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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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场白 
  1988年11月
  生活往往是在独特的环境中展开的,使人恍若置身于一个光线奇异怪诞的十足的魔灯世界。而且,这往往是在最紧张的时刻发生的……
  这柴门陋室,缺少摆设,毫无修饰。只是在壁炉上方的一副版画上刻着几个字:渔夫的遗孀。可笑之极!
  我周身热汗,黏糊糊的。我已有两个多钟头没有停歇,力图让这间小屋增添一些活力和色彩。我用手头所能够得到的一切材料,尽最大努力将小屋装饰一新。我把一束临时拼凑起来的花环挂在版画边的钉子上。珠宝饰物和谐地置于桌上,赫赫醒目。现在,墙壁和天花板都成了暖色。毋庸置疑,我已经极其谨慎地使这间龌龊的小屋披上一层生命的光芒。一只小烛灯普照着破裂的小屋。
  好,行了。我可以在壁炉生火了。
  临走之前,我用满意的目光环顾小屋,就像一个艺术家在凝视他的杰作。
 
序章 
  1887年5月  
  他下了火车,来到布莱克菲尔德。他自称悉尼·迈尔斯,《每日电讯报》的记者。他来到这个英国的小村庄,是为了调查一个九年前发生的、尚未侦破的杀人案:村子里的一个贵族理查德·莫尔斯当被杀了——一个在一间完全封闭的房间里发生的“无法实现”的杀人案。
  但是,记者悉尼·迈克斯真的就是他的名字、他的职业吗?他为什么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查出真相:真相的揭露并非总是好事……真相激起了隐藏在黑暗中的凶手的疯狂……
 
第一章 
  1887年 5月    我激动地凝视着那碧绿、悦目的英国乡村景色。这春天的午后时光让人心情畅快。湛蓝的天空上,洁白的云絮朝东方静静地游去。清晨的骤雨打湿了草原,在灼热的阳光下,草原上悠悠溢出的芳香同萨莱镇柔嫩的山峦上森林的香气交织在一起。布谷鸟的歌声在有规律的间歇中传来。
  马蹄欢快地敲打着两旁绿树成荫、篱笆成排的大道。伴随着马蹄的节奏,我陶醉在清新的空气中,惬意溢侵周身。我专心地想着我那即将承担的艰巨任务,兴奋不已。
  我体味到眼前的美景同我准备经历的冒险之间存在的那种强烈的反差。不久,我就要重新揭开那一页悲惨的过去。此时,我远未想到会遇到那么多艰难险阻。
  疯狂蛰伏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世界中,潜藏在内心世界那些黑暗的深渊里。有时,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一句话,一个形象,或这些情况的同时发生都足以在意识和理智的堡垒上划开一道裂缝,接着,突然之间全线崩溃,罪恶的力量开始喧嚣起来,冲垮保护我们的堤岸,在迸溅的血浆中播散恐怖的恶种。
  血,迸溅的鲜血。
  我感到脊梁骨一阵发凉。我立即双手捂住两眼,使眼前一片漆黑,试图驱散心中涌起的恐惧。少时,我的头脑已是茫然的一片。我毫无感觉了,全部感官都已麻木。
  沉寂之中飘起了不和谐的奇怪和弦,沉闷、刺耳,是琴弓在小提琴上疯狂摩擦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强,阴森恐怖、震耳欲聋……鲜红的血滴在我面前竖起的黑色屏幕上凝聚着……
  “布莱克菲尔德!我们到了,先生。”
  车夫的话音像鞭子一样猛抽了我一下。我从麻木昏沉之中惊醒过来,睁开双眼。树丛后面,可以看见红色和灰色屋顶的房子。
  布莱克菲尔德!我童年时代的摇篮!我哽咽了。
  “把你送到哪儿?”车夫问。
  “黑天鹅旅馆。”
  我已无退路。命运已定。      棒槌学堂·出品
  不久,马车在旅馆前停了下来。我付了车钱和一点合理的小费。随后,马车原路返回。
  我推开旅馆的门。镶着旧橡木护壁板的大厅一切都没有变:被黑色的大梁支撑着的天花板,总是放在绿色和琥珀色窗户下面的桌子和仍挂着昔日的猎物的墙壁。对面紧里是托尼的圣所,即柜台,这里最醒目的是一颗老虎头,丹尼尔·莫尔斯当上校从印度人那里带回来的一个纪念物。上校把它作为礼物送给旅馆老板托尼,托尼觉得那是旅馆里最美丽的装饰物。
  我来到酒吧间,卸下行李包,坐下来。大厅里空无一人。毫不奇怪:在我的记忆里,这钟点是没有多少客人的,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不一会儿,托尼出现了。这是一个性情开朗,中等身材的男子。宽阔的脸庞衬托着金边眼镜后边那两只灰中透蓝的眸子,两腮的胡须已经灰白了。
  “三星期前我预订了房间,”我说,“我叫悉尼·迈尔斯。”
  他握住我的一只手,露出善意的微笑。
  “我叫托尼·费勒,愿意为您效劳。您会过得很愉快,迈尔斯先生。天气预报说近来是持续的晴天。此地虽是穷乡僻壤,但很美而且……对了,要不要先看看房间?”
  “对,不过我想先喝一杯。”
  “好的。我叫人给您端来。您的行李,我给您送上去。”
  托尼走了。他把我当成了一般的客人。第一关算是度过了,但还有许多,许多许多更加困难的关卡!这只是刚刚走进了虎穴。关于如何步步深入,我还没有具体而明确的计划。但我相信我随机应变的能力。我的打算是扮成一个想以理查德·莫尔斯当蹊跷地被杀为题材写一部小说的记者,我觉得这个主意是高明的。然而,如果把赌注压在直截了当地暴露自己的真实身分这张牌上,也许会更加……
  “先生,想喝点儿什么?”
  “科拉!旅馆老板的女儿,我把她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她的变化是多么地大啊!那时她十四岁,相貌就已有了那么点意思,现在,她已变成了一个光彩照人的女郎,也许是一个少妇。金褐色的头发盘成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几缕发丝垂了下来。她美丽的脸上泛着珠光,嘴唇微微噘起,小鼻子挺顽皮,大大的眼睛是天蓝色的,周身线条完美无缺。新棉料做成的小连衣裙极其讲究,那精细的做工极好地突出了她迷人的上半身。我凝视着她,就像亚当凝视夏娃,惊讶不已。我的局促不安过于明显,无法逃过她的眼睛。她狡黠地问我:
  “你总是这样盯着女人?”
  “女人?”我结结巴巴地说:“今天看到你,其他女人都没必要再看了。我服了。仔细看过之后,我觉得可以说你是造物主的杰作,没有对手、而且永远也不会有对手的杰作。
  我又往前靠了靠,从各个角度审视她的脸。她像一尊塑像,一动不动,盯着自己面前的一个想象中的物体。但是,她愉快的微笑促使我继续说下去。
  “绝了,”我一本正经地说,“太绝了。”
  她略带讽刺的话语打断了我短暂的沉默。
  “就这些?”
  “我太激动,话都说不利落了。我想喝点儿,恢复一下。”
  “喝杯白酒?”她提议。
  “这也许不大慎重,”我笑着说,“我也许会从白酒里获得向你求婚的勇气。”
  她开心地笑了,那令人愉快的、完美的笑。我也笑起来。于是,我们之间的气氛融洽起来。
  “四点多了,我给你端茶如何?
  “好极了,美人。”
  她一阵风似地消失了,裙子优雅地飘拂起来。
  我的经历发生了始料未及的转拆,的的确确是有利的转折。科拉,这个羞怯腼腆的小女孩的变化是多么大啊!说不定她已经结婚了,她没有戴结婚戒指。咄咄怪事,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算一算……十四加九等于二十三岁,还没有丈夫……布莱克菲尔德的人都在想什么:她也许已经有未婚夫了?
  我妒意顿生,但我的朋友,这的确不是嫉妒的时候。言归正传吧。我有了一个主意:科拉可以成为我的一个理想的同盟者。她很熟悉莫尔斯当一家人,那时,她和罗斯也是厮熟的好友。
  我的战斗计划立即成形了。
  科拉端来了看上去很可口的蛋糕。
  “我拿手的,”她先给我倒了一杯茶,说道。
  茶和蛋糕都是上等的。我夸奖了她,又说:“提前告诉你也好,我要呆上整整三个星期。我已在贵店订了房间。”
  “你叫……”
  “悉尼·迈尔斯。”
  我又喝了口茶,对事态的发展极为满意。可是,一颗重磅炸弹落了下来:“你不是悉尼·迈尔斯。”
  沉默。完了,计划崩溃了。科拉认出了我。
  “你是蓝胡子!专杀女人,”她继续说。
  但我抚摸着我那黑中透蓝的胡须,恢复了镇定,露出狡黠的神情。
  “蓝胡子也许是个美男子,”她既挖苦又讨好地说,
  “但我没想到他会有这么漂亮的胡子。”
  她已经走进了我的圈子。我回击道:
  “谁是他下一个妻子和受害者,”
  “科拉·费勒。我是……”她停住了,为掉进了我的圈套而不安。”很好,”她无可奈何地继续说,“我不会叫他杀了我。对了,蓝胡子不杀妻子的时候干什么了?”
  “当记者,在《每日电讯报》。”
  “先生是来自首都伦敦的,”她揶揄着,“为什么来布莱克菲德这样一个偏僻的弹丸之地度假?”
  我们触及到了问题的要害,要留神!一点点闪失都会使大厦坍塌。我盯着杯中的茶水,说道,“看没看过威尔基·科林写的《月石》或者《白衣夫人》?”
  她摇了摇头。
  “那么也许你看过盖博里奥的《勒鲁奇遇》?”
  “威尔基·科林写的书我都知道,但没看过。”
  “埃德加·波的书呢?”
  “是的,但我觉得写得很可怕,尤其是黑猫的故事……还有血淋淋的谋杀。”
  “那么,你也看过《摩根大街的谋杀》!”
  “等等……是不是那个被人硬推进沟里的女人的故事?”
  “对。在楼房后面的胡同里还发现了老女人的尸体,脖子被切得很深,人们试图把她拉上来时,头和躯干都分离了。哦,我离题了,光顾说那些血淋淋的细节了……”
  她没有错过这个机会,说:“很正常,我们不要忘了,你就是蓝胡子。”
  她的诙谐并不是有意让我不快。”蓝胡子”和我面貌酷似,我从一开始就感觉到了。然而,我却不喜欢别人叫我“蓝胡子”,一点儿也不喜欢。我没有接她的话茬,而是说:“让人不解的是他杀第一个女人的方法。当时,人们发现了一间完全封闭的房子,好像谁也不可能在杀完人后从里面逃出来。一个无法解释的秘密,无法实现的谋杀。”
  “有意思!然后呢?”
  沉默。          棒槌学堂·出品
  “我打算写一本小说,一个神秘的故事,就写这种谋杀。”
  科拉身体颤了一下,瞪着惊恐的眼睛。
  “天!”她结结巴巴地说,“我开始明白……你想从理查德·莫尔斯当的被杀案中获取灵感……一个从未澄清的谋杀……一个无法实现的谋杀,正像你说的,一个无法解释的谋杀……”
  她开始哆嗦起来,目光呆滞茫然。她稚气地用双手盖住脸,保护着自己。我就势搂住她的肩膀。
  “科拉,你怎么了?”
  她放下双手,露出悲哀、惊恐的眼晴。在那种目光中,我还感到有某种我在其他女人那里从未感觉到的东西,一种原始的,甚至是野蛮的……。我着迷地看着她的眼睛,它们宛若一汪幽深黯淡的山间湖水,映照着湛蓝的天空,她嘴唇微启,露出一种她自己似乎并未意识到的热情。她那无边的魅力是无法抗拒的。她美丽的双手放在我的胸膛上,我的心狂跳起来,我有一种拥抱她的冲动,但我最终还是抑制住了自己。
  “可以说,我目睹了杀人现场,”她咕哝着,“我们有十来个姑娘,包括理查德·莫尔斯当的女儿罗斯。理查德·莫尔斯当要给我们变一个魔术……他拉上帘子,把房间隔开……我们等着……他没再出来……我们进去看……莫尔斯当先生已经死了……被谋杀了。一个任何人、绝对是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的谋杀。然而——莫尔斯当绝不会自杀。”
  科拉是在谋杀现场的姑娘中的一个,我竟然给忘了。这个事实改变了一切。
  过了一会儿,科拉又露出了迷人的微笑,两眼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她不安地一摆手,说:“对不起。每次想起来,我都受不了,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不必担心,”我沉着面冷淡地说,“你很快就会死在我的房间,死在我许多前妻的尸体旁。你会被割断喉咙,挂在墙上。”
  她惊叫了起来:“啊!太可怕了!”她仍带着微笑,但声音变了,“你有一种可怕的幽默感。……如果这是你勾引别人的新方法,我看你不会成功。”
  “可怕的玩笑?”我嗔怪道,“你把我称作‘蓝胡子’,然而……至于你说我有勾引人的新方法,你完全错了。我不想勾引你。”
  她的眼晴瞪得滚圆,透露出惊异和恐惧。
  我接着说:“我是想强调你超常的美丽,这是一个事实。我是真心说这话的。”
  她的眼睛闪动着愉悦的光芒。
  看着她绯红的脸,我深知该如何回报。我就势抓住她的手。我们局促不安地沉默着。最后,我们双双笑了起来。她似乎不情愿地抽回了手。
  “行了,”她说,“对你的引诱方法,我怎么看就别去管它了。再说说你的小说吧。看来,你是想从理查德·莫尔斯当被杀案中获取灵感……”
  “是的。要知道,在写《摩哥大街的谋杀》时,波紧紧抓住了一条重要构思,一个无法实现的凶杀:一个人死在一间从里面反锁上的房子里,而且从表面上看无论是谁都无法进出房间。可以想象有以下几种情况:一个所有出口都有目击者的地方,或者,在一个偏僻的亭子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小亭子被白雪包围,凶杀发生前雪就停了,雪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或者,一个被警察逼在死胡同里的罪犯最终还是逃之夭夭了,然而胡同两边的高墙能够挫败任何逃跑的企图。这个题材可以充分发挥。在我看来,重要的是谋杀加神秘的构思: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幽灵凶手。”
  “你是执意要让我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了。你说的神秘和幽灵凶手将近十年前就搅得全村不得安宁了。那时我才十四岁,怕极了……其他朋友们也很害怕。还有,你怎么知道有这回事?”
  “偶然的机会。两个月前,报社要我写一篇自行车迅速发展的报道。查阅报纸时,我偶然看到了莫尔斯当凶杀案,案子的独特之处给我印象很深。你想想,我早就打算写一部神秘小说,这种案子正是小说的题材。这则社会新闻可以为我所用。我一气读了所有关于这个案子的文章,觉得它充满了不解之谜。”
  “警察调查不下去了。死者的哥哥莫尔斯当上校曾发誓要抓住凶手,但他的努力也一无所获。”
  科拉低着头,心不在焉地玩弄着手指。她突然直盯着我的眼镜,说:“为了写小说,你还要找出凶手了?”
  “其实,凶手是谁我倒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他是怎么干的。”
  科拉神情茫然地看着我。我立即意识到触及这个问题的方式有些唐突。
  “当然,我说说,“故事的背景将是甜蜜的爱情和……”
  “在这一点上,我相信你。”她笑着大声说。
  “……女主人公年轻美貌……一双浅蓝色的动人的眼睛……”(科拉抬起双眼,看着天花板)“……她痴情于一个长着漂亮的黑胡子的美男孩……最后,他们结了婚,生了许多孩子。”
  “这比写无法实现的谋杀好得多。”
  我倦怠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写出这样一本小说,让某个大学者感兴趣,为小说写专题评论。”
  “他会说你是这一题材的伟大先驱:闻名遐迩的悉尼·迈尔斯先生。”
  “别取笑我。我真想写这么一本小说。”
  “但是,动笔之前,必须查清莫尔斯当案件。别忘了,这案子已过去九年了。如果你仅仅依靠我一个人所说的,那你了解不到多少东西。我的记忆力有限。还有,”她皱着眉头,又说:“你打算怎样调查?”
  我有些不安起来,怯生生地说:“我……我还不太明确。也许你能帮我?”
  科拉用胳膊支着酒吧柜台,手指交叉着撑住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我,额头上出现了一道忧虑的皱纹。显然,她怀疑我的话,打算试探我。沉默片刻,她问道:“帮你?请问怎么帮?”
  “不知道……也许你可以把我介绍给莫尔斯当的家里人?”
  “把你介绍给莫尔斯当上校,这很容易。他虽然早就放弃了调查凶手的企图,但如果你重新调查,他一定会全力以赴地帮你。”
  这时,门吱嘎吸地响了起来。我回过头,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客厅:是莫尔斯当上校。
 
第二章    我聆听着,偷眼观瞧科拉。透过微开的窗户,飘进来一股爽人的清风。太阳光被窗玻璃扯成几块,洒在彩边桌上。科拉的手指机械地抚摸着桌子边缘。我猜想,她一定是因为不知道应对我采取什么样的态度而不安。她会帮助我取得成功,或者正相反……
  “我用刀子结果了这条大虫!”上校用洪亮的嗓音说。
  他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抽出一条手帕,擦了擦汗涔涔的红脸。
  “您的一生一定有许多经历。”我说。
  “是这样。”上校满意地说。
  “迈尔斯先生,你知道,上校的经历很不平凡。”
  “我毫不怀疑。”我回答,向科拉投去怨恨的一瞥。
  科拉那天真纯朴的神情显然在告诉我,她打心眼里喜欢看到我像一个傻瓜似地恭维上校。
  “不平凡的经历,这是最起码的说法,”上校谦和地说,“年轻人,要知道经验不是从书本里学来的。在印度军队……哦,我们离题了。科拉,请你给我们拿两杯啤酒……”
  能够脱身,她非常高兴,因为她想大笑,快憋不住了。
  “在讲到案子之前,”上校又说,“我看应该讲清案子发生的背景。以前……你知道,”思索片刻之后,他接着说,“先前莫尔斯当家族是英国最富有的家族之一,地产覆盖了汉普郡东部的大部分地区。但在上一个世纪,三个继承人大肆挥霍,只给子孙们留下一幢房子和几公顷土地。最后一个业主就是我破产的父亲,他过着悲惨的生活。他只有理查德和我两个孩子。直到他死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土地和房子已被抵押了出去。我建议理查德借款,我们两人有责任将仅存的一点遗产从毁灭中挽救出来。但是,他听不进我的劝告,我恳求他,甚至哀求他,但他都断然拒绝,说那样只能越来越糟……他也许是对的……但我现在还是认为,只要心齐,我们说不定能度过难关,保住我们剩下来的遗产。最后……甭提了。
  二十年前,确切地说是1854年,我兄弟移居到了澳大利亚。在盛产黄金的地区聚集起大量财富之后,他于1871年返回了英国。他在澳大利亚结了婚,但婚姻的幸福却是短暂的:他的的妻子死于一场悲惨事故,给他留下两个孩子。他带着七岁的罗斯和八岁的迈克尔回到了英国,还有丧偶前雇的埃莉诺·布乐夫丝。理查德被布莱克菲尔德深深吸引,于是买下了‘伯敦住宅’。”
  “你们现在还住着的那个……”      棒槌学堂·出品
  “是的。后来……啊,你可来了,科拉,你叫我们都渴死了。”
  店主的千金一声不响地将两杯啤酒放下,然后重新坐在我右边离窗不远的地方。
  “此时,”丹尼尔·莫尔斯当一口喝下半杯啤酒,又接着说,“我去了印度。我不再多说我在那里的波折经历,不过那些事情的确会让你们感兴趣。”
  “如果和您刚才讲的打老虎的历险一样有意思,那我很乐于听。”科拉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我一下,这是为了向我证明她的恭维能力并不次于我。
  “打虎只是区区小事,”上校轻蔑地一挥手说,“我还有过更危险的处境,但还是不谈为好。曾有一颗敌人的子弹射入了我的膝盖,迫使我不得不提前撤退。从那时起,”他舞着拐杖,“我的左腿就瘸了。那是1871年的事。我不得不回到英国,理查德在他家里热情地接待了我。”
  他灰色的眼睛里里闪过一道光芒:“我兄弟理查德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我以为财富会让他拼命追求奢侈排场。相反,他变得简朴、和蔼和慷概了。这让他赢得了全村的爱戴和尊敬。他对慈善事业的捐赠都算不了什么,”他摘下眼镜,一丝不同寻常的微笑掠过他的嘴角,“理查德完全变了……他真好,盛情地款待我……我虽没有穷困潦倒,但也不是富得流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终于重逢了……他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当然,没有完美的人。他有他的弱点……”
  上校停了下来。他似乎被内心的痛苦折磨着,猛抽着烟斗,却未意识到烟已经熄灭了。
  “1878年5月,凶杀发生的前两月,小安杰拉·赖特失去了母亲,当时她还不满二十岁。她的父亲是一个不可救药的酒鬼,前几年就已经死了。这是全村最困难的家庭之一。安杰拉孤苦伶仃,毫无依靠。理查德仁慈地把她救出绝望的境地,让她住在自己家里,给她起了名。”
  “那是个身材苗条,面貌俊秀的小姑娘。”科拉说。
  上校倦怠地打了个手势:“我不否认,但这是在委婉地说她不大聪明。她并不是弱智,不过简言之,谁也没想到理查德会想娶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孩子。毕竟,他们相差三十多岁。所有的人都认为,理查德这么做是因为他有慈善的心肠。但,有人不满意:我们的女管家埃莉诺曾坚信,如果我兄弟有一天会续弦的话,那也只有娶她。她的确长得不错:线条匀称,双目有神,风度翩翩,举止高雅。她没有抱怨,缄默无语……后来,女管家变得严肃了,她目光冷峻,毫无人情味。她勤快,能干,麻利,把全家安排得井井有条,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还有理查德的财产……遗嘱要变了。就我个人而言,这不重要。我那份继承的遗产要减少,然后呢?我和理查德分离了小半年,我也许会死在他之前,因为他比我身体好。我侄子迈克尔没把这些放在眼里,他从未对金钱动过心,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他都证明了这一点。但这是另外一个故事,我们以后再说。至于我侄女罗斯,她只有十四岁。这个姑娘很有心计,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时,她就认识了后来成了她丈夫的小伙子。他们还未正式订婚,但关系已超过一般的好朋友。卢克·斯特兰奇——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那时应是十七岁——已经表现出了很大的抱负,他是一个向往未来的严肃的年轻人。罗斯和卢克如胶似漆,我们相信她们最终会结婚。我们没有错。”
  “几年后,罗斯成了斯特兰奇夫人。我还清楚地记得在婚礼的前两、三个月我和侄女的一次谈话,罗斯说:‘爸爸上当了。这个小混蛋看中的只是他的钱,这是显而易见的。丹尼尔伯伯,想想办法,让他睁开眼睛!他不听我的,只把我看成根本不懂生活的小孩子……’卢克在一边,似乎在专心致志地读一本书,但他却兴致勃勃地听着这场谈话。我回答侄女说我兄弟很成熟,知道该怎样做。说完,我便溜之大吉了。我走出房间,回头瞥了一眼,只见卢克和罗斯满怀深情地对视着,我说不出为什么,但两个孩子的样子很奇怪……”
  上校顿了顿,好像要强调他的话,然后继续说,“迈克尔很爱他的父亲,但他不露出来。他们在许多问题上经常争吵,对立起来。然而,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当理查德宣布要与安杰拉结婚时,我侄子没做任何评论。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沉默几乎表明他是赞同的。
  现在,我们来谈谋杀。罗斯十四岁生日时,把朋友邀请到家里。这时,理查德已经准备好一个精彩的节目……”
  这时,两个男人走进旅馆。他们礼貌地招呼我们,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坐下。
  “我看我们最好以后再谈了。”我建议。
  上校没有立即回答。他用拳头捂住嘴,眉头紧锁,若有所思的目光朝我射来,但他似乎并没有在看我。然后,他低声说:“我兄弟被谋杀已经有九年了,九年来我一直想抓住凶手。夜里,我经常在黑暗中瞪着双眼,反复地问我自己那些无法摆脱的问题:是谁?为什么?迈尔斯先生,对于你,让你感兴趣的是凶手所用的伎俩,这有助于你写小说。自然,我们的目的不同,但我们愿意共同努力。如果我们找到了一个问题的答案,那么另一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我们应相互合作。你曾告诉我说你要在布莱克菲尔德呆三个星期,对吧?”
  “是的,但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延长几天。”我有点儿仓促地回答。
  这一系列发展超过了我的希望。我正期待着上校能把我领入现场,他就建议要互相合作!
  “三个星期,”他说,“如果我们干得利落,我们会有结果的。当然,这事并非是刚刚发生,这么多年过去了,证词已有所变化,但我感到时间久远对我们是有利的。我们可以更加冷静地观察事物。凶手的戒备已经消除,自认为万事大吉了。他如果风闻了我们的计划,就会慌乱不堪,露出马脚……”
  “凶手……只要我们肯定他还住在布莱克菲尔德。”
  上校的脸色阴沉忧郁起来:”我不知该怎么说,”他的声音深沉而缓慢,“但我感到有一种奇怪的东西,一种在空中飘浮的奇怪的紧张,让人喘不过气来,还恶狠狠地……”他抓住我的胳膊,灰色的小眼睛紧盯着我,“有人在警惕着……是凶手……是的,年轻人,凶手就在村里。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好像在我的身边。”
  上校说完,紧接着是长久的沉默。他仰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微蓝的烟雾从烟斗上飘散出来,他的眼镜反射着阳光,让我看不见他的目光。他又说:“我猜你仅仅是从报纸上了解到一些有关凶杀的情况,其实你并不了解很多事实。”
  我点头表示赞同。
  “听我说,年轻人,我有一个主意。我认为只有去刺激他,凶手才会露面。要让他走投无路。首先,最好把与此事有关的人都叫到一起,回忆当时的情景。这不难……我会考虑的。目前,对任何人都不要提及此事,既不提你要写小说,也不提你的职业。要信任科拉,让她守口如瓶。”
  丹尼尔·莫尔斯当的口气不容反驳:“明天这时候,我们还在这儿见面。”他说着,站了起来。
  我们紧紧地握了握手,以示告别。上校拄着拐杖,拖着腿,朝大门走去。
  我长久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陷入了沉思。
 
第三章    “啊!我开始明白……”她眯缝着眼睛说,“这是要把我带出去散步的借口,向我献殷勤,如果你直截了当地提出来,我也许会抵不住诱惑而……可你出了一张错牌。”
  “我绝不是这个意思。”我真诚地说。
  “无论如何,我要帮助家里人照管旅店。不到十一点客人是走不净的,所以……”
  “我准备午夜出去。”
  “午夜,”她结结巴巴地说,“可是……”
  “这个时间最理想:既不太晚,正派的人们又都睡下了。”
  “我才认识了你几个小时。”她强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说,“而你竟敢要求我在午夜去跟你幽会!不行。”
  “科拉,求你了,通情达理一点!不是幽会,而是一项崇高的事业:追查真相!”
  “崇高的事业?别开玩笑了!你想为你的小说找到一个主题。不,我不。”
  “科拉,看在上帝的份上,求你了……”我跪下来——引诱姑娘是绝对不必去下跪的:“我发誓决不作出损害你名誉的事情。”
  她和我都明白,这一切仅仅是游戏。我在一瞬间便拟好计划,如果她同意了,那么在这段偷闲时间,我要摆出一幅对她无动于衷的态度。要不了多久,她便会气恼,相反会对我主动起来。不过,我的计划也有一个缺陷:在科拉面前,很难冷漠得像一块石头。
  “这样的话……”她犹豫着,“我要再想想。行了,我得走了。七点左右开晚饭。”
  “我很感激你,科拉。”
  “我还没说‘行’呢。”她顽皮地一笑,随后关门走了。
  这是朦胧中的摸索,但一切都还顺利,我自语着。此时,我开始整理我的衣物。然后,我脱下鞋,平躺在床上。该分析一下形势了。首先,重要的一点是:还没有人认出我。科拉和她的父母都没有认出我——托尼刚才已把他的妻子向我引见了——好几次盯住我不放的莫尔斯当上校也是如此。其次,我可以进伯敦住宅,这已有保障:上校的态度与我预料的一样。他兄弟被害之谜仍然困扰着他,他很愿意我这个记者来关心此事,写一部小说。他禁不住诱感,提出互相合作。
  科拉的出现是意外的,但我很快发现她对我有巨大的帮助。尽管与上校取得联系并不难,但有中间人引见就更好了。另外,科拉天生丽质,而且并不讨厌我。我不觉得自己是在勾引女性,但我确实称女人的心。我的脸庞讨人喜欢,能激起别人的信任。请记住这一点,因为它将在一项我此时还未预见到的事业中起到重要的作用,这是一张王牌,没有它我便无法在这特定的情况下成就上述事业。请注意,这不是我自命不凡,而是对我与女性关系的正确评价。在读完我故事后,你会明白我指的是什么。这一点,我在此强调了,以后就不会重提了。
  科拉……那纯美的倩影飘过我的脑海,那温存的时刻……
  但,这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今天下午的一切并非都有利的。首先,我被比成了“蓝胡子”,这便我心中不悦。另外,上校感觉到了某种异样的紧张:“某种在空中飘浮的奇怪的紧张,让人喘不过气来,还恶狠狠地……”这无法使我摆脱忧虑,因为我也同样感受到某种压抑和危险。
  从现在起,我必须加倍谨慎,注意言语,只说那些我被认为是知道的事情。稍一疏忽,我就会暴露真实面目。尤其是在科拉面前,因为她的魅力会使我忘乎所以。
  考虑之下,今晚若真地出击,那将是首次重大的考验。
  我的眼皮沉重起来,但它们仍顽强地微睁着,向我展示着科拉那和谐的身影、披洒在优雅的肩头上那柔润、浓密的秀发……那翘起的小嘴儿,还有……”  ※  ※  ※  我被惊醒了:有人敲门。
  “谁?”我喊到。
  门缝里露出科拉的脑袋。
  “快七点半了。准备吃饭,”
  “好,我去。等等,别走!进来!”
  科拉随手关上门,背靠在门上。
  “十秒钟,”她说,“一秒钟也不多给。你说吧。”她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她很清楚我会提什么要求。
  “今晚,你可以帮助我吗?”
  “你是想说今天夜里。如果你守诺言,可以。”
  “我从不食言。”我回答,但心里却有所保留。
  科拉的眼光中闪过狡黠的光芒,她轻轻地抿着嘴,试图掩盖她的微笑。我说最后几个字时,低下了头——这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最好不要一起走,”她战战兢兢地说,“别人会看到……”
  “我知道。那么,定个见面时间吧。”
  科拉朝四周扫了一眼——尽管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然后把手伸进围裙口袋,掏出一张折叠的纸说:“我给你画了一张平面图,希望能解决你的问题。”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纸条,仔细看着那草图,就好像我不认识那个地方。
  “在伯敦住宅的后面,有一座小木桥……但我想我画得很清楚了,顺着箭头走就行。”
  “我会找到的,放心,”
  “还有,你必须从窗户出去……因为楼梯响得厉害,爸爸妈妈会……”
  “别担心。我习惯于……行了。几点?”
  “十二点。”  ※  ※  ※  我匆匆吃完了晚饭。说真的,餐厅里一些人用淫欲的目光直盯着科拉,并说一些在我看来是有些下流的话,这使我怏怏不乐。但,科拉却似乎无动于衷,仍然慷概地把微笑带给每个人,给大家送着饮料。除了我,没有人被忘记。
  她这是有意为之。面对她的伎俩,我没有上当受骗,这是这场爱情角逐的一部分。这位小姐试图以向他人卖弄风情来激怒我……也好……不过,使我惊奇的是她竟能如此悠然自得地进行这场蹩脚的游戏。我觉得她赢了第一局,因为尽管我知道这是她的一计,我还是感到了一种奇怪的不安和一种我无法消除的可笑的妒嫉。我尽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不引人注目地打了几个哈欠——我希望这会使科拉恼火——然后便离开了。
  我躺在床上,脑子里只有科拉的影子。我灼烫的手抓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挂表——这是我最近买的——十一点二十五,该走了!
  我跳上窗台。我的房间在二层,但幸运的是旅店的招牌就在脚下。我等了一会儿,审视四周,竖耳细听。一眨眼,我便来到了大街上。
  伯敦住宅位于村北树林的边缘。步行了十分钟后,稍稍向右一拐,我好奇的眼睛便看到了那幢朦胧夜色之中的长方形房子。它坐落在林中的一块草坪中央。覆盖着苔藓的红色砖墙,白色窗户,蓝灰色的屋顶都呈现在草地的荫绿之中。
  从后面同样可以到达那里。必须跨过流经布莱克菲尔德的一条小河,沿着河边小径走到树林,再跨过一座简陋的小桥,就可以看到住宅的后部。这条路线的好处是,它可以避开那些好奇的目光,也是科拉在草图上给我指出的那条路线。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朝东方走去。
  村庄一片寂静,静得让我难以适应。我享受着夜的静谧与甘甜,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在大道上。跨过河后,我踏上了通往树林的小径。老远我就已嗅到了树林新鲜幽香的气息。我走上小木桥时,应该是午夜差一刻,深呼吸后,我重新迈开了步伐,树林朦胧的拱形绿荫在伯敦住宅上空突然张开。
  我的脊梁一阵发凉。沐浴着月光的草坪中的这座住宅似乎在敌视着我。突然刮起了一阵微风,宛若神奇的呼吸,树叶婆娑起来。死亡的阴影仍滞留在这块土地的上空,在理查德·莫尔斯当被害的真相昭然之前决不会离去。甚至月亮也想以它宛如苍白手指的光芒嵌进那黑暗的房子中,解开谜团。我久久地注视着伯敦住宅,摆好架式,迎接它的挑战。
  我先到了!我边想边往回走。我把臂肘支在小木桥上,胡思乱想起来。我侧耳细听着夜出动物鬼鬼祟祟的声响和脚下潺潺的流水声。十几分钟后,传来了脚步声。片刻,科拉出现了。她身着男裤和一件暗色衬衣,头戴鸭舌帽。这身男装束骗不了任何人,因为她的女牲特征是无法抹煞的。我正要向她倾诉衷情,却突然想到了我的计划:要对她保持冷漠。她也上了桥。我凝视着她,一言不发。她没有丝毫的微笑,浅蓝色的大眼睛茫然一片。时间一秒秒地过去,仍然是一片沉默。后来,在同样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的激发下,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热泪的接吻,淹没在让我们喘不过气来的热浪中。接着又是沉默,比刚才时间更长的沉默。我和她虽都没说话,但心却是相通的。一切言语都是多余,只会扰乱这醉人的时刻。我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她的眼睛在倾泻而下的月光中披上了一层几乎是无法令人忍受的光泽,那是冰冷的利刃的蓝光。但是,她避开我的眼光,看着水面上泛起的银色波纹。
  “科拉,”我开始说,“抱歉,我……”
  “因为你食言了?”        棒槌学堂·出品
  “别开玩笑,我求你。不……其实我想……说到底,你一定订了婚,嗨!无论如何我也不想造成……”
  “不,”她断然打断我的话,“我没有订婚。”
  “啊——那么,也许你又在骗人?”
  她赞赏地一笑:“反正什么都瞒不过你。好了,我为什么来这儿?……哦,对了!为了你崇高的事业。我想你已经看了伯敦住宅?”
  “对。”我肯定地回答。
  “来,跟着向导。我指给你看谋杀发生的地方。”  ※  ※   ※  我随后紧跟。我们又走了十米左右,来到了草坪上。
  “从这里看到的是后部,”她手指着住宅说,“每层有五扇窗户,要特别注意从左数第一扇。”
  “那么,凶手就是从这儿……”
  “不,这扇窗户是从里面插上的。注意,从这里还可以看到一点房子的左侧。”
  “如果正对着大门,可以看到一点儿房子的右侧。”我说。
  科拉没有接我的话茬:“这边有两扇窗。我说的是第二层有一扇开着,凶手可能就是从这里进去的,因为已经证明他没有利用其他途径。”
  “但,同样也可能证明他不可能从这里进去。”我说。
  “出事的时候,莫尔斯当的儿子迈克尔和两个同伴正在射箭。他们正对着这扇窗户,在树林和草坪之间的小道上,离房子二十米远。”  附图     “靶子呢?”
  “在小道上他们射箭的方向正与我们所处位置相反,所以在他们瞄准目标时,窗是在他们的右侧。当然,他们的注意力没有集中在窗子上,但他们说若有人翻墙或出现在屋顶上,他们不会看不到。他们一直在变换位置。据他们讲,若凶手从这扇窗户进去那必须在十秒钟之内完成。警察竭力要把这段时间延长至二十或三十秒,但这些当事人坚持自己的立场:甚至不足十秒钟,至多五秒。还有,凶手不仅仅进去了,而且还出来了。这需要难以想象的大胆和灵活……而且很大程度上靠运气。
  你看,这边的屋顶没有天窗,且坡度很大。在此耍花招必然会在檐槽内留下痕迹,然而没有。一个警察想亲自体验一下,险些送了命,而且留下了明显的血迹。
  至于翻墙的假设……我们最好靠近些。来,我们到射箭者的位置上。这样,我们不大可能被人看见。”
  我们沿着草坪边缘的小道走到稍稍能看到一点房子正面的位置上。底层有一道门,两侧各有一扇窗户,二层有两扇窗;再往上是屋顶。
  科拉低声说:“迈克尔和他的同伴就在我们现在的位置上。想象一下这样的情景:他们在这里,拿着弓……同时,有人试图翻墙。若不借助带铁钩的爬绳,这几乎无法做到。同一层的两扇窗户之间距离很大……凶手不可能从右边那扇过来。好了,你怎么看?”
  我摇了摇头。”对,小伙子们绝不会看不见有人在此玩花招。”
  “这还不是全部。墙上有一层完好无损的苔藓,凶手一过,必然会留下痕迹。但警察什么也没发现。没有任何擦痕,没有。苔藓上没有任何痕迹。”
  我未做任何评论,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座黑暗中的房子,确切地说是那扇右窗,就是在这里,理查德·莫尔斯当先生被夺去了生命。九年了,……
  “你什么也不说,悉尼? 我滔滔不绝,你却立在那里,静得像条鲤鱼!”
  “我在思考。”
  “还有一件事,”科拉又说,“我想那时的报刊都没有提到。出事的稍前一会儿,迈克尔无意中将一支箭射进了谋杀发生的房间:因为小伙子们没听到喊叫声,也就没有在意,继续射箭。当他们得知莫尔斯当先生被害的消息及当时的情景,迈克尔就逃跑了。两天后,人们才在树林里找到了他。他慌乱不堪。”
  我当然知道这一切。然而,我提出了必须提出的问题:“那么是他干的吗?”
  “莫尔斯当先生是被刀从后背刺死的。医生的态度很明确:伤口不是箭伤。上校有两把相同的印度匕首。当时只剩下了一把,另一把从武器板上不翼而飞了。很可能这就是凶器。”
  “还是不可思议。有人被杀,而从一开始就没人有作案可能,出事前,有一支箭被无意中射进了房向,这好像足以解释一切了,但理查德·莫尔当斯当又不是被箭射死的。最终,箭是在哪里找到的?”
  科拉犹豫了一下。”一个很奇怪的地方。箭飞进了房间,小伙子们看得真真切切,但箭却是在房子周围的花坛里找到的,就在那扇窗下,上面没有任何血迹。”
  “他们也许错了。箭一定是撞在了墙上又弹回来,掉在下面……所以它才在那扇窗下。”
  “警察就是试图让孩子们证明这一点。但是,甚至迈克尔后来也说箭的确飞进了房间……但他是无意的。”
  “你明白,所有的人一开始就把迈克尔的逃跑看作是一个招供:他无意中杀了自己的父亲。案子好像清楚了。但箭并没有在房间里,而是在楼下发现的,就在那扇窗户下,而且没沾血迹。小伙子们数了数,没少一支箭。全部检查一遍,没有一支箭上有血痕。医生来了,说伤口不是箭伤。上校又发现他的匕首丢了一把……”
  “出事的第三天,人们找到了迈克尔。警察立即去安慰他。他无法再恢复了,认准了是自己杀了父亲。从此,他变得古怪了……”
  “很正常,”我说,“因为他父亲刚刚被杀!”
  “那种情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倦怠和反感……他跟谁都无话可说,人们经常看到他来旅馆。他呆在伯敦住宅,直到学校的假期结束。从此,人们就再没有看到他。”
  我沉默着。
  “注意,”科拉继续说,“我并没说他失踪了。人们知道他在哪里,他在伦敦继续学习。但他总是避免回家,假期里都住在朋友家。上校不时能收到他的一封信,有一封被贴在了门上,看到它,上校就想起了侄子。但,迈克尔再没露过面。四五年后,他去了美国。他有时给伯伯写信,但却不说自己的工作和地址……九年了,谁也没再见到他……”
  “那时,我和罗斯很要好,这些事我是从她那里知道的。”
  “你说的是‘那时’,就是说你们现在不要好了?”
  “噢!自从她嫁给了卢克,她就和我有些疏远了,她和所有的人都是如此。”
  我注意到科拉在微笑着盯着我。我惊恐地问她:“你怎么了,科拉,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她突然用一只手摸着我的下巴上的胡须:“蓝胡子,没有胡子也不坏!”
  血涌上了我的脸,我匆忙挣脱出来,这是我的严重错误,我竭力弥补着:“抱歉,科拉,我不知道我已经……我很紧张……这幢房子对我有种奇怪的影响……来,我们回到桥上去。”
  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不安。我抓住她的手,原路返回。
  “你知道,”我解释着,“我不喜欢被比作‘蓝胡子’……从今天下午开始,我们就一直在谈杀人、鲜血,还有……”
  “都是你!你来到这里,重翻谋杀的老帐,在我面前大谈不露马脚的谋杀,无法实现的谋杀,你讲有人被割断了脖子,半夜三更把我带到这犯罪的现场,而现在你又觉得我们谈血谈得太多了!”
  显然,我是错上加错。我没再反驳,而是长久而热烈地拥抱她,有许多能让我陶醉的东西,但都无法与拥抱她相比。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将我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我在她眼光里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看到了悲伤不安,看到了即将绽开奇葩的温情。搂着她的身体,幸福的爱浪就立即淹没了我。我忘了一切,遨游在幸福的海洋里,感到天旋地转。
  我们扶着简陋的小木桥的栏杆。月光在流水中的影子让我们陶醉,夜的宁静让我们兴奋。她摘下了鸭舌帽。她的头发盘成了一个发髻,白皙的脖颈线条分明。
  科拉动情地听我说话,嘴角露出快意的微笑。她能充分理解我的话,在我的夸张中她能辨别出哪些是真实的部分。正当我手舞足蹈地侃侃而谈时,我的手终于碰在了高出粗糙的栏杆木板足足一厘米的钉子头上。
  “天!哪个混蛋这么钉板子?至少应该把头儿钉进去。”
  科拉抓住我的手指,细看起来。
  “噢!真可怜!流血了!我们回去包一下。”
  虽然只破了一层皮,但已浸出了血。
  血。
  鲜血流着,光亮、鲜红。     棒槌学堂·出品
  我的目光寻找着科拉,试图消除那一幕即将再现的可怕的回忆,但她已经消失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浅灰色头发的女人,因贫困和淫荡而面部憔悴,牙齿残缺,面部血痕累累……我的视线模糊起来……这可怕的情景越来越朦胧,弥漫在血色的迷雾当中……鲜血淌流……寒光袭人的利刃举向天空,又突然猛劈下来,致使血水迸溅……我的耳朵听到了奇异的和弦,刺耳恐怖,那可怕的不和谐音甚至是疯狂的音乐家都难以想象的。
  “悉尼,你怎么了,怎么这样盯着手指,你的脸很可怕……只是一点小伤,别怕。来,我们回去。无论如何太晚了……”
 
