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导修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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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导修报告

  [编者按]2005年,王安忆应香港岭南大学的邀请,参加了该大学“驻校作家计划”,授课于中文系文学写作课程。作家与那些初学写作的大学生在“教”与“学”的过程中,围绕着文学写作最基本的一些问题,展开了对写作的“另一度接触”。这篇“导修报告”即是作家担任中文系写作课导修课程后写下的文字,本刊特登载全文,以飨读者。

  

  岭南大学中文系写作课的导修课程,于我是十分新鲜的。事前,颇有些不安,我不知道我将会看到什么样的作业,我又能对它说什么。很感谢一位温卓豪同学,他在我“办公室接待”(OFFICE HOUR)的第一时间里敲了我的门。顺便说一下,“办公室接待”也是我新鲜的经验。这是一个很好的制度,它可使老师与学生近距离接触,将一般性的教学具体到个别人身上。可惜的是,在前期的“办公室接待”里,学生们和我不熟,几乎无人上门到了后半期,有学生要来,他们甚至要和我预约,而媒体和应酬却又占去了时间。当温卓豪同学上门的时候,我还未开始导修课,他带来一篇散文,我当场阅读,反正,有的是时间。他写的是他的中学,我便以为他是怀念他的中学时代,可回答却完全不是。他说他的中学时代很“恐怖”,我不由大吃一惊,问他为什么?于是他向我讲述那些恐怖事件,听起来,简直像野蛮人的世界。我又问他为什么,他再进一步解释。此时,似乎已经无关乎作文,而是要讲明和了图,故事的轮廓是在课堂上如同审问一般,一句一句供出来的,可是行文却流淌出一股哀伤,其中有这么一段:

  “这是一个建设在海上的市镇,法院像海里的垃圾。

  这是一个建设在海上的市镇,巴士站像海里的垃圾。

  这是一个建设在海上的市镇,球场像海里的垃圾。

  这是一个建设在海上的市镇,整个海被盖上黑色的垃圾袋。”

  陈家欣同学的《一男三女》,虽然不是那么酷烈的事件,但也具有着相当程度的悲剧性,只是被他自己设置的形式绊住了脚,防于传达。如题目所说,文中有一男三女,“一男”是叙述者,“三女”中,一个叫莲达,永远在浴室洗澡,是他的妻子;另一个叫祖儿,总是在办公桌上留一份餐肉蛋三明治;办公桌上还有一个饭盒,是第三个女性放下的,名字叫姬丝汀。这“三女”都未曾露面,只是由“一男”述出,却原来“三女”全是“一男”假想出来,用以慰藉孤寂的心。这自述假相的方式有些像那类由罪犯叙述的谋杀案,该藏的藏,该露的露,是对叙事的挑战。陈同学可谓想到了,却还未完全做到,用意无疑是积极的。

  同学们的作业还表现出对历史的兴趣,有一位李凯琳同学,在题为《我所知道有关海和鱼的事情》里,索寻自己的来历。从家族的传说,得出两个假设爱奴族和蜑族,那都是极遥远的族群,没有文字,只在爷爷的O形脚,深肤色,爷爷和爸爸吵骂的言语,留下零碎的印记。文中的“我”,就凭了这些远行找寻,最终找到一所“爱奴族民俗资料馆”。李凯琳同学写道:“历史终被归结到一幅展版上”,丧失了它的所有生动性,发自生命需要的寻根还原成一项旅游活动,“我”依然是麦当劳那个吃鱼柳包的孩子。我觉得这主题里的深刻性已经超出了一个大学生的认知能力,所以难免力不从心,表达时常陷于茫然无措,事情就变得模糊了。但仔细辨别,却能感受到那双极力穿越时间和空间的隧道,凝视历史的眼睛。陈洁雯同学的《夕阳下的故事》,对历史的追溯描写比较实际,所以也更接近于小说的样式。陈同学写的是香港仔的往事,小艇人家的女儿阿娣,父母开一家水上小馆,她小小年纪便帮忙家事和店务,自创出白粥里调入炒熟的花生、柴鱼和葱粒,原来这就是艇仔粥的来历。这一个过程写得简单笼统了,几乎只是个情节纲要,而我喜欢其中两个地方。一是文章写出了香港仔那种旧式的繁荣——船栏杆上挂着一串串电灯泡,渔火闪闪;二是当阿娣长大后和成为知识人的幼时伙伴明亮见面时候,她一点不畏缩,而是很轩昂,立志要捐钱建学校。这就是香港,勃发着草民的骄傲。彭荣锋同学的作业《木桥边》,则是对香港的未来报告着希望,希望终于能够协调现代化与大自然的冲突。他设计一个考察组,来到香港东部的咸田湾,实地调查建造码头对生态环境的影响。如通常情形一样,考察组里有一个英俊的成员佐南,邂逅了土生土长的清纯少女小雅;也如通常的情形一样,两人关系对峙于发展还是生态保育的矛盾之中;但与通常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的情形不一样,在这里,是以折衷的方法解决。那就是在最少妨碍环境的地方,造一个小小的码头,便于人们通行运输。看到此,你不禁要为这天真的良善感动,这位年轻人良善地规划了一个共相协调的未来,表现出正直的社会道德心。这也是我从作业中普遍感受到的,在这些不够完整的写作中,传达出的观念,多是正面的,反映了健康的心智。

