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兵帅克历险记(一)》〔捷〕雅.哈谢克著 星灿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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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  言
    二十世纪初期,从自由竞争走上垄断道路的西方资本主义各国,相继出现了频繁的经济危机.帝国主义为了摆脱厄运,转嫁困难,终于以裴迪南大公被刺为导火线,于一九一四年发动了一场重新划分势力范围的世界大战.
    捷克著名作家雅罗斯拉夫.哈谢克正是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为背景,创作了这部传世讽刺杰作《好兵帅克历险记》(以下简称《好兵帅克》).小说通过一位普通士兵帅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种种遭遇及他周围各类人物的活动,以谑而不虐,寓庄于谐,含怒骂于嬉笑之中的绝妙手法,将残爆腐朽的奥匈帝国及其一切丑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好兵帅克》一问世(1921—1923),便在国内外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半个多世纪以来,小说的主人公帅克不仅在他的祖国成了家喻户晓.老少皆知.人人喜爱的人物;在国外,《好兵帅克》已被译成五十多种文字流传于世界各国.斯诺拿它与鲁迅的《狂人日记》相比较.法国小说家布洛克说:"《好兵帅克》是当今最伟大的经典著作之一.假如捷克斯洛伐克只产生了哈谢克这么一位作家,她对人类就作了不朽的贡献."(见《帅克征服了世界》第98页(1983年,赫拉台茨.克拉洛维出版社).)
   
    $$$$一
    一八八三年四月三十日,哈谢克诞生在布拉格一位中学教员的家庭.刚满十三岁就死了父亲,跟随寡母过着清寒的日子,小小的年纪便不得不辍学到一家杂货铺当学徒.后来虽然结业于商业学校,在银行里谋到一个小职员的位子,可不到几个月就被解雇了,从此终其一生,再也未能找到一个稳定的职业,仅仅靠微薄的稿费收入勉强口.
    贫困的生活和烦人的小市民环境使哈谢克喘不过气来,他怀着渴望自由与探险求知的欲望冲出了这个使他窒息的环境,投身于大自然中.他身无分文徒步而行,用他自己的话说,实际上是"沿途乞讨",一次又一次漫游祖国大地,甚至中欧各国.这样的流浪虽然招致警察的干涉.拘留,却使他了解到广大城乡劳动人民的生活疾苦,为他一生的创作提供了取用不竭的智慧和营养.旅途中所见社会不平,国家日益恶化的经济状况,使这个敏感而善于观察思考的青年人痛恨欺压捷克民族的奥匈帝国皇族.日耳曼官吏以及他称之为"投敌分子"的捷克人中的假洋鬼子.当他还只有十四岁的时候,就参加了布拉格举行的暴动.据他自己后来在《捷克人》杂志上发表的回忆录中说:他扯下了戒严令和象征着奥地利权力的鹰头徽章,砸烂了皇家办公楼的窗户,并参加了烧毁一个德国人家的墙栅的行动.他因为闹事.和警官发生冲突.参加无政府主义者组织的游行示威而多次被抓进警察局监狱.哈谢克根本不在乎,还恶作剧地去找他们逗趣:或假装跳河自杀而被巡警送进疯人院;或冒称来自基辅的莫斯科人,让警察误将他当作间谍而虚惊一场.
    除了流浪.闹事.和警察老爷们过不去之外,他还经常去布拉格的小酒家.小饭馆,扎到大城市的底层人民之中,并以他特有的出色口才和乐观幽默的天性给他们讲述各种趣闻轶事,无情地嘲笑奥匈帝国的官僚机构.资产阶级政客和社会上一切丑恶现象,逗得大家捧腹大笑.一九一一年帝国大选时,哈谢克干脆组织了一个名称奇特的所谓"在合法范围内的温和进步党",他自任主席,作为议员竞选人,打着效忠的旗号到各种大小会上发表演说,公开嘲笑这个腐败的社会制度和政客.帝国老爷们对哈谢克的这一切"越轨行为"十分恼火,对他战斗的文学创作活动则更是切齿痛恨.
    哈谢克从十八岁起就开始在各种报刊杂志上发表短篇小说和游记小品,在他十五年的文学生涯中,写了一千二百余篇短篇小说与游记,对帝国社会各类丑恶现象进行了无情的鞭笞.一九一一年,在哈谢克的小说里第一次出现了好兵帅克的形象.有一次,他以"在合法范围内的温和进步党"主席的身分在一家饭馆的集会上发表演说,带着一副忠顺公民的表情,辛辣地嘲笑了奥匈帝国腐朽王朝,由此而产生了要用同一手法来嘲笑帝国军队的念头.几天之后,以帅克为主人公的短篇小说便在拉达主办的《漫画》杂志上发表了.
    一九一五年,哈谢克应征入伍,编在第九十一兵团,即本书描写的主人公帅克所在的那个兵团.三营营长扎格纳.十一连连长卢卡什.军需上士万尼克等人物后来都在《好兵帅克》中出现了.同年六月,哈谢克和卢卡什的勤务兵一起失踪,"自愿被俘",逃到俄国人那边去了.在俄国的第二年(1916),他便在基辅创作了《好兵帅克在俘虏营》,用小册子的形式在士兵中发行.
    当时的俄军在俘虏中间组织了一支捷克兵团与奥匈帝国作战,哈谢克也报名参加了.后来,这个兵团变质,成了反革命的白卫军盟友......即臭名远扬的捷克斯洛伐克师团,并开往马拉河去反对布尔什维克,此时哈谢克便毅然逃走,于一九一八年二月加入了红军,随后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他积极参加宣传工作,动员在俄国的捷克士兵支持十月革命.后来他又成为著名的红军第五军的干部,任政治部国际组组长.在伊尔库茨克时,曾担任过德文杂志《狂飙》.匈文杂志《进攻》和蒙古文杂志《曙光》的领导工作.在那里他曾结识一位参加十月革命的中国将军,跟他学会了八十个中国字.
    一九二○年,哈谢克应访苏的捷克社会民主党的请求,回国开展革命工作,但却被当时的资产阶级共和国诬蔑为"奸细".正是在这最艰难的时刻,哈谢克于一九二一年开始写作他的讽刺巨著《好兵帅克》,将他的全部生活经验.对人民的热爱和对非正义战争.对一切暴君与丑类的仇恨倾注其中.这时他的健康状况已明显恶化,由朋友接济,搬到利普尼采镇定居下来.在几位朋友的协助下,小说开始以小册子的形式陆续出版,由哈谢克和他的朋友亲自沿街叫卖.《好兵帅克》一问世,就象刨了资产阶级共和国大小官吏和奴才的祖坟.《好兵帅克》才出了第一卷,市侩文人们,尤其是那些靠战争发财的人吓破了胆,纷纷攻击《好兵帅克》为毒害青年的下流文学,连农村的黄色报纸也一个劲儿地骂《好兵帅克》.哈谢克奋起迎战,在《好兵帅克》第一卷后面,专门写了一篇跋,痛斥了这帮资产阶级老爷太太们的伪善嘴脸.
    哈谢克接着写他的《好兵帅克》第二卷至第四卷.不幸,他的健康状况继续恶化,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以至不能伏案写作,只得口授,由友人代书.在他刚满四十岁的那一年,终于因心脏麻痹和肺炎,过早地含愤离开了人世(1923年1月3日),未能完篇.
    一九八二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认哈谢克为"世界文化名人".
   
    $$$$二
    欧洲近代史上最后一个王朝......奥匈帝国,为了争夺霸权,便以武力奴役弱小的捷克民族,并强迫捷克人去充当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炮灰.处于劣势的捷克民族不得不采取种种使帝国统治者们无可奈何的绝妙办法,对其进行顽强的抵抗.哈谢克小说中的主人公帅克就是这个民族反对奥匈帝国及其热衷进行的帝国主义战争的代表.通过帅克这个极富机智的普通士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从应征入伍到最后被俘的经历,以笑骂的笔锋对这个暴虐腐朽的帝国加以无情的暴露与控诉,就是《好兵帅克》这部讽刺巨著的基本内容.
    帅克其实是个很不出众.很不显眼的小人物.大战前,他是个靠贩狗为生的普通老百姓;入伍后,是奥匈帝国军队中的一名普通士兵.乍一看,对于奥皇.帝国军队及其各级长官,帅克几乎忠顺得无以复加.正当捷克壮丁为了摆脱不义战争和充当炮灰的命运,或有意装病.或自毁致残.或逃往外国时,帅克却在风湿症疼得走不了路的情况下,也要坐着轮椅去从军;正当他的同胞对残酷统治他们的奥匈帝国切齿痛恨时,他却公开宣称为效忠皇上,就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他究竟是怎么"效忠"的呢?用他自己的话说:"每次都是好心办成坏事",帮倒忙.他越是忠顺地执行上司的命令,闹出的乱子就越大,他的上级长官就越给他弄得狼狈不堪,丑态百出,无可奈何.你说他傻吧,他既不受气,也不吃亏,更不低人一等.在帅克的眼里,什么皇上.将军.大公,统统不在话下.人家提起斐迪南大公,他却联想起捡狗屎的小人物;人家告诉他大公被暗杀了,他却琢磨着胖的瘦的哪个好打,买支白朗宁可以连胖的带瘦的一下干掉二十个.他发起那股效忠皇上的傻劲来,连那些身佩黑黄绶带的警官也自愧弗如地低下头来无言以对;只要帅克打开话匣子来上一句"想当初......",就会滔滔不绝.无所不知地举出一大串充满人民智慧的传闻轶事.凭着他那张明月般的笑脸,那双天真无邪的蓝眼睛,那副镇定自如的神态,那一套套头头是道的辩解词,总能在极其艰难甚至险遭处死的逆境中逃出恶魔的手心,化险为夷,同时,让那些残暴愚蠢的奥匈帝国的官僚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落得个喝粪水.挨臭骂.给自己养的狗群撕碎吃掉的种种可耻下场.他是傻子?那也只是一个"官定的"傻子而已,他周围的亲朋好友.难兄难弟.广大的人民群众从来不这么看.他们对帅克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心领神会,常常发出会心的.赞赏的笑声.他们看出帅克是个"聪明的傻子,天才的傻子".的确,帅克就是自白山战役(1620)以来,受外族统治达三百年之久的捷克人民,在同异族压迫者进行韧性斗争的一种特殊典型,是捷克人民数百年来孕育而成长起来的一个憨厚老实.聪明机智而又幽默诙谐的典型人物.通过他,人们感觉到捷克人民对反动的奥匈帝国的仇恨与蔑视;通过他,人们看到,这个古老帝国的大厦已经腐朽不堪,它的不肖子孙......将军.官僚.神父等,象蛀虫一样,已快将它从里往外蛀蚀一空;通过他,更表现出人们对这个帝国所狂热进行的大屠杀即非正义战争的反抗.《好兵帅克》还充满对不幸的.弱小的捷克民族的爱,表现了捷克民族在奥匈帝国这个民族牢笼中的尊严.诚然,帅克不是什么叱咤风云的英雄,但他的确在斗争,在破坏反动政权,在反抗邪恶.不义和民族压迫.可以说,他在哪里出现,哪里的帝国军队就被他搅得鸡犬不宁,不得安生.所以,捷克人民喜爱他,敌人讨厌他,受了他的愚弄,却又无可奈何.正如伏契克一语所道破的:"帅克掌握了让派遣他打仗的人输掉的艺术.他采用的方法不是规避和怠工,而是一本正经地执行他们的命令."奥匈反动派的命令本身就是虚伪荒唐.破绽百出的,因此,愈是忠实执行,就愈能显出其反动性.帅克的形象集中了捷克人民的智慧和幽默感,以这种特殊的形式,在帝国主义军队中替人民群众"捣乱".出气.立功,把腐朽的军队,连同支撑这支军队进行不义之战的奥匈帝国的一切残暴丑恶,揭露得淋漓尽致.
    著名的捷克反法西斯英雄伏契克说:"帅克是个国际典型,是所有帝国主义军队的士兵典型.难怪哈谢克的书这么快就在各处扎了根,难怪在哈谢克的名字根本不为人们所熟悉的那些地方也出现了许多'帅克,."直到今天,这本书仍是世界各国人民反对黑暗.反对专制.反对一切非正义战争的锐利武器,帅克仍是伴随他们斗争的好伙伴.
    译  者
   
    作 者 序
    伟大的时代得有伟大的人物.有一些被埋没的英雄人物,他们谦逊平凡,没有拿破仑那样的赫赫功名和传世业绩,然而只要分析一下他们的品格,就连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的声誉也会显得黯然无光.如今,你可以在布拉格街上遇到一个衣衫破旧的人,他自己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在这伟大新时代的历史上究竟占有什么地位.他谦和地走着自己的路,谁也不去打扰,同时也没有新闻记者来烦扰他,请他发表谈话.你要是问他尊姓,他会简洁而谦恭地回答一声:"帅克."
    原来,这个和善.卑微.衣履寒伧的人,正是我们的老相识.英勇无畏的好兵帅克.早在奥地利统治时期,他的名字在捷克王国的全体子民中就已家喻户晓,到了共和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捷克斯洛伐克是奥匈帝国中的一个王国,战后于一九一八年十月成立了资产阶级共和国.)时代,他的声望也依然不减当年.
    我非常喜欢好兵帅克.当我向读者诸君介绍他在世界大战中的种种奇遇时,相信诸位也会同情这位谦卑的.被埋没的英雄,因为他不曾象希罗斯特拉特(小亚细亚的希腊人.他为了扬名于世,于公元前三五六年纵火烧毁了位于小亚细亚的港口城市以弗所的女神庙......古代艺术精品之一.后世所谓"希罗斯特拉特荣誉"即为"可耻的荣誉"的同义词.)那个傻瓜,为了能让自己的事迹登在报上,编进教科书里,竟一把火烧掉了以弗所城的女神庙.
    仅此一点,也就足够了.
   
   
    $$$$第一卷 在后方
   
    $$$$第一章 好兵帅克干预世界大战
    "他们就这样把我们的斐迪南(斐迪南大公(1863—1914)是奥皇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的侄儿,奥匈帝国皇位继承人,与其妻于一九一四年六月二十八日在萨拉热窝被暗杀.此事就成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线.)给杀了,"女用人对帅克说.几年前,当帅克被军医审查委员会最终宣布为白痴时,他退了伍,从此以贩狗营生,替七丑八怪的杂种狗伪造纯正血统证书.
    除了这档子活计外,他还患着风湿症,这时正用樟脑油搓揉膝盖.
    "哪个斐迪南呀,米勒太太?"帅克问道,一边继续揉着他的膝盖."我认识两个斐迪南,一个是给杂货铺老板普鲁什当伙计的,有一次他错把一瓶生发油喝了下去;另外我还认识一个斐迪南.柯柯什卡,他是个捡狗屎的.这两个全死掉都没啥可惜的."
    "不,先生,死的可是斐迪南大公呀.就是住在科诺皮什捷(斐迪南大公在捷克的城堡.)的那一位,又胖又虔诚的那一位呀......"
    "天哪!"帅克惊叫了一声."这可是妙啊!大公这事儿是在哪儿发生的呢?"
    "是在萨拉热窝干掉他的.您知道,还是用的左轮手枪哩,当时他正带着他那位大公夫人坐小轿车路过那儿."
    "你瞧他有多气派!米勒太太,坐的是小轿车哩.当然哪,也只有象他那样的大老爷才坐得上啊.可他准没料到,坐小轿车兜风,会不得好死.还是在萨拉热窝哩,这不是在波斯尼亚省吗,米勒太太?大概是土耳其人干的吧?本来嘛,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把他们的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一九○八年,奥匈帝国吞并了这两个地方.)抢过来.这下子,你瞧闹到个啥结果?米勒太太,这位大公果不然上西天了吧!他受了好半天罪才断气吧?"
    "大公当场就断气了,先生.谁都知道,左轮手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前不久在我们努斯列也有位先生拿着左轮寻开心来着,结果把全家人都给崩了.门房上楼去看谁在四楼放枪,也给打死了."
    "有一种左轮,米勒太太,你就是急疯了也打不响,这种玩意儿还真不少哩!可是他们买来打大公的那杆枪准会强得多.我敢跟你打赌,米勒太太,干掉大公的那个人,那天肯定穿得很讲究.明摆着的,开枪打死一位大公,这可是非常之难哪!这可不象流浪汉朝守林官打冷枪那么容易.关键在怎么挨近他.象那样的大人物,你穿得破破烂烂就休想挨近他.你得戴上一顶高筒礼帽,要不你还没下手,警察早把你给逮住了."
    "我听说刺客有一帮子人哩,先生."
    "当然罗,米勒太太,"帅克说,正好按摩完他的膝盖."要是你,比方说吧,想干掉一个大公或皇帝什么的,你也得找些人合计合计呀,人多智广嘛.这个人出个点子,那个人添条妙计,那就象我们的国歌上说的:'事业定必成功.,(出自旧奥地利国歌.该歌由约瑟夫.海丁(1732—1809)于一七九七年谱曲.)要紧的是,你得瞅准那位大人物的车子经过的那一刹那.就好比,你还记得当年用锉刀捅死我们的伊丽莎白皇后的鲁谢尼先生吧?当时他还和她一块儿散着步哩.人心隔肚皮啊!这件事发生以后,再也没有哪一个皇后随便出来散步了.嘿,摊上这号事的大人物还会很多的.你等着瞧吧,米勒太太,沙皇和他的皇后也会有这一天的.他们既然已经拿皇叔(斐迪南大公为奥皇的侄子,帅克把他误当了"皇叔".)开了刀,也许......但愿上帝保佑别这样,也许连我辈小民的皇上也在数难逃.这位老先生的仇人可不少哪,比斐迪南的还要多.正象前不久有位老兄在酒店里说的:'迟早有一天这些当皇帝的一个个都得被干掉,就连他们的国家监察院也救不了他们的老命.,这位老兄喝了酒付不出账来,酒店老板不得不叫警察来抓他.他扇了老板一耳刮子,又给了警察两巴掌.后来他们把他装上囚车(在奥匈帝国统治时期,在布拉格常用有栏栅的手推车(囚车)将醉汉押往警察所.)押走了,叫他知道点厉害.米勒太太,你不知道,如今新鲜事儿可多着啦!这一回对奥地利来说可又是一个损失.想当初,在我服役的那时节,咱们那儿有个步兵,开枪打死了个大尉.他拿着一支上了膛的步枪闯进了办公室.办公室的人叫他别在那儿闲逛,可他还是逛他的,说是要找大尉谈话.大尉一出来就宣布禁止他出营房.他端起枪,叭的一声朝大尉的胸膛开了一枪.子弹从大尉的后背穿出来,还把办公室弄得乱七八糟:墨水瓶打翻了,墨水在那些公文上淌得一塌糊涂."
    "那个当兵的后来怎么样啦?"过了一会儿,当帅克已穿上外衣时,米勒太太问道.
    "拿根裤带吊死啦,"帅克边刷着礼帽边回答说."那根裤带不是他自己的,是从禁闭室的看守那儿借来的.他借口说他的裤子老爱掉.你说他还用等着人家来枪毙他吗,米勒太太?你知道,谁赶上这档子事儿都得脑袋搬家!看守为这事儿丢了饭碗不说,还给判了六个月的徒刑,不过他没坐满六个月就逃到瑞士去了.现在在那儿的一座教堂里当传教士.如今世界上的老实人不多了,米勒太太.我想斐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也准是把那个枪杀他的人看错了.他准是看到那人对他满口甜言蜜语,就以为这是个好人,结果反让这位老兄把他干掉了.他们朝他身上开了一枪还是几枪?"
    "报上说,先生,大公的身子给打得净是筛子眼儿.刺客把子弹全打光了."
    "干得真痛快,干净利索,米勒太太.要是我去干那号子事儿,就得买支白郎宁.这种手枪看上去象个玩具,可是只消两分钟,就可以连胖子带瘦子打死他二十个大公.不过,你别对旁人说,米勒太太,胖大公总比瘦大公好打些.你还记得葡萄牙人是怎么打死他们的国王的吗(葡萄牙国王查理一世于一九○八年二月在里斯本被刺;该国王是以奇胖出名的.)?那国王就是个胖家伙.你自己也知道,当国王的不会有瘦子.好啦,我该去'杯杯满,酒家走一趟啦.要是有人来取那只我已经收了订钱的小狗,你就告诉他:我把它放在乡下养狗场里,前不久刚给它剪齐了耳朵,耳朵长好之前,不能把它领出去,要不会伤风的.你把钥匙交给咱们楼的门房吧."
    "杯杯满"酒家里只坐着一位顾客.他是警察局的密探,叫布雷特施奈德.酒店老板巴里维茨在一旁洗碟子.布雷特施奈德想方设法要和他谈点正经事儿,可是总没谈起来.
    巴里维茨是个有名的粗人,他每说一句话都得带上个"屁"呀"屎"呀一类的脏话;可是他满肚子墨水,见了谁都要劝人家读一读雨果描述拿破仑的书里的最末一章,也就是老近卫军在滑铁卢战役中给英国人的最后答复那一段.(法国著名作家维克多.雨果(1802—1885)在《悲惨世界》一书中,描写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滑铁卢战役时,写到法国将军康布栾纳以"屎!"一词来回答英军的劝降.在这里,巴里维茨为自己的谈吐粗俗寻找根据.)
    "今年夏天真不错呀!"布雷特施奈德开始谈正经事儿.
    "不错顶个屁!"巴里维茨回答说,一面把碟子放进橱柜里.
    "他们在萨拉热窝可给我们干了桩好事啊!"布雷特施奈德抱着一线希望接上一句.
    "在哪个'萨拉热窝,?"巴里维茨反问道."是在努赛尔酒店吧?那儿每天都有人干架,都出了名啦."
    "不,是波斯尼亚省的那个萨拉热窝,掌柜先生.那儿有人把斐迪南大公打死了.对这件事,您有什么看法?"
    "我可不管这些鸟事.谁想要我过问这类事,那就请他来吻一下我的屁股吧!"巴里维茨谨慎地回答,一面点着他的烟斗."如今这世道,谁要是跟他妈的这种事沾上了边,那就等于找死.我是买卖人,顾客进来要杯啤酒,我就给他倒杯啤酒.什么萨拉热窝,什么政治,或者死了个什么大公,跟我们屁相干!谁要管这些鸟事,就只有到庞克拉茨(布拉格一所大监狱设在这里.)去蹲班房."
    布雷特施奈德不吭声了,他失望地看了一下空无一人的酒店.
    "这儿从前挂过一幅皇上的画像吧?"过了一会儿,他又找了个话题."就在如今挂镜子的地方."
    "嗯,您说对啦,"巴里维茨回答说,"挂过,后来苍蝇在画像上拉满了屎,我只好把它放到顶棚上去了.您知道,说不定哪个多嘴多舌的扯句闲话,兴许就会惹来他妈的一场麻烦.老子犯得着吗?"
    "萨拉热窝那边一定糟透了吧,掌柜先生?"
    对这个阴险狡诈而又单刀直入的问题,巴里维茨先生回答得格外谨慎:"嗯,这一向在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都热得要命.我在那儿当兵的时候,还得往我们上尉先生的头上搁块冰哩."
    "您在哪个团服过役,掌柜先生?"
    "这种屁大的事儿我可记不住了.我对这些鸟事从来不感兴趣,也从来不过问."巴里维茨先生回答说,"多管闲事,惹是生非."
    密探布雷特施奈德再也不吱声了.他阴沉的脸色直到帅克进来才好转起来.帅克跨进酒店门槛,要了黑啤酒,说:"维也纳今天也披黑戴孝了."
    布雷特施奈德的两眼放射出希望的光芒,他连忙接口说:"在科诺皮什捷挂了十幅黑纱(捷克人习惯,国丧时在国旗两侧各挂黑纱若干幅,以示哀悼.)."
    "哦,该挂十二面,"帅克足足地喝了一大口说.
    "您为什么认为要挂十二幅呢?"布雷特施奈德问道.
    "好记数呗!一打嘛,也容易算钱;成打地买总比零买便宜,"帅克回答说.
    又是一阵沉寂.帅克自己用一声长叹打破了它:"唉!这可真叫做翘辫子.上了西天.还没等到当上皇帝就蹬腿了.想当初,在我服役的那时节,有个将军从马背上摔下来,稀里糊涂就断了气.当时大伙儿还想把他扶到马背上去坐着,可是一看哪,他都没一丝气儿了.这位将军本来还准备升为元帅的,却在这次演习中报销了.这些演习,啥时候也招不来好事.在萨拉热窝也是搞了个什么演习.记得有一回我正赶上了这种演习,他们发现我的军服上少了二十颗钮扣,便把我送进单人禁闭室关了十四天.头两天我简直象个重病号似地躺着动弹不得,因为我给'绞麻花"(奥匈帝国军队中的一种酷刑:将犯了过失的士兵的双手绑在两腿上,弃置一至数天,谓之"绞麻花".)啦.不过话又说回来,军队就得讲究个纪律,不然的话,谁都会吊儿郎当.我们的上尉马科维茨就常这么训斥我们说:'对你们这帮混蛋就得讲纪律.要不你们就会无法无天,象猴狲一样爬到树上去.军队要把你们变成人,你们这些猪猡!,难道这话不对吗?您想想看,要是在公园里,比方说卡尔拉克(布拉格的一个街心公园.)的每一棵树上都蹲着一个不守纪律的大兵,那还成什么体统!我最怕的就是这个."
    "在萨拉热窝,"布雷特施奈德把话题拉回来说,"是塞尔维亚人干的吧?"
    "这一点您可错了,"帅克回答说,"这全是土耳其人干的.为了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两个省干的."接着,帅克就奥地利对巴尔干半岛的外交政策发了一通宏论:"土耳其在一九一二年败给塞尔维亚.保加利亚和希腊;他们想要奥地利帮个忙,奥地利没答应,所以他们就把斐迪南给杀了."
    "你喜欢土耳其人吗?"帅克转过头来问巴里维茨掌柜."你喜欢那些信奉邪教的狗崽子吗?不喜欢,对不?"
    "顾客就是顾客,"巴里维茨说,"土耳其人也一样.对我们这些开酒店的来说,什么政治不政治,顶个屁用!你把酒钱付了,在店里坐下来,爱扯什么淡随你的便,这就是我的规矩.管他干掉我们斐迪南大公的是塞尔维亚人还是土耳其人,是天主教徒还是回教徒,是无政府主义者还是捷克自由党,反正对我都一样."
    "那好,掌柜先生,"布雷特施奈德开腔了,他重新希望能从这两个人中抓到一个口实."可你也得承认这对奥地利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吧?"
    帅克抢着替掌柜的回答说:"损失是损失,这谁也没法否认.是个吓死人的损失.斐迪南可不是随便哪个什么二百五代替得了的.只是他该长得再胖一点."
    "你这是什么意思?"布雷特施奈德活跃起来.
    "什么意思?"帅克满意地回答说."就是这个意思.他要是再胖一点的话,准会在这以前.当他还在科诺皮什捷追赶那些到他地里捡干柴.采蘑菇的老太婆(斐迪南大公对到他的城堡附近捡柴采蘑菇的贫苦农民的贪婪和残酷是出了名的.)时就中风死了.他要是再胖一点的话,就不会死得这样丢人现眼.好歹也是皇帝老子的叔大人呀,他们竟敢把他毙掉!报上都登满啦,真够丢人的!早些年,在我们布杰约维策的集市上,为了一点儿小事,有人就拿刀子把一个叫什么普谢季斯拉夫.卢德维克的牲口贩子给捅死了.他有个儿子叫博胡斯拉夫.这下他儿子该到哪儿去卖猪呢?谁也不买他的,都说:'这就是那个被刀子捅死的人的儿子,准也是个无赖!,到头来,他走投无路,只好从克鲁姆洛瓦桥上跳到伏尔塔瓦河里,寻了短见.这一来,人们又得去打捞他,救他,把他肚子里的水挤出来.大夫给他打了一针什么药水,他还是死在大夫的怀里."
    "你这个比方未免有点奇离古怪,"布雷特施奈德别有用心地说,"你开头说的是斐迪南,现在怎么又同牲口贩子扯到一起啦?"
    帅克申辩说:"天晓得,我可不想把谁比作谁.掌柜先生了解我.我从来没有把谁比作谁,是不是?我只是替大公那位寡妇担心.她现在咋办?孩子们没有了父亲,科诺皮什捷领地失去了领主.再嫁一个别的什么大公,又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呢?她又和他坐车子经过萨拉热窝;她还得守第二次寡.早些年,在赫卢博卡附近兹利维那个地方,有个护林官,名字很难听,叫平俅儿,后来被偷猎的人打死了,留下一个寡妇和两个孩子.过了一年,这寡妇又嫁了米德洛瓦尔的护林官,叫佩皮克.夏沃洛维茨,又被偷猎的人打死了.寡妇第三次嫁人,还是嫁给个护林官.她说:'逢三遇吉,要是这次再不交好运,我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哪知道,这个护林官又被人打死了.她跟前后几个护林官总共生了六个孩子.这时,她径直找到赫卢博卡地区爵爷的公事房去诉苦,说她跟这些护林官遭尽了罪.他们就把她嫁给拉日茨堡一个叫雅列什的渔夫.您猜怎么着?这个打鱼的又在捕鱼的时候淹死了!他跟她又生了两个孩子.后来她嫁给沃德尼亚尼那儿一个阉猪佬,那位老兄在一天半夜用斧头把她劈死,随后自己去官府投了案.当皮塞克州法院把他吊起来上刑时,他一口把牧师的鼻子咬了下来,说他没有什么可反悔的,还讲了许多对皇上很不干净的话."
    "你知道他讲了皇上些什么?"布雷特施奈德急切地追问着.
    "这我可不能对您说,谁也没有这份胆量来重述一遍.听说他的话难听得可怕极了,有个法官当场给吓疯了.他们怕他给泄露出去,到现在还把他隔离着哩.这可不是什么酒鬼随便骂骂皇上老爷啊."
    "那么,酒鬼是怎么辱骂皇上的呢?"布雷特施奈德问道.
    "行行好,先生们,谈点别的吧!"巴里维茨掌柜说,"你们知道,我是不喜欢扯这些淡的.什么淡都扯,往后就有你们倒楣的了."
    "酒鬼是怎么辱骂皇帝的?"帅克重复一遍后说,"什么样的辱骂都有.您自己可以试一试:先把自己灌醉,然后叫人给您演奏奥地利国歌,接着您就能说出一大堆侮辱皇上的话来.里面只要有一半是真的,就够皇上丢一辈子的丑了.可他这老头子,说真的,还没到这个程度,不过也够他受的.你瞧,他儿子鲁多尔夫(鲁多尔夫(1858—1889),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与伊丽莎白所生的唯一的儿子,暴死于一八八九年一月三十日,死因不明.)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就一命呜呼了;老伴儿伊丽莎白也让人用锉刀捅死了;随后他的兄弟杨.奥尔特(杨.奥尔特(1852—?),哈布斯堡皇族旁系的太公,他抛弃了公爵头衔,于一八八九年接受平民姓氏奥尔特,从一八九○年起就生死未卜.音讯全无了.)失了踪;他的兄弟墨西哥皇帝(马克斯米利杨(1832—1867),哈布斯堡族大公,于一八六四年由法国侵略者扶上墨西哥皇帝的宝座,一八六七年六月十九日被墨西哥共和军所俘并处决在凯莱达洛城堡.)被处死在一个碉堡墙跟前,如今又把他的长辈叔大人给干掉了,真是祸不单行.得有一副铁石心肠才受得住.我想要是碰上这么个酒鬼,一时酒疯大发,冲着他一五一十数落起来,他可怎么受得了啊!要是今天打起仗来,我一定心甘情愿去为皇上效忠,就是粉身碎骨我也不在乎."
    帅克足足喝了一大口,接着说:"您以为皇上会容忍这种事?那您对他就太不知底细了.同土耳其这一仗非打不可.哼!你们竟敢把我的叔大人打死?!好吧,那就请尝尝我的厉害吧!仗是非打不可的,塞尔维亚和俄国会帮我们的忙.有一场好戏看哩."
    帅克在预言未来时,神态着实很感人.他那纯朴天真的笑脸,犹如一轮明月,容光焕发.在他看来,什么都了如指掌.
    "也可能,"他继续描绘着奥地利的未来,"在我们向土耳其宣战时,德国人会来进攻我们,因为他们和土耳其是一伙的,他们都是些头号大混蛋.我们也可以眼法国联合起来,他们从一八七一年就跟德国人结了仇.这一下,可就热闹了.仗是要打的,更多的我就不说了."
    布雷特施奈德站起来郑重其事地说:"更多的你也不用说了.跟我到过道去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帅克跟随密探来到过道.刚才还是他的邻座酒客的人如今向他出示双头鹰证章(奥地利秘密警察的证章.),宣布他被逮捕,并要立即把他带到警察局去,这不禁使他小小地吃了一惊.帅克竭力解释说,准是有什么事引起了这位先生的误会,因为他全然无罪,连一句可能得罪别人的话也没有说过.
    可是布雷特施奈德却对他说,他犯了好几桩罪行,其中包括叛国罪.
    然后,两人回到小酒店.帅克对巴里维茨说:
    "我喝了五杯啤酒,吃了一个角形小面包加一根煮香肠.请您再给我来一盅李子酒.我就该走啦,因为我已被捕."
    布雷特施奈德向巴里维茨也出示了双头鹰证章,打量了巴里维茨一阵之后问道:
    "您结婚了吗?"
    "结婚了."
    "您不在店里时,您太太能替您照顾这生意吗?"
    "能."
    "那好,掌柜先生,"布雷特施奈德高兴地说,"您把您太太叫到这里来,把买卖交给她,我们晚上来把您带走."
    "甭担心,"帅克安慰他说,"我也只是为了一桩叛国罪被抓到那儿去的."
    "可我是为了什么呀?"巴里维茨愤愤不平说,"我可是十分谨小慎微的啊!"
    布雷特施奈德微笑了一下,洋洋得意地说,"就为你说苍蝇在皇帝画像上拉满了屎!我要你把这些该死的想法统统从脑子里挖出来."
    于是帅克便带着他那和善而微笑的面容,跟着密探离开了"杯杯满"酒家.当他们走到大街上时,他问了一句:
    "我用不用在人行道上趴着走?"
    "为什么?"
    "我想,我既然被捕了,就没有资格在路上直着身子走啦."
    当他们跨进警察局大门时,帅克说:
    "不知不觉还满舒服就来到了这里.您经常光顾'杯杯满,酒家吗?"
    就在帅克被带到传讯室的时刻,巴里维茨正在"杯杯满"酒家向他那愁眉苦脸的老婆交待营业情况,并用他特有的方式安慰她说:
    "别哭,别嚎啦!他们能为那张苍蝇拉了屎的皇帝像把我怎么样?!"
    好兵帅克就这样以他可爱而动人的方式干预了世界大战.他对未来何以能具备如此高瞻远瞩的卓识,将会引起历史学家们的兴趣.倘若后来的事态发展与他在"杯杯满"酒家发表的高见不尽相符的话,那么,我们应当指出,帅克没有受过必要的外交教育啊!
   