第四章 
  
  下午,丹尼尔·莫尔斯当将近四点时来到旅馆,比预定时间稍早一些。他的脸色坚定而自信。晚上的大部分时间一定都在考虑他的作战计划。而我则恶梦叠起,睡得很不踏实。我不止一次地惊醒过来,满身虚汗,忘不了我在科拉面前犯下的大错。
  “静夜出主意。”上校口诵警句,坐在了我的对面。
  我刚要说话,他却一摆手制止了我,然后朝托尼打了个手势。我想起上校有不喝一杯决不说话的习惯。他尽管腿脚不便,但无论天气好坏,他都硬撑着步行从伯敦住宅来到这里,并以此自豪。他常常累得气喘吁吁。自昨日起,暑气逼人,空气沉闷。走这么一段之后,他一定非常痛苦,红扑扑的脸沁满了汗珠。
  “你不应该挑这个时候来,至少不要步行。”
  “托尼,你要是知道我的腿有多大的后劲,你会吃惊,”这位老军人大声说,“显然你还不了解印度人!腿上的伤和这点路程绝不会让我放弃步行!”
  “当然。”托尼略带讽刺地说完,走了。
  尽管只有我们两个客人,但上校还是环顾了一下大厅。然后,他诡秘地对我说:“今晚,我已经安排了一个聚会。但是,想写小说的记者不要参加。”
  “怎么……”
  “你误解了。你当然要参加,迈尔斯先生,但不是以记者的身份。你要写小说,这不会有人感兴趣,相反还可能会招人厌恶。他们会漠不关心地避开。必须造成一种让人不安和压抑的气氛,要让他们感到自己是处于一种下级地位。所以。迈尔斯先生必须扮演侦探的角色。”
  “侦探?私人侦探?”      棒槌学堂·出品
  “不。政府侦探,伦敦警察厅的警官。”
  上校要求我扮成伦敦警察厅的警官,事情发生了出乎我意料的变化。我点上一只烟,寻思着他发的这张牌是好是坏。
  上校静等着,好像是为了留给我足够的时间考虑他无疑认为是高明的主意。
  “你明白,有了法律代表,调查就有了官方的调子,当事人不会逃避提问,甚至是敏感的问题。但是,你有能力扮演这个角色吗?依我看你毕竟是记者,况且你渴望了解神秘的过去,所以不应该有问题的。你看怎样?”
  “好,我可以承担这个角色,”我说,“但你准备怎样提出来?没有新事实,他们不会重翻九年前的旧帐。”
  上校宽慰地一挥手说:“我们不准备费心思去编造一个故事,别担心。你是我的一个好友,一个利用假期帮助我调查的警官,就这么简单。尽管不是官方在调查,但你的参与本身就会使它蒙上些官方的色彩。除科拉之外,再没别人知道你是记者吗?”
  “对。不过,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接受……”
  “我们就谈这个问题,年轻人,”上校断然打断我的话,“现在应该回顾一下与此事有牵连的人,搞清他们的心理,当然,报刊上没有提到这些。先说我侄子迈克尔,他长期在外,谁都知道。”
  “我了解一些,科拉跟我谈过。”我说。
  我向上校复述了科拉告诉我的一切,而对我们的夜间探险只字未提。
  上校频频点头,但同时做着鬼脸。
  “我没有补充的了,”他喟然叹道,“关于他,我们只了解这些。到美国后,他来过几封信,但很含糊,都是套话,只是想告诉我们他还活着。问题是他这么做是有意还是无意。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还认识他……这么多年了。”
  长时间令人尴尬的沉默。
  上校几次紧咬着嘴唇,又继续说:“我必须讲讲遗产问题,我兄弟把一半的财产遗赠给了儿子,他应在成年时领取。时候到了,迈克尔又不露面。他不是拒绝接受遗产,只是把问题悬了起来。我兄弟的遗瞩很复杂,我不打算细讲。遗嘱规定,如果我的侄子在两年后不露面,那么我侄女和我就有足够把握接受他那份遗产。‘我对我父亲的钱不感兴趣。’他离开我们时这样说。年纪轻轻,他就对父亲的财产表现出了强烈蔑视。但那时他只有十四岁,他会怎么想?……如果他真对钱不感兴趣,他会按遗嘱行事。我害怕他是想用他那份遗产引诱我们,在最后时刻接收过去。是的,我很怕……奇怪的孩子,整个迈克尔……”
  我清了清嗓子,问道:“我想你兄弟在遗嘱里没忘了你们,你和你侄女。”
  “我现在就说这个问题。其实,除了留给佣人们的少许遗产之外,剩下的全归了我们……我对你说过卢克·斯特兰奇,罗斯的丈夫,尤其提到他很有抱负。他在伦敦一家银行中任要职,后来不久就成了董事会的成员。这小伙子责任心强,热心工作,平步青云。事业中他只犯过一个错误,但却是严重的错误。三年前,他想一鸣惊人,说有笔买卖可让大家的财产翻番!我信任他,罗斯也是这样。我们大部分钱就这样买了股票,后来却‘幸运’地以十分之一的价格卖出:一场灾难。我们的处境虽不很悲惨,但经济上原有的保障已一去不返了。”
  “我想你的侄女和她丈夫还和你住在伯敦住宅?”  “案发时还有一个人在场:安杰拉·赖特,理查德的未婚妻。没有动机;相反,她失去了一切。向她微笑的财产因未婚夫的死而消失了。但是请注意,她是没有证据证明她不在现场的人之一。我没有时间邀请她来,即使我邀请,她也不会来。案发后不久,她带着被人洗劫一空的感觉,离开了村子。从某种角度看,我理解她……”
  上校停下来,填上烟斗。除一些次要的事实之外,他的话没有让我了解到什么新情况。但我必须扮演我的角色:“那么,同迈克尔一起射箭的那两个小伙子是谁?”
  “斯坦利,斯坦利·格里芬,医生的儿子,智力超群,医学学士,精通外科学。他自愿住在温切斯特。另一个是比尔·赫德森,一个小二流子。我很久没看见他了,根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斯坦利和比尔!我还清楚地记得他们。勤勉刻苦的斯坦利,十四岁时还是一副娃娃脸,比尔虽荒废学业,却能讨姑娘们的欢心,他比斯坦利大两到三岁。两个小伙子性情迥异,却形影不离。
  “无论如何,迈克尔、斯坦利和比尔毫无杀人动机,调查已完全证实了。迈克尔不慎射出的那支箭仅仅使问题复杂化了……好了,再说今晚。参加的人有:罗斯、她丈夫,埃莉诺、内利、西莉亚·福赛特、科拉……什么让你这么痛苦,年轻人?”
  他的眼光盯着我,透着嘲笑。      棒槌学堂·出品
  “没什么,”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想她晚上要工作,而且……”
  “……而且她还让你喜欢,”上校狡黠地一眨眼,打断我的话,“我还没请她,不过别担心,托尼会放她一次。所以科拉和……悉尼·迈尔斯警官!”
  “我不知道你是否意识到了,但如果有人看破了机关,我会丢了报社的工作的!”
  上校将两个大姆指伸进衬衣的袖窿里面,挺起胸膛,说:“别担心,不会有人知道。另外,我在伦敦警察厅有人,必要时可以求助于他!他是约翰·里德警官,才智横溢,人人皆知。尤其是他破了布洛克案件……”
  我拉下脸来撒谎说:“啊,对了,我好像采访过他。”
  “他原来就是这个村的,年轻人。父亲一文不名,母亲离开他时,这孩子还不足五岁。尽管他开始时是学医的,但后来却进了警察厅……哦,我离题了。迈尔斯先生,你觉得你能扮演这个角色吗?你必须态度严肃,娴熟内行,这样,来的人才会服服贴贴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上校习惯于发号施令。他根本不问我是否同意,但我能承担这一角色。我尽管根本不赞成这个建议,却又无法逃避:“我想没问题。无论如何,我会尽力。”
  他的目光闪烁着凶光:“好极了。我们会查出凶手的,年轻人。他会被送上绞架,在劫难逃。”
 
第五章 
  
  晚上八点三十分。伯敦住宅的大厅里鸦雀无声。我来到门槛处,止住脚步,迅速扫视着上校的这块神秘之地:覆盖着巨大的橡木护壁板和茶色壁纸的墙上,悬挂着令人难忘的猎物、刀剑,火器、姿态奇特的印度人的小雕像。精美的虎皮铺在壁炉、长沙发和扶手椅上。橘黄色的丝绸帘子遮住了书柜内的藏书,只是在中间有大部头书籍烫金的饰边透射出的微光。在油灯的柔光中,这一切都构成了眼前这和谐的整体。
  上校满意地追随着我的目光,说:“你好像很喜欢那些书,警官。找一天我拿给你看看。这是里德先生在婚姻遭到不幸时带回村子的。他是优秀的手艺人,书是他精装起来的。”
  我感激地点点头,同时注意着在座的人。傲慢的罗斯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身穿装饰着花边的蓝色连衣裙。头发盘成了浓密的疏苏,垂在脖颈上,赤褐色的光泽被连衣裙衬托出来。
  卢克身着镶边黑色男礼服、内衬丝织背心,手戴金链表、裤子笔挺、靴子锃亮。他高傲而蔑视地看着我。他那居高临下的姿态和贴在脑壳上的油光发亮的棕发从未赢得过我好感。他旁边有一个空位子。
  西莉亚·福赛特面色红润,头发乌黑,虽已过六十,却风韵犹存。这位老女人严谨慎重、和蔼可亲,似乎尝遍了生活的酸甜苦辣。她坐在科拉和内利之间的扶手椅上,笑容可掬。见到孩子们,她满心欢喜。
  内利身形优美,一张娃娃脸点缀着雀斑。她目光分散,一副万念俱灰的神态。然而那时她却是一个活泼的少女,一笑就露出两个动人的酒窝。
  我扶着的那扇门挡住了客厅的一部分。正当我寻思着埃莉诺在哪里的时候,上校抓住我的胳膊,关上门,准备把我引见给大家。埃莉诺刚刚点上放在一个做工精细的印度箱子上的最后一盏灯。她挑高火苗,她的体形在烛灯的暗影中显露出来。她沉着地转过身,在一把长沙发椅上坐下。在烫金的木制镜框中,理查德·莫尔斯当在注视着找们。
  上校的声音:“这就是九年前遇害的我兄弟理查德。”
  只能听见人的呼吸声。画像展示着理查德·莫尔斯当那雄健的肩膀,与众不同的老人胡须和嵌在脸上的温和与慈善。
  上校让我坐在壁炉边的一把扶手椅上,自己坐在了另一边,然后打破了沉默:“我向大家介绍伦敦警察厅的悉尼·迈尔斯先生,他愿意利用部分假期时间帮助我澄清理查德被杀一案。时隔九年,为什么现在调查,因为我们掌握了新的线索,可以从新的角度看待此案——鉴于有不言自明的原因,这些新线索我们不打算公开。”
  在座的人似乎没有人不相信他的话,都静静地听着。
  “我补充一点,”上校恭敬地看了我一眼,打了一个赞赏的手势说,“迈尔斯警官是侦破疑难案例的专家。”
  我摆出一副符合时宜的姿态,避免去看科拉,因为我很难保持严肃。
  “有新线索,鉴于不言自明的原因,你们不打算公开,”卢克·斯特兰奇不怀好意地说,“恐怕没有证据。”
  我面无表情,紧盯了他一会儿,那目光直勾勾的,让他不安。
  “我们不想让凶手知道。”我一板一眼地说,怀疑地看了看大家。
  我开始喜欢起迈尔斯警官这个角色了。然而,尽管这个角色有助于我达到目的,但切不可弄巧成拙。卢克可能有疑心而向伦敦警察厅问询的。
  “理查德就是在这幢房里被人卑鄙地杀害了,就在我们头顶上,”上校指了指天花板,一本正经地说道,“九年了。与我们打交道的是一个异乎寻常、手段高明的罪犯,我想搞清他杀人的方法。我们的调查将从这里开始。这点搞清了,嫌疑者的范围自然会大大缩小。我甚至可以说,罪犯很有可能并没有自然死亡。”
  他的眼睛闪着不安的光芒。他是打算亲自报复还是要把罪犯送上绞架?他好像被一种复仇的可怕愿望左右着。尽管这种愿望是合理的,但这种念头的顽固却让我吃惊。他的行为就好像是谋杀刚刚发生过几天,痛楚和积怨支配了他的神经。
  理查德·莫尔斯当的音容笑貌突然萦绕在我的脑际。他有着魁梧的身材——一米八以上——膀大腰粗使腿显得短了一些。经他精心保养的黑胡须飘至胸前。然而,这咄咄逼人的男子气被他那令人愉快的举止、平静的脸庞、热情的微笑、亲善的目光和近乎天真的坦率冲淡了。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变得越来越慷慨,毫不犹豫地资助那些穷困潦倒的人们。这使他赢得了布莱克菲尔德的人们的尊敬,可以说,他是村里的圣人。另外,他对孩子们和年轻人无不体贴入微、和蔼可亲,就像他们的父亲。他经常组织晚会、林中远足,还帮助罗斯的那些求学有困难的同伴。
  然而,竟然有人剥夺了他的生命!
  上校随手从茶几上拿起一个镶着红边的信封,抽出几页,扶了扶眼镜,说:“我想你们还记得那个房间的布置,因为有过几次调整,所以不必去现场了。我那时画的一张草图可以帮你们回忆。”
  我接过上校递过来的纸条。为了清楚起见,我将草图复制了一份,附在这里。  附图
    主楼梯连着一条将二层一分为二的走廊的中部。走廊的右端,一条螺旋式横梯通向佣人们居住的复斜式屋顶。出事的房间位于住宅的右部,因而正对着螺旋式楼梯,它有两道门连着走廊。房间有三扇窗户,两扇正对着门,另一扇在右侧。左侧的门旁边有一个壁炉,壁炉四周是一个墙内书架。一个拉帘将房间以二比一的比例分成两部分。较大的一边除了墙内书架和壁炉之外,还有桌子,写字台、两把扶手椅和几把小椅子,另一边有衣橱,矮桌、三折的屏风和放在靠走廊一边墙角的绿色花卉。自然,这种独特的布置是理查德为了变魔术而准备的。
  我站起来,将草图交给女管家。她甚至没瞧上一眼,就立即传给了卢克,然后又恢复了刻板的姿态。奇怪的女人,一身黑服,黑发盘成一个结实的发网,衬托着虽严肃却美丽的面容。岁月光阴的流逝还没有剥夺她的美丽。她表情冷漠,而手指却机械地玩弄着用交叉的两根带子悬挂在胸前的小银表,显然她很紧张。
  所有的人看完了草图后,上校又说:“在我关于这个案子的笔记中,我详细地记录了当时每个人的情况,”他眉头紧锁,巡视了一下,又接着说,“1878年7月罗斯的生日那天。在传统中饭之后,理查德准备为客人们表演一个精彩的节目。我们知道,他要变魔术,出一个幽灵,没别的,尽管在他箱子里发现了几件道具。两点三十分,迈克尔和两个同伴开始做射箭练习。一刻钟后,罗斯、科拉、内利还有七个其他的姑娘——我看现在不必一一举她们为名字——走进了理查德布置的房间。我的好侄女,你来说吧。科拉和内利,如果有必要,你们可以随时插言。”
  罗斯用手指支撑着额头,闭着眼睛,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对,我想起来了。我们是从靠近书架的门进去的。另一扇门也绝对是封闭的。除了移了位的家具之外,我的注意力立即被那个丝绒大拉帘吸引过去了,它遮住了房间的另一半。但毕竟我们预料到会是这样。自然,我们好奇地到处搜寻。屏风让我们很诧异,但更让我们诧异的是紧里那扇用三块木板横着钉死的门。实际上,只有衣橱可以藏人,但里面没有人。衣橱和花卉之间的窗户是敞开的,我们望了一眼,看到了正在射箭的迈克尔、比尔和斯垃利,但我们没有去叫他们。另两扇窗户关闭着。对,我想该说的我都说了。”
  “好,”上校说,“三点差五分,即十分钟后,理查德走了进来。”
  “他做的第一件事,”罗斯继续说,“就是插上了门闩。然后,他给我们看了那扇钉得死死的门,向我们证明木板是绝对卸不掉的。有人敲另一扇门。‘幽灵来了。’我父亲笑着说。我们过去开门:是福赛特小姐。”
  “我应该详细说一下,”那位动人的老妇人说道,“我是按照理查德·莫尔斯当先生的要求准时上楼的。罗斯,请你让我接着你的话继续说。莫尔斯当先生要求我坐在门前的一把椅子上监督他。他继而一边上门闩,一边说他很抱歉不能让我坐一把舒适的扶手椅,因为扶手椅太大太深,坐在里面无法有效地进行监督。然后,他拉上了窗帘,也就是书架旁边的那扇窗户。屋子于是暗了下来。窗帘周围透进来一丝微光;固定在天花板大梁上的滑动木杆吊着大遮帘,它的上部也透进来一些光。”
  “你的记忆很好,福赛特小姐,”上校称赞道,他显然对调查的趋势感到满意,“必须搞清,分成两片的拉帘能像剧场的帷幕一样拉开。我们接着听你说,福赛特小姐。”
  “然后他叫姑娘们都就座……不,他是让她们一一按照指定的座位去坐的。有四个坐在桌子边上,还有四个坐在她们紧前面的椅子上,剩下两个坐在扶手椅里。”
  “我坐在窗户旁边的扶手椅里。”内利插言道。
  “我是在门边的另一把扶手椅里,”科拉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罗斯坐在桌子上,对吗?”
  罗斯点头同意。       棒槌学堂·出品
  女教师目光涣散,像是又在经历当时的情景。
  “我记得很清楚,你们很不安,很兴奋,还能听到咯咯的窃笑。莫尔斯当先生分开两片帘子,拉至墙边。他拿来屏风,折叠、翻转,再放好。然后,他走到衣橱前,将它大敞开,里面是空的。”
  “爸爸是为了向我们证明里面再没别人了,但这一点我们在搜查时已经证实了。”
  “他的衣着很古怪,”科拉回忆着,“一身对他不合适的中世纪装束。他穿着紧身男裤,紧身上衣,戴一顶亨利八世时期流行的帽子。从整体看,滑稽可笑。他带来了一只小型手提箱,放在窗前的矮桌上,”科拉的眼神黯淡下来,“他在重新拉上帘子之前,说道:‘孩子们,过一会儿,你们会看到有一个幽灵出现!’”
  “他在说这些话时,一定是下午三点,”上校说,“这也是他最后的话了。现在,我想有必要看看在伯敦住宅内的其他人在干什么。先说我,我承认我没有特别的不在现场的证明,当时我正在大门附近修剪玫瑰。调查时,迈克尔和他两个朋友都说在捡箭时他们曾两次看到过我。”
  埃莉诺不再缄默了:“这时,我正在餐厅里摆十几个人的餐桌。上校,必须告诉你,尽管罗斯的生日使家务增多了,但理查德先生还是准了佣人们一天的假,当然内利除外。我在干活,所以不在现场。这时,安杰拉·赖特小姐在厨房里做完了面包片,”女管家极端蔑视地说出了这最后一句话,“请迈尔斯警官注意,厨房的门出去就是螺旋梯,螺旋梯又经过二层楼通向屋顶。”她的语气清楚地暴露了她的内心。
  沉默。随即,注意力集中在了卢克身上。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之前,莫尔斯当先生叫我修理一下房后的小木桥。出事时,谁都能听见我的榔头声。我不在现场,这是不可怀疑的。”
  “很好,”上校说着,双臂交叉靠在了椅背上,“我们来看看犯罪现场。”
  “帘子又重新拉上,”罗斯先开口说,“房间又处于半黑状态。我们等待着,眼睛盯着拉帘。传来了骚动的声音,一种沙沙声,一声沉闷的叫喊,倒地的声音……更像是塌陷的声音,还有其他无法描述、难以察觉的动静……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明白,我们此时都在期待着奇迹的出现。几分钟过去了,再没有动静。我突然感到味不对,就喊爸爸。没有回答。这时,有人敲门。我突然站起来,不是去开门,而是要看着房间的另一边出了什么事。我拉开帘子,往前走了几步,大叫起来。其他姑娘们立即围了过来:爸爸趴在衣橱和矮桌之间的地上。”
  “这时,”女教师插嘴道,“我打开门,因为有人在不断地敲门。我把埃莉诺小姐让进来,随后把门重新关上,插上门闩。这最后一个动作是出自本能的,没有任何目的。”
  “我立即意识到在我走进房间时发生了怪事,”女管家以特有的冷静与自信说,“挂帘微开着,我走过去,看到姑娘们围着莫尔斯当先生。过了一会儿,我们觉得他死了……他背上有伤……我摸他的脉搏……他的确死了。姑娘们惊恐万状,你一言我一语地向我讲述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我们看了每一个角落……然后我来到窗前,问那三个小伙子。他们说没人爬墙。他们上了楼,迈克尔看到父亲,受到巨大的刺激,于是就躲了起来。他慌乱不堪。”
  有关迈克尔、他两个同伴和他们的证词等情况,下面的讨论与科拉在前一天晚上向我叙述的相差无几。
  “……不要忘了,迈克尔意外射出的那支箭已是强弩之末——比尔和斯坦利已经证实——不可能致人于死地。至于箭为什么掉到了楼下墙根处,我看很明显,理直德拉上帘子后,箭飞进了房间,地毯减弱了它落地的声音。他怎么做?很简单,他捡起来,从窗户扔了出去。我不理解警察为什么要在这支箭上花那么多时间,”上校大声说,“很好,我们触及要点了。当理查德重新拉上帘子,在这边肯定只有他一个人。”
  “对,另一边就是福赛特、姑娘们和我自己,”罗斯说,“我要补充一点,我们坐下来后,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拉帘。”
  科拉,内利和福赛特小姐默不作声地表示同意。
  “好,”上校说,“现在我们来运用排除法。凶手不会从理查德封死的那扇门进来。绝对不可能,警方已经证实。他只能从那扇敞开的窗户进来,若从这一扇进来,这意味着他得到了理查德的合作。这一假设并非荒谬,我们以后再说。然后,凶手还必须出去。他会不会在姑娘们发现尸体时从帘子的一侧溜走了?”
  “绝对不可能,”福赛特小姐说,“我会看到的,我坐在椅子上没动。发现尸体后,又检查了一遍房间,窗帘全被拉开,很亮。别忘了,门闩是在小伙子们上来后才打开的。只有我们。可凶手已经逃了。”
  “那么问题还是在两扇窗户上。如果他是从关着的那扇窗户逃跑的,说明这里面一定有合作关系。你明白我的意思……房间里有人不引人注目地关上了微开的窗户。”
  “也不可能,”罗斯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说,“发现尸体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那扇窗户,是关上的,你也许会奇怪,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怎么还会注意这种细节。但事情就是这样,我注意了。”
  令人痛苦、憋闷的沉默笼罩着恐惧和难以忍受的猜疑,事实上,如果设想继凶手之后重新关上窗户的人就是罗斯自己,那并不是没有道理。
  内利替罗斯说话了:“斯特兰奇太太不可能杀人。她拉开帘子,进去,向前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大叫了一声。我们立即围了上去。”
  “对,”科拉迎合道,“我们一直看着她。”
  上校的脸松弛下来,内利的话便他如释重负。当事人们一直看着她,这个事实使他避免了一个可怕的假设: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就是凶手。
  他点上烟斗,又说:“再说说理查德放在矮桌上的那只手提箱。里面有:两条裹布——就叫幽灵服吧——一长卷黑纸,上面画着一个骷髅,一大块白色画布,一个黑缎子小面罩,一条皮带,六条头巾。我们知道,理查德是想玩一个魔术,出一个幽灵,哄骗我们。在我看来,那两条裹布的存在完全证实了这一假设。为了做到这一点,理光德需要一个助手,而这个神秘的助手很可能就是凶手。我认为如果我们能搞清楚理查德准备的魔术到底是什么,我们就会很快解开这个谜。我看警方在这个问题上的调查没有深度。请大家注意这样一个事实,凶器是一把做工精细,极其锋利的印度匕首,那是我个人的收藏物。法医说得很明确,无论是谁,即使是一个孱弱的姑娘,也能用它致人于死地。还要注意,只有熟悉这幢房子的人才能拿到凶器。
 
 
第六章 
  
  又是沉默。
  “警官,螺旋梯连着厨房的门,”卢克盯着手中燃烧的烟头说,“那个单薄的身影可能是安杰拉·赖特,据她说她当时在厨房。那时我就怀疑她……咳!她没有任何作案动机。”
  “无论如何,”上校反诘道,“已经证明利用门底下的缝隙杀人是不可能的。理查德被人从背后扎了一刀,尸体位于衣橱和矮桌之间!我看不可能是……不可想象。”
  “对,”卢克附和道,“伯伯,你的假设很有道理。不过,还是无法解释凶手如何逃离了现场。另外,即便解开了这个谜,凶手是谁还是搞不清。我认为凶手并非是我们熟悉的人。从来没有找到凶器。你丢了一把匕首,伤口和刀口吻合,但我们无法以此认定那把匕首就是凶器。很可能有人偷了刀,引我们得出这种结论,杀人的责任就被推给了我们中间的某个人。可能是有人找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替他做案,一个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其不在现场的人,应避免草率得出结论……”
  又是沉默。刚才似乎要消散的迷雾又浓重了。气氛沉闷,似山雨欲来。
  “噢!天哪!”西莉亚·福赛特小姐声音发哽地咕哝着。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怎么了,福赛特小姐?”上校兴奋地问道,“不舒服?”
  “没什么,”这位老女人的话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好像想起了什么……不,我一定是在做梦,不可能的……我的记忆在捉弄我……”
  “你不妨跟我们说说……”
  “不,”她脸上的疑云消失了,“我老了,我好像想起了一些影子,然而很显然……太可怕了,这记忆的窟窿。人会幻想……”
  突然,上校离开扶手椅,朝最近的一扇窗户走去。轻风摇曳着窗帘。他突然拉开帘子,将头伸出窗外。一片漆黑。他随即又拉上窗帘,摇了摇头,好像在怀疑自己。
  “有人?”跟上去的罗斯问道。
  ‘没有。我感到好像有人在窥视我们。没人。我也开始有幻觉了。”
  罗斯和她伯伯又重新回到位子上坐下。我想起我是伦敦警察厅警官的角色,于是说:“检查过壁炉没有?我知道它在另一边,但是……”
  “入口处有一个很牢固的网栅,”卢克傲慢地朝我一笑,“即便里面有一条梯子,也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因为凶杀是在另一边发生的。”
  让我恼火的是卢克竟然敢在伦敦警察厅的警官面前指手划脚!我又说道:“好!说正经的。在被害几天前,莫尔斯当先生没有以什么借口避开过伯敦住宅的人吗?”
  片刻,卢克显得不安起来。上校惊异地锁起了眉头。
  “嗯……对,好像是,”这个银行职员结结巴巴地说,“对,我想起来了,我当时感到很奇怪。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慢悠悠地点上一支烟,挖苦地说:“斯特兰奇先生,请想:莫尔斯当先生一定排练了他的幻像术,他决不会让人看见,这难道只是为了隐藏他的助手是谁?……还有,我猜想莫尔斯当先生是在出事的那天早上将那扇门封死的,对吗?”
  这回,钦佩和惊异让卢克瞪大了眼睛,他显然不知道我事先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对,是这样,我甚至帮他把木板扶在门上,他钉钉子。可是,你怎么知道这是在上午?”
  “很简单的推理。如果他请你在下午去修小木桥,那么一定是榔头和钉子让他想起了桥也坏了。明白?”
  卢克目瞪口呆,上校也摘下眼镜,仔细地打量我。我觉得很滑稽,因为这种解释有些牵强附会。
  我乘势说:“莫尔斯当先生是第一次变戏法吗?”
  “绝对是。”上校回答,嘴角掠过一丝奇怪的微笑。
  “好。这样,戏法并不是他自己发明的,他一定受了某场剧、某本书的启发……你们是否看见过一本讲幻像、魔术或其他类似内容的书吗?”
  罗斯瞪着大眼睛盯着我。
  “等等,”她犹豫着,“已经很早以前的事了,但我想他有过。一天晚上,我来到父亲的房间,我记不起是去干什么,他在看书,看到我,便遮遮掩掩地把书塞到被子底下。我很奇怪,第二天早上我回来在他的床头柜里发现了那本书。我不记得书名了,但的确是讲魔术的,黄色封面……必须说明,这本书已经没有了。我们一定是扔到……不,我借人了……”
  “谁?”我喊道。      棒槌学堂·出品
  众人都惊奇地转向我。我有点难堪,于是用冷静一些的声音说:“这很重要,你知道……你把书借给谁了?”
  罗斯闭上眼睛,极力回忆着:“等等……好像是我的一个朋友,但那是谋杀发生后几个星期的事,我说不出具体是谁了。”
  “她没有还你?”我平静地问,“奇怪,至少八年了……”
  现在,我能够娴熟地控制我的声音了。
  “没有还,但不还的书多了。”
  “究竟是不是在谋杀现场的那些姑娘中的一个?”
  罗斯审视了我许久,那眼光中隐含着不安:“是,绝对是。现在我想不起来是谁,但会想起来的,我肯定。”
  上校和卢克频频提问,努力带助罗斯回忆。
  这时,我暗中注意着女教师。她在椅子上坐不住了,呆滞的眼神里闪着奇怪的光芒,似乎在沉思之后,她得出了恐怖的结论。
  “今天就谈到这儿,”上校站起来说,“调查还远没有结束,但我认为我们正大步地接近真相。根据迈尔斯警官和我掌握的情况,很可能过几天就会抓到凶手……”
  上校强调了凶手的不利处境。在场的人都在专心地听他讲,那老教师对我说:“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警官,尤其是你的眼神。”
  我的血在血管里凝固了,但我终于摆出心平气和、镇定自若的面孔。
  “哦,是吗?谁像我?”我笑着问道。
  “一个善良的小伙子,好长时间没看见了,”她说着低下了头,“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唉!我看他是有点不正常。……噢!他外表很正常,但他的目光有种东西……我不知道该对你怎么说……很早了,有一天,他来找我。那时,他十五岁。他好像想对我倾诉什么重要之事,但他终于没说。我也没问他。他的眼睛里隐藏着世间的一切悲伤,同时他好像被一种内心的冲动,一种极乐所完全支配了。我很为他不安,他快要疯了。在这个年轻的灵魂中好像正进行一场无情的战斗……”  注意:危险。
  难道西莉亚·福赛特认出我了?还是她仅仅认为我是和别人相像?  “我想跟你谈谈,迈尔斯警官。但今晚我累了,另外我还得考虑考虑。过两、三天,你能来我家吗?我住在希尔大街,旅馆右边的第三幢房子。”
  我点头同意。
  上校要内利转告彼得·霍普金斯准备一辆车,送福赛特回家。他料到我和科拉都愿意步行回去,于是也就没有建议我们搭车。
  我们站在门口目送着马车在夜色中远去了。等到那两盏灯的光亮消失后,卢克说:“奇怪,我感到这个老女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一个与谋杀有关的细节,但她不想说。对了,警官,刚才她跟你说什么?”
  “她让我过几天去看她,没细说。”
  上校用力清了清嗓子:“说到记忆力,侄女,希望你能很快想起来把书借给了谁。”
  “亲爱的,”她丈夫督促道,“你明白这至关重要!里面能找到戏法的答案,也就是谋杀的答案!警察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真是不可思议。如果有一天我们根据那本书搞清了事实真相,我们要送你一支大蜡烛,警官!”
  我装出谦虚的样子,应付着他。他真是大傻瓜!
  “无论如何,借书的人既不是内利,也不是科拉。”罗斯优雅地理了理头发,说道。
  “是其他七个姑娘中的一个。”科拉说。
  罗斯思索着,皱起了眉头:“是的,是她们中的一个,但我不知道……”
  “别想了,亲爱的,越不想,越容易想起来,总是这样。”
  卢克和罗斯走了,这时已将近十一点。只有上校、科拉和我还站在门前。绝妙的夜晚,满月温柔迷人,幽黑的树林在我们周围散发着爽人的幽香。上校拄着拐杖,咬着烟斗思索着。他最后说:“你很出色,迈尔斯!开始时不动声色,后来却咄咄逼人。高明,我年轻的朋友,高明,你抓住了可能是决定性的一点。”
  “我也要祝贺你,上校。你对凶手行踪的合理推论使问题清楚了许多。”
  “对,”上校满意地附和道,“但我只是用了排除法。事情过去久了,但回想起来却使我能以不同的角度看待问题。对,今晚我们很有成绩。”
  “啊!对了,”我大声说,“有一件事我感到很奇怪。卢克知道一些细节,好像出事时他在那里。那时他只有十七岁。”
  “看来,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年轻人,”上校一笑,“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不奇怪。因为卢克和罗斯那时关系已经很密切。学校放假时,他总住在我们家。”
  这个问题,我也是事先知道了答案。但是别忘了,悉尼·迈尔斯被认为是不知道的。
  “好了,”上校又说,“我们该睡觉了。我们俩都想想,再对照一下结论。你可以列一个嫌疑者的名单,写出他不在现场的证明和动机。”
  在皎洁的月色下,上校面色黯然地说:“我说不清,但我有种顶感,一种危险正在迫近,就像在打虎时那样。猛兽也感到了危险。它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它一动不动,严阵以待,随时可以扑向猎物……年轻人,你看没看见过一个人从老虎的爪子之间穿过去的情景?”
  我摇摇头,抓住科拉的一只冰凉而颤抖的手。
  “叫人看不下去。人躺在血泊里,甚至被咬掉了……总之是残杀,真正的残杀。好了,回见。我会去找你,迈尔斯。”
 
