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昏(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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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分别
她要上大学走了。
这个激励我7年的姑娘, 真的要永远和我分开了。不甘心就这么结束,窥伺着
机会,要再和她说一次话。
她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躲在女生排宿舍的山墙阴影里,像猫一样睁大眼,盯
着她的屋子。里面传来欢笑声。那些女生真婆婆妈妈,聊起天来罗罗唆唆,又臭又
长。我盼着她们快快走,明天白天没机会,今晚不说就永远说不成了!
八点、八点半、九点、九点半……这些女的可恶之至,怎么还不走?老在一个
地方会让人发现,只好一圈一圈地沿着连部附近绕圈子,耐心等待。如果碰见人,
就装作刚从厕所出来途经这儿。
10点来钟,几个女生终于走出来。她们真能唠叨呀,叽叽咕咕了两个来小时。
又熬了几分钟,四周非常安静,没一个人。我蹑手蹑脚,敛容屏息,走到她的
屋门口,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敲门。
“请进。”
她愣住了,困惑地望着我。
“嗯……你要走了,我想跟你……”看她脸色冰冷,我咽了口唾沫,把“聊聊”
换成了“说几句话”。
她无动于衷地坐着,眼睛注视对面炉子上的烟筒。
“这几年专政,我被骂得狗血淋头,但并不是真的……兵团给我改正处理,等
于纠正了过去处理的错误。但还有很多有关我的传说,并不确实,大部分都是谣言。
我板着脸瞥了她一眼,她还在专注地研究着烟筒。”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认为我们七连开门整党,给指导员提意见没有错,
雷厦他们写联名信也没有错。”
停顿了一下儿,观察她的反响。
她沉默着,可能对七连开门整党早已遗忘,没任何兴趣。
“我从被批斗时,就想对大家说几句话,现在事情虽然过去好些年了,我还要
说。”
沉默,屋里静极了。
“挨整的人并不都是坏人。”
沉默。
“嘿,你怎么了,我跟你说话呢?”
她平视着前方的炉筒,低声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时候不早了。”
看这架势,她很不想跟我说话。我尝到了黔驴技穷的悲哀,窘极了,赶忙像个
贼一样轻轻退出去,把门关上。
深夜,她那盏灯直到很晚才灭。
完了,彻底完了!我站在黑暗中,狠狠地骂道:“魔鬼,地地道道的魔鬼!”
契柯夫说:“只要你行为特殊,就会有女人爱上你。我认识一个男人,他不分
冬夏都穿着毡靴,因此许多女人爱他。”
我也够特殊了, 脚后跟能长草;眼睛一瞪,能照人几分钟不眨眼;来牧区7年
没洗过一个澡……可是在韦小立的眼里,却连节炉筒子也不如。
第二天,1975年9月26日。老孟也下山回连送上大学的走。
他眯着小眼睛,微笑地和我打着招呼:“鬼,昨晚上睡好了吗?”
“睡好了。”
他狡猾地笑了笑。
罗湘歌听说韦小立要走,特地从东乌旗查干淖尔赶来送行。她的气色不太好,
脸很黄,蒙着一层阴郁。
借着陪北京老乡的名义,我走进了韦小立的屋。炕上堆着知识青年送的笔记本、
毛巾、解放鞋和老蒙送的甜奶豆腐等等。韦小立的脸红红的,正忙着整理东西。桌
上子摆着一堆糖块、瓜子。
罗湘歌表情呆漠地坐在角落,一句话不说。
老孟用钳子帮助李晓华给木箱子上绕一圈铁丝,累得满头大汗。李晓华欢喜雀
跃,指指点点;宋春燕一针一线把韦小立行李上的一小口子补好;李国强吹着口哨,
从锅炉房打来4暖瓶开水。
经常念叨着刘英红好的阿乐华老婆,也赶着牛车送韦小立。老婆子握着韦小立
的手,说着很难懂的蒙语,丑陋的嘴一歪一歪地颤抖,煞是惨然。她硬塞给韦小立
10块钱、两丈布票,满是皱纹的松软眼皮里包着一汪泪水。
秋风徐徐,枯草凄凄,灿烂的太阳斜挂蓝天,空气干燥凉爽。
那光辉灿烂的场面,至今还记忆犹新:韦小立、罗湘歌、李晓华、宋春燕在连
部门前排成一行,面向东南方。金刚弯腰给她们拍照。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尽情地看着。7年来,头一次有这么一个好机会可以长
时间地光明正大地端详她。一样一样贪婪地欣赏着她的头发、眼睛、额头、脖子。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兵团服,绿绿的像棵小白菜一样新鲜、质朴。椭圆的脸蛋,
小蒜头鼻,鼓鼓的前额,短短的脖子,全都焕发着青春光泽。此刻,她挺着平板一
样的胸脯,微笑着,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一对单眼皮眼睛晶晶闪亮,满怀对
新生活的憧憬。
照完相,大家又陪着她们回到屋里等拖拉机。李晓华请老孟在笔记本上签名留
念,老盂写道:“永远记住草原!”
男知青聚在一起开着玩笑:“布勒格特走谁的后门了,介绍介绍经验。”
“别一上大学就不理咱们了!”
“有事来信,别的不行,牛羊肉、蘑菇之类的,还能小帮一下。”
“谁要忘了兵团的穷弟兄就是婊子养的!”
李国强吹牛,他在石头山上装的一铁盒虱子保存至今,虽然都死了,壳壳犹在,
他要带到大学镇镇去。
女知青们叽叽喳喳,车轱轳话来回说,彼此千叮咛万嘱咐,一遍又一遍,好像
是在永诀。
“一定不会忘的!平常天天盼着走,真要离开了,心里又特别舍不得。”李晓
华满面泪痕地嗫嚅。她总算上了大学,结局还不错。要留在草原非彻底疯了。在兵
团, 一张稍稍中看一点儿的脸蛋给她招来了多少麻烦! 正正经经的姑娘,却背个
“随军妓女”的外号。
离别仿佛有一种净化感情的神力,平日的嫌恶、嫉妒、轻蔑全被离别驱跑了。
听说李晓华没买着黄油,金刚把自己准备带回家的两瓶子黄油全送给她。尽管平时
俩人谁也不理。这次上大学又结下新怨,但在离别面前,都顾不得计较。
只有罗湘歌的神情有点反常。一句话也不说,表情僵漠。韦小立用胳膊搂着她
的脖子,坐在板凳上,俩人紧紧地挨在一起,默默无语。
别人能走,自己却走不了,人世上的不公平,社会上的不公平,命运上的不公
平,又狠狠地给了罗湘歌一击。
我们从全国各地四面八方汇拢来的知识青年, 相聚在茫茫草原,同甘共苦了7
年,离别时才发现这点点滴滴的友谊竟是那样美好难亡。
大冬天,当你干一天活儿回到屋,生病的弟兄早帮你把饭打回,放到火炉上,
滋滋冒着热气……当你在东河牧区生病了,会有人连夜套上勒勒车,一步步牵着牛,
穿过荒原,把你送到连部卫生室。谁探亲回来,一无例外地把鸡蛋糕、芝麻糖、炒
花生等美味共产给馋得眼睛发蓝的兵团战友……当你急得上厕所没带纸时,小知青
会毫不犹豫地从精装的日记本上撕下几页雪白雪白的纸。
场院加夜班多困哪!到夜里两三点钟,眼皮几乎粘住。等车功夫,你困得倚在
同伴肩上睡着了。看着你睡得那么甜,你脑袋下的肩膀努力挺着,酸了麻了也不敢
换个姿势,生怕把你惊醒……
不同的家庭、生活经历、性格、爱好聚在一起免不了磕磕碰碰。知识青年之间
有勾心斗角,有嫉妒争宠,有谁也不服谁,有告状,有打得头破血流……但共同的
命运把他们联在了一起。同住一个蒙古包,同吃一锅饭,同用一口井,用使一个搓
板,7年的朝夕相处已把彼此的生活习惯、语言、嗜好、表达感情的方式混杂起来,
分不清你的我的。
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打完了架,还得住一条炕,挤一个蒙古包,睡一条大毡。
这个草原上的荒凉小连部,知识青年彼此相濡以沫,像暖房一样地抗御着北疆的严
寒。如今走了几个人,少了几颗热腾腾的心,顿觉一股寒意。
大家轻轻说着话,嗑着瓜子,努力抑制着心中的激动、伤感、空虚。彼此交换
着临别赠言及通讯地址。谁也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再见面。
连长没宣布休息,也没通知欢送,但所有知青都自动停下工作,聚集在连部门
口。连长也没说,等于默许。
平时封建,很少跟女生说话的一些小青年,现在也纷纷跟韦小立、李晓华打着
招呼。突突突,胶轮拖拉机冒着浓烟从机务排开过来。大家争先恐后,抢着帮他们
把箱子、行李装到车上。
“林胡,我走了。拖拉机送完他们后上山去。”老孟一纵,爬上了车。我没顾
上理他,站起人群后面,死死地盯着韦小立。她已经上车,红光满面,十分兴奋,
我紧张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哟,我的一个书包忘在屋里了!”韦小立对李晓华说了一声。
“赶快下去拿,来得及,来得及。”
韦小立匆匆忙忙爬下车,跑到屋里。这时人们都出来送行,她的房间一个人没
有。
我像一条敏捷的蛇,无声地尾随着她进了屋。她拿起书包,刚一转身,正好和
我相遇。两个人的目光碰上,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惊讶。
热血涌上脑海。
“韦小立,你要走……了,我,我再跟你说一句话。”深深吸了一口气,脑里
想好的词儿忘得干干净净。嘿呀,跟她说话,比跟小桑杰摔跤费劲儿得多!
“嗯,嗯,也没什么,昨晚上都对你说了。嗯,嗯……完了。再见吧。”
她诧异的脸笑了,笑得那么温和,整个屋子“忽”地亮了起来。这个笑是她完
完全全给我的,给我一个人的。
外面拖拉机的油门加大,“突突突”震耳欲聋,似乎在催促她快点上车。
我又使劲地看了她一眼,心一横:“你快走吧。”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激动得满脸通红,向我点了一下头,慌慌张张地跑了出
去。
我顺手从桌子上抓了一把从她嘴里吐出的瓜子皮,塞进口袋,跟着跑了出来。
她攀上车帮,踏着轮胎,爬上车。
“突突突”,拖拉机吼着,喷着黑烟,车轮移动了。油门很大,轰轰震耳,但
车走得很慢。
大家不约而同举起手臂,向走的人招着手……有个女生抑制不住,惨叫了一声。
大胶轮轱轳碾过了几十颗青年的心。这是命运的轱轳,无情的轱轳。
拖拉机一米一米地离开连部。
女知青们最初默默啜泣,继而呜咽,随着拖拉机的离去,声音越来越大,最后
索性大哭起来。那么多姑娘汇成的哭喊声,令人听了不寒而栗。
脊背上窜起一道冷流,我向她扬扬手,清清楚楚看见她低下头,用手指擦着脸
上热泪。李晓华那哭歪了的脸上挂着苦笑,她几乎忍受不了,不敢再看车下那么多
流泪的眼睛。
李国强扶着老孟,向车底下的人拼命挥手。
下面有人使劲喊:“布勒格特,操你屁股!”
他咧着大嘴笑着,感激地笑着。
……
人生道路的离别,青春的离别,荒凉的离别,动乱年代的离别,让人百感交集
的离别……离别这场面啊,所有插过队的人永远难忘!
在秋高气爽的灿烂阳光下,40多个姑娘失声痛哭。有的瘫在地上,鼻涕一把泪
一把,有的倚着墙,顿足捶胸,哭得头发蓬乱……这集体的嚎哭,呜呜的声浪,比
那B—52轰炸机扔炸弹还惊心动魄,就是在火葬场里,也见不着这么多人哇哇大哭。
二排女生平时积极得很,干活儿老爱跟男的比,只是在这个时刻才暴露了女性
脆弱的那一面。每人都哭得死去活来,好像受了多大委屈。
连平时最爱胡打乱闹的刘福来也严肃站立,一句话不说。
拖拉机无情地向西南跑着,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地平线下。
王连长劝女生回宿舍去。但女知青好像没听见,仍聚在一起哭泣。男生们也不
肯离去,默默望着这场面,不少人热泪盈眶。
命运对女孩子是残酷的。
少先队的大队主席、门门功课五分的三好生、妈妈膝下的娇千金、少年宫歌舞
队的女演员、全校数学竞赛第一名……现在全无一例外地在内蒙旷野抡大镐、和泥
巴、拌麦种……她们觉得被社会抛弃了,被不公平的命运抛弃了!急得尖叫、跺脚、
号啕、用拳头砸连部房屋的土墙。
她们哭离别,哭自己……怎么办呢,别人一个个上大学、调转、病退、招工…
…自己怎么就那么无能,走不了?这辈子的最后归宿在哪儿呢?莫非30大几才能回
去,再干学徒工,再去解决个人问题吗?一张老太婆脸还有什么意思?就在这儿找
一个老蒙,动物性地结合吗?给人做饭、下小崽儿、缝皮得勒……不敢想了,她们
只是放声大哭。
在漠漠大野,浩浩蓝空之下,那维系着姑娘生命的一丝丝细线,简直被嘶哑的
哭声震断了。最后,在连长反复哄着,劝着,她们才哭哭啼啼,摇摇晃晃,互相搀
扶着回到宿舍。
男知青也阴沉沉地走散。
罗湘歌送完韦小立后,执意要回去。天已快黑,我们劝她住下,她很冷淡地摇
摇头,跨上鞍子,头也不回,纵马向连部北侧,那黑茫茫的草原跑去。
在嗒嗒的马蹄声下,她对马粗鲁地吼了一声,再没说话。女生排的痛哭可能很
刺激她,身影顷刻隐没在浓浓暮色里。
这次见罗湘歌,感觉她更加显老,额上皱纹极明显,鼻旁也出现了两道褶皱。
我不由自主想起了夹在她日记本里的那朵蝴蝶翅膀般的花,干涸褪色,失去了光泽。
一个快30岁的北京姑娘,看见熟悉的人一个个都走了,无边无际的草原就剩下
自己,尽管入了党,被牧民誉为神医,在旗里小有名气,那又怎么样呢?她内心的
滋味肯定很复杂,有谁知道她的苦涩和难言之隐?
我好像理解了她的笑,从柔韧角弓发出的强劲啸响,理解了那马蹄声下爆发的
荒凉而苦楚的大吼。
……
连部前空荡荡的,送行的人早就没了,哭声听不见了;食堂开饭时的喧闹听不
见了;拱猪的喊叫声听不见了;每间屋子都静悄悄的。
我回到马车班,看见大傻趴在炕上,双手捂着眼睛,一声不吭。唉呀,我也想
好好哭一场,可是就流不出一滴泪!真想割下屁股上一块肉吃了!或是喝他一瓶白
酒瘫在臭猪圈里!
我的小黑屋太静了,哎哟,受不了,受不了这孤独!赶忙走到卫生室,借要点
镇静药和宋春燕说会儿话。宋春燕是韦小立最好的朋友,爱屋及乌,此时,我把她
当成了最亲近的人。
在卫生室,宋春燕正给一女生打针,安慰着她,这女生刚才哭休克,现已经清
醒。
不知怎么搞的,泪水渐渐涌进眼眶,眼看就要溢出,这时刘福来走进屋。我的
自尊心马上把感情压下去,泪水悄悄顺着鼻泪管咽到肚里。
6点多钟, 天色已黑。我走到外面,遥望远方,看见还有一丝丝白光的晚霞在
天边苦苦挣扎。几只南飞的大雁扑翅翅从头顶上飞过,高空中传来它们“嘎嘎”的
孤独叫声。
从一排男生宿舍,传来了一缕凄恻的歌声。
告别了家乡,
告别了妈妈,
我来到了内蒙草原,
生活就这样寂寞。
没有猪肉吃,没有菜和油,
我瘦成了搓搓板喽,
还得背石头。
披着星星去,
戴着月亮归,
我沉重地修理地球,
是我神圣的天职。
没有后门走,没有钱送礼,
我累坏了老腰喽,
还办不回去。
……
在昏暗的马车班宿舍,我真如热锅上的蚂蚁,干什么也干不下去,手里紧紧地
握着那把瓜子皮,急得团团转。
我真的和自己心中的那个神永远分开了吗?不,她姐姐还在,她是联系我和心
中女神的纽带,我要紧紧抓住这根纽带。六神无主,坐卧不安,决定马上去找她姐
姐。反正她曾让我到九连炊事班找她。
立刻备好鞍子,系紧肚带,翻身上马。大黑马打着喷嚏,雄厚有力的脖子向后
仰着,昂头阔步冲进黑黑的草原。我伏在马背上想:大黑马啊,今晚你辛苦一下吧!