    $$$$第二章 好兵帅克在警察局里
    萨拉热窝的暗杀事件使得警察局里挤满了替罪羊.他们一个个被带了进来,传讯室的老警官用和善的口吻说:
    "这个斐迪南可实在让你们不上算啊!"
    当帅克被关进二楼一间牢房时,在那儿见到了六个伙伴.五个围桌而坐,另外一个中年人独自坐在屋角里的一张草垫上,象是故意避开大家似的.帅克开始一个一个地打听起他们被捕的缘由来.
    从五个围桌而坐的人那儿得到的回答几乎一模一样:
    "为了萨拉热窝那档子事"."为了斐迪南那回事"."为了大公被刺的事"."因为斐迪南事件"."因为大公在萨拉热窝被刺".   
    第六位,那个避开大家的人回答说,他不愿同他们搅合在一块儿,免得惹起嫌疑;说他被关进来,只是由于企图对霍利茨的老板行凶抢劫罢了.
    于是帅克便同桌边那伙谋叛犯坐到一起了.他们各自把被捕的经过相互唠叨了十来遍.
    除了一个人以外,其余的人都是在饭铺.酒店或咖啡馆被捕的.这位例外的先生长得十分肥胖,戴副眼镜,泪水满眶,他是在自己家里被捕的,因为在萨拉热窝暗杀事件发生前两天,他在"布莱依什卡"酒店请两名塞尔维亚工科大学生喝过酒,随后又被密探布里克斯瞅见他们一起在链条街的"蒙玛特"酒家喝醉过,他自己在报告上签字供认:这一次的酒钱也是他付的.
    他对警察所预审的所有问题都千篇一律地哭诉着说:
    "我是开纸张文具店的!"
    他所得到的回答也同样千篇一律:
    "这也没法为你开脱."
     那位在酒店里被抓起来的小个子先生,是位史学教授,他在酒店里给人讲述各种暗杀的历史事件.逮捕他时,他正在用一句话给每桩暗杀案的心理分析做结论:"暗杀的心理活动就象'哥伦布竖立鸡蛋,(传说哥伦布曾与人打赌说鸡蛋可以竖立,对方不信,他便将鸡蛋敲破,竖立起来,轻而易举地赢了对方.)一样的简单."
    "同样简单的是:庞克拉茨监狱在等着你."一个密探听了他的演讲,对他的高论作了这么一句补充.   
    第三名谋叛犯是霍特科维奇基地区的慈善会会长.在发生暗杀事件的那天,他的慈善会凑巧在花园里举办了一个隆重的音乐演奏会.这时,宪兵队长来了,说是奥地利有丧事,要求取缔音乐会.会长先生却好心肠地说:
    "请稍等一会儿吧!让他们把《嗨!斯拉夫弟兄们》(此歌为斯洛伐克人萨莫.托马希克所作(1834),在各斯拉夫民族中流传甚广,曾被认作全斯拉夫民族的颂歌.)这支曲子演奏完."
    而今,他垂头丧气地坐在这儿埋怨道:"八月份我们要选举新的理事会.到时候我要是回不去就可能落选.我已经连任十届会长了,丢这么大的丑,我可受不了啊!"
    被死者斐迪南奇特地捉弄的第四名被捕者,是一位老成持重的厚道人.关于斐迪南的事,他曾整整两天守口如瓶,避而不谈,可是晚上在咖啡馆玩扑克牌的时候,他用一张王牌红桃'7,干掉了梅花王,嘴里还嘟噜了一句:"用红桃'7,干掉你,和在萨拉热窝一样."
    招认"因为大公在萨拉热窝被刺"而被抓到这儿来的第五位大人,至今还怒发冲冠,怨气满腹.他那发须竖立的脑袋,就象牲口栏里的扎毛狗.
    此人在他被捕的那个饭铺里,一句话也没说过,甚至连登载有关斐迪南事件的报纸也没有读过.他一个人坐在桌子边,后来也不知来了个什么人在他对面坐下,飞快地问道:
    "您读了报吗?"
    "没读."
    "您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
    "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也不关心是怎么回事."
    "可您应该感兴趣啊!"
    "我不明白,有啥好使我感兴趣的.我只管抽雪茄,喝上几杯,吃我的晚饭.我不读报.报上净说谎,我一看就生气."
    "连萨拉热窝暗杀案您也不感兴趣?"
    "我对什么暗杀案都没兴趣.管它发生在布拉格还是在维也纳,在萨拉热窝还是在伦敦.管这些事,只会招惹衙门.法院和警察.要是某地某时有某人被刺,活该!谁叫他那个傻瓜不当心,让人家给宰了的!"
    这就是他在这场对话中说的最后几句话.从此,他每隔五分钟就拉开嗓门嚷一遍:
    "我没罪,我没罪!"
    他进警察局的大门时嚷的是这句话,到布拉格刑事法庭时喊的也是这句话,跨进牢房还是带着这么一句话.
    帅克听完所有这些人的可怕的谋叛案情之后,认为该是指明他们的处境毫无希望的时候了.
    "我们的情况都遭透了,"这就是他开篇的安慰之词."表面上看,你们,我们大伙儿好象都不会有什么事,这可不见得.要不是为了惩办我们这些多嘴饶舌的人,干吗要警察局?连大公都遭了暗杀,在这种非常时刻,把你我揪到警察局来,是没啥好大惊小怪的.这一切,也是为了让斐迪南的丧事办得热闹些.有气派些嘛.依我看,被抓到这儿来的人越多越好,这样咱们就会过得更开心些.想当初,在我服役的那时节,有时咱们连队的半数人都被关了起来.不光是军队里,在法院里也是,不知有多少无罪的遭到判决.记得有一次,一个妇女被控告杀害了刚出世的双胞胎.尽管她赌咒发誓,说她扼死的绝不可能是一对双生子,因为她只生了一个小女孩,还说那孩子没什么痛苦就被她掐死了,可还是判她为双重谋杀罪.还有一个住在萨别赫利采的吉普赛人,他没犯罪,硬说他夜间闯进杂货铺,抢走了圣诞节敬献上帝的美味佳肴,他对天发誓说只是进去暖和了一下身子,可也无济于事.只要落到法院的判官手里,你就倒了大楣.不过倒楣事总得有.尽管这些人并不象他们想象的那样,都是无赖.可是今天,尤其是在斐迪南被刺杀的这么个严重关头,你又有什么法子去分清好人和坏蛋呢?想当初,我在布杰约维策服役的那时节,有人在靶场后面的森林里,把大尉的狗给打死了.大尉知道这事后,马上叫全体紧急集合,让我们排队报数:'逢十者站出来.,我当然也是逢十的一个罗.我们排好队,笔挺挺地站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大尉在我们面前踱来踱去,嚷道:'你们这帮无赖.贱货.歹徒.畜生!为了这条狗,我恨不得把你们全都关禁闭,剁成肉酱,毙了你们,要不,把你们揍个鼻青脸肿.你们该放明白点,我是不会饶恕你们的!哼,每人关十四天禁闭.,你瞧,那会儿还只是为了一条小狗,今天可是为了一位大公啊.当然得张罗得吓人一点,把丧事办得体体面面."
    "我没罪,我没罪!"那个蓬头竖发的人又嚷了一遍.
    "耶稣也是没有罪的,"帅克说,"还不一样钉在十字架上了.自古以来啥地方都一样,管你有罪没罪,就象军队里常对我们说的:'Maul halten und Weiter dienen,,(德语:"住嘴!当你的差!")这才算是尽善尽美哩!"
    帅克往草垫上一躺,心平气和地睡着了.
    这时,又带进来两个新犯人.其中一个是波斯尼亚人,他在牢房里来回跺脚,牙齿咬得咯咯响,每句话都带上一个"Jebenti duu."(南部斯拉夫语,类似"他妈的"之意.)他最担心的是在自己被关在警察局会丢掉他的流动售货篓.   
    第二名新犯人是巴里维茨掌柜,他一见到老相识帅克,就把他叫醒,满腹忧愁地对他说:
    "我也到这儿来了!"
    帅克和他亲切地握了握手说:"非常欢迎.我早就料到,既然那位先生对你说过他要去接你,那他的话就一定会算数的.这么守信用可真不赖啊!"
    巴里维茨先生却说这种守信用顶个屁.随后他又悄悄向帅克打听这里的犯人是不是小偷,因为和小偷在一起是有损他这个买卖人的名誉的.
    帅克向他解释说,除了那个企图行凶抢劫霍利茨老板的人以外,其余的人和他一样,都是为了大公的事坐牢的.
    巴里维茨感到受了委屈,连忙说,他可不是为了一个什么饭桶大公,而是为了皇上的事才被带到这儿来的.因为其余的人都开始对他讲的这一点感到兴趣,于是他便给他们讲述了苍蝇在皇帝画像上拉屎的经过.
    "这些该死的东西把皇上的像给弄脏了,"他结束自己不幸遭遇的故事时说."结果把我关进了监狱.我决饶不了这些苍蝇!"他用威胁的口吻补上一句.
    帅克又倒下去睡了.可是没睡多久,就有人来提他去过堂.
    于是,帅克沿着楼梯走到第三科去受审.他正背着他的十字架向各各地(耶稣被杀害的地方,在今耶路撒冷城北.)走去,压根儿就没考虑自己是去殉道.
    当他见到"走廊上禁止吐痰"的字条时,便请求警察允许他到痰盂那儿去吐痰,随后胸怀坦荡.满面春风地跨进传讯室,问候道:
    "诸位先生晚安!祝大人们万事如意!"
    没人答理他.有人朝他的背脊骨上捶了一下,把他推到一张桌子前.桌子对面坐着一位冷冰冰的官老爷,一脸凶神恶煞相,简直就象刚从伦布罗索(伦布罗索(1836—1909),意大利精神病学教授,曾从事罪犯类型问题的研究,但他的著作中并无称作《论罪犯类型》的作品)那本《论罪犯类型》的书中跳出来的.
    他恶狠狠地盯了帅克一眼,说:
    "别装出那副傻相!"
    "我没法子,"帅克郑重地回答."在军队里就因为我的神经不健全,削了我的军籍.一个专门审查委员会正式宣布我是白痴,我是官定的白痴."
    那个满脸凶相的官老爷咬牙切齿地说:
    "从你被控告和犯案的情况来看,你神经正常,一点儿也不傻."
    接着,他一桩桩一件件罗列出帅克的罪名,从叛国罪到侮蔑万岁和皇室罪,一应俱全.在这一大串罪名中,尤以对暗杀斐迪南大公一事表示赞赏的罪名最为突出,从这里可以引伸出许多新的罪名,其中引人注目的是煽动叛乱,因为他的所有罪行都是在大庭广众的场合犯下的.
    "你对此有什么要说的吗?"那个满脸凶相的官老爷洋洋自得地问道.
    "这就够多的了,"帅克天真无邪地回答说."凡事太多了反而不妥."
    "喏,这就是说你全都招认了."
    "我全招认.严格总是需要的.一个人不严格就什么事情也办不成.想当初,在我服役的那时节......"
    "住嘴!"警察局长呵斥帅克道."问你什么你再说什么,明白吗?"
    "干吗不明白,"帅克说."报告长官,我全明白啦.大人,您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平常跟谁有来往?"
    "跟我的女用人,大人."
    "同本地政界团体你就没有来往吗?"
    "怎么没有?大人,我订了一份《民族政治报》(《民族政治报》创刊于一八八三年,是代表捷克大资产阶级.宗教集团和贵族利益的反动报纸,也迎合小市民读者的胃口,老百姓讽刺地称它为《小母狗报》.),就是大家叫它《小母狗报》的那份报纸."
    "滚!"凶相毕露的官老爷咆哮如雷.
    当他们把帅克押出传讯室时,帅克道了声:"再见,大人."
    回到牢房,帅克告诉其他犯人说,这儿的审讯真叫滑稽:"他们只不过是冲你乱嚷一阵,随后再把你撵出来."
    "从前哪,"帅克接着说,"可是糟多啦.我看过一本书,那上面说,被告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罪,必须从烧红的烙铁上走过去,然后喝一些滚烫的铅水.谁要是不肯招认,就给他脚上穿一双西班牙靴子(中世纪的一种刑具.),把他吊在梯子上;或者用火烧他的腰部.比如对圣徒杨.内波穆茨基(耶稣派教会为抵销杨.胡斯的影响所编造的假圣徒.)就是这样干的.据说,他在受这种刑时,就象有人在锯他的腿那样惨叫着,直到把他装进不透水的大口袋里,从艾利什卡桥(帅克弄错了,该桥建于一八六五至一八六七年,杨.内波穆茨基据传说是生活在十四世纪的圣徒.)上扔下去之后,他才不叫唤了.这样的例子多着哩!有的刑罚把犯人劈成四块;还有的给被告戴上枷铐,让他站在民族博物馆(坐落在布拉格最繁华的瓦茨拉夫大街上.)前面示众,然后只要把他往水牢里一扔,他就觉得自己好象又脱胎换骨了.
    "可我们今天被关起来,日子过得就跟玩儿一样有趣,"帅克津津有味地接着说."没有人把咱们劈成四块,也不给咱们'穿西班牙靴子,.这儿有草垫.有桌子,还有凳子;住得也不象罐头里的沙丁鱼那样挤;这儿有汤喝,又有面包吃,到时候还给送来一壶水,厕所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从这一切可以看到文明世界的进步啊!不错,只是到传讯室去稍稍远了一点儿,要上三层楼.不过楼道里倒很干净,又热闹.被押送的犯人来来往往,男女老少一应俱全.你们还该高兴的是,这里不是你孤身一人.咱们可以心满意足地各走各的路,也用不着担心传讯室会对你说:'我们决定,根据你本人的意愿,明日将你劈成四块或者活活烧死,.真要是那么宣判的话,准够你们受的.我想,诸位,咱们中间好多人要是碰到那种情况,准会吓得连魂儿都没有的.喏,可不是吗?如今这个世道,什么情况都变得对咱们有利了."
    帅克刚夸奖完现代监狱生活上的改善,看守便打开牢门喊道:
    "帅克,穿上衣服,出去过堂!"
    "我这就穿,"帅克回答说."这没说的.我只是心里有点儿嘀咕,可能是弄错了吧.我已经从传讯室撵出来过一次了呀.我还担心和我一块儿坐牢的这些难友会生我的气,说我都过第二次堂了,他们一次还没捞着.他们兴许会妒忌我的."
    "滚出来,别废话!"这是对于帅克的君子风度所做的回答.
    于是,帅克又站在那位满脸凶相的官老爷面前了.那人突如其来地对他粗暴凶狠地问道:
    "你什么都招供了?"
    帅克那对善良的蓝眼睛坦然地望着这个冷酷无情的人说:
    "大人,如果您要我招供,那我就招供.这对我不会有什么害处.假若您说:'帅克,你什么也别招!,那我就死不认账."
    严厉的官老爷在公文上写了些什么,然后把笔递给帅克,要他签字画押.
    帅克就在布雷特施奈德的告密书上签了字,并加上了这么一句:
    以上对我的控告,均属事实.
    约瑟夫.帅克
    签完字,帅克对那位严厉的官老爷说:
    "还有什么要我签字的吗?要不我明天早上再来一趟."回答是:"明天早上带你上刑事法庭去."
    "几点钟,大人?我的老天爷,我可别睡过头啦."
    "滚!"这是从桌子对面发出的第二次吼叫.
    帅克走回到他的铁窗新居时,对押送他的狱警说:
    "一切进行得很利索嘛!"
    身后的牢门刚一关上,同牢的伙伴们就争先恐后向他提出各种问题.帅克毫不含糊地回答说:
    "刚才我已经招认:斐迪南大公兴许是我杀的."
    六条汉子吓得在爬满虱子的破毯子里缩成一团.只有那个波斯尼亚人说了一句:
    "Dobro doLi!"(南部斯拉夫语:祝您一帆风顺!)
    帅克躺到草垫上时说:
    "这可麻烦啦,咱们这儿没个闹钟."   
    第二天清早无需闹钟也有人把他叫醒了.六点整,一辆绿色囚车,把帅克送往省刑事法庭.当绿囚车驶出警察局的大门时,帅克对他的同车人说:"咱们是'早鸟觅食往远飞,啊!"
   
    $$$$第三章 帅克在法医面前
    省刑事法庭的小审讯厅洁净舒适,给了帅克一个极好的印象.雪白的墙壁.漆黑的铁栅,还有胖敦敦的检察长德马尔丁先生,他佩着紫红色的领章,戴着镶花边的制帽.紫红色不仅用在这里,而且在复活节的礼拜三和耶稣受难日举行宗教仪式时也都用它来点染周围环境.
    古罗马统治耶路撒冷的光辉历史又在这里重演了.犯人们被从地下室带到一楼这帮一九一四年的彼拉多(据《圣经》传说,彼拉多为古罗马巡抚时,经他判决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宣判时,他为了表白自己与阴谋无关,先洗了一遍手.)面前.这些审判官......新时代的彼拉多们,不但不洗洗手以示光明磊落,反而派人到对门特西戈饭店去买青椒红烧肉和比尔森啤酒来吃喝;与此同时,还一再向国家监察院递送新的诉讼材料.
    这些材料大都没有什么逻辑可言,尽是些什么:§打赢了人家;§掐死了人家;§装疯卖傻;§喷了人家唾沫;§嘲笑了人家;§吓唬了人家;§杀了人;§不肯饶恕人家.审判官们都是一些随心所欲地解释法律的魔术师.草菅人命的凶煞神.苦打被告的吃人王.奥地利密林中的饿虎,它们根据材料章节的多寡来算计捕捉被告时该跨的步子的大小.
    也有少数几个例外的(在警察局也一样),他们并不把法律当回事儿.本来嘛,在杂草丛中也总能找出几棵麦苗来的.
    帅克正好被带到这样一位属于例外之列的老爷面前受审.这位老爷年事已高,相貌和善,即使在审判尽人皆知的凶手瓦莱什(瓦莱什于一九○三年因杀害一对男女青年被判处死刑,成为轰动整个布拉格的凶杀案.)时,他也不曾忘记说:"请坐,瓦莱什先生,这儿正好有个空位子."
    当帅克被带到他面前时,他就用那天生的和悦动人的声调请他坐下,然后说:
    "这么说,您就是帅克先生罗?"
    "我想应该是的,"帅克回答说,"因为我爸爸姓帅克,我妈妈是帅克太太,我不能否认自己的姓氏,给他们丢脸."
    一丝柔和的微笑掠过审判官的脸部.
    "您可干了不少好事啊,良心上一定够不安的吧?"
    "我的良心一向是很不安的,"帅克说,比审判官先生笑得还要甜,"我的良心上可能比别人更不安些,大人."
    "这从您签了字的口供上可以看出来,"审判官用不亚于帅克的柔和口气说."警察局对您没有施加什么压力吗?"
    "瞧您说的,大人.我自己问他们要不要签字,他们说要,我就遵命签啦.我决不会为了签个名字去跟他们干架.那对我肯定没有好处.万事都得讲个规矩嘛."
    "您觉得您身体完全健康吗,帅克先生?,
    "完全健康?这可恰恰说不上啊,大人.我有风湿症,正用樟脑油抹膝盖哩."
    审判官老爷又慈祥地笑了笑说:"让法医给您检查一下,您看怎么样?"
    "我想,我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毛病,值不得让法医老爷们为我白白地浪费时间.警察局有位大夫曾经给我检查过,怀疑我有淋病."
    "是这样的,帅克先生,我们还是要让法医们试一试.我们正正规规组织一个小型委员会来检查您的健康状况.您暂时先休息一下.哦,再问您一个问题:根据口供,您似乎曾经宣称并散布说,战争很快就要爆发,是这样吗?"
    "是呀,大人.很快就会爆发."
    "您是不是有时还会患一种什么意外的毛病?"
    "对不起,没有.只是有一次在查理士广场差点儿叫汽车给撞啦.不过这也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审讯到此结束.帅克和检察长先生握手道别,回到他的小牢房并对同牢的人说:
    "他们为了刺杀斐迪南大公的案子,要请法医来检查我啦."
    "我也被法医检查过,"一个年轻人说,"就是为了偷地毯的事提审我的那一次.他们认为我神经不健全.这次我又私自动用了一架蒸汽打谷机,他们对我也无可奈何.昨天我的律师还告诉我说,只要我有一次被宣布为神经不健全者,那就一辈子也不会碰到多大的麻烦了."
    "我根本就不相信这些法医,"一个象是知识分子的人说."我伪造汇票的那一阵,为了防备万一起见,我还去听过精神病学教授海维洛赫(海维洛赫(1869—1928),捷克著名精神病学教授,大夫.)大夫的课.后来他们来逮捕我的时候,我就按照海维洛赫大夫描述的那样装了一阵疯:在法医委员会的一位大夫的腿上咬了一口,还喝了一瓶黑水.对不起,诸位,我还当着整个法医委员会的面,在屋角里拉了一泡屎.可正因为我咬了一位大夫的腿肚子,他们便宣布我健康壮实:这下我可就倒了大楣啦."
    "我对这些法医大人的检查根本就不害怕,"帅克说."想当初,在我服役的那时节,是一位兽医给我检查的,结果也相当不赖."
    "法医都是些僵尸!"一个耸着双肩的矮个子说."不久前,碰巧在我地里刨出一副人骨头,法医说,看样子死者是四十年前被人用钝凶器照着脑袋砸死的.我直到现在也还不过三十八岁,可他们把我也关了起来.我有出生证.户口登记卡和居民证也不管用."
    "我认为,"帅克说,"咱们看一切事情都要公平些.谁都可能出个错儿,你在一件事情上越琢磨得多就越容易出错.法医也是人嘛,是人就难免犯错误.有一次,在努斯列的博季契河桥上,一天夜里,正赶上我从班柴迪往家走,有个人走到我跟前,挥起皮鞭朝我劈头盖脑地抽过来;等我昏倒在地时,他用手电筒照着我说:'打错了,不是他.,接着他又为自己认错了人而恼火,又在我屁股上抽了一鞭子.有的人就爱一错到底,这也是人之常情.又一次,有位先生在夜里看见一条冻得半死的疯狗,便把它抱回去塞在他老婆的床上,等那狗一暖和过来.恢复了元气,便把他一家子都咬遍了,还把他睡在摇篮里的最小的孩子撕碎吃了.我还可以给你们举一个例子,讲一个住在我们那儿的车工捅漏子的事儿:有一回他用钥匙开了教堂的门,以为那是他自己的家,然后在圣器室里把鞋脱了,因为他以为是进了自家的厨房;随后他又往祭坛上一躺,以为是在自家床上;又把一本福音书和其他一些圣书塞到脑袋底下当枕头.早上被守教堂的发现了.等他清醒过来以后,便对看守教堂的人说,是他一时迷糊做错了事.'好一个一时迷糊!,守教堂的说,'就因为你这一迷糊,教堂还得重新举行祓除仪式.,随后把他送到法医那里去检查,法医证明他的头脑完全清醒,说要是他真的喝醉了的话,他手里拿着的钥匙就会捅不到教堂门上的锁眼里去.结果这个车工就死在庞克拉茨监狱里了.我再给你们讲一桩克拉德诺的警犬是怎么出错的事儿吧!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宪兵队长罗特尔的警犬.罗特尔养着不少专门拿来做试验的狗,他还利用流浪汉来当训狗对象,吓得他们都不敢到克拉德诺来了.他就下了一道命令,要宪兵们无论如何给他抓个嫌疑犯来.有一天他们终于给他带来一个穿得相当讲究的人,是在朗恩(捷克的森林地带.)森林里找到的.抓他的时候,他正好坐在一个树桩子上.他们马上从他的大衣上剪下一块下摆,让宪兵队的警犬嗅一嗅,然后又把这个人领到市郊的一个砖瓦厂里,接着便把那些受训的狗放出去寻他,结果真的把他找了回来.从此以后,这个人就得没完没了地爬梯子.翻土墙.跳水坑;那群狗总在后面追赶他.直到后来才搞清楚,原来他是一位捷克激进派议员.议员生活使他感到疲倦才到朗恩森林这儿来散散心.所以我说啊,差错总是难免的.不管是有学问的也好,畜生笨蛋也好,就连内阁大臣也会有弄错个事儿的时候哩."
    法医委员会要来确认帅克的神经状况与他全部被控罪名是否相符.这个委员会由三位格外威严的先生组成.他们三人中间,每一个人的任何一个观点同另外两人又迥然不同.在精神病症方面,他们分别代表三种学派.
    如果说在学术上相互对立的这三种学派,居然在帅克的案子上取得了完全一致的意见的话,这仅仅是因为帅克给整个委员会留下了惊人的印象.他一走进这间将要对他的神经状况进行检查的房子,看到墙上挂着的奥地利元首画像时便喊道:"诸位大人!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皇上万岁!"
    真相大白.帅克虔诚的表现,使他们可以省去一大串问题,只剩下几个最要害的问题还需要问一下,以便用帅克的回答来证实他们所代表的精神病学博士卡莱尔逊.(② 可能是作者虚构出来的学者,实际并无其人.)海维洛赫大夫和英国人卫金②这三个体系对帅克的原有的见解.这些问题是:
    "镭比铅重吗?"
    "对不起,我从来没有称过,"帅克笑眯眯地回答.
    "你相信世界末日吗?"
    "我得先看到这个末日再说,"帅克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反正明天还不会到世界末日."
    "你能算出地球的直径吗?"
    "请原谅,这我办不到,"帅克回答说,"可是,我也想请大人们破个谜:有一座三层楼房,每层楼上有八个窗口,房顶上有两面天窗和两个烟筒,每层楼上住着两位房客.诸位,现在请你们告诉我:这所楼房的看门人的奶奶是哪一年死掉的?"
    法医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但是其中的一位还是提了个问题:
    "您知不知道太平洋最深的地方有多深?"
    "这个,很抱歉,我不知道,"他回答说,"但我想,准比伏尔塔瓦河畔.维舍堡(布拉格城区伏尔塔瓦河畔的一座著名城堡,城堡下是伏尔塔瓦河的最深处.)悬崖底下的河水还要深一点儿."
    委员会主席简单地问了一句:"还有提问的吗?"一位委员又提了个问题:
    "一万二千八百九十七乘以一万三千八百六十三等于多少?"
    "七百二十九,"帅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回答说.
    "我看,已经是够了."委员会主席说."你们可以把这个被告带回原处."
    "谢谢诸位大人,"帅克毕恭毕敬地说,"我也觉得足够了."
    帅克走后,三位专家根据精神病学者所发现的自然法则,一致断定帅克是个十足的傻子和白痴.
    在他们呈送给审判官的诊断书上有如下一段话:
    在本诊断书签名之诸法医同仁一致断定约瑟夫.帅克为名副其实之精神愚钝患者与天生的白痴.试举例言之,凡见到墙头画像,该患者立即高呼口号:"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皇上万岁!"仅此一点即足以证明约瑟夫.帅克实为呆傻人物.据此,委员会建议:一.停止对约瑟夫.帅克之审讯;二.将约瑟夫.帅克送往精神病院继续观察,以查清其病情对周围之危害程度.   
    就在法医们提出这份诊断书的同时,帅克对他的狱友们说:"他们丢开斐迪南不管,同我扯起更大的蠢事来.扯到后来我们互相都说足够了,这才分手."
    "我谁也不相信,"那位有人偶然在他地里挖出一副人骨头的耸肩小个子说,"全都是欺诈."
    "欺诈也得有,"帅克不以为然地说,一边在草垫子上躺下来."要是大家对别人都往好处想的话,彼此之间不早就会闲得无聊了吗?"
   
