间,走到了前边的茶棚。果然,那里全坐的是他们的人,刚喝了半杯凉茶,他们的茶也买好放在了桌上,似乎没有人注意他们的迟到,事实上他们也仅迟到了五六步,可那五六步的距离却足足地隔阂了两个世界,隔阂了两个时期。   
      他们坐下来喝茶,茶是清甜清甜的,五分一杯。一个七岁孩子收钱并且倒茶。她与那孩子说了许多话,问他几岁了,一问倒吓了一跳,他竟是十岁,又问他读书没有,在哪里读书,有无兄弟姐妹,等等。她和蔼地问话,然后专心地听他回答。他则在另外一张茶桌上与人讨论三叠泉,是否真如人们常说的“不到三叠泉便是不到庐山”,有人说不见得,他却说得很肯定,并列出理由,理由是庐山早已被人踩平,唯有这一处尚是庐山真面目。他们各自与各自的对象说着各自的话题,其实他们依然是在对话,以他们各自的话题,进行着既远又近的对话。有时候,对话是不需要相对的内容和相对的形式的。从此以后,他们将无时无刻不在对话,他们的对话使其他一切的对话都变得意义非凡了,有了新鲜的趣味。她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他,无论他在场还是不在场;他的每一句话也都是为她,也无论她在场还是不在场。而他们并没意识到他们的对话似乎极相似于座谈会上的发言,都是急于说话与表达,都是不关心别人的发言与表达,他们只关注自己向对方说什么,而不关注对方向自己说什么,除非对方说的正是自己,如是这样,他们便加倍地关心,百听不厌,以至再听不见别的了。他们只关心着自己,只注意着自己,他们其实是在自我对话,对方于自己都是个虚拟的听众。因此,他们之间其实是比与别人之间更无法交流,比与别人之间更隔膜的,因为他们彼此都太急于向对方表达,而与别人一起,礼貌与教养便会来限制他们。他们时时刻刻地进行谈话,时时刻刻地落空这谈话。可是,不管这一切,他们心里是充实得多,也热闹得多了。   
      他们互相之间最最切实最最物质的交流,便是那个吻了。她时时觉着额上的灼热,如烙印一般烙在了正中,她不敢用手去摸它,似乎一摸就会被人觉察了什么,而又会被摸坏了点儿什么。她无比地激动,同时不无做作地痛苦,她要将这烙痕变成一个红A字,如霍桑的小说那样。而那烙痕则顾自激动地灼热着。那烙痕于他是在唇上了。他用凉茶去冰那烙痕,那烙痕却把茶熨热了。他有些不安了,向来沉着的他竟有些不安了。他不敢用舌去舔它,生怕灼了舌头,又怕舔去了些什么。他吸烟,用唇衔着烟,却觉得烟卷与唇之间隔膜着。他们都有些僵了似的,以他们的额与唇负了什么东西,为它所累,其实是怕遗落了它,是要小心地保存着它。直到这一天即将过完的时候,他们终于找到了机会,溜出疗养所,走进浓雾之中,拥抱着,用成千上万个热吻溶化了,安抚平了,深深地铭刻进了心里。他们胆战心惊又不顾所以地抱吻着,其实浓雾将他们遮蔽得严严实实,不会有一只眼睛能穿透这蒙蔽。他们终于走进了雾障,雾障后面确有着另一个世界。   
      “上天保佑,你也来了庐山。”他喃喃地说。   
      “上天保佑,你也来了庐山。”她喃喃地说。   
      上天保佑,他们都来了庐山,庐山多么好啊!竟给了他们所期望又所不期望的那么多。雾缭绕着他们的胳膊与腿,从他们紧贴着的身躯之间穿透过去,他们紧贴着的身躯竟还留下了缝隙。雾贴着皮肤,反倒有了暖意。多亏有了雾,他们才能这样尽情尽欢。   
      “从此,我将每年一次去你那里。”他喃喃地说。   
      “从此,我将每年一次去你那里。”她喃喃地说。   
      从此,他们将每年一次去彼此居住的城市里去,他们将这样一年复一年地度过余生。他们竟想了“余生”这个词,想到的时候,很悲壮,也很苍凉,因为他们明知道,他们还有着比他们的有生或许还更长的“余生”,所以才能这么大胆而慷慨地去想。这时候,他们倒有些像孩子了,反正,有夜色与雾气的遮蔽,他们尽可以不害羞地,厚着脸皮说一些与他们年纪经历都不符的蠢话,人有时候是极想重温一下童贞的,尽管不合时宜。他们互相探询着对方究竟爱着自己的什么,然后又都说爱是不要理由的。爱不需要理由这句话被他们彼此重复了多遍,这样他们便都为自己找着了理由。   
      雾障是那么厚重,他们谁也看不清了,甚至连对象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他们坐在公路边的冰凉的石台上,长久地不安分地搂抱着,雾气充满在他们之间的每一点空隙里,弯弯曲曲地隔离着他们,后来,它竟穿透了他们的全身,他们觉得被溶化了,溶进了雾气,行动说话都有些飘忽,他们好像不再是自己了。   
      第二天的太阳没有升起,雾化成了细雨,地洒了一日。于是,大家便在会议室里讨论,讨论文学的事情。精彩的语言似乎已经说尽,不觉有些沉闷。即使有那么两三个好辩的人,终也掀不起高潮。冒雨赶到疗养所的编辑记者们,眼巴巴地望着作家们的嘴,企望着从那里猝然地吐出金玉良言。可是,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雨在玻璃窗上蜿蜒,窗外的景色顺着雨水的蜿蜒而变得弯弯曲曲的。气温很低,穿了毛衣还有些凉凉的。她坐在窗下,膝上摊开了笔记本,眼睛盯着湿淋淋的窗外湿淋淋的景色。雨将山遮远了,山变得极淡,似有似无,远了的山却活了似的,通了灵性似的生气勃勃,它们不说话只是为了缄默一个秘密,它们不动只是在等人走开,走净。人来玩山,其实是侵略了它们,它们决不向人们公开它们的隐私,便以沉默相待。事情就是这样。她转回了头,将山留在远远,远远的山那边,她觉得山在她背后活动起来了。他坐在长桌的一端,整个人几乎都被挡住,只露出一只手,手指夹着烟,却用拇指和无名指玩着一个烟盒,竖起来,横下去,又竖起来,又横下去,烟盒在桌面上翻着身。她看着他那双手,心里不由得战栗了一下,她想到是这双手拥抱了她的,正是这双手,这双手很陌生,正因为陌生,才使她更意识到这是双男性的手,她战栗了,是一种几乎是快乐的心荡神怡,就好像少女第一次接触异性似的。她是结了婚的人,正因为她是结了婚的人,她对男性熟稔到了已经觉不到性别的差异与相对性了。她与一个男性终日生活在一个狭窄的屋顶下,互相早已没了隐讳,彼此坦白了一切,再没有秘密可言。她与他,早已消失了性别的差异,随之便也消失了这差异都将带给双方的神奇的战栗。她对那神奇的战栗早已忘怀到了陌生,这战栗再次来临,她竟有了一种初恋的感觉。他就像是她的第一个异性。然而,他毕竟不是她的第一个异性,她曾经有过的那些战栗埋藏在她的记忆和身体的深处,记忆和身体深处的经验神鬼不知地复苏,与这一次的呼唤产生了共鸣,因此,这一次的震动是超过了她所有的过去的震动。几根弦一起拨动了,她感到这震动的强大,却不知其中的底细。她沉睡了很久的感觉因为休息足了,也因为寂寞久了,便十分十分地敏锐,只需一点点动因便可促成她全身心的可感的快乐。她婚后是沉睡了太久,异性的所有秘密,就那么和盘托出,不需她花费一点想象与好奇去探询,去深究。夫妻间的一切是太裸露了,太不要费力了,也太不需害羞了,而有多多少少令人心旷神怡的感觉是与害羞同在,一旦没了害羞,便都变得平淡无奇了。有时,她也会运用懒惰了的头脑,回想起与那男人最初的接触,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也想象不出,这个男人有什么理由会使她害羞的,这个男人似乎是同她与生俱来,一胞所出。她不觉得他是个男人,同时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女人了。现在,她远远地,穿过了大半个屋子,望着他夹了香烟,拨弄着烟盒的手,她重新发现了男人,也重新意识到了,自己是个女人,她重新获得了性别。呵,他昨天是如何地激情洋溢地抱吻她啊!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所爱,是极乐!   