九连离七连的直线距离大约有70里。
快!快!不停地用笼头梢儿抽打着马。穿过七连的草场;越过三连的荒地;闯
过六连的沙丘,上了大道。大黑马像条强壮的龙,一起一伏向前腾跃,激烈的马蹄
声回荡得很远很远。
在九连的烟雾缭绕的巴颜孟和山中,她也和韦小立一样,被一团芬芳高洁的鲜
花所围簇,闪烁着异彩神光。此时此刻,我不顾脸皮,发疯似地想和她说说话。
晚上9点来钟, 到了九连炊事班宿舍门前。系上马,走进食堂。狂风还在脸上
扑拂,大地还在脚下晃动,腾腾腾走到一个门前,不客气地敲着。
“谁啊?”
“我。”
门开了,一个胖胖的女青年,蓬乱着头发,警惕地打量着我。
“韦小凌在吗?”
“她不在,前天就去团部了。”
透过门缝,我看见一张空床上放着三个用麻袋和草绳包着的箱子,草绳上挂着
的浅蓝布条被门外的风吹得轻轻颤动。
我十分不解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办回去了。不过现在可能还在团部。”
“轰”的一声,鼻梁骨好像重重挨了一拳,头晕眼花。
我定了定神,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扭过了身。这时已快10点了。
胖姑娘很热情地说:“别着急,韦小凌要跟上大学的一块走,你能找到她。”
她微笑着送我走出门。
大黑马汗水淋漓,顾不得心疼它了,一蹦子向团部跑去(九连离团部有50里)。
被汽车、马车压得很平很硬的土路迎面扑来,周围的山岗小丘缓缓向后移动。大黑
马气喘吁吁,越跑越慢。我狠狠地抽它,不许它跑哈蚂蹦子。
夜幕沉沉,马蹄嗒嗒。月光下,骑马玩儿命奔驰,很像《斯巴达克斯》里的一
个画面。但这不是小说,是真的。不常骑马,乍一骑这么远的道儿,屁股磨破,小
腿让蹬条蹭得生疼,全然不吝。他妈的,疯狂吧,疯狂才痛快,疯狂才过瘾,疯狂
才解愁。啊!人在疯狂时才最纯洁,最无畏,最有生命力。
深夜12点到了团部,整个一条街都回荡着我的马蹄声。
头脑渐渐清醒,预感到今天根本见不着她。团部这么多房子,她住哪儿也不知
道,怎么找到她?就算能找她,夜里12点多,她也早睡觉了。
大黑马疲倦地垂着脑袋,一步一步往回走。当经过团部招待所时,我勒住马,
望着一个黑糊糊的窗户想:韦小立也许就在这间屋里睡觉,她永远不会知道今晚上
12点,我跑了150多里地,站在她住的屋子外面窥望。
大黑马累得口吐白沫,全身湿漉漉,眼见瘦了一圈,腰上的汗水把我裤腿都浸
透。这样跑7个钟头,硬给它跑瘸了,4条腿上沾满泥浆,走路一拐一拐。到深夜两
点,绕了一个大圈,回到了七连马车班门前。
大黑马腰硬,骑着特颠,骨头给震得要散了架,又困又乏。
啊,追求了7年的女神,最后给我的只是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
我使劲攥了攥偷来的瓜子皮——一把神圣的废物。   第五十九章  小草没了
七连连部暗淡了。她住的那问房不再散发芳香,肚子快耷拉到地的黑母猪变得
丑陋不堪,草原上的蓝天也暗了许多。
白天无精打采地出车,套绳夹着马腿也不管,晚上使劲地写自己的内蒙插队史。
我要把憋在心里的话全写进去,全写进去!
20多天后,收到了一封从太原寄来的信。
我紧张地,哆哆嗦嗦地把信封撕开,好像一个犯人看自己的判决书,心怦怦跳
着。
林胡:
你好!我已办回去,在省城给你写信。临离开的那几天,心情无法形容,像一
只被打伤的羔羊,灰灰溜溜。
由于父亲惨死, 我们的地位也随之一落千丈。来边疆6年,虽没受到你那样的
对待,也是饱尝了艰辛。临走时,我连团员也不是。
现在父亲虽恢复了名誉,但父亲的生命却永远不能恢复了。回到家后,心情并
不痛快, 总不能真诚地开怀大笑。6年草原生活交织成的那幅灰暗亢奋画面常常绞
痛我的心。我是永远忘不了草原的!
前面等待我的是什么?真想不出。现在我们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生活,别的拐
棍是没有的,即使父亲残留的那些影响,也会很快消失。
邓小平8月份指示, 给父亲恢复名誉。我是经省委批准,作为落实政策调回省
城,可我的男朋友依然留在草原。
对你个人的事,我非常同情,但也无能为力。小立是个很固执的人,她不愿过
早考虑这个问题。我曾劝她对你好些,看来作用不大。希望你能克制一些,不要太
难过。一般说来,初恋往往是不能实现的,因为她太美丽了,而生活本身却是丑陋
的。
另外小立跟你完全是两类人,即使你们勉强成,将来也未必幸福。
在你坎坷不平的经历中,充满了悲壮的浪漫气息。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并十分
欣赏你角斗士般的毅力。希望你认真总结经验教训,为社会作出一点贡献。
你不是可以虚度的人,我一向这样认为。
韦小凌 1975年10月20日
翻来复去看了十多遍,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努力品着里面的滋味。
天已昏黑,我沉重地躺在炕上,一动不动,闭上眼睛。西藏唐古拉山深谷里的
藏族少女的歌声又凄厉在在耳边响起……傍晚下雨了,天也在为我哭。
第二天,寒凉的秋雨不停地下,滴滴嗒嗒,呻吟着。从早到晚,下得人有气无
力,下得人毫无食欲。
秋天好厉害哇,凡有点文学细胞的人对它都是又爱又恨。这个季节自杀的人一
定很多很多。
秋天的草萎谢枯黄,秋天的夜昏暗凄伤,秋天的风苍凉呜咽,秋天的雨如泪流
淌。
我静静地躺着,蒙着大皮得勒,把自己浸在一小块黑暗里。长长的浓密羊毛围
簇着我的脸。暇思悠悠,想起了海涅的一首诗:
他们使我苦恼。
气得我脸发青,
一些人用他们的恨,一些人用他们的爱,
可是她最使我苦恼和悲哀。
她对我从来没有恨,
也对我从来没有爱。
好啊,生命希望的大鹏振翼远飞,无边的荒野里只剩下了我。
那株小草没了。
不吃不喝躺了一天。我希望寂静,希望黑暗,希望裹在皮得勒里躺着没人打扰。
啊,活着好苦呀!一点儿意思没有。真想抱一包炸药跟老沈同归于尽了。没这个老
沈,我当不了反革命,和韦小立的事绝对是另外一个结局。
第三天又静静躺了一天。两只沉甸甸的老鼠相互追逐,屡屡翻越我的身体,明
知动一动胳膊,就能把它们吓得逃之夭夭,可懒得动。
晚上金刚来了。一见他,不知怎么搞的,眼泪汩汩地冒出来。其实心情很平静,
一点儿也不激动,可眼泪却哗哗流,止也止不住。
“两天没吃饭?”
我没说话。
“老鬼呀,真没想到你这么没出息。”
“莎士比亚说过,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爱情的奴隶。”
“那奴隶也没有你这样的奴隶法。”
“她是我挨整日子里的一个希望,一棵小草。”
“那也不能剃头的挑子一头热。人家根本不理你,还死乞白赖追人家,太有点
无耻了吧?”
我直勾勾瞪着他:“真正的爱情就是无耻,她不爱我,我也爱她。临走时,她
还冲我笑了笑。”
“你真有病了,临走前笑笑,是人之常情,她对我也笑了呢。你现在得了一种
妄想症,老认为她对你有意思。”
“我没有病。”
“唉,我不明白她有什么值得你这么爱。”
“我也不明白。”
“我看你是稀里糊涂的爱,饥不择食的爱。恕我直言,韦小立是个好人,但她
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你吗?勇敢地向你表示过同情吗?从各方面看,她都谈不
上出类拔萃。我不否认她是一个很正派很老实的女孩子,但这种女的实在是太多太
多了。可能你接触女的太少,不知道。”
“真正的爱就是稀里糊涂的爱,说不上什么原因就爱上了。我看一本书上这么
写的。”
“哎哟,逮亏你还自吹什么尚武男子,真是没出息透了。我就够没出息的了,
你比我还没出息。”
“就是没出息,没办法。”
金刚长叹了一口气:“唉!我发现很多男的就沉溺在完全不了解的女人里,因
为不了解才爱。”
“不了解的东西才神秘,才最有魅力。”
未来就像春天的草原。远远望去,一片嫩绿,相当可爱,走到跟前却是光秃秃
一片枯黄。我过去所渴望的平反后的光明未来就是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要求高吗?
一叶小草,一块糖。
哼,金刚,狗小子,你别瞧不起我。就是没出息,我也不至于瘫在炕头上爬不
起来。首先把这个东西写好,然后交给韦小立的姐姐,请她将来给韦小立看,然后
就去死。到内蒙插了这么些年队,在同学里可能是混得最惨的了,活得真没意思。
几天后,麻木了的神经好像恢复了正常。我赶紧爬起来,投入紧张的写作。写
是寄托,写是抚平伤口的镇痛剂。干完活儿就龟缩在自己小土屋里写。不串门,不
闲扯,不洗衣服,不上团部……所有空闲时间都用于写。比给韦小立写头一封信还
专心致志,还废寝忘食。
周围环境淡漠了,套包上的皮子臭味,脸盆里的一堆脏衣服,她住的那间房子
的特殊诱力,全都离我而去。真实世界只存在脑海里:一幅幅兵团生活图景,荒凉
的,欢乐的,残酷的,壮烈的全在眼前回旋,最后聚成了一个个亮点凝到笔尖。上
次那20页,她给退回来了,这回我要写30个20页,让她退,让她吹,让她跑。
混乱的情潮源源不断流淌到纸上,一行行,一页页,一迭迭地写着。桌子没有,
炕就是我的写字台,凳子没有,水桶就是我的座椅。
写啊,写啊,常常写得头晕眼花,胸闷气短。豁出去了,让它晕吧,让它闷吧。
反正不费脑子,事都是真的,不用编,不用设计情节,照实说就行。
除了写,我还请大傻拿拳头捣捣我,帮我恢复正常。
央求了半天,大傻才同意,“好,你不能还手!”
“我只防守,你尽管打。”
凄凉的秋天,凄凉的连部,凄凉的草原,凄凉的人生……凄凉得让人软弱无力,
只有借着和大傻厮打一番才能振奋一点。
在马厩里,我俩喘着粗气,斗鸡般的相互对视,小心地转着圈子。
“别客气,狠狠打!我保证不还手。”
在我鼓励下,大傻就像蟋蟀开了大牙,拳头越来越猛,他的王八拳毫无章法,
拳头从各个角度各个方向雨点般袭来,而且中途老拐弯,命中率挺高。
当他把我逼到墙角时住了手,不忍像抽拴在木桩上的生个子马一样打我。
“打啊,活沙袋不要钱,让你白打!”我叫道。
他鼓鼓气,一咬牙扑将过来,大黑猩猩般“啊——啊”吼着。
来吧,小爷爷的,给你眼睛,给你下巴。来吧,小狗狗的,给你鼻梁,给你肋
巴骨,只要你把那潜在体内的强韧不死的兽性给我打出来。
“啪!”在躲闪移动中,正和他一拳头撞个对面,结结实实给我揍个跟头。眼
前爆发了一团金花,从粗大的主动脉弓、坚硬的颈椎、心脏、肺叶深处……涌出了
一缕热流,麻涩涩的。
天旋地转了,雷鸣轰耳了,视像模糊了,躺在大傻的脚下了,可比起韦小立来,
这一顿打就像盛夏的小凉风。
我站起来,挤挤眼睛,皱皱鼻子,咧咧嘴,假装成笑的样子:“好,再打,放
心吧,我保证不还手。”
癫病病人要放血,得了癌的病人要用高烧烧,以毒攻毒是良方。猛烈的打击才
能收到猛烈的回力。如同一棵扭弯了大树,强行拉直不行,只有再深深地压弯下去,
才能使它反弹回原来位置。
和脱1500大坯一样,我相信这种活沙袋疗法,有时候对改变人的情绪会起一点
小小作用。
不过上山拉石头再也没劲头装那么多,王连长不高兴就不高兴吧。统计这个小
官儿对我也失去了魅力,一想起它就恶心。脏衣服泡在脸盆里一个星期了,也没情
绪洗,黄黄的水散发出一股霉味儿。
第六十章  兵团解散
在连部食堂召开全连大会。
王连长向大家传达了国务院、中央军委七五年95号文件。正式宣布兵团建制取
消,移交地方,所有农牧团改为国营农牧场,所有现役军人全部撤走。
念完文件后,王连长着重强调:“我们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于1969年组建是正
确的,是经过毛主席亲自批准;现在移交给当地国营农牧场也是正确的,更便于党
的一元化领导。回去各班要认真讨论。”
可是讨论时,大家都拥护兵团解散,倾泄了一肚子对兵团的意见。至于兵团的
成绩却没兴趣提,怎么也认识不到要是组建正确,干吗还解散。
老姬头得知兵团撤销后,高兴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啊,好啊。兵团可垮台
了!这是啥鸡巴事,为几口袋马料,就给戴上了帽子。”
临走前,我团的一些军队干部趁机狠狠地捞了一把,刚从天津回来的谢春花,
向大家讲了她在赤峰亲眼看见的事。
李主任披着军大衣,缓缓走进火车站。他倒背双手,很有派头,像大首长般巡
视着一列列车厢。干部股许股长、赵干事、梁干事等尾随在后。没有军衔也挺好,
让人不知道你官儿多大,唬人方便。此刻,看那几个随从对李主任毕恭毕敬的样子,
给人感觉这官儿一定不小。
他们凭着铁路局局长的条子,顺利办好军运手续。于是这几个现役干部,指挥
着8辆卡车开进月台, 直接往火车上装。赵干事肥胖的身体跑得满头大汗,从赤峰
转运站叫来许多六十一团的知青帮助装卸车。 和谢春花同路的3个男生都被抓了公
差。
几十吨的小麦、白面、羊肉、菜籽油、木材、玻璃、皮毛、五合板……裹得严
严实实,神不知,鬼不觉地按照战备军用物资,分文不付地运回他们家。
正在赤峰的刘副政委听说李主任打着自己旗号跟铁路局的熟人要军运,气得大
骂。他虽然犯了男女错误,经济上还清白,厌恶明目张胆地贪污。
讲到这儿,小谢鼻翼颤抖,怒冲冲说:“团里数政治处这帮人胆大了。就差没
把粮囤扛回自己家去。”她可能是全六十一团最倒霉的人,因一次手术事故被无缘
无故绝了育。师里已批准她病退回天津,这次回来是拿东西的,一提起团里那几个
干部,气就不打一处来。
王连长临走前可悲地挨了两棍子。
刘福来回家探亲超了一个月假,连长扣了一个月工资。他不服,当众质问连长:
“为什么卫生员超假就不扣工资?”
王连长反问:“人家有妇女病,你也有妇女病?”