  在同学们的作业中,我发现那些企图不大,用意适当的,往往能够表现完整。当然,我不排斥在结构与叙事上能力的差异。再有,面对那么多学科的授课、测试、报告,时间与精力必须合理分配的综合学习的现实,选择量级高的题材确实会带来客观上的困难。最重要的原因,我想还是年龄和阅历,它们决定了所能操纵的规模。写作实在是和生活经验太有关,你不可趱越时间的累积。所以,比较轻盈的题材,就能够首尾照应,表达充分。

黎耀恒同学的《写一首诗给你》,就是一篇内容和表达互为谐和的作品。它应属于那类青春成长写作,倾诉着少年人对生活、人生和爱的向往。这类写作意思大多可以想见,关键只在于写得好还是不好,倒是写作能力的较量。黎耀恒同学是这样开始他的青春成长的:戴着随身听乘上一辆巴士,车过一所中学,看见一群女生,于是想起中学时代的一位邻家女生,他忽就决定写一首诗送她。这也许还在窠臼里,但接下来的一句有点挣出来的意思了:“即使我不知你会是什么人”,“写一首诗”就变成一场爱情的预习,但预习者一点没有放松要求,他认真而且专注。此时,时间为这预习改变形状了:“巴土安静地停在红灯前守候,每一个四拍都像一年般长。”然后,真的有个女孩上车,坐在他身边,于是,邂逅完成,人生之旅起步了。“我”看车窗外的景致,又看车厢里的同行者,期望和“你”分享,因这是“我”与“你”共有的生活。不知是谁的“你”睡着了,头发垂到“我”肩上,“我’心甘情愿地承担着,好比人生的负荷。然后,“我”又为“你”调节了空调,就像为爱人盖被。巴士始终匀速前行——“我们越过了海,越过了坟场,越过了货柜码头”,空间也为这预习改变了属性,从具体变为抽象,他们飞速地跨越着生命阶段……“在屯门成长的青涩都洗去了,快要看到中环的高楼下的阳光”——它让我想起马尔克斯《异乡人》中的那一篇,《飞机上的睡美人》:旅行者在飞机上,看着邻座的美丽女人睡觉,睡醒过来径直去了洗手间,不与他说一个字,最后他写道,飞机上的伴侣就像老夫老妻,早晨醒来不说“早安”的。但马尔克斯浓缩的人生是在末梢,而在黎同学还在头上,一切都未开端,真是青涩涩的跃然。令人扫兴的是,结尾上,那车上的女孩真就是“我”年少时暗恋过的邻家女孩。本是自由自在无限遐想的故事一下子砸在实处,余兴全无。据黎同学说,是私底下与同学讨论的收尾,为的前后呼应。我很高兴他们竟会一起讨论写作,只是讨论的结果不怎么样。但这最后的多余一笔不妨碍我依然受感动,感动他何其温柔地等待着将要来临的生活。