      她内心涌起一股冲动,她简直有些坐不住,非要动弹一下不可。她克制着,因她知道他在看她,以他的手从人们肩膀的空隙里探出来与她对视。他们不仅可以用眼睛对视,正如他们不仅用语言交谈。可她依然忍耐不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幸福将她的心撑满了,她必得有个出口。她立即自觉着失态了,掩饰地扭回头,山骤地不动了,远去了,原来它们是布满了一整个身后的。它们在她的视线里渐渐远去了。她的视线随着山远去,她的视线推着山远去,恍惚中似乎身体也跟随去了。一个新的自己,在山间冉冉地升起。在这个再一次更新了的生命里,她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一个女人,她多么幸运地身为女人,可以爱一个男人,又为一个男人所爱。她以为她时至今日才有了性别的自我意识,岂不知这意识于她是再清楚不过了,万事都忘了也没忘记这个,她是一时一刻都记着了这一点,只不过因为没有一个机会,犹如舞台对于演员那样,让她施展,而感到深深,深深的落寞和灰心。她是太知道自己是女人了,没有一个女人比她更知道这一点,更要求知道这一点,更需要以不断的更新来证明这知觉,更深的恐惧丧失了这知觉。   
         
      而她现在明白,她是不会丧失这知觉了,这知觉似乎是死而脱身了。一个女人的知觉是由男人的注意来促进和加强的。她幸而遇上了他。她是一个幸运的女人,她知足地想道。竟不再对人生苛求什么,对所有的别人充满了怜悯与同情。这天夜里,兴许是着了凉,同屋的那位年轻的女作家病了,又吐又泻,折腾了一夜,整整一夜,她都守候着她,细心耐心地照料她,温柔备至,体贴备至。女孩子对她又感激又抱歉,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她却只说是自己应该做的。在她心底深处,竟还隐隐地感谢她,感谢她在这时候需要她的照料与温情。否则,她简直要喘不过气来了,她要憋坏了。她照料着她,眼睛看见的却是他,他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他好像隐身在了她所接触到了的一切里面,她时时都在与他温柔,与他亲昵。每个人都轮流来探望病人,表示关心和慰问。   
      他也来了,坐在女孩子床对面的沙发上,两只手垂在膝盖上,与女孩子聊着很平常的话。他平静的神态竟使她有些心慌,她竟有些怀疑昨晚上那一切会不会是个幻觉,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了。假如那一切只不过是她虚拟的,那么,那么……就太可怕了。她几乎变了脸色,心里便有些不耐,有些来不及听完他们的闲话,她需有个机会验证一下昨晚发生的事情。可是,几乎没有机会。她耐着性子,坐在他旁边的另一只沙发上,与他隔了一只茶几,参加进他们的谈话,却总不自如,而她还是坚持着。说话的时候,他们时而相视一眼,友好而平静,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就像一切都过去了,那一切都是她的错觉与想念,她禁不住有些怨恨,可她又不敢怨恨,她生怕她的怨恨会骇退了他,她不愿骇退他。她要他前进。这时候,他站起了身,要走了。她站了起来,送他到门口。她的心跳了,她几乎在颤抖,她跟着他一步一步走向门口,她期待着,却又不知可以期待什么,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他俩的背影,他们是怎么也走不出她的视线的。他开了门,跨出了门,然后转过半个身子带上了门,在门将要合闭的最后一道缝隙里,他的眼睛凝视着她了。这一瞬的凝视再不是平常的了,充满了唯有他们知晓的秘密,莫大的欢乐陡地在她心中升起,她快活得不知做什么才好,竟一下子把门关上了,将他隔在了门外。可是他的凝视留下了,她在他的凝视下慢慢地走回了女孩子的床边。   
      “他挺好的,是吗?”女孩子对她说。她看出她很高兴他的探访,比别人的探访更高兴些,于是心里油然而起一股骄傲,她为他骄傲,更为自己拥有了他而骄傲。   
      “他的小说写得好,人也和别人不一样。”女孩子又说。她只回答“是吗?”或“是的”。女孩子便说了他很多故事,家庭的,事业的,她似乎了解得很多。她静静地听着,从不插嘴,心里洋溢着不可告人的激情。直到那孩子说累了,躺下去看书了,她便也拿了本书,靠在床上看。书上的每一行字里都隐着他肯定的凝视,他的凝视肯定了那一切,证实了那一切,她再不必担心了。她看得有些累,便合起了书,可他的凝视却像失了依傍似的飘忽起来。他的凝视必定要附着一个什么实体上才能存在。于是,她只得打开了书。泉声和雨声聒噪得厉害,灌了满耳,她盼着夜晚快过去,盼着明天快点到来,夜将他们隔离了,他们只能在白昼相会。   
      天亮的时候,正是上山的第五个早晨了,还有同样或不同样的五个早晨,便要下山了。正好到了中间的一天,就好像攀到了山顶,前边就是下山的路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归期。以后的每一天都是向着归期进发了。在这之前,她竟忘了还会有下山的那一日,还会有回家的那一日,她原以为十天时间是过不完的,不料却只在弹指灰飞之间。他们原想要尽情地享用,却不料再没了时间,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他们进行得太沉着,太从容,太慢了。在这第五天上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们原可以加快速度,一切都还来得及的。可是他们却又并不急赶着,他们不约而同地都以为,应该留下一点儿遗憾。有一点儿遗憾反倒安全,他们牢记着一句古训,便是“月盈则亏”。他们深知爱情只有保留着距离,才不会消亡。所以,他们依然按着原有的、既定的节奏进行,虽然心里充满了别离的苦楚。这别离的苦楚充实了他们的爱情,使他们的爱情有了更多可咀嚼的。他们与珍惜这爱情一样地珍惜这苦楚。这以后的五天里,其实也正是正式揭开帷幕之后的五天,相逢的欢欣还没享够,又搀进了别离的殷苦,甜酸苦辣交集在一处,这五天里几乎是汇集了人生的一切滋味,浓缩了人生的一切体验。相逢与别离一起经验着,真是说不出的百感交集。这滋味是他们从未品尝过的,竟也蒙蔽了聪明绝顶的他们,使他们错以为这才真正是爱情,世界上惟一的真正的爱情叫他们碰上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又是什么遗憾也没了。他们心里充满了虚荣的骄傲,因为不管前景如何,他们是爱过了,他们是惟一真正爱过了的男女了。于是,这五天里的悲与喜上,又蒙上了一层理想的光辉。这光辉照亮了他们,尤其是她的平淡的生活,这是前所未有的照耀。过去的时光,全是为了等待这一照耀,全是为了接近这一照耀。   
         
   
他们是不甘于平庸的人这是绝对只属他们俩的领域       这五天里,每一秒钟的流逝,都为他们所感觉,时间似乎是贴着他们皮肤流过去,穿过他们的视线流过去,由他们的脚步踩过去,他们听得见它们流去的声音,如电波一般嗡嗡着,他们分明能看见它,听见它,摸着它,却无法抓住它,要它倒流,他们又焦急又无奈。在这五天里,他们竟在集体活动的时候寻到了单独相处的时光。午休的时候,他们来到湖畔,坐在湖边的石阶上,穿了凉鞋的脚浸在了水里,孩子们在水里嬉闹,溅了他们一头一身的水,也毫不觉得。他们慢慢地开始说话,说得越来越多。他说完了,她说,她说完,他说,说的都是与爱情无关的事情。听着对方说着这些,心里隐隐地不满足,很想纠正一下谈话的方向,说一些关于他们之间的感情,甚至可以是广义的感情的什么话,可是轮到自己开口时,却还是离那主题远远地巡回着。细得像针似的小鱼从他们的脚趾缝里穿游,又凉又滑,叫人禁不住地哆嗦。太阳照耀着湖心,有小舢板划进那一泓金水,溶化了似的不见了,过了一会儿,才见它披了一身灿烂的金光划了出来。他们甚至没有谈到即将到来的别离,尽管有关别离的念头时时萦绕着他们,他们其实就是因着别离才来到这湖边的。他们互相都希望对方先触及这个主题,由这个主题而进入那一个更为主题的情感的领域,这是绝对只属他们俩的领域,是他们之间惟一的联络。可他们总是进入不了,总是在门外游离得很远,他们索然无味地说着一些双方都觉无聊的话。满心里都是期待。而时间在过去,太阳朝西移去了,湖水暗了,舢板靠了岸,又重新离岸,换了一批游客,然后再靠岸。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可却还在说这些无聊的闲话,顿时,两人都有些生疑,那一些事情是否已经发生过了?假如没有发生,假如那只是他们的错觉,并没有那些,那些一点儿都没有,他们也是可以到这湖边来,也是可以坐在这台阶上,谈着文学,艺术,庐山,甚至远开数百里的黄山。他们所以只是谈着这一切,就是因为他们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过呀!过去的事情,仅仅是在昨天的事情,都渺茫起来,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他们不过是目睹而已,兴许只不过是他们恰巧从别人身边经过而目睹了。雾和夜色将那一切遮得扑朔迷离,他们竟不敢确认,失了主意。两人都有些失望,为了克服这失望,因为心里都惴惴地生怕对方识破了自己,便更加起劲地谈话。心里却感到疲倦,恨不能赶紧结束这谈话,回到疗养所。可是他们却不会结束谈话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自然而然地结束谈话。由于他们对之间那联系产生了疑虑,失了信心,竟不知该如何相处了,他们连一般的相处都觉困难了。因为他们本来没有一般相处的经验,他们一开始便是由那样很不一般的联系而联系着。他们很不一般地走到这里,坐下来,耗了几乎一个下午,可是忽然却发现,原来事情很一般。他们就像是被耍弄了。   
         