刘福来恨得牙直冒火,扣了一个月工资等于剜了他一块肉。
兵团移交工作开始后,王连长向新领导交了权。现役军人全到团部集中,他却
还没走, 挨门逐户地与七连老百姓一一告别。环境再苦,得罪人再多,工作6年也
会产生一点感情。卸职后的第3天,连长独自到东河草场与那里的牧民最后见见面。
下午,在东河棚圈旁的小土屋正与牧民们聊着。一阵马蹄声临近,刘福来大摇
大摆闯进,当着众人面质问:“姓王的,你要走了,咱们得把账算清了。”
“你有什么事?”连长非常平静。
“我的处分,你给我从档案里拿出来行不行?”
“不行。”
“那扣的工资怎么办?”
“支部决定暂时不发,看你对自己错误的认识,将来再说,”
“你凭什么不给?”刘福来眼珠子瞪得圆圆的。
“支部决定,俄个人不能改变。”
“别糊弄老百姓了,谁不知道,七连你王大扒皮一手遮天。”
“冲你这态度,就得要扣。”
“我扣你妈的板子!”刘福来噌地从身后拿出一根马棒,闪电般挥了一个圆弧,
打在王连长脑门上。
在座的牧民个个瞠目结舌。
王连长脸色发青,纹丝没动,冷笑道:“球的,你打死俄也没用。”
“操你小妈妈的,豁出去了,今天不把你王大扒皮收拾了,我刘字倒着写!”
他冲向连长,又抡起马棒,周围牧民赶忙过来劝阻。但牧民们都很善良胆小,
不爱打架,那么多人也不敢怎么样刘福来。
“小流氓,俄不稀理你。”王连长鄙夷地说。
“我流你妈了!狗操的,你还能再给我个记过处分吗?哼,仨鸡巴绑一块,瞧
你那吊架儿!”刘福来使劲向后甩了甩长头发,一扭身,趾高气昂走了。来得突然,
走得突然。
王连长脸色难看,没一点血色。
牧民们叽哩咕噜,赶紧要套上骆驼车,给连长送到团部医院。
连长揉揉脑袋,嘶哑地说:“没打坏,没打坏。把事办完了再说。”
阿四楞要连长在报销单上签字;马倌儿单巴说他骑马属于工伤应补发给他工资;
一蓬头垢面的老婆子啰啰嗦嗦地求连长批给她一个饮羊用的帆布水……
连长硬着头皮挺着,一一为他们办好。额上沁着密密麻麻的冷汗。
牧民们平日积累的事太多了:工作调动、走场路线、和十连为草场发生的纠纷、
牛粪盘的分配、割条子的野外补助等等……大大小小的事,一古脑儿提了出来,请
交了官儿,权威犹在的王连长帮助解决。
在小小的煤油灯下,王连长度过了来牧区后的最后一个夜晚。夜里,他盖着有
霉味儿的脏得勒,睡在这间一喇嘛盖的小土屋里。空气里弥漫着烟草、马粪、牛皮、
和发酵的酥油气味。
第二天早晨,王连长头晕恶心,牧民吐尔巴图赶着骆驼车把他送走。
深秋的草原,一片枯黄。漠漠大野辽阔而萧瑟,王连长躺在简陋的骆驼车上,
身上盖着件旧皮得勒,脸上的褶子又深又黑。
骆驼哀怨地叫着,喷着白色的吐沫,向团部慢慢走去。一个貌不起眼的老连长,
一个被人咒为王大扒皮的领导,就这样悄悄地,凄然地离开了七连。
几天后,刘福来因打人闹事,破坏兵团交接工作被关了禁闭。
沈指导员及其原来七连的那帮锡林浩特知青听说王连长挨了打,高兴极了。连
长最大的失败是他片面强调苦干,总是实行四个一点的政策,舍不得让大家好好休
息休息。又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结果越来越失去群众的支持。另外,王连
长又是个专制主义者,对别人的惟一要求就是无条件服从。即使你再有理也不能顶
撞他。比如强迫每人种一分实验田,明明行不通,还不能反,谁反就没好日子过。
反正知青得求他,他用不着求知青。
王连长虽是个大老粗,还老装什么都懂。七四年,团宣传队下连演出期间,他
听了男女生二重唱后嘲笑道:“怎么两个唱还唱不整齐?”金刚告诉他:“二重唱
就是一高一低。”他还强词夺理:“这乱哩,两个调调儿唱得乱七八糟。”
他还以大老粗为荣,看不上文化人,一提起知识分子,挤眉弄眼,明夸暗贬。
口头上恭维有文化的人,骨子里又有点轻视奚落。
即使王连长有这些毛病,仍算个基本不错的干部。他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每
天早上,全连第一个起床,然后像老农巡视自己庭院地绕全连走一圈,各个角落都
逃不脱他锐利的眼睛。在坯场上看一眼,昨天谁干得多,谁干得少明明白白。早上
这一趟遛,全天3个排的劳力安排就计划得周周到到。
别看王连长没文化,讲起话来很生动。当他披着军棉袄,老鹰似的蹲在椅子上,
用一张老农民的嘴挖苦那些偷懒、装病、打架、造谣、偷东西的人时,知青都被他
那庄稼汉的幽默、尖酸、土气、晋中方言俚语,逗得捧腹大笑。他骂偷公家东西的
农工小孩是“歪模子脱不出好坯”;他称老姬头的申诉是“瘸子放屁——一股邪气”;
他批评大傻总偷骑牧民的马,是“跑马油子”(山西话,跑马=遗精)。
连长把全七连的草场、沙窝、棚圈、河湾记得烂熟……他散发着烟草味儿的小
本本上,写着各样要办的事,从秋收表扬名单、新盖的鸡房平面图,到大车班所要
的小鞍水展,应有尽有。当然错别字很多,表扬老写成“表阳”、重点写成“中点”
……歪歪扭扭,小学生的水平。
永远忘不了连长到石头山找我谈话的样子:身体瘦高,微驼,深沉的眼睛,方
志敏式的络腮胡子,不那么整洁的军服上沾着油污和饭渍,活像个仓库保管员。也
忘不了连长身上那可爱的乡巴佬气:吃饭时总靠墙蹲着,有椅子也不坐;开会时,
当着大家面解开衣服,挠痒痒,找虱子;传达文件时,蹲在椅子上一支支地抽着烟,
并大口大口地往地上啐唾沫。
在兵团,一个共产党员做到像王连长这样,就算相当不错了。他挨骂主要是因
为工作拧得太狠,不注意劳逸结合。在经济上也有点问题:知青探亲回来,总要给
他带点东西意思意思。他好抽烟喝酒,给了就要。但不爱吃糖,就把一包包的高级
糖块扔到厕所里,以为这就消灭了证据。结果让人发现,既得罪了送东西的人,又
给反他的人提供了炮弹。
我出车去团部, 曾到团部医院看过他一次, 老连长很高兴,轻轻地对我说:
“你的工作,俄和新领导说了,请他们有机会时,给调整一下。”
我苦笑着摇摇头。韦小立已经走了,就是给个排长当,有什么用?
“脑袋没打坏吧?”
“没,没关系。”
“刘福来只关了3天,太便宜这小子了。”全团就连长一人挨了打,很是同情。
“饼再大也大不过烙饼的锅。他有啥尿头子?整也没球油水。”连长非常心平
气和。
后来听说,老连长临走时,热泪涟涟,不住慨叹:“俄让他们入党、立功、受
奖、俄帮他们调动、上学、从档案里拿材料……俄对得住他们。嘿,人一交了权就
没人理喽,唉,这些小青年呀,就认权哟!”
连长走前,几乎没人理,孤孤单单离去。唉呀,谁叫你倔出头呢?临交权的前
一天,还命令去团部的拖拉机绕个大圈到六十三团拉一趟煤,惹得驾驶员郭北满脸
不高兴,大骂:“王大扒皮哟,临走了也不让咱清闲点儿。”
在团部运输连门口,一辆辆满载现役军人家具、物品的卡车从里面开出。大包
小包、大箱小箱、大卷小卷、大捆小捆、烟筒、木板、麻袋片……每辆汽车都装得
高高,冒了尖。
老姬头坐在大车上问一个骑马的牧民:“这些现役军人一个个穷红了眼,见什
么拿什么,连烟筒都一捆捆往家拿。你说要那么多炉筒子干什么?回去开烟筒铺?”
骑马的牧民不解地摇摇头。
此刻,赵干事歪带着帽子,脸上淌着汗,他刚装完车,望着满满一卡车开走,
愉快地走出运输连门口,看见老姬头,喝斥道:“老姬头,你在这儿干嘛?是不是
想捞洋劳儿?”
“不不,我在这儿等个人。”
“快走,你看什么?哼,可不许动贼念头哇!”
老姬头见了赵干事像老鼠见了猫,唯唯诺诺地点点头,缩着脖子,赶忙离开。
赵干事骄傲地挺着胸脯,自言自语道:“不捞白不捞!这年头,谁不捞谁是傻
瓜蛋,谁不搞谁是窝囊汉!谁不贪污谁是装洋蒜!”
运输连的20多辆卡车满载着现役军人的庞大财产,浩浩荡荡开走。大批的粮食、
木材、皮毛、油料等被他们瓜分一空。
老姬头搂着大鞭杆,缩着脑袋,望着庞大车队,愤愤不平地低声嘀咕:“别看
你们当官的个个都人模狗样,一口一个革命。哼,就知道革他娘的小姑娘,革他娘
的发财!你陈副政委在这儿5年,打了多少口井哇!”
老姬头向地上吐了一口吐沫。
趁着兵团移交地方的混乱,各连都突击发展了一批党员。
我偷偷找金刚商量,问他能否趁乱把我档案中的那张犯有严重政治错误的决定
给抽出来。金刚临时负责韦小立的文书工作,有档案柜钥匙。他听了后,低头沉思
了一会儿说“这可是大事,让人知道,我可完蛋了。”
“没关系,就咱俩个知道。”
“拿是可以拿,但得找个机会。”他的狐狸眼转了两下,观察我的反映。
还找什么机会?钥匙在他手里,机会随时都有。再过两天,他这权就交出去了,
还有球个机会?我有点失望地说:“快点,等新文书一任命,你交了钥匙就没法办
了,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
“这种事可真有点悬得乎的。”
我尽量掩饰内心的不满,说:“你看着办吧。反正一张破纸。”
兵团移交地方,两个权力交接,中间有很多空隙,做点手脚人不知,鬼不觉。
第二天晚上,金刚悄悄来到了我的住处,把门关上,轻轻说:“我给你拿出来
了。你可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
我点头答应,接过了那张纸。他把炉盖子打开,我将纸放进了炉子里。这份兵
团处理决定就无声地变成了一缕烟。
“老鬼,你永远不要跟人说啊!真的,就是将来咱们天各一方,你也别说!”
请原谅我,金刚,我在此透露了你干的这一义举。
永远感谢你!金刚。
万岁!现在,我的档案里跟正常人一样了!
七连新指导员正式上任,是个知识青年,戴眼镜。原七连的副连长老赵当连长。
新指导员传达了锡盟农管局的文件后宣布:“过去大面积开荒,破坏了草原的
生态平衡,致使水土流失,草原严重沙化。根据上级指示,七连由半农半牧改为纯
牧业连。原来的机务排划归三连领导。从今以后,再也不种地了,坚决执行牧区以
牧为主的方针。”
晚上,金刚来到我的住处,感叹道:“唉呀,咱们七连组建以来开的两万亩地,
都是瞎胡闹。咱们盖的40个粮囤变成没用的土包儿;还有那30间种子库,也变成了
牲口休息的地方,牛驴猪在里面拉屎、歇晾、睡觉、蹭痒痒。”
“兵团真是瞎干、盲干。反正花的是国家的钱。”
“操,成千上万劳动力的浪费,几个亿的亏损,还硬要说它组建正确。”
“我最心疼我打的石头。打了那么多,一下子全白打了。”
金刚狠命地抽烟,沉默无语。
坦荡如坻,足球场般大的水泥场院下面全铺着半尺来厚的小石块。那是我们一
块一块从石头坑里捡出来的。日日夜夜突击,装了上百车。现在它们一点用处也没
有。光溜溜的水泥地上散着一摊摊牛粪,四周围墙角落里积满了枯干的风滚草。若
在大城市,这是一个多么理想的旱冰场啊。可惜现在只有几头猪和驴在上面遛。
还有那么多井,那么多棚圈,里面的石头也全浪费了。
唉呀, 知识青年干了8年,最后结果却是一场无效劳动,岂止无效,还是一场
对草原亘古未有的生态环境大破坏!操蛋的,拼死拼活地干,倒对草原犯下了罪!
看看连部的破败景象吧,我们辛辛苦苦打的石头,扔在野地,无人理睬;我们
发疯般脱的数百万块土坯,一堆一堆倒塌;我们冒着烈日砍的木材,让人一根根偷
走……
我和金刚默默抽着烟,百感交集。
随着内蒙兵团的解散,又有一大批知青办走。团里、师里的现役干部临走前都
特别通情达理,调动一点儿不卡,有手续就放。那些救火毁了容,几年来终日带着
大口罩的姑娘们,全让回去了。另外还突击提拔了一批干部,发展了一批党员,撤
销了一批人的处分,满足了一部分人的工作调动……真是开恩了。或许有一种负疚
之心吧,团里军人干部走前都变得非常有人情味儿,对老百姓的要求,尽量满足。
真应了那句格言: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但不少蒙古族牧民还是戳他们的脊梁背骂。
人们一个又一个走了。连里的知青越来越少,剩下的人急得团团转。
沸腾、紧张、充实的兵团连队生活永远逝去。深夜,发电机一关,漆黑的连部
坟一样静。没玻璃的破窗户在寒风中来回摆动,发出单调的嘎嘎声。一间间屋子空
了,门前到处是走了的知青扔弃的破鞋烂袜,瓶瓶罐罐,废纸箱子……
连部西面,我们打的石头,用来垒草库伦,蜿蜿蜒蜒的石头墙,有的已被牛撞
倒,残缺不全。东面,王连长让每人种的一分实验田全长满了膝盖高的荒草,麦苗
早被牲口美餐一光。东北面,我们认真学习三十一团无木建筑的先进经验,精心建
造的窝头状粮囤在风雨中一座座坍塌,每座废墟底下都掩埋着十来方石头。南面,
七零年冬学大寨,在坚硬如铁的冻地上,用炸药炸,马粪熏,拼命挖掘的水渠已被
黄沙埋没。去年秋天,王连长下令重新整修,也没摆脱同样命运。
东南面,大片大片新开垦出的荒地长满了野蒿子,比人还高,牲畜根本不吃。
机务排日夜加班, 5辆七十五耗费了上千吨油料所换来的,只不过使河畔那块优良
草场退化成一片荒沙地!
兵团这草原上的巨人,曾不可一世于内蒙,现在的结局却如此破败,荒凉。
好一片荒凉,荒凉得让人心寒,荒凉得想骑马狂奔,荒凉得想杀人!