《国际机场一九九四》,写作者为向雅丽同学。此篇作品结构与叙述方式更像电影剧本,而且是美国电影。一开场,便是一架即将起飞的747大型客机,跑道前方呆立一名赤膊男子,职员按下紧急按钮,警察出动,记者采访车直驱机场。事故处理中,记者“我”被一个问题吸引,就是疯汉如何进入机场禁区?“我”决定展开调查,事情自此开始变得有意思了。“我”开车从九龙工业区出发,转上观塘,再入太子道东,来到狮子山,走进东头村,登上临近机场的祥东楼三十二层楼顶,于是,半个九龙,包括整个机场在了眼前——我欣赏的就是这个,我也以为这是故事的重心。通过情节布下的路径,终于来到俯瞰的制高点。就像文中所说,倘若在美国,会有什么机会俯瞰整个机场?这就是香港。我曾在中环看见,喧腾的街市中,挤挨着殡仪馆的门面。当然,现在香港新机场周围不再有登高点,也许不久殡仪馆也将迁出闹市中心。话再回到向雅莉同学虚构的故事里,倘若不是发生疯汉闯入机场的事故,记者“我”又有什么机会穿越九龙,远兜近绕,最后临高楼俯瞰机场?这里就可见出写作的用心了。现在,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可是事情还没有完,“我”决定亲自验证疯汉进入停机坪的路线。这样,“我”和“我”的同事就走入了大明渠,潜进城市的地底。恐怕连向雅莉同学自己都没有预计到,这其实是进入了城市的私密部分。好比《悲惨世界》的冉阿让,从巷战中救出青年马吕斯,在巴黎的下水道跋涉。“我”和同事,在黑暗的大明渠茫然地走,水位渐深,几近绝望,忽然间看见一线光明,渠口到了。这一刻应该写得更为隆重些,向同学也写了:飞机的轰鸣,阳光在头顶洒落,可用笔太俭省。我说它像电影脚本,似乎要将许多工作留给导演、演员;美工去做。这一刻实在是个庄严的仪式,他们终于进入了禁区。小说有时候做的就是这个,从公共领域进入禁区。

  《香港——活在禾日水港》,萧兴浩同学所作。据同学们说,这位萧同学在就读本科之前,曾有过厨师的经历,否则,你真不能想象,他怎么会如此谙熟餐厅的内幕。我很高兴他能够利用他从事过的行业作小说的资料,因在时下的写作——我指的还是专业性写作,往往将个人经验抽象,或者说孤立成心理活动,所有在心理外缘发生的他者的世界都被简化甚至于取消。而萧同学的这篇作业,让我看见了某一种生活,这种生活被他渲染得,怎么说,很专业。这种“专业”当然营造了气氛,比如厨房里的“舞刀弄火”;当然也描写了人物,比如低级厨师亚成很时尚地为自己的厨刀起各“动感之刀”,这一笔挺好,表现了一个手艺人对工具的爱恋;而“专业”最重要的好处在,它制造了故事的情节!信不信,就试试看,谁能知道行政主厨的餐饮策略?比如那一位史密夫推出的新菜式,就是将最新流行拿过来,略加修改——“人们这阵子爱吃鱼蛋吗,那我们就卖鱼蛋吧。人们那阵子爱吃薄饼吗,我们就卖薄饼吧。”再有一位神秘的行政主厨,从不露面,他的方针是将食物错配,于是,传说那是一个五岁幼童。还比如,声称店内的红酒产自法国顶著名的葡萄酒产地“布雷斯特”,实事上,“布雷斯特”是个码头……这些,有谁知道?萧同学就知道!所以,他就能写出这生活的生动性,并且从这生活透视社会,指出流行文化的轻薄本质。

  张世文同学的《孤雏》是相当沉痛的故事,我要再一次称赞同学们对现实的严肃态度。也许正是因为他们年轻,他们的触觉还未被生活磨损,所以,他们才如此敏锐,可感触到浮光掠影之下,社会粗砺的实质。《孤雏》写的故事也是发生在九龙一带,旧启德机场的对面屋村。不晓得是不是《国际机场一九九四》里的东头村,那里写道,东头村经常发生跳楼案。或许,《孤雏》所写的就是其中一桩。