    $$$$第四章 帅克被赶出疯人院
    帅克后来描述疯人院那一段生活情景时,总是赞叹不已:"我真不明白,那些疯子被关在疯人院干吗要生气.在那里你可以光着身子躺在地上,可以学狼嚎,可以发狂,可以咬人.你要是在大街上这么干的话,过路人见了准要大惊小怪.可在那里却是家常便饭.不足为奇的事儿.在那儿,有的是社会主义者连做梦也没梦见过的自由,尽管呆在后面的那一位老兄被绑着,光着身子一个人躺在那儿.你可以把自己当做上帝或者圣母马利亚,当做教皇或是英国国王,当做皇帝老子或者圣徒瓦茨拉夫(圣徒瓦茨拉夫(906—929),捷克公爵,曾被认作捷克的圣徒庇护人.).那儿还有一个人老嚷嚷说他是大主教.他不干别的,专门狼吞虎咽地吃,肆无忌惮地屙,这也没事儿,照样得到宽恕.你知道,他多能折腾啊!但在那里谁看了都不当回事儿,也不觉得难堪.还有一个人,为了领到双份饭食,甚至说自己是西里尔和美多德(最古老的斯拉夫字母创造者.).有位老兄一口咬定自己是个孕妇,要邀请每个人以后去参加他婴孩的洗礼.那儿还关着许多棋手.政治家.童子军.集邮爱好者和业余摄影师.有一个人总把一堆破罐子说成骨灰罐.还有一个人老是穿着紧身衣,说这样裹得紧紧的才不会推算出哪一天是世界末日来.我在那里还碰到几位教授,其中一位老追在后面向我解释说,吉普赛人的发祥地是在克尔克诺什(捷克北部的一个山区.)山区.另一位教授却向我论证地球里面有一个比它本身还要大的球体.
    "每一个人在那里想怎么说就随便怎么说,跟在议会里一样.有时有人讲童话故事,要是童话中的公主下场太惨,他们就互相殴打起来.那儿有位老兄闹得可厉害啦,他硬说自己是奥托的十六部百科大辞典,逢人便要求把它打开并帮他把'装订锥,这个词找出来,不然他就要完蛋了,直闹到给他穿上紧身衣方才罢休;随后,他又得意洋洋地说他已进了装订机,要人家把书边切漂亮些.哎,在那里就跟在天堂里一样快活.你可以使劲喊,大声吼,可以哭嚎,可以学羊咩咩叫,可以起哄吹口哨,可以蹦蹦跳跳,可以做祷告,可以爬着走,可以跷脚跳,可以转圈跑,可以跳舞,可以乱闹,可以整天蹲在地上,也可以翻身爬墙.谁也不会走来对你说:'不许干这个,先生,这不象话,你该感到害臊,这哪象个有教养的人啊!,可话又说回来,那儿也有一些文疯子,比方有个自认为有学问的发明家,他老在那儿挖鼻孔,一天只说一句话:'恰恰是我发明了电.,正象我说的,那里的确妙不可言.我在疯人院度过的几天,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
    也的确是如此,当他们从省刑事法庭把帅克带到疯人院来观察时,受到的欢迎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们先把他脱光,给他一件大褂儿,带他去洗澡,一路上还小心翼翼地搀着他;同时,另一个护理员给他讲些犹太人的笑话来逗乐他.在浴室里,他们把他泡在一盆温水里,一会儿又把他拖出来淋冷水浴,这么反复搞了三遍,然后问帅克喜不喜欢,帅克说这比查理士大桥(查理士大桥是布拉格市中心伏尔塔瓦河上的一座哥特式古桥.)那边的一些澡堂里还要好,并说他很喜欢洗澡."你们要是再给我剪剪指甲.理理发,那我就再幸福不过了,"他这么补充了一句,还惹人喜欢地笑了笑.
    就连这个愿望也满足了他.他们还用海绵把他周身擦了一遍,又用褥单把他裹起来,然后抬到一号病房,扶他躺下,替他盖上被子,吩咐他睡觉.
    直到如今,帅克还满怀深情地谈起这些:"哼!可带劲哩!他们一直把我抬到床上,那会儿我可真是美滋滋的享福极啦!"
    他自己果真美滋滋地在床上睡着了.后来他们把他叫醒,给了他一盅牛奶和一个白面包.面包已切成小块小块儿的了.一个护理员拉着帅克的双手,另一个拿面包蘸牛奶喂他,就象用面团喂鹅一样.喂饱后,又搀着他上厕所,让他在那儿把大小便拉掉.
    关于这一美好的瞬间,帅克也讲得津津有味.至于他们此后还干了些什么,当然不必重述他的话了,这儿只想提到帅克所说的一句话:
    "就是在我拉屎撒尿的那会儿,他们也有一个人搀扶着我哩."
    他们把他带回来后,又将他扶到床上,一再叮嘱他睡觉.他睡着后,又把他叫醒,带到观察室去.于是帅克便脱得赤条条地站在两位大夫面前,使他回忆起当年入伍时体验的光辉日子.他不禁脱口而出说了声:
    "Tauglich.(德语:"行."奥匈帝国征兵体检时用这个词表示合格,可以接受入伍.)"
    "你嘟囔什么?"一位大夫问道."向前五步走,后退五步."
    帅克向前走了十步.
    "我不是让你走五步吗?"大夫说.
    "我不在乎这几步之差."帅克说.
    大夫叫他坐在椅子上,其中一位敲了敲他的膝盖,然后对另一位说,反射功能完全正常.那位大夫摇摇头,亲自动手敲帅克的膝盖;第一位大夫同时翻开了帅克的眼皮,检查瞳孔,然后走到桌旁,两位大夫相互用拉丁文嘀咕了几句.
    "喂,你会唱歌吗?"一位大夫问帅克."可不可以给我们唱支歌?"
    "报告,没问题,二位大人,"帅克回答说,"我虽然一没嗓子,二没音乐感,可我还是遵命唱唱,试试看,好让你们开开心."
    于是帅克唱道:
    沙发上坐着一位年轻的修士,
    右手支着低垂的脑门在沉思,
    两滴苦涩而灼热的泪珠儿,
    挂在苍白的腮帮上好不凄苦.   
    "往下我不会唱了,"帅克接着说."要是你们愿意听,我再唱一首:
    我的心是多么的忧愁,
    胸中的痛楚没有尽头.
    我静坐望遥远的地方,
    那儿.那儿是我的希望与所求.   
    "唉!下面我又不会了,"帅克叹了一口气说."我还会唱《我的故乡在何方?》(捷克爱国歌曲,特尔维词,什克罗普作曲,一八三四年首次在布拉格演唱,得到巨大成功,在群众中流传甚广,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曾作为捷克斯洛伐克国歌的一部份(另一部份为斯洛伐克民歌).)第一句,完了还会唱一句'太阳升起在东方,温迪施格雷茨(奥地利军队的统帅,一八四八年镇压了布拉格和维也纳的革命.)统帅和军官先生们上了战场.,还有几首民歌,比如《保我们吧,主呵!》(旧奥地利的国歌.).《当我们直逼雅罗姆涅什的时候》(捷克士兵歌曲.).《千百次地问候你》......"
    两位大夫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位给帅克提了个问题:"以前什么时候检查过你的神经功能吗?"
    "在军队里检查过,"帅克庄重而骄傲地回答说."军医官先生们正式承认我是十足的白痴."
    "我看你是个逃避兵役的假病号!"另一个大夫冲着帅克嚷道.
    "我?!二位大人,"帅克申辩着,"我根本不是逃避兵役的假病号,我是真正的白痴.不信你们可以到布杰约维策九十一团团部或者到卡林地方后备队参谋部去了解."
    那位年纪较大的大夫无可奈何地摆了一下手,指着帅克对护理人员说:"把这家伙的衣服还给他,带他到头排过道第三号病房去,然后你们回来一个人,把他的全部档案送到办公室,告诉他们快点儿给他结案,我们不愿让他老拴在我们脖子上."
    大夫们又狠狠地盯了帅克一眼.他恭恭敬敬地退向门口,边退边有礼貌地鞠着躬.当一个护理员问他这是干什么蠢事儿时,他回答说:"因为我赤身露体,啥也不想让这些老爷们看见,免得他们说我不讲礼貌,撒野."护理员奉命把衣服还给帅克之后,便再也没有对他表示关怀了.他们命令他穿好衣服,由一个人把他带到三号病房.帅克得在那儿呆几天,等办公室把打发他出院的文件办好才走,因此他还有时间来进行有趣的观察.扫兴的大夫给他作了个鉴定,说他是"智力低下.逃避兵役的假病号".由于他们在午饭前就迫不及待地要释放他,所以还闹了一场小小的风波.
    帅克坚持说,他们若要把他赶出疯人院,也不能让他不吃午饭空着肚子就走.闹得院里的门房只好把巡警叫来.巡警将帅克带到萨尔莫瓦街上的警察所去,这场风波才算平息下来.
   
    $$$$第五章 帅克在萨尔莫瓦
    街上的警察所里
    帅克在疯人院的良辰美景已成过眼烟云,接踵而来的是充满迫害和折磨的日子.巡官布劳温活象罗马皇帝尼禄(尼禄(37—68),罗马帝国的暴君.)仁政下的刽子手那样冷酷无情地接待了帅克.那些刽子手曾说过:"把这个混蛋基督徒扔去喂狮子!"巡官也象他们那样恶狠狠地说:"把这小子扔进牢房里去!"
    话说得多么简练.只是巡官布劳温在说这句话时,眼里流露出一种特别令人吃惊的得意神情.
    帅克鞠了个躬,泰然地说:"我已准备好啦,长官大人.我想,牢房就是隔离的意思,这也不算太可怕嘛!"
    "你太放肆啦!"巡官嚷道.帅克却说:"我衷心地接受您的处置,打心眼里感激你们为我作的一切安排."
    牢房里,有一个人无精打采地坐在板床上沉思,当牢门的钥匙卡嚓响起来的时候,从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并不以为这是要放他出狱的迹象.
    "请接受我的敬意,先生,"帅克边说边挨着那人在板床上坐下来."您知道几点钟了吗,先生?"
    "钟点与我不相干,"沉思的先生回答说.
    "这儿不坏嘛,"帅克还在找话题."这张板床还是用刨光木料做的哩."
    那人板着脸不答理.他站了起来,开始在牢门与板床之间的一小块地方来回快步踱着,象忙着抢救什么似的.
    这当儿,帅克兴致勃勃地环视了墙上胡乱涂写的一些题词.一个未署名的囚犯对天起誓,要跟警察拚个死活.他写道:"你们决不会得到好报应的!"另一个囚犯写道:"滚你妈的蛋!雄鸡崽子们(奥匈帝国的警察帽子上插根公鸡尾毛,故布拉格人称他们为"雄鸡崽子".)."还有一个只是平铺直叙地写道:"我于一九一三年六月五日囚于此地,待遇尚佳.沃尔舍维采商人约瑟夫.马列切克."更有一些发自肺腑的题词:"开恩啊,上帝!"下面是:"吻我的'P,吧."可是字母P又被划掉,在旁边写着"后襟".旁边是一位诗兴大作的人题的诗:
    满腹忧愁坐溪旁,
    夕阳渐渐落山岗.
    遥望霞光消失处,
    佳人孤独在何方?
    那个在牢门与板床之间来回疾走,仿佛要在马拉松赛跑中获胜的人停下步来,气喘吁吁地坐回原地,双手抱着脑袋,突然喊道:"放我出去吧!"随后又自言自语说:"不会的,不会的,他们不会放我的.我从清晨六点就呆在这儿了."
    他突然想找人交谈了,站起来问帅克:"你身上有皮带吗?让我用它来结束这一切吧."
    "我非常乐意为您效劳,"帅克边解皮带边回答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在牢房里怎么用皮带上吊哩."
    "可是糟了,"帅克四下望了望说,"这儿连一个钩子也没有.窗上的插销又经不住您.要不,您可以跪在板床边上吊,就象艾玛乌泽修道院(布拉格的一所修道院.)里那个修道士一样,为一个年轻的犹太女郎,在十字架上吊死了.我特别欣赏自杀的人,您只管一心一意地上吊吧."
    那个愁容满面的人,瞧瞧帅克塞到他手里的皮带,把它扔到角落里,随即痛哭起来.他一边用脏手擦着眼泪一边嚷道:"我是有儿有女的人啊!因为酗酒和生活放荡被关到这里,天哪!我可怜的老婆啊,我机关的同事们会怎么数落我呢?我是有儿有女的人啊,因为酗酒和生活放荡被关到这里来了."他翻来覆去地唠叨个没完没了.后来他总算稍微安静了些,走到牢门口,用拳头在门上乱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声音问道:"你要干什么?"
    "放了我吧!"那声音绝望得似乎痛不欲生.
    "放你到哪儿?"门外问.
    "回公事房去,"这位一身兼任不幸的爸爸.丈夫.公务员.酒鬼和浪荡汉的人回答说.
    一阵嘲笑声,这是在寂静的走廊里的可怕笑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觉得,那位先生这么嘲笑您,准是恨您,"帅克说,这时那个绝望的人坐回到他身旁."这种狱卒一不顺心就能使很多坏,要是再惹他们生气,他们会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您既然不想上吊了,那就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看他们究竟怎么对付您吧.我承认,对您这么个坐公事房.又有老婆孩子的人来说,这是件很糟糕的事儿.我要是没有猜错的话,您准相信自己要被解雇撵出公事房吧?"
    "难说,"他叹了一声气."问题是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我都干了些什么.我只知道,他们把我从一个什么地方赶了出来,可我还想回到那儿去抽一支雪茄烟.开头本来是很美的,我们科长庆祝命名日,请大家到一家酒馆去,然后又到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第六家.第七家.第八家.第九家......"
    "要不要我帮你数?"帅克问."这我可内行哩.有一天晚上,我去了二十八个地方,可是,凭我的荣誉起誓,我在每家喝的啤酒都没超过三杯."
    "总而言之,"那位为庆祝命名日大讲排场的科长先生的不幸部下说,"当我们上过一打多各式各样的小酒店后,发现我们的科长不见了.尽管我们用一根细绳把他拴着,象牵小狗一样地把他带在身边,可还是让他溜掉了.我们到处去找他,最后连我们自己也一个个地走散了.结果我就呆在维诺堡的夜咖啡馆里了.那个地方相当不赖,在那儿我直接用瓶子喝了一公升酒.后来还干了什么我就记不得了;只知道他们把我弄到警察所来的时候,两个警察报告说我喝醉了,一举一动十分放肆.说我揍了一位太太;从衣架上把人家的礼帽取下来用小刀子割破了;轰走了一个女子管弦乐队,当众把一个堂倌诬告为偷了二十克朗的小偷,还把我座位上的大理石桌面打碎了,又故意往邻座一位不相识的顾客的咖啡杯里吐唾沫,此外,没干别的事了,至少我再也想不起来还捣了什么乱.请您相信我,我是一个只会顾家.从不胡思乱想的规矩人.有教养的人.你对这一切怎么看?我可绝不是一个爱胡闹的人啊!"
    "您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块大理石打碎的呢,还是没怎么费劲一下就把它打得粉碎了?"帅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兴致勃勃地问他说.
    "一下,"有教养的先生回答说.
    "这您就没救了,"帅克若有所思地说."他们准会以此推论,证明您是练过武术存心来干这个的.您吐唾沫的那杯咖啡里掺没掺罗姆酒?"
    他没等回答就加以阐述:"如果掺了罗姆酒就更糟些,因为它的价钱会要贵些;审判的时候,他们爱把所有的账算在一起,好让你够上起码的罪行."
    "审判的时候......"这位可敬的一家之长沮丧地喃喃自语着,低下头来,象一个受到良心责备的人那样陷入困境.
    "你被捕的事儿家里知道吗?"帅克问道,"也许要等到上了报才知道吧?"
    "你认为这事儿会登到报上去吗?"这位替上司背黑锅的先生天真地问道.
    "这是绝对跑不了的事儿,"帅克的回答直截了当,因为他从来没有向别人隐瞒什么的习惯.
    "这篇关于你的报导,读者一定很感兴趣.我也爱读报上描写酒鬼和他们如何耍酒疯的专栏.前不久,在'杯杯满,酒家,有位顾客真的什么也没干,只是把玻璃杯往上一抛,自己站在它下面,玻璃杯砸破了他自己的脑袋,人家就把他带走了.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在报上读到了写他这段事的报导.还有一次,在佩特洛夫卡(从前布拉格的一个夜总会.),我赏了一个管葬事的人一记耳光,他也还了我一下.为了给我们调解纠纷,只得把我们两个都关起来,这件事当天下午就见报了.还有一次,在'墨勒特,咖啡馆,一位参事先生打碎两个盘子.您以为饶得了他?嘿,第二天照样给登报啦.您唯一的办法只有从牢里写份更正声明寄到报社去,就说报上所述一切与您无关,您与这位同名同姓的先生既无亲戚关系,也没有任何瓜葛.然后给家里写封信,要他们把你这份更正声明剪下来,保存好,等你刑满出狱时读得着."
    "你不冷吗?"帅克发现这位有修养的先生在打哆嗦,十分同情地问道."今年的夏末似乎相当凉."
    "我,我全完了!"帅克的这位狱友痛哭起来."我是越陷越深啦!"
    "就是这么回事,"帅克欣然附和他说."等您刑满出狱,要是你们单位不再接受您,我不知道您能不能很快找到别的差事,因为各行各业,即便您肯去给剥死畜皮的当伙计,人家也都要看你没有受过审判的证件.唉,您只图一时快乐,实在不划算呀.在您坐牢的这段时间,您的太太孩子有生活来源吗?她会不会去要饭,或者教孩子们去走邪门歪道呢?"
    他号啕大哭起来.
    "我可怜的孩子啊!我可怜的妻子呀!"
    这位受良心责备的忏悔者站了起来,说起他的孩子们:他共有五个孩子,最大的十二岁,参加了童子军.这孩子只喝白开水,应该成为他父亲的榜样,尽管他父亲还是第一次干出这种事来.
    "加入了童子军?"帅克惊叫了一声,"我最爱听童子军的事儿啦.有一次,在布杰约维策的赫卢博卡县,兹利维附近的米德洛瓦尔,我们九十一团正好在那儿演习,当地的农民在林子里围捕那些名为给他们植树造林的童子军.逮住了三个.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当他们把他绑起来时,他又哭又闹,连我们这些当兵的硬汉也不忍看这种场面,只好走到一边去.在农民捆绑这三个童子军的时候,他们咬伤了八个农民.后来在村长的藤鞭抽打下,他们才招认说:为了晒太阳,没有一块地不被他们踩得一塌糊涂.他们还承认,在长得好好的麦地上,他们用刀子把麦穗割下来,偷偷拿去烤麦粒儿吃,弄得地里着了火,还说是出于偶然.后来农民们在林子里的一个洞里找到五十多公斤啃过的家禽和野味骨头,大堆大堆的樱桃核和没有熟透的苹果核,以及别的好多东西."
    这位童子军的可怜的父亲可是心事重重.
    "我作的什么孽啊!"他哀诉着."这一下,我的名声可就坏透了."
    "是坏透了,"帅克以他天生的直率说道."出了这种事,您的名声一辈子都好不了.等这件事一上报,您的熟人还会给您添油加醋.这是人之常情.您也不必把这当回事.如今世上名声坏的人比名声好的人起码多十倍.您这只不过是芝麻大一点儿的小事,算不了个啥."
    过道里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钥匙在锁眼里卡嚓一声,牢门打开了,巡警呼叫帅克的名字.
    "对不起,"帅克彬彬有礼地提醒说,"我是中午十二点才到这儿来的,可这位先生早上六点就在这儿了.我没啥可着急的."
    没有回答.一只强有力的手一把将帅克拖到过道里,值日官就一声不响地把他带到二楼去了.第二间房的桌子旁边坐着一位巡长,胖乎乎的,样子看来挺热忱.他对帅克说:
    "呵,您就是帅克,对吗?您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简单极了,"帅克回答说."因为他们不给我开午饭就要把我撵出疯人院,我不干,一位巡警先生就陪我到这儿来了,他们简直把我当成了野鸡,想随便摆布我."
    "您听我说,帅克,"巡长和蔼地说,"凭什么在这儿.在萨尔莫瓦大街,我们要跟您过不去呢?我们把您送到警察局去不是更好吗?"
    "常言说得好,你们是局势的主宰,"帅克满意地说."在这黄昏时候,从这儿逛到警察局倒也是一段相当惬意的散步."
    "我很高兴咱们谈拢了,"巡长兴致勃勃地说."谈拢了比什么都好,对吗,帅克?"
    "不管是谁,我都愿意同他商量,"帅克回答说."请您相信我,巡长先生,我永远忘不了您对我的恩典."
    帅克恭敬地鞠了一躬,由一名巡警护送到楼下门警室.一刻钟后,他又在耶茨纳大街拐角和查理士广场出现了.押送他的是另一位巡警,他腋下夹着一本厚簿子,上面用德文写着:《Arrestantenbuch》(德语:《犯人名册》.).
    在焦街拐角处,帅克和押送他的警士看见一堆人挤在布告牌周围.
    "这是皇上发布的宣战诏书,"警士对帅克说.
    "我早就料到了,"帅克说."可在疯人院里还什么也不知道,本来他们的消息应该是最灵通的."
    "为什么?"警士问帅克.
    "因为那儿关着好多军官先生,"帅克解释说.
    当他们走近挤在宣战诏书周围的人群时,帅克喊道:"弗兰西斯.约瑟夫皇上万岁!我们必胜!"
    激昂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在他那顶大得遮住了耳朵的帽子上敲了一下.就这样,好兵帅克穿过熙来攘往的人丛,重又踏进了警察局的大门.
    "我再说一遍,诸位,在这场战争中,咱们准能打赢!"帅克用这句话与簇拥着他的人群告别.
    在古老遥远的历史上,欧洲曾经流传过这么一句名言:明天将使今日的计划变成泡影.
   