      他们暗暗地很气愤,也很沮丧,却又非常地不甘心。于是,他们决心要做一次冲刺,来验证那过去的一切的真伪虚实。而且,时间不太多了,太阳在西沉,再这样或那样地日落三回,他们就要下山了,下山之后,就要别离。下山意味着别离。   
      他忽然将话打住,是一段关于小说形式的发言,转过脸,带了一股发狠的劲儿凝视着她,说道:“嫁给我,嫁给我吧!”犹如被一个霹雷击中了,她感到一阵天摇地动,一阵晕眩,眼花了一下,随后她便镇定住了,也同样地用力地凝视着他,轻轻地说:“娶我,娶我吧!”他们像读诗一样读出这两句话,其实他们压根儿都没想到过婚娶的事情,他们的爱情和婚娶无关。他们是先说出这两句话,然后才领会其中的意义,他们是矫枉而过正了,他们都觉得有些过分了,彼此在松了一口气之后又隐隐地发窘,便沉默了下来。可无论如何,他们都安心了,一切都得到了验证,证明他们没有错。发生过的一切依然存在,还将继续发展。他们不必再说那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了,他们从此可以开始说他们自己的话了。可是,却又无从说起。太阳已经落到山后边去了,嬉水的孩子都回家了,雾咝咝地从山那边弥漫过来,鱼却还在脚趾间穿流。然后,她慢慢地说道:“要走了。”“要走了。”他回应道,又说了一句:“别忘了我。”“你呢?”她俏皮又心酸地看了他一眼,自此,谈话才如活水,自然而然,源源流动起来。他问她,每天早上八点在干什么,中午十二点在干什么,晚上是怎么度过的,她一一回答了,然后问他问这个做什么,他回答说,可以想她啊!是为想念提供依据啊!她感动了,停了一会儿,又问他大约什么时候可以给她一篇稿子,他说怎么约起稿来了,她回答说,为了请他来改稿啊!为了他来创造一个理由啊!他们不断地生出灵感,谈话变得极富情感,极富机智。两人心里不止生出情感,还生出创造力。这创造力使他们很愉快,状态极其良好,真正是左右逢源。他们越谈越投契,渐渐地生发出一些隐语,唯有他们俩才理解的隐语。这本是些很平常的字眼,被他们注入了特殊的意义。这些字眼在他们今后的很长时间内,都将向他们显示出不一般的意义,因此,他们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失去对这些字眼的正确把握,陷入迷惑,甚至再不敢在作品或日常生活中随意地使用。   
      太阳是真正地落到底了,雾早已将他们罩住了,彼此的形状都有些飘移,虽则他们紧紧相依,贴近地感受着对方的实体,却总是恍惚。这境界是无比的美妙,美妙到了他们不敢贪婪,生怕会破坏,会丧失,于是便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回去。他们站了起来。迈上了台阶,他的裤子和她的裙子都坐湿了,她看着他裤子后面潮湿的沾了泥土的肮脏的印迹,觉得非常难堪。她极力不看,可那沾了泥土的肮脏的印迹却总在她眼前,四下里模糊了,可那印迹却无比地清晰,她联想到自己的裙子,便尽力与他并排走着,不叫他落在后面而被他看见自己裙子后面洇湿的地方,也不叫自己落后而瞥见他后边的印迹。这潮湿的印迹似乎在暗暗地咬噬着一个美好的东西。她微微觉着遗憾,心里有了一个什么缺陷似的。可是,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亲密了,他的手亲爱地搭在她的背上。靠在他亲爱的肩膀下面,她觉着自己很弱小,很弱小地傍着一个高大的身躯,这感觉是多么多么的亲爱。他们走过参天大树的幽暗的遮蔽,他时常侧过脸来吻她,吻她的额,颊,腮,脖子,肩膀,流露出火一般的激情,这时候,他们方才真正地深刻地感觉到了别离,呵,他们简直不敢多想。他们又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了,从沙沙的树影中流去,从太阳已落下月亮将升起的黑暗中流去,从他的一个吻又一个吻中流去,她几乎幸福和悲恸得要啜泣起来了,她抓住他的衬衣袖子动了真情地说道:“我不要你离去。”他握住她纤小的肩头说道:“我不要你离去。”她悲哀而幸福地想道:在他面前多么好啊!和他在一起多么好啊!在他面前,她的一切知觉都恢复了,活跃了,她的理性也上升了。她知觉又不知觉地将自己身上的东西进行着筛选,将好的那部分展示出来——她觉得是奉献出来,而将不那么美好的部分则压抑下去。她好像时时刻刻地在进行着自身的扬弃。她觉得自己变好了,她将自己身上好的那部分凝聚成了一个更典型更真实的自己。她以为这个自己是更真实的自己,她爱这个自己,很爱,她希望她永远是这个自己。在他跟前,与他相处,她能保持住这个自己,她自信能够保持。因此,可以说,她爱和他在一起的这个自己更超过了爱他。可她这时候并不明白,只是一味地爱他,一味地为要离开他而难过。后来经过了很多年的日子,她才渐渐地悟到的。   
      他们真心地伤心着纠缠成一团,别离的一日是一步一趋地向他们逼近,这一日终于到了。   
   
她要回家了她以她浑身的血液来体验      这是浓雾迷漫的一个早晨。   
            似乎所有所有的雾都从山里漫了出来,为他们送行。汽车开得极慢,五步以外就辨不清了。而道路依着山,曲曲折折,三步一拐,五步一弯。车从南山下去,将在秀峰午饭休息。于是,秀峰便成了他们最后一个停泊点了。车摸摸索索地爬行,人人头上吊了一把汗,只有他俩安然,他俩希望车慢些,更慢些,雾大些,再大些,这样,他们便可晚晚地才到秀峰,这样,他们又格外地多得了一个雾气障蔽的夜晚。夜晚将把他们与别人间隔,有了一个夜晚的间隔,别离远得多了。这时,他们想着前一个夜晚,充满了留恋与惋惜,那以前的日子,是多么宝贵,可他们没有珍惜,他们浪费得太多。汽车摇摇晃晃地向山下开,所有的路灯都开了,却仅只将白雾照射得愈加白茫茫的一片。雾是咝咝地鸣着织起了障蔽,将前边的道路藏匿得严严密密。他们心里忽地生起一种前途未卜的感觉,充斥了一种宿命的感觉。他们迷惘起来,不知车将带他们去哪里,而他们是早已失了意志,顺风而去。车呜呜地鸣着喇叭,喇叭被雾气阴滞了,既传不远去,也传不近来。像在另一个世界里呜咽。车窗外是一团迷茫,他们处在一世界的迷茫之中,心里反倒轻松了,微微有些困倦,有些走神,木讷着。他们的思想停滞了,连别离也不再去想,只是随着车身摇晃着身体和脑袋,听凭车子将他们带到任何未卜未测的地方。   
      车子慢慢、慢慢地盘旋而下,盘下一层又一层,雾终于浅淡了,他们看见了迎面而来的昏昏黄黄的车灯,两辆车呜呜着交臂而过,然后,看见了绰绰的人影,人影绰绰地在雾里走着,走过他们的车窗,将脸贴近了龇牙笑着,他们龇牙笑着的面目便从雾里陡地清晰起来,令人感到突兀而又奇异,微微地有些恐惧。他们还听见了隐隐的笑声,笑什么呢?他们慢慢地吃力地活动起思想。   
      雾散了,却原来是到了平地,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农田,汽车如歌般地在土路上飞奔,山,朦朦胧胧地留在了背后。山朦朦胧胧地留在了背后,天亮了,太阳高照,耳膜突地鼓起,刷地一下,世界如苏醒了一般歌唱了起来,汽笛欢快地鸣叫,飞转的车轮擦着地面,咝啦啦地响,所有的人原来都在说话,声音清清亮亮。她有些茫然,她茫茫然地想道,这几日里的声音,却原来都罩蔽了一层薄膜啊!山在开什么玩笑呢!就这么任意而任性地嬉耍着人的知觉。一层薄膜突然地破裂,露出了真相,眼前耳畔都是清清亮亮的一片。原来世界是这样的,原来声音是这样的。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原来她不知不觉地一直在和别人聊天,她的声音奇怪地变了,陌生了,又熟悉了,可她知道,这才是她的声音,她说了并听了几十年的声音。她如同睡醒了一般,睁开了眼睛,睡意还未全部消退,微微地有点儿难受,口里发涩,却是十分地清楚。车厢里无比地嘈杂,司机播放的流行歌曲又几乎盖过了那一切:“一加一加一加一等于四,心加心等于我爱你!”   