第七章 
  
  归途上,我们寡言少语。上校本可以不在我们面前作那种对比,稍微提醒一下足矣。我们都感到某种邪恶的存在,它飘浮在空气里,几乎伸手可及……
  那个人躺在血泊里……真正的残杀。
  我沉溺在那一幅幅可怕的景象中,是科拉的柔声让我从冥想中回到了现实:“你在对壁炉提出疑问时,一定是想到了埃德加·波的小说,对吧?”
  “又对又不对,因为我没想过会在通道里发现尸体。但我的确想到小说了。”
  突然,科拉止住脚步,细细地打量我。
  “你有时很古怪,悉尼。上校说到老虎时,你就变得毫无血色,很恐惧,就像昨晚你划破手指一样。你似乎怕血!蓝胡子竟会这样,真奇怪,不是吗?”
  “你不明白,科拉!”我几乎是喊出来的,“你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有,不要再把我叫做蓝胡子!”我随即用一阵假笑掩盖着,“不是害怕。况且我们以前说过这些。另外……”
  科拉完全倚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她头发上的酥香让我心醉……
  深夜,我们回到了旅馆。在她房间的门口,我最后一次拥抱了她,然后迈着轻步上了楼梯。我进屋后插上门闩,来到敞开的窗前,臂肘支在窗台上,心绪紊乱。那本失踪的书至关重要,必须尽快找到。还有西莉亚·福赛特,她认出我了吗?当初,在一切都发生后。我绝不应该去看她……她懵里懵懂……我没有把心里话倾诉给她,真是谢天谢地,因为我差一点就那么做了……十五岁时,很难装得下秘密……爸爸,我可怜的爸爸……
  我拼命驱散那段可怕的记忆,以保证头脑冷静理智。为了我的目的。必须头脑清楚。有一件事让女教师心绪不宁,一个与谋杀有关、让她害怕的细节,所有的人都看到了。
  危险,太危险了……女教师处境险恶。
  我一边思索,一边看着周围掩没在黑暗中的房子,万籁俱静的夜晚、空彻凄迷的街道、苍白迷人的明月……我的窗下,就是旅店的招牌。  ※  ※  ※  我醒得很晚,时间已过十点。我在上校的桌边坐下,看着神情沮丧的托尼给我端吃的。然后,他在我对面坐下,然后长叹道:“不该是她,那个女教师。哪个疯子干的……”
  “有人杀了她的猫?”    棒槌学堂·出品
  “不,”托尼严肃地看着我,“她没有猫。有人杀了她。”
  “杀了她!”我喊道,“不可能!她昨晚还和我们在一起?什么时候发现的?谁干的?”
  “不知道,”托尼叹着气,“是木匠巴克斯特发现了尸体,他住在福赛特小姐对面。他甚至差一点就抓住了凶手。是这样:凌晨两点,他睡不着,就去喝杯水。就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不是喝水。我们往下说。他看见福赛特小姐的厨房里亮着灯。他感到奇怪,于是走出房门,穿过小街。窗帘没完全拉上,他瞥了一眼:桌上有一盏亮着的灯,地上,两只脚从一件家具后伸了出来,到处都是暗色的污迹,一摊液体在逐渐扩散。随即,他听到后门发出的刺耳的声音。他立即绕过房角,就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正在溜走。
  顺便提一句,巴克斯特是一个朝气蓬勃、身强力壮、无所畏惧的男子汉。在这种危险的时刻,我不知还有谁会做出他那种反应。他扑过去,追击黑影。没走多远,黑影便走进了死胡同,那是在两个建筑群以外的地方。他跑不了了。巴克斯特说如果有一扇开着的窗或门,他不会看不见。月光足够亮,照着眼前的一切。沿墙根放着货箱和木桶。巴克斯特一点一点缓慢地向前逼近,时刻等待着黑影的出现,抓住他。他来到了死胡同的尽头。在最黑暗的角落里有一只大桶,逃跑者只能躲在后面。他紧走几步……没人!什么人也没有!神秘的黑影不见了,化作一缕烟飞走了!他原路折回,以为是一场恶梦。他又朝那厨房的窗户里看了一眼:两只脚还在那儿:浓黑的液体已经扩散开来。门没有关上,他便走进去,看见福赛特小姐躺在砖地上,喉咙被切开,刀口从一只耳朵延伸到了另一只耳朵,身上被刺了几刀,到处都是血迹……于是,巴克斯特匆忙跑到我家,我们到邻村的警察署报了案。今晚,你没听到我们出去。”
  “没有,我……我们回来很晚,将近一点半了,我很快就睡过去了。”
  托尼摘下眼镜,灰蓝色的眼睛周围嵌着倦痕。
  “巴克斯特不是在说醉话,”他神经质地摸着胡须说,“他是喝了点儿酒,但并不是喝多了。我怎么说呢?……我不太相信他讲的什么幽灵凶手。早晨将近五点,我们和警察来到了福赛特小姐家……叫人目不忍睹。迈尔斯先生,相信我,发现尸体后,巴克斯特绝不会想到要编一个故事,说一个幽灵在死胡同尽头消失了。警察长时间地讯问他,但他咬定自己跟踪了凶手,看到他进了死胡同,后来就消失了:因为凶手是绝不会编出这样的故事的,所以警察对他没有任何怀疑,不过他们还是去了巴克斯特家。当他们看见了堆满空酒瓶的储藏室时,他们没再往下看。在他们看来,幽灵凶手故事仅仅是酒鬼的谵语。我再重复一遍,巴克斯特没有喝多,甚至没有醉意。他刚刚发现尸体,我就看到他,他不是会编这种故事的人。”
  “他身上没有血迹?”
  “没有。他家也没有,警察已经证实了,这说明了他的清白,因为他若是凶手,必会沾到血迹。”
  “难以置信……福赛特小姐的厨房里有没有什么线索……”
  “一壶水和两杯酒放在桌上,如果这可以叫做线索的话。”
  我喝了一口咖啡,心想:科拉没有对父亲讲前夜女教师表现出的那种奇怪的神态,真是幸运。
  旅店的门一开,走进来的是彼得·霍普金斯。托尼迅速地瞥了他的客人们一眼,然后对我说,“现在村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然后,他转向彼得:“你好,彼得,我想你知道那个消息了?”
  彼得·霍普金斯仪表堂堂,人高马大,身强力壮,一副富家佣人的神情。他表情严肃地向托尼点了点头,然后对我说:“莫尔斯当先生今天下午想见您,警官先生。”
  “好,我去。谢谢,霍普金斯。”
  彼得走后,托尼大声说:“哦,对了,我全忘了!昨天下午,上校对我说你是警……”
  我稍稍打了个手势,制止了他的话:“对,但我在度假。我不想让别人都知道。你理解……无论如何,这件事不在我的权限之内。”
  他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
  “当然,”他烦躁地说,“我理解你。我纳闷谁会对福赛特小姐这么心狠。只能是疯子干的,疯子!警察已经确认,盗窃不是犯罪动机。”
  “巴克斯特盯到的影子是男是女?”
  他倦怠地叹了一口气,回答:“一个影子,这就是他看到的全部。”
  下午近两点,我搁下了笔。这时,上校交给我的那项小的工作已经完成:  对于那些有确凿证据证明自己不在现场的人,意见如下:
  请注意,谋杀可以找一个同谋者进行。  迈克尔。动机:即利益——他父亲的再婚会减少他继承遗产的数目,不在现场的证明:无可争辩——除非三个射箭者是同谋,但这可能性极小。
  罗斯。动机:与迈克尔同。不在现场的证明:无可争辨——除非另外九个姑娘和女教师都是她的同谋。这完全不可能。
  丹尼尔·莫尔斯当上校。动机与迈克尔同。不在现场的证明:有漏洞。但考虑到他的腿伤和身体肥胖,无法想象他会是一个动作敏捷的凶手。
  卢克·斯特兰奇。动机:与迈克尔同,因为他当时已准备娶罗斯为妻。不在现场的证明:不充分。人们只听到了榔头声,可能有诈。
  埃莉诺·布乐夫丝。动机:嫉妒。不在现场的证明:无。
  安杰拉·赖特。动机:无。不在现场的证明:无。
  斯坦利·格里芬和比尔·赫德森。动机:无。不在现场的证明:与迈克尔同。
  内利、科拉和其他姑娘。动机:无。不在现场的证明:同罗斯。
  西莉亚·福赛特:刚刚发生的事证明了一切。  不知上校对我把他列入嫌疑之列会如何反应,但他至少不能责备我没有认真工作。
  有人敲门,是科拉。自我们上次拥吻以来,我们还没有找到促膝谈心的机会。她被女教师的死吓坏了,面如死灰。她走过来。依偎在我的怀里:“太可怕了。悉尼,爸爸对我讲……”  长久地看着她关上的门,陷入了沉思。
 
第八章 
  
  一个半小时后,我走进了伯敦住宅的林荫道。我绕道而行,无意中撞见了罗斯。她正在开满春葩的石坛里忙碌着。
  “噢!是警官!”她装着很惊奇,说道。
  她的头发已经解开,长发卷用一条丝带扎在一起,披着脖颈上,在太阳的照射下发着褐色的光。她直起身,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向我走来。
  “请原谅我这身打扮。”她意味深长地朝自己的身上看了一眼。
  “请随便,夫人。”我高兴地一鞠躬。如果罗斯知道我是谁,那她绝不会这样彬彬有礼。
  她竭力显得沉稳体面,但我在她圣母般美丽的脸上看到了慌乱与不安,她低下头,忧伤地说:“太可怕了,可怜的福赛特小姐,如此善良、温柔……”
  尽管谋杀刚刚发生了几个钟头,罗斯就了解了事件的过程。我推测她家里人亦是如此。在强调了她的恐惧之后,她触到了热点问题:“福赛特奇怪的表情谁都看见了,显然有人为了堵她的嘴而杀了她。这就等于说……”
  我小心地接着她的话肯定地说:“……凶手是昨晚参加聚会的人中的一个。由此推理,他也是谋杀你父亲的人。”
  她低下头,有点装腔作势地将手放在了胸脯上。
  “对,伯敦住宅的人都这么想!但谁也不说话!只有沉默!稍有举动,就会被认为是有嫌疑……可怕。”
  沉默。我看了看伯敦住宅。那座优雅的住宅坐落在碧绿如茵的草坪上,阳光明媚,洒满大地。这一切沉浸在森林柔嫩的绿色当中,呼出的是宁静,是安详。
  “不敢想象这里就是杀人现场。”罗斯说。
  “我也这么想。”我说。
  “凶手不是在做试验……我说的是我父亲的被害。”
  “你是说他还会杀第三个人?”
  罗斯低着头,用靴子底在砾石小道上机械地画着圆圈。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噢!我没有证据,只是认真的猜测!”她抬起眼,“你不会跟别人说吧?”
  “我在这里毕竟是挂着官方的头衔。请相信我。”
  “先问一个问题。昨晚有一个证词你不感到奇怪吗?……哪有这种好事?”
  我略加思索后,回答:“我想你指的是女管家的证词,她说她在螺旋梯处看见一个人影消失了。”
  罗斯惊得目瞪口呆,眼光中有种赞赏的光芒。没等她说话,我又紧接着说:“正像你说的,‘哪有这么好的事’,编造的。 对,我印象很深,但从未相信。她想让让我们去怀疑你父亲的来婚妻。我想是这样。”
  罗斯怀着新的敬意看着我,添枝加叶地说,“何况她当时怎么不说,父亲死后两三天,埃莉诺才说出来,好像她犹豫了很久……但谁也不相信。她显然是想伤害安杰拉。”
  “警官,”她有些不安地补充说,“我应该向你承认,我并不喜欢看到一个警察来这里翻老帐。我很清楚,是我伯伯要求你来的,但……你明白吗?”
  我点头同意。她继续说:“我立即就看出你和你的同事们不一样。你没提那些令人难堪的问题,但仍旧搞清了一些问题……而且……总之你可以信赖。你有分寸,有水平。”
  “谢谢,夫人。但别忘了,在必要时我也会坚持的。”
  可怜的罗斯。如果她知道了我是谁,会怎样!
  “如果我没理解错,”我继续说,“你认为凶手只会是布乐夫丝小姐?”
  她又一次低下头:“我再说一遍,这只是推测!从六岁开始,我一直是埃莉诺·布乐夫丝抚养的。也许她缺乏热情,但除此之外她无可指责。母亲去世前几个星期,我父亲就雇了她。她年轻美丽,我发现她总是用异样的眼光看父亲。你知道,孩子们往往对这个很敏感。母亲有晚饭后骑马散步的习惯。一天晚上,我们听到了她回来的声音,但她没有马上到我们这边来。随后,传来了以前从未有过的马嘶声。父亲、迈克尔和我立即向马厩冲去:可怕!马厩起火了!有人在喊叫,只会是母亲。在马厩成为一片可怕的火海之前,我们拼命摇着反锁上的门……徒劳之举。迈克尔和父亲都烧伤了手。后来的事,就不用对你讲了……
  马厩里的东西所剩无几,全烧光了。尽管我们从未确切地了解到事情的经过,但很容易想象发生的一切:母亲将马牵进马厩,自己也进去,反插上门——她一直是这么做的——油灯一定是无意中撞坏了,掉在草垫上。惊慌中,马撞倒了母亲,到她恢复了神志,已经太晚了。可怕极了,那黑夜中的火焰,母亲惨叫着……我才只有六岁……”
  我同情地摇着头,默不做声。罗斯带着哭腔继续说:“第二年,我们离开澳大利亚,回到英国。但是,我忘不了那段往事,眼前时常浮现当时的情景。还有一件古怪的事,也令我难以忘怀,很久以后,我才理解了它的意义。那是事发后几天的一个晚上,父亲、迈克尔、埃莉诺和我坐在桌旁,刚刚用完夜宵。父亲滔滔不绝地对我们讲上帝,讲永生,我记不太清了。我和迈克尔一直饱含着热泪,我们知道,母亲回不来了。埃莉诺表情严肃地附和着父亲的话,偶尔插一两句。后来,父亲和迈克尔离开了餐厅。埃莉诺和我还坐在桌旁。她抓着我的一只手说:‘太可怕了,发生的一切,太可怕了……’她反复重复着,像在祈祷,古怪的目光淹没在汹涌的波涛中,两眼比平时大了两倍,像是灼烫的焦炭,好像还喷射着火焰。我莫名其妙地起了鸡皮疙瘩。
  当父亲宣布准备同安杰拉·赖特结婚时,埃莉诺变得寡言少语了,两眼像闪电。她生气,嫉妒得发狂。”
  “你伯伯对我说过,”我说,“她梦想着有一天你父亲会向她求婚,是吗?”
  “对。被一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所取代,你一定明白……她对安杰拉怨恨得要命。至于她对父亲滋生的仇恨,我简直没法说。他死后,一天吃完晚饭,我伯伯称赞着死者的一生,埃莉诺又有了那种目光,嘴里不停地在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罗斯气喘吁吁地靠近我,“我于是想起了在澳大利亚的那个晚上……我明白了……尽管她的言语表露的是完全相反的意思,但是她那目光的真正涵义我完全明白了:那是一种快乐,一种极乐的流露。”
  我做出一个怀疑的鬼脸:“布乐夫丝小姐好嫉妒,占有欲强,不能容忍她梦寐以求的男人身边存在另外一个女人:你母亲的死让她有了活动余地,而你父亲的死又让她看到他无法投入竞争对手的怀抱里,她感到满足,这是可能的。但这并不能说明就是她点着了马厩,又杀了你父亲和女教师。”
  “我知道,”罗斯盯着自己的鞋尖,叹着气说,“这只是猜测,所以我才让你保密,警官。但我想我应该告诉你那场意外事故。”
  “你做得对,斯特兰奇夫人。另外,起火时,她在干什么?”
  “她在树林里散步,看到火光,她便跑了过来。”
  “因此她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据?”
  “没有。她是一个人散步。”
  “奇怪,还是这样……有关你父亲的死,她也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布乐夫丝小姐没有证据证明她不在现场,且有明显的动机。这是满足这两个条件的唯一的人……奇怪。”
  “现在,福赛特小姐……”   棒槌学堂·出品
  “布乐夫丝小姐总是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因为我猜想晚上离开伯敦住宅不会被看见?”
  罗斯犹豫了一下:“我想马上告诉你……卢克非常紧张,辗转难眠。我们没有分室而居,但他有时睡在办公室的长沙发上。昨晚的聚会让他心绪不宁……他……他睡在了办公室里。”
  “总之,”我略带讽朝地说,“谁也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她变了话题:“你结婚了吗,警官?”
  “没有。”
  “你知道,我从十三岁就认识了我丈夫,实际上还要早……但你理解……”
  她转向花坛,爱恋地看着那一簇簇鲜花,好像在端详她的丈夫。我从没想过把卢克比作一朵鲜花,也许说野草还可以,对,是野草:一个十足的笨蛋。罗斯怎么会迷上这么一个家伙?
  “他不具备杀人的心理素质,这就是我的丈夫。一个妻子在这一点上不会错。”
  我本可以提出许多相反证明的例子,但我没有往外说。
  “至于我伯伯,”她继续说,“他腿不好,没有猫一样的敏捷灵活,难以想象他会从巴克斯特的手心里溜掉。我猜测你是来找他的?”
  我点了点头。
  “他在树林里散步,很快就回来。卢克今天没上班,一定在客厅里。”
  我们相互礼貌地一笑,然后我便朝住宅走去。  ※  ※  ※  “威士忌?”
  “这是我很少拒绝的东西,但请加些水。”
  卢克比昨天晚上举止自然一些。是因为他那淡黄色凌乱的卷发,还是他紧张地叼着的雪茄?他进入正题的方式与罗斯大同小异。女教师的被杀让他极度恐惧。他也不喜欢来一个警察试图将一件旧事搞得水落石出,但随着晚间谈话的进行,他理解了我推理的逻辑、分析问题的方式和思路的高明,这些使最终解开理查德·莫尔斯当的被害之谜有了希望。关于凶手是谁,他有自己的看法。
  “无疑,凶手杀死女教师,因为她想起了——或者说自认为想起了——一个对他不利的细节。你会说凶手必然是昨晚在场的人之一……这是千真万确的。窗户开着,可能有人偷听了我们的谈话。你还记得,上校感觉到有人在监视我们。上校的推理能力也许不是很好,但我相信他的感觉。他有某种可以说永远不会欺骗他的本能。
  噢!杀死理查德·莫尔斯当的凶手到底是谁,对此我早有了自已的看法……他在杀害可怜的福赛特小姐时表现出的残忍更加剧了我的想法。让鲜血流淌并不是漫无目的的行动,而是给莫尔斯当家的一个信号,一个警告。你很快就会明白我的话。我已把我的怀疑告诉了我妻子,但她大发雷霆,把我当成了……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昨晚才没有讲。”
  卢克陷在椅子里,带着狡猾的微笑:“先问一个问题,警官,理查德·莫尔斯当的死对谁有利?”
  我耸起肩膀:“对继承人。”
  “显然是这样。我不是问这个。”(我感到他的口气过分地彬彬有礼)“谁从理查德·莫尔斯当的死中获利最大?”
  “子孙。”我用平静的声音说。
  卢克点头同意,显然对我的回答很满意。
  “迈克尔·莫尔斯当,”他用甜酸相间的声音说,“他父亲的一半财产都属于他,而父亲的再婚危及到了一切……说真的,你是否知道遗嘱的内容?”
  “是的,上校给我讲过。”
  “很好。那么你知道,迈克尔从未放弃过他继承的财产,尽管他装出对金钱很蔑视。在我看来,他是头号嫌疑犯。
  假使他只有十五岁,而且有不在现场的无可争辨的证明,他立即被排除在嫌疑之外。他很可能秘密地唆使一个同谋去杀人……
  出事时,他自称是无意中射了一支箭,别人怎么想?奇怪的巧合,不是吗?随后他逃跑了两天——请注意他并没跑远,而是逗留在附近。接着,自演了一场可怕的喜剧:他自称相信是那支箭意外造成了他父亲的死亡——别忘了比尔和斯坦利并没说那一箭力量很弱——此时又确认了莫尔斯当比是被匕首刺死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巧妙的计划,诡诈却属二流。一开始,一切都似乎让他受不了,但最终人们拼命地劝他,让他相信自己是无辜的,甚至同情他。所有的人都尽了最大的努力,以警察为首,我承认,包括我自己。
  我用不着过分地谦虚。我必须对你说,我对心理学并不是不了解。但是,关于迈克尔的心理,我却不得不在猜测中摸索。奇怪的小伙子,从那陷入困境的母鹿般的目光后面有时流露出极度不安的光,他好像怨恨家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在父亲被害之后。至于我,很简单,他不在乎、没把我放在眼里。如何解释他的神态。他为什么不说出心里话:你想了解我的内心想法吗,警官?”
  我沉着地呷了一口威士忌,没有回答。   棒槌学堂·出品
  “那家伙恨我们!”卢克抬高声音说,“他要让我们忍无可忍。我肯定他最终会回来收回他用来引诱我们的那份遗产,你们会看到的。”
  他恢复了镇定,用从容的口气说。”开始,他借助于帮凶,除掉了父亲,使未来有了保障。我们应该承认,这场谋杀是一篇杰作,没有人怀疑他。随后,他远走高飞,待到成年,仍不屑回乡领取财产。大公无私,令人钦佩,不是吗?在大家眼里,他杀死父亲的可能性最小。当公证人说我们目前不能动那份遗产时,我开始有些开窍了。从此,我开始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莫尔斯当先生的死。我对罗斯说了我的想法,她说我是胡说八道。”
  卢克顿了顿。他紧紧握住杯子,我看见他的指关节都失去了血色。气愤和恐惧一齐涌上了他的脸。他竭力掩饰,但无济于事。
  “那家伙已经因两次罪行在受到良心的谴责。为了增加他的财富,我看他会毫不犹豫地再次杀人。他可能不知道我们经济上的拮据。对,他恨我们,决不会罢休。
  昨晚,他重开杀戒。我已经对你们说过,他如此残忍地杀害女教师并不是没有目的的。这是对我们的警告。其寓意很明确。是的,迈克尔回来了,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在附近。”
  卢克一口干了酒杯。他向前探身,低声对我说。
  “我很怕会发生最坏的事,警官。应当制止这头野兽行凶,免得……”
  卢克突然收住嘴,朝客厅大门转过去:莫尔斯当上校立在门口。
 
第九章 
  
  尽管上校因散步而显得有些疲倦,但他坚持在伯敦住宅外进行我们的交谈。我们走在树林中蜿蜒曲折的小径上。叶簇中闪着亮点儿,树林缓和了太阳的炽热,爽人的清风包围着我们,寂静里点缀着飞鸟的鸣转。走过整整十分钟后,上校终于摆脱了沉默:“无疑,我们的成绩超出了期望:老虎气急败坏,它出笼了……”
  “我宁愿说它伸出了爪子。我觉得还有另外一只疯狂的野兽处境险恶。警察调查起那老女人被害的原因,他们会审问嫌疑者,于是嫌疑者便会提到有一个悉尼·迈尔斯,伦敦警察厅的警官!这件事会让我付出巨大代价……”
  “别担心,今早我见了警察。他们相信这是疯子干的,案子会很快了结。另外,伯敦住宅的人谁也不会跑到房顶上去叫喊:凶手就在家里。我叮嘱过霍普金斯和内利,他们什么都不会说,我相信他们。至于你,年轻人,如果我们共同努力查出了凶手,你可以为《每日电讯报》撰写一篇轰动一时的报导!而且,你也不必去为写小说而绞尽脑汁了!我看,这件事已够神秘的了。”
  我似乎在走钢丝。今后,我必须加倍谨慎,因为我的处境是最错综复杂的:对科拉和上校,我扮演的是一个记者的角色,却又要自称是伦敦警察厅的警官,对斯特兰奇和佣人们,我是伦敦警察厅的悉尼·迈克斯;对布莱克菲尔德的居民们,我是一个普通的旅游者(只要托尼守口如瓶),然而,实际上……
  但目前,我还控制着局面。我的计划如期实施,尽管女教师的死是我始料未及的。
  “充满神秘,的确。你怎么看巴克斯特的供词?”
  上校顿了顿。他用手背擦了擦汗涔涔的脸,装出一副精神的样子说:
  “今早,我仔细地观察了黑影神奇般消失的那条死胡同。沿墙有桶和箱子……但巴克斯特一口咬定:他一步步走过胡同,检查了每个角落,没有人穿过胡同……如果像他说的那样,那么任何人,甚至是一只猫也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对于这一切,我不知该说什么。我了解巴克斯特,他不是那种会编造故事的人。有一点是肯定的,与我们打交道的是一个极其高明的凶手。”
  “我甚至说是和一个幽灵凶手打交道……跟你兄弟被害时一样!”
  “对,凶杀是签了名的,尽管他没留下名片……”
  “……用红墨水写的……”     棒槌学堂·出品
  上校抬起眉毛,露出怀疑的神情:“你说什么?”
  “噢,没什么!”我回答,“我想起了我的小说。一个幽灵凶手留下了用红墨水写的名片。这是个好主意。”
  “看来目前我们还有其他重要的事要做。”他有些干巴巴地说。
  “对!归根到底。没有迹象?”
  “没有,咳!两只半满的酒杯放在厨房的桌子上,这只能证明:西莉亚·福赛特小姐认识凶手。半夜三更,谁会给一个陌生人端酒?愚蠢的警察甚至连这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不过,这样太好了!这却避免了他们来跟我们捣乱……不过,他们唯一的傻瓜,”他暴怒了,“在我们拼命帮着罗斯回忆时,我们甚至没有照顾到女教师,而她却想起了重要的情况,重要到要逼得凶手在两个小时后就把她杀害了。”
  “尤其是她要告诉我。如果我知道……”
  “对,我们简直就像是傻瓜,除了凶手之外,所有的都是傻瓜,但我们却得到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脸色突变,大叫起来,“那本书……”
  “你想起来你侄女把它借给谁了吗?”
  他正了正眼镜,慌乱的目光和我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没有,很不幸。但你想想,如果书对凶手是个威胁,那他只需除掉……”
  “你侄女?不,我不这么看。这么做甚至是可笑的,因为我终究会找到那本书,我们只要询问罗斯的朋友就够了,也许要很久才会找到,但我们一定会找到……”
  上校又变了表情,露出神秘的微笑。他一弹手指,说道:“我们会得到的。我刚有了个主意……利用野兽的疯狂,布下圈套。如果这一行动能危及到他的生命,他就会入套,向我们低头。”
  “我明白。即使找不到书,我们也会时刻让他明白……”
  “对极了!也不可冲动。我要冷静地、头脑清楚地考虑一下。稍一疏忽就会带来惨重的后果。受伤的老虎是最危险的。还有,我交给你的工作完成了没有?”
  我把嫌疑者的名单递给他。
  “简明扼要,”他看完,说道,“都在这儿了,甚至包括善良的老上校,你干得不错,尤其是我也在嫌疑之列。”
  沉默。随即,他有些阴险地说:“你看是谁?”
  我自信猜透了上校的内心,于是就说:“如果利益是谋杀的动机,我看是你侄女的丈夫。”
  上校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满意的神色。
  “卢克·斯特兰奇……我也这么想。我一直认为他娶罗斯仅仅是因为她是我兄弟的女儿,他娶的并不是罗斯这个人。关于他不在现场的证明,正如你在嫌疑者名单中所正确强调的那样,很不允分。”
  “我刚刚和你侄女谈过。她说她丈夫是在办公室里睡的……这一点也说明他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在这方面,福赛特小姐的死不能说明任何问题:谁都可以趁黑夜离开伯敦住宅。我进行了小小的调查,你想象得到,一无所获。我仔细检查了浴室和所有的水眼:无任何血迹。我看,凶手一定是穿着旧衣服,然后再脱去,甚至可能是在河里洗了澡,消除了一切血迹。因为他必定会沾到血,所以这是警察的唯一依据……经过考虑,我想卢克不会杀人。这种无缘无故的残忍手段以及由此而产生的额外风险,都与他的性格不相符。”
  沉默,只能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和上校嘘嘘的喘气声。
  “上校,有一个当事人,我很想问问……”
  “如果您想是迈克尔,那么就不必考虑……”
  “不,不是迈克尔,而是你兄弟的未婚妻安杰拉·赖特。”
  上校停住脚步,呆住了:“安杰拉……安杰拉·赖特?”
  “我看必须这样。你知道她住在哪儿?”
  “对。伊斯特本,但……”
  他显得不安起来,胡乱拨弄胡须,眉头紧锁。
  “你反对吗?”我语气坚定地说。
  “不,当然不。只要你认为有必要。不过,她不会对我有好感!她什么都说得出口,胡编乱造,让我们丢脸,以此为乐。另外,因为这个原因,并且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觉得不必去……”他瞟了我一眼,改口说,“很好,我告诉你地址,但很可能她已离开伊斯特本了……”
 
第十章 
  
  次日上午,我们坐在朝伊斯特本急驶的火车上,观赏着苏塞克斯美丽的乡村景色。科拉坐在我对面的车窗旁。这节车厢里我们是唯一的乘客。海风让车厢充满了生气。
  正如这灿烂的六月,科拉也是容光焕发。我的目光爱抚着她,就像金灿灿的阳光让她的褐发披上了金辉。
  “你在想什么,悉尼?”
  “想你,想我……想我们。”
  科拉有些神秘地微微一笑。
  “我很不了解你,悉尼,只知道你是《每日电讯报》的记者。你从不讲你、你家、你母亲、你父亲……”
  科拉触到了那根敏感的弦,但她不会知道……我低下了头……血色的屏幕在我们面前树起,黑影晃动……
  一个沙哑的声音奸笑着、冷笑着……令人讨厌的刺耳的声音……小提琴开始呻吟,发出十足的不和谐音……越来越紧张……油灯播散着它紫红色的光亮。桌子上,一把利刃在闪闪发光……凶残的手抓起了它……利刃撕开空气,举向天空……鲜血……
  “悉尼?”       棒槌学堂·出品
  科拉悦耳的声音让我从麻木中苏醒过来。
  “呃……对了。我父母……你知道。我很久都没见过我的母亲,她……我下一次再告诉你。实际上,我的生活一直很平淡,但后来……”
  “后来?”
  “一个仙女出现了。”
  “恩,我明白。”她说着,眼晴仰望天空。
  “一个我很不了解的仙女,只知道她有过一次挫折……”
  科拉深深叹了口气,说:“也是一个平淡的故事。一个我在伦敦遇到的男孩,一个二流子,但我却不知道。我和他呆了将近一年……住在布里克胡同他那可怜的小屋里……”
  “什么?布里克胡同……伦敦?”
  “是的,”她稍稍犹豫后说。
  布里克胡同是一条穿过怀特查普尔的斯皮特菲尔兹的小街,首都最声名狼藉的地区之一。我很了解,那块龌龊之地充斥着小偷、流浪汉、妓女和乞丐。
  我惊慌地摇摇头。
  “我知道你怎么想,”科拉说着,目光茫然,“但我爱得疯狂,爱得盲目。我会随他走到天涯海角。这是我第一次……毕竟,我没有任何生活经验。我是一个乡村少女,一个对他而言是唾手可得的猎物。”
  恼怒与嫉妒的浪涛攫住了我。我只问道:“他叫什么?”
  “拉利……拉利·乔登。”
  我把这个名字暗暗记在心里。但是,对于我,尤其是对于她,可别让我逮住那小子,那个把科拉领进了那个堕落地的无耻之徒。
  “一天晚上,我撞见他和另外一个姑娘在一起,一个小荡妇。他们的行为清楚地表明了他们关系的性质。打击是残酷的。但却是有益的。我明白了我已愚蠢到了何等程度。我离开了他,怀着难于言表的快乐心情回到了布莱克菲尔德。这里和那悲惨的地方,那污秽的小屋,是多么强烈的对比啊!”
  “是这样。”
  “过了很长时间,我才重新振作起来,这段辛酸的经历让我变得厌恶男人了。直到有一天……”
  令人愉快的沉默持续良久。
  “去过伊斯特本吗?”科拉理了理秀发,问道。
  “没有。我只知道,那是阳光灿烂无与伦比的城市,可以逍遥地散步,当然还有几个剧院,高尔夫球场和海滨,还有安杰拉·赖特。”
  “我打赌,她已不在那里了。”
  “很有可能。但我们要看看。”
  “悉尼,如果时间充裕,我想让你看看‘七姐妹悬崖’,这地方妙极了。”
  “可以。但不能错过最后一趟火车,因为你父亲会犯疑。今天能让你出来,他已够意思了,无论如何我不想让他猜疑……”
  科拉狡黠地耸起肩膀:“就凭你总是用那种眼光看我,他当然要犯疑……噢!我们到了!”
  将近十一点,我们来到了卡鲁大街四号,这才了解到安杰拉几年前就已离开伊斯特本,去了刘易斯。因为回去路过刘易斯,而且下一班火车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我们于是租了一辆马车,朝“七姐妹悬崖”而去。
  不久,我和科拉就已在高崖边缘上躺了下来。我们凝视大海,银白色的浪涛咆哮着不断扑向悬崖。极目远眺,水天一色。晚春的阳光下,微风爱抚着天空。有生以来,我从未体味过这么巨大的幸福。我朝她靠过去,吻她。然后,我们长久地对视着,一动不动。她的嘴弯成一丝天使般神秘的微笑。还有那双眼睛……噢!科拉的眼睛——像我们脚下的大海一样多变,那是既温柔又无情的波涛,海底的巨浪,又是无底的深渊。我幸福地遨游在其中。没有言语,却两心相印,互诉衷肠。我们之间有一种坚不可摧的东西,一种心照不宣的,难于言表的默契。一条神秘的纽带连接着,而且将永远连接着我们。  ※  ※  ※  “那个老妇人记下了安杰拉的新地址,真是万幸。”我按响了门铃,说道。
  “别以为大功告成了,”科拉说,“门牌上写着‘赫德森先生及夫人’。”
  “安杰拉和一个赫德森先生结婚了,就这么回事。”
  “赫德森,”科拉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好耳熟……”
  “马上就清楚了。我听到了脚步声。”
  门一开,是安杰拉。她还是那么漂亮,黑卷发优雅地垂在肩上,脸上没有光泽,嘴唇红得像是伤口。母亲给她的拉丁血统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突出。她皱了一下眉,惊喜交加地大声叫道:
  “科拉!科拉·费勒!你完全变了!来,进来。你丈夫吗?”
  科拉刚要说话,但我却抢了先:“悉尼·迈尔斯,她的未婚夫。很高兴见到您,夫人。”
  安杰拉把我们让进客厅,科拉和女主人寒喧之后,切入了正题,但没提女教师的被害。待我说完,安杰拉烦躁地叹了口气:
  “看来,上校已决定重翻老帐了……奇怪,何况肯定是他们家里某个人干的,这就更奇怪了。还有,是上校让你们来找我的吗?”
  “不,我自己来的。我想你的证词会很有价值。”
  “我心里思量……”
  她用捉弄人的,几乎是嘲讽的语气说出了这几个字。我惊奇地看了她一眼。让她说下去。安杰拉略加思索,然后开口道:
  “总之,没什么可隐瞒的,已经没有人再堵我的嘴了。但我怕浪费你的时间,警官。1878年初,妈妈得了重病。当时我十九岁,还没工作。爸爸三年前已离开了我们,我们陷入了绝望的境地。你都知道,科拉?”
  科拉默默地同意。  “赫德森,比尔·赫德森!”科拉拍了下脑门,高声说,“门上的名字我就觉得很熟……但没想起来。”
  安杰拉黑黑的大眼晴里闪烁着赞赏的光芒:“那时,他已经是一个美男子了,执著地追求我,但他只有十七岁。出事后一年,我又遇到了他,纯属偶然。从此,我们就再也没分开过。”
  纯属偶然……因为我了解比尔,所以我寻思是否是他人为地造成了这一绝妙的偶然。房子虽不奢侈,却也舒适。比尔真棒!娇美的妻子,还有一大笔嫁妆。他没有坐失良机!
  “他在刘易斯的啤酒厂工作,现在很累,自前天晚上就一直没休息过来。我们邀请了邻居来参加晚会,一直到凌晨三点。另外,孩子们夜里就是不合眼。尽管如此,第二天他还是去上班了……真可怜。”
 