  《孤雏》写一个“黑”在香港的小孩,他以旅游签证人港,合法居留十四天之后,就只能藏匿室内,过着隐身人的生活。作者是以日记体的形式写这故事,我觉得日记体例也是对写作的挑战,那就是摒除了客观描写的可能性,只余下主观的视角——“我”,而“我”又是被禁闭在这么个逼狭的空间,活动极其有限,写什么呢?写孤独。让我们来看看他是如何描写孤独。作者写“我”一日的起居:吃饭,睡觉,看电视,“隔着窗花观看街上的行人”,情人节的时候看“拖着手的一对对”,学校放假的日子看学生打球踢球,还有,“看四面墙”。看到后来,房间里的东西就被他看活了——“第一位是高高的,结实的,他叫柜;“第二位是扁扁的,最矮的,她叫床”;“第三位是不高的,不矮的,不肥的,又不瘦的,可惜是有四条脚,不正常,他叫桌”。这就是“我”的伙伴,在一起玩什么?作者写——“比试寂静,比试不动”。上海的弄堂游戏中有一个,就是叫作“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不晓得香港的孩子玩不玩。此时,“我”就玩的这个,结果呢? “每次输的总是我”。“我”还玩一种“时间的游戏”,是什么?是“钟不等了,蜡烛在出汗”。最后,那些“朋友”一齐来欺负“我”,逼迫“我”,“我”愤愤地抗争道:“四面墙高大又怎样,迫过来吗?再迫过来,我就上窗台!”接下来的一句十分凄婉:“始终是凉风才肯亲吻着我,是天上的明月才肯照顾着我,”于是,便与小鸟一起飞翔了。到此,可见出这限制严格的叙述方式,实是很有利于“孤独”的表达,它别无通途,只能一条胡同走到黑,最大限度地将这一处境的内涵挖掘出来。我只是觉得他发挥得还不够,倘若再多写一点,累积起一定的体量,力度就更大了。可我也体谅他的难处,这可说是写作的细活儿,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

  移民故事似乎占了香港故事相当可观的比份,在学生的作业中也不例外。尹凤萍的《两家人》,写的是居留下来以后的生存境遇。兄弟俩一同从内陆偷渡到香港,成家立业,从租屋打拼到买楼,然后渐生龃龉,终至决裂。情节也许一般,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生惊心动魄的事件,但其间却有着对人情世故的细微体察,使那凡人小事透出生活的戚容。同样艰辛的磨砺,在“我”的母亲是表现出格外的尖刻,轮到当值煮饭,她只供应菜汤,或者携自己一家吃餐馆,划分客厅寸土不让。比较之下,伯母显得温厚得多,她一味忍让,但到关键时刻出手不凡,趁兄弟一家去广州探亲,办齐手续,将他们一并撵出房子。父亲和伯父夹在妻子中间,只能将兄弟之谊掩在沉默底下,最后的决裂就变得很痛楚。作者以“我”,一个小女生的感受记叙这些,流露出温良的心肠,惋惜又无奈,令人触动。

麦豪辉同学的《暗夜婴啼》写的也是发生在 屋村里的悲剧,有所不同的是,麦同学写出了屋村的另一种性格喧腾。猪肉档灯光溶溶,猪肉佬刀起刀落,立见肉红骨白。我在新界住时,经常去富泰邮的市场,就是这般情景。看见过许多兴兴头的主妇,很像文中那位李太,大包小包,提着肥硕的菜和粗壮的葱,新出炉的蛋挞,将柴米生计过成烈火烹油之势。我没有进去过“富泰”楼里的人家,只看到入夜后的万家灯火,想必也是像李太家,有一股汤足饭饱的洋洋暖意。电视机开着大音量,女人斥骂小孩子,男人总是要谈国事……是小民的康乐。就在这般的轰轰烈烈之中,贴邻的清寂,不禁让人感到不安。那女人和她的小女儿显得如此神秘,婴儿总是在沉睡。女人在街上游荡,她在女人怀里沉睡回到家里,在床上沉睡;擦澡的时候,睡着;喂奶的时候,也睡着,奶汁就从嘴角流出来,可是这并没什么,她只是不想吃奶罢了。当她睁开眼睛,一声不响地看着母亲,母亲却感到了骇怕——麦豪辉同学很会构置情节,将悬念坚持到最后,没有泄漏一点机密,但等终于发现婴儿早巳死去,吃惊之余,回顾前面,竟是步步暗示,毫无差池。这写法有一点好莱坞惊悚电影的意思,然而,因是在屋村,尤其李太一家,热蓬蓬的人生场景衬托下,这故事呈现出了现实人世的惨痛。