      她动了动身体,身体里流动着清新的活力。汽车超过了拖拉机、大卡车,甚至小卧车,径直向秀峰而去。正午时分,到了秀峰,而他们的在秀峰过夜的妄想,早已灭了,被他们自己遗忘了。他们回到这个一切都清清楚楚的世界,一时都有些困惑,有些穷于应付,他们需要适应的过程,他们好像从一个梦里陡地醒来,他们甚至暂时地彼此都忘记了对方。   
      秀峰是出奇地宁静,龙潭的水是出奇地清澈,一注活水源源地从极远的地方流来,又流去。潭底的石头被水洗去了棱角,光滑得可人,所有的人都脱了鞋袜,挽起裤脚,站在水潭里,他们亦没有例外。光滑的卵石舒服熨帖地摩挲着脚心,每一丝细沙都能隔着清水看清,甚至比露出在地面上的沙砾看得更清,这水是比空气更清澈,更透明,更无遮蔽,有了这水的对照,才发觉空气其实是混沌的,她怔怔地看着水里的双脚,双脚下的卵石,卵石间的沙粒。后来,人们说要去看李的读书台之类的古迹,她不想去,恋着这水,就留下了。他也不想去,也留下了。人们嘱他们别逗留得太久,看好了时间,过一个小时就去门口上车,然后便前呼后唤地走了。她这时候方才想起了他,他也想起了她。他们默默地相对了一会儿,然后才在水里相对走了几步,在了一处。他们彼此都有些不习惯似的,有些尴尬。她心里不无做作地想道:“假如知道他也留下,我就去了。”他也不无做作地想:“假如知道她也留下,我就去了。”他们的表情上也不加抑制地流露出不得已的意味,这样,才稍稍觉着了心安。然后他说:“这里多好,就想多待一会儿。”她也说:“这里多好,就想多待一会儿。”似乎是表明了心迹。   
         
      水是碧清碧清,没有一点污浊,没有一点杂质,他们互相看见了脚背上的皮肤的细纹,脚趾上的汗毛,趾甲上的裂纹。他们又停滞了,走不通那隔膜了,他们之间已经启开的那扇门又神鬼不觉地合上了,连一条细缝都没有留下,他们又丢失了钥匙,束手无策。他们甚至连别离的事都无暇想起了,他们灰心地怔怔地站在水里,浪费了足有二十分钟,然后,彼此都有些疲倦了,彼此都有些退缩,不得不想要放弃这累人而又没有结果的对峙。首先是他支持不住了。他退后了一步,在池边石头上坐下,开始掏烟。她便也松弛下来,退后到了池边,离开他有三五步的地方。然后,他摸出了烟和打火机,打火机打着了,接近了烟头。就在火苗与烟头相接触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什么东西被照亮了,他们心里都不由得战栗了一下,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锦绣谷,锦绣谷里的神奇的风。他微微颤抖着手点燃了香烟,她慢慢地在他身边三五步远的石头上坐了下来。两人默不作声地坐在自己的石头上,望着那一潭龙泉。崖壁深处的泉水幽深得要命。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她甚至听见了走秒的声音,咔嚓咔嚓,如钟锤一般敲响了,眼前的一切都在这钟声中隐退了。她焦虑万分,要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一切就将结束,他们总该再做些什么吧!其实,该说的都说过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可她觉着已经说过,已经做过的都那么不可靠,不真实,她是信赖不得一点儿,依傍不得一点儿。她还须有个更切实具体的东西,可供她紧紧握住。可她又不知道这个切实具体的东西应该是什么,是一句话,是一个誓约,还是一件信物,这些似乎都太轻薄了。她为难得几乎要流泪了,强忍着,垂了头。他也是一样地垂头丧气。离开车时间只有十分钟了,可他们一筹莫展。她开始后悔是不是不该走开他这么三五步的,在这样的时刻,只需一个小小的动作即可铸成大错。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铸成了,假如她方才不是走开去,而是走近去,就在他身边的那块小石头上……可是,现在还来得及吗?他已经在穿鞋了,清冷的水珠从他脚跟上滑了下来,滴在水潭里,竟没有一点声响。然后,他穿鞋了,鞋就是普通的皮凉鞋,浅褐色的,已经很旧了,牛皮面上有几条粗糙的裂纹。然后,他站了起来,他要开步了,他向哪里去呢?她浑身都紧张起来,血液凝固了,再也不流动了。几个裸着身子的男孩在龙潭里嬉水,只见他们张着大嘴,溅着几尺高的水花,却没有一点声响。他在原地移动着脚步,他要向哪里跨呢?他这一步是将铸成终身大错,还是相反?她几乎要窒息了。他却是向她走来了,他确是向她走来了。走到她的身边,说道:   
      “走吧,时间到了,要回去了。”   
      好多日子以后,她再回想这一刻,这几个字便成了一种咒语:   
      走吧。   
      时间到了。   
      要回去了!   
      可是这时候,她还没来得及失望,却已被快乐攫住了。她感觉到他的手按在了她的头上。她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她以她浑身的血液来体验,来回应这只手,她以她浑身的血液亲吻着他的手心。他的手心同时散发出沁凉与温暖,渗入她的头顶,渗进她的血液,血液这才忽冷忽热地回流。她浑身一阵冷,一阵热,禁不住地打着寒战。她开始穿鞋了,鞋总套不上脚去,直到他的手离去。她站起来,跟着他走上了石阶,走上了石阶高处的凉亭。他们在凉亭上不约而同地站住了脚,回身最后一眼望了望龙潭。这是他们的最后一个停泊地,他们今生里是不会再来了,不会再来,再来的话也不会是这个龙潭,这样的他们了。他们是许久以后才逐渐明白这个的,这时候,他们只是冥冥地有一点牵挂,牵肠挂肚的,却又不知牵挂个什么。其实,人生里的每一秒,每一地都不会重游,可是,并非每一时每一处都能提醒人们,唤醒这种牵挂,因此,人总是不珍惜,珍惜了此时,又不珍惜彼时了。而这一点,他们却是永远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了,尽管他们聪明绝顶,却总难脱俗了。现在,他们站在凉亭,回望着那一潭龙泉,感慨万千,却抓不住一点名目。心里怅怅然的,最后一分钟也过去了。他只得走了,她也只得走了,走得很匆忙,赶路一般,再无法相对了,已经听见汽车在远远的门外鸣着喇叭了。   
      这是真的回去了。   
      回到省城,已是晚上六点,先后拿到了丈夫和单位的来信,还有第二天下午的车票。她这才承认,是回去的时候了。丈夫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竟一去而没有信来。编辑部的信里说的是公事,望她能带一篇某某作家的稿子回来,因即将发稿的这一期上至今没有可打头条的小说,而某某作家答应过就在近日要给一篇的。她微微地遗憾某某作家并不是他,否则他们便又可有个理由相对了。他们的相对从此将需要理由了,没有理由,是无法在一起了。山下不是山上。在山上的生活是没有目标的,也没中心,想怎么就怎么;而山下的世界里则人人都有责任,目的很明确,需有合理的动机和理由。这是一个因果严密的世界,一切行为都由因果关系而联成,一切都得循着规矩而来。在山上可以漫无目标地散步,而在山下,走,总是有着目的地,即使是目的地不明,也须有着一个不明的目的地。他们再不能随心所欲地在一起了,他们只能混杂在人群里,无望地遥遥相望,这相望不时被隔断,被搅扰,他们无法专心专意地相对了,连他们自己都参与了这搅扰。他们自身的责任重新回到了他们肩上,他们被许多杂事重新包围起来,他们再不可能以单纯的本身那么相对了,有了这些琐事层层叠叠的包围,他们的本身便也改了样子。才只三个小时的时光,与三百里的路途,他们却陡然地隔远了许多。可他们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好不甘心,他们要极力抓住,以一切希奇古怪的方式互相抓住那山上的十个昼夜,耗去了他们多少情感与精神,耗去了多少战栗和心跳的加速,而突然地宣布这一切无效,这一切不复存在,那太嘲弄,太开玩笑,也太屈辱了。他们决不愿承认这一点,寻找在一起的理由很困难,但不在一起的理由却要容易得多。他们以缺席、不到位来验证他们的相对了。晚上,主办笔会的出版社开了一个告别茶话会,全体人员都参加了,凡他到场,她必退场,然后是她到场,他退场,他们很快就彼此领会了这种奇妙的对话,并且深深地动了感情,他们再不相对了,他们永远是分在了两地,而在这回避之中,灵魂却靠拢了,他们在这不相对的相对之中,领悟了一种辛酸的快乐。分手的那一刻终于到了,他是早上走的,仍然与来时的戴眼镜的伙伴同路,却不是她送行了。他们的汽车开动之前,每个人都与他俩握手告别,她与他的同伴握了手,却独独不与他相握,他们不相握地紧紧相握了,他们不对视地凝目对视了,他们不告别地深深告别了,然后,他坐进了车,关上了车门,车开了。   