我们痛心,美丽如画的草原,绿草如茵的大平地,变得像狗啃的一样。
第六十一章  人生第一次
七五年秋,忽啦啦,连里呼市知青走了一小半。这批人有十多个,走了后,连
里更加冷清,剩下的知青谁还有心思干活儿?每人脑子里的一切念头是离开这块地
方。有人琢磨着用橡皮刻假公章;有人琢磨透视时怎么在胸部放个硬币,换个病退
证明;有人为了抢一个指标,和亲弟弟翻脸。
留在这儿是无能,是笨蛋,是被冷遇的孩子。好像地方卑微,人也卑微。小地
方的人,身份也低贱。被轻视的感觉终日折磨着他们的心。巨大的精神空虚与巨大
的自然空虚构成的双倍空虚,把人愁苦得几乎坐卧不安,心理要崩溃。连里的男知
青们整夜整夜地打扑克,或拼命喝酒,把自己灌醉……看手相、算命、做小锅饭风
靡全连。食堂的饭几乎没法吃,成天是烂面条,偶尔改善蒸的馒头也皱皱巴巴,像
老太婆的脸。
刘福来大骂七连女的没一个水灵的,又跟团里的一个护士搞上。他同时跟好几
个女的好。有人说他流氓,他猛地甩了一下长头发,愤慨地骂:“别他妈糊弄老百
姓了!巴颜孟和这鬼地方,不是麻袋干部,就是裤带干部,从指导员到兵团司令,
越大个蛋越流氓!轮不上咱小兵拉拉。”
大傻除了四处串家属,蹭一顿好饭外,集中全力搞对象。当地人都瞧不起光棍,
谁要搞不上老婆就被认为窝囊废,大傻最大的恐怖莫过于此。一天到晚穷倒饬,换
衣服,擦皮鞋,染头发,挤青春疙瘩……为增加魅力,他魁梧的身躯总抹着浓浓的
雪花膏,5米外就能闻见香味。但你如果进他的屋看看,臭袜子味儿能熏你一跟头。
金刚既没上了大学,又得罪了许多人,威信大跌。人们说他为了达到目的,不
择手段。那辆自行车也等于白送了,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新领导一上
任,知道自己大势已去,终日闭门不出,郁郁寡欢。
冷峻的现实粉碎了他的希望,粉碎了他潜伏在心中的小小野心。对一切都厌倦
了,最大的一点快乐就是喝酒吃肉,穿皮鞋,除此之外什么兴趣也没有。甚至跟新
交的团部女朋友睡觉都马马虎虎……每次干那事不是门忘了插,就是窗帘没遮严,
让人撞见了好几回。
在人烟稀少的草原,在这破败、荒凉的连部,只有异性的温暖,才能支持着人
活下去,才能给这苦涩的生活添一点乐趣。连里一对对公开厮混已不算新鲜。刘福
来干完了还要跟人详细描述整个经过、感觉等等,津津乐道。
我每天出车回来,就钻进自己的小屋里写。不敢环顾四周景象。
写写,写……好像看见笔尖下吐着呻吟,冒着血。在一页页又难看,又潦草的
字下面,躺着一颗污浊的心。我一定要让她看见这颗心。什么统计,什么铁波脚,
什么欲擒故纵,全滚一边去吧!我要捧着这颗心走完自己的路。
母亲来信,说父亲的一个老战友正帮我调到大同市,内心虽很矛盾,还是高兴
离开这地方。 8年前,我曾写血书,要求来内蒙,发出:“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
做千秋雄鬼死不还家”的誓言。那么气势汹汹,还揭发了傅勇生是上山下乡的逃兵,
跟最亲密的战友雷厦决裂,现在自己又要溜号了。人就是如此朝三暮四。
实在不甘心在这呆一辈子。
就在往大同调的时候,碰见了一段艳遇。这是我活了28年的头一次,心情复杂,
说不出是快乐,还是痛苦。
这段经历起源于老鼠。
我住的那鬼屋因放着几麻袋马料,招来了不少老鼠。晚上进被窝后,它们总在
我被子上面来回奔跑戏耍。屋里特冷,懒得伸出手轰它们。时间长了,它们冰凉的
小嫩爪子竟敢踩在我脸上。想到它们的小脚丫那么脏,什么都踩,耗子屎、人尿、
剩饭……终于忍无可忍,决心收拾它们。
我从老常那借来了一只大花猫,表现很不错,整天捕猎,一只只地消灭。屋里
的老鼠不算尾巴也有半尺长,吃粮食吃得膘肥体壮,每回被抓,都要跟猫凶猛地拼
打一番,场面十分精彩。几天过后,老鼠的气势锐减,晚上再也不敢践踏我的脸。
大猫惟一的缺点是不吃老鼠胆。时不时在我褥子上留下一个暗绿色的,光溜溜
的老鼠胆,给舔得干干净净,无一点血迹。偶尔还留下一根细长的老鼠尾巴。
一次,这猫不知吃了什么,开始呕吐,抽搐。正好,钟小雪来马车班办事。看
见此状,马上小心翼翼地抱起花猫,跑到卫生室抢救。卫生员很认真地给它打针,
输液,灌肠……终于活了过来。
大猫痊愈后,钟小雪仍然隔长不短地来看望。每次都要给它带点吃的,不是一
点奶豆腐,就是一小块牛肉干……渐渐地又扩展到了我,时不时给我一把瓜子,一
块抹了猪油的馒头片,一个梨等等。
我心里完全明白,她一趟一趟到我这间肮脏寒冷的屋子,意味着什么。连里这
群青年男女都是干柴烈火,寂寞到了极点,单调到了极点,除了吃喝打牌外,和异
性交往便是最有乐趣,最有温暖的事了。
写书之余,我也需要有这么个人来放松放松,虽然共同语言不是很多,仍欢迎
她来。听她说说连里的新鲜事,讲讲《无头骑士》的故事也挺解闷儿的。
从外表上看,你绝对不知道这位姑娘是蒙族,连蒙话都不会说。在全连知青中,
形象挺惹人注目。眼睛细长,小鼻子,小嘴,皮肤细腻发光。梳着一条黑黑的大辫
子,身材丰腴,臀部性感。她要有事请男生帮忙,绝不会碰钉子。
可别小瞧蒙古族,蒙古姑娘真有漂亮的!突木其对她那么痴情,瘦瘦的身躯竟
脱了1500块土坯,累得几乎吐血,可却还没引起她的兴趣。
金刚对钟小雪印象不佳,说她吹过父亲是内蒙交通厅厅长,其实只是个一般干
部。这或许是事实,但她从没对我说过。小地方姑娘的虚荣心也可以理解。
在那样饥渴寒冷的日子,面对主动送来的一把火,我没有力量抵御。即使心中
有着韦小立也抵御不了。28岁了,还没有一次性经历。对生命中惟一没体会过的重
要生理行为,充满了好奇和憧憬。
从钟小雪对我的态度看,如果要干那事,她不会拒绝,这个肉体是那么新鲜娇
嫩,从我头次抱住她时,就产生了占有的欲望。整个过程很快,第一天握手,第二
天接吻,第三天上炕。地点都是马车班,我的鬼屋。
第一次太激动了,激动得那东西麻木不仁,跟死老鼠一样软遢遢,还老找不到
地方。我大吃一惊,以为自己有阳萎病,好不垂头丧气。
第二次依旧失败,挺而不坚,找不着地儿,十分十分地懊丧。大约晚上10点多
钟,她该走了。门一开总有吱吱响声,为不让对面宿舍的人发觉,我让她从窗户上
走。那小窗户很矮,她可以容易地钻出去。这是七五年初冬,她先光着脚,走远了
马车班后,才穿上鞋。
越没成功越渴望,可能是在自己屋里太紧张,随时要防备人敲门。第三次,我
们手挽手地来到坯场。这地方离连部有二里地,不用担心被人发现,大冬天绝没人
来这儿。
银色的月光下,坯场一片萧条。脱坯挖土,挖出了很多长方型的沟,有宽有窄,
纵横交错,最深的有一人多深。我们就坐在一条较浅的沟里,背着风偎依着。
11月底的内蒙草原之夜,天气已相当冷,地开始上冻。她穿着大衣,我穿着棉
祆,彼此都冻得直打哆嗦。她把大衣铺在地上,我们就开始温存。明月当头,在大
野地上,我们用力干着人类那个本能动作。干得把荒原上所有悲苦都忘记,连寒风
在屁股上呼啸也没感觉。
这是零下气温的内蒙冬夜,天寒地冻,我们的兴致却一点不减。最后时刻就像
两条嬉耍的小狗,乱滚乱叫,离开了大衣。干完了全身都是土,却仍然没有成功。
姿势、角度都不对。我心情异常沉重,发现自己确实有病,那东西个头儿太小。
猪到了年龄,就自然而然地会干这事,人怎么却不会?这下可有事要琢磨了。
我除了写书,一有闲暇就细细思索着这个技术,琢磨着两人应有的位置、角度,一
时间竟完全忘了在七连赶大车的苦闷和卑微……
那天吃完晚饭后, 大约7点多钟,连队已变成了一片沉寂。她无声无息地钻进
了马车班库房。我早已等得躁动不安,小土炕也早已收拾好,腾出地方……插好门,
就紧紧拥抱,跟儿马子一样冲动。耳朵里轰鸣着,什么都不再想。
像绞缠的蛇,像挣扎的毛毛虫,像殊死肉搏的摔角者,身躯扭动着,左右乱翻,
终于蒙进去。一阵疯狂,一阵嚎叫……啊,成功了!我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心里
无比欣慰,庆幸自己没有阳萎病。
人在这时和野兽一个样。她的脸、胸脯、脖子到处是被我亲咬的血印。瘫软在
炕上,闭着双眼,温柔地问:“你爱我吗?”
我无言以答。
她一遍一遍地问我:“你说呀,爱我吗?”
能如实相告吗?小家伙太饿了,要喂它口饭吃。
钟小雪撒起娇:“人家把一切都给你了,你干吗不回答我?”
我苦笑了一下。脑子里却闪出了韦小立的脸。
大约10点多,她要走了。我打开窗户,把她抱上窗户,她赤着脚,跳下去,无
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尽管我说不清对她有没有爱,自己跟公猪干母猪有没有区别,但我要感谢她。
她使我毕生中第一次尝到了女人的滋味。她慷慨地为这一段最凄凉的夜晚增加了一
点点罗曼蒂克的甜蜜。
这以后,她隔两天就蹑手蹑脚地钻到马车班与我幽会。干上两盘,什么忧愁苦
闷全没了,真是一副打发日子的良药,难怪刘副政委须臾离不了。过去老看羊配、
马配、牛配、现役军人配,自己却没机会实践,现在命运终于给了我们一个彼此享
受肉体的机会。他现役军人搞十来个没事,我搞一个也不犯法。而且是她主动找我
的。
做爱成了我们在一起的最大娱乐。每次办完事后,她总嫌我对她太冷淡,不爱
她,不关心她,从不主动到女生排找她。有次还抽泣起来,令我十分不快。又怕门
外有人听见,只好讲些她爱听的话哄她。
我说:“你们宿舍里有那么多女生,我怎么能去呢?”
“现在就剩我一个。她们有的探亲,有的去外连看朋友。”
“那我到女生排里去,也太扎眼了。让人看见,我受不了。”
“从窗户里进去,我给你开窗户。”
“太危险,太危险!”一想到我要是被人发现,这脸面就全完了,坚决拒绝了
她。
所以都是她到我宿舍来,心里自然很不平衡。但也不是天天都来。
她的那个追求者之一突木其一定感觉到了什么。这天钟小雪没来,我早早就躺
下睡觉。门外有人敲门。
“谁?”
“我,突木其。”
“有什么事?”
“想借你的马笼头用用。”
“我已经睡觉了,明天再说吧。”
他瓮声瓮气说:“不,我现在就要抓马,有急事。”
他肯定是别有用心,屋里黑着灯,哪有把人从被窝来提溜出来借马笼头?完全
可以不给他开门。但若不给他开,好像钟小雪住在我这儿,他更要怀疑。于是起床,
开开门。他趁机向屋里扫了一眼,发现就我一人,很是尴尬,拿了笼头,没进屋就
走了。
突木其看了不少小说,父母都是老师。他爱打架,好强,能吃苦耐劳,为了表
扬,干活儿不要命。他给钟小雪写了很多厚厚的信,却始终没效果。
我挺有点儿可怜他。
再诡秘,也瞒不过周围那些闲得无聊,专门侦察别人隐私的人。大傻曾望着我
狡黠地说:“看见喽,看见喽,绳子上挂着钟小雪的衣服。”
“滚蛋!滚蛋!”我只能如此回答。仔细想一想,确实有几次,我都把钟小雪
的衣服放在挂毛巾的绳子上。而这绳子挺高,窗户虽挡得很严,有一条缝却能看见
这条绳子。
一次幽会时,她告诉我,连里已有风言风语,说她看中了我的家。其实她仅仅
是出于对我的同情,可我对她总是冷冰冰。她已为我付出了最大的牺牲:少女的贞
节和名誉。
我一言不发。
她哭了,哭得好伤心。之后我又像抱小猫一样地把她抱到窗户上,让她赤着脚
跳下去,轻轻走远,再穿上鞋,回到女生排宿舍。
在七连,只有她勇敢地闯进我的鬼屋,把身体献给了老鬼。她本人绝对不是等
外品。我的家伙再饥饿,也不是随便一个大母猪都能接受。她是有风韵的,除了突
木其,机务排的另一个小伙子也被她迷得魂不守舍,成天到女生宿舍找她聊,缠着
她。这我全知道。
然而命运就注定我要与这个人终生相伴吗?太突然了,毫无思想准备,每逢念
此,总摆脱不了悲哀与迷惘。
后来她又曾有几次暗示我,同屋晚上都不回来住,我可以去找她。但我从来没
有,实在没情绪钻到女生宿舍与她厮混。
明明不爱她,连她多大岁数都不知道,就搂着人家睡觉,我真成了臭流氓了。
白天装得道貌岸然,不多看她一眼,不跟她说一句话,晚上却一盘一盘地干着她,
发泄着压抑了多年的欲火。他妈的,伪君子这顶帽子现在一点儿也不冤枉我。
韦小立的阴影还在心中深处矗立。可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虽内心仰慕着
韦小立,却又跟钟小雪乱搞,以飨饥饿。
草原的环境太寂寞,太空虚。理想理念全没了,剩下的就是动物本能。现在我
对那些现役军人搞女知青似乎有了几分理解。在这偏僻,人烟罕至的的地方,有个
女人,日子就好熬一点。换了我,要处在刘副政委的位置也未必比他强。性是人类
最悠久的抵御恶劣环境的武器,是补充生命力的一个渠道。那些军人惟一不能原谅
的是只许自己搞,不许别人碰一下。
韦小立的形象好像破碎了,又好像没破碎。在和钟小雪来往的这一段时间,我
不愿意也不敢想她,仿佛我这个下流龌龊的脑壳里出现她的身影,会把她圣洁的玉
体弄脏。幸好牛虻也有一个情妇,可以聊以自慰。
与她只秘密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热度就减退,随着我要走而面临结束。
“钟小雪,我的手续马上就要来了。”
“我也正积极往回办呢。我们将来会有机会调到一块的。”
“我是犯了严重政治错误的人,以后还可能倒大霉。”
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不怕。”
“对我们的关系,听天由命,一切顺其自然。”
她咬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说:“你别只想占人家的便宜,却不想承担责任。”
我们相对无言。
但永远感谢她,在荒凉酷冷的草原上,给我送来了人生第一次肉体的温暖。
第六十二章  指导员捞了一卡车
我赶着大车上山拉石头。
老孟还在山上一个深深的石头坑底下干着。他老鼠一般钻进岩石缝中剁凿,挖
掘。坑里堆着一大堆石头。他的皮手套已经磨烂,露出3个手指头。头发上、背上、
屁股上都是石粉末,膝盖处鼓着两个包包,沾满灰土。
钎子撞击岩石发出叮叮铛铛响声。只有在当官儿的面前敢照旧歇着的人,才能
在没人的地方如此苦干。
记得有一年,大家正在坯场上休息,突然有人喊:“唉,团里的官儿来了!”
瞬间,人们蹭地跳起来,赶忙弯下腰拼命干,眼里的余光却瞟着一群越来越临近的
团领导。惟有老孟依然安安稳稳地躺在草地上,拿着一朵小黄花闻着。
老孟见我来了,很高兴,傻笑着。我们聊起了现在人心惶惶,都想走的情况。
“你说为什么知青都想走。连本地人也想走?”老孟问。
“不怕穷,就怕不公平。老姬头偷了几百斤马料就戴上了坏分子帽子,三连的
范连长搞了上千斤小麦却没人管;小乌拉塔因男女关系判了7年刑,而刘副政委呢?
你说谁愿在这儿呆?”
老孟点点头,他的牙黄黄的,一说话,嘴里就吐出了一团臭烘烘的烟味儿。
“大家都纷纷往回办,你却还能在石头山卖苦力,安心干活儿也太少见了。”
“山上是学习的好机会。”
“你得成熟一点。有人说你不成熟。”
“随大流不叫成熟。嘿,老鬼,你说祖国和人民是一个概念吗?”