    $$$$第六章 帅克冲出迷魂阵又回家了
    警察局大楼弥漫着衙门的威严气氛.警察们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老百姓对战争究竟有多少热忱.局里只有少数几个人,他们不否认自己是这个要为别人利益去流血的民族子孙;其余的人都是些堂哉皇哉的人面兽心的官僚,他们一心只想着监狱和绞架,靠这些来维持那莫测高深的法律条文.
    审讯时,他们总是带着一种恶意的谦和来对付落在他们手中的牺牲品,在吐出每一个字之前,都要掂掂它的分量.
    "我感到非常非常遗憾,"当帅克被带到他们面前时,这个制服上缝着黑黄两色绶带(黑黄二色为奥匈帝国国家的代表色.)的吃人猛兽说,"你又落到我们手里了.我们满以为你会改过自新,可是你却使我们大失所望."
    帅克默默地点点头,他的神情是那样天真无邪,使得那头带着黑黄绶带的野兽困惑地望着他,然后加重语气说:
    "别装出这副傻相!"
    但他马上又换了一种和气的声调说:
    "我们,说真的,把你抓起来,我们心里也不好受.我可以告诉你,依我看,你的罪过并不怎么大,因为,考虑到你的智力水平低下,可以设想你无疑是受了别人的唆使.请你告诉我,帅克先生,究竟是谁引诱你去干那些蠢事的呢?"
    帅克咳了几声.
    "请原谅,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有什么蠢事!"
    "那好,帅克先生,"他装着长辈的口气说,"根据押送你的警士告发,你在街头的宣战诏书前招惹了一大堆人,高呼'弗兰西斯.约瑟夫万岁!这场战争我们一定打赢!,的口号,煽动人群,这不就是一桩蠢事吗?"
    "我不能甩手不管,"帅克解释说,用他那双善良的眼睛凝视着审判者."我看到他们念宣战诏书时,没一点儿高兴的劲儿,我的气就上来了.也没一个欢呼胜利的,没一个喊'乌拉,的,真是啥表示也没有,巡长大人.好象这事儿跟他们毫不相干似的.我是九十一圈的老兵,实在没法儿再忍下去了,我就喊了那些话.我想,您要是处在我这个地位,一定也会这样干的.既然要打仗,就得打赢它,就得对皇上三呼万岁呀!这个,谁也别想改变我的主意."
    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的戴黑黄绶带的野兽受不了帅克那双无辜的羔羊般的目光,赶紧垂下眼睛看着公文,说:
    "我完全承认你这份热忱,不过你该在别的场合来表现它.你自己分明知道,你是被警士押送着的,因此,你的爱国表现就可能.甚至必然会被公众看成是一种讥讽,而不是庄重严肃的表现."
    "一个人由警士押送着走道儿,"帅克回答说,"可以说是他一生中的艰难时刻.可是,如果这个人即使在这种时刻也不忘记宣战以后他该做些什么,我看,这种人是不见得怎么坏的."
    戴黑黄绶带的野兽嘟哝了一句什么,又直瞪了帅克一眼.
    帅克对他报以天真.柔和.谦恭与温顺的目光.
    他们又彼此相对凝视了一阵.
    "见鬼去吧,帅克!"官架子十足的大胡子警官终于嘟哝说."要是你再被抓到这儿来,那我什么也不会问你,直接把你交给赫拉昌尼区的军事法庭.明白吗?"
    出其不意,帅克扑上去吻了吻他的手,说:
    "愿上帝保您平安!您啥时候需要一条纯种狗,就请赏光找我,我是一个狗贩子."
    这样,帅克又重新获得自由,踏上了回家之路.
    在路上,他思索了一下,要不要先到"杯杯满"酒家去一趟.终于,他推开了不久前密探布雷特施奈德押着他走出去的那扇门.
    死一般的静寂笼罩着这家酒店.那儿坐着几位顾客,其中有阿波林纳什教堂执事.他们一个个愁眉苦脸.柜台后面坐着内掌柜巴里维茨太太,她漠然望着啤酒桶的龙头发呆.
    "喏,我又回来啦!"帅克快活地说,"给我来杯啤酒吧.我们的巴里维茨先生呢?他也回来了吧?"
    巴里维茨太太没有回答,却哭开了.她一个劲儿抽泣着,在每个字的重音上强调出她的不幸:"一个......星期......之前......判了他......十年......"
    "啊,有这样的事!"帅克说."这么说,他已经坐满七天了."
    "他是多么谨小慎微的人啊!"巴里维茨太太哭诉着."他本人也是这么夸自己的."
    店里的顾客们还顽固地沉默着,就象巴里维茨的幽灵在这儿游荡着,警告他们要更加谨慎似的.
    "谨慎为智慧之母啊,"帅克边说边坐到那张为他放了一杯啤酒的桌子旁.巴里维茨太太给帅克把啤酒端来时,眼泪滴在啤酒里,使杯里的啤酒泡沫上出现了一个个小洞眼."如今就是这样一个逼得人变得谨小慎微的世道啊."
    "昨天我们那儿有两个出殡的,"阿波林纳什教堂执事转移了话题.
    "准是又死人了."第二位顾客说.第三位顾客问道:"出殡时有棺罩吗?"
    "我倒希望看看,"帅克说,"打仗的时候,军人出殡会是个什么样儿."
    顾客们站起来付了酒钱,一个个不声不响地走掉了,只留下帅克和巴里维茨太太在屋里.
    "我可真没想到,"帅克说,"竟给一个无罪的人判了十年徒刑.给一个无罪的人判五年徒刑的事儿我倒听说过,可是一判就十年,实在有点儿多."
    "我那位供认了,"巴里维茨太太哭着说,"他在这里是怎么说到苍蝇和画像的,在警察局和法庭上也都照样重说了一遍.我是当作一个见证人出席那次审判的,可我又能作什么证呀.他们说我和我男人是亲属关系,因此我也可以不要作证.我被这个亲属关系吓坏了,生怕又惹出什么是非来,这样我就放弃了作证的权利.我可怜的老伴这么看了我一下,我至死也忘不了他盯着我时的那双眼睛.判决之后,他们把他带走时,他被眼前的这些事弄得稀里糊涂,在过道上还朝着他们喊了一声:'自由思想万岁!,"
    "布雷特施奈德先生不再到这儿来了吧?"帅克问.
    "来过几趟,"掌柜太太说,"他喝一两杯啤酒,然后就问我,谁常来这儿.顾客谈足球赛他也偷听.他们一见到他,就只谈足球赛.他弄得常常打哆嗦,就象马上要发狂和痉挛似的.这一段时间,只有横街上一个裱糊匠上了当."
    "勾引人上当,这是受过训练的,"帅克评论说."这个裱糊匠笨吗?"
    "大概跟我男人差不离,"巴里维茨太太哭着回答说."布雷特施奈德问他是不是用枪打过塞尔维亚人.他说,他不会打枪,只是有一次在游艺场打靶赢了一个克朗(捷克语"克朗"(货币单位)的另一个意思为"皇冠".此处的"赢了一个克朗",也可以解释为"打掉了一顶皇冠".).然后我们都听见布雷特施奈德掏出记事本来说:'瞧,又是一件新的大叛国案,,随后就把横街的裱糊匠带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了."
    "他们大多数都回不来了,"帅克说."劳驾,给我来杯罗姆酒."
    密探布雷特施奈德走进酒店时,帅克正要了第二杯罗姆酒.布雷特施奈德飞快地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酒巴间,然后在帅克身旁坐下,要了杯啤酒,等着帅克开口.
    帅克从报架上取了一份报纸,瞧着后面一版的广告栏说道:
    "你们瞧,什特拉什科维采村五号房的钦贝拉,出卖他的庄园连同三百六十四公亩耕地,那块领地上还有学校.公路."
    布雷特施奈德用手指神经质地敲着桌子,转向帅克说:
    "我奇怪,你怎么对这庄园如此感兴趣,帅克先生?"
    "啊!原来是您呀,"帅克说,伸出手去和他握手."我刚才还没认出您来.我的记性很坏.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我们最后一次该是在警察局传讯室分手的.您常到这里来看看吗?"
    "我今天是特地来看你的,"布雷特施奈德说."警察局有人告诉我,你是个狗贩子.我想要一条上等的捕鼠狗或者一条狗,或者是这一类的什么狗."
    "这我都能为您办到,"帅克回答说."您要纯种的还是随便一条杂种的?"
    "我想,"布雷特施奈德回答说,"还是要一条纯种的吧."
    "您干吗不弄一条警犬呢?"帅克问."这种狗能替您跟踪一切,把您带到作案的现场.沃尔舍维采的一个屠夫有一条这样的警犬,成天给他拉小车.这条狗,可以说是学非所用."
    "我还是要一条狗的好,"布雷特施奈德平静而又固执地说,"一条不咬人的狗."
    "您是要一条没牙的狗罗?"帅克问."德依维采一个饭店老板有条这样的."
    "要不还是要条捕鼠狗吧."布雷特施奈德犹疑不决地说,他对狗的常识极其肤浅.要不是警察局有指示,他决不会知道关于狗的事儿.指示下得简明扼要:必须利用帅克贩狗的活动,掌握他的一切.为此目的,他有权为自己挑选助手,用公款买狗.
    "捕鼠狗有大有小,"帅克说."我知道有两条小的,三条大的.这五条都可以抱到膝盖上玩耍.我热忱地为您推荐它们."
    "这可能中我的意,"布雷特施奈德说."多少钱一条?"
    "这要看狗的大小了,"帅克回答说,"全看大小.捕鼠狗跟小牛犊不一样,恰恰相反,越小越贵."
    "我要一条能看家的大狗,"布雷特施奈德说,他不敢过多动用警察局的秘密拨款.
    "行!"帅克说."大狗五十克朗一条卖给您,再大一些的四十五克朗.可我还忘了提一件事:您是要狗崽子还是要年龄大些的?要公狗还是要母狗?"
    "对我来说都一样,"布雷特施奈德回答说,被这些莫明其妙的问题纠缠得够呛了."你替我搞到它,明晚七点钟我上你那儿去取.能弄到手吗?"
    "您来吧,能弄到手的,"帅克干巴巴地回答说,"可是眼下这情况,我不得不请您预付三十克朗的订钱."
    "没问题,"布雷特施奈德说着就付了钱."现在我们一人来四分之一公升葡萄酒,我请客."
    两人喝完后,帅克付了自己那四分之一公升的酒钱.然后布雷特施奈德招呼帅克,叫他甭怕他,他今天不办公事,可以和他聊聊政治.
    帅克却声明,他从来也不在酒馆谈政治,又说整个政治都是哄小孩子的.
    布雷特施奈德对此却有更为革命的见解,他说每个弱国都注定要灭亡,他还问帅克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
    帅克宣称,对国家他无能为力.只是有一次由他照料一只虚弱的圣伯纳狗崽,给它喂军用饼干,结果还是死了.
    当他们各自喝完第五个四分之一公升时,布雷特施奈德自称是个无政府主义者,还请教帅克,他该加入哪个组织.
    帅克说,有一次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用一百克朗向他买了一只莱欧堡狗,可是最后一笔款子到现在还没付给他.
    等他们喝到第六个四分之一公升时,布雷特施奈德便大谈其革命和反对起宣战动员令来了,帅克连忙靠近他,在他耳边悄悄说:
    "酒店里刚进来了一个顾客.他要是听见您说的话,您就糟糕了.您瞧,女掌柜的已经在哭啦."
    巴里维茨太太确实正坐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哭泣.
    "您哭什么呀,巴里维茨太太?"布雷特施奈德问道."三个月后我们就能打赢这场战争,实行大赦,您家掌柜的就会回来了.那时我们再到您这儿来聚餐,热闹一番."
    "也许你不相信我们能打赢吧?"他转过来问帅克.
    "你怎么老在这上面翻来覆去扯个没完没了呀?"帅克说."仗一定能打赢.得!我该回家了."帅克付了酒钱,又回到他的老用人米勒太太那里去了.当她看见用钥匙开门进来的是帅克时,不禁大吃一惊.
    "我还以为,先生,您得过好些年才能回来哩,"她以惯有的直爽说,"所以,我出于同情,收留了一个夜咖啡馆的门房住在这儿.有人来查过三次户口,啥也没捞到,就说您毫无希望了,还说您是个很狡猾的人."
    帅克立即相信,这位素不相识的房客在他这儿过得很舒服:睡着他的床,甚至很讲风格,自己只占用半张床,另一半让给一个长发女妖占着.她似乎满怀感激之情,正搂着他的脖子在酣睡.男女两人的内衣扔在床边.从这个乱劲儿可以看出,这位夜咖啡馆的门房准是兴高采烈地带着他的情妇来到这里的.
    "先生,"帅克摇着这位乘虚而入的房客说,"先生,您别误了午饭.您要是对大伙儿说我是在您没地方吃午饭的时候把您撵走,那可就太冤枉我了."
    夜咖啡馆门房睡意正浓,好半天都没弄明白是床主回来了.他再三坚持说,他有权睡这张床.
    跟所有夜咖啡馆的门房一样,这位先生也表示:谁要是吵他的瞌睡,他就要狠狠揍他一顿.说完这话,他还想继续睡觉.这时帅克拾起他的内衣,送到床上,使劲摇着他说:
    "你们要是还不起来穿衣,我就把你们扔到大街上去,象现在这个样子扔出去.你们还是穿着衣服从这儿出去的好."
    "我想睡到晚上八点,"门房穿着裤子,感到为难地说."我付给这位老板娘每晚两克朗床铺租金,讲好我可以把咖啡馆的小姐带来过夜的.玛森娜,起来吧!"
    当他扣好领子,结好领带时,他已经清醒到能向帅克介绍说:"含羞草"夜咖啡馆确是最好的游乐场所之一,只有那些持有警察局发给了黄本子的女人(奥匈帝国发给妓女的体检合格证.)才进得去,并且邀请帅克去玩玩.
    可是他的女伴却对帅克大为不满,赏了他好几句文雅之词,其中最文雅的一句是:"你这个大主教养的崽子!"
    不速之客走了以后,帅克去找米勒太太算账;可是连她的影子也没找着,只见到一张小纸片,上面留着米勒太太的潦草笔迹,异常轻松地表达了她对把帅克的床铺租给夜咖啡馆门房这一令人不幸事件的想法:
    "请原谅吧,先生,我再也见不到您了,因为我要跳窗了."
    "撒谎!"帅克说,开始等待她.
    半小时后,不幸的米勒太太悄悄地溜进了厨房.从她那忧郁的神色可以看出,她在期待帅克对她说几句宽恕的话.
    "你要是想跳窗,"帅克说,"就到卧室里去跳,我已经把窗子打开了.从厨房的窗口跳下去我可不赞成,因为这会掉到园子里的玫瑰花地里;把花丛压坏,你得赔偿损失;要是从卧室的窗口跳下去,正好落到过道上,运气好的话,可以把脖子摔断.要是不走运,也只不过摔断所有的肋骨和手脚,也还得付住院费."
    米勒太太哭了.她默默地走进帅克的卧室,关上窗子,回来时说:"开着窗子有风,先生,对您的风湿症不利."
    然后她走去铺床,格外仔细地拾掇了一切.她含着泪水回到厨房里,报告帅克说:"我们在院子里喂的两只小狗死了,那条圣伯纳狗在警察来搜查的时候跑掉了."
    "我的天哪!"帅克叫道."这东西出去一定会倒楣的.警察准在寻它哩."
    "有个警官先生在搜查中把它从床底下拖出来时,它咬了他一口,"米勒太太接着说."开头是警察中的一位先生说,床底下藏了一个人;接着就以法律的名义叫那条圣伯纳狗出来,可它不想出来,他们就动手拖它出来.它狠狠地咬了他们,恨不得把他们吞掉,随后就跑到门外去,再也没有回来了.他们也盘问了我,问有谁常来我们这儿,是不是从外国得到钱;后来他们认为我很傻,因为我说只是偶然从外国有汇款来,前不久,从布尔诺(布尔诺是捷克中部的一座城市.)一位司机那儿寄来六十克朗订钱买安格拉猎狐犬,就是您曾在《民族政治报》上登过广告的那只狗,结果您没把那条狗寄去,另把一条瞎眼小狐狗崽装在枣木箱里寄去了.后来他们又特别和气地把这个夜咖啡馆的门房,就是被您赶出去的那个门房介绍来住,说是免得我单个儿住在屋里害怕."
    "我真烦透了这帮警察老爷,米勒太太,"帅克叹了口气."你等着看热闹吧,眼下不知会有多少他们的人到这里来买狗哩."
    我真不知道,当奥地利崩溃之后,倘若有谁查看警察局档案,在警察局秘密拨款项目下,读到下列符号时,是否懂得其中的涵义,如:B......四十克朗,F......五十克朗,L......八十克朗,等等;要是他们错将B.F.L当做人名缩写,以为这些人为了四十.五十.八十克朗就把捷克民族出卖给了黑黄双头鹰(奥匈帝国的徽志.)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B"代表圣伯纳种狗,"F"代表安格纳猎狐犬,"L"指一种猛大.所有这些狗都是由布雷特施奈德从帅克那里带到警察局的,而且都是与纯种狗毫无共同之处的.难看极了的丑八怪,但帅克却把它们当作纯种狗卖给了布雷特施奈德.
    他卖出的所谓圣伯纳狗是由一条杂种卷毛狗和一条来历不明的野狗交配的;所谓安格纳猎狐犬,长着一对猎獾狗的耳朵,个子跟条猛犬一样大,两腿歪撇着,活象患了软骨病;而那条所谓猛犬,满脑袋粗毛,嘴巴象英国产的看羊犬,尾巴剪得短短的,个子象达克斯狗那么高,屁股溜光,跟有名的美国秃毛狗一样.
    后来,密探卡鲁斯也去买狗,他牵回一条惊皇胆小的怪物,象是一条通身斑点的鬣狗,长着苏格兰看羊犬式的狗毛.于是在警察局的秘密费用中又写上了D......九十克朗这笔新开支;这条怪物据说还被当作猛犬使用过.
    但是连卡鲁斯也没能从帅克身上捞到什么,和布雷特施奈德的境况差不多,甚至连他那番最巧妙的政治谈吐也被帅克转移到给小狗治犬瘟的议论上去了.密探们千方百计设置的圈套,其结果往往是布雷特施奈德又从帅克那里买到一条丑得难以想象的杂种狗.
    堂堂密探布雷特施奈德先生的末日终于到了.当他的住房里已经养了七条这类丑八怪狗时,他把自己和它们一起关在后房里,总是不给它们吃够,直至这些狗把他给吃掉为止.
    他为国库节省了殡葬费,这是他的一大功劳.在警察局里,在他人事档案的晋升栏上,添上了充满悲剧性的几个字:"为自养狗吞食".
    后来,帅克得知这一悲剧事件之后,他说:
    "我可真没法想象,到了要他接受末日审判的时候,怎么收集他的尸骨."
   
    $$$$第七章 帅克从军
    当奥地利军队从加里西亚(在波兰南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为奥匈帝国所侵占.)的拉包河岸森林地带仓皇渡河.溃不成军的时候,当驻在南方塞尔维亚的奥地利军队一个接一个师地遭到失败的时候,奥地利军政部却想到要起用帅克来帮助帝国摆脱困境.
    帅克接到通知,限他一周内到斯特舍列茨基岛(伏尔塔瓦河上一个个岛.)去进行体检,这时他正躺在床上,他的风湿病又发作了.
    米勒太太在厨房给他煮咖啡.
    "米勒太太,"帅克用平静的声调在卧室里叫道,"米勒太太,请到我这儿来一下."
    女用人走到帅克床前,帅克又以同样平静的声调说:"请坐,米勒太太."
    他的声音显得神秘而庄严.
    米勒太太坐下后,帅克从床上坐起来说:
    "我要参军了!"
    "我的天哪!"米勒太太惊叫了一声."您去那儿干什么呀?"
    "打仗,"帅克用阴沉的声调回答说."奥地利的情况很不妙.在北方,敌人正向我们的克拉科夫(当时属奥匈帝国,在加里西亚省.)前进;在南面,正向匈牙利进军.我们两头挨揍,所以才召我入伍.昨天我在报纸上还读到,说是'有一片乌云萦绕着我们亲爱的祖国.,"
    "可您还动弹不了啊!"
    "这不要紧,米勒太太,我坐轮椅去参军.你认得街口上那家糖果店的老板吧,他有那种轮椅.前几年,他用这种轮椅推过他那个病病歪歪的瘸腿爷爷出来换空气.米勒太太,你就用这种轮椅推着我去投军吧."
    米勒太太哭了起来."先生,我是不是去请大夫来给您瞧瞧病?"
    "你哪儿也不用去,米勒太太.除了这双腿不中用,我还是一把完全健康的炮灰.在奥地利大难临头之日,每一个残废人都应该坚守自己的岗位.你尽管放心煮咖啡去吧."
    就在这位泪痕满面.颤颤巍巍的米勒太太冲咖啡的当儿,好兵帅克躺在床上引吭高歌:   
    太阳升起在东方,
    温迪施格雷茨统帅和军官先生们上了战场.
    冲啊,冲啊,冲啊!
    他们去打仗,直向主呼唤:
    "愿耶稣与圣母保我们,
    冲啊,冲啊,冲啊!"
    惊慌失措的米勒太太受这首可怕的战歌的影响竟忘了咖啡,她周身发抖,惊恐地听着好兵帅克在床上继续唱道:
    同圣母在一起,守卫四座桥梁,
    秘艾蒙特(在意大利境内.这里指的是一八五九年反对奥地利统治的意大利军队.)啊,前哨要加强.
    冲啊,冲啊,冲啊!
    索尔菲林(奥军于一八五九年在索尔菲林一役中被击败.)一带,血战方酣,
    鲜血膝下淌.
    冲啊,冲啊,冲啊!
    鲜血漆下淌啊,人体成肉酱!
    英勇把敌杀,十八好儿郎.
    冲啊,冲啊,冲啊!
    十八好儿郎呀,遇难别心慌,
    就在你身后呀,车运军饷忙.
    冲啊,冲啊,冲啊!
    "先生,我求求您!"厨房里传来了请求的声音,可帅克还要继续把他的军歌唱完:   
    军饷钱粮车上装,
    团队实力强,
    冲啊,冲啊冲啊!
    米勒太太跑出房外找大夫去了.一小时后,她回来时,帅克正在打瞌睡.
    一位相当肥胖的先生把他叫醒了,用手在他脑门儿上摸了一会儿说:
    "别怕,我是维诺堡的巴威克大夫.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把这个体温表夹在腋下.嗯,就这样.把舌头伸出来.再伸出来一点儿.舌头别动.你父母是得什么病去世的?"
    于是,正当维也纳当局希望奥匈帝国各民族作出忠君报国的最光辉榜样时,巴威克大夫却针对帅克的爱国热忱开着溴化物(一种镇静剂.)药方,叮嘱这位骁勇而正直的战士帅克别再想打仗的事儿.
    "你躺平,保持宁静.我明天再来."
    大夫第二天来到这儿时,在厨房里向米勒太太询问他的患者的病情.
    "病情更严重了,大夫,"她忧心忡忡地回答说."昨天夜里,他的风湿症大发作时,他竟唱起了'求上帝宽恕,,唱起了奥地利国歌."
    巴威克大夫看到,必须根据病人这一新的效忠表现来增加溴化物的分量.   
    第三天,米勒太太报告大夫说,帅克的病情更加严重了.
    "大夫,昨天下午,他叫我去找军事地图.夜里,他又想入非非,说是奥地利准能打赢."
    "药粉是严格遵照处方服的吗?"
    "大夫,他还没让去取药哩."
    巴威克大夫对帅克发了一顿火,坚决表示再也不给拒绝用溴化物治病的人看病,说完就走了.
    还有两天,帅克就该去征兵委员会报到了.
    在这期间,帅克作了应有的准备:首先,他叫米勒太太去给他买来一顶军帽;其次,又叫她去找街角糖果铺老板,借用老板曾经用来推过他那个病病歪歪的瘸腿爷爷出去换空气的轮椅.然后,帅克想到还需要一副拐杖.幸亏糖果铺老板还保存着那副拐杖,作为对他们已故祖父的家庭纪念物.
    还缺一束新兵佩带的鲜花.米勒太太就连这也给他弄到了;几天来,她走到哪儿,哭到哪儿,人也瘦了许多.
    这样,在一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里,布拉格大街上便出现了一幅忠君报国的动人情景.
    一位老妇推着一张轮椅,里面坐着一个头戴军帽的男子,他那嵌着奥皇标志的帽徽锃亮闪光,外衣上佩带着一束新兵入伍的鲜艳夺目的光荣花,手里挥舞着一副拐杖.
    这人不住地挥动拐杖,沿着布拉格街道大声喊道:
    "打到贝尔格莱德去!打到贝尔格莱德去!"
    他后面跟着一群人,他们是在帅克出发参军的那所房子前汇集起来的.开头只是一小群,后来越聚越多了.
    帅克觉得,有些站在十字路口的警察也都在向他致敬.
    在瓦茨拉夫大街(布拉格最宽阔最繁华的大街.)上,在帅克轮椅两旁跟着围观的人又多了好几百.在克拉科夫街拐角处,有个戴制帽的德国大学生挨了揍,因为他冲着帅克直嚷道:"Heil!Nieder mit den Ser-ben!"(德语:"万岁,打倒塞尔维亚人!")
    在沃奇契科瓦街头,一队骑警赶来将人群驱散了.
    当帅克拿出白纸黑字的公函向巡警证实他确是被召去征兵委员会时,巡官有点儿失望.为了制止他继续扰乱治安,两名巡警把帅克连同他的轮椅一起送到设在斯特舍列茨基岛的征兵委员会.
    关于整个事件,《布拉格官方新闻报》上发表了如下报导:
    残废人之爱国热忱
    昨日午前,布拉格各大街行人目睹之一大壮举,殊足证明,值此生死存亡之秋,吾国男儿实乃忠君报主之最佳典范,亦为希腊罗马古风之再现.当斯时也,穆戚约斯.司开沃拉(公元前六世纪罗马帝国的一名英雄.)置其灼伤之手于不顾,毅然从军奋战.昨日,一手持拐杖之残废者,乘坐其老母所推之轮椅,奔赴战场,其爱国之神圣感情,感人至深.我捷克民族子弟身残志坚欣然从戎,愿为君王陛下聊尽绵薄,虽捐躯沙场亦在所不惜.行人对该战士"直捣贝尔格莱德"之呼声咸报以生动而强烈之反响,此时此景足以表明布拉格居民对祖国与皇室之无限拥戴云云.
    《布拉格日报》(布拉格用德文出版的资产阶级报纸.)也以同一笔调描述了这一事件.文章的结尾说,这位自愿投军的残废者后面簇拥着一群德国人;他们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以免遭到协约国(指英.法.俄.意等国.)在捷克的奸细的殴打.
    《波希米亚报》(德国民族资产阶级在布拉格出版的报纸.)发表新闻,要求对这位残废爱国志士给予奖赏,并且说,该报社将代为接受德籍公民对这位无名英雄的捐献.
    这三家报纸认为,捷克国土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名如此高尚的公民了.然而征兵委员会的老爷们却另有高见.
    主任军医鲍茨大夫尤其不这么看.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在他看来,所有的人都企图用欺骗的手法逃避兵役,不愿上前线,害怕子弹和榴霰弹.
    他有一句众所周知的名言:"Das ganze tschechische Volk ist eine Simulantenbande."(德语:"所有捷克人都是逃避兵役的匪徒.")
    十个星期以来,经他亲手检查的一万一千名壮丁中,有一万零九百九十九名是装病逃避兵役的.剩下的那一个侥幸者,如果不是因为在鲍茨大夫大喊一声"向后转!"时中风死去的话,也就会凑足一万一千名的整数,同那些人一样被抓起来了.
    "把这个装病逃避兵役的家伙抬走,"鲍茨大夫确定那人已经死了之后说道.
    就在这难忘的一天,帅克和其他人一样,一丝不挂.赤身露体地站在他面前,不好意思地用那支撑着身子的拐杖遮羞.
    "DasistwirklicheinbesonderesFeigen
    blatt,"(德语:"这可真是一片无花果叶啊."据《圣经》传说,人类最初不知有男女之分,自亚当和夏娃在上帝的果园里吃了禁吃的苹果之后,才意识到彼此为男女异性,并有了羞耻感,于是用无花果叶来蔽着他们的下身.)鲍茨说."可这种无花果叶在天堂里还没有过呢!"
    "此人曾经军医检查,断定为白痴."军士看着公文档案提示说.
    "你还有哪儿不舒服?"鲍茨问.
    "报告长官,我有风湿症.可是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效忠皇上,"帅克谦恭地说."我的膝盖肿了."
    鲍茨恶狠狠地盯着好兵帅克嚷道:"Sie sind ein Simu-lant!(德语:"你是装病逃避兵役的!")"又转身对军士用冷冰冰的平静的声调说:"Den Kerl so-glerch einsperren!"(德语:"马上把这家伙关起来!")
    于是,两名扛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的士兵把帅克押解到军事监狱里去.
    米勒太太守着车椅在桥上等候帅克,直到见他被枪兵押解时,她才丢下轮椅哭着走掉,再也没有回去捡它了.
    可是好兵帅克却谦卑地走在武装行列之间.
    刺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当帅克走到小城广场的拉德茨基(拉德茨基(1766......1858),捷克血统奥地利元帅.纪念碑前时,他回头对跟在后面的人群喊道:
    "打到贝尔格莱德去!打到贝尔格莱德去!"
    纪念碑上拉德茨基元帅的塑像似乎用梦一般的眼光俯视着好兵帅克,看着他佩带的新兵入伍的光荣花,拄着一副旧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远了.这时,一位一本正经的先生告诉周围的行人说,他们押送的是一个逃兵.
   