  我很高兴有好几位同学将他们的故事放在屯门的轻铁沿线。屯门就像是香港的边地,轻铁线是边地的交通,使屯门有一种自给自足的意思。看上去,它确实是和香港不相谐的悠游,它蜿蜒在山坡和街道之间,两边都是宽敞的,节奏便舒缓下来。它有可能提供出别样性格的香港故事,同学们一定注意到了它的特质。卢普楔同学的《屯门轻铁站》有几分大家风度,他以轻铁站名为小标题——屯门码头站,蔡意桥站,屯门市中心,良景站,写各自的风景、人、生活。我很尊敬他的雄心,这种大道朝天的写法,外部的联系——轻铁站,因没有情节的逻辑,其实是松散的,所以更需要有内在的紧张度来网络全局。卢同学也做了努力,曾有一次,让前一个场景里闪过的人物,在后一个场景里正式出场,企图结构起更紧密的关系,但还不够。我倒是喜欢最末一个独立的小故事,写检票员阿志。阿志的工作是巡回各个轻铁站,随机抽样地查票。阿志对这工作感到很闷,他对自己说:“恐怕屯门没有人听叮叮声比我多吧!”作者特别交代,阿志的夹克口袋里,揣着一份写了两年多却没有交出去的辞职信。在和无数个工作日相同的这一日里,阿志最后的一个细节却不同往日:他出站时忘了刷卡,在自己手上犯了规。这故事有些叫我想起汪曾祺老《故里杂记》里“李三”那一篇。李三是个地保,他掌有一些做地保的韬略,晓得如何去弊谋利,所以做得很称手。可到底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他还是失足了。本想趁天黑抽了船家的篙子,天亮等人来赎挣点酒钱,不料当场叫人抓住。从来都是李三罚别人,这回是李三挨人罚。不过,李三是个老人,阿志还是个青年,叫生活磨损的程度不一样,犯规的性质就也不一样。

  陈美好同学的轻铁沿线的故事是另一种,更为天真无忧的,还未走进世事,题目就叫《同班同学》,写的是男女生间的初恋。这类题材的写作基本格式都差不多,总是些似懂非懂的小男生小女生,自知不自知的感情,似了未了的结局。但是在这无穷重复的格式里边,却因各人的经验感受不同,就总能生出新鲜的内容。在这里,我觉得是这三个人物的性格有意思。像周颖,爱情剧里第一号女主角,属于那类幸运的女孩,天生被人爱,不需要作努力,便可收获爱情,这种优先权却也使她过于矜持。我是更欣赏第二号角色邱彤,她比较率真,而且有风趣的个性,她将第三个女生的照片贴在许文峰,也就是男主角的作业本上,其实是自己喜欢许文峰。许文峰呢,也挺幽默,将照片还给第三个女生,说:“好好地保管着它。”依我看,他们俩挺是一对,可就如通常的故事一样,许文峰意不在邱彤,而在周颖。也是如同所有这类故事一样,他们三个人的事不了了之,风清云淡。我觉得陈美好同学写得略少了些,是不是担心破坏这一种微妙的情味而要保持含蓄?其实可以再多几个回合,三方都作些进取,感情的路途走远一些,多一些得失,性格会发展得更丰满。我这么提要求是因为,陈同学在写作细节方面有着潜力,这类小说就需要有趣味的细节。