“我感觉是。”
“我老在琢磨,觉得祖国和人民不能算是一个概念。祖国和民族、山河、领袖
等等,也并不完全等同。祖国的主体只有一个——人民。人民并非是个抽象的集合
名词,而是千千万万活生生的个体。像道尔吉、刘英红、王连长、布勒格特,金刚,
大傻……尽管单个个人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他们集合起来构成人民,却是一个伟
大神圣的群体。”
老孟手舞足蹈,大声说着。
“别犯神经病了。”
他笑道:“你才有精神病呢,总以为别人爱着你。”
他每月只有15块钱零花,穷穷的一个赤峰平庄矿上的小孩,几乎没学过化学、
物理,不知道一元二次方程,却苦心思索祖国和人民算不算一个概念。
该下山了,老孟帮我装好石头,把我送到路上,又回石头山干活。庞大的一堆
石头,挡住了他的身影。为提高效率,他们都一人一个石头坑。
苍灰寂静的白音得勒石头山啊!
枯草疏疏把你覆盖,群山绵绵将你围抱。除了乱石、废土、残坑,不见生命。
有谁知道,在你顶巅西南角的大石头坑底下,还跳跃着一颗活人的心脏,一颗患过
肝炎的心脏。
在有些事上,老孟太死板僵硬。没什么学问,却爱看马列大本,给人感觉志大
才疏,不实际。一个穷知青,写封信都吃力,却自费订了《国外科技动态》、《参
考消息》。他干活儿是真卖力气,却缺少巧劲儿。农工家属们管他叫“傻老孟”。
在我低矮小土屋里,报纸、《红旗》杂志一摞摞堆放在墙角,脸盆里结了一层
薄冰,暗淡无光;半块馒头放在炉台,落了一层煤灰。土炕上零乱地摆着草稿纸。
写,写,把我的爱,我的恨,我的耻辱全写进去。我要让世人知道。
写,写!抓紧每一个晚上,每一个出车回来的间隙,坐着水桶,奋笔疾书。
在草原上的时候不多了,要加把劲快快生产这颗炸弹。写完后实在没意思了就
炸一炮,为民除害。过去镇王连富算得了啥?区区一个小班长。这回一定要找个大
官儿,最好是那位慈夫人,让我们啃马屁股的大车倌儿,也在历史上留个形象。
多神秘呀,当我把雷管两极电线对准六节电池时,能听见那惊天动地的一响吗?
看得见那一团硝烟吗?在生命的最后一秒是什么滋味?能感到疼吗?猛烈爆炸把一
个灵魂粉碎后,那一个个有思想的神经细胞飘向何处?
生与死的交界点,是永恒的谜,永恒的朦胧。
写,写,埋头苦苦雕琢着这块荒野中的粗石。
12月初,大同市劳动局来了调令,我去西乌旗办调动手续。想搭乘雷达站的汽
车。但雷达站连长说车已经超载。求爷爷告奶奶,央求了半天,才上了汽车。
车厢里装得满满的,全是各式各样的家具,高出了车帮一大块。据说是一个现
役干部的东西。傍晚过了阿尔善,汽车“误”在一条小冰河里。司机费了好大力气,
也开不出来天色渐渐黑了,没办法,只好卸车。一个个木箱,一卷卷大毡,一捆捆
木板,一袋袋白面,一摞摞皮子……同车的几个女知青一边往下搬,一边骂:“这
帮官儿拿了多少东西?来时一个行李卷,走时5吨大卡车装冒了尖。”
“他妈的,听说四连连长更邪乎,两卡车还拉不完。”
我从车上把一个用草绳捆牢的柜子胡乱扔到地上。“哐啷”一声,柜子门震开
了。活该,摔破了才好呢。从柜里掉出一把刀,借着月光,我拾起来,和自己六九
年抄牧主的那把十分相似。指导员把它财迷了却反诬我窝藏没交。
我又仔细看了看那个木柜子,上面画着蒙古风味的图案,两个大怪兽头,一对
铜片扶手,一个大,一个小……突然明白这车是老沈的东西!好哇,沈家满,我们
从牧主那儿抄来的柜子成了你的私有财产。
“哐啷哐啷”,我不客气地往下扔着,像扔坏灯泡一样。其他知青也同样如此。
“梆”又一个木箱子被摔破,一堆破烂东西撒在雪地上。真贪婪呀,知青扔了
不要的钢笔帽、肥皂盒、暖瓶壳子、张了嘴的破皮鞋全收集来了。真是穷红了眼,
连牧民扔在野地里的烂骆驼套,破得做不了两副鞋垫,也塞进了他箱子。
堂堂指导员好像是个捡破烂的。
只剩下两个大木箱了。司机又开车往上冲。发动机吼了半天,车轮只是在冰河
上空转。不行,我们只好搬大箱子。
可是这两个大箱子又长又宽,像两口大棺材。4个壮小伙子推了半天纹丝不动,
司机擦着脑门上的汗说:“这肯定是拿汽车吊装上的。人根本没戏。”
一女兵团战士问:“里面什么东西啊?怎么这么沉。是金子吧?”
“粮食呗。你们兵团干部真敢干。我拉过好几个了,都是这么多。满载了还硬
要装,能不误车?”
司机是雷达站的兵,跟兵团不是一个系统,敢揭兵团干部的短。
幸亏离阿尔善公社不远,司机步行到那儿给旗雷达站打了电话。
直到深夜10点,旗雷达站来车,才把汽车拉出来。沈指导员的东西又乒乒乓乓
像扔石块一样装上车。锅盖踩裂了,一捆烟筒瘪了两个大坑,许多零碎东西就瞎塞
在车箱角落。
等汽车时,几个男女知青聊着。
“我在团部住院跟后勤处会计小韩一个屋。他告我不少李主任的坏事……李主
任去八连蹲点,大晚上把人家小姑娘叫到宿舍,说是腰疼,让女卫生员给揉腰捶背,
揉着揉着,就发起情来,动手动脚,要跟人家干。把那孩子吓跑了,这家伙成天跟
小姑娘掰腕子,见一个掰一个,掰着掰着就把人家往自己怀里拉……那会计还告诉
我:仅去年一年,李主任用于请客吃饭,烟酒招待等等,就开支了6000元,其中一
次政工会议,30来个人天天吃喝,持续了一礼拜,花公款1500多……”
“听说他很大方, 随便送给包工队的老乡两块手表;把价值100多元的半导体
扔给朋友小孩当玩具玩,直到玩烂为止……”
“都是人家送的。”
“装这车的军人成了捡破烂的,真穷疯了。”
“要把内蒙草原的破烂都捡了,保准能大赚一笔。听说内地收购骨头。咱们草
原有多少骨头呀!”
我想起了七三年夏天,一排的老孟、金刚、李国强、孙贵、张韦等等知青用自
己被子盖粮库的情景。在滂沱大雨中,他们个个淋成落汤鸡,满脸是水。房顶上,
铺着五颜六色的被子、褥子、毯子、大衣、塑料布……
当初抄牧主家时,就属我不老实,也只敢贪污一把刀。对那些细软,大家秋毫
无犯。刘英红宁肯盖一条又脏又薄的公用被,也不借用一个皮得勒。可结果呢?所
有抄来的东西全被指导员他们瓜分干净。
难怪老姬头暗地里骂:“我偷他妈,老地主没干出的事,这帮‘共产党’全干
出来了!”
耳边又响起了鲁迅的话:那些青年拼命地使劲他们稚弱心力和体力,奔走于风
沙泥泞之中,想于中国有些微的裨益……虽然他们没有先见之明,这些用血汗回来
的果实,大抵仅供虎狼一舔……
正是这位指导员,孜孜不倦地督促我们学毛主席著作,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为
我们念报纸,口干舌燥也不怕累。奇怪,这种干部又搞女的,又捞东西,又不择手
段整人……可原则性还那么强,讲起大道理来,还那么愤慨激昂。是会演戏?还是
真的有革命瘾?
第二天上午,我找到了雷科长。他正在家中抱小孩,见了我很高兴。
“林胡,你好吧?”雷科长热情与我握手,又是递烟,又是沏茶。
我向他说明来意,想托他帮我办办手续。师司令部里没认识人,卡住就坏了,
只好走雷科长的后门。
“行,行,没问题。你把手续交给我吧。”
我把来西乌旗路上,看见老沈搞了满满一卡车东西告诉他。
雷科长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他平静说:“你们指导员给提了,调到内蒙独立
二师当个团后勤处副处长。”
“唉呀,让这样的人当后勤处长,真是瞎了狗眼!”
雷科长若有所思道:“师部干部可没有像你们团这么干的。你不要以为现役军
人都这么大捞特捞,好的还是大多数。在基层工作直接与物资打交道,有这个方便
条件。”
“我们团的刘副政委和李主任怎么处理了?”
雷科长望着我:“这种问题不好弄啊,李春是一点儿也不承认,证据又不充足,
也就这么着了。刘志忠是留党察看一年,调到山西军区的一个农场当政委去了。”
我们聊了很长时间。雷科长抱着刚几个月的孩子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侦查
刑事案件,缉捕凶犯的保卫科长,竟也敞着棉袄,躬着腰,温柔小心地地抱着个软
绵绵的娃娃,胳膊上还垫着块尿布,散发着婴儿的气味儿。
保卫干部里也有好人。这雷科长就不错,不是靠手枪、铐子吓唬人,比赵干事
强多了。分手时,我对他说:“雷科长,我过去的日记、书信都应该还给我吧?”
他笑眯眯说:“那些东西全在兵团保卫处。算了吧,别要了。里面还是有错误
嘛。”
没办法,给韦小立的信,只好继续躺在保卫机关的文件柜里。
这时快到中午,肚里有点饿。我决定到西乌旗饭馆吃午饭,下午就乘车回团。
在大街上,突然碰见了突木其。他可能也是来师部办手续的。想起他死死地追
着钟小雪,却屡屡被拒,对他很是同情。
“突木其,我跟你说几句话。”
“什么事?”
突木其不知我要干什么,有点警觉。论块儿,他不行,论实战经验,他也不行。
“我希望,你不要把我当成你的情敌。”
他摸摸脑袋,很尴尬,结结巴巴说:“没有,没有。”
“钟小雪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我从你手里抢的。”
“唉,别提这事了,我正往呼市调。”
“但我要告诉你,省得你认为我抢了你的盘子。”
“没有,没有,我从没那么认为。”他苦笑道。
“是她主动找我的,我不愿意再为这事花太多精力就接受了。这是命运的安排,
将来如何,我也不知道,一切听天由命。”
突木其瓮声瓮气道:“我对你没有意见。真的,这年头,要搞个理想一点的,
必须有钱,我就是太没钱了,回去后要想法挣钱。”
他这看法很让我没想到:“你觉得她找我就是因为我有钱吗?”
“不是你有钱,是有你父母的这个背景。真的,你别生气。”
我们淡淡分手。不知道这位呼市知青将来是什么命运。
走进西乌旗饭馆,马上发现顶南端的大圆桌围坐着一帮兵团知青。他们高声说
笑,骂大街,旁若无人。为首的那个穿一身蓝的高个子,一下子被我认出是雷厦。
他不是上大学了吗,怎么在这儿呢?真纳闷,我要了半斤肉饼,找了个位子坐
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
雷厦闷头猛喝,额上青筋暴起,满脸通红。他解开衣服扣子,神情严肃,目光
如电,“啪”地捶了一下桌子,大吼:“不是吹的,我姓雷的过去也是条汉子,八
磅拳套打在脸上,眼睛不带眨一眨的。唉!在兵团这几年可窝囊透了,当了他妈的
好几年狗!七零年一打三反,着实厉害啊!真杀,真枪毙,一批一批的。咱这出身
没靠,团里让我揭发一个人,我如不揭发,自己就得进去。你们说我怎么办?别人
提意见没事,我要给领导提一点,一大堆帽子就扣上来,什么本质问题、立场问题、
阶级烙印问题……哼,我如果帮他们整个人,告个密,写几份揭发材料按上红手印,
啥鸡巴本质问题也没有了。操他个大妈的!我只有说瞎话,耍两面派,才能借调到
团机关,才能入团,上大学。林彪说不说假话办不成事太对了。幸亏我从李主任手
底下走了,那婊子养的,除了钱不革命,小姑娘不革命,什么都革命!”
唉呀,李主任要是知道雷厦在背后这么骂他,非惊一个跟头。要是没他帮助说
话,雷厦根本战胜不了这么多竞争对手,上了大学。
雷厦狂叫着,用一个手撕着自己心窝,想把那衬衣给撕露出一块肉,他整个身
躯躁烈地摇曳,那英俊勇武的面庞皱成一个疙瘩,凶恶异常,像一张咬架中的狗脸。
“别难受了,喝酒!”
“为我们能离开这鬼地方干杯!”
小伙子们一碗碗地喝着。雷厦也大口大口地喝。
或许是喝多了,想找个动作刺激刺激,发泄发泄,他吼道:“操他妈的,在兵
团真窝囊呀!真窝囊呀!”他拿起桌上的一个酒瓶,龇着牙,由下到上闪电般地一
挥,瓶子打在自己嘴上,底儿碎了,他满脸是酒,嘴唇青紫,一缕血浸出。漫不经
心地吐出了一口血水……眼睛里扑簌簌地滚出了一行泪水,可能碰着了鼻子。
之后,仰天望着房顶,呜呜地哭起来。
周围知青们目瞪口呆,慌忙上前安慰、照料。个个都敬佩地看着他,终于劝说
他站了起来,两人轻轻扶着他走出饭馆,像簇拥着一位英雄,一位日本的剖腹壮士。
事后我才听说, 他回北京后,高兴得忘乎所以,没到3天,就让小偷把书包给
偷了,户口、粮油关系、入学通知书等等,丢个干净,这次回来是补办手续的。
我和他在文革中是最好的朋友,到内蒙牧区后,却分道扬镳。后来,面对老沈
的压制,我们又团结起来,但1970年的一打三反,使我们彻底断绝关系。
当天晚上,我就回到了连里。
夜里,大傻喝的醉醺醺回来。他因为和刘福来吵架,临时搬到我的屋里住。
“大傻,又喝酒了?”
“喝了一点。”
“成天喝,不怕喝坏了?”
“操,这啥成色?肉吃着,酒喝着,海河烟抽着……神仙一样的日子。”
他沉重地倒在了炕上,掏出小镜子照了照,自言自语:“妈的,以后再也不能
喝酒了,脸上的疙瘩又这么多!操他大爷的,一喝酒就长疙瘩。”
不一会儿呼呼入睡。满屋子充满酒味。
半夜三更,他啜泣起来:“妈!我想您呀!您听见没有?妈!妈!”他低声嗫
嚅,鼻涕甩了一地。别看大傻黑不溜秋,跟大猩猩一样壮,骨子里相当柔弱。平日
哪热闹,哪人多,往哪儿凑。一旦夜深人静,孤零零一个人时就忍受不了。
夜已很深,他仍在哽咽。唉呀,我从西乌旗回来,颠簸了一天,又困又乏,那
么疲劳,晚上还被他吵得睡不着觉。亏透了。
“呜呜,妈呀……妈……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下辈子说什么也不上山下乡
罗!一定好好孝顺你哟!”
谢天谢地,他的声音终于渐渐变小,最后安静了下来。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白
云、棕榈林、黄沙、少女、英古斯、拉磨的黑猫、展翅飞翔的白马、遥远的星空全
都悠悠飘来。柔美的月光笼罩在地平线,婀娜的雪花在宇宙中翩翩起舞,金太阳那
漂亮的眼睛一眨一眨……
突然,大傻又嚎哭起来:“妈!妈——”他拼命吼着,呼唤着,哀求着,一声
一声惨叫,跟火葬场里的嘶哭一模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气得我真想用扫帚疙瘩给他两下,多美好的一个梦,让他给破坏了!
“妈呀,你死得惨哟,你是活活想我想死的哟!”