第十一章    埃莉诺的眼睛里射出了讽刺的光芒:“他哥哥拼命劝他改变主意,但无济于事。理查德主意已定,不可更改,说上校是傻瓜,感情用事、耽于幻想,还有其他不便重复的挖苦话。结果是一场可怕的争吵,又动起手来。上校收拾行装,连声再见都没道,而是对理查德说他不配做莫尔斯当家族的人,还说等他发迹回来,不会给他一分钱。理查德说他哥哥气晕了,要杀他。二十多年里,兄弟俩从未见面。后来上校从印度回来了。理查德想结束这场在他看来是持续了过久的争吵,于是热情地款待了上校。他们重归于好,令人感动。”
  这一点上校也没有说过。不过,他毕竟没有义务非得把所有的秘密都透露给一个记者。
  “一个正直的人,理查德·莫尔斯当先生。”我说着观察她的反应。
  “一个正直的的人。”她勉强重复着,她的嘴既有优点又有缺点。她垂下目光,叹着气说:“他辜负了我,狠心地辜负了我。我已经把一切都给了他……不过不要紧了,他死了。我提他们过去的争吵,主要想说上校古怪的行为,他曾威胁说要杀死兄弟,但现在又开始尊敬他,超出了……”
  客厅的门突然打开。上校面色阴沉地走了进来,咕哝着不可理解的话。他向我投来最后一瞥,暗示要与我单独谈话,于是女管家退了出去。
  “不可相信,难以相信,”上校倒上两杯威士忌,声音低沉地说,“这件事开始让我无法理解了。猜猜警察在西莉亚家发现了什么……你怎么也别想猜出来。”
  我一口喝下半杯,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上校点上烟斗,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有不顺利的事吗?年轻人?”
  “没有,”我嘟哝道,“没什么……”
  “现在可不能不知所措,”他喊道,“别忘了你是伦敦警察厅的警官。”
  “谈正题吧!西莉亚·福赛特小姐家发现了什么?”
  我的口气使上校很诧异,他盯了我一会儿,然后继续说:“警察已确认偷窃不是杀人动机,因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未丢失。但一个邻居来说,福赛特小姐有漂亮的祖传珠宝。两三年前这儿附近发生了一场盗窃案,她便将珠宝藏在了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警察尽管不重视这些话,但为了问心无愧,还是把调查向前推进了一步。有一位嗅觉灵敏,又一次检查了现场。老女人的房子有一种过时魅力,里面摆放着上蜡的家具、绣花的坐垫、艺术挂毯、书籍和浪漫画等。她的卧室里,有一幅美丽的圣经雕刻、一副美丽少女像和一张纯朴自然的小水彩画,这张画让这位警察感到很奇怪。尽管不是内行,但他仍能看得出艺术品和拙劣的试验品之间的区别。这副不高明的作品表现的正是他和同事们在院子里搜查时所看到的一切:小草坪上有一棵垂柳、一张石凳和几处盛开的杜鹃花。他对这幅过分简单的小画的框子感到奇怪,于是取下来,发现那个框子的底儿曾经被人撬开过,然后又被小心地粘合起来。他迅速扯下底,从中抽出一张木彩画的草图,石凳前的垂柳脚下清晰地画着一个小“十”字,在附近的巴克斯特立刻借来了铲子和铁锹。终于在四十多厘米的地下 挖出了一个小盒,里面装有珠宝和几块金子。”
  上校停下来。我好像感到他的叙述并未结束。我没有错,他用更加缓慢的声音继续说:“一个警察认为,第一份财宝底下无论如何挖不出第二份财宝来。大家都看到了,他一直在那个地方继续向深挖。但没发现另一份财宝,而是一具尸体……就是说……总之是人的枯骨。”
  我一口干了酒杯。    棒槌学堂·出品
  “是巴克斯特来告诉我的,”上校继续说,“他很慌乱。我来到现场时,格里芬大夫已经到了那里。在等待法医的同时,人们把他叫来,为的是听听他的意见。他说很可能是一个中年妇女,死亡已有十年左右。当然,这一估计很粗略。”他失望地摇了摇头,“什么都不了解……这尸体是谁?谁埋在这儿的?按我的记忆,这个时期没听说有女人在布莱克菲尔德失踪。今人不安的巧合:不知名女人的死在时间上正好与我兄弟的死相吻合。说点儿什么,迈尔斯,别瞪着眼睛,天杀的!”
  “请允许我再来一杯。”
  “你还年轻,我的朋友,”他边为我倒酒边说,“显然,你不可能有我这样的经历。来,喝!现在,说说你的伊斯特本之行。”
  我详细向他叙述了我们与安杰拉的谈话。他几次揪然作色。他猛抽着雪茄,周围烟雾袅袅。我说完,他挥手驱赶着烟雾。
  “请理解,迈尔斯,我没有别的办法。在布莱克菲尔德这样的一个村子里,生一个孩子会像一颗炸弹爆炸。人们一合计,会觉得……我不能让我兄弟的名声遭到玷污。我应该对他这样。如果结了婚,事情就不同了。人们只会议论一下,仅此而己。”
  “我理解。”
  “所以我买到了安杰拉的沉默,要她永不回布莱克菲尔德。是的,这些都是真的,我承认。”
  上校陷入了良久的沉默。随即他笑着说:“比尔娶了安杰拉……总之,我认为他的选择并不坏,”他声音里透着讽刺,“奇怪,尽管很不明显,但安杰拉的话却构成了一个西莉亚·福赛特被杀那天不在现场的证明。”
  “我没去邻居们家证实。”我说。
  “不要紧,若有必要,我们随时可以证实。至于理查德的死,她什么也没告诉你……”
  “没有。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没有离开过厨房。白费劲!”
  上校紧盯着天花板,若有所思:“我们暂时假设他们合谋杀害了理查德,那么比尔就有不可争辩的不在现场的证明:他与斯坦利·格里芬和迈克尔在射箭。那么谋杀就是安杰拉干的。”
  “在他的同谋从窗户溜走时,比尔又熟练地分散了他朋友的注意力?”
  “是一种可能。当然,这不能完全解释安杰拉如何这么快就逃离房间的——别忘记,每个小伙子都说凶手只有极短的时间,至少她必须选择最恰当的时机行动,同时她的帮凶竭力分散他人的注意力,这些只需要几秒钟。”
  我怀疑地撇起嘴:“动机呢?”
  上校耸起肩膀。”我的猜测无法成立,原因就在这里:如果比尔和安杰拉合起来谋财害命,他们会在安杰拉和理查德结婚后杀死他,这很明显。”
  “对。”
  “无论如何,我从未认真想过她会是罪犯。这是个善良的姑娘,饱尝了生活的苦难。理查德死后,她处境艰难,但我认为我对她的补偿已经足够了……年轻人,此次去伊斯特本纯属浪费时间。”
  我嘴上没说,可心里想的却完全相反。我得到了重要情况。我的努力就会有成果……我多年来苦心追索的目标……
  “尽管如此,”他凶狠地朝展在脚下的虎皮看了一眼,说,“我坚信这头野兽蹦达不了几时了。他很清楚,内心恐惧……我能感觉到它在害怕。我无法向你解释,但就是这样。”
  “罗斯没有想起来哪个朋友借了书?”
  “没有,不过那个朋友的名字就在她嘴边,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但我们不能等她想起来。这本讲魔术的书并不重要,因为毕竟不能肯定它可以告诉我们凶手是谁。从明晚开始,我们设下一个圈套!晚会结束时,罗斯装出突然有了感悟,说出借书人的名宇。当然,我要安排家里所有的人都在场。因为时间会很晚了,我们会等到次日再去那人的家。”
  “天一黑,会有一个黑影溜出伯敦住宅,试图抢回那本宝贵的书……我们会在那儿截住他。”
  上校宽容地一笑,摇了摇头:“不这样,年轻人。凶手的机敏已不需要再证明了。他很可能逃出罗网而不被我们看见,然后再堵住罗斯那位朋友的嘴。别忘了,我们对女教师的死负有责任。”
  “你的意思呢?”
  “我们要把山羊家的周围监视起来。深夜,如果我们撞见凶手带着刀试图闯进山羊的家——刀是他喜爱的武器,很可能在他身上——他的处境就不妙了。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下,他也许会招供。”
  我略加思索后问:“谁来充当山羊?”
  上校做了一个鬼脸。
  “我还不知道,明天我会考虑。在理查德被害时在场的七个其他女孩子当中,布莱克菲尔德只剩下三四个了。内利和罗斯一样,对她们很了解,她会出好主意。”
  “内利,那个女仆?”
  “是的。我已告诉她了,她愿意帮助我们。如果在这个家里还有一个绝对清白的人的话,那只会是她了。我们可以信任她,她很谨慎。”
  “你的侄女呢?”
  上校狠狠吸了一口烟斗,缓慢地吐出烟雾:“最后我会给她安排她的角色,现在只能说到这个程度。”  ※  ※  ※  将近九点半,我回到了房间,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辗转反侧。在我面前的是理查德·莫尔斯当的影子。心地善良,身强力壮,乐善好施的理查德·莫尔斯当征服了布莱克菲尔德,直到有一天有人把他送上了西天。那么,谁是凶手,为什么杀他?又是如何杀的他呢?多年来,这些问题使上校忍受着多少个不眠之夜。搞不清这些问题,他会死不瞑目,这一点我肯定。我一定会让他了解到真相,舍我其谁?
  这个神秘的人有一次让血肉横飞——当然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但他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杀的人呢?女教师的尸体仅仅是血淋淋的一摊!他在尽情享受!
  是的,凶手喜欢看见奔流的血液,是鲜血。
  我似乎感到他不会半途而废。尤其是当有人刺激他的时候……野兽是刺激不得的。
  另外,上校好像是低估了这头野兽,我认为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因为在必要时,他能够隐形……
  还有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科拉!过不久,我就必须告诉她真实情况,告诉她我究竟是谁。过了一会,我又想开倒车,退下来,当然是对科拉。
  有人敲门。我过去打开,把来者拉进怀里。
  片刻,她对我说,“嗯!说吧,这是你的圈套!”
  “等等,你还什么都没有看见!”
  又一阵充满激情的拥抱之后,我向她讲述了我与上校的谈话:“……至于在福赛特小姐的院子里发现的骷髅,我不知道该怎么看。我认为这与缠住我们的那件事毫无关系。稍稍考虑一下:我们知道凶手是为了堵住这位可怜的小姐的嘴才把她杀死的,骷髅是谁对我们并不重要,管杀她的是自己的对手,亲戚还是其他什么人。这是巧合,仅此而已。”
  “蓝胡子上了大马,非常漂亮。”科拉低声说。
  “噢!胡子,又是你的蓝胡子!”
  “你愿意让我叫你‘警察先生’?”
  我真想告诉她我的真实身份,这种愿望比刚才更加强烈。
  “别忘了,‘伦敦警察厅的警官’这个天才的主意是上校想出来的——这是多么丰富的想象力啊!此外,根据事情的进展速度来看,布莱克菲尔德很少有人会喜欢来自一个伦敦警察厅的人。这次就是这样。”
  “你就要再见到你的同事了,真滑稽。”科拉插科打诨。
  “我不会回去,请放心。”
  科拉双手插腰:“你要抛弃你的……你的未婚妻?”
  我用平淡的声作回答:“谁说抛弃,你收拾东西,我们一块走。”
  科拉温柔的微笑一闪即逝:“如果伦敦警察厅再有人来,莫尔斯当家就会有人说:悉尼·迈尔斯警官根本不存在……悉尼·迈尔斯是记者。令人吃惊的是警察厅的人竟没有听说过你……”
  又是一个我未加考虑的事情。科拉还以为我真的叫悉尼·迈尔斯,她的推理是完全合理的。
  “仁慈的上帝,”我叹息着,“我们还没有到那一步。但你说的的确有道理。我感到每一秒钟我都在往下陷……”
  “如果是这样,你怎么办?”
  “你想让我怎样,告诉他们真相,我就会失业。这是最便宜的。”
  “那你别装蒜了。”科拉坚持说。
  “不了,当然不。”     棒槌学堂·出品
  喜剧已拖得够久了。这种三重角色开始让我厌烦。我应该告诉科拉真相:“科拉,我……”
  “你的处境很可笑,很糟糕,我知道了,”她打断了我的话。“但是谁的错,别提了。至于你捕虎的圈套,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她嗔怪地瞟了我一眼,“如果再有人被杀……”
  这时传来了三下轻轻的敲门声。
  “谁?”我喊到。
  门一开,门缝里露出科拉父亲的脑袋。
  “没打搅你们吧,”
  “打搅我们,”我心怀敬意地说,“当然不!请进,费勒先生。”
  他瞥了一眼科拉——科拉立即低下头——托尼友好地对我说:“有个年轻姑娘找你,警官。在下面。我让她走?”
  “年轻的姑娘。”科拉重复着,向我投来怨恨的目光。
  “是莫尔斯当的女仆。”托尼讪笑着对科拉解释道。
  “请让她上来。”
  托尼刚走,科拉和我惊愕地对视一眼。
  又传来了敲门声。
  “请进。”我说。
  一看到内利,我就知道有情况,她神色惊慌,头发散乱,呼吸急促,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身上的一切都显示著慌乱和匆忙。
  “我从伯敦住宅跑来的。”她气喘牙吁地说着,眼晴寻找着能坐的地方。
  我给她拉过小藤椅,她一屁股坐下去,宽慰地叹了一口气。
  科拉手捂胸口:“内利,别告诉我又有人被害了!”
  内利摇了摇头:“不。是罗斯想起来了。”
  我的血液在血管里凝固了。
  “书!”
  “对。书现在应该是在帕特里夏·莫里森手里,只要这个期间她还没有把书借给别人。我们都在客厅里,罗斯突然想起来,那是在你走一刻钟后,警官。上校恐怕会发生最坏的事情……”
  “危险昭然,必须立即行动。”
  “她在所有人的面前说了!”我喊道,双拳紧握,“傻瓜!愚蠢!我们的一切计划都付诸东流了!……”
  “我想上校给你下达了新的命令。”科拉用平静得出奇的声音插口道。
  “是的。他要把所有的人都留到十一点,然后,他要观察有谁试图离开伯敦住宅。这期间,警官先生和我要在帕特里夏家里进行监视。这样,我们就可以保证一个双重的监视。如果他没看到有可疑的现象,那么他将在凌晨一点加入我们。”
  “嗯!……这个临时计划不坏,”我咕哝着,“对帕特里夏·莫里森,我们怎么办?”
  内利那双不安的人眼睛盯着我:“我刚路过她家,先生,没人。我想她父母不在家。至于她,我猜她在和情人约会,不会回来很晚。上校认为我们不应让她知道,否则她会惊惶失措的。他要我尽力拿回那本书。”
  “好。现在是十点一刻,”我看了看手表,“我们还有三刻钟……当然,条件是上校必须把那些人留到十一点。”
  “最好现在就走,先生,”内利说,“我们可能会截住帕特里夏……我看不应该为了拿书而在晚上十一点敲她的门。”
  “有道理。”
  “还有,”她犹豫着说。”我不知该不该把情况告诉帕特里夏。这样会让她防备……”
  我边考虑边慢慢地说:
  “把情况告诉她?她会怎么反应?我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会说我们是疯子,把我们拒之门外,要么她相信了,便乱了方寸。要按照上校的计划去做。我们两个监视她家周围,谁也无法……”
  “你们两个?可是我干什么?”
  这是科拉,她也想参与!我闭上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你在楼下等我好吗?”我对内利说,“过一会儿我去找你。”
  她同意,走了。沉默之后,我严肃地劝她道:“太危险……你来,会让我担心……还有……”
  “还有什么?”
  “我爱你!”我大声说,“你知道。”
  “你有的说。”她叹息着垂下头。
  “科拉,现在的确不应该……”
  她勉强一笑。       棒槌学堂·出品
  “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吗?”她的眼角浸出了泪花,“噢!我承认我不很勇敢。但是,你要在黑暗中去面对那个疯子……而我却心惊胆颤地等你回来……”
  ‘别担心,科拉,我不会出事。我习惯于这种事情……”
  她惊跳起来:“什么,习惯于这种事情。”
  “我……算了,时间紧迫。你回房间安心等我吧。相信我。”
 
第十二章 
  
  帕特里夏·莫里森的家是一座潮湿的正方形灰色大石房,它坐落在一块周围栗树成荫的草坪上。
  “怎么办?”内利低声问,声音因担心而发颤。
  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在仔细地观察着环境。房子周围一片黑暗,除了偶尔有几丝月光透过云缝泻下来。
  “没亮灯,帕特里夏肯定还没有回来,先等等她。”
  “然后呢?”
  “先绕房子一周再说。”
  绕完一周,我对她说:“你躲到街道那边的树后,监视前侧和右侧。我在斜对面的角落里,监视另外两侧。两个监视点相距约十五米。虽看不太清,但只要提高警惕,我看任何人走近房子都会被看见,何况我们的眼睛会适应黑暗的环境。”
  内利瑟瑟发抖:“希望他不会听到我牙齿打颤的声音。”
  “当然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把你放在那里。我看,他会从田间过来,穿过菜地来到房后。这时候,迈尔斯警官就会出来。”
  “我想到了,罗斯同我昨天讨论过。你可能认识约翰·里德,他是伦敦警察厅的警官。”
  “啊!是的……我知道。上校跟我说起过,他原籍好像是布莱克菲尔德。我与他只是点头之交,但……”
  “那么说你认识他?过了这么久,他一定变了!他现在怎么样?”
  这种处境是滑稽的,我真不该接受上校提议的这种角色,可是我还必须说点什么。“他当然是一个忠于职守的小伙子,无可挑剔……毕竟,我再说一遍,我们交往不深。但将来,我要跟他讲讲布莱克菲尔德和这里的漂亮姑娘!”
  内利的眼睛闪着愉悦的光芒。她对我低语道:“要知道,那时罗斯很喜欢他。我肯定,那时如果他稍有表示,她就不会成为斯特兰奇夫人了。但千万别再跟别人说,警官,因为如果传到卢克耳朵里,他可能会把我辞了。”
  “当然。内利,当然不。”
  此时传来了说话声。我们立即闭上嘴,朝街上看去。
  “是帕特里夏和她的未婚夫,”内利低语道,“他们好像在吵架,这不利于我完成任务,我可以找什么借口……”
  “就说是上校让你来的。告诉你的朋友说他非要那本书不可,原因你不知道。事后,他会有足够的时间找出一个自圆其说的理由的。”
  “看,她的未婚夫走了,帕特里夏又上了街。快去你的位置吧。”
  我动作敏捷地绕过房子,等着。片刻,我听到了对话的回音。突然,微风吹拂,栗树枝叶摇摆,飒飒声几乎掩没了内利和帕特里夏的谈话声,然后是关门声,说话声没有了。
  几分钟后,我追上内利:“怎么样?”
  “她很生气,先生,她根本不想知道……”
  “她说不准,但她觉得在她手里。我明天一定再来。”
  黑暗之中,我凝视着内利的脸。她表情忧郁,似乎在经受着内心的巨大苦楚,一只手在两腮处搓来搓去。奇怪的内利,这最后时刻奇怪的同盟者,奇怪的姑娘,她似乎丝毫没有估计到自己面临的巨大危险。
  “一定有十一点了,”我严肃地说,“凶手随时会来……到伯敦住宅走不了十分钟。”
  内利没有动,看着自己的手。     棒槌学堂·出品
  “你听没听见帕特里夏插门的声音?”
  内利过了一会说:“她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不,好像没有听见。”
  我示意她跟着我,朝她的观察点走去。
  “藏在这裸树后,没人能看见你。好了,现在注意观察房子,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前侧和右侧,”她厌烦地说,“我不是傻瓜,警官,请别把我当作孩子。”
  “在任何时侯,内利,在任何时候你的眼睛都不能离开房子的这一部分。这很重要。”
  “警官,我再说一遍: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相信。我不在这里盯着了,另外,我们不知道还要等多久。稍一疏忽就会酿成严重后果。所以我要强调:你的眼睛必须时刻盯死房子的这一部分。”
  她想了一下,说:“除了二层后部的一扇窗户外,其余的窗户都是关着的。你注意到了吗?”
  “当然,内利。我是警官!别担心,我会时刻盯住那扇窗子。但大门也许没关……”
  “如果我看到有人,”内利突然担心地说,“我该怎么办?”
  “喊,我立即跑过来。好,我走了,回我的位置。我看无需再嘱咐你什么了。”
  前侧有四扇窗:一层有两扇,两窗之间是上有挡雨披檐的门。二层还有两扇,右边的敞开着,拉上的窗帘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光线——这显然是帕特里夏的房间。
  周围一片黑暗。帕特里夏灭掉了灯。虽戴着表,我却看不清,也许是十一点半了。我的眼晴再次适应了黑暗之后,我发现,借助于挡雨披檐爬到那姑娘的窗户,不是很难。  ※  ※  ※  “警官,干嘛跑得这么急?”
  “你什么也没看见,内利?”我气喘吁吁地问。
  她神情惊异地看着我:“没有,不然我会叫你的。”
  “该死,”我用拳头砸了一下手心,抱怨着,“我没有做梦!我刚看到一个黑影绕过房角……”
  “哪个拐角?”
  我手指着房子右侧与前侧交会的拐角。
  “不可能,如果那儿有人,我绝对不会看不见。黑影到底从哪儿来?”
  我双手捧住头:“我疏忽了一下……院子里有声音……”
  我回头观着,不长,至多四五秒,然后又转过头,就看见一个黑影在房角消失了。我立即跳了起来。
  “你已经到过墙角,拼命朝我这边跑。但你前面没人,这是毫无疑问的。”
  “墙底下很黑,”我说,“爬着走,敏捷的人还是会……”
  “警官,”内利愠怒地叹了口气,“我不会看不见。另外,你跑过来也看到了沿墙的地带……”
  “没有人,”我说,“一定是我有了错觉……”
  “奇怪,”内利说,“上校还没来。肯定快两点了。”
  我借着月光,看了看表:“一点。这样等,让我们失去了时间观念。”
  突然,内利陷入了极度的恐惧,颤声说:“凶手,幽灵凶手……”
  冷冰冰的沉默之后,我说:“来,别惊动他。
  我们来到大门前,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吱的声响。
  “我就担心这个,”我说,“你的朋友忘了插门闩。”
 
 
第十三章    上校点头同意。
  “这很可能,”他说,“咳!无法解释的是他是如何进出房间的。很不幸,我没能把那些人稳到事先安排的时间,将近十点半,卢克回办公室睡觉去了。几分钟后,罗斯和埃莉诺也去睡觉了。这以后,我开始监视伯敦住宅的外围。白费劲……尽管我保待着高度的警惕性,但他却没有出现。”
  我一边在房间里大步地走来走去,一边思索着:“我和内利在十一点差一刻时来到帕特里夏的家。凶手很难抢在我们前面。他可能在十一点的时候来到了现场,帕特里夏‘砰’地一声关上门后,我找到内利询问情况,并最后叮嘱了一番。房子后部有两三分钟时间没有受到任何监视,这足以让他爬上门上的挡雨披檐,进入帕特里夏的房间。……是的,经过一定是这样。因为这以后他不可能进入房子。”
  “的确,”上校说,“剩下的问题是他是如何溜掉的。将近一点,你疏忽了几秒钟,尔后你就看到一个黑影绕过了房角。肯定是刚从窗户里爬下来的凶手。象谋杀理查德时一样,他在几秒钟之内就完了事,但这次被你看见了,不错,只是有一点内利没有看见他出现在墙角:同女教师被害的情形一样,他一股烟似地飞走了!上次也许是巴克斯特多喝了一口,也罢,但内利也喝多了?”
  “我再说一遍,当时很黑,”我咕哝着,“噢,他很狡猾,我不否认。他利用了黑暗。我肯定,如果是在大白天,他绝不敢玩这种招术。”
  上校厌烦地一笑,反驳道:“那么我兄弟被杀时是白天,还是晚上,”
  上校的眼镜反射日光。我的头脑中出现了灵感:我知道了是谁杀了理查德·莫尔斯当,同时,帕特里夏·莫里森的死是再简单不过的了。
  “尽管同是一个凶手,”我回答,“这次谋杀与其他两次不同。”
  “我不明白。”上校皱起眉头说。
  “你兄弟的被杀不是预谋的,而另外两次则不是这样。拿西莉亚·福赛特的死来说,凶手为什么要害她?”
  “因为她想起了什么?”上校气恼地说。
  “你得出什么结论?”      棒槌学堂·出品
  “天杀的,我刚说过:女教师对凶手构成了威胁,他迫不及待地要堵她的嘴!”
  “福赛特想起了什么,”我用平静地声音说,“是福赛特小姐,而不是其他人,这才是重要的。同样重要的是凶手,对那本讲魔术的书感兴趣,今晚他冒巨大风险来拿书正表明了这一点。他完全可以只把帕特里夏打昏,但他毫不犹豫去杀了她,因为她可能还会想起某一个重要章节。”
  上校满脸通红:“该死!我们早就知道了:理查德要玩那种魔术会让他陷入困境!”
  “为什么,为什么搞清了魔术,也就搞清了是谁?你认真想过没有?”
  “说实话,”上校吞吞吐吐,“说实话,没有。”
  “总之,在凶犯眼里,西莉亚·福赛特的供词和你兄弟戏法的秘密是至关重要的。”我顿了顿,又问上校:“内利到底怎么样?”
  他一惊:“内利?……看目前情况,我觉得不坏,但为什么……”
  “我想问个问题,侦探先生们,”科拉用胳膊肘支着窗台凝望着天空,突然问道,“到逮住凶手那天,还要有多少女人被杀,这个残暴的疯子,这个……”
  她转过身,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她没有说“蓝胡子”这个名宇,但从她脸上,我看到她很想说。
  上校轻轻一摆手,遗憾地说:“亲爱的科拉,请理解我们。我们仅仅是在尽义务:杀死我兄弟的凶手必须受到惩罚。我完全明白你对我们的看法。是的,我们在这件事中负有重大责任,我知道。但是相信我,杀人偿命,”他的嘴角闪出一丝复仇的火焰,“要知道,我在打虎时,从未让它生还过。听清楚,从来没有。这头野兽已是穷途末路,他的末日不远了,他自己清楚。”
  “我也这么看,”我说,“最好是今晚将嫌疑者全部召集起来,严格审问。凶手可能会露马脚。”
  “你想想,年轻人,我们计划里安排了。那么就在今晚,将近八点半的时候。”
  言罢,他抓起帽子,同我们道别。他刚一离开房间,科拉便扑进我的怀里。
  “悉尼,”她过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你在怀疑谁。”
  我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个名字。
  “噢!我的天!”她惊叫道,“不可能。”
  “可能。事实上,这是唯一能够杀死帕特里夏,并在‘房角’消失的人……”
  “对……当然。但动机呢?杀死理查德·莫尔斯当的动机?”
  “我还不敢肯定,但我有一个初步的想法。我还要问格里芬大夫。”
  “格里芬大夫?”
  “是的。他不会不知道。相信我,科拉,我感到村子里的这个‘圣人’是一个奇怪的家伙。”
  我将我的猜测告诉了她。她接下来讲的故事正好验证了我的猜测,丝毫不差。
  她沉默了许久,语调平直地说:“我那时去树林,想看看林中空地的桑果是否已到了采摘的时候,我刚离开小径,就看到他坐在树墩上,他笑着邀请我坐到他旁边休息,我不敢拒绝。他搂住我的肩膀,给我讲大自然,讲它的美丽,甚至背诵诗句,我很不自在,想走。他搂得我更紧了,而且还……开始拥抱我。”
  “你听任他那么做了?”我喊道,怒火中烧。
  “没有……当然没有,”她支支吾吾地说,“他让我害怕,他的眼睛让我心跳,他的手……我用尽全身的力量一推,挣脱了他。我比他更敏捷……”
  “这个混蛋。他没有再纠缠你?”
  “有过,但我有防备。我不会让他占我的便宜。”她停下来,沉浸在愁思中,两眼发直,茫然。
  我不敢打破她的沉默,而是温柔地将她拉进怀里。
  “悉尼,”她低声对我说,“但愿……我想……怎么对你说呢?如果抓住了凶手,你能否让他理解……给他二十四小时的缓冲时间……给他一个出路……”
  “放心,我无论如何会这么做的。因为至少可以说,他有可以减轻罪责的情节。”  ※  ※  ※  尽管迟了一刻钟,我仍选择了沿河的小径朝伯敦住宅走去。
  这条路我很喜欢,接着,必须跨过那座小水桥,我们初吻的地方。
  迟暮让伯敦住宅的草坪披上了一层暗影。我只看到一个窗户里有灯光,那是一层的客厅。上校一定因为我的迟到而非常生气。我猜想他陷在扶手椅里,狠命地吸烟,满脸通红,更甚于以前。为什么不先过去朝窗子里看一眼?
  我轻轻穿过草坪,沿墙走到客厅窗前,竖起耳朵。
  “你会同意,上校,”卢克的声音,“我很想今天下午就去伦敦警察厅,揭露此事的底细。至少你,梅尔文警长,谢谢你提出要亲自跑一趟……”
  梅尔艾警长!我感到两腿发软。
  “这是最起码的,”警长说,“四十八小时内就发生了两起凶残的谋杀案,极其神秘。这个奇怪的悉尼·迈尔斯又自称是我们那儿的,岂有此理!”
  “伯伯,我看你应该解释一下了。”罗斯插嘴道。
  良久的沉默之后,上校说话了:“对,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是我建议他充当伦敦警察厅的角色。他是《每日电讯报》的记者。理查德被杀的神秘吸引了他,他想搞清真相,获得灵感,写一部小说。我当时觉得这是搞清那段悲惨的往事的好机会。但我在介绍他的时候不愿意说他是记者。我觉得伦敦警察厅的警官会有更大的影响力,而且……”
  “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警长打断他的话。
  “星期一,具体说是星期一下午,在村子的旅馆,他在那儿租了一间房子。”
  我头脑发胀,背倚着墙,等待下文。
  “《每日电讯报》的记者我并不全认识,”警长又干巴巴地说,“但我至少可以断言,没有叫悉尼·迈尔斯的。”
  人们惊叹,骚动起来。尽管我没有冒险去偷看一眼,我却能猜到这一家子人都已聚集到了客厅里。可怜的上校,幸好我不是他。
  “我不信,”上校的声音都变了,“我不信。不管怎样,我们马上就会清楚。他这就到。”
  沉默,但各有所思。卢克打破沉默,惊奇地叫道:
  “他既不是警官,也不是记者,然而他好像对这桩几乎是十年前发生的杀人案感兴趣。他没有直接来这里,而是在旅馆里认识了你,我的伯伯,好像是偶遇。但,当然不是偶遇。他很清楚,你会乐意于帮他调查。另外,调查当然只是进入伯敦住宅的借口。那么,他是谁?来这儿干什么?
  他在星期二的聚会上进行的推理让我感到特别神奇,即莫尔斯当先生在被杀的前一个星期就总避开家里人,而且在出事的那天上午把门死死地封上。这家伙在来布莱克菲尔德之前就详细地了解了莫尔斯当先生被杀的所有情况。我们可以断定,与我们打交道的绝非陌生人。他是一个朋友。或是一个亲戚,我们好久不见,已认不出来了。请注意他那遮住了一半脸的黑胡子。”
  我要说,在推理方面,卢克能够自圆其说。我嘴角挂着笑,继续听他杰出的推理。
  “他的意图是什么?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应该着眼于事实:自他回到布莱克菲尔德后,都发生了什么事?”
  又是沉默。      棒槌学堂·出品
  “我重复一遍我的问题:从星期一开始,布莱克菲尔德都发生了哪些重要事件?”
  埃莉诺冷冰冰地说:“两个女人被割断了脖子。”
  “我亲爱的卢克,”上校雷鸣般的声音震颤着窗玻璃,“我希望你现在就说出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简单地说,他是一个我们非常了解,很久没见,对我们没有好感的人。一句话,他是迈克尔·莫尔斯当!”
  喧声一片。之后在梅尔文警长的要求下,卢克讲述了他的岳父在被杀前后的情况,以及女教师死前的那个晚会。
  半小时后,他讲完了。内利接上帕特里夏·莫里森被害的话头,得出结论:“我现在才明白他为什么拼命叮嘱我不要离开观察点一步:这样他就能够从容地杀死帕特里夏!
  噢!我的上帝,如果我知道……他说他看到一个黑影,他看到的,而我应该看到却没看到……现在,一切都清楚了……”
  “清楚了!”罗斯带着哭腔喊道,“但你是完全疯了!迈克尔决不会做出这种事!无论如何不是他,我会认出他的。”
  “冷静点,亲爱的,”卢克说着,继续他的推理,“我们有将近十年没见到迈克尔了。同这个自称悉尼·迈尔斯的人一样,迈克尔也有蓝眼睛、线条匀称的脸和黑头发。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如果不是他那双眼睛,那么他的胡子……”
  “好,”上校坚定地说,“就算是他,还有,就算是他杀了西莉亚·福赛特小姐和帕特里夏·莫里森。这么说来,也是他杀了自己的父亲——我还不明白他是怎么干的。有一个问题,我亲爱的卢克,他为什么要回到布莱克菲尔德来调查他自己的罪行?”
  “伯伯,你难道不明白他想让我们死,想吓唬我们,还有……”
  “为什么?”
  “你回忆一下他父亲死后他的反应:他跟谁都不再说话了……他在我们面前炫耀的那份遗产……他的一切行为都表明了他对我们铭心刻骨的仇恨。”
  “我再最后一次问你这个问题:为什么?”
  “说实话,我也不完全清楚……”
  “这就是我一直在考虑的问题,你根本不知道。将来,我也许还要请你放弃这种毫无根据的指控。这个悉尼·迈尔斯是一个好人,我很了解男人。并不能因为他用了一个假名,我们就能说他不是记者。一个好人,韬略出众,有进行调查的习惯。别忘了,我们的共同努力已使此案有了大幅度的进展。”
  “的确,”警长说,“但代价是多么巨大啊!如果在女教师被杀的第二天你就把你的推论告诉我们,我们肯定会避免莫里森小姐的死。侦探的角色是不能临时充当的,上校,这不是在下象棋,仅仅挪动棋子就可以了。另外,我要再派来一名伦敦警察厅最优秀的侦探,调查此案。他……妈的!我想我明白了。”
 