    $$$$第八章 帅克成了装病逃避兵役犯
    在这伟大时代,军医们拚命想办法要撵走附在装病逃避兵役犯身上的恶魔,将他们重新送回军队.
    装病逃避兵役犯和这类嫌疑分子所装的病有好些种:痨病.风湿症.疝气肿.肾炎.伤寒.糖尿病.肺炎等等.
    装病逃避兵役犯应按下列程序受到不同等级的苦刑:
    一.严格控制饮食:三日内早晚各饮茶水一杯;此外,不论自诉所患何症,一律服用阿斯匹林,使其发汗.
    二.为使其不致以为军事勤务如密似糖,每人须服大剂量金鸡纳霜粉剂.此条定名为"舔服奎宁".
    三.每天以一公升温水洗胃两次.
    四.用肥皂水和甘油灌肠.
    五.用冷水浸湿之被单裹身.
    有些勇敢的人挨过这五级苦刑,最终被装进一具简陋的棺材,送往军人墓地埋掉.也有一些胆怯的,刚到灌肠阶段,就声明他们已经药到病除,别无他求,唯一的愿望就是立即跟随先遣营开进战壕.
    帅克到了军事监狱,正好和这些胆怯的装病逃避兵役犯一起关在一间当作病房用的棚子里.
    "我已经受不住了,"坐在他旁边床上的一个人说.他刚从门诊部被带回来,在那儿已给他洗了两次胃.此人装的病是眼睛近视.
    "我明天就上团队去,"左边的另一个人说,他刚灌完肠.这人装的病是耳朵聋得象个木头墩子.
    靠门口那张床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痨病患者,他被裹在一条用冷水浸过的被单里.
    "这已经是本周内的第三个了,"右边的那一位说."你患的什么病?"
    "我有风湿症,"帅克说完,周围的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连那个假装患肺结核.危在旦夕的痨病鬼也笑了.
    "你患风湿症可别往我们这儿钻,"一个胖子认真地提醒帅克说."在这儿风湿症算不了什么病,跟脚上长个鸡眼差不离.我贫血,又切除了大半个胃,抽掉了五根肋骨,可还是没人相信我.前不久,这儿还有个聋哑人,每隔半小时换一块冷水浸过的被单,这样裹了十四天.每天还要给他灌肠.洗胃.大夫给他开催吐剂的方子时,所有的卫生员都以为他没事儿,可以回家了.可这玩意儿整得他死去活来,他突然变得胆怯,说:'我再也不装聋作哑巴,我的病好了,能说会听了.,所有病友都劝他别吱声,可他还是说他和别人一样,既不耳聋又能讲话.到早上查病房时,他也照这么说了."
    "他坚持得够久的啦,"一位假装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十公分的人说."不象那个假装中风的人,只消三片奎宁.一次灌肠和一天禁食就承认自己没病.还没轮到洗胃,他的中风病就无影无踪了.那个说是被疯狗咬了的人坚持的时间最长.他又是乱咬,又是狂吠,的确学得满象那么回事儿,可就是没法让嘴里翻白泡沫.我们也使劲帮他的忙,在查病房之前,我们在一小时内咯吱他好几回,弄得他抽起筋来,脸也憋紫了,可就是吐不出白沫来.这可糟透了.到早上大夫查房时,他只好放弃这套把戏.我们真替他惋惜.他只得象蜡烛一样笔直站在床跟前行着军礼说:'报告长官,那只咬我的狗看来不是疯狗.,那军医官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死盯着他,使得这个挨狗咬了的人全身哆嗦,立刻补上一句:'报告长官,什么狗也没咬过我.是我自己往手上咬了一口.,坦白交待之后,他们就给他定了一条自毁器官的罪名,说他为了不上战场,想把自己的手咬掉."
    那个装病的胖家伙说:"凡是需要口吐白沫的病人,都很难装得象.羊痫风就是一例.这儿也有个患羊痫风的,他老对我们说,发一次羊痫疯算不了什么.他一天有时能发十来次.他抽起筋来,手握得紧紧的,眼睛瞪得铜铃那么大,他自己打自己,舌头也伸了出来.总而言之一句话,是地地道道的.第一流的羊痫风,逼真极了.突然有一次,他生疖子了,脖子上两个,背上两个.在抽了一阵子筋之后,脑袋不能转动了.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只好趴在地板上.他发起烧来.可是大夫查病房时,他正烧得说胡话,什么都承认了.不过他这些疖子也够我们受罪的.因为他长着疖子,在和我们住在一起的三天里,给他供应了两天病号饭,早餐是咖啡和面包,中午有汤.馒头片蘸调味汁,晚饭还有粥或汤喝.我们得带着抽洗过的.饿得要命的胃,眼巴巴地望着这小子大吃大喝.舔嘴啧舌.打着呼噜和饱嗝.他这样使另外三个人也上了当,那三个人也交代了,他们装的是心脏病.
    "最好是装疯,"一个装病者说."我们隔壁房间里有两个教师委员会的人.一个不分白天黑夜地喊着:'焚烧布鲁诺(布鲁诺(1548—1600),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哲学家,因反对经院哲学.主张人们有怀疑宗教教义的自由,被宗教裁判所判处死刑,烧死在罗马.)的边境上还在冒烟!要复审伽俐略(伽俐略(1564—1642),意大利物理学家.天文学家,曾因进步科学思想而受到迫害与审判.)的案件!,另一个老学狗叫,开头是汪.汪.汪三声慢的,随后是汪.汪.汪.汪.汪五声快的,接着又是慢的,就这么没完没了地叫,他们两个已经坚持了三个多礼拜.我原先也想装疯子,装成一个宗教狂,宣扬教皇的至圣至贤.后来我还是改变主意,花了十五个克朗让小城街上的一个理发匠给我弄了个胃癌症."
    "我认识布舍夫诺瓦一个扫烟囱的,"另一个说,"你只要花十克朗,他就可以叫你发高烧,烧得你简直想从窗口跳出去."
    "这算不了什么,"第三个说,"在沃尔舍维采有个接生婆,只要你花二十克朗,她就能弄断你的腿,保你残废一辈子."
    "我只花了五克朗就把腿弄断了,"靠窗口的一排床上有个声音说."五克朗,外加三杯啤酒."
    "我这病已经花了两百多克朗,"坐在他旁边的一个骨瘦如柴的人说."你们简直找不到我没有服过的毒药,随你们数哪一种.我都成了毒药仓库啦.我喝过氯化汞,吸过水银蒸气,服过砒霜,抽过大烟,喝过鸦片酊剂,吃过撒上吗啡的面包,吞过土的宁,喝过含磷的二硫化碳,还喝过苦味酸.我毁坏了自己的肝.肺.肾.胆.脑子.心脏.肠子,可谁也搞不清我害了什么病."
    "我看最好是用煤油在手臂上作皮下注射,"门边的一个解释说."我的一个表兄弟就是那么走的运,人家把他的胳膊锯了下来,从此,军队便再也不去找他的麻烦了."
    "瞧,"帅克说,"为了效忠皇上,咱们大家都得吃点儿苦头.不是抽胃液,就是灌肠.想当初,我在咱们团服役的那时节,比这还糟糕.他们把这样的病人的手脚捆在一起,扔到一个洞里,让他在那儿养病.那里可不象这儿,没有床,也没有草垫或痰盂什么的.病人就躺在光板子上.有一次,一个人真的患了伤寒病,另一个得了黑天花.两人都被绑了起来,团部军医用脚踢他们的肚子,说他们也是装病逃避兵役的.后来这两个当兵的都死了.这事儿传到了国会,还登了报.马上又禁止我们读这些报纸,还搜查我们的小提箱,看谁藏着这些报纸.我总是走倒楣运.我们团在谁那儿也没找着,单单在我这儿发现了这份报.他们把我带到团部办公室.我们的上校,这头阉牛,该遭雷劈火烧的家伙对我大吼大叫,命令我立正站着,要我交代是谁给报上投的稿.我要不说他就要把我的嘴巴从这个耳朵边撕到那个耳朵边,再把我关死在牢里.后来,团军医官走过来,在我鼻子底下挥舞拳头:"Sie verfluchter Hund,Sie schbiges Wesen,Sie unglückliches Mistvieh!(德语:"你这条该死的狗,你这个大混蛋,你这个倒楣的畜生!")你这个社会主义的狗崽子!,我却坦然地直瞪瞪地看着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我一声不吭.我右手举到帽沿边,左手紧贴裤缝站着.他们象狗一样在我旁边来回窜,对我狂吠,我一言不发,不吭一声气儿,毕恭毕敬,左手紧贴裤缝.就这么搞了半个小时.后来上校跑到我跟前对我吼道:'你是不是个傻子?'报告,上校先生,我是傻子.,'为了惩罚他这股呆傻气,关他三星期!一星期内斋戒两次,一个月不许出营房,戴四十八小时镣铐!马上把他关起来,不给他饭吃!把他绑上!让他明白:我们的国家不需要傻子.你这狗崽子,我们要把这些报纸从你的脑袋里挖出来!,这就是上校先生在来回乱窜了一阵之后作出的结论.在我被关押的这段时期,兵营里出了不少怪事.我们的上校禁止士兵读任何东西,连《布拉格官方新闻报》也不让读.兵营食堂不准用报纸包香肠.碎干酪.可偏偏打这个时候起,当兵的反倒读起书报来了.我们这个团成了最有文化的团,每个连都写诗编歌来和这位上校作对.团里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士兵中马上会有人用'虐待士兵,的题目在报上发表文章.这还不够,他们还给维也纳的议员写信,要求后者为他们申辩.这些议员便在议会里接二连三地指责我们的上校是畜生什么的.有位部长还派了个检查组到我们这儿来.结果,赫卢博卡人弗朗达.赫契鲁还被关了两年,因为他在上操时挨了上校一耳光,便向维也纳的议员们告了一状.检查组一走,上校便把我们全团集合起来训话,说士兵就是士兵,必须一声不吭,老实服役,谁要是对什么表示不满,那就是破坏下级服从上级的纪律.'混蛋们,你们以为那个小组能帮你们的忙?,上校说,'帮你们个屁忙!现在每个连都得从我这儿正步走过去,还要大声重复一遍我刚才说的话.,于是,我们便一个连接一个连地脸朝上校所站的地方来个'rechtsaut,,(捷克式的德语:"向右看齐.")持枪敬礼,对着他大吼:'混蛋们,我们以为那个小组能帮我们的忙,帮得了个屁忙!,上校捧腹大笑,一直笑到第十一连从他面前走过为止.这第十一连正步走着,脚打着地叭叭直响,可当他们走近上校时,得!鸦雀无声!真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上校象只大公鸡一样涨红了脸,让十一连回到原位,再来一次.他们又正步走着,还是一声不吭,只是一行挨一行地无礼地盯着上校.上校下了口令:'Ruht!,(德语:"稍息!")自己却在院子里走了一阵,用短鞭子抽打着自己的高筒靴,吐着唾沫,然而突然停下来,大吼一声:'Abtreten!,(德语:"解散!")骑上他那匹瘦马奔出了院门.我们都在等着,不知十一连要倒什么楣;结果啥事儿也没有.我们等了一天.两天.整整一个礼拜,可一直不见动静.这位上校从此再也没在兵营露面了.这一来,当兵的.当军士的.当军官的都非常高兴.后来调来了个新上校.听说那个老上校进了一个什么疗养院,因为他亲笔上书皇上,说十一连已经倒戈了."
    下午查房的时候到了.格林旋泰因军医挨个查着床铺,下士卫生员拿着记录本跟在后面.
    "马楚纳!"
    "有!"
    "给他灌肠,吃阿斯匹林.波科尔尼!"
    "有!"
    "洗胃,吃奎宁.科瓦西克!"
    "有!"
    "灌肠,吃阿斯匹林.科恰特克!"
    "有!"
    "洗胃,吃奎宁."
    就这么一个接着一个,铁面无情地.机械地.迅速地下着处方.
    "帅克!"
    "有!"
    格林施泰因大夫对这个新来的人瞟了一眼.
    "你有什么病?"
    "报告长官,我有风湿症."
    格林施泰因大夫在实践中已经养成了略带嘲讽的态度对待病人的习惯.这比大声叫嚷有用得多.
    "哦,原来是风湿病,"他对帅克说."这个病可真不轻啊!可是也的确巧得很,偏偏在爆发世界大战,需要人到前方去打仗的时候患了这种病,我想你一定非常着急吧?"
    "报告长官,我着急着哩."
    "原来如此,他还着急哩.你实在太好了,患着风湿病还偏偏在现在想到了我们.在和平时期你这可怜的人活蹦乱跳得象只小山羊,可是一打起仗来,马上就得了风湿病,膝盖也不灵啦.你的膝盖疼吧?"
    "报告长官,疼."
    "疼得通宵都睡不着觉,对不对?风湿病可是一种很危险.很痛苦.很严重的病.我们这儿对付得风湿病的人已经有很多经验了:严格地控制饮食,加上我们其它种种疗法,百灵百验.你在我们这儿治准保比在皮什昌尼的疗效要灵得多.到后来你就能大步开赴前线,身后还会扬起一片尘土."
    接着他转身对下士卫生员说:
    "记下:'帅克,严格控制饮食,一天洗胃两次,灌肠一次.,下一步怎么安排,看看再说.马上把他送进诊室,给他洗胃,等洗够了,再给他灌肠,可要灌够,要灌得他喊爹叫娘,好把他的风湿症吓跑."
    然后,格林施泰因大夫又转向所有的病人发表了一通演说,充满了漂亮明智的箴言:
    "你们别以为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一头笨牛,可以任凭你们耍弄.你们这套鬼把戏是瞒不过我的.我知道,你们都是装病逃避兵役的,你们想当逃兵,我也就以毒攻毒来对付你们.象你们这号兵痞,我一生见过的何止几百.在这些床上挺过尸的人,啥病也没有,就是缺少点儿尚武精神.正当他们的同胞在前方浴血奋战的时候,他们却想赖在床上享清福,吃病号饭,等着战争结束.这可他妈的打错了算盘!你们这些狗崽子也他妈的打错了算盘,再过二十年,你们在梦中想起在我这儿装病的情形,也还会吓得惊叫起来的."
    "报告长官,"窗旁床上有个人轻声地说,"我的病已经好了.昨天夜里我就发现我的气喘病已经过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
    "科瓦西克.报告长官,原订该给我灌肠的."
    "那好,上路之前再给你灌一次肠,"格林施泰因大夫决定说,"免得你以后怪我们这儿没给你治病.现在大家注意:我念到谁的名字,谁就跟下士去领他应得的一份."
    各人按照处方领到了一大付药.假如说有人曾试图请求那位执行医嘱的人开恩,或是威胁他们说有朝一日他们也可能进卫生队,落到这些人手里的话,那么帅克却表现得非常勇敢.
    "别怜惜我,"他向给他灌肠的刽子手提议说."你要记住效忠皇上的誓言.哪怕在这儿躺着的是你的亲爸爸或者亲兄弟,你也要照样给他灌肠,连眼珠子都不要转一下.你心里只需想着:奥地利靠灌肠就能稳如磐石.胜利属于我们!"   
    第二天查病房时格林旋泰因大夫问帅克喜不喜欢军医院.
    帅克回答说,这是一个设备完善,非常崇高的机构.为此他得到了昨天得到过的同样奖赏,外加阿斯匹林和三片奎宁,当场用水吞服.
    就连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公元前469—399),希腊哲学家,他被奴隶主民主派控以传播异说,毒害青年,反对民主之罪,被判饮毒而死.)当年喝下那杯毒人参汤时也没象帅克服用奎宁那样泰然自若;格林施泰因大夫将各种苦刑都在帅克身上试过了.
    在他们当着大夫的面把帅克裹进湿被单里时,大夫问他感觉如何,帅克回答说:
    "报告长官,好象呆在浴池里或者海滨疗养地一样."
    "你还有风湿病吗?"
    "报告长官,我的病好象总不见好."
    这样一来,帅克又得忍受新的折磨.
    在此期间,一位已故步兵元帅冯.博策海姆男爵的遗孀操尽了心,千方百计想要找到前不久在《波希米亚报》上提到的那个爱国士兵.报上说,他,一个残废,让别人用病人轮椅推着去从军,嘴里还喊着"打到贝尔格莱德去!"为了他的爱国表现,波希米亚报纸编辑部号召读者为残废的效忠英雄进行募捐活动.
    寡妇太太终于从警察局里打听到,这位士兵就是帅克.下一步就好办了.冯.博策海姆男爵夫人和她的女伴带了提着篮子的男仆,来到了赫拉昂尼的军医院.
    可怜的男爵夫人根本不知道一个人躺在军事监狱的军医院里是怎么一回事.她把名片一递上去,军事监狱的大门就为她敞开了.办公室的人对她格外和气.五分钟之后,她已经知道她所要打听的那位"der brave Soldat(德语:好兵.)"帅克是躺在第三病房十七号病床上.被这次突然访问惊得发呆的格林施泰因大夫亲自陪同男爵夫人前往探望.帅克受完格林施泰因大夫所规定的通常一天该受的苦刑之后,坐在自己的床位上,被一群瘦骨嶙峋.饥饿不堪的装病逃避兵役犯团团围着.他们至今尚未屈服,还在严格控制饮食的战场上和格林施泰因大夫顽强地斗争着.
    谁要是听到他们讲话,准会以为自己是置身于一群厨师之中,在一个高级烹饪学校或什么美肴训练班里.
    "就连这些最次的猪油渣子,只要还是热乎的,也是可以吃的,"那个患"经久不愈的胃炎"的人说."炸油的时候,把油渣挤得干干的,撒上点儿盐和胡椒面,我敢向你们担保,好吃得连鹅油渣子也比不过它."
    "你别提鹅油渣啦,"那个得"胃癌"的病人说,"没有比鹅油渣更好吃的了,猪油渣子哪能跟它比呀!当然,得象犹太人那样熬法,熬得金黄金黄的.他们拿着一只肥鹅,连皮带油脂撕下来炼油."
    "你知不知道,如果熬出来的是猪油渣子,那你的说法就不对了,"紧挨着帅克的那一位说."当然,我说的是用家禽的脂肪炼的油渣.所以叫家常油渣.既不是酱色,也不是金黄色,应该是介于两者之间的颜色.这种油渣不能太软,也不能太硬.不需用牙咬,否则就是炸过头了.要能在舌头上溶化的,同时还不能使你有油往下巴上流的感觉."
    "你们谁吃过马油渣?"不知是谁的声音,可没有人回答他,因为这时下士卫生员跑了进来.
    "都给我到床上去躺着,有一位大公夫人要来这儿.你们谁也不许把脏脚从毯子下面露出来!"
    就连真正的大公夫人走进来也不会象冯.博策海姆男爵夫人那样有排场.她后面跟了一大队人马,连医院的司务长也跟了进来,他从这次访问里看到了一只秘密审查账目的手,这只手正要把他从后方油水充足的食槽边扔到前沿阵地的铁丝网底下去喂榴霰弹.
    他脸色苍白,格林施泰因大夫的脸色比他的还要惨白.印有"将军遗孀"头衔的老男爵夫人的小小名片,以及与这个头衔有联系的一切:交情.庇护.控诉.调往前线等等可怕事儿在他眼前晃悠着.
    "这就是帅克,"大夫强作镇静地说,将冯.博策海姆男爵夫人领到帅克床前."他表现得很能忍耐."
    冯.博策海姆男爵夫人在帅克床前的一张椅子上就座,然后说:
    "切克兵(这位奥地利的男爵夫人的捷语说得不好.)是好兵,残废兵还是勇敢的兵,奥地利人喜欢切克兵."
    她同时抚摸了一下帅克蓄满胡须的脸,接着说:
    "我从报纸上读到了一切,我给您送来了好多吃的.嚼的.抽的.含着的.你是切克兵,很好很好的兵!Johann,Kommen Sie her!"(德调:"约翰,你过来!")
    这位男仆长着一脸针刺般的络腮胡子,好象巴平斯基大盗(据传说,他是十九世纪在捷克鲁多霍什一带的强盗.).他提着篮子走近床前,男爵夫人的女伴.一位满脸泪痕.身材瘦长的夫人坐在帅克的床沿上给他整理压在背下的草垫子.她一向认为,这是对患病的英雄应尽的一份心意.
    男爵夫人从篮子里把礼物拿出来:十二只烤仔鸡,用玫瑰色绢纸包着,上面还扎了一根红黄丝带子;两瓶贴有"Gott strafe England"(德语:"愿上帝惩罚英国.")标签的军用烈性甜酒,瓶子另一面还贴着弗兰西斯.约瑟夫与威廉两人手拉着手.象小孩们准备做"小羊坐小洞"游戏那种架式的商标.
    然后她从篮子里拿出三瓶滋补身体的葡萄酒和两盒烟来.她把礼物一件件从容不迫地摆在帅克床边的空床上.接着又添了一本装潢精致.题书《吾王生活轶事》的书,这是我国官方报纸《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报》的功勋主编撰写的;他从老弗兰西斯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后来,那床上又添了几包同样贴有"Gott strafe England"标签的巧克力糖,另一面同样是奥地利和德国皇帝两个人的画像,但在巧克力糖包装纸上他们两人已经不是拉着手,而是背靠背地坐着.男爵夫人还拿出一把很漂亮的两行鬃毛的牙刷,上面印有"Viribus unitis"(拉丁语:"依靠共同的力量.")的题词,使每一个有这种牙刷的人都能想到奥地利.还有一件在前线和战壕里都非常需要的雅致礼物......一套剪指甲的工具,盒子上画着榴霰弹在爆炸,一个戴钢盔的人端着刺刀枪往前冲,下面写着:"Für Gott,Kaiser und Vaterland"(德语:"为上帝.皇上和祖国而战!")还有一包饼干,上面没贴画,却有一首诗,另一面印着捷克文的译文:
    奥地利,你是神圣的大厦,
    该升起你的旗帜吧!
    让它迎风招展,
    奥地利永远屹立世上.
    最后一件礼物是一盆洁白的水仙花.
    当所有礼物都摆到床上之后,男爵夫人不禁激动得掉下泪来.有几个饥饿不堪的装病者已经在滴口水了.男爵夫人的女伴扶着坐起的帅克,也淌下了眼泪.病房里显得象在教堂里一样的寂静.突然,帅克双手合十打破寂静说:
    "天父啊,将你的名字奉为至圣,盼你的乐土从天而降......对不起,夫人,不是这么说的,我想说的是:'上帝,我们在天上的父,把这些礼物赐给我们吧,由于你的慷慨,我们将尽情享用,阿门!,"
    他说完这几句话,便从床上抓起一只烧鸡吃将起来,格林施泰因大夫用惊恐的眼光看着他.
    "瞧,多么合这士兵的口味啊!"老男爵夫人兴奋地对格林施泰因大夫耳语道."他已经痊愈,可以重上战场了.我真高兴,这多么顺他的意啊!"
    接着,她又一张张床地挨个儿分发香烟和夹心巧克力糖,转完一圈后重新回到帅克床边,抚摸着他的头发说:"Behüt euch Gott"(德语:"上帝保佑您."),随后便带着全体随行人员出去了.
    在格林施泰因送走男爵夫人从楼下回来前,帅克把烧鸡分给了其他病友.他们狼吞虎咽,等到格林施泰因大夫回来时已不见烧鸡,只剩一堆骨头了.这些骨头被啃得如此干净,活象小鸡一出世就落入秃魔的爪中,而被啃光的骨头又似乎被太阳曝晒了好几个月.
    军用甜酒和葡萄酒也没有了,一包包巧克力和饼干也都消失在病号们的胃里;有位老兄甚至把一小瓶指甲油也喝了下去.这瓶东西是和那一套剪指甲的用具放在一起的,同刷子放在一起的牙刷也被咬了一口.
    格林施泰因回来后,重新摆出那副好斗的架势,作了一番长篇演说.访问结束了,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一堆啃得精光的骨头向他证实,这些装病逃避兵役的是一群不可救药的家伙.
    "士兵们,"演说开始了,"你们要是还稍微有点儿头脑的话,就该让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地摆着,并且会暗自说:'假如我们把东西都吃掉,主治医生就不会相信我们身患重病了.,可是现在这样,你们就自我证明并不体恤我的好意.我给你们洗胃.灌肠,大力支持你们绝对禁食,你们却把胃塞得鼓鼓的!你们想得肠炎吗?你们打错了算盘!在你们的胃还没来得及消化之前,我要把它洗得一干二净,叫你们至死也忘记不了,将来还会对你们的孩子们讲,你们曾经有一次是怎么吃掉烧鸡和所有别的好东西的,这些东西又是怎么在你们肚里停留不到一刻钟,就趁热被抽出来了.现在一个挨一个跟我来!好让你们别忘了,我并不是一头象你们一样的笨牛,好歹比你们所有的人加起来还聪明一点儿.我还得告诉你们:明天我还要把征兵委员会的人请来.你们赖在这儿也够久的了,根据你们刚才的所作所为,既然你们能在五分钟内把胃弄得这么脏,那就证明你们谁都没有病.现在,齐步走!"
    轮到帅克时,格林施泰因大夫瞅着他,想起今天这次神秘的访问,便问帅克道:"你认识男爵夫人吗?"
    "这是我的后妈呀,"帅克不动声色地回答."我很小的时候,她把我扔了,如今又把我找到了......"
    格林施泰因大夫只简单地说了句:"回头再给帅克灌次肠."
    晚上,病房笼罩着一片悲伤.几小时前大家肚子里还装着各式美味,如今只有一杯淡茶和一片面包了.
    窗口旁二十一号床位上的病友说:"喂,伙伴们,你们信不信?我说炸鸡比烧鸡更好吃些."
    有人嘟哝了一句:
    "治治他这个不自在的!"可是大家在经历了这次很不成功的宴会之后,感到非常虚弱,谁也不肯动弹一下.
    格林斯泰因的话兑现了.上午从声名狼藉的委员会派来了几位军医.
    他们板着脸走过一张张床铺,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把舌头伸出来!"
    帅克把舌头伸得老长,现出一副滑稽相,眼睛也眯成一条细缝了.
    "报告长官,我的舌头全部伸出来了."
    帅克和委员们展开了一场有趣的对话.帅克申辩说,他之所以要加上一句,是怕他们疑心他把舌头藏起来了.
    委员们对帅克的看法截然不同.
    半数人断定帅克是ein blder Kerl(德语:白痴.),另一半人却认为他是一个有意拿军事工作开玩笑的坏蛋.
    "我们要是耍不过你,那才见鬼哩!"主任委员对着帅克吼道.
    帅克用无辜儿童般的天真无邪的眼神望着所有的委员.
    军区参谋长走近帅克,说:"我倒想知道,你这个猪猡,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鬼名堂!"
    "报告长官,我什么也没想."
    "Himmeldonnerwetter"(德语:"混蛋.")委员的腰刀碰得铿锵一响,大声喊道."原来他什么也没想!你这头大笨驴,为什么啥也不想?"
    "报告长官,因为军队禁止士兵想问题,所以我什么也不想.想当初,我在九十一团服役的那时节,我们的大尉总是说:'当兵的不许自己想什么,长官已经替你们想好了.当兵的一旦用起脑子来,那就不是士兵,而是满身尘土的臭百姓了.思想绝不能......,"
    "住嘴!"主任委员恶狠狠地打断了帅克的话."我们早知道你了.Der Kerl meint:man wird glauben,er sei ein wirk-licher ldiot(德语:"这小子以为,我们相信他真是个白痴哩.")......你根本不是什么白痴,帅克,你鬼得很,尖得很,你是个流氓.无赖.地痞,听懂了吗?"
    "是,听懂了."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叫你住嘴!听见了吗?"
    "是,听见了,叫我住嘴."
    "Himmelherrgott(基语:"我的老天爷."),叫你住嘴你就住嘴!我给你训话,你该明白,不许你废话!"
    "是,我明白,不许我废话."
    军官老爷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把军士喊来了:"把这个家伙带到楼下办公室去,"军医参谋长指着帅克对军士说,"等着我们发落.在警备司令部拘留所里准保他不会再有这么多废话.这小子健壮得跟条公牛一样,只是装病,想逃避兵役.他还胡扯,拿他的上司开玩笑.他以为到这儿来是寻开心的,把军队工作当成一出闹剧,一场玩笑.帅克,等你到了拘留所,他们就会教你明白:军队工作绝不是儿戏!"
    帅克由军士带往办公室,经过院子时他还哼着歌儿:
    我总以为呀,
    打仗象玩笑.
    呆上一两周,
    就可往家跑......
    当值日官在办公室对帅克嚷嚷,说象他这样的小子理应枪毙时,委员们还在楼上病房里折磨其他装病逃避兵役的人.七十个病号中只饶了两个:一个是给手榴弹炸掉了一条腿的,另一个是患真正慢性骨膜炎的.
    只有他们两位没有听到"tauglich"(见第四十一页注①.)的断语,其他人,连同三位奄奄一息的肺结核病患者均被宣布为可服兵役.与此同时,军医参谋长并不放弃大作演说的机会.他的演说是由五花八门的骂人话拼凑而成的,内容单调贫乏,把所有的壮丁都说成是畜生.粪土;说只有在他们为皇上英勇奋战时,才能回到人的社会,也只有这样,到战后,他们曾经想离开军队.装病逃避兵役的罪过才能得到饶恕;可他本人不相信他们会幡然悔悟.改邪归正.他认为,他们都应处以绞刑.
    有一位年轻的军医,心地纯洁无瑕,他请求军医参谋长允许他讲几句话,他的话充满乐观主义和天真幼稚的精神,同他上司的话相比,大异其趣,他讲的是德语.
    他长篇大论,阐述着每一个离开医院走上战场的人,都算是一位胜利者和勇士.他坚信,他们一定能熟练地掌握武器,无论在作战时,还是在其他所有战争年代的个人生活中,都能保持自己的荣誉.他们将是继拉德茨基和欧根.萨沃依斯基王子(欧根.萨沃依斯基(1663—1736),奥地利反对土耳其.法国.巴伐利亚和荷兰的军事将领,是很多军歌里歌颂的英雄.)的荣耀的不可战胜的军事家,他们将以自己的鲜血灌溉神圣君主的辽阔疆土,并胜利完成历史赋予他们的使命.他们将刚毅勇敢,不吝惜自己的生命,在本团那面饱经战火的军旗下奔向新的荣誉.新的胜利.
    后来军区参谋长在过道上对这位天真幼稚的人说:"同事先生,我可以向你担保:这都是徒劳无益的.不管是拉德茨基或者是你那位欧根.萨沃依斯基王子都无法把这些混蛋教育成战士.不论你对他们象天使一般温柔,还是象魔鬼那样凶狠,全都一样.这只是一帮匪徒!"
   