      她第一个从送行的人群中转过身,走进了宾馆,进了电梯,电梯一级一级向上,到了。她出了电梯,走在深红色的地毯上,   
      一步一步向深处里自己的房间走去。她以她一整个背影,注视着他的车的后影的远去,她要以他们的背道而驰而来迎面走上,他们离得越远,她便觉得走得越近。她要使尽一切,一切的手腕,来留住他,留住他曾与她在一起的日子和印象,她太不愿它远去了,她要抓住它。可她却觉得心里越来越空,越来越空,她听见身后电梯门响,大群的人拥了出来,走廊上充满了被地毯软化了的杂沓的脚步声,她推开了门,走了进来,将门关上了。她看见了自己已经收拾停当了的行李,她想道,下午,她也该走了。   
      车是下午四点离站的,那站台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她想要牢牢地记住这个站台,却又抓不住一点儿特征,它与一切的站台一模一样,连站台上庄严伫立的列车员也是面目划一。她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这站台退出了她的视线。车到了田野上,在西去的阳光里飞驰。   
      她要回家了,她要回家了。她茫茫然地想到了家,她竟不能懂得家对她的意味了。她怔怔地望着窗外飞驶而过的景物,心里反复嚼着一个“家”字,要将它嚼出意味来似的。车轮撞击着铁轨,时而发出清脆的当当声,犹如钟声。她满心里全叫这钟声灌满,腾不出一点空地去思想。天色刚一暗淡,她便昏昏地爬上中铺,倒头睡了,忘了晚饭,只听见肚里莫名地辘辘着,竟也思索不出含义。   
         
   
她要回家了她的梦境全部颠散     火车轰隆嚓地颠簸着她,她的梦境全叫颠散,散了个七零八落。她在梦中吃力地如同儿童游戏拼板似的拼着梦境,终也拼不完满。梦却一径地做了下去,忽而到了龙潭,忽而堕入了锦绣谷,忽而走在了九百五十六级台阶上,走得极累,而且紧张。台阶刚刚呈现便又散落,横七竖八的溅得到处都是。她紧张而吃力地拼凑着梦境,极力了解梦境,直到精疲力竭。而当她精疲力竭地累倒下来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了自己的絮叨。原来她从头至尾一直在说话,诉说着什么,埋怨着什么,说得十分紧张,十分激动,说得极累。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停也停不下来。心里不知为什么气鼓鼓的,十分地不平,并且竭力地想要阐明这不平的道理。情绪十分激昂,又十分疲惫。她就这么聒噪了一夜,自己被自己的聒噪弄得心烦意乱,耳朵都快聋了,声音都要哑了,脑袋胀大了。她一早醒来就头疼。   
      火车停在一个小站上,她口里发涩地看着小站上人来人往,有人下去在站台上的水池子前洗脸刷牙;穿白大褂的站台服务员推着食品车漠然地走过;隔了一条铁轨,那检票口有一堆人无谓地笑闹着,铃响了。铃丁零零地、不间歇地响着。她荒漠的头脑里似乎唤起了什么,待她要去想明白,却又没了。铃声停了的那一刹那,车开动了。她眼前浮起了丈夫追着列车跑的情景。她望着站台越来越速地退去,丈夫的身影却越来越近了似的。这时候,她有些明白什么了。她渐渐想起望着丈夫努力跑着的时候,心里涌起的不安,还有,在开车前她忽然想对丈夫说什么,于是便说起了冰箱冻肉的化冻问题,再有,临上车前,与丈夫的没有来由的吵嘴。广播里开始在报前方就是本次列车终点,要到家了,她是要到家了,家在心里如浮雕般渐渐凸现。她微微地有点儿兴奋,心跳加速了,还有些悬荡。她不知道自己是高兴回家,还是不高兴回家,也不知道自己在外这十二天是想家还是不想,她只是无名地兴奋着,随着列车越来越近终点而越来越兴奋着。逐渐逐渐便有些急不可待了。车走进了市区,路障后拥挤着车辆与上班路上的人们。车还没进站,昂扬的进行曲在列车间回荡,一派胜利回师的气象。她微微地有些焦躁。忽然有些后悔没给丈夫打个电报,让他来车站接她。是啊,应该打个电报的。宾馆总服务台便有邮政代理处,可是她却没打。这会儿想着这事,就好像是上一世,而不是昨天。再没有一个这样的夜晚,能将昨天和今天这样陡峭地划分开来了。   
      车终于停了,缓缓,缓缓地停下的。一旦停下,她却又懒怠动作了,可是她不得不动作起来了。她稍稍整理了一下睡皱了的衣裙和头发,口里发涩,没有刷牙,唾液是黏而腥的。她厌恶地用舌根顶住喉头,避免做一点儿回味。然后从铺底下拖出手提箱,走进挤挤的人群,不动似的移动着下车去了。   
      太阳升高了,风却颇有凉意,人们已于她走的时候换了一种秋深了的装束。她强打起精神,走过长长的站台,走向检票口,行李车突突地从身后开来,将人们挤在路边,过去几条路轨,又有一列火车要发行,铃声响了,还有的哨音。早晨的空气很新鲜,早晨的人们精神抖擞,脸色很清爽,她觉出了自己的邋遢和憔悴,却无心计较,只顾机械地朝前迈着步子,穿过偌大个广场。手提箱拽着手发沉,她懒得换手,只将手指钩起,钩住把手,走一步是一步,竟也一步一步地走过了广场。   
      太阳升起在广场前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方,犹如在大河上升起,这情景有些滑稽,却又有些壮观的意味。她站在车辆不断的熙熙攘攘的马路边上,不知如何穿越到对岸,那是连个渡口都没有的大河。或者,横道线便是渡口了,然而车流是那么湍急,连横道线都不那么安全。她试了几次,又失败了几次,才抓住几乎是一瞬间的车的减速,穿越了过去。穿越了这一条马路,她便渐渐回复了自信,喧嚣的市音使她记忆起来因而迅速地习惯。她迈着坚定了许多的步子,继续向前走去,走到了回家的车站。现在,她恨不得一步抄到家门,这一身隔夜的衣裙和这一张隔夜的面孔,叫她又沮丧又难受。   
         