第十四章 
  树林沐浴在皎洁的月色中,树梢后的天空泛着银灰色。我闭上双眼,做深呼吸,然后绕过房子去敲门。来开门的的是霍普金斯。他一言不发地把我让进客厅。
  在座的人都看着我,像盯一个鬼魂,只有梅尔文警长除外,他极力抑制着自己不笑出来。
  我谨慎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垂头等待着。真相大白的时刻到了。
  警长开口了:“请抬起头,警官,他们想好好看看你。”
  “警官?”卢克声音发哑:“可我还以为……”
  “我想你应该看得出来,他是布莱克菲尔德人,难道不是约翰·里德警官?”
  一片惊叹之声:
  “噢!约翰!……”罗斯的声音。
  “约翰·里德!”上校垂下烟斗。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真蠢,”警长继续说,“他经常对我讲布莱克菲尔德,说他打算有一天能把奇怪的莫尔斯当案件搞得水落石出。当我想起他这个星期一开始度假时,立即把他同这个神秘的悉尼·迈尔斯联系了起来,”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尊敬与赞赏的光芒,“约翰是我们那儿的好样的,你们一定在报上读到过关于他的事迹。他不仅在推理上很少出错,而且对伦敦的地理也相当熟悉。在伦敦名声最坏的一些地区,有时要到某个危险的作乱分子的狗窝里去抓人。这时,我们就不得不乔装改扮。在乔装改扮方面,约翰也是无与伦比的。另外,他像猴子一样敏捷,没人能比得上他的……”
  “谢谢,警长。”我说着,不引人注目地环视在场的人。
  罗斯的脸上露出了赞叹的神色。卢克一一看在眼里,强装笑脸,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好嫉妒。上校是既生气又自豪。至于埃莉诺和内利在想什么,难以揣测。
  “行了,约翰!”上校喊道,“为什么开这个玩笑?真想不到我会要你担当警官的角色,而……你一定暗地里笑我了。”
  “自从你兄弟被杀之日起,我就打算进入警察局,医学我……我不再感兴趣。我一直醉心于神秘的东西,正好,村里发生了离奇的杀人案件。那时我已试图进行小小的调查。你是否还记得,罗斯,我有时也来问你几个问题。”
  罗斯微笑着表示同意,她丈夫不怀好意地看着她。
  “当然,我的努力毫无成果。我父亲几个月后去世了,从此我再没回布莱克菲尔德。”
  “我很敬重你父亲,”上校说,“如果他还健在,他会为你自豪的,约翰。”
  我很感动,感激地看着他,继续说:“我离开了布莱克菲尔德,郑重地发誓,总有一天要回来解开这个谜。日后,这个谜成了对我的挑战。一个问题时常萦绕在我的脑际:凶手到底如何作的案。岁月如梭,我对这个问题也越来越着迷。我决定回布莱克菲尔德进行调查时,我意识到了问题的难度:当然,我是警官,但我也是约翰·里德。如果认出我,嫌疑者会轻易地回避我的问题。那么我能如何?”
  “我告诉你们,”警长逗趣地说,“约翰是警官中不多的几个不留胡子的人之一,尽管同事们总是敦促他这么做,几个月前,他开始留了,使许多人都吃了一惊。”
  上校深深叹了一口气:“啊!我竟相信了你要写小说的谎话。”
  梅尔文警长又插嘴道:“要知道,上校,约翰几年前曾打算写一本神秘小说。可是,我们等到现在也没看到。”
  “你知道,”我对上校说,“我只在很少的问题上欺骗了你:我的职业和我的身份。其他的都是真的。”
  上校开心地一笑,随即脸色又突然阴郁起来:“闲话到此为止,我们再来谈谈案子。约翰,今天下午,我好像想到……总之,你说话的口气好像表明你已经解开了这个谜的一部分。你已经知道什么确切情况?”
  “几乎一切。”       棒槌学堂·出品
  我的回答造成了死一般的寂静。
  上校急忙摘下眼镜,怀疑地盯着我:“你知道谁杀了我兄弟?”
  “是的。正是从福赛特小姐和帕特里夏·莫里森的被杀案件中,我才搞明白他是怎么干的。至于动机,我有些不解……但我想我明天就会完全清楚了。”
  上校舒适地坐在扶手椅里,抽着烟斗。
  “是在座的人吗?”上校温和的声音中透着不安。
  “当然。”
  他的脸上闪出并非发自内心的微笑,声音变得更加温和了:“那么说,你也搞清了在最后两次谋杀中,他是如何神秘地消失了的?”
  “我简单回答:在杀帕特里夏·莫尔斯当的时候,那种手法极其简单,简单得几乎不能再简单。凶手完全明白我这话的意思。”
  “我感到,”上校继续说,“即使你的上司命令你告诉我们他的名字,你今晚也不会说出来。”
  “完全对。”
  “我能知道原因吗?约翰,你好像忘了女教师被害的惨状。与我们打交道的是一头凶狠的野兽。你不说,这可能会……”
  “开始,这头野兽并不凶狠,我想它是另一种怪兽的牺牲品,”我直盯着上校的眼睛,“如果明天将要了解到的情况证实了我的猜疑,上校,你就会觉得有时保待沉默的必要性。我不想推卸我的贵任,我相信,凭着手中掌握的情况,我会很快澄清事实,至少避免再有人被杀。”
  上校像一尊塑像,一动不动。
  “希望你把握好,约翰,”梅尔文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直到现在,我一直信任你。如果你的推测有根据,如果又有人被杀……”
  “凶手不再会得手了,我担保。”我说着,以坚定的眼神环视众人。
  梅尔文警长是上校的客人,这一事实多少让我轻松了些。在凶手眼里,他呆在伯敦住宅就是一个威胁。他当然还会再进行一次血腥的冒险。总之,如果他想逃避被逮捕的耻辱,不上绞架,那么只剩下一条出路了。
  我回到旅馆时,还在思索着。最后一个顾客刚刚从我身边擦过,托尼正要关上客厅的门。
  “晚上好,费勒先生。科拉还没睡吗?”
  托尼一笑,然而那笑容中却有几分不快:“她很累,迈尔斯先生,而且……”
  “我不再叫迈尔斯了,而是里德,约翰·里德。”  ※  ※  ※  尽管卧室的灯照亮了科拉的脸,但我看不出她内心是忧是喜。
  她的双眼饱含着泪水,让我不解。她终于说话了,“托尼……不,是约翰,我对你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你设身处地地为我想想,科拉。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实现一个将近十年的梦想。我希望能稳操胜券,发誓在查明真相之前,决不向任何人透露我的真实身份。星期一,我碰到你便迷上了你——如果我没记错,我好像在你面前赞叹不已。”
  “是的,没人对我那样说过话。”
  “那时,我想……让我的调查变得轻松浪漫,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再明白不过了,”她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说,“你往下说。”
  “渐渐地——不知是否可以这么说,因为仅仅有五天时间——我意识到我对你的感受是一种我从未体味过的感受,简言之,我知道我那时候很爱你。”
  “为什么要简言之,你可以详细说。”
  “科拉,请你不要这样急,已经够准解释……过十二点了,我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就是说,我那个时候很爱你,而且……”
  “你现在不再爱我了?”
  我极力克制着自己,没有接她的话,声音极不自然地继续说:“我对你的爱越来越强烈,但也越来越惧怕不得不告诉你我已经……”
  “骗了你,我看这么说最合适。你还记得我们昨晚的谈话,我们估计到伦敦警察厅要来人……我为你担心!”
  “科拉,”我乞求着,“我发誓,那时我正要把一切都告诉你。但你打断了我,你父亲又敲了门。”
  科拉怀疑地凝视着我的脸。又说:“是这样……可是,我还记得你那时神情很不自然,”她嘴角挂着微笑,似乎陷入了沉思,“我再告诉你一句知心话,悉……约翰,尽管你不说,我就发现你是个优秀的男孩儿,但你只有二十岁……”
  “你十四岁,就已经注意那些美男孩儿了?”我装出一副嫉妒的样子,反驳道。
  “我没说我喜欢那些男孩,而只有一个,就是你。”
  我没再继续争辩,而是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放在床上,吻她。她激动得脸上泛红,我知道她原谅了我。
  “我还有一句知心话要告诉你,”她过了一会儿说,“我不是想伤害你,但是……”
  “你说吧。”        棒槌学堂·出品
  “我直说吧:有时,你让我感到害怕。你目光浑浊,面色苍白,让人感到你疯了。我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用手指尖弹了一下我的前颊,说。
  我直起身,掏出一只雪茄,慢慢点上。
  “那是一段往事,一个很久以前的可怕往事。从头讲吧。我不大记得我的母亲……她离开我和父亲时,我只有四五岁。”
  “是的,我知道,爸爸对我讲过。”
  “据说,我母亲很美。她太美了,轻浮放荡,不是一个忠贞的妻子。丈夫为能让她快乐而竭尽全力,然而在他身边的那种平淡生活让她感到太狭窄,令她厌倦。一天,她同我们的书籍装帧艺术店的一个富有顾客的侄子跑了——这是个财产继承人。我父亲开始讨厌起他那可爱的商店和已有了基础的加工车间。他离开伦敦,回到布莱克菲尔德,呆在日渐衰老的祖父身边。”
  “一个五岁的孩子一定受不了这个。”
  “其实不然。在我的记忆里,爸爸从没有表现得很悲伤。至于我,更是无所谓。我母亲关心的只是她自己,无暇顾及这个对她一往情深的老好人,因为他奔放的感情会弄乱她的连衣裙和发式。……是爸爸一直在照顾我、安慰我,给我讲故事。毋亲的出走让父亲对我更加关怀了。我在村里过得非常幸福,比在伦敦时有更多的自由,爷爷给我讲了许多城里的小孩子不知道的稀奇事。”
  “告诉我,约翰,这些都是你父亲告诉你的吗?”
  “不,爸爸从没有提到过。但是,有一天他在伦敦,命运让我偶然听到祖父和格里芬大夫之间的有关此事的对话,
  “我惊呆了。那时我十二岁。祖父看到我的表情,立即认识到我已经听懂他们之间不该让我听到的谈话。于是,他简单地把真实情况告诉了我,但没加任何评论。
  “那时我已想不起母亲了,但我的记忆中还是深埋着她的一个形象。那是圣诞节的一天,爸爸送了我一只玩具摇马,还花了一点儿钱给母亲买了一个皮手笼和一小瓶高级法国香水。母亲高兴极了。我扔下摇马,爬到她的膝盖上,蜷缩在她的怀抱里,鼻子贴在她那柔嫩芳香的面颊上,那幸福的时刻。后来,香水用完了,她把小瓶给了我,于是它成了我众多小宝物中的一件。这是我母亲给我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我经常拔掉瓶盖儿,回忆着母亲。
  “但是那天,我把珍贵的小瓶扔进了河里。父亲回来了,我用力地拥抱他。他奇怪地看看我,又用询问的眼光看着祖父。他从祖父的眼神中明白了一切,深深地叹了口气,搂住我的肩膀,我们无需再说什么。
  “我父亲从来不缺活干。有些顾客,其中有些是重要人物,还定期来布莱克菲尔德,因为无论是装订还是修复书籍,他的技术都是首屈一指的。他希望我能继承他的事业,但还是欣然同意我选择另外一条道路。我要去上大学了,这对他是巨大的痛苦,对我也是如此。……你理解吗?我是他生活的唯一希望。祖父已于前一年离开了我们,他死得很平静,就像他平静的一生。”  “浑身发抖的父亲抓起了面包刀。母亲轻蔑地冷笑着:‘可怜虫,你不敢碰我。’他们就这样呆在原地,对视着,油灯的光亮勾勒着他们各自愤怒得僵硬的脸。母亲又一次破口大骂父亲。刀子划破了空气,一下,两下……我记不得了……我母亲的脸上留下了条条血槽……鲜血流淌,溅得地板到处都是。我的视线浑浊了,血红的一片……”
  科拉抓住我的手:“冷静些,约翰,我理解。”
  “我终于抱住了父亲……他想杀了她。她走了,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到她。”
  “她的伤重吗?”
  “不,我想不重。只是表面的伤,但流血很多……你不知道这一情景在我的头脑里留下了多么深的印迹。我差点儿就疯了。以后的几天里,父亲情绪低落,一言不发。然而,我却需要说话,说出我的心里话……我甚至来到善良的福赛特小姐家,排解心中的苦闷,但我却张不开嘴。
  “你一定还记得,科拉,在星期二晚上的聚会上,也就是在被杀的几小时之前,女教师把我叫到了一边。”
  “是的,你说她要求见你。”
  “她还告诉了我另外一件事。她提到有一天小约翰·里德去看她。当时,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那可怕场面的一切疯狂,断定我完全不正常了。她是认出了我,还是仅仅认为是两个人相貌相似,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在当时,我很怕被认出来。
  “十七岁那年,我进了医学系,主攻外科学。每一次手术,每一次尸体解剖,我的视线就变得浑浊起来,面前树起血色的屏幕,上面出现了我母亲血淋淋的脸。尽管父亲身体越来越坏,但为了能让我完成学业,他还是继续工作。为了不辜负父亲的期望,我也是拼命学习。1881年,父亲去世了;也就是在这一年,我本应该被命名为医学学士和外科学专家。这之后,我荒废了两年。”
  “你进了警察局?
  “是的。对于一个怕见血的人而言,这似乎很奇怪。很难解释,但我总是喜欢神秘的东西。你读没读过……”
  “约翰,”她叫着,抓住了我的肩膀,“我们说过那些了。”
  “是的,我忘了,亲爱的。那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你打算写一本书?”
  “是的。目前,我还什么都没有写,但那一天会到来的,你等着!”
  “你要从莫尔斯当案件中获得灵感?”
  “我想是,”我笑着回答,“因为在我看来,这个案子充满了神秘,因为幽灵凶手三次都得手了。奇怪的地方还有……”
  ‘什么奇怪?”
  “自我进了警察局,母亲可怕的形象便不再来烦扰我了。确确实实有很多唤醒这种记忆的机会,尤其是到了伦敦的某些地区。那里,常有人为一点小事动刀子,杀人成了很平常的事。我相信我的心灵创伤已得到了充分的医治。可是,有一天……”
  “……你回到了布莱克菲尔德。”科拉说了后半句。
  “是的。我甚至还没有进村,就在桥上伤了手指,你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你应该看看你自己,约翰,你当时像……”
  “像‘蓝胡子’,我知道,你对我说过。一有时间,我就把胡子刮了。”
  科拉没有反应,心不在焉地看着油灯。
  “你在想……想凶手,科拉!”
  “是的,太可怕了……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啊!小姑娘。”我叹着气说,“如果你早点儿告诉我伯敦住宅主人对你的放肆行为……在我说‘放肆行为’时……”
  “你真可笑!”她嗔怪地说,“我怎么会知道这与凶杀有关系?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因为金钱,再说,这种事,哪能那么轻易地就说出口。因为,对于我……”
  “求求你,”我大声说,“我们以后绝不再谈这件与你有关的事……对了,我真应该好好谢谢安杰拉·赖特,因为要是没有她,我绝不会想到那方面去。”
  “无论如何,我不是唯一知情的人。先从莫尔斯当家讲起……”
  “明天和格里芬大夫谈过之后,我们就更清楚了。他有义务回答我的问题,因为从今晚开始,我已经以官方的身份接管此事了。”
  “官方?”科拉带着奇怪的微笑重复着,“我已经求你给凶手二十四小时的缓冲时间,你同意了,你认为这是官方的做法吗?”
  “我希望……凶手从现在开始能最后找到一个唯一可能的出路,我并不愿意给他戴上手铐。”
  “我很清楚,没有我的介入,没有我的调查,西莉亚·福赛特小姐和帕特里夏·莫里森小姐不会死。这太可怕了!科拉,我责任重大。有人会说,因为我过分热心,才有了这样的恶果。”
  科拉闭上眼晴,头倚在我的肩上,头发上的清香让我心醉。我轻柔地对她说:
  “凌晨一点了,去休息吧,亲爱的。累坏了。”
 
第十五章 
  次日是星期六。中午刚过,我离开了格里芬的家,气得发狂。
  卑鄙的家伙!想不到他也没有站出来说话的胆量!如果当时让我知道的话,我早就把他剁成肉酱了!他绝不会有好下场的!
  和格里芬大夫的谈话使我明白了一切,消除了我的一切不解之处,所有的疑点都有了解释。至于莫尔斯当一家,只有一个人还需要考虑:迈克尔。
  我回到旅馆,躲进房间。我试图让我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但失败了。我并非不想收拾行李,立即动身,既然警长已经来了,走是不可能了。另外,他把全部信任都给了我,再加上晚上我说的那些话,现在已无法改弦易辙,中途退出了。我有义务详细地将案子的原委解释清楚。
  如果不是因为笼罩着莫尔斯当案件的那种种秘神秘的云雾以及那个能够隐形的凶手,我是绝不会重视这个案子的。但是,这场谋杀是一个“无法做到的谋杀”。
  ‘无法做到”……这个词时常回响在我的耳边,似在挑战。迎接挑战、驱散迷雾,这已成为我心中无法摆脱的顽念。这种对真理的执着求索赢得了上级对我的器重和尊敬,但现在,我很怀疑还会得到他们的赞扬。  ※  ※  ※  下午五点,我同科拉来到伯敦住宅。客厅里的空气让人感到憋闷,这绝不仅仅是因为六月的燥热。在一片沉默之中,霍普金斯为我们端上了清爽的饮料。警长点上上校刚刚递给他的一只雪茄,开始说话了:
  “你看,亲爱的约翰,所有的人都到了:斯特兰奇夫妇、布乐夫丝小姐、莫尔斯当上校,除了……”
  “除了内利!”上校声音如雷,“从昨晚开始便没人再看到她,要知道她一般不会不跟我们打招呼就走的。我们担心会发生最坏的情况……”
  “约翰,昨晚我提醒过你,”警长平静的声音中流露出恐怖,“如果再有人被杀……”
  “不会的。”     棒槌学堂·出品
  “这么肯定,那你得说出来她在哪儿。”卢克带着阴险的微笑。
  我略加思索后,问我的上司:“在房子里找过没有?”
  “哪儿也没有,”他断然地说,“今早,霍普金斯夫妇发现厨房旁边的门没有锁。我们应该从中得出什么结论?……你说吧,约翰。”
  “内利是昨晚走的,我想她不会走得很远……在树林里或者是河里。”
  “河里?她死了?”
  甚至是镇定的埃莉诺·布乐夫丝也开始浑身战栗起来。
  “很可能,”我看着杯底,说道:“这是她所能够选择的唯一出路。”
  “那么是自杀?”梅尔文警长冷静地问。
  “对。凶手和内利是一个人。”
  我说完之后,大家在惊恐之中保持着沉默。接着,反对之声四起,人人都愤愤然。
  “内利?”罗斯提出异议,“但……她不会杀死我父亲……绝对不会……她为什么要……”她没有说下去。
  “约翰,”上校尖刻地说,“不知你是否意识到,其他将近十个人的证词,你都推翻了。”  “关于杀人动机,”我说,“我想不需再补充什么了。内利是逆来顺受的受害者,她一直经受着魔鬼的折磨,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说是病人。直到有一天,她得到了挣脱魔爪的机会。我认为,她杀人是合理的自卫,并不是预谋的。各种情况的同时发生,使她隐约感到有可能使别人觉得死亡是意外事故,从而摆脱恶人。我还要补充一点,她的冷静是非同寻常的,我们以后再讲。
  “再谈谈迈克尔。我是专门为你说这些的,卢克,因为家里的其他人都了解这个小伙子的情感以及他为什么会有那种古怪的行为。
  “他怨恨父亲的行径,让他们对立起来的频繁的争吵显然是以父亲的‘病’为中心的。我猜想,家里其他人的沉默只增加了他的气愤与厌恶。
  “得知父亲要结婚,他很欣慰,因为这样他父亲也许就不会再纠缠村里的姑娘们了,因为安杰拉拥有女人的一切魅力。足以平息一下她未来的丈夫的强烈欲望。另外,他一定知道自己未来的继母已经怀孕了,因此,在他看来,父亲完全有把握开始新的生活。
  “谋杀发生了。认为是自己杀死了父亲的迈克尔逃到了树林里。这说明一点:他对父亲并无敌意。两天后,人们找到了他,向他解释理查德·莫尔斯当的死并无他的责任。他的伯伯不顾即将出世的孩子,要把安杰拉·赖特赶走。这太过分了。父亲是色鬼,伯伯仅仅考虑名声而置他人情感于不顾,妹妹又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保持沉默。他决定出走,一去不返。至于父亲的财产,他全然不顾。”
  “但是,他那时仅有十四岁。他已至成年,是领取遗产的时候了,他一定心想:尽管自己厌恶、鄙视家里人,但有一天他也许需要这笔钱。他做了必要的安排。
  他定期来信,但内容笼统,这告诉我们:时机一到,他就会回来收回那份属于他的钱。但这些只是我的个人看法,你们可以谈谈你们的高见。”
  可怕的沉默。罗斯和上校蔫蔫地发呆,卢克似乎除了遗产之外,在思考着一切。女管家一动不动,默默无语,她低着头,心事满腹,我很容易就猜出了她的心思:如果理查德娶了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上校擦拭着眼镜,对我说:“你太棒了,约翰,太棒了,”他发红的额头挂满了汗珠,“我从来没有想过杀人动机会是这样的,否则,我肯定会告诉你……我兄弟的病。但,你知道,每个人都有他的长处与短处。”他想起了他们昔日的争吵和自己从印度回国时兄弟的盛情款待,“很少有人会像理查德那样,我永远忘不了他。”他激动地看着死者的画像。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尽管他行为不端,我还是尽力不让他的名字留下任何污点。我应该对他这样。”
  警长过了一会儿说:“今天下午,上校非常详尽地跟我谈了出事的经过。约翰,如果你能令人信服地证明内利是如何杀人的,那我就向你脱帽,表示敬意。”
  众人的眼睛里闪着感兴趣的光。
  “首先我必须说明,上校,我们的伊斯特本和刘易斯之行是很有收获的。通过安杰拉,我才了解到你兄弟是如何安慰穷困中的小姑娘的。在这方面,科拉也有难言之苦。唉,太晚了。”
  科拉的脸颊变得绯红。     棒槌学堂·出品
  “内利不是莫尔斯当先生唯一的栖牲品,”她羞愧地看了看大家,“他也对我……”
  “够了!”上校朝椅子扶手上猛击了一拳,怒吼道。然后,他用缓和的声音说:“请别再说这个问题了……现在,我们已搞清了杀人动机……所以没有必要反复说这个问题了。”
  “这已经让我能够从一个新角度看待问题,”我继续说,“我们现在来分析女教师的死。凶手急于堵她的嘴,因为她想起了某个细节。但,是哪个细节?她并没有离开座位?那么,她当时看到了什么呢?”
  “只有一种可能,她在房间里注意到了某种奇怪的东西,不是引人注目的细节,而是某种乍看无关紧要,但仔细体味却指明了凶手是谁的东西。其实,她并没有看见或听见可疑的迹象。她并没有看见她本来应该看见的东西。
  帕特里夏·莫里森的被杀告诉我们:凶手把那本讲魔术的书看得像眼珠一样重要。由此可以断定:搞清了魔术的秘密也就找到了凶手。”
  “那么,这又是为什么?请想:我们知道莫尔斯当先生重新布置了房间。”
  “我明白了,”警长交叉着手指,作沉思状,“魔术完全取决于家具的特殊布置。”
  “是的。被杀之前,莫尔斯当先生自己做过一些布置,”我转而对上校说,“请你把出事房间的草图拿给我们。”
  上校去拿草图,我继续说:“能杀死帕特里夏·莫里森的只有一个人:内利。这样,她被杀的谜就完全解开了:在我对房子的后侧和右侧进行监视时,内利轻而易举地进了前门,因为帕特里夏忘记了插门闩。杀死朋友,拿到了书,她玩了点儿特技,不仅让人更加相信存在着神奇消失的黑影,而且不致招来别人对自己的怀疑:她利用我短暂的疏忽或者说是困倦,跨出帕特里夏房间的窗户,灵活地跳到地上,再绕过房角,很快就回到了观察点。我如果早反应一秒钟,也许就会看见一个黑影消失在那棵树后……
  各位看到,答案极其简单。另外,我纳闷我怎么没有立即明白这一切……不过在当时,我想不到是内利,而且,我想起了巴克斯特说过的一个像一股轻烟一样飞走了的黑影。在这个问题上,我认为巴克斯特当时所讲的正是他所看到的一切,但是,他当时喝了酒,肯定还不太清醒……内利也许就藏在死胡同入口处的一个大桶后面,等到巴克斯特走远了,才悄悄溜走。”
  上校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即将草图放在桌上。
  “看到女教师被杀的惨状,很难想象内利会有这样的疯狂。凶手的手段极其残忍,疯狂之中,她把对卑鄙的莫尔斯当的仇恨转移到了可怜的福赛特小姐身上,所以她才会那样狠。”
  “很好,”上校说,“一切都清楚了。剩下的只是理查德的死。”
  我思索片刻后,说:“莫尔斯当先生重新拉上遮帘之前做了什么?”
  “他说马上可以看到出现一个幽灵。”罗斯立即说。
  “是的。那么再之前呢?”
  “他拉开帘子,移动屏风,打开衣橱……”
  “简言之,他是想证明在房间的那一半再没有其他人了。”
  “绝对没有人,”罗斯肯定地说,“我发誓!”
  “不必,”我笑着说,“因为内利的确在里边。”
  “不可能!我再说一遍,没有人。”
  “一个问题就能让你明白:你父亲是怎样移动屏风的?”
  “他从后面过去微微抬起它,再……”
  “星期二晚上,尽管你们没有跟我详细说,但我已猜到了,他是从屏风后面过去的。内利就藏在那儿!他从后面过去,内利紧扣住他的肩膀。双脚离地,这使你父亲得以抬起屏风,而不让观众察觉他助手的存在。别忘了他当时特意挑择的那件戏装和紧紧贴在腿上、让人感到他身后没有别人的紧身裤。这种以假乱真的效果已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谁也没想到莫尔斯当先生宽阔的背后吊着一个小人物。”
  上校捻灭烟头,喃喃抱怨着。
  “当然,”我继续说,“完成这一绝技要求动作极其准确,才能造成天衣无缝的幻觉。于是,莫尔斯当先生一星期前就避开所有的人,为的是和内利一起进行排练。准备好的这出魔术具体是什么,我说不准,但我想这并不重要。  “莫尔斯当先生拉开遮帘,从屏风后面走过去,和内利一起开始表演,并将衣橱所有的门都打开。一切都如准备的那样进行着,观众们怀着极大的热情,谁也没有注意到内利已经不见了。他重新拉上遮帘。
  “对内利而言,一切也同样是像事先准备的那样。房间又一次陷入了黑暗之中,众人的眼晴紧紧盯着遮帘,谁能想到要证实一下她的扶手椅上是坐着人还是空着?下面是她的计划:杀死莫尔斯当,将那支箭插入伤口,毁掉匕首——她是揩掉血迹,藏在身上,还是从窗户里朝森林方向扔了出去?我们不得而知。她呆在屏风右侧,等到姑娘们进来,利用她们发现尸体时的慌乱,不引人注意地混入她们中间。
  “乍一看,这个计划风险极大,其实不然。当时,姑娘们很可能都集中在了帘子的中央,仅仅注意到躺在衣坪附近、背上插着一支箭的理查德·莫尔斯当先生。内利悄悄跟在她们背后,大功告成了。为了使你们相信,请看上校的草图。”
  “难以置信,”上校喃喃道,“难以置信……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在一两分钟内竟设下了这样一个圈套。当然,法医不可能发现不了其中有诈,因为那支箭是插在匕首的伤口里的……”
  “不一定,”梅尔文说,“鉴于当时的情景,难道法医还能够得出什么其他结论吗?没有人能接近死者,一个小伙子把箭射入了房间,结果就发现背部插着箭的尸体……只要稍微插进去就可以……不,我看法医在下午三点并不会进行检查。”
  “这至少是内利的计划,”我说,“在莫尔斯当走回来之前,她把箭放在打开的窗户的外台上,不让他看见。这一多余的谨慎举动却使意外死亡的假设无法成立了。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了,她等他俯身去开箱时,猛刺一刀。随即她想拿回那支箭,但手忙脚乱,那支箭掉到了窗外。可怕!但她没有惊慌失措,而是插上匕首,继续实施原计划。理查德·莫尔斯当的死会令人感到无法置信,但不要紧,重要的是自己不被抓住。这样,一切都决定了。”
  上校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说:“你真是一个打虎能手,亲爱的约翰!”这话能从上校嘴里说出来,无疑是极高的评价了。
  “我说过,上校,约翰即使不是最优秀的警探,也是我们优秀的警探之一!”警长说。
  “谢谢,警长。”我打了一个手势,没让他说下去。接着,我朝女管家笑了笑:“对了,布乐夫丝小姐,我猜想,你看见在螺旋梯上消失的黑影一定是你的错觉了?”
  埃莉诺·布乐夫丝开心地一笑。少见!
  “经过考虑,我想是错觉。”她用带着火气的声调说。稍事停顿,她又说:“在你看来,西莉亚·福赛特小姐想起了什么?”
  “你进来之前,她没有离开椅子,布乐夫丝小姐。所以,在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她不可能看见内利悄悄地溜到了其他姑娘后面,因为遮帘还没有拉开。我还认为,她并没有注意到内利并没有坐在扶手椅里,否则在调查时她会说出来的。
 
 
第十六章    “不知道,仅仅是一个感觉,就这样。好了……我亲爱的约翰,我要走了,马都等急了。过一个好假期,精神饱满地回来!”他眨了眨眼,又说:“我要给你留一个小小的神秘的案子,你会感兴趣的。”
  如果像他后来那样了解了真相,他在交给我新任务时,是绝对笑不出来的。  ※  ※  ※  深夜,在房间里,我坐在桌旁,复制上校借给我的那份发生凶杀的现场草图。我和科拉紧挨着坐在房间靠房门的这一边。科拉一声不吭,她已有许久没有张嘴说话了。我劝她回房间去,但她不肯。
  “我要和你在一起,约翰,帮助你。”然而,她似乎对我正在做的事情毫无兴趣,忧郁的眼睛盯着天花板的一角,双唇紧闭。
  她这种古怪的行为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逗趣地说:“我昨天下午说的关于女教师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她没有看见内利离开扶手椅……”
  “现在,你仔细着看这张草图。如果内利坐的是另外一把扶手椅,也就是在门附近你坐的那个地方,那么我的推理就更有说服力了……”
  科拉毫无表情地盯着草图。
  “你看,”我继续说,“这把扶手椅正好在女教师坐的椅子前面,两者相差不到一米。”
  科拉慢慢地站起来:“稍等,我这就回来。”
  然后,她走出房间,轻轻地关上了门。
  我耸了耸肩,然后也站起来,走过房间,来到窗前,两肘支在窗台上。夜是漆黑的,但月光不时穿过云隙,照亮了屋顶和附近的树林。
  我时常被银色的月轮所深深吸引,因为那是夜晚的象征、神秘的象征。不知是动了哪根心弦,我想起了怀特查普尔幽暗的小巷里鬼鬼祟祟的黑影来回移动的情景。没想到,再过两个星期,我就要不得不重新回到那块凶险之地围捕罪犯了!随后,我的思潮又回到了丹尼尔·莫尔斯当上校身上。这个奇怪的人物的直觉很少有错,除了上星期二,当时他感到有人在客厅的窗外监视我们。但是,也许他并没有错:鉴于当时的情况,彼得和詹尼佛·霍普金斯感到很好奇,这是很自然的,说不定他们真的就在窗外,听着我们回忆杀人的情景。无意之中听到别人的谈话并非总是在门外。
  我听到门打开又重新关上的声音。
  “是你吗,亲爱的?”
  她没有回答。      棒槌学堂·出品
  我转过身,看到她坐在了刚才的位子上,脸色阴沉,也不说话。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又思考起来。上校……他的直觉没有错,还是星期二的晚上,我们都来到了伯敦住宅的门口。我和科拉刚要回去,就听到了他的话:“……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一种危险正在迫近……就像在打老虎时那样。猛兽也感到了危险,它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喷着绿光,它一动不动,严阵以待,随时可以扑向猎物……”几小时后,老虎就撕碎了女教师……上校没有错。
  星期一的下午,也就是我来到布莱克菲尔德的第一天,在旅馆里,上校把他的奇怪的直觉全部告诉了我:“凶手就在村子里,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好像在我身边。”在这一点上,我们要承认事实,他错了:当时内利不在旅馆里,只有他和我,还有刚刚进来为两个客人服务的科拉。
  同样奇怪的是,当时我也感到存在着一种怪异的紧张……
  突然,我两耳轰鸣起来,视线模糊了,母亲的形象又展现在我的眼前。
  但这次,我没有陷入那段可怕的回忆中,我知道该如何驱散它:只要看着科拉就行了。
  我看着科拉。她还是坐在那把小藤椅上,纹丝不动。桌上的油灯使她处于背光处,光晕勾勒出她的倩影。
  “科拉?”
  沉默。
  “你太累了,亲爱的,你该去睡觉。”我提议。
  ※  ※  ※  第二天,她被送到了伦敦,得救的希望微乎其微。
  剩余的假期时间,我一直在我伦敦的一间公寓里闭门不出。我精疲力竭,神志恍惚。
  我已出色地了结了莫尔斯当案件,但却搞错了凶手,凶手是科拉,而不是内利。  如果不是因为我心中弥漫着对她的爱情,我也许会早一些发现她就是凶手。其实,她是不多的几个有条件能够在夜里不引人注目地消失的人之一,因为她的房间处于旅馆的一层。另外,我的调查是从她开始的。细一想,我才意识到她是在从我的身边离开之后,才夜出进行她的血腥冒险的,难怪她看上去总是显得睡眠不足。最后,她的眼神多次暴露过天机,尤其是当她得知我来布莱克菲尔德是为了调查理查德·莫尔斯当被杀案件的时候,因为是她杀了人,在她温柔的目光中同时闪现着凶残与冰冷。她回忆起了杀人时的情景,感觉到我对她的威胁。但是,在那种目光中还存在着另外某种东西,某种更加恶毒的东西。到了后来,我才真正了解清楚。
  科拉的狡猾诡诈欺骗了我,这些,我已经没有勇气重提了。不过,我还是坚持认为,她现在对我怀着深厚的感情,至少那个时候是这样。至于我,我没有像爱她那样爱过任何其他女人,而且我将永远地、永远地爱她。
  是我造成了她的不幸,是我让她丧失了理智——这一理智在她还是一个少女时就遭到了一个魔鬼的摧残——把她逼进了杀人的疯狂之中。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有义务帮助她,保护她。  ※  ※  ※  一连几天,我一直在做我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我祈祷,祈祷上帝,保佑她活下来,哪怕她成了残废。
  明天,我就要重新开始工作,与梅尔文和同事们重逢,围捕伦敦的恶棍们。威士忌酒让我恶心,但我马上就会好起来。我的脑子里几乎全是科拉的影子,但是却越来越模糊不清。又一个谜萦绕在我的心头,困扰着我:科拉在黑夜里消失的诀窍是什么?
 