母亲的爱是他这蹬三轮的小孩赖以生存的支柱。没有了母亲犹如撕掉两条大腿
的蟋蟀,大大降低了生存竞争能力。
“妈妈呀,我想您哇!您怎么不让我见您一面就去了呀!妈呀!您回来让我再
看看哇!”声调凄惨和绝望,拍电影的若把这声音录下来,绝对能感动观众。
“妈!妈!”凄切凶猛的叫喊持续了近一个钟头。大傻嗓子喊哑,还使劲喊,
两脚拼命地蹬着被子,似乎只要这样玩儿命喊妈,老天爷就能还给他一个母亲。
太不凑巧了,一天碰见两个耍酒疯的。我用被子紧紧蒙住脑袋,过了很久很久,
那火葬场里的撕心揪肝的声音才渐渐微弱下去,最后死一般的寂静伴随着我入睡。
但那白云、棕榈林、黄沙、少女,英古斯、拉磨的黑猫、展翅飞翔的白马、遥远的
星空等等美丽梦境再也看不见。
第六十三章  痛饮
入党、上大学、回北京统统化为泡沫,金刚万念俱灰,把主要精力放在做小锅
饭上。没事就坐在板凳上削土豆皮,仔仔细细,削一上午也不觉得烦。他用镊子拔
猪肉皮上的毛,能从中午一直拔到晚上。平日总阴着脸沉默无语,只有喝酒时才能
使他滔滔不绝地说话。别看他干巴瘦,喝一斤半白酒脸不变色,镇了好些个老蒙。
他对猪肉的癖好惊人。一听说三连有卖猪肉的,马上找人借马,辛辛苦苦跑十
几里去买。每礼拜必须得吃一大块猪肉!当走进他屋时,他对你的态度远不如对锅
里的炖猪肉热情。说话冷冷淡淡,心不在焉,视线很少离开铁锅。他的屋里总是弥
漫着肉香和鲜姜味儿,炉灰里扔着碎鸡蛋壳和剥下的烂葱叶。
金刚解释他太馋猪肉,必须隔几天来一顿儿,要是几天没吃猪肉,心慌气短,
软弱无力,全身的皮肤都痒痒,好像有虱子咬。
他过去老嘲笑大傻饕餮,现在也这么饕餮。
不过,牧区成年累月啃牛羊肉,使我们都特别馋猪肉。平均起来,一个月也吃
不上一顿。因此即使能搞点猪油抹馒头吃,也是令人垂涎的享受。
1976年初,一切手续均已办妥。1月3日给团运输连打电话得知后天有车去赤峰。
我当即告诉上山拉石头的老常,通知老孟下山,并骑马到东乌旗格日图大队与罗湘
歌告别。
1月4日大伙凑钱买了儿瓶酒,几盒罐头。大傻热心张罗,不知从哪儿搞来一点
猪肉, 五六个鸡蛋。金刚掌勺,做起他最拿手的炖猪肉。4人聚在马车班我那间小
房里,准备美餐一顿。
走时和剩下的知青朋友们聚在一起吃一顿,过一顿瘾,已成了连里的惯例。
说到鸡蛋,老孟盘腿坐在炕上,忿忿道:“告你们一个新闻:咱连沈指导员为
了让鸡多下鸡蛋, 在他们家鸡窝里安了个100度的大灯泡。这老家伙也懂得人工光
照。”
“你在石头山呆的真土了,这有什么新鲜的。团部好多干部都这么干。内蒙天
气太冷,不用灯泡照着点,鸡冬天一个蛋也不下。”大傻说。
“老沈真够可以的,连破毡子头、烂袜子都要带回家,财迷到家了,跟个收废
品的一样。”
“这家伙一分钱不掏,弄了多少木头,打了多少家具,捣鼓了多少皮子、毡子、
羊毛,还升了官儿。”老孟叹道。“还有,跟你打了几年交道的赵干事。前几天我
去团部见着了政治处一个老乡,她告诉我赵干事这小子是个典型的伪君子。他一向
爱在别人面前表白自己如何清白。提起贪污受贿来,比谁都气愤,骂这骂那。其实,
巴颜孟和的贪污犯他怕是名列前茅。一米见方的大木箱,足足运走了9个!”
赵干事家是山西农村的, 原来特穷,可来兵团后几年就新盖了3间大瓦房,他
自己也吃得跟猪一样,长了几十斤膘,临走时,还怒气冲冲叫嚷:“他妈的,咱们
谁也别眼红谁,哼,巴颜孟和没一个干净的,包括我在内!”
赵干事的口头语是:“跟姓共的碰没你好下场!”
金刚低头沉默不语。自从王连长走后,他在连里处境一落千丈。
“唉,别提这些了,喝酒吧。”大傻直勾勾地望着打开的猪肉罐头。
“开吃,开吃!”
没有精致的酒杯,我们向前平端着饭碗、白茶缸、水壶盖,庄严说:“为我们
这帮知青干杯!”
咕咚咚,每人喝了一大口。
“为乌拉斯泰救火献身的同志们干杯!”
“咕咚咚”,又喝了一大口。
“为咱们倒霉的内蒙兵团,祝它寿归正寝。”
“为老鬼大难不死!”
“为大傻找个理想的老婆!”
从老常那借来的小木桌上,摆着咸核桃仁、午餐肉、红烧猪肉、凤尾鱼等罐头。
我们一碗一碗地喝着,像喝白开水,同时大口大口地嚼音平时垂涎欲滴的猪肉。
还是猪肉好吃!
4个嘴巴吧卿吧卿的咀嚼声在又破又冷的小土屋里回荡。大傻甜蜜地眯起眼睛,
发达的下颚飞快地运动。
“嘿,我说闷头吃没意思,唱个歌吧。”老盂提议。
“对,金刚先唱,你不是会唱山西那首知青歌吗?”
金刚抹抹嘴,阴郁地唱起来:
我要到那遥远的山西去把农民当,
离别了可爱的北京和家长。
亲友含泪来相送,
声声嘱托记心上,
父母啊,别难过,莫悲伤,
您对我的生养我终生不忘,
只盼今年秋过时,
重返北京,
把您探望。
……
这个调子很悲凉,大傻眼圈红了。
我激动地说:“好,有味儿!再唱一个咱们内蒙的。”
金刚沉默片刻,调度了一下情绪:
告别了家乡,告别了妈妈,
我来到了内蒙草原,
生活就是这么寂寞。
没有猪肉吃,没有菜和油,
我瘦成了搓板喽,还得背石头。
披着星星去,戴着月亮归,
我沉重地修理着地球,
是我神经的天职。
没有后门走,没有东西送,
我累坏了老腰喽,还得抡锄头。
……
大傻流下了泪,嘴里却说:“别激动,慢慢喝。”
这歌太感人了,真想大哭,真想大吼,真想扯下自己耳朵给煮烂了吃掉!
唉呀,我们这一代呵!
万岁!知识青年!小妈妈的,万岁!老插!
金刚却好像不这么激动。他忧郁地吃着自己做的炖猪肉,细细品了一会儿,又
轻轻地哼起:
歌声迎来了金色的太阳,
双桨划破了千层波浪……
年轻的航标兵用生命的火花,
点燃了永不熄灭的明灯……
在东乌旗格日图大队,我曾听韦小立唱过这支歌,那熟悉的音律,似乎沾染着
芬芳的香甜,一下子触动了心中最隐秘最刺激人的神经。
我永远失去了她!她给我留下的纪念只是七零年帮我补棉裤用的两块绿布补丁
和一把瓜子皮,还有一堆幻象,如同封闭在琥珀里的一群小虫子,封闭在我内心深
处。
不,心中所爱的姑娘是现实中那个韦小立所消灭不了的。她是一尊最神圣的女
神,我将永远保持对她的单恋。今后如果有一天,我怀揣炸弹,投向慈禧,或是某
个杀人不眨眼的小小党支书,这身140多斤的肉将在眩目一闪中化为轻烟就是证明。
喝酒有速度才像条汉子。一大碗黑红的葡萄酒,我一口气喝下肚。立刻一股气
浪冲进大脑,冲进咽喉,头轻轻飘飘,视线模糊,好像全屋都弥漫着蒸蒸的红酒,
蒸蒸的血气。
老孟又给我倒了满满一碗:“老鬼,喝吧,不要瞧不起喝酒。无酒不丈夫。牧
民们说:只有喝酒时,人的私心最少,人和人才最肝胆相照。”
是这样。大傻喝酒时,心里什么念头都向别人讲,完全透明了;金刚一喝酒,
能把他珍藏在大木箱里的高级烟拿出来共产。老孟一喝酒,敢割下自己新买的一块
猪肉让你擦皮鞋。
我噙着泪又喝完了这碗黑红的甜汁。
“老鬼,听说你在西乌旗又碰上雷厦了?”大傻望着我问,顺手往嘴里塞了一
大块猪肉。
“嗯,他喝多了,又喊又闹,还拿酒瓶子砸了自己嘴巴一下。”
老孟喝得小眼睛像猴屁股一般红,憨厚地笑着:“老鬼,我觉得你是实力主义
者。但你不觉得以体力为生是靠不住的吗?你的屁股、胳膊、粗腿吃不了一辈子。
小桑杰摔倒你是必然的,这是自然规律。”
“喝酒,喝酒。”我大声说。这个话题太不愉快,想换个话题。
“你别打岔,我还没说完呢。”老孟叫道:“我们内蒙兵团号称10万知青。有
7个机械化师, 汽车、拖拉机几千辆,那力量够大的了吧!开垦了上百万亩荒地,
打了几十万方石头。然而凭着蛮力气瞎干,得到什么结果?连年亏损,最后连自己
都混不下去。对个人来说也一样。凭仗着粗胳膊壮腿在社会上闯肯定要吃亏。一个
聪明明白的脑瓜儿顶你10条粗腿。”
老盂自己并不聪明,也是凭力气打出了天下,可是却这么教训我。
“喝酒,希望你老孟能有个好下场!”
老孟认认真真地喝完了这一碗。他长了不少疙瘩的脸上,胀得红红,八字眉拧
在一起,更像个京戏丑角。诚恳地说:“咱们还得祝金刚早日混上党票,远走高飞。”
金刚白了他一眼:“老孟,你喝多了是不是,别拿我糟改了。”
“金刚,不要总愁眉苦脸。”老孟一喝酒,话就特别多。
金刚没走了,别人一提走,他就心疼。
大傻呆呆地吃着,叹了一口气:“我妈要活着,该多好!”
“老鬼,走后别忘了边疆,别忘了抡大镐的弟兄。”金刚悒悒地说。
“不会的,不会的。”我恶狠狠地瞪着他。
原来连部仅有3间房,现在好歹变成了近100多间房的居民点;原来连部没有一
棵树,现在连部北面出现了一片绿油油的小树林;原来牧民根本不吃青菜,现在连
里有了50亩菜园,萝卜、土豆、角瓜、大葱敞开供应;原来草原没有电灯,现在连
部每晚上都有柴油机发电,家家户户都有了电灯……
草原上这一切变化都是我们知青来了以后发生的啊!
他们拿着微薄的工资,穿着撕破的沾满尘沙的兵团战士服,吃着沙砾般糙硬的
小米饭……他们在冰碴地里割豆子,腿上划破了一条条血口……他们冒着生命危险
去救火,脸上、手上、腿上留下了一个个可怕的大疤……他们在泥堆里脱坯、和泥、
累得抬不起胳膊端饭碗……他们在石头里爬,石头里滚,压得青筋暴起,磨得伤痕
累累……仍热气腾腾地贡献!贡献!
我怎能忘记他们呢?这些脏手脏脚的,腰里缠着旧电线,颈上围着破裤子的知
青们!这些黄皮土匪们,这些小流氓们!
我用发抖的手端起了一大碗红红的酒,低下头,一饮而尽。海啸般的吼声又排
山倒海地扑将过来。
“金刚,再唱唱那首马车夫的歌吧!”我奋斗了半天,当干部的美梦也没实现,
临走时,仍是个赶大车的,喜欢听诉说我们赶车人辛酸的歌。
金刚一言不发,喝了一口酒,瞪着血红的眼睛说:“唱他闹球,喝吧,酒胜过
最好听的歌。”
老孟脱了棉袄,全力以赴地喝,边喝边叹道:“没想到兵团就这么完了。唉,
不管怎么说,我对兵团还是挺有感情的。”
嘿呀,谁能忘记兵团呢?尽管我们都挨过它整,不被它所宠爱,常常暗地里骂
它,咒它,但它解散后,又都对它怀有一种又眷恋,又迷惘的复杂感情。
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哇!
你容纳了10万知青,你稳定了六八年各级领导都瘫痪了的内蒙边疆秩序;你把
先进的生产力带进了千里草原;你为大规模开荒提供了血的教训;你的艰苦诞生和
黯然结束让人体会到了建设比打仗要艰辛得多;你约束了大批青年没有在邪道上变
坏;你把千千万万无知的中学生锻炼成为坚韧耐苦的劳动者,使他们心力和体力都
得到提高。有的长肥了几十斤,有的能10分钟杀完一个羊。从背麻袋、脱坯、套马、
剪羊毛到养自留畜都建立了自己难忘的纪录!
兵团啊,让我们再为你干一杯,你这亏损了两个亿的倒霉兵团,你这一分钱都
没给国家上交的短命兵团!
我们举起杯,百感交集地追忆着那一段逝去的岁月,为一个伤害了不少人的庞
大巨人惋惜。这种骑士风度不是装蒜,是发自我们内心的情感。
大傻带着醉意,装着女人腔调,嘻皮笑脸哼起了兵团初期唱过的歌:
不是不想爹呀,
不是不想妈呀,
也不是不想家,
就是领导不批我的假,
急得我也没办法。
梭压拉索,
急得我也没办法。
一缕缕昔日的声音把我引溯到过去。
被人揪着鼻孔朝天批斗……那次加夜班背糜子几乎累趴蛋……在乌拉斯泰深山
里光着脚逃跑……巴奇公社那温暖的小牛窝儿……韦小立走的晚上,骑马狂跑了一
夜……平常不愿想这些,怕受刺激,怕麻木了情感的灵敏度,怕消耗掉憋抑在胸的
压力。今天我可都要想想,好好刺激刺激,疯狂疯狂。
这种回忆就像吃一顿蛔虫、苍蝇、老鼠尾巴做的三鲜馅的饺子,心里打哆嗦,
头皮要炸。
来内蒙这些年,有人是平平安安过来的;有人是缺胳膊少腿熬过来的;还有极
少数人青云直上,坐飞机过来的。而我呢?是一步步爬过来的,像条打断腿的狗,
从嶙峋巨岩的缝隙中拼老命爬出来的!
——然而这些回忆,在情感上所激起的疯狂,无论多么歇斯底里,也不足以使
我对内蒙兵团来个彻底否定。尽管自己被兵团定成敌我矛盾,我却不忍心也从没想
到要给它定个敌我矛盾。我没有理由全盘否定它。尽管它问题成了堆,尽管它被国
务院撤销……即使对刘副政委、李主任、沈指导员这样的干部,我也不敢断定他们
就是蜕化变质分子。因为他们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成千上万啊!
现在临走时,对这个整过自己,被自己偷偷上告过无数次的对头,却居然有些
依恋。苦的、甜的、酸的、辣的,掺杂混合,难于言状:复杂的心情说不明,道不
清,只想好好地哭一场。
平时很不愿意流泪,我知道自己一哭,形象就差了许多,驴脸拉长,鼻头变红,
眼睛三角……可现在,大颗大颗的泪珠接连不断地往下掉,老孟也热泪盈眶,为兵
团感慨万千。过去,我从没见过他流眼泪,觉得他像鱼一样,不会哭。
感谢你啊,内蒙兵团,给了我一段很苦很苦的经历。这也是一种财富。
大傻同情地劝道:“快喝酒吃肉,你们不要太激动。”
没法不激动。真想痛痛快快放声嚎哭,鼻头红就红。
一碗碗红酒与热泪哗哗地喝进肚,眼前金星乱舞,一股又一股暖流小虫子似地
爬向身体各部,耳朵里的海啸声雷鸣般地轰响。
喝呀,喝呀,越喝想象力越丰富,越喝越想说说从没有说过的话。
为什么我们总觉得活着不自在?好像头上总压着一块石头。脑子里浮现出慈禧
那张阴险苍白的脸。血涌脑海,我垂泪啼道:“毛主席呀,您老人家为什么这么糊
涂,娶她当老婆?老百姓在水深火热中煎熬哪!”仗着酒劲,喊出了平日不敢公开
说的话。
金刚脸色发青,一手用力揪着自己头发,一手不住地往嘴里填着大猪肉块儿。
老孟伏在小桌上, 头也不抬他说:“12月4日,《人民日报》发表北大、清华
大批判组的文章,气势汹汹,昨天收音机又广播‘今日小靳庄’吹得天花乱坠!”