    $$$$第九章 帅克在警备司令部拘留所里
    拘留所是那些不愿去打仗的人的最后一个藏身之地.我认识一位代课教员.作为数学教员,他本应在炮兵队服役,但是他不愿开炮,便有意偷了一个上尉的手表,好让人家把他关进拘留所;他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这样做的.战争既不能激发他的热情,也不能使他陶醉.他认为开枪射击敌人,或者用榴霰弹和手榴弹炸死对方同他自己一样不幸的数学代课教员,是一种愚蠢行为.
    "我不愿做一个因为自己的残暴行为而被人憎恨的人,"他对自己这么说,便坦然地偷了一块表.
    起初,他们对他的神经功能进行了检查,后来他自己供认,偷表是为了发财,于是被送到拘留所来了.这种因为偷盗诈骗案被关到拘留所来的人很多.唯心论者和非唯心论者两种人都有.还有把战争当作生财之道的人,他们是在后方和前线不择手段地贪污士兵粮饷的各级军需官.还有一些小偷,他们比送他们到这里来的人老实一千倍.拘留所里还关着一些只是犯了与军事有关的罪行的士兵,如破坏军纪.企图煽动暴乱.潜逃.此外,还有一批特殊类型的犯人,即政治犯,其中百分之八十完全是无辜的,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却判了刑.
    军法机关规模不小.面临着普遍的政治腐败.经济衰落与道德沦丧,每个国家都设有这种司法机构.昔日武功的光荣与声誉必须靠法庭.警察.宪兵活动和收买告密的恶棍来加以维持.
    奥地利所有的军队里都豢养着一批奸细,他们专靠告发平时与他们同睡草垫,行军中和他们分吃面包的伙伴为生.
    给拘留所提供材料的还有国家警察当局:克利曼(克利曼是哈布斯堡王朝的反动支柱......布拉格警察局的密探,一九一八年擢升为科西策警察局长.).斯拉维切克(斯拉维切克是克利曼在布拉格警察局的同伙,一九一八年十月二十八日后任斯洛伐克首府布拉迪斯拉发警察局局长.)及其同伙.
    军队书刊检查局把那些在前线和留在家里处于绝望境地的人们送到这里,只因为他们互相通信的缘故.宪兵们还把一些丧失了劳动能力的老农送了进来,因为他们在给前方亲人写信时谈论了军事法庭,在信中写了一些安慰的话,并对儿子离家后十二年里严重威胁着他们家庭的贫困作了描述.
    人赫拉昌尼的拘留所有一条经过布舍夫诺瓦通向打靶场的道路.一个戴手铐的人走在荷枪实弹的押送队的前面,后面跟着一辆拉着简陋棺材的大车.打靶场上响起了"An!Feuer!"(德语:"举枪!瞄准射击1")的口令声.事后在所有团和营里宣读了团部的通令:暴乱分子已被枪决.该犯被征入伍时,因为大尉用马刀砍死了他那个不愿和他分离的妻子,他就掀起了一场暴乱.
    拘留所由军狱看守长斯拉维克.林哈德大尉和外号叫"刽子手"的军士谢帕三人把持着.有多少人被他们折磨死在单身牢房里啊!如今成立了共和国,林哈德大尉可能仍旧在当大尉.我希望,把他在拘留所里服役的时间也算在服役年限内.斯拉维切克和克利曼的服役年限该从他们在国家警察局的时候算起.谢帕已经复员,依旧干他的泥瓦匠去了.他在共和国成立后说不定成了某爱国团体的成员哩.
    军狱看守长斯拉维克在共和国成立后当了小偷,现在在蹲监狱.
    这个可怜的家伙没能象别的许多军官老爷那样在共和国里捞到一官半职.   
    军狱看守长斯拉维克一见到帅克,便向他投以充满着无声责备的眼光,这是很自然的事儿.
    "你既然落到我们这儿来了,你的名声也算够臭的啦!我们要让你小子在这儿过得甜滋滋的,跟对其他落到我们手中的家伙一样.我们的手可不是女人的纤细小手儿."
    为了加重他那责备的目光的分量,他还把他粗大的拳头伸到帅克的鼻子底下说:
    "你闻闻,你这下流胚."
    帅克闻了闻,然后说:
    "我可不想让它揍我的鼻子.它有一股坟墓里的气味."
    帅克这句平静而稳重的话使军狱看守长感到满意了.
    "嘿!"他用拳头捅了一下帅克的肚子说:
    "站直!你兜里有什么?你要是有香烟的话,可以随身带着;有钱,就放在这儿,免得被人家偷了.什么也没有?真的没有?可别撒谎呀,撒谎要挨罚的."
    "我们把他关到哪儿去?"军士谢帕问道.
    "关到十六号牢房去,"看守长作出决定说,"把他跟那些穿短裤衩的搁在一块儿.你难道没看见林哈德大尉在这公文上面写的'Streng behüten,beobachten,(德语:严加看守,注意.)几个字?"
    "嗯,老弟,"看守长转向帅克,板着脸孔说,"下流胚就得把他当下流胚处理.谁捣乱,就把谁关进单身牢房去,再打断他所有的肋骨,让他在那儿一直躺到死.我们有权这么干.谢帕,你还记得吗?就象对付那个屠夫一样."
    "喏,那家伙可真费了我们不少劲啊,看守长先生!"军士回味着往事说."他可真是体壮如牛.我在他身上踩了足足五分多钟,他的肋骨才咯嘣咯嘣地一一断掉,鲜血从他嘴里流出来,事后他还活了十来天.真经活,这狗崽子."
    "我们是怎么对付那些捣乱的家伙的,你现在明白了吧,下流货?"看守长斯拉维克结束他的训话说."要是想开小差,那就等于自杀.在我们这儿对逃兵也是这么惩办的.上帝可怜你,你这个臭屎蛋,要是有人来检查,你可别想趁机告状!比方说,检查组问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这臭尸,应该打个立正,行个军礼,报告说:'报告长官,毫无意见,完全满意.,该怎么说?你这草包,给我复述一遍!"
    "报告长官,毫无意见,完全满意,"帅克带着非常可爱的表情复述着,以至看守长误认为是他的坦白和诚恳了.
    "好,把衣服脱掉,只留一条短裤衩,到十六号牢房去,"他说得很和气,没有捎带他惯常使用的"蠢货"."臭尸"."草包"一类词儿.
    帅克在十六号牢房里遇见了十九个没穿长裤的人,他们的案卷上都有"Streng behüten,beobachten"字样.眼下对他们都看管得格外细心,以防他们跑掉.
    要是他们的短裤衩都是干干净净的,窗上没装铁栏栅的话,你乍一看还以为是进了澡堂的更衣室哩.
    军士把帅克交给了犯人班长,这人没有扣上衬衣纽扣,袒露着毛茸茸的胸脯.他把帅克的名字写在墙上的纸牌上,对帅克说:
    "明儿个咱们这儿有场戏看.他们要把咱们带到小教堂里去听讲道.咱们这些穿短裤衩的正好紧挨着讲坛站着.简直滑稽透顶啦."
    同所有监狱和反省院一样,拘留所的犯人也非常喜欢上小教堂.这倒不是因为对监狱教堂的强制性访问会使他们与上帝更加亲近,或是教他们能多懂点儿道德的缘故.对这类无聊蠢事儿他们是从不理会的.
    望弥撒和听讲道确是一种愉快的消遣,使他们可以暂时摆脱拘留所的极其无聊的生活.这倒不是说他们因此可以更加亲近上帝,而是因为在路上.走廊和院子里可能捡到点儿香烟头和雪茄烟头.一个扔在痰盂里或者满是灰尘的地上的小烟头儿就把上帝完全排挤到一边去了.这个气味熏人的小玩艺儿战胜了上帝和拯救灵魂的期望.
    其次是这种布道本身教人感到开心和惬意.团队随军神父(奥地利军队中设置的团队神父,拥有军衔和军官的权力.)奥托.卡茨又是个极为可爱的人物.他的说教特别吸引人.特别能逗人发笑,能给拘留所的枯燥生活增添一些生气.他善于娓娓动听地讲述上帝的无尚恩典,使那些堕落的.失去尊严的犯人们振奋起精神.他也擅长从讲坛上甚至从祭台上发出精彩的咒骂,还会在祭台上用绝妙的声调朗诵"ite missa est"(拉丁语:"弥撒完毕,请走."是结束弥撒时,神父对听众说的告别词.)这句话.他以别出心裁的手法主持整个圣礼.他把弥撒的程序弄得颠三倒四,要是他酒喝多了,他还会编出一套崭新的祈祷文和弥撒曲,总之,一种前人所没见过的祷告词来.
    有时他手里拿着圣杯.圣体或弥撒书,不小心摔了跤,那就更滑稽可笑了.这时,他便大声责备从囚犯中挑出来的助祭(协助神父举行祈祷仪式的人.),说后者有意用腿将他绊倒,立刻在圣餐保存器前宣布罚助祭坐单身牢房,受"嘴啃地"刑(旧奥地利军队中采用的一种刑法:将受罚者两臂从后面尽量往上提起,使鼻尖触地,达一小时以上.).
    受罚者非常满意,因为这也是监狱教堂整出闹剧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他自己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并且演得很出色.
    奥托.卡茨,这位最完美的随军神父,是个犹太人.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大主教科亨(一九○○年为捷克奥罗姆乌兹城的大主教,由于他出身贫苦,又是犹太血统,受到天主教反动派的攻击.)也是个犹太人,而且还与马哈尔(马哈尔(1864—1944),捷克著名诗人,激烈反对教会.在一九○三年天主教发动对科亨大主教的猛烈攻击中,他在报上发表长篇文章,揭露出身贵族的高级教会人士无理攻击科亨大主教的可耻勾当.)是至交哩.
    随军神父奥托.卡茨还有一段比大名鼎鼎的科亨大主教更为光彩夺目的经历.
    他在商业学校念过书,作为一年制志愿兵(从前在奥地利,一般人须服兵役三年,受过中等教育的青年只须服役一年,在一年制志愿兵军校接受军事教育,袖上佩戴黑黄饰带,以示与普通士兵区别,毕业后通过一定的考试即可升为军官.)在军队里服过役.他对证券法和证券业务极为精通,以至在一年之内便把他父亲的"卡茨公司"弄得彻底破产,老卡茨不得不背着同他合股的债权人(当时在阿根廷)商订了一项善后补偿办法,随即登程远走北美去了.
    年轻的奥托.卡茨就这样把卡茨公司分给了南北美洲,他自己竟落到了一无产业可以继承,二无安身之所的境地,只得去从军.
    在这以前,这位一年制志愿兵奥托.卡茨还想出了一件极其荣耀的事情:他去受了洗礼.他虔诚地祈求基督保佑他官运亨通.他把这一招当作他与神子之间的一笔交易.
    洗礼是在艾玛乌泽修道院隆重举行的.阿尔巴神父(阿尔巴神父(1861—1937),法朗士教派僧侣在艾玛乌泽修道院的主持.一九二○年侨居德国,成了希特勒的崇拜者.)亲自主持了他的洗礼仪式,场面十分气派.到场的有来自奥托.卡茨服过役的那个团的一位虔诚的少校,有赫拉昌尼贵族女子专科学校的一个老处女,还请了一位大嘴宽脸的主教团代表当他的教父.
    他顺利地通过了军官考试,于是这位新出壳的基督教徒奥托.卡茨便留在军队里了.起初他觉得一帆风顺,甚至还想到参谋部的训练班去深造.
    可是有一天他喝得酩酊大醉,闯进修道院,把马刀扔在那儿,换了一件教袍.他受到赫拉昌尼的大主教的接见,并由此进了神学院.在为他举行授予圣职的仪式之前,他竟在统领街后一座非常规矩的.有女招待的房子里喝得烂醉,然后从狂欢作乐的地方径直跑去接受圣职.随后他就到他的团队里来寻找避风港了.当他被任命为团的随军神父之后,他便买了一匹马,骑着它在布拉格大街上,还非常积极地参加团里军官们的各种酒宴.
    在他居住的房子的过道里,经常可以听到他咒骂他不满意的教徒.他常常将街上的野鸡带到住所里或是派自己的勤务兵去找她们来.他酷爱玩牌,大家都觉察到他玩牌时手脚很不干净,可谁也不戳穿他在教袍大衣袖里藏了一张"爱司".军官们都尊称他为圣洁的神父.
    他讲道从来不事先作准备,与拘留所中的前任神父截然不同.他的前任固执地认为,通过讲道坛可以使关在拘留所里的士兵们改过自新.那位厥尽职守的神父虔诚地转动着眼珠,对囚犯们讲解诸如必须改革有关娼妓问题的法律,必须改善对未婚母亲的关怀的道理,以及私生子的教育问题.但他的讲道概念抽象,跟现实情况毫无联系,听众感到索然无味.
    与此相反,奥托.卡茨随军神父的讲道却深受欢迎.
    十六号牢房的住客们穿着裤衩被领进教堂的时候,那真是个隆重的时刻.只能让他们穿着裤衩,因为穿了长裤就意味着他们当中可能有人中途溜掉.这二十个穿短裤衩的纯洁天使被安排在讲坛跟前.有几个走运的,嘴里还叼着在路上捡来的烟蒂,因为他们没有衣兜可装,只好这样叼着.
    拘留所里其余的囚犯站立在他们四周,开心地瞧着站在讲坛下面这二十名穿裤衩的宝贝.随军神父登上讲坛,靴子后跟上的马刺铿然作响.
    "Habacht!"(德语:"立正".)他喊着口令,"现在,祷告开始!大家跟我念!那个站在后排的,你这个混蛋,别往手里擤鼻涕啦!你是在天主的神殿里,再弄我就叫人把你关起来!你们这些无赖,没把《我们的父》的主祷文给忘了吧?好,咱们来试试看!......喏,我就知道你们一定念不好的.管它什么《我们的父》不《我们的父》!来它两份肉,一盘扁豆沙拉,吃得饱饱的,捧着肚子往草垫上一躺,掏掏鼻孔,根本不把天父放在心上,你们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从讲坛上往下望了望这二十名穿短裤衩的纯洁天使,他们跟在场其余的人一样,正开心得很哩.在后排的人正在玩"弹肉"(一种庸俗的游戏,参加者依次互相以指猛弹对方的臀部.).
    "这太有意思了!"帅克小声对身旁的人说,那人是个嫌疑犯,据说为了让他的朋友解除兵役,他接受了三个克朗,用斧子把朋友的一只手的指头全部剁了下来.
    "好戏还在后头呢!"那人回答说."他今天醉得够劲儿,又该大谈其走向犯罪的荆棘之路了."
    果然,随军神父今天兴致好极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把身子探过讲坛的栏杆,差点儿失去平衡,跌了下来.
    "唱点什么吧,小伙子们!"他对下面大声喊道."要不,让我来教你们一首新歌?好,跟我唱吧:
    我有个心爱的人啊,
    我爱她呀胜过一切,
    非我一人追求她呀,
    她的情人有千千万,
    我这位心爱的人呀,
    就是少女玛丽亚."   
    "你们这些草包,一辈子也学不会,"神父接着说."所以我赞成把你们都枪毙掉.听懂我的话了吗?我站在神的位置上断言:你们这些废物,上帝是不怕你们.有法子制服你们的.你们都得变成大傻瓜,因为你们不愿亲近基督,宁肯走上罪恶的荆棘之路."
    "你瞧,来劲儿啦.发作了!"帅克旁边那个人很开心地对他说.
    "所谓罪恶的荆棘之路,就是与罪恶搏斗的路.你们这些蠢货,都是一些浪子,宁可在单身牢房里混日子,也不愿回到天父身边.可是你们只要往远处.往高处看看苍天,就能战胜罪恶,你们的灵魂就会得到安宁,你们这些下流货!喂,后面那个人别打呼噜啦!你们又不是马,也不是关在马厩里,是在天父的神殿里呀,我警告你们,注意哪,我亲爱的.好!我讲到哪儿啦?Ja,über den Seelenfrieden,sehr gut.(德语:"对,灵魂会得到安宁,很好!")记住!你们这些畜生,你们是人,应该透过乌云看到遥远的地方.你们应该知道,万物都是过眼烟云,只有上帝是永存的.Sehr gut,nicht wahr,meineHerren?(德语:"很好,难道不是这样吗?")我本该日夜为你们祈祷,向仁慈的上帝请求的.你们这些没有脑子的蠢东西!求他将他的灵魂灌进你们冰冷的心,求他以他圣洁的宽恕洗净你们的罪恶,使你们永远属于他;求他永远爱你们这帮歹徒,可你们打错了算盘!我可没那份心把你们领到天堂去."神父打了个嗝儿."没那份心!"他固执地重复了一句."我什么也不会为你们干的.我连想都不会想到,因为你们是一群不可救药的下贱胚,在你们的道路上,天主的恩典也没法引导你们,上帝的爱也没法感召你们,因为亲爱的天父根本不会想到要来整治你们这些歹徒.你们坐在下面这些穿短裤衩的听见了没有?"
    二十名穿裤衩的人望着上面异口同声地回答说:
    "报告神父,听见了!"
    "光听见了还不够,"神父接着宣讲道."在人生阴暗的云雾里,上帝的笑容也解脱不了你们的忧愁,你们这帮蠢货!因为上帝的恩典也是有限的.呆在后面的那头蠢骡,你别咳嗽好不好?要不我把你关起来.你们这些坐在下面的,别以为是在逛商店.上帝虽然最仁慈,但他的仁慈也只赐予正派人,而不会给予人间社会的败类.这个社会是没法用法律和军事法典将这些败类改造过来的.这就是我要对你们说的.你们连祷告都不会做,以为上教堂就是来寻开心的,以为这儿是个戏院或者电影院.我要把你们这些想法统统从脑子里赶出去,让你们别以为我在这儿是为了给你们消遣解闷,给你们增添什么生活乐趣的.我把你们一个个关到单身牢房里去!我说话是算数的,你们这群混蛋!我在这儿跟你们白糟蹋时间,我看得出我所作的努力完全是白费力气.其实,即使是大元帅或者大主教到这儿来,你们也同样不会改邪归正,不会靠近天主的,但你们总有一天会想起我,会明白我是为你们着想的."
    在二十名穿裤衩的人中间传出一声抽泣.帅克哭了.
    神父朝下一看,帅克正在那儿用拳头擦眼睛.周围的人在开心地欣赏着.
    神父指着帅克继续说道:
    "你们大家都拿这个人做榜样吧.他在干什么呢?在哭泣.别哭,我跟你说,别哭啦!你想改过自新吗?小伙子,这可不容易啊!你现在痛哭流涕,等你一回到那间小屋里,又会故态复萌,仍旧是个下贱胚,所以你还得多想想上帝的恩典和仁慈,多动点脑筋,使你那罪恶的灵魂在世上能找到一条应走的正道儿.今天我们亲眼看到,这里有一个人哭了,他想要改过自新.其余的人,你们打算怎么办?什么也不干?那儿有个人在嚼什么?活象是反刍动物养出来的.那边还有一个居然在神殿里捉衬衫里的虱子.喂!你不能回家再捉吗?偏偏要在做弥撒的时候来干这个.看守长先生,你什么都不管.你们都是军人,不是什么混蛋老百姓.既然在教堂里,就得象个军人的样子,真他妈的混蛋,你们快些集中精力,跟随上帝吧,别的事留着回去再干.我的话到此结束.你们这帮地痞,我要你们做弥撒时放规矩些,别象上次后排的那个人,把政府发给的内衣也拿去换了面包,到做弥撒的时候来狼吞虎咽."
    神父走下讲坛,到圣器室里去了.拘留所看守长跟在他后面.不一会儿,看守长出来,径直走向帅克,把他从二十名穿裤衩的人中间叫出来,带进了圣器室.
    神父轻松愉快地坐在桌子上,手里夹着烟卷.
    帅克进来时,神父说:
    "你来了.我什么都考虑过了,我觉得我看透了你的心,懂吗?小伙子,有人在教堂听我讲道时竟抽泣起来,这还是头一回."
    他从桌子上跳下来,摇着帅克的肩膀.在弗兰西斯.萨尔斯基(弗兰西斯.萨尔斯基(1567—1622),被立为圣徒的日内瓦主教.)阴沉沉的大型画像下面嚷道:
    "你这混蛋,你招认吧,你是为了闹着玩才装哭的吧?"
    萨尔斯基的画像似乎带着怀疑的神情注视着帅克.还有一张画像上的殉道者从另一个角度惶恐不安地望着帅克.殉道者的胯部有一道被罗马雇佣军的无名小卒锯过的齿痕,但从殉道者的脸上既看不出任何痛楚之感,也不见一丝欢乐之情.因为没有表现出殉道者所应显示的光辉,所以样子显得那么惊慌失措,似乎想说:"我怎么会干出这桩事来呢?诸位,你们究竟要拿我怎么办?"
    "报告神父,"帅克庄重地说,他决心孤注一掷了."我在全能的上帝和您面前坦白忏悔.您......站在天父位置上的庄严的父亲,我刚才的的确确是为了开个玩笑而装哭的.我琢磨着您的布道正好缺少一个悔过自新的罪犯,这个罪犯又是你在传教时白费力气找了好半天也没找到的,因此,我的确想让您高兴高兴,使您别以为再也找不到几个诚实的人了.再说,我也想借这个玩笑自己开开心."
    神父仔细打量着帅克天真无邪的神情.一道阳光从弗兰西斯.萨尔斯基阴沉沉的画像上掠过,也给对面墙上那张画像上的惊慌失措的殉道者添上了一丝温暖.
    "我倒有些喜欢你了,"神父说着,重新坐到桌子上."你是哪个团的?"他打着饱嗝问道.
    "报告神父,我又是九十一团,又不是九十一团的,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么你为什么蹲在这儿呢?"神父问道,继续打着嗝.
    教堂里传来了管风琴的声音,演奏者是一位因为开小差而关禁闭的教员.他弹奏着最悲伤的宗教乐曲.随军神父的嗝声比琴声高出半个音.
    "报告神父,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儿坐牢,可我毫无怨言.我只是觉得倒楣,我什么事都从好处着想,可到头来总没有个好结果,就跟画像上的那位殉道者一样."
    神父望着画像笑了笑说:
    "我确实很喜欢你.我要到军事法官那儿去了解一下你的案情.哦,不能跟你再扯淡了.我还得把这场弥撒赶快搞完了事.Kehrt euch!Abtreten!(德语:"归队,解散!")"
    当帅克回到讲坛底下那帮穿短裤衩的伙伴当中,他们问到神父叫他到圣器室去干什么时,他非常干脆利落地回答说:
    "他灌醉了."
    大家以极大的注意和毫不掩饰的赞许望着随军神父的新表演......他所主持的弥撒.其中一位甚至在讲坛下面打赌说,神父手里拿着的圣饼盘子准会掉下来,他用自己的那一份面包跟对方许下的两个耳光打赌,结果他赢了.
    教堂里,人们全神贯注地望着神父主持的仪式,但这并不意味着教徒们抱有神秘主义或真正的基督教徒怀有的虔诚之心.这情景就如同在剧院里观看一出情节曲折而又不熟悉的戏时,焦急地想知道它的结局一样.神父先生以极大的忘我精神给人们表演着,大家沉浸在这幅精彩的画面之中.
    他们怀着审美的情趣欣赏着神父反穿着的教袍,并以一种深深的谅解和热忱关注着讲坛旁所发生的事情.
    黄头发辅祭,教会的逃兵,二十八团的扒手,正拚命在记忆里拼凑弥撒的整个程序.方式和经文.他不仅是神父的辅祭,而且还要为他提词.神父心不在焉,把整段经文念乱了.他用天主降临节的晨祷词代替通常的弥撒曲,对听众大声唱了起来,大家听了简直乐不可支.
    他既没有嗓子,也缺乏音乐听觉.他一开口,教堂的拱顶下便回响起一种类似猪栏里发出来的刺耳的尖叫声.
    "他今天灌的够多了!"讲坛前面的人们心满意足地说."瞧他那样子真够神的,准是又在哪个娘儿们家里喝足了."
    神父从讲坛上第三次唱着"Ite missa est!"(见第九十九页注②.),声音之响,有如印第安人在战场上的吼声,把窗子都震动了.
    随军神父瞅了瞅圣杯,看还剩没剩一点儿酒,接着他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对听众说:
    "混蛋们,完事啦,你们可以回去了.我已注意到,你们这群下贱货在教堂里.在神圣的天主面前,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虔诚.你们在至高无上的上帝面前不知羞耻地大声谈笑.咳嗽和吼叫,甚至在我这位代表圣母马利亚.耶稣基督和天父的人面前把脚碰得吱吱乱响.你们这些混蛋!下次要再这样,我就给你们罪有应得的惩罚,狠狠整你们一顿.让你们知道,不仅存在着我前不久讲到的冥界地狱,还有一座人间地狱.即使你们能超脱第一座地狱,也难逃脱第二座地狱!Abtreten!(德语:"解散!")"
    随军神父如此出色地将这老一套把戏给囚犯听众实际表演了一番,随后到圣器室更换衣服,从大肚瓶里把圣酒倒进酒壶,一饮而尽,由黄头发辅祭搀着他坐到院子里拉着的马背上.可是他后来又想起帅克,便下马走进军法检察官贝尔尼斯的办公室.
    检察官贝尔尼斯是一个好交际的人物.很有诱惑力的伴舞行家.贪恋女色的淫棍.他对这儿的差事感到很无聊,喜欢在纪念册上凑几句德文诗;他的诗句来得很快,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他是军法处最重要的要员.大量的讯问记录和杂乱无章的起诉书都集中在他手里,因而他受到赫拉昌尼的军事法庭全体人员的尊敬.他经常丢失起诉材料,只好重新编造.他张冠李戴,常常弄错人名,编着编着,竟丢失了讼诉案情的线索,于是又随心所欲杜撰一番.他把逃兵当小偷审讯,又把小偷作逃兵判刑;他还凭空编造政治案件,瞎说一气,给人罗织各种连做梦也想不到的罪名;他虚构侮辱皇帝陛下的罪名,捏造控告词,给人横加罪名,但起诉的原始文件却又往往在极其混乱的档案中弄得无影无踪.
    "Servus(拉丁语:"您好!"),日子过得怎么样?"神父向他伸出一只手,说.
    "不怎么样,"检察官贝尔尼斯回答说."他们把我的档案弄得乱七八糟的,现在连鬼都弄不清头绪了.昨天我把一个被指控为叛乱分子的材料清理得好好的送了上去,他们给我退了回来,说这不是个叛乱案,只是个偷罐头的扒窃案.此外,我送上去的是另一份.他们还会有什么花招,只有天知道."
    军法处的检察官吐了一口唾沫.
    "你还常玩牌吗?"神父问道.
    "我把什么都输在牌上了.最近一次我跟秃头上校玩扑克,输了个精光.可是我认识了一位女郎.你近来怎么样,神父?"
    "我需要一个勤务兵,"随军神父说."我眼下有一个没受过高等教育的老会计,可真是一头天字第一号的畜生.一天到晚只会哼哼唧唧地做祷告,求上帝保佑他.我打发他和先遣营一块儿上前线了.据说这个营已被打得落花流水.后来又给我派来一个家伙,他啥事不干,专在酒馆里拿我的钱喝酒.这混蛋懒得叫人不能容忍.我不得不把他也打发到先遣营里去了.今天我在讲道的时候发现一个家伙,他为了开个玩笑,竟号啕大哭了.这号子人倒也是我需要的.他叫帅克,关在十六号牢房.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被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把他弄出来给我带走."
    检察官在抽里找着有关帅克的公文,可是跟往常一样,什么也找不出来.
    "准是在林哈德大尉那里,"他找了好久以后说."鬼知道,我那些档案丢到哪里去了.我肯定把它送给林哈德了.我马上给他挂个电话.......喂,我是检察官贝尔尼斯上尉.大尉先生,请问,您那儿有没有一份叫什么帅克的案卷?......帅克的卷宗该在我这儿?那就怪啦......我从您那儿拿去的?真是怪事......他是十六号牢房的......我知道,大尉先生,十六号牢房归我管.可是我想,帅克的案卷是塞在您那儿什么地方哩......怎么?您请求我不要跟您这么讲话?在您办公室里没塞着任何东西?喂!喂......"
    检察官贝尔尼斯在桌旁坐下,对于审讯档案管理上的混乱状况大发牢骚.他同林哈德大尉之间早就有了隔阂,而且各不相让.假若属林哈德管的案卷落到贝尔尼斯手里,贝尔尼斯就把它随便塞进一个角落,临了谁都找不到;林哈德也用同样的办法对待贝尔尼斯的案卷.因此有些案卷材料被他们弄得无影无踪.(警备司令部拘留所的军官们,百分之三十在所里混过整个战争时期,却一次审讯案都没办过.......作者注.)
    (帅克的案卷到共和制后才从军事法庭档案室被找出来,上面的批注为:"该犯贸然抛开假面具,公开反对君主本人及我们国家."帅克的案卷被塞在一个名叫约瑟夫.科乌德拉的卷宗夹里,封皮上画着一个小十字架,下面写着"已办"和日期.)
    "那么说,帅克的案卷给丢了?"检察官贝尔尼斯说."我这就让人把他叫来,如果他什么也招不出,我就把他放了.叫人把他送到你那儿去,其余的手续你自己到团部去办."
    神父走后,贝尔尼斯吩咐提审帅克.检察官让帅克站在门口等他.因为他这时正好接到警察局的电话,说有关步兵曼克辛纳尔的七二六七号起诉书所需材料,办公厅第一科已经收到,是由林哈德大尉签收的.
    帅克利用这个空当打量了一下检察官的办公室.
    对这间办公室.特别是对墙上那些照片的印象究竟有多好,实在说不上.这是些表现部队在加里西亚和塞尔维亚执行各种死刑的照片.有些美术照片上是被焚烧的小茅舍和枝干上吊着死人的树木,还有一张在塞尔维亚拍摄的特别精致的照片上是一家大小被绞死的情景.被绞死的是一个小男孩和他的父母,两名手持刺刀枪的士兵看守着那棵吊着处死者的大树,前面站着一个神气十足的.正在抽烟的军官,画面的背景是炊事班在作饭.
    "帅克,你的问题究竟是怎么回事?"检察官贝尔尼斯问道,随手把电话记录条放进卷宗里."你闯了什么乱子?你是愿意自己招供?还是等着人家来揭发你?再这样下去不行啦,你别以为你是站在由愚蠢的文官进行审问的法庭面前.我们这儿是军事法庭,是'k.u.k.Militrgericht,(德语:皇家王室军事法庭.).你要想免除严厉的.正义的惩罚,唯一的出路是从实招来."
    检察官贝尔尼斯在丢失被告材料的情况下,往往会使出我们刚才看到的他这一绝招儿.其实这一招儿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因此这种审讯法总是一无所得,对此我们也就不必惊讶了.
    可是贝尔尼斯总觉得自己洞察一切,在既没有被告的材料,也不知被告犯的什么罪.为什么被关在拘留所里的情况下,他只要察颜观色,根据被审讯者的一举一动和面部表情就能知晓人家之所以关在拘留所里的大概原因.
    他对人的洞察力与理解力简直到了莫测高深的程度,以至能把盗窃犯判成政治犯.有一个吉普赛人因为偷了几打内衣(被仓库管理员当场抓获),被送到拘留所来,贝尔尼斯指控他犯了政治罪行,说是此人在一个小酒店里蛊惑一些士兵建立以斯拉夫人国王为首.由捷克和斯洛伐克王室国土组成的独立的民族国家.
    "我们手里有确凿证据,"他对倒楣的吉普赛人说,"你唯一的出路是招认你是在哪个酒店讲的,听众是哪个团的士兵,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不幸的吉普赛人只好编造日期.酒店名称和臆想出来的士兵的团队番号.审讯之后,他干脆从拘留所逃跑掉了.
    "你什么也不想招认罗?"贝尔尼斯见帅克沉默得象一座坟墓,便这样问道."你也不想讲你是怎么落到这儿.为什么让你坐班房的吗?你自己交代,比由我揭发好嘛.我再提醒你一次,坦白交待,这对你有好处,因为这可以使审讯省点事,你的罪也可以从宽判刑.在这一点上我们这儿同民事法庭一样."
    "报告长官,"突然响起了帅克的善良的声音."我象一个被捡来的人被关在拘留所里."
    "这话怎么讲?"
    "报告长官,我可以用极简单的方法说清这一点.我们街上有一个卖炭的,他有一个完全无罪的两岁男孩.有一天,小男孩从维诺堡走到利布尼,坐在走廊上,警察在那儿捡到了他,把他带到警察所,后来又把他,一个两岁的小娃娃关了起来.您瞧,小男孩一点儿罪也没有,也被关起来了.即使他会说话,人家问他为什么被关在这儿,他也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正是这种情况,也是一个被捡来的人."
    检察官用他锐利的目光在帅克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好象要看透他的一切.站在检察官面前的这位人物通身显露出一种漫不经心和天真无邪的神情,弄得贝尔尼斯气呼呼地在办公室来回踱着,要不是已经答应神父把帅克送给他的话,鬼知道帅克会得到什么下场.
    最后,检察官在桌子边站住了.
    "你听着,"他对帅克说,这时帅克正泰然地望着前面,"我要是再碰到你,那就有你好看的......把他带走!"
    帅克重新被送回十六号牢房.贝尔尼斯派人把看守长斯拉维克找来.
    "下一步决定将帅克移交卡茨神父先生处理,"他简单地说."把他的释放证填好.派两个人把帅克押送到神父先生那儿去."
    "路上要给他戴脚镣手铐吗,上尉先生?"
    检察官用拳头往桌上一捶:
    "笨蛋!我不是清楚地告诉你给他开释放证吗?"
    贝尔尼斯在这天与林哈德.帅克打交道积下的怨气象湍急的河流一股脑儿倾泻到看守长身上.他最后说:
    "你现在该明白你是一头戴着王冠的笨牛了吧!"即便检察官可以对国王.皇上这样说话,但这位不戴王冠的普通看守长对此却颇为不满.他从检察官那儿出来时,踢了打扫过道的勤杂囚犯几脚.
    至于帅克,看守长认为至少得让他在拘留所多呆一晚,叫他再享受点什么.
    在拘留所里度过的夜晚总能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
    十六号牢房旁边是一间单人牢房,一个阴暗的黑洞.这天晚上,不断地听到关在那里的士兵的嚎啕声.那人因为犯了军纪,谢帕军士奉斯拉维克看守长的命令,打断了他的肋骨.
    嚎哭声平息后,从十六号牢房传出了掐虱子的声音.它们正好落到犯人的手指间了.
    牢门上面的墙洞里有一盏煤油灯,用铁丝罩保护着.灯光暗淡,黑烟直冒.煤油味掺和着常年不洗澡的人体的汗味和尿桶的臭气.尿桶在每次使用后,都要掀起一股新的恶臭传到十六号牢房.
    糟糕的伙食使所有的犯人得了消化不良症.大多数人还需忍受着静寂的夜晚透进来的冷风.大家只好彼此开开玩笑,消磨时光.
    过道里可以听到哨兵们有节奏的踱步声,牢门上的监视孔不时被打开,看守从那儿向里面窥视.
    中间一张床上响起了轻轻的说话声:
    "在我企图越狱逃跑,被关到你们这儿来之前,本来是关在十二号牢房的.关在那儿的人罪行都不重.有一次把一个从乡下来的人带到了那里.那位可爱的人儿被关了十四天,原因是他留了几个士兵在他家过夜.开头认为他是搞政治阴谋,后来弄明白他只是为了赚几个钱.本来应该和那些罪行最轻的人关在一起,但那儿关满了人,所以他就和我们关在一起了.他什么都是从家里带来的,家里人还给他捎来好些吃的东西.因为他得到允许,可以自个儿吃饭,可以吃得好一点儿.他们还允许他抽烟.他有两块火腿,一大块烤面包,还有鸡蛋.黄油.香烟.烟草......总而言之,凡是人们想要的东西,他都有.他把这些东西放在两个背包里,随身带着.嗯,这家伙总想着由他一人独吞.他既然想不到让我们分享一点儿,象别人得到吃食时那样有福同享,我们只好同他好好儿说.可这吝啬鬼说什么也不肯分点出来,说是要坐十四天的牢,这里发给的那点儿卷心菜和烂土豆会搞坏他的肠胃.他说他可以把公家发给他的那一份饭菜和面包让给我们,随我们去分着吃还是轮流吃.你听我说吧,他简直是个妙透了的人,怎么也不肯坐到那只桶上去拉屎撒尿,宁可憋到第二天放风的时候到院子里的粪坑边去拉.他娇气得甚至连手纸也带来了.我们对他说,我们并不稀罕他那份饭菜.我们就这样忍了一天.两天.三天.这小子又吃火腿,拿黄油抹面包.剥鸡蛋,总而言之,过得不坏.他还抽香烟,可连一口也不给人家抽,说什么不准我们抽烟,要是让看守瞅见他给我们抽了一口烟,他就要倒楣.总之,我说呀,我们忍了三天.到第四天夜里我们就对不起了.这家伙早上一醒来,噢,我忘了对你们说,他每逢早上.中午和晚上开始大吃大喝之前,都要做好半天祷告.这天早上他做完祷告,便到他的床板底下去摸那两个背包.哟,背包倒在,可是瘪瘪的,象个李子干.他大叫被偷了,说只给他把手纸留在那儿.他琢磨了五分钟,说我们是在开玩笑,把他的东西藏到哪儿去了.还蛮高兴地说,'我知道,你们骗人,反正我相信你们会还给我的.你们可真有两下子!,我们当中有个利布尼人对他说:'喂,我告诉你个办法,你拿毯子蒙着脑袋,数到十,然后再看看你的背包.,他真的象一个听话的小孩那样用毯子把头蒙起来,数着'一.二.三.四......,利布尼人说:'不能数那么快,要数得特别慢.,他只好又在毯子里面慢慢地数,数一下停好久:'一......二......三......,等他数够十了,便从毯子下钻出来看他的背包.'我的天哪!你们这些大善人啊!,他开始嚷了起来,'还跟原来一样,是个空玩意儿啊!,你看他那副样子,笨极了,把我们都逗得哈哈大笑.可是利布尼人又说:'你再试着数一次吧!,不骗你们,那个头号大笨蛋又数了一次,等他发现那儿除了手纸之外还是什么也没有时,便开始拍打牢门嚷道:'你们把我的东西偷走了,偷走了,来人哪!开门哪!我的上帝,开门哪!我的上帝,开门哪!,众哨兵闻声赶来,把看守长和谢帕军士也叫来了.我们异口同声说他发了疯,昨天一直吃到深夜,一个人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光了.他只是哭着,不停地说:'不管在哪儿,总该剩点碎渣渣啊!,接着他又找碎渣渣,也没找到,因为我们也够鬼的:凡是吃不了的,都用一根线绳拴着送到三楼上去了.尽管那大傻瓜一直嚷嚷:'总该还剩点碎渣渣啊!,可是什么也没找出来.他一整天没吃东西,专门盯着,看有没有人吃东西或者抽香烟.第二天开午饭的时候,他还不肯碰一碰发下来的囚饭,可是到晚上他对那些烂土豆和卷心菜也有胃口了,不同的是,不象过去吃火腿.鸡蛋之前那样先做一番祷告.后来我们当中有一个人从外面弄到点最便宜的烟草,这时他才开始同我们讲话,要求给他一口烟抽抽.我们才不给哩."
    "我还担心你们会给他抽哩,"帅克插话说."要这样你就把整个故事都搞得倒了胃口.那样的高尚气度只有在小说里才有啊,要在拘留所这样干,那就简直是傻气."
    "你们也没给他一点厉害看看?"有人问道.
    "没有,我们忘了这么干."
    然后又就该不该让他尝点厉害的问题,轻声地讨论了一番,多数人认为应该.
    谈话声慢慢地静了下来.他们在虱子最多的腋下.胸口和肚皮上搔着痒,慢慢地睡着了.为了不让煤油灯晃眼睛,他们用爬满虱子的毯子蒙着脑袋睡觉.
    早上八点钟,帅克被叫到办公室去了.
    "办公室大门左边有个痰盂.人们常常往那儿扔烟头,"一个狱友告诉帅克说."在二楼上,你还可能碰到一只痰盂.九点打扫楼道,现在去,你兴许还能捡到点什么."
    可是帅克辜负了他们的希望.他再也没有回到十六号牢房来了.十九位穿裤衩的狱友在一起胡乱猜测着帅克的遭遇.
    一个满脸雀斑.具有丰富想象力的民团士兵宣布说,帅克用枪打死了自己的长官,今天要把他绑赴刑场,执行枪决.
   