第十七章 
  1887年6月  
  在科拉摔伤大约五天之后,我得到允许,来到她住院的病房去看她。
  “脑震荡要很久才能恢复,”医生说,“绝不能让她用力,她需要休息和安静。”
  自从我又见到她的时候起,她的目光一直是呆滞的,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这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我没有因此而泄气,而是告诉她,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的责任全在我的身上。我求她把手伸给我。她说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需要回忆一下。她打算先回布莱克菲尔德,她还求我六个月之内不要再来看她。我同意了,但请求她给我最后一次恩惠:允许我在她出院回布莱克菲尔德的那天再来看她一次。她虽然同意了,但却显得很不情愿。这时,医生走进来,请我不要谈得过长。我经常问他病人的情况,两星期后,当我得知她下星期一就准备出院时,我的喜悦是难以言表的。这天终于来到了,刚到中午,我就来到了医院。
  “将近十点的时候,她租了一辆马车去滑铁卢车站了。”医生神情忧郁地对我说。在令人不安的沉默之后,他又说:“我提醒过她,说你要来看她,但……她没听我的,好像很急……”
  我默默地转身走开,精神颓丧,心都要碎了。我本来是准备带她到医院附近的摄政公园内的动物园去的。我喜欢那个地方,我们本可以在那里愉快地度过几个小时,信步而行,无忧无虑。可是……
  唉!……       棒槌学堂·出品
  如果周围没有人,我想我会失声痛哭的,因为我已失望到了极点。我坠入了巨大的精神痛苦的深渊。我已经麻木了,但是当我面对印度猛虎时,我蓦然摆脱了麻木。它那暗绿色的眼睛里闪着冰冷的慈善。一个无法摆脱的可怕的回忆促使我朝前走去。但是,无论是猴子的顽皮,鹦鹉的鸣叫,还是狗熊攀爬带阶梯的栏杆,兴高采烈的孩子骑在大象背上散步的情景,甚至是摄政公园里最受欢迎的河马,都没能把科拉从我的思绪中赶走。
  人们沉醉在植物园、鲍亭湖和美丽的花坛的魅力当中。但是,我无心顾及他们,而是又走出一段,截住一辆马车,回到住宅。
  我住在法学协会附近休胡同十二号的一幢房子里。这套房子在三层,包括两个舒适的小间。一条便梯通向内院,有时,我因调查任务繁重而至深夜或晨光熹微时才能归来,此时就利用那条楼梯不引人注目地进入我的房间!
  我付了车钱,慢慢爬上楼梯,走进我的小公寓。我继续喝下两杯浓威士忌之后,点燃一只雪茄,躺进扶手椅,准备整理一下紊乱的思绪,因为我的头脑里挤满了各种各样无法回答的问题。
  每每遇到一个头绪极其纷乱的案件,我都这么做:一把扶手椅,一杯威士忌酒,壁炉里烧火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这时,问题的答案就会神奇般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是现在,我不再希冀能够解决一个一方已向另一方倾诉衷肠的情缘。然而,请不要忘记,科拉被摔成了脑震荡,也许时间最能医治……
  强烈的门铃声打断了我的沉思。来者是一个警察,他告诉我,梅尔文警长要我立即到科拉住过的那所医院去。
  半小时后,我走进医院的地下室,来到躺在角落里的一名女护士的尸体前。她的脖子被切断,尸体支离破碎,真是惨不忍睹。法医说,死亡时间不超过二十四个小时,这说明凶杀发生在晚上十点——那时,有人最后一次见到萨莉·汉弗莱还活着——和至迟清晨六点之间。我立即投入了调查。请注意,萨莉是照顾科拉的护士之一。
  科拉没有杀人的概率有多大?坦率地说,当时我估计有百分之一,也许还不到!……一个已经癫狂的女人共杀了四个人——后三个被害者的惨状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她与年轻的女护士无冤无仇,但她杀死了她。几小时后,她匆忙逃离了医院。我必须尊重事实:我的存在似乎引起了科拉的精神错乱。
  从某种角度看,这场新的谋杀给了我一些安慰。实际上,科拉的匆忙离开并不像我几个钟头之前担心的那样是因为她不想见我。
  此时,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意识到我是多么爱她。
  我的处境是独特的:对于梅尔文委托我查清的这桩杀人案,我不得不有意扰乱其线索。我竭力而为,我的努力取得了成效:谁也没有把科拉同这场血腥的谋杀联系起来。
  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都有义务帮助她,保护她。
 
第十八章 
  1887年12月
  应她的要求,我留给她几个月的考虑时间,并且将我返回布莱克菲尔德的日期定在圣诞节之前。夜里,科拉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但是在白天则不同,我只是专注于凶杀、卖淫、盗窃、敲诈和走私毒品的调查工作。去年就已经开始的社会动荡仍然没有结束。
  为了恢复秩序,政府从埃及招回了查尔斯·沃伦将军,任命他为首都警察厅的厅长。此举并未奏效:此人极端无视刑事调查处,并把伦敦警察厅进行了军事性整编。最近几个月,他派出警察去阻挡高举书写着耶稣经文的标语牌、在主的安息日上街游行的失业者们。最惨痛的冲突于1887年11月13日在特拉法格广场发生,警察和投弹手们被调动起来以遏制从首都各区聚来的大约两万名失业者。有二百示威者受重伤,两人死亡。“血腥星期日”引起了伦敦工人对查尔斯·沃伦的刻骨仇恨,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种状况在整个警察厅引起了强烈反响,因为大多数人不赞成厅长的作法。沃伦试图建立一个专制和严厉的制度的努力却使整个警察厅士气低落、精疲力竭。
  但我的情绪并未受到影响,因为我将要同我心爱的人重逢了。她一定痊愈了,因为最近无人再说布莱克菲尔德附近发生了凶杀。
  圣诞节的前两天,我返回故乡。当托尼告诉我科拉已于前夜离开,到伦敦定居时,可以想象我是多么地失望啊!  ※  ※  ※  侦探沃尔特·麦克尼尔的大衣衣领竖着,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脸,但他还是禁不住厌恶地哆嗦了一下。
  “可怕!干这种事,又是在圣诞节的晚上!”
  “看来凶手打算出色地结束1887年。”一个警察用昏暗的提灯照着尸体说。
  我们处于商业大街后部最黑暗的一条小巷内。我们脚下,躺着一具已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女人的尸体,让人目不忍睹。尽管她的身分从没有搞清楚过,但报界后来姑且把她叫做“费伊仙女”。
  “我实在不明白是哪个疯子干的。”麦克尼尔说着,悲伤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回答,努力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面孔。
  “你好像有心事,头儿!你知道凶手是谁?”
  我静静地摇了摇头,心里很明白,科拉又干了一次。我还记得女护士那被碎剐的尸体,它同我们面前的这具相像得几乎让人无法区别开来。凶杀与科拉到达伦敦在时间上是吻合的,如何看待这一奇怪的现象呢,我不得不再一次扰乱由我负责进行调查的这场凶杀的线索。
  由于怕冷,我蜷缩在马车的后部。在这1887年圣诞节寒冷的冬夜,马车把我送回了住处。我默念着: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都有义务去帮助她,保护她。  ※  ※  ※  “没人知道她是谁,从哪儿来。晚上,她一直在迈特广场的小酒馆喝酒,酒馆半夜十二点关了门。她决定抄近道回家。我们能够了解的就是这些。”
  在梅尔文的办公室里,我坐在他的对面,正向他讲述我从“费伊仙女”被杀案中所得出的结论。我又开始搅合了,许多线索我都隐瞒了起来,致使死者的身份都无法确定了。
  我热心有余了,因为我并没有发现不利于科拉的任何迹象,但我不想冒任何风险。
  梅尔文像往常那样和善地听着我的讲述。这位年过五十的老人虽然头发己日渐花白,但仍然显得很雍容,很少有人会面对他的魅力而不动心的。不论与他谈话的人是谁,他总是那样谦恭有礼,考虑周到和不慌不忙。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似乎是透明的。他没有家,所以他全身心地履行着作为警长的职责,他的责任心是无可挑剔的。因而赢得了下级、上级、甚至是罪犯的尊敬。对于罪犯,他施予的是一种我要说是有些过分的宽容。但是,别以为他之所以能跻身于显赫之列仅仅是因为他对工作的热心和他为人的耿直。他还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侦探,从一个外表看来是已经了结了的案件中,他总能独具慧眼地窥破“仍有毛病的地方”,在这方面,无人能与他相比。你还记得在即将离开布莱克菲尔德时他对我说的悄悄话,而当时大家都以为内利在意识到事情败露之后便自杀身亡了。他似乎拥有第六感官,就像丹尼尔·莫尔斯当上校在危险临近时所有的那种直觉。但是,鉴于我为了掩盖科拉最近的罪行而施展的那些计谋,我已不再为此而担心了。他仍然有一个不利的条件:我是他的心腹、他的红人,工作上的赫赫战功让我有了一定的名气,除此之外,尽管他从未跟我说过,但我感到他对我怀着某种眷恋和友情。他给予我进行调查的一切自由,这些都是为了向你说明,辜负了他的信任,我感到是多么地惭愧,但是,保护科拉压过了其他一切考虑。梅尔文不会理解,这是为了爱一个女人。自我与他相识以来,他一直过着僧侣般的生话,我感到很奇怪。尽管年过半百,梅尔文仍然魅力无穷。他很有才华,学富五车,却从不炫耀自己的才学,他言语谨慎,善体谅人。与他接触过的人无不欣赏他的耐心、冷静和优雅。一句话,他拥有讨人喜欢的一切素质,本可以征服要求最苛刻的的女人。没有人知道他与女人有关系。干完工作,他就回到住处,把门一关,一直到第二天,当然,除非他的职务要求他外出或参加会议。当他和女人面对面谈话时,我常用余光观察他,他身上没有任何东西表明他厌恶女人。从这个角度看,梅尔文对我而言一直是一个谜。
  他端详了我好久,然后耸了耸肩:“这么说,一切都毫无结果。好吧。妓女被杀,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凶手不会永远逍遥法外,”他打开一份卷宗,看了几行,面有愠色,“……这么多女人被打死。她们被拳打脚踢,被打断了胯骨,被刀子扎死,被毁容,甚至被有意地活活烧死。1887年是不光彩的一年:仅在伦敦就发生了三十五起杀人案,若算上杀婴案,这个数字还要翻番。但是,只有八人被判了刑……太少了,太少了。”
  我表情严肃地抬起了头。     棒槌学堂·出品
  “在被判刑的八人中,有五人是你抓获的,约翰。”梅尔文继续说。
  我完全明白他言语的意图。
  “你的成绩是卓越的。我也没有忘记,去年,你出色地查清了悲惨的莫尔斯当案件,”他顿了一下,手指交叉,表情忧虑,“打那以后,你也许也看到,尽管你没有丝毫的松懈,但是……总之,你止步不前了,别误解我,约翰,我不是怪你……你一直是我们中间最优秀的,这你很清楚。”他冲我笑了笑,然后用另一种声音说,“简单地说,我不习惯看到你一无所获地回来。”
  我从他递过来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雪茄。我吸着烟,制定出一个紧急计划。必须找到科拉,尽快找到。如果凶杀继续下去,梅尔文必定会察觉我在袒护什么人。但怎么找?单枪匹马,在如伦敦这样一个城市寻找科拉,这无异于……
  梅尔文没有给我继续思考的时间:“对了,约翰,你有没有再见到旅馆老板的女儿——她叫什么来着?——那个意外受伤的姑娘?如果我没记错,她对你有意思。”
  霎时,我只能感到血涌上了我的头。我不得不调动脸部的所有肌肉,强装笑脸。
  “两三次,”我遮遮掩掩地说,“伤倒还没什么,就是受惊了,不过现在完全好了。一个有胆识的站娘,但一个乡下人……总之你明白我想说什么。我已有好久没见她了。无疑,她仍然住在布莱克菲尔德。”
  为什么是无疑?真可笑。
  梅尔文轻轻锁起眉头,然后陷入沉思。
  “你的小说怎么样了?”他用一种怀疑中透着讽刺的语气问。
  “无大进展。我现在只写了点儿笔记。”
  梅尔文向我问起科拉的情况,这是由于偶然,还是他在怀疑什么?
  从那天起一直到周末。这个令我忧虑的问题一直在伴随着我。  ※  ※  ※  虽然寒风凛冽,天空却是晴朗的。在这冬日羞怯的阳光下,我漫步于伦敦西区【注】的繁华大街上,这里一派车水马龙。  【注】 富人居住区——译者注。  我的大部分休息时间就是这样度过的。摄政大街上繁华的商店门前聚集着成群的富豪们,我不厌其烦地在人群当中搜寻着科拉的影子。
  我将寻找范围限制在很有限的空间内。她不大可能在诸如伦敦西区和泰晤士河畔的工商业中心过周末,同样她也不可能在吉勒斯、克勒肯维尔、贝尔斯格林、怀特查普尔或其他肮脏地方的小巷里闲逛。由于她曾向我诉说过的那种悲惨经历,她一定不会再踏入这些罪恶的渊蔽了。相反,她很有可能去公园。但是,我在格林公园、圣·詹姆斯公园,海德公园、巴特塞公园和摄政公园转了几天之后,我又开始探索伦敦西区熙熙攘攘的大街了。
  读者们不禁会想:我这是徒劳之举。对,这么说不无道理。我也早有了这种想法。但是,我有矢志不移的天性:无论多么渺茫,只要有一丝希望在这座大都市中找到科拉,我都将锲而不舍。
  很难分析我心中的情感,难忘她陪伴我的那些醉人的时光,难忘我们在简陋的小木桥上的初吻,难忘我们在“七姐妹悬崖”上的拥抱,和煦的阳光吻着她那在和风中拂起的头发,波涛汹涌,她的眼晴里反射着浪涛的光泽,那双野性的眼睛向我倾泻着无尽的情思。
  我们是一对恋人,一对同谋者,是同一个造物主创造的同一个生命,是暂时被一分为二的一个灵魂,因为我坚信我会再见到她。无论她过去做过什么,我都会接受她现在的一切。我要去关心她,照顾她,钟爱她,让她第一次遨游在幸福的海洋里。是我,只有我能做到这一切。  ※  ※  ※  到了三月份,我还是没有找到科拉。显然她一直没有露面,因为这个时期发生的谋杀案在我看来都不是她干的。我两次回布莱克菲尔德都一无所获。托尼和他妻子同我一样,也对踪迹皆无的女儿的命运忧心忡忡。
  她在哪儿?在干什么?这些问题在无情地纠缠着我。然而,天边出现了光亮。那是一缕微光,一缕细细的闪亮,是我的分析器官传达给我的合乎逻辑的推理。但是,这缕光亮却遇到了早已存在的障碍。如果我早一些考虑到这个神秘的障碍,考虑到其存在的必然性,我就会知道科拉在哪里,也许还会省下几条人命。我说也许,因为我不敢肯定。有血腥混杂在伦敦的迷雾与黑暗中,它飘进猛虎的鼻孔里,而猛虎在长时间的冬眠之后,将要在丛林中散播恐怖了。  ※  ※  ※  4月13日,那是复活节后的星期一,在斯皮特菲尔兹的奥斯本大街上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埃玛·史密斯,一个四十五岁的妓女。她被送进了伦敦医院,因伤势严重,只活了几个小时,但她却说出曾有三个男人上来与她搭讪,然后把她抢劫一空。然后是一场极其残酷的凶杀:腹膜被利器猛烈地刺穿了。
  科拉干的吗?那“三个男人”难道是奄奄一息的人死前的谵语吗?
  在询问了被派到死者身旁的警察之后,我倾向于认为科拉没有参与这起谋杀。
 
第十九章 
  1888年5月
  泰晤士河的河水混浊而发黄。溯流而上,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那如林的船桅,云集的各种小舟在河面上来回穿梭,或者平静地停泊在阴沉的岸边。岸上是成排的货场、仓库和建筑工地。
  城市越来越近,令人不安的是那越来越浓重的黑暗,这是因为日夜开工的、昏暗的大工厂不断喷吐出来的烟云。即使偶然有一线阳光透射出来,也很快消失在灰暗浓重的烟霭中,消失在伦敦那讨厌的迷雾之中。
  走遍泰晤土河两边纵横交错的大街,到处可见人头攒动、沸沸扬扬的喧闹景象。在这些曲折、狭窄和昏暗的道路上,展示着各种索具,滑轮,直角支架,缆绳和铁钩,它们在持续不断的人流上方来回移动,让空气负上了最沉重的负荷。这里集中了所有的商业点和工业企业。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中,夹杂着马嘶声、嗒嗒的马蹄声、车轮的呻吟声、不知疲倦的工人苦干时的叫骂声。将货物运往旧城区的车辆同前来取货的车辆交错一起,混乱之状难以言表,经常需要警察来维持秩序。
  在这由各种职业、各种国籍的人组成的人流当中,还有另一种沉闷的喧声。这些人不知疲倦地忙碌着,白天虽不寻衅闹事,但到了晚上……敢于来船坞附近冒险的人是不明智的,因为水手们在这里花钱寻春,纵酒作乐,不久便会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有时还会杀人。
  五月的一个飘着轻雾的夜晚,我和沃尔特·麦克尼尔中士穿着与场合相宜的古怪服装,朝这些危险的地方走去。一名凶险的罪犯乔·霍金斯已经逃过了沃尔特的两次追捕。前一天晚上,有人在般坞附近的一家小酒馆里看到了他。中士已把这项公务完全变成了个人的事:只有他有权力给罪犯戴上手铐。
  沃尔特·麦克尼尔那张红润的脸虽不漂亮,但讨人喜欢。他是我的左膀右臂,我最好的朋友,曾参与过大部分由我经手的侦查。作为侦探,他的素质和才能极为平庸,但是,这一弱点基本上被他那种我要说几乎是盲目的勇气所弥补了。现在,我感到他非常乐于我在他的身边。正当我们在漆黑的夜里前进时,泰唔士河上的轻雾中伸出好多船桅,宛如可怕的长矛,这是禁区前的最后警告。随即,我们听到了沉闷的说话声和隐隐约约的笑声,那种杂乱的声音越来越强。我们在小酒馆近前停下来,透过明亮的窗户,忐忑不安地盯着那些人影。屋内人影晃动,醉态昭然。
  沃尔特转头盯了我一下,然后说:“不能让他们看见你,约翰。你相貌可怕,这些恶棍看到你,就会逃跑。”
  那天晚上,我已精心修饰了我的衣着。除了我细心挑选了一套破烂衣服之外,我还在自己脸上伪造了一个可怕的刀伤,嵌在嘴角,好像我永远在强作笑颜。我在镜子里照了很久,我可以肯定地说我还没有见到过如此可怕的脸。在化装方面,很难有人赶上我,我的这位朋友就不同了,他化装成水手,不得不设法掩饰住白静的脸以取得日晒的效果。
  “你呢,”我反诘道:“你那个印第安人的脑袋会给我们招来麻烦的。好,我们去吧。”我坚定地说,同时拍了拍系在腰带上的手枪。
  我们呆在小酒馆里的时间是再短暂不过的了,确切地说,是闪电式的来访。没过一分钟,沃尔特和我就打破了百米纪录,身后被一群醉鬼紧追着。是这样,我朋友那油光发亮的脸立即让他们当中的一个大吃了一惊。不幸的是,他就是两年前被麦克尼尔逮捕的、刚刚在纽加特监狱服完刑的一个囚犯。瞬间,他们都围了过来,脸上露出了复仇的表情,显然,他们对警察怀有满腔的仇恨。我们转身就跑,我朝天鸣枪以示警告——这招让他们惊慌了一阵——我们很快就脱了身。这种经历已不是第一次,我和沃尔特已成了这种赛跑的冠军。然而,杜松子酒和啤酒似乎让我们的追击者们长上翅膀,我们发疯似地跑出三百米之后,才终于甩下了他们。
  我们气喘吁吁地躲在一条冲着商业大街的黑暗小巷内,在夜晚的宁静中提防着任何一点儿脚步声。
  “看来我们已把他们给甩掉了,”过了一会儿,我说,“但还得等一等,万一呢。”
  “我这假造的日晒色差一点就葬送了我们。”沃尔特喘着粗气说。
  “这可是你自己说出来的。从明天起。我要开始教你怎么化装了。不过,我也有责任,不该叫你带着一脸颜料进去。至于霍金斯这位朋友,我还没来得及认出他来,我看我们差一点儿就……”
  突然,路上传来了脚步声。     棒槌学堂·出品
  我们竖起耳朵听着,一动不动,心在砰砰直跳。但我们的不安很快就云消雾散了,那脚步声很平静,没有匆忙的迹象。我们背靠着墙,借着街角处煤气灯乳白色的光焰,看到两个人影走了过去。头一个身材细高,穿一件格子长大衣,头上戴着的猎手式鸭舌帽遮住了他的鹰嘴鼻和突出的下巴。第二个是中等身材,举止有点像医生。
  高个子的那个用低低的声音对同伴说:“我亲爱的W……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一旦排除了一切不可能的情况,剩下来的推侧,无论多么令人难以置信,也必然是成立的。你为什么不听我的?”
  同伴厌烦地耸了耸肩。随即,他们能从我们的视野内消失了。
  “认出他了吗?”我问沃尔特。
  “当然。这个高傲的大个子,自称是‘侦探之王’,谁都认得出他来。跟着他的那个是他的朋友、亲信:W博士。我记得在处理一个特别棘手的案子时见过他,我要说,我一度曾感到他的推理是占卜性质的。但是,我很快就意识到,他那些推理根本未加考虑,但是很巧,结果都应验了,令人难以相信。这家伙是地地道道的骗子,不能跟你相提并论,约翰。”
  “你错了,沃尔特,他很能干。一个没有敌手的侦探,人们不会忘记他,我相信。”
  返回的路上,我们紧靠着怀特查普尔一条小巷的墙壁往前走。一个垃级箱绊了我一下。
  “两米之外就看不见了,这该死的雾!”我抱怨道。
  我的声音有了回音。
  我们转向小巷的另一边。煤气灯微弱的光亮似乎是加重了,而不是减轻了黑暗。借着蓝光,在街道安全岛处,一个流浪汉的卧影依稀可辨。
  “可怜的人,”沃尔特动了恻隐之心,“他不仅买不起一张床,而且在酣睡时还有人来打搅他。”
  我耸了耸肩,挥手示意麦克尼尔侦探继续前进。又走了几步,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大脑又活跃起来。
 
 
第二十章 
  1888年8月  
  “我跟女人从来没有什么好运气。”1888年8月6日的晚上,沃尔特厌倦地对我倾吐着心里话。
  他经常像现在这样,沮丧起来,就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向我讲述他那不多的几次昙花一现的感情经历。我好像已经说过,沃尔特身上没有几处吸引人的地方。机遇很少向他微笑,有时机会来了,他却表现出过分强烈的占有欲,过分地感情用事,致使最近这个曾经倾心于他的女人很快就讨厌他了。我对他不知说过多少次,不要从一并始就展示自己的全部手段,而要显得神秘一些,让她自己愿意……但是,他表面上点头称是,而实际上无论如何也不采纳我的忠告。
  他虽叫苦连天,我却充耳不闻,只是专心地注意着“蓝锚酒馆”的顾客们。周围烟雾袅袅。在这节日的前夜,小酒馆里挤满了人。水手、外国人、工人、士兵、拉皮条者、背井离乡者,他们起哄、大笑,在活跃的气氛中唱歌,烟草和油灯呛人的气味让人喘不过气来。大杯的啤酒被举起,又倒进了贪婪的喉咙里。小伙计也不再听从客人们的招呼,士兵们抱住了姑娘,手不由自主地滑进了她们的内衣。
  我一只眼紧紧盯住门口,思索着今天早晨得到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正因为这条消息,我才在我朋友的陪伴下来到了怀特查普尔的这家小酒馆。
  今天上午,我又去了卢克·斯特兰奇工作的银行——莫尔斯当案件发生后,他变得富于人情味了——想了解布莱克菲尔德的消息以及问他是否看到过科拉。让我感到格外吃惊的是,卢克的回答是:“喂!你倒来问我,这就怪了,约翰。过了圣诞节,谁也没有见过她。不过,就在昨天晚上,我下了班陪一个住在商业大街附近的顾客来到‘蓝锚酒馆’。我们正喝着,一个姑娘走了进来。我们对视一下,她转身就走。就那么一刹那,我没看得很真切,但足以认出来:科拉!当然,她看见我就跑,这让我感到很奇怪,但我认为没有必要去追她。她面色苍白,衣服也……总之,她给我留下了很奇怪的印象。”
  你可以猜到,这一天的其余时间,我是在怎样的激动不已中度过的。科拉,我苦苦地找了你几个月,你都音讯杳然,而现在,你却在二十四小时之前出现在了这个门口。
  当然,这个地方是出乎我意料的:怀特查普尔的一家小酒馆,我没有想到会在这儿找到她。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着,我那荒唐的希冀和兴奋越来越强烈。我吸着雪茄,盯着小酒馆的那扇随时都可能打开的门。我盼望着它打开,走进那个属于我的姑娘,我要保护她,她是我生活下去的理由。
  “不,绝对不是运气的问题,”沃尔特哀叹道,然后一口干了威士忌,“这不像你。约翰。这方面你从来都没有问题。否则,她们也绝不会主动接近你的。柜台旁那个棕色头发的女人,看见吗,不过一刻钟,她就会朝你递媚眼了!”
  我转向那个姑娘。那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有着细长的身材。她正在一条危险的道路上滑下去。她没有理会正戏弄她的水手,而是朝我送来含情脉脉的秋波。
  我转过脸,厌恶地说:“我说过,我有整整一年没调过情了。”
  “对,那是因为你愿意!”沃尔特反唇相讥,“另外,我实在不明白你这是为什么。”他皱起了眉头,补充道。
  这时,门被推开,进来两个妓女,每人身旁都有一名士兵。其中一个妓女年近四十,衣着破旧,另一个的举止像男人,下唇耷拉着,脸上酒气十足。
  “喂!这是珀莉·波尔!”沃尔特说的是那个带男子气的女人。
  “看来,这旮旯的妓女,你都认识,你的确都认识!”
  沃尔特会意地一笑:“喂,约翰,人会出现小偏差的,比如在……”
  我逼视着他:“这么淫荡的女人,你没病吧!”
  麦克尼尔侦探耸了耸肩,朝店员打了个手势。
  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那两个当兵的,那四个人便消失在客厅的尽头。跟珀莉·波尔一起来的那个女人是在度过她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但是在当时我显然是无法猜到的。
  迪克森和施耐德警官走进酒吧,坐在我们的桌旁。到午夜十二点,我已不再抱有科拉会来这里的希望了。我毫无在失望中度过后半夜的兴致。于是,我建议伙伴们到我家去打牌,消磨一晚。迪克森、施耐德和我来到了我的住处所在的休胡同十二号,但沃尔特没来。尽管我们极力要求,他还是要回自己家,借口说威士忌酒让他心情忧郁,只想睡觉。在我看来,他之所以精神忧郁,是因为他自己正处于情绪压抑之中,一种自夜晚开始就愈来愈浓重的压抑。
  我无法集中精力玩牌,科拉让我这样一个常胜牌手的机能全部失灵。迪克森和施耐德卑鄙地抓住战机,不久就让我囊中如洗了。凌晨五点,他们走了,扔下情绪同沃尔特同样低落的我。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工人约翰·里夫斯在离开他的公寓时,发现了一具尸体,恐怖极了。那地方离“蓝锚酒馆”很近。
  商业大街三十七号是一幢晦气的房子,标着“乔治·亚德居室”的字样。那天夜里,有人听到了尖叫声。但在节日的前夜,这并没有引起人们注意。略有醉意的过路人各回各的家,喊声和笑声划破了黑暗。这幢房子的经理人弗朗西斯·休伊特夫人没有在意那叫声,约翰·里夫斯和妻子卢莎曾担过心,但也没有往心里去。将近三点半,马车夫阿尔伯特·克罗在回住处时看到二层平台上有一个人影,他以为是醉鬼,于是继续走自己的路。凌晨五点,约翰·里夫斯走下同一条楼梯,准备去上班。看到躺着的尸体,他同邻居想的一样,但是,一摊鲜红的液体让他吃了一惊:醉鬼原来是一个躺在血泊里的女人。
  一个警察来向我通报了这条消息。你可以想象,我是怀着怎样的恐慌心情来到出事现场的。    棒槌学堂·出品
  “刺了四十刀,”罗伯特·凯林大夫说,“肺、肝脏、脾……只有疯子才能干出这种事。”
  深入的检查之后得出的结论认为,凶器可能是刺刀。经过调查,我方得知死者就是我们那天晚上在“蓝锚酒馆”看到的,同珀莉·波尔在一起的那个妓女。于是,我有了一线希望:凶手也许不是科拉,而是那两个军人中的一个。
  我带着沃尔特去向珀莉·波尔了解情况,看得出,她很愿意帮助我们,死者叫马莎·特蕾巴,在怀特查普尔大街,两个士兵上来同她攀谈,其中一个是下士。他们四个是最后离开“蓝锚”的顾客。之后,珀莉·波尔带着下士去了天使胡同,马莎在她的大兵的陪同下朝乔治·亚德住宅走去。当时是差一刻两点,此后再没有人看到过活着的马莎·特蕾巴。
  我问她是否还能认出陪同不幸的马莎的那个士兵,她肯定地回答了我们,但又骂我们这些警察无能,因为毕竟我们也看到过他。
  珀莉·波尔的证词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陪伴马莎·特蕾巴的那个士兵就是凶手。但是,我不会放弃这条线索,因为它可以证明宝贵的一点:科拉是无辜的。我利用各种手段,在得到了军方的允许之后,同我这个不可多得的目击者一起来到了伦敦塔。在那里聚集了所有在八月六日到七日的晚上获准外出的士官和士兵。珀莉·波尔戴着奇特的羽毛帽、身穿珍珠扣连衣裙走进了院子。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件,一个怀特查普尔的妓女宛如一个将军,在检阅了英国女王陛下的的士兵后,最后宣布:“没有!”这种在军史上史无前例的检阅在惠灵顿的兵营里重演了,她在那里毫不犹豫地挑出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下士。唉!让我感到绝望的是,这两人都有无可争辩的不在现场的证明。我的线索断了,看来凶手是非科拉莫属了。一个能够隐形的科拉,一个正沿着这条“光明大道”走下去的科拉——我有这种可怕的预感。
  血腥的连续谋杀不会中止。伦敦沉入了一片恐怖之中。
 
第二十一章 
  梅尔文警长递给我一根雪茄,然后自己又细心地拿出一根,不紧不慢地点上。
  “假如那个士兵自己不是凶手,那么他的供词就是至关重要的,”他心不在焉地望着我,又说,“没有其他线索?”
  我摇摇头。梅尔文清了清嗓子,列举道:
  “‘费伊仙女’,圣诞节的晚上,商业大街附近;埃玛·史密斯,复活节后的星期一,在奥斯本大街;现在又是马莎·特蕾巴,在商业大街。不到八个月,有三个妓女在同一地区被杀……奇怪……”
  他停下来,我这才意识到我的盲目达到了何等地步:三个妓女同是在怀特查普尔——斯皮特菲尔兹区城被杀的,这是我从没有去找过科拉的几个地方之一。那个她曾经跟一个市井无赖生活了整整一年的罪恶之地!
  科拉在怀特查普尔,真不可想象,然而……有三个被杀了,三起残酷的凶杀,三个妓女被杀了。为什么是妓女?很难将三次都归于偶然。
  我想起了一个人,那个无耻下流的混蛋拉利·乔登,就是他污辱了一个天真无邪的乡村少女,让她堕落。
  “三个妓女被杀,仍然没有搞情楚。”梅尔文一板一眼地说。
  “说不定是一个有组织的团伙,”我即兴说,“这个团伙向这些女人提出要‘保护’她们,但又要她们交钱。不交钱的,他们就杀掉。”
  “有可能。无论凶手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都要搞清楚。如果再有人被杀,那么……”
  “怎么样?”      棒槌学堂·出品
  梅尔文的脸上显出不安的神情:“我没办法,约翰,是上级的意思。今天早上,我见了大头儿。他对我说……他要我把你调到其他案子上去。现在舆论大哗,要求我们立即拿出结果。”
  查尔斯·沃伦想把我排挤出去,这毫不奇怪。对于这位警事高级专员的“军事手法”,我曾经不谨慎地向一个同事表达过自己的不满,而这位专员却风闻了这事。从此,他就一直在伺机把我挤掉。如果科拉再干下去,我就无法保护她了。也好。不过,我还记得她在莫里森家的房角处消失的情景,她有能力向世界上所有的警察挑战。
  “刚愎自用,”我带着毫无掩饰的蔑视说,“等着吧,其他人也会像我这样栽在他手里。”
  梅尔文露出惊异的神色:“你让我害怕,约翰!你说话的口气好像是知道还会有其他人被害。”
  我说了一句多么愚蠢的话!我真该打自己的耳光。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让科拉处于一种无法害人的状态中。
  跟往常一样,梅尔文在谈话结束时询问起我的小说来。
  “没有进展。”我不屑一顾地说,但心中却为小说能引起他的兴趣而洋洋自得。
  “该死,约翰,你只需要把莫尔斯当案件原样搬过来,变一下人名和地名就可以了!我相信,这本书会在文坛上打响的。”
  “有可能,但我希望能够十拿九稳地打响,我要写平凡的事件,写一部那些庸才们永远都忘不了的侦探小说,一个在读完后长时间令读者回味无穷的惊险故事。一篇不朽的杰作!我要……”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言语有些过分,就住了嘴。
  梅尔文好像很感兴趣:“我有预感,你会成功的。你必须考虑用一个笔名。我认为约翰·里德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吸引力……”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为故事安排一个适当的结尾。正如你说的,莫尔斯当案件是一个很好的题材……但我觉得还不够,必须安排一个能让读者意想不到,又让他们重新感到不安和神秘的结尾。”
  “你让我垂涎欲滴了。但是我担心,照你目前这种进度,再过几年,小说也写不完。”
  鬼使神差,我不由自主地回答:“年底以前,我就让你读到。”
  这一断言是非常可笑的,因为我从未打算要把科拉写进小说。然而,没有她,没有她魔鬼般的骗人把戏,没有她的痴狂,小说是无法写成的。不过,完全出乎意料的是,我将会信守诺言。
  下午,我一直在了解拉利·乔登的情况。调查的结果让我吃惊,从某种程度上说,让我兴奋。这是一个坏透了的无赖,涉嫌进行偷窃、敲诈和谋杀,还可能拥有一个庞大的卖淫网络。最后一点让我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推测:在发现了科拉的精神状态之后,他也许利用她杀死“被保护人”当中那些隐瞒收入的姑娘。
  这个卑鄙的家伙住在凄惨的多塞大街。这是怀特查普尔最危险的街道,所以警察谁都不愿意在夜间去那里。  ※  ※  ※  深夜,我化装成一个衣冠楚楚、在夜间寻找刺激的下士。我潜进了这个恶棍的淫窟。我已严重超越了我作为警察的职权……让拉利·乔登无法再进行任何犯罪活动了。
  他的一切言行都足以使他被判处死刑。有生以来,我揍一个人还没有下过这样的狠手,但最后的犹豫最终没能让我把他送进地狱。
  无耻的混蛋!即使在我拳脚交加的情况下,他还不断地咒骂着!他竟敢破口大骂科拉……畜生!我离开他的狗窝,气得发狂,只当听到的是一系列无耻的谎言。然而,这些谎言却遇到了我理智的障碍,它们潜入了我的内心深处,我不由地也开始怀疑科拉了。
  我垂头沉思,走过怀特查普尔条条荒凉、黑暗的小巷,偶尔会出现一个流浪汉或妓女的影子。  她一杯接着一杯,不停地喝着。
  “好,”她干了酒杯,说道,“我们去吧,你也应该去。”
  “去?去哪儿?”
  她耸了耸肩,朝我一笑。这是她那天晚上的第一次笑,我还是不去描述的好。
  “到我房间,你很愿意,不是吗,”
  我头脑昏乱,不知所措。科拉戴着羽毛帽、穿着黑色袜和靴子,走到我的面前。我们登上一条楼梯,楼梯破旧,人走在上面,每迈一步,似乎都有坍塌的可能。垃圾箱里冒出难闻的气味。她的房间很小,脏乱,缺少摆设。一个微开的壁橱里,放着不少瓶杜松子酒。
  “你把衣服脱了,我让你看看我会干什么。我有进步,你会看到的。”
  上帝!但愿眼前的一切不是真的。
  她动作熟练地干完了她的工作。
  “怎么样,喜欢吗?”
  我重新穿上衣服,一句话也不说,只想吐。
  “喂,不付钱,你不能走!”
  我从小钱包里掏出五个硬币,扔在床上。她抱歉地一笑:“你知道,约翰,我没有别的办法,如果让拉利知道我不要钱,他会立即杀了我。”
  过了一会儿,我又看到了从前我熟悉的那个科拉了。她那优美的裸体,仪态万方地躺在床上,莹洁的皮肤淹没在晃动的灯光中,脖颈线条细腻,腹部平滑圆润,两腿修长,胸脯刚刚用过力而起伏着。
  她把垂在前额的一缕发丝向后拂去。她起身走过去,紧紧地拥抱我。她那充满情欲的舌头在我嘴唇上滑动,热烈的目光直射入我的眼睛。
  “你知道,约翰,实际上,我仍然爱着你,尽管我们不是一种人。但是,你愿意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她眨了眨眼睛,说道。
  她长久地抱着我,滚烫的身体紧紧地依偎着我。
  她的目光对我而言曾经一直是一个谜,但是现在,我知道该如何解释里面闪动的那奇怪的,深不可测的光泽了。其实,我已经多次地意识到,那是妓女的目光。
  “拉利是一个出色的人,约翰,应该找一天给你介绍一下。我有进步,当初,他抛弃过我,因为我有时不朝客人要钱。你知道,约翰,我……我喜欢的人,我是不好意思要钱的。这是礼貌。你理解,是吗?我不愿要钱,我不能。他抛弃了我,残酷……太残酷了。但是,去年冬我回到伦敦时,是他帮我渡过了难关。我把一切都对他说了,他惊得目瞪眼呆。开始,我甚至以为他是害怕。打那以后,他非常尊重我。这个人了不起,我可以为他献出一切。他把什么都教给了我。你理解,约翰,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背叛他。”
  她低下头,似乎在经历着良心上的极度不安。她走到床前,抓起两个硬币,递给我。
  “这是我那份,约翰,我愿意还给你。剩下的给拉利。拉利……噢!约翰,我希望你能认识他。无论如何,我要把他介绍给你。”
  不用了,我的小宝贝,我们已经见识过了。我想,如果再见面,我还会再“教”他点什么。
  我久久地凝视着她,然后就告辞了。外面,浅黄色的雾气形成的漩涡在小巷里悄悄地移动着。我慢悠悠地朝大河走去。
  科拉已经踏上了通向深渊的阶梯的最后一级。一切都结束了。我极其清晰地勾画出了科拉走过的那条没有归途的人生之路。可怜的姑娘。她没有任何责任,厄运的魔爪抓住她后,就再也没有松开。少女时代一个罪恶的魔鬼玷污了她,留给她的是巨大的精神创伤。后来,另外一个更加罪恶、卑鄙、无耻的魔鬼把她推上了妓女的生涯。不幸的姑娘丧失了理智,开始耽于肉欲。又一个偶然机会让她走上了正路,但好景不长,我出现了,不知是产生了什么该死的灵感。为了保护自己,不幸的姑娘成了杀人犯,她不得不杀,而且还要继续杀下去,最后陷入了疯狂。尽管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坚信是她杀死了女护士。在偃旗息鼓了几个月之后,她重返伦敦……杀人,和拉利团聚,再次卖淫,杀人,再次杀人,酗酒……厄运完全吞噬了它的猎物。
  是她杀死了她的三个不幸的姐妹吗,如果发现她的“保护人”被打得半死,她会有什么反应?她还会继续杀人吗?现在,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已对我无关紧要了。我真诚地认为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挽救她了。但是,她走得太远了,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无论发生什么情况。
  过了一会儿,我来到了桥上,胳膊肘支着栏杆。脑海中萦绕着我的生活和科拉的生活的重要历程。我凝望着展现在眼前的那凄凉的壮观景象:圣保罗教堂、伦敦塔、威斯敏斯特教堂在黑夜中竖起高大的身躯,宛似在迷醉中蒙着裹尸布的幽灵。在我的脚下,浑浊的河水喷吐着紫红色的水汽。
  突然,一双冰冷的手抓住我的肩膀,试图把我抛进幽黑的河水里。
  顶住,约翰,顶住。     棒槌学堂·出品
  一曲奇特、清澈、醉人的音乐包围着我,抚慰着我,想引诱我走进那流动的深渊。
  我用尽浑身的气力,死死地攀住栏杆不放。
  接着,我感到背部顶上了一个灼热的钢叉。一个不知是从那里来的带角的怪影目露凶光,气急败坏地冲我指了指那汹涌的河水。
  也许,你觉得可笑,但确实是这样:是我的小说挽救了我。我的小说,我的故事,一个奇特的故事。我的作品,我的杰作。在完成我的杰作之前,我决不能离开。
  我咬紧牙关,缩紧伤口处的肌肉。那可怕的推搡力更大了,让我隐约看到了地狱。我拼命挣扎,头颅欲裂。
  突然,什么东西松弛下来,我的脑子里发出了爆裂声。可怕的推搡力消失了,惬意的幸福感溢满周身。我抬起眼睛,像是在感谢上帝,上帝似乎出现了,照亮了天空,把沿桥的路灯变成了燃烧的火炬。泰晤士河鲜红的河水在血色的迷雾中褶褶发光。
  壮丽的景色。
 