      到家的时候,已是上午九点半,丈夫早已上班走了,煤气灶上留了一张字条,写道,或许她今天会回来,冰箱里冰了有绿豆汤,还有新买的面包,水瓶都灌满了热水,她尽可以洗头洗澡,字条下的日期写的是两天之前,看来他已等待了两天。她忽然一阵鼻酸,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了家。这一刹那,她心里几乎涌起了温柔的激情,可是她离开煤气灶和灶上的字条走进房间,却看见房间里十分凌乱,喝过的茶杯东一个西一个地放在五斗橱、床头柜、书桌、方桌上,有一个竟如鸟停在树枝上一样停在了窄窄的床架上。床底下随风翻卷出一团棉絮样的灰尘,在阳光里翩然起舞,方桌上残留着菜汤的余迹,揩布的腥臭散布了一整个屋子。她呼出一口长气,眼泪收了回去,怨气从心底冉冉升起,她一心想找个人吵架,可无奈房里除了她外没有别人,整幢房子里都没有一个人似的毕静着,她只好在心里嘀咕。她怒气冲冲地去收拾茶杯,收了一半却想去刷牙,就打开手提箱取梳洗用具,顺手将一些换洗衣服放进抽屉,抽屉里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怎么也拉不开了,努力拉了出来,只见里面乱乱纷纷,满满腾腾,都被抽斗轧住了,再不能多放一点儿什么了。她便动手整理,刚拾了几件,却看见了自己肮脏的一夜未沾水的手,赶紧拿梳洗用具去洗脸,脸盆却布满污垢,且又忙着找去污粉擦洗脸盆,一时上,她是越忙越乱,竟又一件事没有忙成。她又累又气,又饥又渴,直想躺下,床上堆满了东西,躺不下去。她气得眼泪都涌了上来,心怦怦地跳着,太阳穴里有一根筋扑扑地也在跳。她真正是怨死了,她真正是怨死了!她一边忙着,一边气着,自个儿在心里大叫大嚷着,肺都要气炸了。太阳就像有意怄她似的,越来越明媚,明媚得叫人不安,叫人觉着干什么都对不住它,都辜负了它,于是便什么都不想干了。这时,有人在楼下叫着什么,原来是邮递员,叫四楼的谁敲图章,有挂号信。她心里忽然一动,她想道,他可能会来信的,是啊,他一定会来信的。虽然,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可是,后天,大后天,他就有可能来信。她就可以等他的信,信是不会遗落的,信是可将一切记录在案的,由她握着,给她回忆和回味的凭据,那再不是夜里雾里,只有两个人在场而没有旁证的,转瞬即逝的一个吻或几句细语。想到他,想到他还有可能来信,她略略气平了一些,并为自己动了这么大的火而有点儿惭愧,也觉着自己这样邋遢着暴怒着很失态了。他的眼睛又出现在她的背后了,他的注视使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温和下来,她几乎不记得她曾经是怎么样的宁和了。她心里非常地烦乱可她自觉得十分不妥,并且想道,如果再不能平静下来,自己那十天里便是蒙蔽了他,欺骗了他。她这样严严地责罚自己,心中的怒火才稍稍缓解下来。然后,她镇静了一下,继续收拾,手下的工作渐渐有了条理,也渐显成效。待到她洗过头发洗过了澡,心情便彻底平和了下来。她躺在床上,暗暗地揣摩着他什么时候信到,想象着信里会说什么。这时候,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想他了,这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清清洁洁,安安宁宁地想他,不会亵读他了,也不会亵读他与她之间的关系了。否则,她会觉得难堪。他与她,必须在一个清洁得几乎到了圣洁的环境里相遇,决不能受一点杂碎琐细的干扰,唯有这样,他们才能对话。现在,他们可以对话了。她很甜蜜地微笑了一下,在床上躺躺舒服,闭上眼睛。可是,心里却一片虚空,她竟不知想些什么了。她闭着眼睛,集中起注意,努力着去想,却仍然想不起什么,只有一些模糊又零散的印象在飘忽,她捉不住这些印象,便只得从旁加以注解,她好像在向自己讲述故事,故事似与自己无关,她有些厌倦,这时,困意上来了,她能够想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也许能梦见他。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再不必矜持了他觉着睡着了的妻子是比任何时候都可爱      待到她睁开眼睛,已是满屋阴霾,风凉飕飕地从竹帘的缝隙里钻进来。她扯过一床毛毯,将自己裹住,身上懒懒的酸痛,却十分熨帖。她听见有沙沙的雨声,知道是下雨了。可是下再大的雨她也不怕了,她到家了呀!她这时方觉得家挺好,确是个安全的宿地。远处有沉闷的雷声,屋里越来越暗,可她知道这不是夜晚,所以不必害怕。雨点沙沙地落在阳台上,竹帘里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落在梳妆桌的镜子上,发出幽光。她昏昏地半合着眼,觉着床像一只摇篮似的轻轻晃荡,催她入眠。她完全合上眼之前最后一个视觉是,一片黄色的树叶从竹帘外飘了过去,竹帘正在那一瞬亮了一下,也许是天上的乌云闪开了一瞬。   
      等到丈夫回到家,看见小别的妻子恬静地睡着,他满心地想唤醒她,将这十多天里积累了许多的事情与她交谈,可他又不忍。因他觉着睡着了的妻子是比任何时候都可爱的,再说他是长久长久地没有见过她这样恬静的睡容了。他便开始蹑着手脚烧饭。她是被一阵饭的焦香熏醒的。她睁开眼睛,看见丈夫在笨拙地剥一只洋葱,心里有些感动,暗暗发誓,再不发脾气,再不唠叨,一定要平心静气,一定要温存和平,犹如她在山上的时候。山是那么遥不可及,她在记忆里搜寻着山,却搜寻不到,只有湿漉漉的雾气。有一双眼睛穿过雾气注视着她,她决不能叫这双眼睛失望,觉得不认识她了,觉得认错她了,她要好好地保护着她留在这双眼睛里的影像。   
      这是一个温柔缱绻的夜晚,细雨没有间歇地在窗外沙沙着,收拾干净的房间被吸顶灯乳白色的光环照耀着,格外地宁静。没有人来敲门,只有风,有时吱吱地推着门,电视里正转播着女排的球赛,紧张地衬托着室内和缓轻松的气氛。她与他徐徐地讲着庐山的所见所闻,心里同步地放映着与他同在的情景,他是那么自然地浮现,不用费力,浮现得又是那么不多不少淡淡泊泊的一层,不致打扰了这时候的和谐的心情。丈夫不时插嘴告诉一些近日家内家外的琐闻琐事,五斗橱上的时钟嚓嚓地走着,煤气灶上的水嘶地吐了一口气,他便走出去灌水。水咕噜噜地灌进水瓶,然后他又从厕所拿出拖把拖去溢在地上的水迹。等他忙完这一切,再走回来,坐在床头的藤椅上,与躺在床上的她继续聊着闲话,全是闲得不能再闲的闲话了,没有一点儿有意义的、须铭记的,可却织成了一个和平而愉快的夜晚。丈夫心满意足地上了床,拉灭了灯,他做梦也不曾想到,这一夜晚,他们其实是有三个人相守着,是三个人。而不是两个人。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他们都将三个人,而不是两个人地在一起和平相处着,不会有风波与纠纷,所有的风波与纠纷全因了那第三个人的隐身的在场而烟消云灭。丈夫只是隐隐地有些奇怪,妻子突然变得平和了,可是他愿意妻子有这样的好性子,怀着一种侥幸似的心理,享用着妻子的好性子,别的,他不愿去多想了。   
      第二天,她踩着一地的秋叶去上班了,他好像随着她也去上班了,他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了她,连一片落叶从她额前滑下也没有放过。她的手,她的脚,她的额,她的颊,时时处处地感受到他目光的照拂,他的目光犹如和阳光同在,合成了一束,穿透了一切,即使被乌云遮住的时候,也化作了天光,漫了下来,披了她一身。到了夜晚,就如太阳将光芒寄托给月亮一样寄托了他的目光,无论阴晴圆缺,总不会伸手不见五指。只要世界尚有一丝光明,那便是他的目光的照拂。就这样,她欢欣鼓舞地踩着一地的秋叶去上班了。两边的梧桐树在她头顶牵起手来,枝叶有些凋零,袒露出俊秀而苍劲的骨节。蓝天在纵横交错的枝叶后面,斑斑驳驳地闪烁,她好比走在了一条彩穹画壁的长廊。她怀着新鲜好奇的目光左右顾盼,马路对面,有一个年轻的妈妈,抱了一个孩子,孩子唱歌似的啼哭道:“我不要去托儿所,我不要去托儿所!”妈妈絮絮叨叨地劝说。哭声在母与子身后的阳光斑斓的道路上留了很久,嘤嘤地响着。她看见了前方,像一艘轮船一样的四层的楼房,奶黄色的墙壁上爬了一些水迹,暗影似的。秋天极清澄的阳光洗着它,它的污迹退去了,它竟那么新鲜明亮,舷窗般的圆形的窗户灼灼地反射着阳光,犹如一列雪亮的镜子。绿色的围栏里有一盆美人蕉,开了鲜红的花朵。她在楼前停了一下,眯起眼看着这幢她进出了有十个年头的楼房,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它似的,然后她在心里说了声:“我到了。”便走上台阶。   