    $$$$第十章 帅克当了团队随军神父的勤务兵
   
    $$$$一
    帅克在两名背着刺刀枪的士兵的光荣护送下,开始了他新的历险活动.押送兵正把他送到团队随军神父那里去.
    这两个押送兵真所谓天生的一对:一个又高又瘦,一个又矮又胖;高个子瘸着右腿,矮个子拐着左腿.两个人都在后方服役,因为他们在战前就完全免除兵役了.
    他们严肃地沿着便道往前走着,不时瞟一眼走在他们中间.逢人便打招呼的帅克.他的便衣以及他从军时戴的那顶军帽都在拘留所的贮藏室里弄丢了.释放之前,他们给了他一套旧军服.军服的原主是一个比帅克高出一头的大胖子.裤腿肥得可以装下三个帅克.裤腰比他的胸口还要高,上下全是绉褶.他这身打扮不由得惹起满街行人的注意.袖筒打满补钉的上衣全是油污,脏得要命.帅克穿着它摇来晃去,犹如一个穿长袍的稻草人.他穿着那条肥大的裤子,活象马戏班的小丑,那顶也是拘留所里换来的军帽,大得盖住了他的耳朵.
    对街上行人的微笑,帅克也报以柔和的微笑和亲切善良的目光.
    他们就这样向神父的住处......卡尔林走去.
    矮胖子首先和帅克攀谈起来.这时,他们正好走在小城广场下面的拱廊里.
    "你是哪儿人?"矮胖子问道.
    "布拉格人."
    "你不会从我们手里跑掉吧?"
    瘦高个儿也加入到谈话中来了.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凡是矮胖子,大多是好心肠的乐观主义者,而瘦高个子恰恰相反,大多是一些怀疑主义者.
    所以这位瘦高个儿对矮胖子说:"一有机会,他准跑掉."
    "他干吗要跑掉?"矮胖子说."从拘留所里出来了,就等于获得了自由.我这儿还拿着封公函哩."
    "到神父那儿去带封公函干吗?"瘦高个子问.
    "不知道."
    "瞧你,不知道还说哩."
    他们一声不响地走过查理士大桥.在查理士大街上,矮胖子又开口对帅克说:
    "你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把你送到随军神父那儿去吗?"
    "去忏悔,"帅克信口答道."明天他们要绞死我.向来都是这样做的.人们管这叫做刑前祝祷."
    "他们为什么要把你......"瘦高个子谨慎地问了一声.这时,矮胖子以同情的眼光望着帅克.
    他们两人都是有妻儿家室的农村手艺人.
    "我不知道,"帅克回答说,脸上浮着善良的微笑."我什么也不知道,大概是命该如此吧!"
    "你可能是生来命苦,"矮胖子以行家的口气同情地说."在我们耶塞纳村,在普鲁士战争时期,也这样绞死过一个人.他们来找他,啥也没对他说,就在约瑟夫村把他吊死了."
    "我想,"瘦高个子怀疑地说,"绝不会无缘无故把一个人吊死的.总得有个什么理由,说出个道理来."
    "没打仗那时节,"帅克说,"可能还讲个理由,可是打起仗来,对一个人就不怎么看得要紧了.要么在前方牺牲,要么被吊死在家乡!反正都是死."
    "喂,你该不是什么政治犯吧?"瘦高个子问道.从他提问的音调可以听出,他对帅克开始有些同情.
    "我当政治犯还绰绰有余哩,"帅克笑了笑.
    "你是民族社会党(奥匈帝国时期,捷克的一个反动的小资产阶级政党.)吗?"现在矮脖子也开始警惕起来,又参加了谈话."这关我们屁事,"他说."你看,到处都是人,都用眼睛盯着咱们.咱们好不好在哪个僻静地方把刺刀卸下来,免得那么显眼.你不会跑掉吧?你要是跑了,我们可就倒楣啦.你说是不是,托尼克?"他转身对瘦高个子说.瘦高个子低声说:
    "我们可以把刺刀卸下来.他毕竟是我们自己人呀."
    他不再疑神疑鬼,心中充满了对帅克的同情.于是他们找到一个方便的门洞把刺刀取了下来.矮脖子还允许帅克和他并排走着.
    "你兴许想抽支烟吧?"他说."谁知道......"他刚想说:"谁知道会不会准许你在上绞刑之前抽支烟",可又没把话说完,他觉得这样说恐怕不大得体.
    他们都抽起了烟.押送帅克的人开始向他谈起他们在克拉洛夫.赫拉德茨地区的家庭,老婆.孩子.一小块土地.一头母牛.
    "我渴了,"帅克说.
    瘦高个子和矮胖子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们最好到哪儿去喝它一杯,"矮个子觉得高个子是会同意的,就这样说."可得找个不显眼的地方."
    "咱们到'蒙面人,酒家去,"帅克提议说."你们可以把枪放在厨房里.塞拉波老板是雄鹰体育协会会员,你们用不着怕他.那儿有人拉小提琴和手风琴,"帅克接着说,"常到那儿去的,有妓女和别的一些不准进'代表大厦,(即"布拉格代表大厦",建于一九○八年.当时的布拉格市长格罗什因这座建筑耗资过大而受到广大人民的谴责.人们把"布拉格代表大厦"词组的三个字头"PRD"抽出来作这座大厦的外号,而"PRD"的字意是"放屁".)去的人,其实这些人并不坏."
    高个子和矮个子又互相丢了一个眼色,高个子说:"那么咱们就去那儿吧,到卡尔林还远着哩."
    一路上帅克给他们讲着各种趣闻笑话,兴高采烈地来到了"蒙面人"酒家.他们照帅克的主意把枪枝藏在厨房里,然后走进餐厅.那里,小提琴和手风琴正演奏着一支流行曲子:"在庞克拉采小山岗上,林荫道上绿树成行......"
    一位小姐坐在一个梳着光溜溜的分头的青年人的大腿上;那青年看上去象是一个风月老手.小姐用她嘶哑的声音唱着:"我曾有位订了婚的姑娘,别人又去把她缠上."
    一个喝醉了的街头鱼贩子在一张桌子边睡着了,一会儿醒了过来,捶着桌子嘟囔了一声:"这不成!"又睡着了.在一面大镜子下面的弹子台旁坐着另外三个姑娘,对着一位列车员喊道:"先生,请我们喝杯苦艾酒吧!"琴师旁边,有两个人在为玛森卡昨天被夜间巡逻队抓去的事争论不休.一个硬说他亲眼看见她被抓走了,另一个却说她是跟一个大兵到瓦尔西旅馆睡觉去了.
    紧挨着门那儿坐着一个士兵和几个老百姓.他正对他们讲述他在塞尔维亚受伤的事儿,他的胳膊上缠着绷带,口袋里装满了他们送给他的香烟.他说他已经不能再喝了.这一堆人中间,一个秃顶老头儿使劲地劝他喝:"只管喝吧,男子汉!谁知道咱们还能不能见面啊,要不要为你演奏点什么?你喜不喜欢《孩子成了孤儿》那支曲子?"
    这是秃顶老头喜欢的曲子.不一会儿,小提琴和手风琴果真奏起那支令人心酸的调子来.老头儿两眼含着泪水,用颤抖的声音唱道:"等他清醒过来,就去问他妈妈,问他妈妈......"
    旁边桌子上有人说:"喂,别唱了行不行?把那调儿收起来,连同你们的《孤儿》一起滚蛋吧!"
    和他抬杠的对面那张桌子打出了最后一张王牌,唱道:"离别吧离别,唉,我的心呀,已经碎了......"
    "弗朗达!"当那些人扯长脖子唱着《孤儿》,把嗓子都喊哑了的时候,他们便叫那个伤兵过来."别唱了,快坐到我们这儿来吧!去他妈的蛋,给我们捎点纸烟来.你会跟大家玩得开心的,小傻瓜!"
    帅克和押送他的人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一切.帅克还回忆起战前经常光顾这儿的情景.那时警察所长德拉什尼尔常到这儿来搜查,妓女们害怕他,却为他编了一支反义歌,有一次她们还集体演唱了:
    德拉什尼尔先生在场时乱哄哄,
    玛森娜呀喝得醉醺醺.
    她不害怕德拉什尼尔呀,
    她还是那样醉醺醺.   
    这时德拉什尼尔正好带着侍从进了酒店,他一脸凶相,显得十分无情.接着而来的场面很象围猎鹧鸪一样,一群警察把人们赶到一堆.帅克那次也夹在当中.因为德拉什尼尔所长要查验他的身份证,他在这倒楣时刻却对德拉什尼尔说:"是警察局同意你们这么干的吗?"帅克还回想起一位诗人,他常常坐在这面大镜子底下,在"蒙面人"习以为常的喧哗声和手风琴声中写些短诗,给妓女们朗诵.
    押送帅克的人却毫无一点类似的回忆,对他们来说这都是些十分新鲜的事儿.他们开始喜欢这里了.在这儿首先感到完全满意的是矮胖子,因为这种人除了他的乐观主义之外,还大多信奉伊壁鸠鲁(伊壁鸠鲁(前341—前270),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在伦理观上,主张人生的目的在于避免痛苦,使心身安宁,怡然自得.)派的享乐主义,瘦高个子在思想上稍微犹豫迟疑了一会儿,如同他的怀疑情绪已经消失的那样,他那股谨慎劲儿也渐渐烟消云散了.
    "我也去跳它一场吧,"他喝完第五杯啤酒,看到一对对舞伴跳着波尔卡舞的时候说.
    矮胖子完全沉醉在享乐之中.他旁边坐着一个女人,谈吐淫荡.他的两眼泛着光彩.
    帅克喝着酒.瘦高个子跳完舞,同舞伴一起来到桌旁.随后两个押送兵又是唱歌又是跳舞,不住嘴地饮酒,并且轻轻拍着他们的舞伴.在这一片打情骂俏.烟雾弥漫和酒气冲天的气氛中,他们不觉沉溺在一句古老的座右铭"在我们身后,任凭洪水去泛滥"(典出《圣经》:上帝为惩罚人类,降大雨四十昼夜,以致洪水泛滥,除了留下挪亚一家人外,所有生物都死尽了.)所描绘的境界中.
    下午,有个士兵坐到他们旁边来说,花五个克朗他能让他们得化脓性蜂窝组织炎和血管中毒.他随身带着注射器,可以在他们的腿上或手上注射煤油(这是一种争取住进医院的相当有效的手段.可是水肿中的煤油臭味仍然能使其露出马脚.汽油更好一些,因为它挥发得快;后来发展到注射乙醚掺汽油,再往后又想出了别的更完善的办法.......作者注.).这么一来他们至少得躺上两个月,要是经常往伤口上吐唾沫,还可以躺半年,这就完全能够免除兵役了.
    瘦长个子已完全失去了控制,居然让那士兵在厕所里往他腿上注射一针煤油.
    快到傍晚时分,帅克提议上路到随军神父那儿去.矮胖子这时说起话来已经含糊不清了,他劝帅克再呆一会儿.高个子欣然同意,说神父尽可以等一等.可是帅克对"蒙面人"酒家已经失去兴趣,便威胁说他们若不走,他就要自个儿动身了.
    这么一说他们才同意动身.可是帅克还得答应他们在路上再找个地方歇歇.
    后来他们又进了弗洛伦采街一家小咖啡馆,矮胖子为能再开开心,把一只银壳表卖掉了.
    从那儿出来的时候,帅克就得搀着他们两人的胳膊走了.一路上折腾得够苦的.他们的腿不听使唤,老是跌跌绊绊的,他们希望再找个地方玩玩.矮胖子差点儿把那封致神父的函件也弄丢了.帅克不得不自己把它拿在手里.
    每当对面走来个什么军官或者军士,帅克都得提醒他们注意.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送到国王街随军神父的住处.他亲自给他们把刺刀插到枪上,还得使劲捅他们的肋骨,让他们押着他,而不是他押着他们.
    二楼的一扇门上贴着"团队随军神父奥托.卡茨"的名片,一个士兵给他们开了门.屋里传出了人声,杯瓶碰撞声.
    "Wir-melden-gehorsam-Herr-Feldkurat,"(德语:"我们......报告......神父先生.")瘦高个子很吃力地用德语说,一面对那个开门的士兵行礼,"ein-Paket-und ein Mann gebracht."(德语:"我们......带来......一份函件......和一个人.")
    "进来吧,"那士兵说."你们在哪儿醉成这个德行?神父先生也......"士兵吐了一口唾沫.
    他拿着函件走了.他们在外屋等了好久门才打开.神父从里面不是走出来,而是飞窜出来.他只穿了一件马甲,手里夹着雪茄.
    "原来你已经到了这儿啊,"他对帅克说."是他们把你带来的?哎......你没有火柴吗?"
    "报告,神父先生,没有."
    "噢,你怎么会没有火柴呢?每个士兵都应当随身带着火柴,好点火嘛,不带火柴的士兵,就是......就是什么来着?"
    "报告长官,就是一个没有火柴的人,"帅克回答说.
    "说得很对,就是一个没有火柴的人,就没法给人点火抽烟,这是一.现在再说二.你的脚臭不臭?帅克!"
    "报告长官,我脚不臭!"
    "好.这是二.现在再说三:你喝不喝俄国白酒?"
    "报告长官,我不喝俄国白酒,只喝罗姆酒."
    "很好!瞧瞧这个大兵.这是我从费尔德胡贝尔上尉那儿借来为今天使唤用的.是他的勤务兵.这家伙什么也不喝,是个禁—禁—禁酒主义者,所以只能把他派到先遣队去.因—因为这样的人我没法要.他不是勤务兵,是一头母牛,母牛也只会喝白水,跟一头阉牛那样哞哞叫."
    "你是禁酒主义者,"他回过头来对那士兵说,"你也不—不知道害臊,笨蛋,真该挨两耳光."
    神父将注意力转到两个押送帅克的人身上来了.他们两人拚命想站得直点,可总是摇摇晃晃的,想靠来福枪支撑也无济于事.
    "你们喝—喝醉了,"神父说."出差的时候喝醉了,我得叫人把你们关—关起来!帅克,把他们的枪下掉!带他们到厨房里去,由你看管,直到巡逻队把他们带走为止.我马上给兵营打个电—电—电话."
    拿破仑有句名言:"战局瞬息万变,"在这里也得到了完全的证实.
    早上,这两个人还背着刺刀枪押送帅克,谨防他跑掉,接着,是帅克领着他们走,最后,由帅克来看守他们两个了.
    开始,他们对这个变化还很不适应,等到他们坐在厨房里,由帅克端着刺刀枪站在门口时,他们才恍然大悟.
    "我真想喝点什么,"乐观主义的矮个子叹了一口气.瘦高个子又患起疑心病来了.他说,这一切都是一种可耻的出卖.还大声谴责帅克,怪他使他们落到了这个地步.他责难帅克,告诉他们说他明天要受绞刑,可是现在可以看出,什么忏悔啦.绞刑啦,全是开玩笑.
    帅克不吭声,在门口来回踱着."我们都当了笨牛!"瘦高个子嚷道.帅克听完所有责难之后,终于说道"现在你们至少知道,干军事工作并不是什么甜蜜的事儿.我是在执行任务.我和你们一样来到了这里,可正象俗话说的:'幸运女神对我露出了笑容.,"
    "我想喝点儿什么!"乐观主义者绝望地重复说.
    瘦高个子站起来,踉踉跄跄向门口走去."让我们回家吧,"他对帅克说,"伙计,别胡闹啦!"
    "走开!"帅克回答说."我得看着你们.现在我们谁也不认得谁."
    神父出现在门口."我—我怎么也叫不通兵营的电话.那么你们回家去吧!可要记—记住,出差的时候可不许—许再喝—喝酒啦!跑步......走!"
    应当为随军神父说句公道话,他并没有给兵营挂电话,因为他家里根本没装电话,他只是对着台灯架嚷了一通.
   
    $$$$二
    帅克已给卡茨神父当了三天勤务兵.这期间,他只见过神父一次.第三天,海尔米赫上尉的勤务兵来通知帅克去接神父.
    他在路上对帅克说,神父同上尉吵了一架,把钢琴砸坏了,现在醉得象滩烂泥,说什么也不肯回家.
    他还说,海尔米赫上尉也醉了,把神父赶到过道里,神父就地坐在门边打起盹来.
    帅克来到现场,摇撼着神父.神父嘟哝了几句,睁开眼时,帅克敬了个军礼说:"报告神父,我来了."
    "你来这儿—干什么?"
    "报告,来接您."
    "接我?咱们上哪儿去?"
    "回您的房间去,神父先生!"
    "干吗要我回自己房间去?我这不是在我自己房间里吗?"
    "报告,您是坐在人家的过道上."
    "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报告,你是来串门的."
    "我没—没—没有串门.这是你—你弄—弄错了."
    帅克把神父扶起来,让他靠墙站着.神父东倒西歪,靠在他身上说:"我要摔倒啦!"
    "我要摔倒啦!"他又重复了一遍,傻乎乎地笑着.帅克终于让神父紧靠在墙上,神父就摆着这种架势打起盹来.
    帅克把他叫醒了."你要干吗呀?"神父说着,竭力想蹭着墙根坐到地上,但没成功."你到底是什么人?"
    "报告,"帅克一边按着神父,让他挨墙站着,一边回答说,"我是您的勤务兵呀."
    "我根本就没有勤务兵,"神父费力地说,重新倒在帅克的身上,"我也不是什么随军神父."
    "我是一头猪,"他酒后吐真言地说,"请原谅我,先生,我不认识您."他们经过一番小小的搏斗,这才以帅克的彻底胜利而告终.帅克乘胜把神父从过道拖下楼,到了门厅,神父不让帅克把他往街上拖."先生,我不认识您,"他同帅克搏斗时,一再这样声明."您认识奥托.卡茨吗?他就是我."
    他死死抓住门框大声嚷着:"我见过大主教,梵蒂冈也很器重我,你懂吗?"
    帅克把"报告"二字扔在一边,改用一种十分亲切随便的口吻对他说话.
    "喂,我说,你把手松开吧,要不我就狠揍你一顿.我们现在回家,够了,少废话!"
    神父撒开手,又倒在帅克身上."我们现在到哪儿逛逛吧.就是别到'舒希,妓院(从前布拉格渔街上的一所妓院.)去,我欠那儿的债."
    帅克连推带搡把他拖出门厅,沿着人行道往家里拖去.
    "这家伙是个什么人?"街上看热闹的有人问道.
    "他是我兄弟,"帅克回答说."他乘休假的机会来看我,一时高兴喝醉了,因为他原来以为我死了."
    神父哼着一支谁也听不清楚的轻歌剧曲调,他听到帅克刚才讲的最后几个字,便站直了身子朝行人说:"你们当中要是有谁死了,限三天内向军团指挥部报告,好给他的遗体洒圣水."
    帅克搀着神父的腋窝往前拖时,他一声不响,只是一个劲儿往人行道栽.
    神父的脑袋向前耷拉着,两条腿拖在后面,活象一只折了腰的猫.他嘴里还嘟噜着:"Dominus vobiscum-et cum spiritu tuo.Dominus vobiscum."(拉丁语:"主和你们同在......和你们的灵魂同在.主和你们同在.")
    到了马车站,帅克扶神父靠墙坐下,就去和马车夫讲价钱.
    一个马车夫说,他很了解这位先生,他已经给他赶过一次车,再也不愿给他赶第二次了.
    "他吐了我一车,"他声言不讳地说,"连车钱都没付.我赶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才找到他的住处.我找他三次,过了一个星期,总共才付给我五克朗."
    费了半天口舌,才有一个马车夫答应给他们赶车.
    帅克回到神父身旁,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他头上戴的硬顶黑礼帽(因为他平日出门总穿便服)也给人摘走了.
    帅克将他弄醒,马车夫帮忙把神父塞进车厢.他在里面神志昏迷,把帅克当作七十五步兵团的约斯达上校,反复咕哝说:"我和你说话老是你呀你的,朋友,你可别生气啊.我是猪!"
    有一阵,马车和路面的碰撞声似乎震得他有几分清醒了.他坐正身子,唱了几句谁都不熟悉的歌儿.很可能是他的幻想曲.
    当他把我抱在怀里摇哎,
    我回想起我的黄金时代.
    那时我们同住在.同住在,
    麦克林纳的多玛日利采.   
    但过一会儿他又神志不清了,掉过头来对帅克挤眉弄眼地问道:"您今天过得怎么样,亲爱的夫人?"
    "您是到哪儿去避暑吧?"稍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一切事物都恍惚成双地出现在他眼前.他问:"您已经有这么大个儿子啦?"说完,用手指着帅克.
    "坐下!"当神父想爬到车夫座位上去时,帅克嚷道."你别以为我没法教你放规矩点!"
    神父安静了.他用一双猪一样的小眼睛从车厢窗口向外凝视,一点儿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完全迷糊了,冲着帅克凄凉地说:"夫人,让我上趟高级茅房吧!"说着马上就要脱裤子.
    "马上给我把裤子扣好!你这猪猡!"帅克对他吼道,"所有马车夫都认得你了.已经吐过一次啦,现在还想来这个.别想象上次那样,又欠人家一屁股债!"
    神父忧郁地双手托腮,唱起歌来:"谁也不爱我啦......"可是又立即停止唱歌,说道"Entschuldigen Sie,lieber Kamerad,Sie sind ein Trottel,ich kann singen,was ich will."(德语"对不起,亲爱的朋友,你是个笨蛋!我爱唱什么就唱什么.")
    显然他是想打口哨吹个曲调,调儿没吹出来,却从嘴唇里打出一大声嘟噜,连马车夫也给惊得收住了缰绳.
    听到帅克的吩咐,他才继续赶车.神父开始点着烟嘴.
    "老点不着,"他擦完了一盒火柴,失望地说."你老是吹灭我的火柴."
    往下,他的话又接不上茬了,开始大笑起来.
    "真有意思!电车上只有咱们自己.你说对不对,伙计?"说着又掏摸口袋.
    "我的车票丢了!"他嚷道."停车!我得找票呀!"他又无可奈何地摆一摆手说,"开就开吧......"
    然后又突然嘟哝起来:"在大多数情况下......对,一切正常......在任何情况下......您搞迷糊了......在三楼上?......这是借口.这跟我没关系,跟您有关系,亲爱的夫人......开账!......我一杯浓咖啡......"
    他在梦呓中跟一个在餐馆里和他争抢靠窗口的座位的假想对手争吵着.随后,他又把马车当成火车,将身子探出窗外,用捷克话和德国话对街上嚷道:
    "宁布尔克(捷克的一个小城市.)到了,请换车!"
    帅克使劲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神父忘掉了火车的事,开始模仿各种动物的叫声.装鸡叫装得最久,在马车上得意洋洋地喔喔啼着.
    有一阵他非常兴奋,一会儿也坐不住,想从马车上跳出去,咒骂所有的行人都是流氓.后来,他将一块小手帕从马车里扔出去,大喊停车,说是丢了行李.接着又说:"布杰约维策有一名军鼓手.结了婚,一年后就死了."他突然大笑起来,问:"这个笑话不好听吗?"
    在这段时间里,帅克对神父毫不留情.
    每逢神父试图干各种可笑的事情,例如跳马车.弄坏座位时,帅克就朝他的肋骨揍上几下,神父对此无动于衷,毫不在意.
    只有一次他要造反,想跳下马车,说他再也不往前去了,说他知道马车不是到布杰约维策,而是到波德莫克里去的.可是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帅克就将他的叛乱彻底敉平,逼着他坐回原位,不让他睡觉."别睡觉,你这条瘟狗!"这是帅克在此刻说出的最温柔的话.
    神父忽然勾起了一阵愁思,流起泪来,问帅克有没有母亲.
    "我呢,朋友,在这世上孤苦伶仃一个人,"他冲着马车外嚷道."你们把我收养起来吧!"
    "别给我丢脸了,"帅克警告他说,"住嘴,要不然人家会说你喝醉了."
    "我啥也没喝,伙计,"神父回答说."我清醒得很!"
    他突然站起来,行了个军礼,说:"Ich melde gehorsam,Herr Oberst,ich bin besoffen."(德语:"报告,上校先生,我喝醉了.")
    "我是猪!"他满怀绝望的心情认真地把这句话重复了十遍.
    他回头对帅克不停地央求道:"你把我从汽车上扔下去吧.你干吗要带我走啊?"
    他坐下来,嘟哝着:"月亮周围有一个圈儿,你相信灵魂不死吗,大尉先生?马也能升天吗?"
    他大声地笑着,但一会儿又变得沮丧起来,冷漠地望着帅克说:"请问,先生,我好象在哪儿见过您.您没去过维也纳吗?我记得您好象是神学院的."
    他一会儿又开始朗诵拉丁文诗给自己解闷:"Aurea prima satast,aetas,quae vindice nullo."(拉丁语:"曾经有个黄金时代,那时无需法官."引自古罗马著名诗人奥维德(公元前43......公元18)的《变形记》第一卷.)
    "再也不能走了,"他说."把我扔出去吧.干吗不把我推出去啊?我不会摔伤的."
    "我要跌个嘴啃泥,"他用坚定的口气说.
    "先生,"接着又请求说,"亲爱的朋友,打我耳光吧!"
    "你要一个还是几个耳光?"帅克问."要两耳光."—"给!"
    神父大声地数着挨耳光的数目,显得非常满意.
    "舒服极啦,"他说,"这有助于消化.你再朝我嘴上来一家伙!"
    "多谢!"在帅克立即满足了他的要求之后,他喊道."我太满意了.现在劳您驾,把我的坎肩撕开."
    他提出了五花八门的要求.他要帅克把他的膝盖骨弄脱,把他掐死一会儿,剪掉他的指甲,拔掉他的门牙.
    他怀着一个殉道者的愿望请求把他的脑袋揪下来,装进口袋里,扔到伏尔塔瓦河去(卡茨神父这是想效法捷克天主教圣徒扬.内波穆茨基的行径.传说后者被处死时,头颅被装到口袋里,扔进了伏尔塔瓦河.).
    "我的脑袋周围要是有一圈星星(指天主教圣徒像头上的光轮.)就好了,"他兴奋地说,"我就要十颗."
    然后又谈起赛马,一下又将话题转到芭蕾舞上面,但也没谈多久.
    "你会跳恰达什(一种匈牙利民间舞.)吗?"他问帅克."会跳熊舞吗?这么跳......"
    他跃跃欲试,结果倒在了帅克身上.帅克揍了他一顿,把他安顿在座位上.
    "我想要点什么,"神父嚷道,"可又不知道要什么.你知道我要什么吗?"说完,他的脑袋不由自主地耷拉了下来.
    "我要什么,这与我有个屁相干!"他突然一本正经地说."先生,这也不关你的事!我不认得你.你胆敢这么死盯着我?你会击剑吗?"
    刹那间他变得凶猛起来,想把帅克从座位上推下去.
    帅克毫不含糊地以他体力上的优势把神父制服之后,神父问他:"今天是星期一还是星期五?"
    他还好奇地问,不知眼下是十二月还是六月.他表现了提出五花八门的问题的惊人才能:"你结婚没有?爱吃戈尔刚左拉(意大利乳酪.)吗?你家有臭虫吗?你过得怎么样?你的狗是不是发狗瘟?"
    他变成了个健谈者,说他买马靴.鞭子和马鞍时还欠着账;又说他几年前得过淋病,是用高锰酸钾治好的.
    "别的事连想都没时间去想了,"他打着嗝说."你也许觉得太麻烦了,可是,嗯,嗯,叫我有什么办法!嗯,你饶了我吧!"
    "所谓热水瓶者,"他又继续说,把前面说的话全忘了,"乃一种可使饮料与食品保持其原有温度之容器也.喂,伙计,你觉得桥牌和二十一分,哪种打法公道些?"
    "真的,我象在哪儿见过你,"他喊了起来,还想拥抱帅克,用他那流着口涎的嘴唇去吻他,"咱们一块儿上过学."
    "你是个好小子!"他温和地说,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腿,"我们分手以来,看你长得多高啦!我能见到你,我的高兴劲儿就胜过一切苦痛."
    他沉浸在诗一般的情绪中,开始谈起回到那幸福的面颊和炽热的心的光芒照耀下.
    然后他跪下来祷告:"圣母马利亚,愿你快乐,"同时放开嗓门哈哈大笑.
    他们总算到了神父的住处,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弄出马车.
    "我们还没到哩!"他嚷着."救命啊,他们要绑架我!我还要往前走!"他们就象从壳里把煮熟的蜗牛肉往外拽一样地把神父从马车上拖了出来.有一会儿真好象要把他扯成两半了,因为他的两只脚死死夹住座位不放.
    但他这时候也还是大声笑着,说他耍了他们."诸位,你们非把我扯断了不可!"
    他们把他拖进大门,上楼梯到他房间,象扔一只口袋那样把他抛在沙发上.他说他决不付这份汽车钱,因为他没有租这辆车,他们足足花了一刻钟向他解释说他坐的是马车.即使这样,他还是不肯付钱,否认自己坐了马车.
    "你们想耍弄我,"神父说,意味深长地向帅克和马车夫挤了挤眼."我们是走来的."
    突然,他又慷慨起来,把他的钱夹子扔给马车夫:"你全拿去吧!Ich kann bezahlen.(德语:"我可以付钱.")我不在乎这几个小钱!"
    说得更确切一点,应该是他不在乎这三十六个克里泽(德国旧辅币.).因为除此之外他钱包里已一无所有了.马车夫把神父通身搜查了一遍,还说要打他的耳光.
    "那你就打吧,"神父回答说."你以为我吃不住吗?我吃得住你五下."
    马车夫在神父的坎肩口袋里搜出了一枚五克朗的硬币,拿走了,一路上还在埋怨自己命不好,埋怨神父耽误了他的时间,少付了车钱.
    神父好久未能入睡,因为他一直在琢磨各种新的计划.他什么都想干:弹钢琴,练跳舞,炸鱼吃,等等.
    后来,他又答应把他的妹妹许配给帅克,可是他根本没有妹妹.他还要求把他放到床上,最后又说,他希望别人承认他是一个与一头猪的价值相等的人,说着说着便呼呼睡去.
   