第二十二章 
  1888年9月  
  人们经常把伦敦说成是众多小城市的集合。因为各区之间的差别过于明显。在西区,汇聚着众多的公园、宫殿、富丽堂皇的房屋、青翠碧绿的花园、围以铁栅和树木的绿地。然而,东区却是贫困的渊数,疼痛的伤口,尤以斯皮特菲尔兹和怀特查普尔最为突出。这里人口众多、肮脏不堪,弯曲狭窄的小巷两旁挤满了破损、潮湿的房子,世界上所有生活无所凭籍的人似乎都相聚在这里。这些苍白消瘦的人们都打上了贫困和各种邪恶,包括最卑鄙的邪恶的烙印。
  我们已经讲过危险的多塞大街。但是,凭借其堆满了马肉的仓库,巴克斯街绝不在其之下。这条小巷里弥漫着平淡的香味,不幸的牲畜在痛苦的惨叫声中奄奄一息,血水流满了路面。
  8月31日凌晨三点二十分,星期五,一个名叫乔治·格罗斯的马车夫在这条荒凉的小巷里匆匆地赶路。他来到屠宰场的高处,隐约看到在街的对面有一件人一样的东西躺在地上,还以为是一件雨衣。他走近一些,看见自己的同事约翰·保罗迎面而来。真是可怕极了……那雨衣原来是一个女人的尸体,还热乎乎的。两人立即将这情况报告了布雷迪大街的警察分局。三点四十五分,警察约翰·尼尔用昏暗的提灯在巡夜,发现了三十分钟前还不在那里的尸体。死者的脖子在两耳之间被深深地切开。事后,法医确认尸体被剖了腹,切口极深,露出了一部分肠子。但是还有其他伤口,肚子上和侧部有多处切口。
  调查的结果令人瞠目结舌。警察约翰·尼尔认为凶杀发生在三点十五至三点四十五分之间,而克罗斯和保罗认为这一时间应提前到三点十五分至三点二十五分之间。三名守夜人员曾在附近巡逻,他们没有听到任何叫喊声,也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屠宰场的三名雇员也几乎是这么说的。一个住在离发现尸体的地方不远的女人曾一夜没合眼,她说声音再细微,她也能听见。谁也没有看见凶手或听见凶手作案的声音,而凶手却在不足十分钟的时间里,把死者撕得粉碎,然后神奇地消失了。
  死者名叫波莉·尼克尔丝,一个四十岁的妓女,淫荡贫困让她无家可归,剥夺了她的一切魅力。她结过婚,有五个孩子。但是,她喜好酗酒,不愿陪伴子女,终于掉入了斯皮特菲尔兹罪恶的淫窟。
  调查的任务没有交给我。正像我希望的那样,我的一个同事碰了一鼻子灰,调查毫无结果。
  巴克斯大街发生的凶杀致使报界舆论哗然,同时引起了东区居民,尤其是那些必须在晚间外出游荡的妓女的惶惶不安。相反,此事似乎并没有引起刑事调查处新处长的兴趣——他是刚刚被任命的,已经去瑞士的阿尔卑斯山度假去了,为期一个月。他的前任和查尔斯·沃伦长期不睦,在凶杀发生的第二天,便辞了职。  ※  ※  ※  一个星期后,即9月8日,星期六,在这一地区又发现了一具妓女的尸体。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伦敦的各个角落。转瞬之间,举城皆惊。大街小巷,人们争相购买下午的第一版报纸。现在,已毫无疑问:这一系列血腥的屠杀是同一个人干的。每一张脸上都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受害者的姐妹们颤抖着互相询问:下一个该轮到谁了?
  这些风骚女人的恐惧是合乎情理的,因为神秘的凶手已表现出极端的反常心理:死者不仅仅被削头剖腹,而且一些内脏器官也被掏出,昭示于众。
  死者安妮·查普曼己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丈夫死后,她把孩子扔在乡下,孤身一人来到伦敦,寻求机遇。不久,她就不得不靠出卖色相为生。她年已四十七岁了,体态臃肿,嗜酒成性,说得严重点儿,她显得比怀特查普尔的其他妓女都更加堕落放荡。
  那是一天凌晨,五点五十五分,一个名叫约翰·拉维斯的搬运工在汉伯里街二十九号的后院发现了她的尸体。她的头几乎和躯干分离了,肚子被完全剖开,肠子被挂在了尸体的肩膀上,子宫和一部分阴道不见了。菲利普斯医生明确指出,凶手有非凡的技艺,下刀准确,估计他没用一刻钟就分解了尸体。医生说:“显然,只有内行才会有这样娴熟的功夫,也许凶器就是解剖手术刀。”
  汉伯里街二十九号的房子里住着七位房客,要从大街上进入内院,必须穿过一条走廊。尽管房子的木制隔板很薄,但没有一个房客在夜里听到过任何响动。房主的儿子说,四点四十五分时,后院还没有尸体。五点三十分,有人还在汉伯里街二十九号门前最后一次看见过活着的安妮·查普曼,她身穿大衣,一个头顶猎手式鸭舌帽的人陪着她。目击者是一个叫朗夫人的女人,其他情况,她就一概不知了。尸体是在五点五十五分发现的,此时,汉伯里街己充满了很多去斯皮特菲尔兹的市场的搬运工。这次凶杀又使人联想起了上星期案子的那些疑团,凶手是如何在刹那之间分解了尸体,而在这样一个人流如梭的地方既不被人看见,又没有叫人听到任何响动?凶手又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因为身上留下血迹而引起他人的注意,成功地逃离现场的?
  警方马上意识到,他们的对手是一个异乎寻常的凶犯,他倚仗技艺高超,更加有恃无恐。
  自然,报界对警方的尖锐批评又加剧了人们的恐慌:“同一个人连续杀了四个妓女,却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警方开始不分青红皂白地进行大拘捕,被捕的有外国人、乞丐、小偷,但由于没有证据,不久又都放了。警察局源源不断地审查了许多嫌疑犯。同时,全城发生的意外事故,警方要插手处理。稍有风吹草动,警方都会觉得可疑,于是多次动用大批警察部队,避免有人再度被杀。检举他人者有之,写匿名信者有之,借机算旧帐,报私仇者有之,好像在一个街角都能看到杀人的疯子。
  在警方逮捕了“人皮围裙”——一个名叫约翰·皮泽的波兰犹太人之后,有一段暂时的平静时期。“人皮围裙”的职业是修鞋匠,他神出鬼没,性情残暴,经常出没于东区。但是,关于安妮·查普曼的被杀,约翰·皮泽却提出了不可争辩的不在现场的证明,警察不得不公开为他辟谣,以防止报复心切的公众对他处以私刑。
  从此,警察封锁了所有的大街小巷,对怀特查普尔的监视之严密达到了空前的程度。伦敦警察厅动用了大量的探警。另外,出事地区的居民还自发组织了自己的警戒委员会。
  斯皮特菲尔兹的大约二百多个乞丐营被统统检查了一遍,因为在达官显贵们眼里,杀人魔鬼不可能是一个英国贵族,当然,那是难以想象的。
  警方连续受挫,报界仍然咬住不放,大肆渲染此事引起的公愤、警方的愚蠢无能以及形势的不可救药。但是,舆论的锋芒主要还是针对沃沦的。  ※  ※  ※  那是9月底的一天晚上,我离开伦敦警察厅时,外面已是雾气浓重。我在一盏路灯下慢慢地踱步,等待着马车。这时,我看见了身披黑色斗篷、头戴大礼帽的梅尔文那潇洒的身影。
  “约翰!”他说,“我们一起走走吧!自从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让全城陷入恐怖以来,我们甚至连谈话的时间都没有了。”
  “好吧。不过,昨晚在怀特查普尔的小巷里走了一夜,搞得我都不想再走路了。沃尔特和我一样,但他运气不如我好,因为今晚他还在值勤。”
  “有什么办法,”梅尔文叹道,“没有一点儿线索,真让人绝望。这个地区已被封锁,但我担心还会发生最坏的事情。那魔鬼已有两个星期没有出现了。我想,他正躲在暗处,手握钢刀,虎视耽耽……疯子。这显然只能是疯子!但却是一个清醒、才智出众的疯子……因为他有高超的技艺……你知道,约翰,如果让我决定,我会把调查的任务交给你。”
  “阿伯林警官还颇有成绩。”我挖苦地说。
  梅尔文摇了摇头:“我打心底认为,只有你能够制止这种一连串的谋杀。制服幽灵凶手,在我看来,这是你的特长。另外,事实是,被害者都是妓女,且都被剖开了肚子。这个案子让我想起了莫尔斯当案件:福赛特小姐和莫里森小姐的脖子被切开,凶手奇妙地消失了……”
  是这样,亲爱的梅尔文,你离真相不远了,但别指望我会告诉你……我答道:“内利自杀了,不可能是她。”
  “我知道,约翰。但,又可能是谁呢?一个学识渊博的疯子,一个狂热的宗教信徒?一个屠夫?一个失去了理智的贵族?为什么他要像杀死牲畜那样杀死这些可怜的女人?……你知道,约翰,现在谣言四起,被害者的惨状引起了最让人难以置信的猜测……凶手下刀准确,所以医学界受到了怀疑……”
  “医生?有可能。”我说。看到舆论的这种趋向,我感到满意。
  梅尔文愁肠百结。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上星期,我们审问了安妮·查普曼的几个朋友。你知道,有钱的时候,她住在多塞大街最有名的妓院里。猜猜看,我碰到谁了?”
  我感到从头到脚一阵痉挛。     棒槌学堂·出品
  “布莱克菲尔德旅馆老板的女儿。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能碰到她,我想跟她说话,但是……”
  我感到浑身燥热。
  “她样子奇怪,好像……怎么说呢……疯了,因为悲伤而发疯了。我无法描述她内心的情感。毕竟,她没有理睬我。”
  喔唷!我真是劫后余生。
  梅尔文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她……总之,她的一切都让人觉得她是妓女。我糊涂了,因为那时她给我的印象很好,而且……”
  “知道了,”我干巴巴地打断了他的话,“每个人的生活之路都是自己选择的。”
  自从科拉向我展示了她的全部本领的那个晚上以来,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我爱的那个科拉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这个科拉仅仅是一个堕落的女人,一个我竭力避免再遇到的科拉。因悲伤而发疯?是的,有可能,因为我同时已经得知:在挨了我一顿痛揍之后,她的“保护人”成了痴呆,智力不及幼童,活像没有骨头的木偶。他毫无恢复的希望。好极了,这对他正合适!
  我们谈到这里,就互相道别了。我若有所思地看着警长的背影在茫茫的迷雾中远去了。随后,我截了一辆马车,告诉了车夫我的地址。  ※  ※  ※ 
  “怎么样?”梅尔文着到我读完了信,恼怒地问道。
  “现在凶手有名字了:魔鬼杰克。我们的进展很快。”我略带讽刺地说。
  “得了,约翰。你觉得会不会是有人在跟我们开玩笑吗?”
  “仅仅是有那么一点儿感觉,不过我倾向于认为这封信是真的……”
  梅尔文表情严肃地看着我说:
  “我也是这么看的。我担心,他会像他说的那样在最近出现。在某种程度上,这封信让我们明确了他的一点儿心理。这是一个夸大狂,有坚不可摧的自信心,无所畏惧,让人感到他是不可战胜的,就好像他拥有……”
  “……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我抢先道。
  “对。现在看看笔迹。帅气、工整。”
  “是的,但文笔则不然,蹩脚,粗俗。”
  “一个诡计,二流的诡计。他完全清楚我们不会上他的当,”梅尔文站起身,用一本正经、说教式的口吻说,“约翰,我感到我们的对手是有史以来最厉害的罪犯。那家伙绝不像人们想的那么疯。在某种程度上,他是有些缺乏理智,但他却有非凡的才能。他知道这一点,也知道我们也了解他的才华……这封信正是向伦敦警察厅的挑战。”
  “魔鬼杰克。”我慢慢地吐出每一个字。
  梅尔文眯起眼睛:“魔鬼杰克或者是……女魔鬼杰克?”
  “凶手有可能是女人吗?”我发火了,“不可能!女人绝不会……”
  “请问为什么?”
  死一样的沉默笼罩着房间。
  “头儿,你打算把信怎么办?”
  “照魔鬼的要求,先不公开。知道的人不多,他们会保密的。”
  安妮·查普曼被杀之后,已过去了三个星期。我忧虑地看着夜色把它潮湿的脸贴在对着便梯的那扇门的玻璃上。我经常在晨光熹微时才回来。由于门吱嘎作响,所以我决定给铰链上些油。刚干完,门铃就响了。我过去开门。
  “沃尔特,”我喊道:“原来是你。你还得值勤,真倒霉!”
  “今晚,我钻出热被窝,觉得一定要到你这儿来。”他大声说。同时,我替他摘下圆顶礼帽,脱下他的棕色大衣。
  他一屁股倒进扶手椅里,看着壁炉里噼啪作响的火苗,像是一个孩子在欣赏圣诞玻璃柜。我给他倒了一杯威士忌。他喝了一口,叹息道:“你知道,约翰,我不是胆小鬼。”
  “这我比谁都清楚。”
  “今晚,你看到雾了吗?”
  “是的,不过……”
  “我们刚刚收到了一封信。”
  “信?谁的?”         棒槌学堂·出品
  “我给你逐字逐句背一遍:‘注意:近一两天内的午夜,我将在米诺里街下手。我给当局一个宝贵的机会,但我干活儿的地点附近从来都没有警察。签名:魔鬼杰克。’”
  “如果这封信不是开玩笑,且这个魔鬼杰克信守诺言的话……不,这是神经错乱,他肯定会被逮住。全城都在戒备,妓女们也很警惕,就连流浪汉也睁大了眼睛,他这么做简直是自找倒霉。我们监视着怀特查普尔的所有街道。”
  “是的,不过已经是星期六了,街上人很多,妓女们还要挣钱糊口呢。”
  “你刚才说是在近一两天内,那就是在星期一和星期二?”
  “以前他一直是在周末干的,这一点不大可能改变。至少梅尔文是这种看法。米诺里是伦敦塔南部的一条街道,与怀特查普尔的南部相连。”
  “米诺里……他从他的地方出来……你不觉得这只是一计,想转移我们的视线?”
  “不知道,约翰。我总感到他还要干,就今天晚上。但是,这该死的雾。”他颤巍巍的手捋了捋红粽色的头发。
  沃尔特一口干了酒杯,为自己壮胆,然后站了起来。
  “也好。我倒要见识一下这个魔鬼。晚安。”
  “你今晚在哪个区城?”
  他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多塞街。”  ※  ※  ※  沃尔特·麦克尼尔侦探离开他的朋友的时候,在伦敦的某个地方,一个人正在磨刀霍霍。“你们还会听到人们谈起我和我那些小小的娱乐,”他自言自语,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那两只眯缝着的眼晴喷射着可怕的火焰,“我要在米诺里街把那两个婊子切成碎块儿。”
  魔鬼杰克的狠毒和大胆是少见的,他准备再杀两个。这将成为头版头条的新闻,也将使伦敦陷入恐怖的深渊。
  很晚了,也许已是午夜。让我们溯泰晤士河而上,尽力能在越来越浓重的迷雾中辨明方向,威斯敏斯特教堂、耶稣受难像、法学协会、海关,然后在伦敦塔停下来。因为,一个沿码头行走的黑影刚转而向北,又朝怀特查普尔走去。
  “黑影”穿一件长大衣,竖着衣领,头戴一顶鸭舌帽。他步履平稳,不慌不忙,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然而,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那双浅蓝色的、半透明的眼睛是呆滞的。似乎失去了一切生命的光泽。
  “黑影”走进了怀特查普尔,放慢了脚步,加入到开始离开小酒馆的夜游的人们中间。谁也没有看他一眼,因为他看上去是那么平常。
  他走进一条漆黑的小胡同,脚步单调地踏在雾气弥漫的路面上,雾中的风高高地扬起他的棉围巾。
  然后,他停了下来。      棒槌学堂·出品
  几米以外,一家小酒馆里射出的昏暗的光在路面上留下了黄色的斑点。一片嘈杂之声——争吵声、怪叫高唱声,放荡的笑声——打破了沉寂。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那“黑影”还在那里,在黑暗的掩护下,一动不动。
  嘈杂声突然加剧,因为小酒馆的门一开,一个步履蹒跚的女人走了出来,用沙哑的声音哼着一首流行小曲。她身着毛皮领上装,黑缎子连衣裙,脚穿黑色长筒袜。
  细心的人会看到“黑影”的脸上现出阴险的微笑,也会猜出那个刚出酒馆的女人是妓女,但却不可能知道她叫伊丽莎白·斯特莱德,四十五岁。寡妇,有孩子。
  但是,“黑影”却什么都知道。
  伊丽莎白·斯特莱德砰地一声关上门,刚准备走,却突然起了某种预感,于是转过身,仔细观察漆黑的小巷。过了一会儿,透过浓重的雾气,她隐约看到有一个一动不动的黑影。但是,她觉得这是酒气引起的错觉,于是重新哼起小调,走远了。
  “黑影”随后亦步亦趋。  ※  ※  ※  零点五十分,伊丽莎白·斯特莱德来到了伯纳大街的一个小院。院子里很黑,只是从一家小酒馆的窗户里透出了一些微弱的光亮。伊丽莎白刚刚拒绝了一个嫖客,正在思忖着自己碰到的这个人,突然。她瞥见一个头戴猎手式鸭舌帽的黑影轻轻地朝她走来。一种无名的恐惧让她呆在原处没动,直到“黑影”开口对她说话。
  妓女的情绪神奇地很快镇定下来。他们友好地攀谈起来。
  “……我有一个小礼物送给你。”那“黑影”说。
  “啊!”伊丽莎白·斯特莱德惊喜道,“但奇怪的是……”
  她的声音消失了,但她没有马上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突然双手捂住粘糊糊的脖子……她明白了一切,但却倒在了地上。
  过了一会儿,一个名叫路易斯·戴姆舒兹的小贩走进了黑暗的院子。他的马突然绊了一下,几乎把他甩下马背。他划亮一根火柴,发现了脖子在两耳之间被深深切开的伊丽莎白·斯特莱德。他立即意识到自己碰上了那个嗜血成性的疯子的又一个受害者。于是奔进小酒馆,告诉他的朋友们。躲在黑暗中的那个“黑影”暗骂着这个打断他的工作的人,悄悄溜走了。又过了一会儿。警察匆匆赶到了伯纳大街的这个小院。
  十分钟后,在丘奇·帕西奇的黑暗的胡同里,凯瑟林·埃多斯略带醉意、步履蹒跚地向刚刚逮捕过她的警察甩出一连串脏话。在主教区警察分局里,她的酒劲已经过去,刚刚被放出来。
  她贴着墙走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身后有脚步声。她回头望去,看见一个戴猎手式鸭舌帽的黑影慢慢朝她走过来。当“黑影”跟她说话时,方才短暂的恐惧顿时烟消云散了。
  平静的迈特广场的两侧是“科尔利和汤奇茶叶贸易公司”的建筑物,有三个出口向这个离米诺里街不远的广场。
  一个名叫爱德华·沃特金斯的警察在这里巡逻,一刻钟一趟。一点三十分他走过广场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
  也正是在这时,凯瑟林·埃多斯和那个“黑影”进入了广场。一点三十五分,有三个人离开杜克街的小酒馆,经过广场。其中一个听到凯瑟林·埃多斯的笑声,瞥了她和那个“黑影”一眼,然后继续走自己的路了。
  凯瑟林·埃多斯笑声不止,她猛然看到了“黑影”的眼睛,那两只死死地盯着她的蓝眼睛已失去了温柔,闪烁着奇怪的光芒,越瞪越大。刹那之间,她意识到情况不妙。
  凯瑟林·埃多斯躺在了地上。“黑影”俯下身,纵情体味着一场疯狂的快乐,忙于他那神秘的工作:妓女的肚子好像是他的兴趣所在。
  一点四十五分,警察爱德华·沃特金斯在广场上又转了回来。提灯立即照亮了躺在血泊中的凯瑟林·埃多斯的尸体。眼前的情景是惨绝人寰的。
  死者的脖子在两耳之间被深深切开。面口全非,眼皮被划破,鼻子不见了,右眼似乎也没有了。右耳垂被斜着割下来,而左耳垂的切口却是垂直的。肚子完全被剖开,内脏被掏空,肠子搭在右肩上,食管放在右臂和右肋之间。
  沃特金斯立即赶去通知“科尔利和汤奇茶叶贸易公司”大楼的看门人。这位曾经干过警察的看门人冲出广场,拼命吹哨子,同时沃特金斯守护在尸体旁。
  于是,对凶手的追捕开始了。怀特查普尔到处都鸣响着哨音,警察在雾气之中乱成了一团,人们从小巷的各个角落里跑出来,冲着向四面八方奔跑的警察喊叫着。
  在亨兹迪奇街,戴鸭舌帽的“黑影”疾步飞奔,后面紧随着一大群警察。
  “抓住他!”一个从对面跑来的警察喊道。
  魔鬼杰克知道,一点点差错都会产生致命的后果,他跑得飞快,但头脑仍然极度镇定清醒。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维系于是否能临危不乱以及施展计策——那魔法一般的计策一定能够救他,使他绝处逢生。
  正当警察准备扑向他时,他拐进另一条黑漆漆的胡同。警察看着他的影子越来越模糊,终于被浓重的迷雾吞没了。
  尽管黑影已经失踪,但警察并不特别担心,因为那个魔鬼的身上一定沾满了鲜血,况且这一地区已被封锁,他不可能通出越来越小的包围圈。警察寻着血迹,在古尔斯顿大街发现了一件血衣。他又朝北逃窜,哨音更加强烈,还能听见凶手急促的脚步声,警察几乎够到了凶手。他们看见黑影鬼鬼祟祟地上了著名的多塞街。他们沿着小巷前进,却在另一端碰上了已守在那里的麦克尼尔侦探。
  “他没有从这儿过!”他喊道,“他一定还在里面!”
  昏暗的提灯照遍了街道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在一块五、六米深的凹地里,发现了一个蓄水池。水被鲜血染红了!凶手先洗了手,然后又一溜烟似地飞走了!  ※  ※   ※ 
 
第二十三章 
  1888年10月
  当伦敦居民得知又有两人被惨无人道地杀害时,恐慌开始无边地蔓延着,这座大都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病人们无不被吓得魂不附体。薄暮时分,夕阳染红了西天,每天从这时开始,人们便惶惶不安起来。当迷雾掩没了整个城市时,人们便躲在家里,牙齿格格作响。
  魔鬼杰克!魔鬼杰克!一个口吐白沫、神出鬼没、在东区的小巷里播种着死亡的幽灵。
  除了这种难以描述的恐怖之外,愤怒的巨浪冲向警方,尤其是查尔斯·沃伦。人们要求他辞职,甚至要他的脑袋。面对每天有如暴风骤雨的尖锐指责,查尔斯·沃伦决定招回在阿尔卑斯山白雪皑皑的山坡上打山羊、采绒草的那位新处长。找他之困难绝不亚于找凶手本人。然后,他下达命令,将所有后备力量调往东区——尽管那里的警力已相当雄厚——以加强用于调查的警力。
  但这些措施未取得预期的效果。无精打采的刑事调查处拒绝承担一切责任,市民对它的怨恨与日俱增。可悲可叹的处境。
  这时,魔鬼杰克正在暗自高兴,想着如何进行下一次的杀戮。  ※  ※  ※  伦敦警察厅在怀特查普尔分局里设立了总指挥部。这里,阿伯林警官在警察们的注视下来回踱着步。
  他气恼地一挥手,驱赶眼前雪茄的烟雾,然后低声抱怨道:“回顾一下。有人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伊丽莎白·斯特莱德是在午夜零点五十分。那时,她离被害地点不远,由一个男人陪着,据目击者说,那男的穿一件长大衣,好像很胖。因为天黑,他没看到脸。是凶手吗?还不能肯定。一刻钟后,小贩戴姆舒兹发现了伊丽莎白·斯特莱德的尸体,还热乎乎的。显然,他是撞见了正在干活儿的魔鬼,否则魔鬼绝不会仅限于切开那个不幸女人的脖子……”
  “是的!”一个探警说,“因为,他通常……”
  “我们很清楚他通常的作法。”阿伯林满面通红,高声道:“死者的耳朵没动,这充分证明了魔鬼杰克被人无意中撞见了。”我说:“别忘了,他曾许诺要把耳朵交给我们。”
  阿伯林的颈上青筋直跳。他想发火,但还是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道:“一点四十五分,在迈特广场又发现了第二具尸体。十分钟前,凯瑟林·埃多斯还活着。目击者比较精确地向我们描述了陪她的那个男人:他身穿海蓝色丝哗叽,头戴一顶猎手式鸭舌帽,留着金黄色的小胡须。根据十分钟后发现的死者被害的惨状,我们可以断定,他就是凶手,在杀人时,又一次被打扰了。”
  “耳朵被割破,”我佯装同情地说,“但没拿走。可怜的人,他真不走运。”
  大家哄堂大笑,只有阿伯林冷若冰霜。显然,他并不欣赏我这句玩笑,一定觉得不合时宜。
  “真不走运?”他刻薄地说:“我不这么认为。发现尸体的警察在这一地区巡逻,每隔一刻钟就在迈特广场上过一次。另外,因为夜行的人能从三个不同的方向进入广场,所以凶手很可能被他们意外碰上,而你却说他不走运……”
  一直沉默的梅尔文说话了:“显然,魔鬼精确地计算了警察来回走动的时间。他预先全安排好了,即使不能事先找到他要杀的人也无妨。别忘了,他信里告诉我们他要在米诺里附近杀人。迈特广场就在……”
  阿伯林厌烦地摇了摇头,说:“如果我们早知道信是凶手的……案子一开始,我们就收到了许多匿名信……”
  梅尔文强忍着没有反驳,尽管他有理由反驳。
  “现在,我们明白了。两人被杀几小时后就有一张卡片寄出来,这说明了一切。”梅尔文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又说:“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意识到了,凶手在杀这两个人时表现了非凡的胆量和冷静。第一个得手后,已是一点了。从伯纳街到迈特广场,至少需要整整五分钟。他怎么能够消除一切可疑的痕迹,又结识了另外一个妓女——她和姐妹们一样,看着每个嫖客都觉得可疑——把她领到一个常有人经过的地方,避开警察的巡逻,最后把她切成碎块儿,而没有让在一点四十五分发现了凯瑟林·埃多斯的尸体的沃特金斯抓住?……”
  梅尔文顿了顿,似乎要让他的话更有说服力:“先生们,我再说一遍,我们的对手绝不是一个仅仅靠奇迹般的运气从我们的手心里溜掉的普通罪犯,而是一个凶残、机智,像老虎一样狡猾和敏捷的凶手。那两个人被杀后,我们苦苦追击,但结果呢?我们最优秀的警察已和他近在咫尺,甚至把他逼进了死胡同,但这次,他的鬼影还是消失在迷雾中了!”
  说到这里,阿伯林回忆起上次追捕的情景。
  “……他甚至胆大到在我们眼皮底下洗手,”他说:“难以想象……”
  “无论如何,”沃尔特·麦克尼尔说,“他不可能是从小巷的另一端溜走的。我一直守在那儿,不会碰不到他。”
  令人窒息的沉默。       棒槌学堂·出品
  “有一点是肯定的,”阿伯林说,“他没有躲在多塞街的住家里,因为里面的人会立即看到他的衣服沾满血迹,不等通知我们一声,就会把他处以私刑。”
  “对于怀特查普尔和斯皮特菲尔兹的住家,也是如此,”梅尔文说,“依我看,魔鬼并不住在这个区。这里住满了人,我们几乎询问了所有的人,但一无所获。但是,他却对这个地区了如指掌:他知道连接各条街道、各条胡同的近路,了解哪些房子有出口,哪些没有……一切,他了解一切。还有,只有沿街的居民才知道在多塞街上有一汪泉水……另外,他甚至了解警察值勤的习惯,精确地计算出他们来回巡逻的时间,能听出他们的脚步声……”
  听众中发出了低低的赞叹声。
  “但是,尽管这样,”梅尔文叹息着说,“我几乎敢肯定,他有一种神奇的招术作为其善后的手段。这招术能让他在濒临绝境时安然脱身。什么招术呢?嗨!我一无所知,但只要能搞清楚,我宁可献出我的右臂。”
  其实,梅尔文所说的这种神招是极其简单的,他要是知道了底细,未免会大吃一惊。但是,我是不可能告诉他这个秘密的,尽管我比谁都清楚。
  “我们再来看看动机,”他加重语气说,“有人经常说动机不是性……大错特错了,尤其是在目前这个案子中,性动机占主导地位,所以才把这样一个才智非凡的男人推上了十恶不赦的犯罪道路。请你们从事实出发,只有事实。首先,到今天为止,他共杀过多少人?”
  “至少五个,”阿伯林说,“第一个是马莎·特蕾巴,今年8月7日。”
  我对沃尔特嘀咕道:“记得吗?她被杀之前几个小时,我们看到她和珀莉·波尔以及两个士兵在‘蓝锚酒馆’……那天晚上,你情绪总不高。还有施耐德和迪克森……”
  沃尔特无声地抬起头,抚摸新胡须。     棒槌学堂·出品
  “然后,”阿伯林接着说,“是波莉·尼克尔丝,8月31日。接着是安妮·查普曼,一个星期之后。最后,是这两个……”
  “好,”梅尔文打断他的话,“再说第二点:这个魔鬼杰克越来越邪乎,都是哪些人成了他的牺牲品?是妓女,这我们已经知道了。记者们似乎没有注意到,死者在年龄、身世、面貌等方面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都是三流妓女,年过四十,已婚、寡妇或是已离婚,有孩子,毫无魅力。牙齿不全,还有……总之,你们明白我的意思……
  第三,杀人的场所:怀特查普尔——斯皮特菲尔兹,是首都最肮脏的地方。除了在迈特广场的谋杀之外,我们看到,杀人场所只局限在方圆四百平方米的地域内,这里是悲惨、贫困的中心。
  第四,关于死者被剖解了的尸体。专家们已经明确指出,魔鬼杰克不慌不忙地,用几乎专业性的高超技艺剖解了尸体。
  第五,被剖解了的尸体抛在了大街上,而且都在周末。他这是有意吸引人们的视线,以证明他是不可战胜的。他的信,他对警方的蔑视以及他自取的那个名字,这一切都说明他是一个自大狂。
  最后,我想强调的是他能够易如反掌地博得被害者,那些妓女们的信任。请注意,天一黑,她们也是极度小心警惕的。”
  梅尔文摸着下巴,略微思索了一下,最后说:“形势逼人,我们面对有史以来最狡猾的罪犯和竭力加剧紧张气氛,挖苦我们的新闻界,它使得自去年的事件以来就已经对我们不利的公众舆论更加对我们不利……必須全力以赴,抓住这头疯狂的野兽,避免再次有人被杀!”  ※  ※  ※  伦敦警察厅真的全力以赴了。每一名警察都投入到这场对幽灵凶手的追捕中。只有一人例外。那就是我。我仅仅是注意观望着警力在东区的布置情况,东区成为一个真正的熙攘喧闹的地方了。一天晚上,我正在执勤,却看到了科拉。
  其他的妓女们个个吓得战战兢兢,她却不。她已经成为疯狂的化身。我从她面前经过,她没有认出我。我无法再帮助她了,她已经走得太远,太远太远了。
  每天,黑夜都要无情地吞噬掉伦敦。迷雾让人产生幻觉,缩短了视野,路灯的光亮似乎让雾气更重。恐惧如一件斗篷,雾气如一块裹尸布,当你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想看清对方的面孔时,它们便会遮住你的视线。伦敦被无名的恐怖包围着。饥肠辘辘的妓女们仍然被迫走上大街,内心极度恐惧使她们时刻觉得会出现一个黑影把她们的内脏抛向空中。魔鬼杰克的名字像一个幽灵,盘旋在每一个人的脑际。  ※  ※  ※  
 