      这一路上,她一直在心里自说自话着,悄声细语地,她不能让布满了她周围的他太冷落了,她要与他聊些什么,才不致辜负他对她的目光。大楼里很静,她晚到了半个小时,她是有心晚到半个小时的,她有心无心地希望能有个小小的欢迎的场面,至少,也应使大家注意到她的归来。她归来了,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很久很久之后归来了,她终于回来了。她轻轻地走上楼梯,心跳了,手心微微地发凉,她觉得她是很远很远,很久很久地回来了。她扶着光滑的扶手,扶手上有一些水迹,她将水迹抹去了,扶手被她的手推后,她像是自己升上了楼梯。她听见门里有脚步声,却没有走出门外,只是在门里响着。她走完楼梯,走进了宽阔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难得的宁静,全部的人都在,全部的人都在伏案工作,工作得这么专心,这么投入,鸟在窗外叫着。她不知该怎么宣布自己的到来,她却看见了正对着她所站立的门口,是几级台阶,台阶通向主编办公室。当时,副主编就是站在这级台阶上对她说,有一个笔会,在庐山召开,你去一趟吧!她的心悠了一下,好比小船在水里失了舵似的,然后又稳住了。她压着心跳,走进了两步,这时便有人抬起头,是小张,却是背对着她,抬头是与对面的老李说话,等老李抬起头来,才看见了迎面走进的她。老李站了起来,说道:“你回来啦!”然后,小张回过头来了,阳光辉煌的南窗下的老王,也站了起来,大家都回过头来,纷纷朝她点头,微笑,说:“你回来啦!”接着,小谢从北窗底下跑出来,向她问道:“你到哪里去了呀?”她惊异地望了小谢一眼,不明白她的意思,这时,便有两三个人一起告诉她,她是去庐山参加个会议回来了,小谢恍然大悟,说以为她是病假了呢!她方才想起,她走时,小谢正做了人流手术,在家休养。她忽觉得扫兴起来,勉强应酬着走到那扇灿烂的窗下的自己的座位面前,桌子上很干净,老王每天都顺手给她擦上一把,走时没看完的一叠稿子放在中间,最上面的一篇揭开着,揭到第十二页,是用碳素墨水写得浓浓黑黑、方方正正的一种字体,摸上去,上面有一些粒粒屑屑极细极薄的灰尘。她听见大家在说:“好快啊,真正是一眨眼的工夫。”一阵骚动之后又回复了平静,各自埋头工作。只有老王还在轻声对她说,这些日子里,有谁来找过,有谁来过电话,他又是如何一一地做了答复与问讯,并且都记录在当日的日历上了。她道着谢,便去翻台历,一边在圈椅上坐了下来,圈椅也被老王揩拭得干干净净,她没有顾虑地坐了下去。朝后翻着日历,老王将当日的来人来电都记录在上,清清楚楚,一丝不苟。她翻到了她走那日的那页日历上,上面有她用铅笔写的字:去庐山——不知道为什么要画一个破折号。她手里捏了薄薄的几页日历,心想,这便是全部了,还有那页稿面上的一点儿灰尘,这就是这十日的全部了。她满腹惆怅,慢慢地将日历一页一页翻回去了。老王早已埋下头看稿了,一手拿着一枝圆珠笔,一手扶着一杯茶,茶装在一个套了玻璃丝套的玻璃瓶里,没盖,袅袅地升着热气。她翻完了日历,便去拉右边的抽屉,她知道她不在的日子里,收发总是将信放在右边第一个抽屉里的。抽屉里果然有一摞信。她慢慢地拆开,一封一封地看。有一只苍蝇在玻璃窗的外面爬,它的细细的茸茸的却有着亿万只肮脏的细菌的脚神奇地攀附着光滑的玻璃。发出吱吱的声响,好像有一把极细极细的锯子在划着玻璃。老王轻轻站了起来,走到墙角热水瓶跟前往玻璃瓶里添水。苍蝇后面,是从很远的西北地方移来的一棵高大的泡桐,透过泡桐已经稀疏了的叶子,隔壁院落里那一幢红砖小洋房墙上的爬墙虎有点儿苍黄了,半圆形的阳台的铁栏杆上,晾了一床小花被,尖顶的顶楼开着窗户,窗户里露出半个身影,像是个女孩儿,似乎穿着蓝色的背带裙,低着头长久地不动一动,好像在看一本书。邮递员在院子的铁门外没有声音地叫着,然后有个女人匆匆穿过院子去开了门,邮递员便走进院子,站在院子中央,昂起头,依然没有声音地叫着。那顶楼上的身影依然不动一动。   
      她将所有的信都看完了,心里便像脱了底似的,一下子变得虚无起来。她知道自己在等他的信,虽然她很知道他决不会这样快就有信来。她觉着很累,而且灰心,靠在椅背上,默默地计算着他回家的途中需多少时间,从他的地方到她的地方,一封信尚需多少时间,算过之后,心里稍稍宽解了一些,却再提不起精神来。她懒懒的,觉得有些黯淡。早上那股子新鲜劲儿,不知到哪里去了。他陡地远去了,他的注视模糊了,失了他的照拂与督促,她便有些消沉。工间操的音乐响了,人们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纷纷走动着,椅子在打蜡地板上滑来滑去,就有几个人走到她身边,向她问这问那。她压抑着不耐烦的情绪,努力使自己振作,描述着庐山的景色。她的心随着她的描述不断收紧着,她的每一点滴庐山印象都与他的记忆连接在一起,合为一体。因此,她每一点描述都需将他从景物里剥离出来,让他独自留在她心里,在她心间的山水处徘徊。她不断地被勾起对他的想念,可是,没了他目光的照射,她的想念便落了空,单相思似的,叫她又委屈又难过。副主编从办公室里出来了,看见了她,让她在工间操之后上他那里去汇报一下,随后便径直走到阳台,认真地随着音乐原地踏步起来。   
      这日里上下两班的邮差都过去了,没有她等待的那封信,她将希望寄托在了家里。他们临别时她给了他家的地址,他许会将信寄到家的。临下班时,她重又兴奋起来,希望惴惴地在心里骚动,使她坐立不安。幸而暮色降临,办公室里暗了下来,安抚着她的心情。下班的铃声响起,她却又磨蹭起来,她似乎已经确定他的信就在家里等她,就好比他在等她一般,她必得矜持才妥。他的温暖的凝视又在她身边闪烁了,他隐身在渐浓的暮色里,悄无声息地跟随着她。她感到了幸福。黄昏里那一股宁馨的气息包裹了她,她独自在这宁馨的黄昏里穿行,心里又开始了轻声细语,与他的凝视做着交流。他的凝视从她身体里穿透了过去,她感觉到了他的穿行,她希望他能留住在她心里,他却总是走了出去。   
      她走进了楼道,自行车横七竖八地挡在信箱前边,她一架一架拉了开来,终于开辟出一条曲折的小路,她挤身进去,终于走到了信箱跟前,她举起钥匙去开锁,钥匙激动地摸索着锁眼,她止不住地有点气急,好像行将去赴一个约会,一个她等待已久的约会。信箱开了,只有一份忠实的晚报。她几乎浑身瘫软下来,身后的道路忽然闭合了,又让自行车封锁了起来,她再也无法退出去了。她将晚报夹在胳膊底下,关上信箱,重新上锁。然后艰难地转过身子,撤了出来。自行车被她拉得乱七八糟,挡住了楼梯入口,她再记不起原先它们是如何排列的了。她尽着她最后的力气,推着自行车,留出一个狭窄的入口,便再也管不得许多,拖了沉重的步子迈上楼去。她不得不用手去扶那生了铁锈的扶手,扶手粗糙地剐着手心,她感觉到锈烂的铁屑被她抚落了。她上了一层,走进了黑漆漆的楼道,什么都看不见了,没有一点光明的照耀。她慢慢地挪着步子,凭着感觉与习惯,摸到了自家门口。   
      家里是黑沉沉的一团,她拉亮了电灯,房里的家具倚墙立着,流露出一种寂寂的情绪。她不知不觉湿润了眼眶,她再没有一点儿体力与精力,她只能躺倒在床上,她只有睡觉这一条路了。可是,多年来的生活早已形成了一种惯性,这惯性不露形迹地推动着她,她连坐都没有坐,放下挎包和晚报,就系上了围裙。这一套操作早已形成了机械的程序,不用动一点儿头脑,不用下一点儿决心。从她开信箱到进门,她几乎是没有浪费一分钟的时间,她几乎没有休止一个动作,她连贯地、不间歇地走了上来,而在她漠漠的心里,是早已倒下了数次,又挣扎了数次,是早已经过了长长的跌倒爬起的历程。她是很累很累了。她心里是又荒凉又骚乱,又虚空又紧张,这乱七八糟的心情最后便归宿于一团怨气。   
         