  以上是第一类,本科生的作业,第二类是硕士课程学生。这一类同学多是已经走上社会,从事各种专业,之前所受教育也并不完全在文科方面,只是因为喜欢文学,再又进入学业。他们年纪稍长,见识也稍长,有了些人生的体验,感性和理性当比较丰富,同时难免也会杂芜。所以,他们的写作一方面不是像那些中文系本科生有训练,基本能作完整的表述,年轻的心又总是没有羁绊,能够自由自在地想象,他们写得多半有些“笨”;但另一方面,他们显然要比在校生拥有更广泛丰厚的写作材料,使其内容更加结实。比如苏丽思同学的《不懂》,也是像《同班同学》一类的小男生小女生的浅淡的感情故事,但前者更像小孩子的游戏,后者却有了些人生的际遇之感。《不懂》里的梁镌辉和程嘉欣在幼年曾交道过,互报姓名时,梁辉将程嘉欣的“欣”字写成了“欠”。这就有些前缘的意思了,像三生石畔,神瑛侍者给绛珠草灌溉甘露。若干年后,两人各自长成少男少女,再次邂逅,彼此都并不认得,也不记得幼时的一节,只是觉着有些熟悉。当年某些情景偶尔再现,比如手表面对了阳光一反射,就有记忆绰约回来,转瞬又逝去。此时,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更多的情节,雏形渐显,但依然是朦胧的,似乎什么也没有。小说中关于这写得很微妙——“遍地紫荆,见证了他们的‘没有’。”无论如何,有了一个“见证”,“见证”了一种“没有”的存在。再比如,张志伟同学是个迷恋于奇情异志的人,他的写作,无论故事还是表达,都有些海阔天空。但是,怪诞如他,写作中依然会流露出现实人生的印记。他的作业《贺正》,也像是一个美国电影脚本,写警察的生涯:缉毒,卧底,追杀……其中却有一个人间常情的细节,那就是警察贺正一直保留一部旧手机,这旧手机里存着已经离异的前妻的留言——“今晚我不回家……”“我到上海公干……”等等。这一个细节是需有些感情阅历垫底的,所以,挺感人。同是写屋村题材的作业,也与本科在校生有很大不同,他们显然不如年轻同学的写作那么有戏剧性,但更具有生活的沉重感。卢佑荣同学的《围墙》,是一篇未完成小说——这也是硕士课程同学的一个性格特征,他们往往是锲而不舍地咬住一个题材,第一次的作业是开头,第二次作业是中段,然后再结尾,体现出受过历练的人的耐心,也体现出他们对题材选择的坚执——《围墙》已完成的部分应当说还有许多需商榷的地方,但有几处相当出色。小说的开始,是几个中年男人在街灯底下下棋,满纸都是亚热带的潮热、无聊的夜晚、再有人到中年的暴弃。那红裤男人与矮胖光头汉关于“热”争执起来了,红裤男人认为这是最热的一晚,光头汉则认为“八月二十日”那天最热,红裤男人在凶 悍的光头汉面前软弱下来,于是,这个夜晚就又浮现起人生强弱对峙的紧张气氛。红裤男人瘪瘪地回到家中,推开家门,嗅到一股“酸馊味”,何等的厌倦!

关于异乡人生活的写作在此依然有相当的比例,还是和本科生的写作有所不同,本科生的外来者故事多是来自他们的父母,自身是移民的第二代;硕士课程中的几篇作业则带有自身的经验。他们是在完全不同的背景下来到香港,所体验到的香港亦是另一种故事,也更具有当代性。崔倩的作业《微笑的幸运星》,也是几经修改,进步是明显的,但距离完整还需加油努力。她写的是一个到香港读书的女生,开学之前来到香港,先在小学同学的住处落脚,小学同学是随离婚的母亲再嫁,移民香港的,这样,她就进入了香港异乡人的生活。这是一个有利的开局,可惜故事是在爱情方面展开,不免落入窠臼。女生大多情感缠绵,意趣常在感情。但是崔倩同学还是注意到了异乡人感情生活里的身份认同问题,可惜自觉性不够,擦边而过了。刘艳艳同学的《背叛》,写的也是爱情故事,“我”——小说主人公颜小彤,身世感比较强,始终怀着进入不了主流的自卑心情,但故事终于是落入两女一男的俗套,不能将有价值的条件利用起来。周伟琳同学的《紫荆花开》,所写是一群以外劳身份,应聘香港银行工作的内地女大学生。周伟琳同学交上来的作业大多是写白领阶层的生活,她曾在一份作业中为这生活命名为“办公室政治”,以此推想她可能是在公司工作,这篇作业的题材大约也是来源于她所服务的环境,就算不是切身体验,但也是耳闻目睹吧。我觉得这几个女生都对写作故事有热情,也都是耽于幻想的性格,表现在作业上就是她们总是不惜创作众多的人物和复杂的情节,于是显得很拥挤,也很纠缠,可我还是看得出些人间众生相。在周伟琳同学这篇作业中,总共写了米索,慧慧,莉莉,茜茜,爱娜,除此还有两位没上得了姓名榜的,总共七位。这伙人方一出场,就各有其貌——米索忙着安顿一大堆漂亮时装;慧慧东摸摸,西摸摸,直到触动报警装置才罢休茜茜的香港姨婆立来探访,威风凛然的样子,本是给茜茜撑腰的,可却触怒了诸位……确是有声有色。然而,周伟琳给自己出了难题,这么大一帮子人,要将她们的性格、命运、互相之间的关系贯彻到底,相当艰巨。所以,眼看着她们的形象疲弱下来,关系也松散了,情节越进行越仓促,不得不潦草收尾。