第二十四章 
  1888年11月  
  为了11月9日“伦敦市长日”这个盛大隆重的节日,对无政府主义者的捣乱仍然记忆犹新的查尔斯·沃伦己加强了全城的警备力量,以便控制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队伍的行进应该不发生任何骚动。沃伦还仔细研究了游行路线,预计了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一切?不,他没有把他的老朋友魔鬼杰克考虑进去,而魔鬼杰克却没有忘了他。
  玛丽·凯利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妓女,住在米勒院街十三号。这是一条连着可怕的多塞街的胡同。这里有六处住房,房主是一个叫麦卡蒂的人。麦卡蒂查知,玛丽·凯利已拖欠了六个星期的房租,于是委托他的伙计鲍耶去她的房间,将一切能拿回来的东西都拿回来,作为支付部分欠款的抵押。
  这天上午十一点,鲍耶敲响了米勒院街十三号的门。没有回答。他抡起拳头猛砸,这才知道门被锁上了。
  房间在一层,两扇窗户开着,窗外是房客使用的水管和垃圾箱。一扇窗户的玻璃破碎了,鲍耶把手伸进去,拉开了窗帘。眼前的情景霎时让他的头脑一片空白,他惊呆了,随即发出一声恐怖的嚎叫。
  我们走进玛丽·凯利的房间,正是查尔斯·沃伦正式辞去伦敦警察厅厅长职务的时候。阿伯林和法医都被惊得连连后退,沃尔特侦探和其他警察都闭上了眼睛。
  玛丽·凯利躺在那里,身上的器官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血流遍地,溅到墙上,甚至溅到了天花板上。魔鬼杰克的出手更加不凡这是人类所能够想象出来的最惨无人道的谋杀。这一疯狂的零割碎剐的全过程至少需要他花去两个钟头的时间。我们认为凶杀发生的时间是在上午七点至九点之间。这时候,212米勒院街的房客们在十三号的窗下来来住往,鉴于此因,凶手的胆量之大是可想而知的。也一定是从窗户逃跑的,因为他用一个很重的五斗橱堵住了门。他在为伦敦市长举行游行的这一天出击,这绝不能归于偶然。魔鬼杰克创造了“杰作”,一个犯罪史上没有先例的奇迹。显然,他渴望名扬天下,于是选择了最有利的时刻,最理想的地点以及最残酷的手段。这场凶杀又一次使伦敦陷入了恐怖,如果这的确是魔鬼杰克的意图,那么我们可以说他完全如愿以偿了,其恐怖的效果远远超过了任何期望。那个手拿血淋淋的手术刀,神出鬼没的黑影滞留在每一个人的意念中。
  关于这次谋杀,有两点需要说明。玛丽·凯利的尸体不是在大街上发现的,而是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另外,与以前被害者不同的是,她还很年轻,很迷人。她也是怀特查普尔地区少数几个不用上街拉客的妓女之一。魔鬼杰克改变了习惯?
  不。显然,大街上警察的严密监视使他无法按原计划进行那种残酷的剖解了。至于这个年轻貌美的牺牲品,我们可以认为他是为形势所迫才做出了这种选择。
  还无法确定谁是最后一个见到玛丽·凯利活着的人。晚上将近十点四十五分时,一个也住在米勒院街,名叫玛丽·安·科克斯的妓女看见她从“英国酒馆”里出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陪着她,那男的头戴圆礼帽,留着红棕色的胡子。她跟随着这一对儿,见他们进了米勒院街十三号,将近凌晨两点,一个失业的夜游人哈钦森在商业大街看到一个陌生人上前同玛丽·凯利搭话。那男的仪表堂堂,步态优美,棕色的胡子两端向上翘曲,浓眉,穿一件卷毛羔皮大衣,白衣领,黑领带,戴一个金链表——在这种地方,这种东西很容易招惹麻烦,胳膊下夹着一个包裹。哈钦森跟着他们来到玛丽·凯利的住处,他站在米勒院的入口处,一直监视到凌晨三点。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阿伯林不大相信这些话。然而,这个男人很可能就是凶手。在三点三十分至四点之间,房子里有两个住客听到了一声喊叫,好像是从院子里传来的:“抓凶手!”但他们没有理会。六点十五分,玛丽·安·科克斯听到好像有人离开了米勒院。一个叫马科思韦尔的太太自称在八点四十五分看到玛丽·凯利和一个男人在“英国酒馆”前,也就是托马斯·鲍耶发现了被剖解的尸体的前两个钟头!
  杀人现场的璧炉里发现了许多炉灰,凶手一定是在里面烧毁了沾满血迹的衣服。已经证明,火焰很冲,尽管墙壁很薄,却没有人听到任何声响。最后,我们确认,玛丽·凯利刚刚怀了孕。  ※  ※  ※  时间已是11月底,魔鬼杰克虽没有杀人,但恐怖的气氛,仍然没有消散。没有任何对这个奇特的罪犯不利的线索。
  他是谁?他是如何逃脱伦敦警察厅布下的天罗地网的?如果他有动机的话,那么又是什么样的动机促使他如此残酷地去杀人?
  这些问题已成为人们的议论中心,沃尔特和我也不例外。那是11月某个星期二的一个晚上。在我离法学协会不远的住处,我们舒适地坐在壁炉的两侧。我的朋友若有所思地看着照亮了他的头发的火苗。
  魔鬼杰克绝不会想到,也就是在这一天晚上,他的真实面目将被揭穿,尽管他以惯常的神速制定了紧急策略,但是,大局已定。
  “有人说,”沃尔特开口道,“魔鬼杰克是伦敦的一个警察……这多少可以说明没有人能够驯服他的原因。”
  我又给他倒了一杯威士忌,让他说下去。
  “依我看,”他喝了一口,说道,“这种说法既不完全对,也不完全错。”
  “我不知道,魔鬼杰克也许是警察,也许不是!”
  “我是说,他不是警察,但他也干这一行。”
  “那么说是私人侦探?”      棒槌学堂·出品
  沃尔特眨了眨眼晴,表示同意。
  “那么,你知道是谁罗?”我逼问。
  沃尔特对此感到满意,因为在平时,我们在谈话中各自的角色正好相反:我掌握着谜底,是他来向我提问,试图套出些情况。
  “在她们被杀前,”沃尔特说,“有两次都有人看见死者被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陪着。”
  “对,但我觉得这并不说明……”
  “我是说有这样一个私人侦探,一个警察完全信任的侦探,一个在任何时候都不容任何人怀疑的侦探,一个对东区了如指掌的侦探,一个甚至受妓女们称敬和爱戴的侦探……一个总戴着鸭舌帽的侦探。”
  “那个有名的……!就是那天晚上我们看到的那个人,当时他的朋友和亲信W医生陪着他!你疯了,沃尔特!他?不,不可能……这太可笑了。”
  “为什么?”
  我耸了耸肩:“首先,有一个动机的问题……”
  “对,听着……至今,谁也没听说过他跟女人有过关系,他过着苦行僧似的生活。也许他是阳痿,而且……”
  “阳痿,久而久之,就转化为对女人的厌恶和僧恨,厌恶性关系。”
  “是的,差不多是这样。我还从可靠的消息来源了解到,他吸毒。可以想见,毒力过猛,他就会……”
  “魔鬼杰克作案时头脑很清楚,”我生硬地打断他的话,“依我看,那两个人被杀的晚上。他从你们手心里溜掉了,这就充分证明了他很清楚。魔鬼杰克在药力的作用下,却把警察给耍了,哈!哈!可笑!”
  “但是,他并不是从我手心里溜走的!”沃尔特从扶手椅上站了起来,不满地说,“我告诉你,我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
  “然而,在多塞大街,却有一大群警察在后面紧随着他,”我反驳道,“你在街的另一头儿,并且……”
  “怎么样?”
  我想了一下,说:“还有一种可能……”
  沃尔特不安起来,然后突然笑出声来,但他竭力控制着。
  “明白了,”他格格地笑着说,“跑到街道的尽头,魔鬼杰克摘下鸭舌帽,再戴上圆顶礼帽,回过身……沃尔特·克尼尔侦探一直等着惊愕的警察跑过来。”
  “那天晚上,我记得很清楚,你穿红棕色大衣,那个……”
  “有一点不合逻辑,”沃尔特拍着我的肩膀说,“魔鬼杰克在水洼里洗了手。如果事情是按照你想的那样。我不会有时间洗手的。”
  我冲他一笑:“机灵的杰克口袋里绝不会仅有一招!他完全能够施展计谋,排除对自己的怀疑!好,就这些,我不说了。你介意吗?”
  沃尔特带着被海辱的神情,冷冰冰地说:“再喝你一杯威士忌,作为损害赔偿,先生。”
  我边喝边对他说。”今晚,你太过分了。还没到八点,你就已经三四杯下肚了。”
  沃尔特惊愕地看了看表:“差一刻八点,上帝!我该走了!”
  我满腹狐疑地看看他:“就我所知,你没有值勤任务。”
  他站起来,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毫不犹豫地对我说:“我有约会……很重要。她叫贝蒂,挺漂亮……我好像被她迷住了,约翰。这次是说真的。”
  我垂下肩膀,叹息道。”明白了,我就要失去一个朋友了。”
  “失去朋友?”他滑稽地摇着蓬乱的头,神态很像想象中的魔鬼杰克,“你在开玩笑,这一定是法国人说的那种英国式的诙谐……好,明天见,老伙计。”
  我送他来到平台,目送着他慢慢地走下楼梯。他在楼梯拐角处回过头,望了我一眼,挥挥手,然后就消失了。我听到大厅里传来的脚步声, 随即是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我回到房间,插上门闩,又坐到扶手椅里,沉思起来。
  时钟敲过八点时,我机械地站起身。来到门前,透过门玻璃,看着黑洞洞的内院。对面的窗户里透射出朦胧的黄色亮点儿。突然,我隐约看到院子深处飘过一道光束。我惊异地观察着周围,但那缕一闪即逝的光再也没有出现。我耸了耸肩膀,又回到壁炉旁坐下。  ※  ※  ※  在漆黑的院子里,一个黑影正在专心地注视着约翰·里德刚才站过的那扇带玻璃窗的门。随即,“黑影”的目光留在与这扇门相连的便梯上。他蹑手蹑脚地向前靠近。在梯底下,他低下头,用昏暗的提灯照亮了楼梯,他还照亮了扶手,似乎很有兴趣地细看着它。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几级,又细看了一阵。  ※  ※  ※
  “头儿,”我嘟囔着,替他脱下斗蓬,摘下长围巾和大礼帽,“你怎么了……为什么从便梯上来,院子那么黑,你会闪了身子。为什么还拎一盏提灯?”
  梅尔文脸色不同往常,他面部肌肉紧绷着,抿着嘴唇,往常那温柔而热情的眼睛流露出审视的光芒。看到我吃惊的样子,他忙陪出笑脸,似在安慰我:“一对恋人在大门口亲吻,我不想打搅他们。”
  我没有说话。于是,他用诙谐的语调继续说道:“我亲爱的约翰·里德,今晚你在干什么?”
  “今晚?可是……”
  “对了,你吃过晚饭没有?”
  “没有?”
  “好极了,我请客。”
  “可是,头儿,我……”
  “别争了,”他友好地命令道,“我是你的头儿,你应该服从我……”
  “好,”我笑着应允了,“等一下,我先去换件衣服,就来。”  ※  ※  ※  梅尔文把我带到伦敦最豪华的餐厅之一,这里的菜肴真是名副其实。先是牡蛎、鲑鱼、鱼子酱,鳗鱼、金枪鱼,然后是冻羊排、块荪鸡肉冻、蓟芯。还有香槟酒。梅尔文兴致极高,使晚餐生趣盎然。他是个才思敏捷的人,无论碰到什么问题,他都能侃侃而谈,无论对方是谁,他总能找到最适当的字眼,说出触动心弦的话语。必须说明,梅尔文并没有邀请我下馆子的习惯,更不用说到这么高级的餐馆。我是说,让我感到吃惊的是我这位上司的态度,他正在竭力让这个晚上成为一个愉快的夜晚。
  将近十点,我们离开了餐馆。我有些兴奋,于是对梅尔文说:“头儿,说实在的,自从……从今年一开始,我还从未有过这么愉快的时候。”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约翰·里德。”
  约翰·里德?可是,他平常总是简单地叫我约翰的呀。
  “我……”我犹豫着,“为什么……总之,你为什么请我?”
  他的脸阴沉下来,他紧盯着我的眼睛:“约翰,我有一项重要任务要交给你。也许是最重要的任务,你从来没有接触过。这项任务是特殊的,不是官方交给你的,只有你能圆满地完成。”
  “你知道,头儿,我是最值得你信任的。”
  “我明白,约翰,但这项任务很特别。”
  “是什么?”
  “如果你愿意?到我那儿去说。”他说。
  他叫了一辆流动马车。
 
第二十五章 
  看来,梅尔文将要委托给我的事情肯定是极其重要的,因为他从来没有领我到过他的住处。房间很舒服,大壁炉里的旺火和两盏乳白色的灯把全屋照得通亮。主要的摆设有装上玻璃的豪华书柜,写字台,两把安乐椅,每把旁边都放着一个伸手可及的小茶几。整整一面墙上,挂满了风格各异的画,两扇法国式的窗户外面是一个正被雾气淹没的草坪。上蜡的地板上铺着精美的波斯地毯。
  “你好像对书柜很感兴趣?”他说着,倒了两杯法国白兰地。
  “太棒了。”我回答。那么多犯罪学的书籍;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梅尔文一笑:“你知道,犯罪学是我的业余爱好。”
  “没想到,像你这样满腹经纶的人从来也没写一本小说……犯罪小说。”
  “有一天,我差一点就干出了比这更轰轰烈烈的事情。”
  沉默。
  “你说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梅尔文动了动肩膀,叹息道:“约翰,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但你在说什么?”
  “我已前……差点就犯了罪……很久以前的事了。”
  “犯罪……杀人?”
  “对。那时,我二十岁左右,跟一个温柔而美丽的姑娘订了婚。我们相爱着,我渴望结婚的那一天早些到来。一天,她没来约会……”
  “她……变心了?”
  梅尔文轻轻地摇摇头,目光变得呆滞而茫然。”不。两天后,在树林里发现了她。”
  “死了!”
  “被人杀了……奸杀了。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让我找到凶手。你知道我干了什么?”
  “换了谁都会这么做,你……”
  “不。我抑制住愤怒没有立即行动,而是细心准备,寻找报仇的机会。我要把详细情况都告诉你,要知道,我的计划非常……不择手段。凶手身居显位。我进警察局,仅仅是为了报仇。”
  “明白。我猜测,到最后,你又回心转意了。”
  “不是。上带的手要比我来得快得多。就在我要采取行动之前不久,那人意外地死了。经过两年的精心准备,仇却没报成,我气得发狂。久而久之,我的愤怒减弱了,最后,我感到我那温柔的未婚妻是绝不会愿意我以这种方式为她复仇的……她还活着,就在我身边,年轻美丽,天真无邪,含情脉脉。她是理想的化身,我后来不多的几次感情经历都没能把她从我心中抹去。我试图说服自己要理智一些,向自己证明我的行为是可笑的,人不能总是生活在梦幻、回忆和海市蜃楼般的理想之中,但是一切都是枉然。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的心一直属于她,毫不动摇地属于她。”
  梅尔文非常激动地抬起头,随即目光变得忧伤起来:“我离题了,约翰,抱歉……”
  “别说抱歉。我很理解你。”
  他凝视我的眼睛:“是的,约翰·里德,你理解我。”
  我的脊梁骨一阵发凉,我和科拉的悲惨爱情,他好像全知道了。
  沉默了片刻,他用另一种声音说:“这一切可以告诉我们,一个正常的人,在经历了某种精神创伤之后,很可能在生活中的特定时期沦为一个罪犯,一个杀人犯。有些人会在盛怒之下采取行动,有些人则会推迟行动,这只是人的性格问题。经常有人指责我对罪犯过于仁慈。约翰,我想现在你该知道我宽容的原因了。”我默默地同意。
  梅尔文指着书拒,“这也是我对犯罪心理学感兴趣的原因。但是,约翰,你感兴趣的只是神秘的那一面。”
  “是的。我认为我的强烈兴趣应归于《摩哥大街的谋杀》那本书。鲜血加神秘,真让我着迷。但我对心理分析的部分不感兴趣。”
  梅尔文莞尔一笑:“我要说,神秘也让我有些着迷。你像变魔术一样把那个奇怪的莫尔斯当案件搞得水落石出,忘不了。”
  “当然……”我有些羞怯地说。
  他递给我一杯法国白兰地,“我建议,为神秘干杯。”
  我更进一步:“为幽灵凶手干杯!”
  我们默默地品味着白兰地。他走近壁炉,凝视着火苗。
  “幽灵凶手,”他轻声重复着,“无法实现的谋杀……无疑,这是你的特长。”
  我全神贯注地听着他的话,喝着白兰地,附和道:“的确。”
  ‘我刚才跟你说过,有一项重要任务,只有专家才能顺利完成。”
  “是什么?”
  “幽灵凶手。”
  炉膛里跳动的火苗映衬出梅尔文的身形,我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慢悠悠地转过身来,冰冷的目光扫射着我的全身:“我亲爱的约翰·里德,那个好几个月以来一直让全城处于恐怖之中的野兽,那个技艺高超的魔鬼杰克,我要你别再让他害人了。”
  “可是……可是,我连一点儿线索都没有……你怎么会要我……”
  他的目光变得冷酷起来:“只有你能行,约翰·里德。”
  “可是,负责调查的是阿伯林!他只愿意……”
  “我完全是以非官方的名义请求你的。”
  “头儿,我再说一遍,我毫无线索,你叫我怎样逮捕他,即使我偶然发现了他的踪迹,他的计谋和残忍也会让我束手无策,等不到我给他戴上手铐……”
  “我没叫你逮捕他,”梅尔文气愤地说,“我是叫你别再让他害人了。”  
  “但这完全不符合……”
  “一切我担着,别怕。”
  过了一会儿,我的信心开始动摇了,梅尔文也许已经识破了魔鬼杰克的真实身份?
  正当我的大脑快速地分析着我的上司的古怪行为时,我听到他用平静得可怕的声音对我说.“我会指点你,约翰·里德,你会明白,魔鬼杰克只能是一个人。”
  血涌上我的脸。
  我沉思片刻后,他问我:“你还记得8月7日被害的马莎·特蕾西吗?你和沃尔特在‘蓝锚酒馆’还看见了她,几个小时后,她就被杀了……”
  “记得。那天晚上余下的时间,他们到我住的地方去打牌,一直到天色微明。这期间,那个不幸的女人就碰上了魔鬼杰克。”
  “不!”梅尔文打断我的话,“把这次凶杀归于魔鬼杰克是错误的,圣诞节晚上被杀的‘费伊仙女’和4月份被杀的埃玛·史密斯也是这样?这些凶杀和随后发生的五起凶杀没有任何关系。死在魔鬼杰克手里的,脖子都被切开,其他伤口也显示了下刀的准确,说明凶手精通解剖学,但是‘费伊仙女’,埃玛·史密斯和马莎·特蕾巴的尸体却没有这些特点。魔鬼杰克不多不少,共杀了五个人:8月31日的波莉·尼克尔丝,9月8日的安妮·查普曼,9月29日的伊丽莎白·斯特莱德和凯瑟林·埃多斯,还有11月9日的玛丽·凯利。”
  我没有说话。梅尔文继续说:“我们知道,他对外科手术学极其精通。这是第一点。我们还知道,他非常了解怀特查普尔——斯皮特菲尔兹地区以及每一个警察的位置和巡逻习惯……是的,我亲爱的约翰,我问你,都有谁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想了一会儿,嘟囔道:“警察!”
  梅尔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棒槌学堂·出品
  “尽管不能肯定,但很难排除这个可能性,这个可能性很大。”
  “可能是一个了解这一带所有妓女的警察,”我说,“只有警察在夜间巡逻……”
  “不,约翰,不一定。魔鬼杰克轻易地赢得了受害者们的信任,这一点愈发让人相信你的推测是有道理的,但我们不能把怀疑范围局限于在这个地区巡逻的警察之内。如果凶手是警察,那他肯定是在不值勤的时间采取的行动,否则衣服上的血迹会立即暴露他。他认识死者的一两个,这是可能的。但是,这不能说明一切问题.别忘了,最近,妓女们谁也不相信,包括警察。
  “我认为。魔鬼杰克是个美男子,善于跟女人讲话,一下子就赢得了对方的绝对信任。当热这一点并不排除凶手是警察的可能性。”
  冷冰冰的沉默。
  “我强调过,”梅尔文又说,“魔鬼杰克是一个非同导常的凶犯。据我所知,很少有人在犯罪时会表现出他那种冷静、大胆、快速和令人难以置信的清醒。
  我一直认为,每一次出击,他都改了装,以便搞乱线索。各种各样的证词使人相信了这一推测。至于他的最后一次谋杀,即玛丽·凯利的死,我们几乎能够肯定他扮成了女人。”
  他那难以理解的目光包围着我:“玛丽·凯利的死,是能够想象的最触目惊心的凶杀……显然,这可以被视为他的杰作了。一场名副其实的屠戮,甚至把法医都吓呆了。记得吗?那个肮脏、陈设简陋的小房间……床,小桌子,壁橱里隐约可见的餐具和空酒瓶,壁炉上的版画,破了口的酒杯里插着半支蜡灿,血淋淋的被子散落在地上。还有……玛丽·凯利躺在床上,头几乎和躯干分离了,一堆血乎乎的肉,乱糟糟的一摊,惨不忍睹。脸部横七竖八地被割出道道血口子,无法辨认,鼻子和耳朵被割了去。肚子被完全剖开,内脏被洗劫一空。鲜血迸得到处都是,甚至溅到了天花板上。桌子上,规则地放着死者的心脏、肾脏和两只血淋淋的乳房。这野蛮的‘解剖’的最后一笔,是那挂在墙上和版画钉子上的肠子……”
  梅尔文顿了顿,然后清了一下嗓子,又说:“好,我们总结一下。所以,凶手是一个警察,但不是随便一个警察,而是一个具有非凡的才能的警察,他精通外科学,善于乔装改扮,在8月31日、9月8日和29日以及11月9日这几天的晚上没有值勤任务。”
  我沉默不语。梅尔文走到写字台前,点上一只雪茄。
  我热躁不安地摸了摸衣兜里的那件东西。
  他转过身,吐出一口烟雾,问道:“你怎么看,我亲爱的约翰?魔鬼杰克的真面目越来越清楚了,不是吗?
  一切迹象都表明,魔鬼杰克不住在东区。也罢。但是,他很可能住在附近的一个区,也许就离泰晤士河不远……是的……走在码头上,即使浑身溅满了鲜血回家,也不大可能被人看见。他的房间一定有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入口,一个暗门或便梯……总之,大概是这类东西——那个不引人注意的入口也许留下过血迹……看来需要在大白天证实一下。”
  “根据我们已掌握的材料,我们还能够确定此人的心理特征。一个渴望名扬天下的自大狂。他全力以赴,冒着巨大的风险固然向我们证明了他对妓女的憎恨,但更重要的是他证明了他是不可征服的,他超人的才智和令人难以置信的技能……似乎他希望在犯罪史上创造出没有先例的杰作,一个使其他一切凶杀都相形见拙的杰作!明白我的话吗。约翰?”
  梅尔文的身影似乎在血色的迷雾中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我眨了眨眼皮,想看得清楚一些。
  “他也为什么对妓女这么凶残?”梅尔文又说了,“他又为什么在8月31日突然走出黑暗,进行第一次凶杀?这个日子前不久,一定发生过什么事让他丧失了理智。但是什么呢,请你注意杀人现场:一块极其狭窄的地域——基于显而易见的策略原因,我先不讲迈特广场发生的凶杀——只限于五六条街道,似乎以多塞街为中心。也许正是在这个地方,生活最残酷地欺骗了他……同一个妓女的初恋也许使他变得永远厌恶性关系?不,他很有魅力,这绝不是他的初恋。他的未婚妻也许走上了卖淫的道路。他也许就是在这些地方发现了她的恶习?”他的眼晴里射出了审视的目光,“这就是发生的一切,约翰……还记得布莱克菲尔德旅馆老板的女儿吗?……谁会相信,一个如此妩媚动人的女孩子会走上这样一条堕落的道路?”
  ※  ※  ※  ……爸爸就在我的面前,我们相对坐在桌旁,刚刚准备好晚饭。突然,门被撞开,进来了一个可怕的女人:我的妈妈。爸爸指着门,让她出去,妈妈却扑向了我。她是来要钱的。他们争执着,吵了起来。她扬言要把我带走,爸爸还是指着门。“谁也没有权力把孩子和他的母亲分开,”妈妈说着,把我搂进怀里,亲吻着。一种呛人的,无法忍受的气味,是酒气夹杂着昂贵的香水的气味,我被熏得直恶心,我听到她对我说:“约翰,我的小约翰。跟我走吧,你爸爸还是那样顽固地……”
  这个女人的头发是浅灰色的,脸色憔悴,她笑的时候脸都扭曲了。她嘴唇耷拉着,牙齿所剩无几,让她活像一个巫婆,这个品行不端的女人,这个妓女,就是我的妈妈?……不……我不要……这不可能……我不相信……那沙哑、粗俗的声音撕扯着我的耳朵,回荡在我的脑际,那刺耳的声音让我无法忍受……油灯播散粉紫红色的光焰,血色的迷雾……刀在桌子上闪闪发光……
  这个妓女就是我的妈妈。
  结束这场恶梦吧……我的手抓住了桌子上寒光闪闪的利刃。寒光划破了空气,一下,两下,三下……那可怕的女人的脸上出现了道道血槽,热乎乎的液体溅了我一身、一片血红。我不停地划着……
  ……一只手放在了我的颇头上。
  “爸爸,是你吗,吹灭蜡烛吧,我想睡了。”
  “来吧,我的好孩子,喝吧,你会睡得很甜的。”  ※  ※  ※  ……我饿了,几点了?我头晕。爸爸在哪儿?
  钟敲了四下。       棒槌学堂·出品
  噢!那场恶梦,那个夜晚……啊,那天早晨,爸爸把家里彻底收拾了一遍。  ※  ※  ※  “……你看,西莉亚,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要种草地了。今天早上的大暴雨让我们浪费了一天,但不要紧。今年秋天,我要在原来那棵的地方再种一棵柳树。你会看到,这棵树会长得很快。如果你愿意,我和巴克斯特、托尼可以把这个旧石凳放在树下。我家里还有很多杜鹃花,如果你感兴趣,可以都给你。”
  “你太好了。菲利普,从昨天到现在,你干得太累了。”
  “约翰还睡着吗?昨天晚上,他一定是累坏了。”
  “我去看看。”
  “等等,今天早上我给他做了蛋糕,我去拿。”
  “……爸爸走进来,抱住我,让我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喂着我吃,一句话也不说。我不敢打破那沉默,现在,我知道那场恶梦是真的。我猜到了,当我在麻醉药的作用下睡去的时候,爸爸是如何度过了那个夜晚的,以及为什么用水把厨房彻底冲刷过。
  福赛特小姐家的那块草地啊! 噢!我的上帝!我一定是疯了。爸爸的精神崩溃了。我们不再说话,然而我是多么地需要交谈呀!我试图把心里话都掏给西莉亚·福赛特,但是,她那审视的目光让我欲言又止。
  后来,爸爸开始跟我讲话了,还是那么慈祥,还是那么温柔,但是,他却像在跟一个病人讲话。时光流逝,我忘记了妈妈,忘记了那个可怕的夜晚。啊!在我进入医学系读书后,那段残酷的记忆又复活了。最糟的是,我意识到,在进行外科手术时,我体味着某种快乐。每次手术,我都感到一种疯狂涌遍全身。我竭力挣扎着,但一切都是枉然。我不想在精神病院里度过我的余生,于是,在我即将毕业那年,我告别了医学界。
  我知道,爸爸,你拚着命挣钱,供我读书,但是,我读不下去了:我每次拿起手术刀,都感到即将爆发一场疯狂……
  我挣扎过。爸爸,我挣扎过了呀……
  爸爸,我可怜的爸爸,我是多么高兴能拥抱你啊!看到我这样泪水涟涟的,你一定觉得好笑,但是,我忍不住,实在忍不住……你为什么走了这么长时间?你说什么?哦!是的,坐在椅子里。好,我坐……谢谢爸爸,谢谢……这白兰地很好……是的,还要一杯……  ※  ※  ※  “我不是你父亲,约翰,我的行为很像,你就相信了。希望我不会后悔。我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保全伦敦警察厅的声誉:如果魔鬼杰克只是一名警察,而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个人,那么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来亲自了结这个案子。
  “我们已无法为他再做什么了,约翰。他的处境无法挽救了:即使他病好了,他也不会忘记自己那些残忍的行为,不是吗,他的生活将会是地狱。”
  命运早已决定了。我对于眼前的一切和梅尔文的存在是极其清醒的。
  “我的看法无关紧要。”我叹道。停了一下,又说:“三个星期……用三个星期时间使我……使他无法再害人了。为什么中间留这么一段时间?”
  “约翰,只是你应该先写完小说。因为我猜测你总是处在写写笔记的阶段。现在,你已拿握了小说需要的所有材料。”
  “当然。从今天起,我就开始写。我会亲自拿去给你看的,”(梅尔文不再看我。)我又说,“我很想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身份的……”
  “我说不准,我是逐渐悟到了真相的,好像是一种本能。在马莎·特蕾巴被杀案件中,他有不可争辩的不在现场的证据。开始,我显然不可能知道她的死与后来的几起凶杀没有任何关系。伊丽莎白·斯特莱德和凯瑟林·埃多斯两人被杀的那天夜里,拼命追捕之后,我真正地意识到,凶手像猴子一样敏捷和狡猾,竟然能在警察的眼皮底下消失了。一个幽灵凶手,能像理查德·莫尔斯当的被杀。顺便说一句,你如此轻易、迅速地搞清了这桩案子,真让人感到困惑。关于凶手在封闭的地方做案后是如何神奇地逃走的,你有你的理论和研究,我那时都想到过。在这方面,你是当之无愧的专家。魔鬼杰克也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丝毫不掩盖这个事实,正相反,每次出击,他那幽灵凶手的名声都有增无减。
  显然,凶手有一个诡计,一个魔法般的招术使他得以逃过所有人的眼睛。但是,我并不愿意把自己仅仅局限在表面现象上。
  “上星期,我曾试图为你这个小说家找一个笔名。在我摆弄着你姓名的第一个字母时,我就……这次,Jack Ripper【注】已经走得太远了。”  【注】意思是“魔鬼杰克”。约翰·里德的英文拼写为John Reed,同Jack Ripper一样,首字母都是J和R。——译者注  尽管形势对我非常不利,但我还是笑了笑。
  “这之后,”梅尔文皱着眉头,继续说,“我就去了布莱克菲尔德。”
  长久的沉默。我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法国白兰地,一饮而尽。然后,我对梅尔文说道:“谢谢你今晚上请我。我不说明天见了,因为估计我要休假了。”
  “别忘了你的小说,约翰,还有……”
  “别担心,三个星期后,魔鬼杰克就不存在了。你交给我的任务,无论是什么,我都没有拒绝过。这次,我也会圆满地完成。我说到做到,先生。”
 
第二十六章 
  梅尔文给我的最后期限就快到了。我的手稿已接近尾声,所以我要去睡几个钟头。等到明天,我再全部写完,给他带去。不,应该说是今天,因为午夜十二点过后,钟已敲了四下。
  我已下了很大的功夫写这本书,每天,我几乎都是三点以后才能去睡觉。
  写完了,我很高兴,因为最近迷雾又带上了一点儿血色。
  我的手术刀就放在我面前的写字台上,它的唯一需要就是去划破空气。这是一件神奇的东西,一个理想的、温顺的、默默无语的帮手,它能够满足我的一切欲望。我欠它的很多。在我思绪恍惚的时候,是它给我指明了方向。埃德加·波在写他的小说时,面前也一定放着这样一把手术刀。
  我重读了一遍初稿,应该说我挺满意。我早就梦想着能写一部小说,一部杰作。现在,夙愿已偿。为了能给读者造成悬念,我觉得应该到了最后再来揭示魔鬼杰克的真实面目。但是,这并不容易做到,因为书里我曾反复强调过我所具有的那些心理特征而这些心理特征已暗示了我就是凶手,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我杀死母亲的晚上那眼前的一片血色,我对神秘的事物的着迷,我主攻的外科学;我在乔装改扮方面的天赋,我对怀特查普尔的了如指掌,我的敏捷,等等……另外,我如实地叙述了所有的事件以及我在故事每一个阶段的想法。你是否还记得我刚刚离开科拉不久,却发现她是妓女的时候……跟我母亲一样的妓女……我失去了理智的时刻……我周围一片血色的时刻……魔鬼杰克诞生的时刻。
  为了避免罗嗦,我只谈了围绕魔鬼杰克的凶杀案的主要事情,全讲清楚,即便两大卷也写不完。别的不说,有一段查尔斯·沃伦的警犬的故事。警察本来希望能够在这些狗的帮助下追到凶手,这不难理解。这件事让我笑得流出了眼泪,而且不仅是我一个人这样。这些勇敢的狗被带到怀特查普尔,刚一松开,它们就像离弦之箭,飞奔而去。第二天,报纸刊出消息,查尔斯·沃伦的狗已经失踪,对提供其下落线索者将酬以巨额奖金。奖金竟然不是为了追查凶手的,而是为了找狗的。在伦敦,这曾是轰动一时的笑料。
  这位警事专员的方法与我的南辕北辙。此人对我过去的成绩怀有极端的嫉妒心,所以不放弃任何可以让我丧失威信的机会。我们互相都看对方不顺眼。我在这篇故事里讲到了他,这仅仅是为了强调敝人是如何把他推上峰巅,又让他一落千丈的。
  8月份时,莱西姆影院推出新片《杰基尔大夫和海德先生》。故事主要描写了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一个完全正直的人,在夜幕深垂之时,就变成了魔鬼。这是一个引人入胜的题材,无疑会激发许多作家的灵感,但是,魔鬼杰克却完全不属于这种情况。
  是我杀死了波莉·尼克尔丝、安妮·查普曼、伊丽莎白·斯特莱德、凯瑟林·埃多斯和玛丽·凯利。当时,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干什么。可以说,我的行为让人们看清了怀特查普尔的极端贫穷,那是位于城市中心的新的伤口。现在,那些英国贵族们无法再对此熟视无睹了。但是,可别上当,魔鬼杰克的手术刀绝不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一直爱着科拉。我一度也曾想过要让她变得“纯洁”起来,但我却无法改变命运之神这个小小的“杰作”。她悲惨的生活一定也会很快结束。我知道,她很快就会顺从我,我要把她引见给爸爸。
  我越是想这个问题,就越是肯定我们的生活是一个艰巨的考验,这是为了向我们证明无论是什么都无法摧毁我们的爱情,那种完美的结合,那种两个极其相似的灵魂心照不宣的默契。青少年时代,这两个灵魂就痛苦地体验了这种默契:她杀了一个恶棍,我杀了因淫荡而面部憔悴的母亲,永远地玷污了一个孩子对母亲唯一的甜蜜的回忆。无意识中,我已经注意到科拉那神秘的眼神中所流露出的隐隐杀机,那神秘的目光映照着我内心中潜藏的疯狂,重新勾起曾让她堕落和发疯的那段回忆。是的,从一开始,我就理解了她,但我并没有意识到,她也是如此。一条无形的纽带把我们连系在一起,而且将会永远地把我们连系在一起:我们俩都是凶手。
  我杀死了母亲,日后还要杀死许多其他女人。她却给我起了“蓝胡子”的绰号,这真是偶然吗?
  还有最后一点需要说明:科拉得以使自己在夜间消失的诡计,以及魔鬼杰克无法落网的诀窍。简言之,就是隐形术。
  但是,归根结蒂,这种所谓的隐形术真的存在吗,我特别说过有隐形术吗?魔鬼杰克的方法和科拉的方法是一回事吗?这种招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采用吗?不,我从没有直截了当地说过这种话。当然,我倒是暗示过一种巧妙的、极端简单的隐形术,我感到它在强烈地吸引着我,我无法抑制住要让别人相信存在这种方法、这种神奇的秘诀的强烈愿望。  当然,这一招看来极其危险,因为,为了能够造成天衣无缝的错觉,它的成败取决于能否挑选最佳时机扔下大衣,即我回过头来继续观察房子的那一瞬间。但是,我们再来看看科拉的处境,当时,她刚刚杀了人,知道自己受到了监视。
  她必须尽一切努力,把我们中间的一个人引开。如果我早一些回过头,我就会看到有人从窗户里扔下了大衣,当然不可能知道是谁——当时太黑——也不可能理解这一举动的目的。我会感到很奇怪,因为我显然不可能知道帕特里夏·莫里森已经死了。我很可能会来到内利的身边告诉她。各位看到,无论科拉的计策是否骗过了我,我毕竟离开了原来的位置,给她创造了脱身的机会。就在她捡回大衣逃跑的时候,我却在不着边际地和内利讨论着。
  魔鬼杰克在杀完人之后所采用的隐形术,在某种意义上说,也不无幽默之处。实际上,当莫尔斯当上校要求我扮成一个警察——而我就是伦敦警察厅的警官——进行调查时,我就有了这个主意。这种极其独特的处境让我感到很有趣,我觉得在犯了大罪之后再扮成警察是很高明的一招,它有两个明显的有利条件:首先,正式的警服——事先我都精心地藏好——能够赢得信任和尊敬,其次,它可以掩盖留在我衣服上的血迹。当然,最大的危险是来自在街上巡逻的其他警察,但是在这个方面,我也采取了一切防患于未然的措施。
  我精确计算了他们巡逻的时间,我知道他们的位置,以及他们到达那个位置的时间。即便是他们当中有人因看到我这个素不相识的同事而感到吃惊,前来问我,我也会对答如流,向他证明我确实是警察。作为最后一着,我动作的敏捷远非他们所及,所以我总是能够脱身。我还小心地改变了自己的脸,这是不言而喻的,就像是一个正在巡逻的无辜的警察。就这样,魔鬼杰克跑回了家。
  但是,为了避免被抓,只扮成警察是不够的。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很少有人能够做出我已经做出的这一切。我必须感谢我的冷静。当我把那些堕落的女人切成碎块时,我的意识是极度清楚的,动作迅速熟练,眼晴和耳朵在高度警觉着。听到一点点脚步声,我都立即停下手中的活儿。  在你读到这本书,我已经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任务已圆满完成,先生。  魔鬼杰克:约翰·里德 敬上
 
《血色迷雾》——简单美与欠阻尼现象 
  这样的作品还是第一次见到,感觉好像是两本书;又感觉第一部分是简单美的强烈振动,而第二部分则是欠阻尼现象,阅读快感不断衰减,似乎就为了看个结局。小说的上半部分讲一个密室案件,而下半部分讲的是开膛手杰克案件(也可算是作者对历史上这个有名案件的挑战)。应当说,保罗·霍尔特的诡计还是很不错了,这个密室并不复杂,也没有扯上什么神秘气氛,只是用了一点魔术手法罢了。这个密室,给人一种简单美,却不同于戴利·金的《钉子与镇魂歌》。虽然很多人都说《钉子与镇魂歌》是简单美的典范,但我还是觉得这本《血色迷雾》更具代表性。
  何谓简单美?实话说,我自己也只是听别人提过这个名词,而说起的人并没有给出定义。依照我自己的推断,简单美并不是说密室的表象很简单,而是密室的解答很简单。不需要太多的陈述,解答的关键只在一点,往往是一语道破天机。但是有一点要注意区别:简单美并不是简单化。这里用数学来作比方吧:求解一个近似长方形的图形的面积,如果写成积分形式,那就是简单美;如果省略掉不规则部分,强行写成a×b,那就是简单化。我想,简单美应当抓住问题的实质,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而不是让人们有“就这么点小伎俩”的感觉。如果是密室推理,如果有宏大的开篇,那么解答一般来说有两种途径:以宏大对宏大,或者以简单对宏大。在我看来,简单美更加难以实现,毕竟要把握住简单美,而不是流于简单化,这点很难做到。限于我的孤陋寡闻,简单美的作品除了上述两本外,《雨夜庄谋杀案》也应当算是此类作品。如果要提简单化的典型,戴利·金的另外一个短篇《圣书的诅咒》当属此类。如果把两类作品对比起来看,还可以发现如下不同:简单美和简单化都可以被一语道破,但是简单美那关键的一句话仅仅是推理的起点(尽管是最重要的起点),接下来还要进行不断地推理,才能把整个谜题完全解开;而简单化那关键的一句话往往只能是推理的终点,这句话说完,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推理也就没有嚼头了。
  小说的第二部分,讲述开膛手杰克案件。实话说推理成分不多,但感觉既不冷硬也不社会,所以我才在开头说是欠阻尼现象,阅读的快感就像小球摆动一样不断衰减,就为了看个结局。对于这种写法,我个人是不太看好的,因为上下两部分虽然有内在联系,但总有种很脱节的感觉,所以这本书我也只能打到四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