      她再不必矜持了,她再不必保护自己形象了,她已经失去了好性子,她是失了一切指望的。于是,她开始等丈夫回家。再过五分钟,如丈夫还不进门,便算是迟到了,便有了她抱怨与发怒的理由。她盼着丈夫给她一个发怒的理由,可是丈夫的钥匙总是准时摸索着锁眼,他是不让她挑出一点儿茬的,总是在水沸腾了饭,水又干了,闷上锅盖的那一秒钟推开了门,她是抓不住他一点儿把柄的。可是她多么难熬啊!他一到了面前,她便再不需要理由,她的坏性子,她的无由的怒火,全失了约束,全被怂恿起来,她简直是怒气冲天,她对着他,劈头盖脸地发作了。这一顿饭是在她的絮叨中烧熟,吃完,直到收拾完毕。她絮叨得累了,再说不出新的埋怨,便忿忿地住了口,紧接着,心里便涌起了一阵委屈与辛酸。她开始怜悯自己,她懊悔自己又失控了,她是再没指望重新做人了,她便流泪了。丈夫对她的眼泪和对她的絮烦一样地习惯了,早已不以为怪,便只默默地对着她看,问她是累了,还是怎么了。她则又开始絮叨,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卸给他。他想上前安慰她,却被她怒冲冲地一把搡开,他只得走到一边去看晚报了,顺手拧开了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新闻。她大嚷着要他将声音拧低一点儿,说头脑都要炸开,话没落音,丈夫已将声音拧得没有了,只有人形鬼影般地活动。她又觉着了无聊。她对这一切厌烦得透不过气来,熟惯到了极点的生活,犹如一片种老了的熟地,新鲜的养料与水分已被汲尽,再也生长不出茁壮的青苗,然后便撂荒了。撂荒了的土地,天长日久,又再产生着养分,可是再不会吸引人注意了。她又不是勇敢的拓荒者,她生性厌恶荒地,而喜爱青草葱笼的花园,她是再不会去留心一块荒地,再不会去开拓一块荒地。她将她的土地种熟了,以她充沛的精力和好奇心加紧地种熟了一块土地,加速汲尽了一份养料,她的土地不是一年四季地轮回,而是一年八季地轮回,然后便失望下来,将土地撂荒在那里了。她现在,守着这一块荒地,为着荒凉哭着,恼着,怨着。   
      荧屏上的形象在无声地行动,她的啜泣充满了小小的房间。她满可以走出房间,换一下空气,调节一下心情,可她不愿,她非得坐在这里,找茬似的守着她的丈夫,非要将她的心情,和他的心情,弄得糟透糟透,否则,这一个晚上她便过不去了。   
         
   
她再不必矜持了他们便这样维系着,维系着度过了无数个昼昼夜夜      这一个夜晚是糟透糟透了,然后她才觉着舒服了一些,静静地缩在床角里,等着丈夫来抚慰。丈夫是准时无误地来到她身边,抚慰她也抚慰自己,如不是这抚慰,他们一整个生活都将不堪忍受,或许双方都会考虑出一个决断的方法。可他们总是悬崖勒马,他们总不致真正地决裂。在这一瞬间,他们暂时忘却了方才的败兴和即将到来的明日的败兴。他们学会了忘记,学会了苟且偷生,学会了得过且过。他们便这样维系着,维系着度过了无数个昼昼夜夜。   
      她的希望与早晨的太阳一起升起。早晨新鲜的阳光带来了他的照应。他是与她一同醒来的,她觉得,这一日,是不会再让她落空了的,她伸着懒腰,懒懒地想道。每一日的早晨,她都有无穷的希望,希望与体力精神一起培养,一起回复到她的肌体里。早晨的一切于她都是吉兆,假如晴天,她便想,是很好的一天啊,假如阴天,她则想,是很不一样的一天啊!她都是兴致勃勃地赴约似的出门和回家。可是,她的希望却总是落空,她没有一天实现这希望的。他是在渐渐地,不可阻挡地远去,他变得形象模糊,行踪飘移,她再也感觉不到他目光的跟踪与照耀,她努力回想着与他的一切,一个细节都不曾遗漏,可是每一个细节都像是由她编造出来似的。似乎太过虚渺,没有一点实据;却又太过具体,与一整个虚渺的他不相符合。连她自己都不相信会有那样的事发生,连她自己都怀疑了。她甚至希望能有流言蜚语,她甚至后悔当时掩饰得过紧过严,如若泄漏了一星半点,这一切便有了旁证,她真想有一个旁证,可是没有。他好像一整个儿地消失了,没有了,不复存在了,他在哪里呀!呵,在哪里呀!她焦灼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她怎么找不着他了,没了他,她便失了管束与督促,她简直有点自暴自弃了。   
      可是,日常生活已经形成了一套机械的系统,她犹如进入了轨道的一个小小的行星,只有随着轨道运行了,她是想停也停不了,想坠落也坠落不了,她只有这么身不由己地向前进了。早晨,她起床,先在床沿上坐着,睡思昏昏,口里发涩,呵欠涌上来,泪水糊住了眼睛,她一腿蜷在床边,一腿垂下脚尖点着了地,眼角觑着丈夫,丈夫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身上盖了一床薄被,阳光很难穿透平绒的窗帘,屋里很暗,钟的指针在嚓嚓地走着。然后,丈夫陡地一动。好像有人捅了他一下,他四肢缩紧,拥被而起,坐在床上,先是垂着眼皮,然后慢慢地抬起,茫然四顾,渐渐与她的眼睛相对。他们的眼睛茫茫地走过半个幽暗的房间,茫茫地相对着,什么也没看见地看着,犹如路两边的两座对峙了百年的老屋。他们过于性急的探究,早已将对方拆得瓦无全瓦,砖无整砖,他们互相拆除得太过彻底又太过迅速,早已成了两处废墟断垣,而他们既没有重建的勇气与精神,也没有弃下它走出去的决断,便只有空漠漠地相对着,或者就是更甚的相互糟践。   
         
      然后,他伸出手茫茫地摸去,正摸到一个耳扒,便将耳扒伸进耳朵,眼睛眯了起来,脸上渐渐有了表情。她心里旷远得很,眼光早已从他身体里穿透过去,他也穿透了她,他们互相穿透了。他们互相穿透地留在自己的位置上,做着自己的事情。她渐渐地平静下来,她早已是灭了希望,心里只有一片咝咝的雾气,雾障遮断了一切。她似乎是在这一个早晨里想通了一切,这种漠漠的相对是她婚姻的宿命,是她的宿命。因此,她宁可将他埋葬在雾障后面,她宁可将他的她随他一同埋葬在雾障后面。她决不愿将他带入这漠漠的荒原上,与他一起消磨成残砖碎瓦,与他一同夷为平地。他们将互相怀着一个灿灿烂烂的印象,埋葬在雾障后面,埋葬在山的褶皱里,埋葬在锦绣谷的深谷里,让白云将它们美丽地覆盖。从哪里来的,还回到哪里去吧!她在同所有的普普通通的早晨一样的一个早晨里,想通了这桩事情。想通之后,她冷静了下来,方才发现自己也并没有给他去信,他同样也留给了她一个地址,她也是可以给他去信的,他们本应该同时去信的,那才是真正的两心相通啊!   
      她忽然想道,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只是,有一串闲话,如同谶语一般跳到她脑子里,放大在她眼前,那便是——   
      算了   
      你要走了   
      我不和你吵了   
      屋里挺闷的   
      还不如出去走走——   
      ——再说   
      走吧   
      时间到了   
      要回去了!   
      她将它们横过来,连成一条,发现,这便是全过程了,这便是全过程了。   
      她觉得,其实,确实,千真万确,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只不过,窗外梧桐的叶子落尽了。   
      一个什么故事也没发生的故事,讲完了。   
      我的故事讲完了,我却不甘心,还想跟随着她,也许,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她穿了一身浅灰色的秋装,未出阁的女儿家似的,翩翩地下了肮脏的楼梯,阳光透明似的,她在透明似的阳光里穿行,她仰起脸,让风把头发吹向后面,心情开朗起来。在锁上的两道门——一道房门,一道阳台门——的后边,阳台上停了两只麻雀,并脚跳着,跳着,嘟一声,从栏杆中间飞了出去。   
      她看见了路上的枯叶,在行道树间沙沙地溜着,阳光重新将它们照成金黄色的,它们炫耀地翻卷着,亮闪闪了一路,树叶几乎落尽,树枝萧条了。这是最后的秋叶了。   
      我看着她调皮地用脚尖追索那些金黄的卷片,然后恶作剧地咕吱吱一脚踩下,我想起她从小就有一个癖性,那便是一件心爱的东西,如果坏了一点,她便将它完全地摧毁了,越是心爱的东西,她越是这样。除此以外,我再也想不起别的,我只得放开了她,随她一个人没有故事地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