  比较本科生们,硕士课程同学即便初涉世道,也体现出较为独立的对生活的见解。曾卓然同学的作业《没引力的恒星》,写一位名叫“华”的青年。这位青年可谓人里的龙凤,中文大学经济系高材生,入美国一流大学,再到父亲公司练习,等待双亲退休接班。“华”在中学时期已有一位人人羡煞的女友,少女时可爱,成年后美丽,感情笃深,却又结识一位“芬”,使他感觉遇到了自己的另一半,于是,陷入苦恼,来找“我”倾诉。像“华”这样,用作者话说——“他是一个有着相对我这个普通人来说相当丰盛人生的人”,他的苦恼于“我”实在是奢侈的,可是“我”并不卑屈,曾卓然这样写——“我在上格床上静看后山树林的景色,细想自己这种充满欠缺的人生,背负二十多万的教育借款,做不喜欢的工作,不停加班。睡薄床褥不然上床会碰到天花。最近一次做爱要数到一年前。但我依旧恋恋着生的喜悦,维护着那属于自己细小黑暗像冥王星般的人生。”切莫将此看作对命运的驯顺,其实是一种抵抗力,以承认的方式,来抵抗存在的差异,重新建立起真正的平等观念,积极地正面地生活。

  对于生活在其中的香港,历史和文化的寻索,硕土课程同学也显然要比本科生拥有更多的认识材料。潘恩迪同学的《元朗悲情》,邓婉慈同学的《孝子贤孙》,均写的是围村里的祭祀,场面相当隆重,已不止是民情民俗,而是关系宗族传承、生存繁衍的要意。在《孝子贤孙》里,扫墓登高的仪式表现得很壮观老老小小,背负着生猪,蜡烛,香,“染满鸡血的纸”,冥币,成篮的水果,爬上陡峭的山头……《元朗悲情》描写的“太平清醮”的庆典,似乎来自于更古老的祭神的传统,形式也更严格。两位同学都是将这些古老的仪式放入现实生活中写作,故事不同,但都是企图对传统和现代的关系作出认识。《孝子贤孙》是惋惜其逝去,《元朗悲情》则正相反,是觉着宗族组织太过坚固,影响了今人的生活。两者都体现了对历史和现实的认真思考,并且看得出来自于个人的生活经验。