金刚鄙夷地抛出一句:“真他妈的恶心!”
大傻鼻尖上浸着细密的汗珠,还在专心地搜索着罐头盒底下的肉块:“管那闲
事呢,小心要你盒儿钱!”
“炸你的油饼去吧!要盒儿钱就给他。妈个逼的!”我对大傻嚷道。
“我炸你脑袋,傻逼!”大傻呲着白牙向我冷笑。
“炸你老娘的板子。”
“你老鬼不得好死!整你活该!”
我预备他揭我和钟小雪的事,但他没有。虽喝的醉醺醺,他们都没提钟小雪。
老盂猛不防地背起大傻的臭诗:“舞玉龙为见黄鸟,风雪强战大自然。”
大傻这才蔫了。
一喝多,每人都有点神经。
哭喊,叹息,怒骂混成了一团。血,模模糊糊遮住了视线,什么都是殷红殷红,
遍地都是血。
金刚低头猛干,很少说话。他的嘴巴几乎就没闲着,消瘦的身躯竟能盛下那么
的酒和肉……为了更来情绪,他中途跑回宿舍,从箱底里拿了一瓶二锅头,两盒牡
丹烟——都是准备招待当官儿用的。
“谁不喝醉了,谁是王八养的。”金刚狠狠说。
我的喉咙几乎要炸。胃几乎要炸,脑子几乎要炸!周围一切东西都漂浮起来,
马笼头、套包、筛子、料口袋、大鞭杆全在空中飞舞晃动。
可怜,可怜,那么可怜!为了一个大学名额,一项好差事,一句表扬话,人们
互相争夺,不惜打得头破血流。
天真伶俐的齐淑珍勇敢地以身体换取党票;刚勇正义的雷厦不得不靠向李主任
低头讨好来保存和发展自己;我暗暗垂涎统计的位置,盼着把白音拉摔个全身瘫痪,
以便顶替。还有人为了当一个小卫生员,开二十八的司机,粮食保管,电工、烧锅
炉的算尽了心计(据钟小雪讲,为了争她这个烧锅炉的轻活儿,几个女生勾心斗角,
又哭又闹)。
我们被愚弄得像狗一样地乱咬人。挥舞着阶级斗争的棒子,发着少年狂,踩着
别人往上爬。
我们真丑陋呀!
草原也变得真丑陋呀!
那一口口机井几乎被干涸的枯草塞满;那一块块大田裸露着片片黄沙;那一条
条车道淤积着股股流沙。
兵团刚解散两天,连部男生排的几个窗户框就被人整个给偷走,露着黑洞洞的
大窟窿;场院库房的门窗也被人偷了不少,没有门窗的房子越发显得颓败、萧条。
草原缺木头,当官儿的明着拿,老百姓暗着偷。
中国啊,中国啊,你在妖妇的裙袍下颤抖!
老孟流泪了,金刚流泪了,大傻也流泪了……我们哭得泣不成声,我们哭兵团
造成的浩大浪费;我们哭多年狂热的劳动几乎毫无价值;我们哭国家;我们也哭自
己身上的创伤。平日蛰伏在心中不好意思露出的那点点美好感情,现在全扑腾腾涌
出来,没一点儿伪装。
当地牧民总是用痛饮来表达离情。猛喝一通再大哭大吼一番,像憋着一泡尿给
排泄了出去,舒服得很。
我们几个已酩酊大醉,仍拼命地喝着,似乎多喝一口就能为草原多消灭一只狼,
多喝一口就能给国家多贡献几斤粮食。老孟因肝病从不饮酒,现在也豁出去了,干
了四五碗。他从《国外科技动态》上看到一条信息,醉醺醺给我们白话起来:“草
原上应该推广苜蓿草。 一亩小麦撑死150斤,才值一块五:要种苜蓿草,哼,一亩
地至少收入100块,哼牲口又爱吃……国外都这样干。”
大傻已经吃饱,挺着脸盆一样大的肚子,皮带松了好几个眼儿。撑得躺在炕上
哼哼,满头大汗。他拍拍胸口,眼里闪着泪花,“唉,我妈要活着该多好!她是生
生想我想死的。唉呀,真羡慕你们有母亲的。要是有个老母亲,让我变成头猪也行。”
“大傻,为了你母亲,还能再喝一杯吗?”
“当然行。为了我母亲,没有不敢的,脸上长疙瘩也认了!”
我递给他一杯。他忍着肚胀,忍着要撑破的胃,又强喝下。
只剩下金刚还在战斗,连大傻都吃不了的冰凉油腻的大肥肉块,被他逐一消灭。
他的嘴巴上粘着一小道炖猪肉的浓汁,他的脸好像蒙了一层褐灰色的土,什么表情
也透不出来。
偶尔他低声叹道:“服了,服了。”
不知道什么意思。
血红血红的葡萄酒洒在桌子上、大毡上、地上、漂浮在空中,一摊摊,一团团,
散发着浓烈醇香。
在草原上能这么痛痛快快地吃一顿猪肉,喝一通酒,真舒服。这是我来草原后
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觉得视线模糊了。哎哟,亿万吨鲜血浩浩荡荡,扑涌过来。一望无际的鲜红
流向山峦,流向沟壑,流向田野,流向茫茫草原。青春的血,青春的红……啊,为
什么任它洪水一样四处流淌?年轻人的血不值钱吗?
渐渐地头有些晕眩,只觉得眼前有无数黑影在血波中晃动。乌拉斯泰大火又在
眼前熊熊燃烧,那冲天的火焰映红了夜空,发出的声音像几千辆汽车在怒吼,几乎
把一切都淹没。刘英红在烈火中微笑着看着我,她那中间粗,两头细的体形分外突
出。69名知识青年满头大汗,在火海中奋扑,嘶喊,怒骂,惨叫……纷纷倒下。
到处都是张勇,边疆有无数个张勇。
第六十四章  再见吧,锡林郭勒草原!
晚上从运输连处得知,汽车因故明天不走了。
我们几个挤在土炕上,睡得像死猪一样,连衣服也没脱。
夜里,我哇哇地吐了一地,喷泉似的稠液溅得四处都是,差点把肠子给吐出来,
狼狈极了,满屋子秽臭气。红果酒、葡萄酒、苹果酒、二锅头,可不能一块儿喝。
大傻在隔壁的屋又抽抽泣泣地哭着他病故的妈,这么大的块儿,还像个小孩一
样。
第二天,新上任的指导员催促老孟快快上山。担心老孟不在,山上那帮农工偷
懒。这时正是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刚开完,自治区农管局指示,要在这年冬天掀起
一个学大寨,变农闲为农忙的大干高潮。
兵团移交地方后,知青几乎都不干活了,成天呆着。结果新领导火了,决心好
好抓一抓,希图把涣散透顶的连队再拧紧张一点。
老孟见此情况只好返回石头山。他对我说:“老鬼,不送了。”
“没事。现在大家都磨洋工,你也别那么玩儿命干了。”
他点点头:“看见咱们打的石头全埋在地里,咱们盖的房子一间间倒塌,咱们
挖的水渠都被黄沙埋没,真不是滋味!当官儿的一句话,累死当兵的。有多少国家
财富被瞎指挥浪费掉了呀!今后我是不想那么干了。反正对得起自己那三十二块五
就行。抓紧时间看点书才是真格的。”
我疑惑不解地问:“难道你就一辈子呆在这儿?现在关于上山下乡有许多说法,
你也得想想你的前途呀。在这儿当个简单劳动力就是爱国吗?”
老孟裂开干裂的嘴唇傻笑道:“我真的挺喜欢上山下乡的。只有在这条道路上,
我才了解了劳动人民,知道他们肚里装的什么吃的。也正是在这条道路上,我从一
个谁也看不起的中学生变成了一个自愿与老百姓同呼吸,共命运的老农工。我认为
毛主席上山下乡政策是符合中国国情的,真的。当然,我自己恐怕也扎不了根。早
晚要走。”
赤峰的小知青,对官方的宣传非常相信和虔诚。
“那将来怎么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吧。”
上山的大车已经套上。他和金刚忙着进进出出,把要带上山的工具、炸药、食
物等装上车。赵副连长当连长后,金刚被免去一排长职务,这次学大寨运动也要跟
着老孟上石头山干活。
趁他们不在时,我从硬纸壳炸药箱里,拿出了一包二十管硝酸铵炸药和三个电
雷管,藏在书包里。
临上车时,金刚突然想起一件事问我:“走前,你不要再惹什么事了。”
“对,我不会惹事的。”
七连的人,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皮金生,那7拳头是终生难忘的。还有刘福来,
在乌拉斯泰林场曾给我两棒子。这小伙子从团部回来后,更加神气,他用棍子欢送
走王连长,颇得一些知青和干部的赏识,前几天还偷骑我的大黑马。
老连长说过:“饼再大,也大不过烙饼的锅。”跟这些天津小痞子纠缠没球油
水,让他们威风吧,吹牛把我打一跟头吧。
金刚缩着脖子,双手插在裤兜里,干瘦干瘦。奋斗了半天,又回到了上山打石
头的处境。老山羊呀,虽然我对你有一大堆意见,虽然我很少说感谢你的话,但你
帮我抽出档案里那张纸的份量,内心是知道的。“金刚,给我写首诗留个纪念吧。”
金刚真行,当即就吟了一首,身边没纸,顺手写在一个揉得皱皱巴巴的空烟盒
纸背后。
赠林胡
沧桑八载落异洲,历尽艰辛志难酬。
雪野石山同洒汗,蒙古包中共相忧。
火里逃生身犹在,明刀暗箭命难求。
挥泪一别君远去,何当重逢在哪洲?
我把罗曼·罗兰的一句话赠给金刚:
“惟有看到克服困难的壮烈悲剧,才能帮助我们担受残酷的命运,惟有抱着我
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才能挽救一个萎靡而自私的民族。”
金刚瞟了一眼,阴郁地说:“我再最后一次劝你少过问政治,政治是最最肮脏
的了。”
老孟大声说:“老鬼,我送你一句马克思说过的话:‘有读神明的人不是不敬
神明的人,而是符合庸众盲从神明的人。’”
他一笔一划地写在烟盒纸的后面。并劝道:“老鬼,希望你今后学聪明点。不
要只跟自己小圈子里的人来往。应该多交朋友,把自己和广大群众融合在一起。这
样,你才永远不会被打倒。”他的嘴角泛起白沫,口中又喷出了一股臭鸡蛋和烟草
混合的味儿。
老孟从衣着到盖儿头,从熏黄的门牙到脏皮帽子地地道道是个老农工。他的脑
袋上留着个疤,放炮被小石头砸的。
自上山下乡运动以来,全国各地的学校里总有那么一小部分人死活不插队,最
后终于留在了城里。他们之中,有的当上了车间的党支书,有的当上了商店的经理,
有的成为街道办事处的一二把手……然而大多数学生仍旧在农村、牧区、边疆当着
老农民、老农工、老牧民……比起那些一帆风顺的俊杰,老孟这样抡大锤的更令人
唏嘘不已。
好铁总是沉在最底下。
再见吧,傻老孟!
他们穿上毡靴、大衣、戴上皮帽、手套,系好腰一横,变得十分魁梧和笨拙,
好像出征的宇航员。
我跟他俩一一握手告别。老孟爬上车低声说:“走了,学大寨去罗。”
金刚苦笑道:“一干活,就没时间歪门邪道了。”
大车慢慢上路。他俩向我点头笑笑,然后把头扭向前方,背着风,缩在皮大衣
里。
寒气凝冻了一切。寂静的雪原,覆盖着死气沉沉的白雪。马车不大功夫就消失
在灰蒙蒙的空旷里。
送走他们之后,回到屋里继续写。在这最后的日子里,我早上脸都不洗,爬起
来就写,整天写,拼命写。所有心思都集中在写这部草原插队史上。
大傻催我快点收拾收拾东西。有什么可收拾的?就一个行李,几本书,两件摔
跤衣,四个拳套、一个手提包。铺盖一卷,捆根绳子就能走。
大傻还劝我洗个澡,免得全身膻味儿招人骂。但我真不想把草原的气味儿洗掉。
让这些内蒙的污垢在身上多留几天吧。
平时我很懒, 整整8年从未洗过澡,如果比赛脏的话,本人自信能在全六十一
团知青里拿上名次。可临走前这次脏却不是懒,实在是舍不得。愿那夏格草的清香,
白音得勒山的沙砾,连部马厩里的马粪末永远与我同在。
晚上早早就躺下,屋里太冷。钟小雪去西乌旗活动她自己的调动,一直没回来。
我可以独自一人静静休息。第二天早上起床后,用得勒裹着腿,坐在水桶上,铺开
纸,又开始伏在小炕上写,一上午过去,屁股坐得麻辣辣。
吃了午饭继续写,怀着一股强烈的感情写,尽管这感情不干净,不美,像一团
裹着黄沙的风,吹到哪儿,那儿就是一层尘土。
写,写!缺少文学色彩,土坷垃怎么啦?就是要写。这是一段千千万万人都经
历过的生活,这是千千万万条生命的歌!
写,写!要让赶大车的、喂猪的、背石头的、耪土坷垃的、身上有成群“自留
畜”的,一堆最底层的烂知青也能在文艺的高雅殿堂里出现。
写,写!
草原上最后一个白天就这样度过。
给运输连打电话,说后天早上有车,明天就得上团部。
傍晚。这是在七连草原的最后一个傍晚。
我步行到连部西面的草库伦处,再看看我们的草原,再看看我所打的石头。
石头墙宛若长城一眼望不到边。我的青春就埋葬在这石头墙里,有的石头上还
沾着我的斑斑血迹。
石头,我们打了多少石头啊!在全连二十几栋房子底下,在场院水泥地下面,
在每口井里,在油罐底座,在十几个棚圈及40多个粮囤地基……都埋藏着我们所打
的石头。
轻轻摸着这些好像生了锈的,略微发红的石头,冰凉,坚硬。它们都是我们用
自己骨肉从岩石上生生给砸下来的!为了打这些石头,我们挨冻受困,流血流汗,
用脊梁背,肚皮顶,肩膀扛。一冬天穿开嘴一双新大头鞋,磨烂两三双皮手套……
手、背、小胳膊、肚皮都磨出了茧子。
一块块坚硬、沉重、粗糙的石头,印着血斑、汗珠、茧纹的石头,就是我们这
一代人的青春之歌。
现在我们变老了,变丑了。头上有了白发,脸上出现皱纹和胡须,成千上万方
石头耗尽了我们生命里最美好的一段年华。那沾着我们血汗的石块,一堆堆遗弃在
荒野,任凭风吹雨打,尘沙掩埋。
最惨的是我们所干的这一切都随着兵团解散而成为废物,盖的那么多房,拉的
那么多羊粪砖肥,开的那么多荒地,打的那么多井,全是白费一场。
难道岁月就把这一切全干干净净掩盖了吗?
不,不!
借此一隅纸角,我要大呼:
自公元1968年大规模上山下乡插队以来,那奋斗在祖国农村、牧区、边疆的一
代青年,将在中国历史上留下痕迹!这些腾飞于文化大革命之初的红卫兵,历经坎
坷,饱受磨难。已在最底层的炼狱里完成了从打手到普通劳动者的痛苦转化。他们
再也不是高喊:“造反有理”,四处打人抄家的狂热小将。
我独自徘徊在草库伦里。
空旷寂静的草原啊,你现在变得多么荒凉。一片片牛皮癣般的黄沙侵蚀你碧绿
的肌肤;无数个老鼠洞、灶火坑、车辙、防火沟、人踩的小道,在你秀丽的面容上
留下了许许多多麻点疖疤。
举目皆是的盐碱地,白花花的,寸草不生;被开荒翻掘出来的黄沙常常遮天蔽
日;水草肥美的河畔草场,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根茅草,像个秃了顶的老人。
亲爱的锡林郭勒草原,请原谅我们的无知、狂热和冷酷。我们往自己母亲身上
撒了尿。虽然我们自己也吃了不少苦头,付出了巨大代价,甚至还有人献出生命。
千千万万朵貌不起眼的小花,曾在这里默默开放又默默凋谢。
锡林郭勒大草原啊!你永远难忘!尽管你荒凉、贫瘠、沙化、落后、人烟稀少。
可是在你这块土地上,曾回荡过屯垦兵团的激昂号角,无数年轻生命的怒潮曾在你
广袤的旷野上汹涌澎湃。
冲入你莽莽苍苍草海里的啊,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青春大进军。
天寒地坼,滴水成冰。全身冻僵了,仍疯子似的在石头墙边乱转,胡思乱想着。
远方,血红的夕阳隐没在地平线下,空旷迷蒙的天空越来越暗淡。只有天边还
剩下一缕红霞,犹如赤血飞沫奔流于荒寒之空。她的身躯是那么渺小单薄,却一声
不响冲进滚滚寒流。
她要濡温酷冷的蓝空,她要吻热千里的冰雪!