  罗树根同学的《艇王》,同是表现旧日生活方式如何对峙现代化发展的主题,而他塑造了一个较为完整的人物,这个人物的审美性质将这主题文学化了。这人物名叫“大旧”,是昔日著名的捕鱼高手,人称“艇王”。他所称雄的青山湾曾是繁荣的渔港,如今建起了货柜码头,发电厂,新机场,鱼群驱散了,渔业便萧条下来。而就在新机场边的海面,大旧他驾着旧舢板往来着捕鱼,这一个画面何其戏剧性!大旧他一一借用浙江作家李杭育的一篇小说题目——“最后一个渔佬儿”,他和鱼打了大半生的交道,好像和鱼共一个海底世界,知己知彼,晓得如何同鱼周旋,比如关于钓鱼的经验是——“春钓草,夏钓荫,秋钓石角,冬钓深,夜晚要钓浅水,日间要用生饵,夜晚则要用虫……”而鱼类也有鱼类的王者,那就是大鳌鱼,它行踪秘密,动作凶猛,是打鱼人的攻坚战。大旧还记得自己曾经捕获一条大鳌鱼的盛大场面——“三个人才够力把鳌鱼拉上码头,送到三圣街的关财记,街上百多人围观,水泄不通”。由于他是生活在海底世界的人,对我们所共识的岸上世界,就有着另外一路看法。小说中的“我”同他讨论海洋生态,认为建机场和发电站驱跑了鱼,他却不以为然“鱼只懂得海底的世界,任你岸上建了摩天大厦,它们也不会知道飞“我”又提出另一种解释,“渔民滥捕”,他斥道:“荒谬!青山湾最多鱼的时代,渔船多过两千,人口过万。”可惜的是,罗同学最终没有给大旧一个超乎寻常的解释,这个问题就没了答案。大旧他对当今财富不均,也是以鱼类的生存方式来对证——“世上九成的鱼都会躲在固定的地方,只会被一成的高手钓到,其余一成的鱼就分给九成的傻佬!”所以,大旧又不完全像“最后一个鱼佬儿”那样,抗拒时代变迁,而是有一种强者的观念,认为任何时间空间里,总是强者胜出。也所以,他并不反对接受现代化技术的快艇,一下子造了两艘,儿子驾一艘,他驾一艘。最妙的是,他这么对“我”说:“后生仔就是不会省钱,十八万造一只,老师,你看造两只只要三十四万……”你看,他又很现实。这才是真正的王者气概。而不是像一个废王,只能在人家的时代里,为自己失去的时代唱挽歌。

  第三类参加导修的同学其实不能再叫作“同学”了,他们是岭南大学中文系的旧生,已经毕业在社会上工作,多是从事文化性质的职业,有一些,已是较为成熟的写作者,发表与出版过作品,获得好评。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讲,我不能称作“导修”。他们的作业也不能算是作业,而应是作品。我只是作为一个同行,提出意见。这些作品显然是要成熟和完整,基本的技术问题多已解决,需要讨论的是如何再进一步。同时,我也在其中有所获得,他们让我从不同角度看到了香港。比如,一位林慧雯旧生所写的《窃衣》。“窃衣”两个字很有意境,它是一种植物的果实,长满着倒刺,一旦碰到织物,便粘住,很难脱落,于是,就有了“窃衣”这个名字。我不知道这是闽南还是广东的方言名称,南方的语言有着许多古意,大约是宋室南渡遗下后滞留未化的。比如称妻子为“牵手”,这种动宾结构双字单词,有些像《诗经》的句式呢!“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七月流火,八月授衣”,等等。多是用简拙的动词,给事物以动态而形容,这大约也是古人眼里的世界,都是有动作的。香港的广东和闽南方言里面,常可隐约窥见汉语的考古层。而陈慧旧生的《爱情街道图》,让我看见的是香港现代的诡异,那就是人行天桥在作祟。香港的人行天桥,将距离变得复杂,将空间也变得复杂。本来是眼前的景物,忽被调远,而远处的陡然伫立跟前。文中特别写从天桥看橱窗里的人和物,像隔世,又像私窥,这才是咫尺天涯。旧生黄静展现的香港尤为壮观,在她的《赤麂》里,香港忽地退远,退成全景,于是,你就看见辽阔的山和海——“在山和海之间的那点城市显得那么小和窄,一点点的地方塞了几百万人,在山与海之间的地方穿梭,汲汲营营。那些楼房像长在山脚上的树丛,只是没了那些招摇和晃动。”就在这山和海里,大片的沼泽湿地跃出来了,森林跃出来了,然后,树蛙,蝙蝠,水猥獭,松鼠,箭猪,豹猫,食蟹獠,穿山甲,蝾螈,大白鹭,小白鹭全出来了。这实在是比人的活动更为活跃、蓬勃的生命世界。只有赤麂神龙见首不见尾,赤麂在哪里呢?黄静在小说末尾,让一名渔农处职员用捕犬索勒住一头,过一年,又发现一头受伤的赤麂。而我情愿赤麂永远不要被人找到,永远只能现身在人们的传说中,永远在香港的郊野活动,因那是一个比香港大得多的空间,其实,本来人类才是寄栖在那空间里的。

  以上就是我在岭南中文系所做写作课程的导修报告。

  2006年1月10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