黑暗的凛寒汪洋大海一般扑剿着她,撕裂着她,吞噬着她。红霞不要命了,撕
掉自己一只膀子给南面那片云,砍下半拉大腿投进北面那股风。
天空越来越昏暗,暮色把她团团围住。这片红霞垂死了,仍拼力散发着一点点
微弱热量,她的身躯抽搐成渺微的一线,就在消失于黑暗前还默默地把最后那点破
碎的红晕抛进严寒,抛进夜空。
夜,无情地降临。壮烈捐躯的歌啊,精卫填海的歌啊,发生于万里高空的云端,
无声无息地飘向远方。
鼻子有点酸。每每看见这血色黄昏的场面,总想哭。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起来。烧盆水,仔细洗了个脸,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捆上
行李卷,然后抓来马,喂上料,静静等着老蒋来。
大傻还在梦中呼哧。
走前,跟连里所有的人都没有告别。自从和钟小雪搞了那事后,好像做贼心虚,
再也不愿见人。终日憋在自己的鬼屋,甚至都没好意思跟吕军医告别——过去,我
曾向吕医生表示过对韦小立的好感,现在韦刚一走,又和钟小雪鬼混,怎么解释?
吕医生消息灵通,肯定知道我和钟小雪的事。
但我永远感激吕医生对我的帮助。
为了维护我的自尊,临离开草原之前,终于说服了钟小雪不要前来送我。她后
来像疯了一样地忙着跑她的调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连。
老蒋戴着狗皮帽子走进我屋,边寒暄,眼珠边四处寻摸。我明白他的意思,把
剩下不要的破东西全送给他。一个瘪水桶、半截大鞭杆、一副旧炉盘,他全当宝贝,
抱在怀里,笑得合不拢嘴。
当我把50来斤的行李放到车上时,老蒋惊奇地问:“怎么,你就这么点东西?”
我点点头。
老蒋的小眼睛眯缝起来,鼻孔凸起了两个小包,叹了一口气:“唉呀,你!”
虽没再说什么,但那脸上的表情却是明显的惋惜和不解。我知道他的意思:在内蒙
混了8年,就混了这么一个小行李卷,连条羊皮褥子都没混上,太无能了。
当兵团某些干部整卡车整卡车地往家运各种东西时,我夹着一个小行李卷,光
秃秃离开内蒙,也挺觉得自豪。自己虽是个啃马屁股的,也还有一点点强过他们的
地方。
老蒋因小偷小摸被调到九连赶大车后,毛病不改,在那儿继续偷知青的衣服、
汇款单。被发现后,九连领导坚决不要,又把他退回七连。正好我要走,连里让他
接我的马车。
连部静悄悄的,大多数人还没起床。想到送韦小立她们走那次的场面,心里很
难受。赶大车的离开草原和上大学的离开草原就是不一样。
“得儿,得儿。”老蒋用大鞭引着里儿马,把大车调了头,然后跳上车:“驾!”
抽了一个响鞭。
大车一点声也没有地启动了。离开了凸凸瘪瘪的马厩土围墙,离开了沟壑纵横
的坯场,冷冷清清地离开了。
到了团部运输连,和老蒋分手时,我嘱托他一定照顾好我这几匹老马,别用得
太狠。它们都岁数大了,非常忠实,那次拉煤,救了我一命,这大黑马还曾陪我疯
狂地跑了一夜。
老蒋正用大鞭杆拨着辕马腿, 漫不经心地答应着。想到我要和这4匹马永远诀
别,真想把自己所有衣物都送给老蒋,只要他好好待我的老马。我从书包里掏出一
条围巾,一副羊皮手套送给老蒋。
他很慷慨地收下,连连说:“你放心,大黑马、红大肚儿、青瘸子……我一定
好好养膘儿,赶车的不爱惜牲口,作贱的还不是自己?”
再见了,亲爱的“拉菲克!”我把脸埋在大黑马粗硬的鬃毛里,深深闻了一闻
它身上那股兽性气味。大黑马很不高兴地晃晃脖子,讨厌我滥发小资产阶级情调。
发动机在怒吼,汽车在白雪皑皑的草原上飞驰。我默默地注视着越走越远的巴
颜孟和。脑子里断断续续闪着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贡哥勒老头儿,那张挨了打还向我陪笑的老脸已经腐烂完了吧?这辈子再也不
会有人头顶破麻袋,冒雨牵着牛车送我去看病了;
曾给我两个馒头的天津女知青杨淑芬仍在光线昏暗的伙房里刷锅洗碗。7年了,
一直不曾向她表示一下我的感激,但我忘不了她那对瞳仁黑白分明的眼睛;
跟我一直没分开,又一直闹矛盾的金刚,虽然在背后说过我不少坏话,但最后
时刻却很仗义地把我档案里的污点去掉,反映出他本性的善良,我没有权利责备他
总与我保持距离;
还有,孤孤单单生活在格日图大队那间小土房的罗湘歌,情绪好些了吗?她曾
经盛情款待过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并还为他唱古老的蒙古民歌“森吉德玛”……
还有,那托人向我问好的素不相识的白音花公社的北京知青,你们都是什么人?
再见吧,患难中曾帮助过我的人,老鬼将刻骨铭心,永远记住你们。
汽车颠簸着,吼叫着,全速行驶。
再见吧,白音得勒石头山。
再见啊,积雪!再见啊,牛粪!再见啊,电线杆!再见啊,孤独的羊粪盘!我
一个个跟内蒙草原上的东西告别。连公路旁的一堵断壁残垣,蒙古包搬走后剩下的
一小堆炉灰,路边的死牛骨头,也郑重其事地打着招呼,默默告别。
汽车在公路上疾驰,团部早已看不见。同车的一知青偎在大衣里说:“过来吧,
你那儿风大!”我向他点点头,又最后一次把头探出车外,索性摘掉皮帽,让利刃
一样的寒风吹着发烧的脑袋。看看这空旷,看看这荒凉,看看这死气沉沉。
草原就是她,我心中的女神,让她咬下一个耳朵该多舒服呀!
8年前, 曾欢迎过我的锡林郭勒草原凛冽的寒风重新吹着我,撕裂着我。脑袋
冻僵,鼻子麻酸,耳朵刀割般地疼痛,但觉得很高兴痛快。从狼爪一样犀利的寒风
中我能嗅到她身上的馨香。
锡盟大草原哇,我对你干过不少坏事,蠢事,荒唐事,在这最后时刻,我再次
向你道歉。
无边无际的草原,静静沉睡,根本不知道有一个男子在向她一遍一遍地告别,
发着神经病。
从1968年到1976年, 整整8年,我一直在这块土地上挨整,混得如此凄惨,但
依然热爱草原,依恋草原,把什么最珍贵的东西留给她呢?
可惜我没有一张立功奖状,也没有一条山羊皮褥子,什么值钱东西也没有。只
有两套跟了我10年的破摔跤衣。
此刻,一股神圣而阴沉的气流在胸中激荡,顶得嗓子眼喘不上气。操,一激动
就这样,胸口特憋。我慢慢地打开手提包,拿出了一套摔跤衣,抓住那上面捆成了
十字形的绿色宽背包带,向公路旁的雪地上,用力掷去。
撕扯过无数次,被血汗染污的战服掉在地上,一点声也没有。
我紧紧抱着书包,那里面有一个油纸包,沉甸甸的,憋抑着山崩地裂的一响。
又最后一次向巴颜孟和方向望去:远方,渺茫苍灰的巴颜孟和山在地平线上或
隐或现,似乎有一群褴褛的知识青年,崛立在遥远的天边。
特约编辑的话
以知青的名义
岳建一
1987年,我是该书责任编辑。
1997年,我是该书特约编辑。
十年世事。十年苍茫。从《血色黄昏》第一版问世,到今天有重大增删的修订
本出版,流年似水,其间多少慨叹,多少磋跎,多少精神的坚守与瞩望。我和作者
老鬼,也由一个内蒙知青与一个北大荒的知青相识相知,到两个不同生命的相互深
刻理解,情同手足。岁月可以剥蚀大多的世态炎凉,但是,不能消融苦难真正照亮
过的生命的精神,不能消融中国知青们每一个真诚而真实地活过的日子,不能消融
那非常时代非常得太不像历史的历史,不能消融有别于一切碑文记载——整整三千
万少男少女最集体、最生活、最历史的人生与命运。
真正属于生命与历史的,必将被历史与生今留住。
当年,老鬼准备写下自己鬼一样的痛苦经历后,找一块像样的地方炸掉自己。
从1975年动笔,到1978年写出初稿,直至以后定稿,历时12年,人生绝笔,背水一
战。就这样,生命与死亡、理想与幻惑、毁灭与再生交织的巨大的活剧诞生了。令
人难以置信, 这样一部优秀书稿竟然四处辗转,被14家出版单位退稿,历时8年。
我得知有这样一部十分难产的书稿后,几经周折,打听到了作者老鬼和作品的下落,
又根据老鬼提供的线索找回了书稿。初读这部沉甸甸的书稿,我就被深深震惊了—
—这是一部灵魂的孤本呵!它那庄严而残忍的真实,有着可怕的魅力,置身其中,
我竟然常常忘记自己是在编稿,慨叹、忧愤、惊悸……这里,是一片浩渺广袤的没
有爱的荒凉世界,看不见月亮和星光,生活失去色彩,悲欢缺少真实,爱情没有内
容,出卖贞操可以前程似锦,维护自尊却要步入地狱。这里,无过的人们,天天诚
惶诚恐,向圣人请罪忏悔;有罪的丑类,日日坦然庄严,高坐于神圣的殿堂。这里,
黑暗谋杀阳光,虚伪围剿真诚。茫茫大草原上放逐着苦痛万般的灵魂。这里,追求
生命的纯粹,却走不出人的虚弱。这里,那古已有之的人类最纯洁美好的感情,竟
像拖死猪一样,被拽到人造的太阳下,扒得精赤条条,八方游斗,历尽唾、踢、踩、
耍。当读到69名知青在火中烧成黑炭,尸体横七竖八,像麻袋一样堆在库房时,我
唏嘘出声了。 那个面部麻木、思维变得破裂的主人公林胡,与苦恋7年却不能相爱
的“女神”告别时,偷偷珍藏起她吐的一把瓜子皮,欲哭泪已干。读到这里,我泪
如雨下。这是我所见过的最惊心动魄的单相思——以整个生命为代价,有一种面对
世界末日般的绝望。我不忍卒读,可又不能不读!我感受到了很少有过的震撼。我
觉得,此时我的眼睛竟那么像两个伤口,痛苦地注视着这一颗颗裹在补丁里的沉重
而迷惘的灵魂,注视着这不加一点粉饰的真实的历史与历史的真实。
难道,只有黑暗,才能理解光明的价值?难道,只有毁灭,才能认识生命的真
谛?作为与作者同时代的中国知青,我们都希望“血色黄昏”不再重现,灵魂不再
被放逐,思想不再被扼杀,信仰不再呻吟,人格不再遭践踏。为了在所有当事人离
开这个世界之后,那咬啮过他们心灵的悔恨与醒悟,像龟甲卜辞和铜鼎铭文一样永
存;为了让曾经是孩子的我们和我们的孩子,在未来世界也要记住这使整个人类耻
辱的年月;我感到,我对这部作品的出版,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否则,不如回家
去吆喝大碗茶。这样一部作品不出版,还要编辑干什么!这是一枚留给未来世界与
未来文明的精神化石,足以供后人去考证,去感应,去触摸,去审视一个非常时代
非常的青春生态、精神生态与文明生态。
《血色黄昏》 在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后,很快7次印刷,达40多万册。作者被
海内外的轰动与真诚理解所包围。
我曾经自问和诘问:老鬼以《血色黄昏》无愧历史和后人,那么,我们大家呢?
曾经穿过我们这颗行星最痛楚动荡的人们,身后就真的空空荡荡吗?是时候了,抢
救一枚枚精神化石,抢救无以估价的精神文物,抢救亘古罕见的畸形、复杂、巨大
的精神史,自警自省,真正深广地反思个人与民族悲剧的本源与流向。
我想,我们应该有森林般的自珍。
我想,不能更改的,是已逝的历史。可以更改的,是未来的选择。不甘沦落,
就必须勇于面对世界文明和全人类躬身自省。自省是气度,是辽阔,是深刻的文明
与进化,是再生。
10年过去了。老鬼和我,也从满头黑发变得两鬓斑白。1996年冬,当我重新见
到拥别整整7年的老鬼时, 我们再次紧紧拥抱,万千感慨。我们彼此都知道,时光
可以改变世态炎凉,但是,永难更改、不会泯灭的是我们依然拥有一颗虽然普通却
的亮的中国知青灵魂。这最个人的也是最集体的知青灵魂,竟然使我们历尽风雨而
难舍难弃,如此珍视。试问,亘古而今,有过这样独特和丰富于一切历史与文明而
又最具共性的灵魂现象吗?有过这样辽阔、混沌、斑斓而又被千万人共同拥有的灵
魂世界吗?
谢谢你老鬼,为一个时代还原了一页历史。
谢谢你朋友,为一群知青还原了一壁浮雕。
这次有着重大增删的《血色黄昏》修订本,使人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作者直面人
生的勇气;对生活与历史的忠诚;敢于切割般锋利地解剖自己灵魂的胆量;从无爱
以致泯灭人性的氛围中展示道德价值观念的努力;以及在作品中表现出的对透明生
活和人与人关系的向往;即使在亘古罕见的黑夜,也要探寻人们精神宇宙中星光的
执著。修订该书的过程中,老鬼曾重返内蒙古草原,风尘仆仆,调查、丰富、核实
书中写到的真实故事,做了许多充实与加工,读了更加触目惊心。他以惊人的诚实
与坦率,增写了主人公自己对挚友太过绝情的告密,知青分裂的深层原因,争先恐
后写血书申请发枪的虔诚,末期的颓废、悲观与放纵……从而使全书史诗般的苦难
和英雄主义更加深厚可信。修订后的《血色黄昏》依然是恣纵与粗砺同在,真诚与
裸露共存,而白描手法、阳刚色彩和近乎粗野、富有表现力的叙述风格,更加鲜明
浓烈。尤为重要的,是其创造出的巨大真实更加深这和迫人正视。在这种巨大的真
实面前,文学的许多技巧、装饰、小把戏的玩弄,都显得苍白和微不足道。无疑,
这些将成为一种极其独特的文学现象和美学品格而存在下去。
也许是命运使然,《血色黄昏》修订本的出版同样几经周折。因此,我格外感
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在以深邃的历史眼光出版《知青备忘录》、《知青书信选》、
《知青日记选》等优秀圈书时,又以集体的敬业意识和卓有成效的工作推出《血色
黄昏》修订本。责任编辑李炳青在编辑该书时,一丝不苟,花费了大量心血,令我
感动。这里,我尤其需要感谢的是北京市三家村文化实业有限公司一群老三届、老
知青们,在我的挚友老鬼境况困窘时予以他的声援和热忱无私的帮助。我深深地感
激各位。
《血色黄昏》毕竟只是一滴水。
我以一个知青的名义,期待看浩瀚的海洋。
1997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