    $$$$三
    早上,帅克走进神父的房间,发现他正躺在沙发上苦苦寻思: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竟然有人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把他淋得通身湿透,两个裤脚管全都紧贴在皮沙发上了.
    "报告,神父先生,帅克说,"您昨天夜里......"
    他三言两语向神父解释清楚,说是他错认为自己挨淋了.神父头昏脑胀,神情沮丧.
    "我记不起来,"他说,"我是怎么从床上落到沙发上来的."
    "您压根儿就没上过床.我们一回来就把您扶上沙发,往别处就再也弄不动了."
    "我都干了些什么?我究竟干了什么事没有?我兴许是喝醉了吧?"
    "神父先生,您醉得象一滩烂泥,还耍了点酒疯.我看,您还是换换衣服,擦洗擦洗,舒服些."
    "我觉得好象被人狠狠揍过一顿似的,"神父诉苦说,"口渴得要命.昨天我没跟别人打架吧?"
    "还没闹到这步田地,神父先生.口渴嘛,您昨天就口渴了,这不是一下子就能好的.我认识一个木匠,他在一九○一年除夕那天,生平第一次喝醉了.第二天元旦,他口渴得要死,人也很不舒服,便去买了条青鱼,又喝了起来.天天这样,一连干了四年.谁也没法劝阻他,因为他每逢星期六就买一条青鱼,吃上一个礼拜.就象九十一团的老军士说的,这是一种恶性循环."
    神父无精打采,心绪抑郁.这会儿谁若听他说话就会以为他常去听亚历山大.巴切克博士的演说(亚历出大.巴切克是个绝对禁酒论者,在一九一八年十月二十八日后,他常作有关禁酒的演说,得到官方支持,因为这些演说可以转移当时人们对政治和经济困难的注意力.),听他宣称"让我们向酒魔宣布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吧,这魔鬼正残杀着我们最优秀的男儿",或者读他写的《道德散论》.
    的确,他略微有所变化.他说,"假如喝的是一种高贵饮料,比如阿拉伯甜酒.南斯拉夫樱桃酒.白兰地酒,那就好了.可是我昨天喝的却是松子酒.真奇怪,我怎么会喝得那么津津有味.其实味道糟透了!要是黑樱桃酒也好些.人们想出各色各样的鬼东西,然后就跟喝水一样地来喝它.这种松子酒味道不好,颜色也不漂亮,喝了辣嗓子.要是有一点儿真正的杜松酒也好,象我上次在摩拉维亚喝的那种一样.可这次喝的松子酒却是用一种木酒精和油熬出来的.你瞧,我老打嗝!俄国白酒是毒药,"他肯定地说,"必须是真正的原装货,不是犹太人从厂子里用冷却法生产的那一种.真正的俄国白酒跟罗姆酒一样,好罗姆酒是不多见的."
    "要是有点儿真正的胡桃酒就好了,"他叹了一口气,"这对我的胃有好处.普鲁斯采的施纳布尔大尉有那种酒."
    他开始摸衣兜找钱包了.
    "我总共只剩三十六个克里泽了.把这沙发卖掉好不好?"他想了一下,"你说呢?有人买沙发吗?我可以对房东说把它借给别人了,要不就说是被人偷走了.不,沙发还是要留着.我派你到施纳布尔大尉那儿去,让他借给我一百克朗.他前天玩扑克赢了钱.你要是在那儿弄不到钱,就到沃尔舍维采(② 均系布拉格的区.)兵营找马勒尔上尉;那儿要不成,你就到赫拉昌尼②找菲舍尔大尉.你跟他说我得付马料钱,这笔钱我给喝掉了.假如连那儿也借不到,我们就把钢琴当掉,管它三七二十一.我每处都给你写上一张条儿带着,别让他们随便把你打发走了.你就说,我缺钱,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随你怎么编吧,可就是别空着手回来,要不就把你送到前线去.你在施纳布尔大尉那儿打听一下他的胡桃酒是在哪儿买到的,给我买两瓶回来."
    帅克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他的单纯诚挚和憨厚老实使他去找的几个人完全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他认为对施纳布尔大尉.菲舍尔大尉.马勒尔上尉说神父缺钱付马料不合适,用神父付不出私生子的津贴来作为借钱的理由,更容易到手.这样,他在每个人那里都弄到了钱.
    当他带着三百克朗凯旋而归时,神父(这时已经洗了澡,换上了干净衣服)大吃一惊.
    "我一出马就都给弄来了,"帅克说,"这样咱们明天以至后天就不用再在钱上操心了.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可是在施纳布尔那儿我得下跪,那家伙真吝啬,不过,当我对他说到私生子津贴的话......"
    "私生子津贴?"神父吓了一跳,重复了一句.
    "是啊!私生子津贴,神父先生,就是付给娘儿们的.您不是说,让我随便编吗?我当时什么别的理由也想不出来了.我们那儿有个鞋匠,一次要给五个娘儿们付私生子津贴费,弄得很狼狈.他也靠借钱过日子,谁都相信他的处境不佳.他们还问,那娘儿们长得怎么样,我说很漂亮,说她还不到十五岁,他们还想要她的地址."
    "你干的好事,帅克!"神父叹了一口气,在房里来回踱着.
    "多丢人现眼啊."他边说边抓脑袋,"我头疼死啦!"
    "我把我们街上一个聋老太婆的地址给了他们,"帅克解释说."我想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因为命令是命令啊!我不想让他们把我随便打发掉,就得想办法.现在外边门厅里有人等着搬那架钢琴,是我叫他们来的,好让他们把它抬到当铺里去,神父先生.把这架钢琴搬走,这并不是坏事.这么一来,屋子也更宽敞一些,弄到的钱也会多些,咱们至少可以过几天不愁吃喝的清静日子了.房东要是问咱们搬钢琴干什么,就说断了几根钢丝弦,把它送到乐器修配房去修理.门房老太太那儿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免得她看到把钢琴搬上卡车就大惊小怪.沙发的买主我也找到了,这是我认识的一个旧家具商.他下午来,如今皮沙发的价钱不赖."
    "你没干别的什么啦,帅克?"神父问,一直用手撑着脑袋,样子很沮丧.
    "报告,神父先生,我不只买了两瓶,我买了五瓶施纳布尔上尉买的那种胡桃酒,好让咱家有点存货,总有喝的.趁着当铺还没关门,让他们把钢琴抬走吧!"
    神父无可奈何地摆了一下手.过了一会儿,钢琴就搬上货车运走了.
    帅克从当铺回来时,看到神父坐在一只又开了塞子的胡桃酒瓶面前,正为中午吃的煎肉排没炸透而生气.
    神父又喝醉了.他对帅克说,明天他要过新生活了,因为喝酒精制品是粗俗的唯物主义,必须过一种精神生活.
    他足足发了半个钟头的哲学宏论,当他打开第三个瓶塞时,旧家具商来了.神父以最贱的价钱把沙发卖给了他.他要家具商跟他聊聊天,可那人使他大为不满,因为他说还要忙着去买一只床头柜.
    "可惜我没这玩意儿,"神父抱歉说."不过一个人不能什么都想得那么周全啊."
    旧家具商走了之后,神父和帅克又作了一次友好的消遣,他们在一块儿喝了一瓶酒.一部分话题是神父对女人和扑克的看法.
    他们在一块儿坐了好久,到黄昏时候,帅克和神父的友好谈话还在进行.
    但是到了晚上,关系变了.神父又回复到昨天的神态,把帅克当成另外一个人,并对他说:"绝不,你别走,你还记得辎重队那个棕色头发的见习军官吗?"
    这支田园诗式的插曲一直演到帅克对神父说:
    "够了!现在你给我爬上床去挺尸吧!明白吗?"
    "好,好,亲爱的,我就爬上去,我凭什么不爬上床去呢?"神父嘟哝着,"你还记得,我们同在五班呆过,我还替你做过希腊文的练习吗?你在兹布拉斯拉夫有座别墅,可以坐着汽艇游伏尔塔瓦河,你知道伏尔塔瓦是什么吗?"
    帅克逼着他脱衣脱鞋,神父一边照办一边茫然对着一个什么生人抗议说:
    "诸位,你们看哪,"他对着柜子和一盆无花果树说,"我的这些亲戚对我多厉害啊!"
    "我不认这些亲戚了!"上床时,他突然用坚决的口气说."就是天地都不容我,我也不认他们......"
    接着,房间里响起了神父的鼾声.
   
    $$$$四
    这几天,帅克抽空回去探望他的老用人米勒太太,见到的却是米勒太太的表妹.她哭着对帅克说,米勒太太在她用竿椅把帅克推去从军的那一天也被逮捕了.军事法庭审判了老太太,并把她带走了.由于找不到任何可以问罪的证据,就把她送到斯特因霍夫集中营去了.她来过一张明信片.
    帅克拿起家里这份珍藏品,念道:
    亲爱的安宁卡:我们在这儿过得很好,大家都健康.我的邻床上的女人患水×,这儿也有患天×的.其余一切如常.我们的食物够吃,捡些土豆×做汤喝.我听说帅克先生已经××,请你打听一下他埋在哪儿,等打完仗我们好去给他上坟,添点土.我还忘了告诉你,在阁楼上那个黑角里有一只匣子,里面有一条小狗,一只狗崽子.从我被×之后,它几个星期没吃上东西了.所以我想,要喂也已经晚了,那条小狗恐怕也已经××.("×"是书信检查署删去的字.)
    信上盖着粉红色的戳子,上面注明:"此件已经帝国及皇家斯特因霍夫集中营检查."
    "那条小狗果真早就死了,"米勒太太的表妹抽泣着说."您简直认不出您曾经住过的这间房子了.我找了一些女裁缝住在这儿,她们把这儿布置得象个小客厅.墙上挂满了时装图片,窗台上摆了许多鲜花."
    米勒太太的表妹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她久久地抽泣着.怨诉着,甚至表示担心帅克是从军队里逃出来的,还想连累她,给她带来不幸.最后就象对待一个淫荡的冒险家一样地跟他说话.
    "这简直开心透顶啦!"帅克说,"我就特别欣赏这样.格依谢娃太太,我要让您知道,您说对了,我是逃出来的.这可不容易啊,我得干掉十五个警卫官和军士.您千万别对外人讲啊......"
    帅克离开他那所不肯收留他的房子时说:
    "格依谢娃太太,我还有几条领子和背心在洗衣房里,请您替我取出来.等我从部队复员时,好有件衣服穿.请您注意别让衣柜生虫子蛀了我的衣服.此外,请替我向那些在我床上睡觉的小姐们问好."
    后来,帅克也到"杯杯满"酒家看了看.巴里维茨太太看见他,说不给他倒酒喝,以为他多半是开小差出来的.
    "我丈夫,"她又开始重弹老调,"他为人那么谨慎,如今那可怜的却无缘无故地蹲在牢里.有些人却从军队里开了小差,消遥自在.上星期他们还来搜捕过你哩!"
    "我们比你当心得多,"她结束自己的话说,"可我们还是倒了大楣.不是人人都象您那样走运啊!"
    这时,有一位年长的斯密霍夫的钳工走到帅克跟前说:"劳驾,先生,请在外面等我,我有话跟你说."
    他在街上和帅克交谈了一阵.根据女掌柜巴里维茨太太的介绍,他也把帅克当成了开小差的.
    他对帅克说,他有一个儿子也从军队开小差回来了,如今住在耶塞纳他奶奶那里.
    他怎么也听不进帅克向他担保自己不是逃兵的话,硬把十个克朗塞在帅克手里.
    "这是给你救急用的,"说着把帅克拉到酒店的角落里,又说,"我是理解你的,你用不着害怕我."
    帅克回到神父那儿时已经是深夜了.可是神父还没回家.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回来,叫醒帅克说:"明天咱们去给野战军做弥撒.你给煮点黑咖啡,里面加罗姆酒.要不,温点格罗格(加糖和热水的烈性酒.)就更好了."
   
    $$$$第十一章 帅克陪随军神父去作战地弥撒
    $$$$一
    屠杀人类的准备工作,总是假借上帝或者人类幻想所创造的神灵的名义来进行的.
    古代腓尼基人将俘虏的头砍下之前,总要举行隆重的祈祷仪式,这就跟几千年来一代一代人在发动战争,以火与剑去灭绝敌人时的所作所为如出一辙.
    几内亚和波利尼西亚岛屿上的野人在将他们的俘虏和不需要的人,如传教士.旅行者.各种贸易公司的经纪人或者普通猎奇者开宴吃掉之前,首先要祭祀诸神,举行各种宗教仪式.因为那时还没有僧袍祭服这一套文明玩意儿,就用一些鲜艳的鸟兽羽毛在臀部围成一圈,作为装饰.
    在宗教裁判所将他们的牺牲品烧死之前,总要举行最隆重的祈祷仪式,唱圣歌的弥撒大典.
    处死犯人时也总有神父登场表演,折腾犯人.
    在普鲁士,由牧师把可怜的犯人领到刀斧之下;在奥地利,由天主教神父带到绞刑架前;在法国,带到断头台下;在美国,由神父带到电椅上;在西班牙,是带到一把安着小巧精致的窒杀器的电椅上;在俄国,是由一个大胡子神甫来给革命者举行仪式,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到处在处死犯人时都要起用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好象在说:"只不过是把你的头砍了,把你绞死.勒死,往你身上通五千伏特的电而已,可是这点苦头是务必要尝一尝的."
    世界大战这场大屠宰无疑也少不了神父的祝福.所有军队的随军神父都要祈祷,举行弥撒,为豢养他们的一方祈求胜利.
    参加兵变的叛乱者被处死时,有神父在场.处死捷克兵团的成员时也有神父参加.
    被尊为"圣徒"的海盗沃依捷赫曾经一手拿剑,一手拿十字架,屠杀波罗的海沿岸的斯拉夫人.这种情况至今毫无变化.
    整个欧洲,人们象牲口一样地被赶进屠场,驱赶他们的除了一帮屠夫......皇帝.国王.总统和权势显赫的将领之外,还有各种信仰的传教士,为他们祝福,发出虚伪的信誓,什么"在地上.在天上.在海上"等等.
    战地弥撒要做两次:一次是军队开往前线的时候,另一次是上了前线,在血腥屠杀之前.我记得有一回正在举行这种战地弥撒时,一架敌机正好将一颗炸弹扔在读经台上.正在举行弥撒的神父被炸得粉身碎骨,只剩下几片染着血迹的破布.
    报纸把他当成殉道者来宣传报道,与此同时,我们的飞机也为对方的神父准备着同样的光荣下场.
    我们将这视为荒诞无稽的笑料.一夜之间,临时插在神父坟上的十字架上,出现了如下一段墓志铭:
    我们所遭遇的,呜呼,你也终于碰上.
    兄弟啊,你曾许诺我们,准能升入天堂
    欣逢弥撒盛典,岂料祸从天降,
    如今你的残骸,永远留在沙场.
   
    $$$$二
    帅克煮的酒精饮料十分可口,远远胜过老水手们的手艺.这种酒就是十八世纪的海盗喝了也会称心如意的.
    奥托.卡茨神父精神焕发."你在哪儿学会了煮这么好喝的酒?"他问道.
    "好多年前我在外边流浪的时候,"帅克回答说."在不来梅,从一个放荡的水手那儿学来的.他说,酒精酒必须浓到让你喝了它之后,即使掉到海里也能游过整个拉芒什海峡(英法两国之间的一段最窄的海峡.).要是只喝几杯淡酒,你就会象狗崽子一样淹死."
    "帅克,喝了这种浓酒,我们的战地弥撒一定做得很好,"神父说."我想弥撒之前对你说几句话.战地弥撒可不是儿戏.不象在拘留所里做弥撒,或者给那些混蛋讲道那样.在这种场合下,一个人确实得全神贯注,机智伶俐.战地经台我们已经有了,那是可以折叠起来的袖珍经台.哎哟,我的老天爷!帅克,"神父用手抓住脑袋."我们真是些笨牛!你知道,我把折叠的战地经台塞到哪儿去了吗?塞在沙发里,沙发我们已经卖掉了!"
    "糟糕,神父先生!"帅克说."我虽然认得这位旧家具商,可是前几天我只看见他老婆.他本人因为偷了个什么柜子被关起来了.我们那张沙发已经到了沃尔舍维采一个教员手里.没有这张战地经台可就不好办啦.最好咱们把这点酒喝完就去找到它,因为我想没有战地经台是不好做弥撒的."
    "我们的确也只缺这个经台了,"神父发愁地说."演习场上一切都准备好了,木匠已经在那儿搭了个讲坛.圣体盒由普谢夫诺夫修道院借给我们.我们自己该有一只圣杯,可是那玩意儿在哪......"
    他沉思了一会儿说:"就算它丢了吧,我们可以把七十五团的魏廷格上尉那只体育奖杯借来用用.那是他好些年前代表'体育爱好者,俱乐部赛跑赢来的奖品.他是位很好的长跑家,从维也纳到穆德灵的四十五公里马拉松越野赛跑中只花了一小时四十八分钟.他还一直向我炫耀这件事哩.昨天我跟他说定了.我真是个畜生,什么事都拖到最后一刻才想起来.我这饭桶干吗不早点儿检查一下沙发呢?"
    神父在按照水兵说的方法煮出来的浓甜酒的影响下,开始痛骂自己,用各种污言秽语来形容自己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们还是去把那战地经台找回来吧!"帅克催促着."已经是早上了.我还得穿上制服,喝口甜酒."
    他们终于出发了.在前往旧家具商老婆住处的路上,神父对帅克说他昨天玩"上帝赐福"牌时赢了许多钱,搞得好的话,可以把钢琴赎回来,就象邪教徒答应要献上什么祭品似的.他们从旧家具商的睡眼惺忪的老婆那儿打听到了沙发的新主人.沃尔舍维采的教员的住址.神父表现得特别慷慨,拧了她的脸,搔了搔她的下巴颏儿.
    他们一同步行到沃尔舍维采,因为神父说必须换换新鲜空气,想想其他的事情.
    他们到了虔诚的教徒.老教员的住处,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老教员在沙发里发现了战地经台之后,以为是上帝的某种安排,便把它送给了沃尔舍维采区教堂的圣器室,还在折叠经台的背面写着:"教员哥拉西克于一九一四年夏奉献给上帝".他穿着一条衬裤,显得很狼狈.
    从与他的谈话中可以明显地看到,他把这一发现视为一种奇迹和上帝的旨意.他买到这张沙发后,仿佛听到里面有一个声音说:"你瞧瞧沙发夹缝里有什么?"他还说梦见有位天使直接召唤他"翻开沙发的夹缝",他照办了.
    他说当他发现那个带有圣饼的.画得很精致的三面折叠经台时,马上跪倒在沙发前,久久地热忱地祷告着,赞颂着上帝.又说他把这看作是上天的旨意,是上帝让他取来装饰沃尔舍维采教堂的.
    "我们对这些不感兴趣,"神父说."这种不属于您的东西,您应该上交给警察局,不应该送到什么鬼圣器室去."
    "这个奇迹可能让您倒楣,"帅克补充说."您买的是沙发,可不是经台.经台是军队的财产.您说的那个上帝意旨可能让您付出很大的代价!您根本就不应该往天意上面扯.兹霍尔有一个人也曾在地里挖出个什么圣杯,是一个圣物盗窃犯埋在那儿等方便时再去取出来的.后来小偷把这事儿给忘了.挖出圣杯的那人也把这事儿当作上帝意旨.他倒没把圣杯拿去溶化掉,而是拿着去找神父,说是他想把它献给教堂.神父认为他准是因为自己偷了圣物受到良心责备才送来的,于是把他带到村长那儿.村长把他送到宪兵队.他就这样无辜地被判成圣物盗窃犯.因为他老是没完没了地唠叨什么奇迹.他想为自己辩护,也说到天意,甚至把圣母马利亚也扯进去了,结果还是判了十年徒刑.您最好是赶快同我们一起去找教区神父,把国家的财产要回来.战地经台可比不得一只什么小猫或者短袜子,你想送给谁就送给谁."
    老教员吓得全身发抖,穿衣服时牙齿直打战."我可真的没有起坏心!我只是想用上帝的恩赐来装饰我们沃尔舍维采的穷教堂."
    "这是滥用军事物资,您应该明白,"帅克干脆.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有这样的上帝恩赐?!真是天晓得!霍捷博尔有个叫比沃卡的,有一次糊里糊涂把人家的一头牛连同套子一起牵到手上,也说是上帝的恩赐."
    可怜的老头儿被这些话吓呆了,他不再申辩,只想着尽快穿好衣服去把事情了结.
    沃尔舍维采的教区神父还在睡觉,被人叫醒之后就骂起人来.在朦胧的睡意中,他以为有人叫他去为哪个死者行祝圣礼.
    "就是举行终傅礼(天主教教徒临死前,由神父傅"圣油"并为之祝祷,以此赦免一生的罪恶.)也得给人安宁嘛,"他嘟囔着,满腹牢骚地穿着衣服."人家睡得正香,这些人又想起去死了!完了还得让人家为几个手续费去讨价还价."
    就这样,他们在前厅相见了.一方是上帝在沃尔舍维采居民和天主教徒中间的代表,另一方是上帝在人世间的军事机关里的代表.
    总而言之,这是军民双方之间的纠纷.教区神父坚持说战地经台不该放在沙发里,随军神父就指出,正因为这一点,更不能把它从沙发里取出来送到只有老百姓才去的教堂的圣器室.
    帅克也在一旁帮腔说,一个穷教堂要靠沾军事机关的光发财是很容易的;他所说的"穷"是打了引号的.
    后来,他们一起进到教堂圣器室,教区神父交出了战地经台,收条上写的是:
    兹收到偶尔流失到沃尔舍维采教堂之战地经台一件.
    随军神父 奥托.卡兹
    鼎鼎有名的战地经台是维也纳一家犹太人莫里兹.马勒尔开的公司的产品.该公司专门生产各种弥撒和宗教仪式用品,诸如念珠.圣像之类.
    战地经台由三面折叠而成,上面镀有一层厚厚的假金,同所有圣殿一样,金碧辉煌.
    没有丰富的想象力是难以辨认那三块画板上画的东西的深意的.毫无疑义,它是个经台,但这个经台连住在赞比西河的多神教徒.西伯利亚的布里亚特族和蒙古族的巫师似乎都可使用.
    经台的颜色鲜艳夺目,有点儿象用来检验铁路员工是否色盲的彩色板.
    只有一个人物是突出的.那是个一丝不挂的裸体男人,头上一圈灵光,遍身发青,好象一只已经腐烂发臭的鹅屁股.
    虽然谁也没有对这位圣徒有所行动,但是他两边各有一个长着翅膀.代表天使的形象,一看让人感到这位裸体圣徒似乎被他周围的环境吓得大吼大叫.因为那对天使画得象是童话中的妖怪,是某种介于带翅膀的野猫和《启示录》中的怪物之间的一种东西.
    经台另一面画的是一个体现三位一体的形象.那只鸽子,总的说来,画家的手艺不低,他把它画成了一只如同美国种大白鸡那样的鸽子.
    可是天父却画得象一部血腥惊险影片给观众介绍的西部荒原上的强盗.
    与此相反,上帝之子却画成快活的青年男子,小肚上穿着游泳裤似的东西,很象一名运动员:他手拿十字架,象握着网球拍子那样潇洒自如.
    从远看,一切都汇成一体,使人觉得象是一列火车正开进站.   
    第三幅圣像简直弄不明白它所表现的是什么.
    士兵们在望弥撒时总要吵着猜这张画谜.有人甚至以为这是一幅萨扎瓦河(在捷克境内.)畔的风景画,但是这幅圣像画下面却写着:"Heilige Maria,Mutter Gottes,erbarme dich unser"(德语:"圣马利亚,耶稣之母,饶恕我们吧!")
    帅克顺利地将战地经台放进马车,自己坐到马车夫旁,神父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厢里,两腿搭在象征三位一体的经台上.
    帅克和马车夫聊着打仗的事儿.
    马车夫是个不轨分子,他就奥地利军队所向无敌的问题作出了种种评述,诸如"对方在塞尔维亚有所推进",等等.马车驶过粮食税务站时,哨兵问马车里装的什么.
    帅克回答说:
    "三位一体的经台,圣母马利亚和随军神父."
    这时候,各连新兵已经在演习场上等得不耐烦了.他们等得太久了,因为神父和帅克还到魏廷格上尉那里去借了运动奖杯,然后又到普谢夫诺夫修道院借圣体盒.圣饼盒和其它弥撒用品,包括一瓶进圣餐用的酒.可见做一台战地弥撒并非轻而易举的事.
    "我们干这号子事全是瞎凑合,"帅克对马车夫说.
    这话不假.在他们到达演习场,走近那座安有木板和摆战地经台的桌子边时,才发现神父忘了把辅祭找来.
    过去总是由一名固定的步兵来担任这个角色,但那人宁可当个通讯兵上前线去,也不愿留在这里.
    "没什么,没什么,"帅克说."我能顶他."
    "你会当辅祭吗?"
    "我从来没干过这档子事儿,"帅克回答说,"但什么事都可以试试.如今在打仗,战争中人人都在干着过去连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事.我想,这不过是在您讲完'dominus vobiscum,(拉丁语:"上帝降福于你们.")这句经文以后,我扯上一句'et cum spiritu tuo,(拉丁语:"与你的灵魂同在.")就行了嘛!我想再也没有什么难的,就象一只猫儿围着一碗烫稀饭那样绕着您走一通,给您洗手,把酒从杯里倒出来......"
    "好吧,"神父说."可是你别替我斟水,最好给我往第二只杯子里也斟上酒.我随时会告诉你该走右边还是左边.我轻轻地打一声口哨,就是右边,打两声就是左边.祷文你也用不着发愁.此外就跟儿戏一样,你不紧张吧?"
    "我啥也不害怕,神父先生,就连当辅祭也不在乎."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神父的说教很简单:
    "士兵们,我们在这里集会,是为了让我们在上战场之前把心转向上帝,让他赐予我们胜利,保佑我们安全无恙.不多耽误你们的时间了,祝你们平安!"
    "Ruht!(德语:"稍息!")"站在左翼的老上校喊了一声.
    战地弥撒之所以称之为"战地的",就因为它象战场上的军事战术一样服从于同样的法典.在三十年战争这漫长的军事行动中,战地弥撒也往往拖得很长.
    在现代战术中,军队的行动迅速敏捷,战地弥撒也得短小精悍.
    这场弥撒刚好用了十分钟.靠近经台的士兵深感奇怪,神父在做弥撒时为什么还吹口哨.
    帅克机灵地掌握了暗号,他一会儿走到祭台的右边,一会儿回到左边,嘴里只是念着"et cum spiritu tuo".
    看上去简直象一个印第安人围着祭祀的石头在跳舞.但整个仪式给人以良好的印象,驱散了尘土飞扬的演习场上的沉闷气氛.演习场后面有一条李子树林荫道和一排军用临时厕所.厕所里散发出来的臭气代替了哥特式教堂里的神话般的醇香.
    大家都很开心.军官们围着上校讲笑话.一切运转正常.士兵队伍中不时能听到"给我吸一口吧"的细语声.一缕缕烟草熏出的蓝云犹如经台上的烟雾,从各个连队直冒青天.军官们看到上校点燃了烟卷,也都抽起烟来.
    最后只听得一声"Zum Gebet"(德语:"跪下祈祷."),顿时尘土飞扬,组成方阵的穿灰色制服的士兵便朝魏廷格上尉的银杯屈膝跪下,那是他代表"体育爱好者"俱乐部在从维也纳到穆德灵的马拉松赛跑中得来的.
    银杯里盛满了酒,神父摆弄的结果,用士兵中流传的话来形容就是:"被他一饮而尽了".
    这种表演重复了一遍.然后又是一声"跪下祈祷",接着,管弦乐队奏起了《天主保佑我们》.士兵整队离去.
    "把那些玩意儿拾掇一下,"神父指着经台对帅克说."我们好把它归还原主."
    他们坐同一辆马车走了.除了那瓶弥撒酒以外,其它一切都完好无缺地归还给原主了.
    到家之后,他们先让倒楣的马车夫到司令部去领这趟长途赶车的车钱.帅克问神父:"报告神父,辅祭和主祭人必须是同一教派吗?"
    "当然罗,"神父回答说."否则弥撒就不灵了."
    "那么,神父先生,刚才就出了大差错啦!"帅克说."我什么教派也不是.我正为这事儿发愁哩!"
    神父望了帅克一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把瓶子里我剩下的那点儿圣酒喝掉,就当你也入了教吧."
   
    $$$$第十二章 一场有关宗教的辩论
    帅克一连几天没见到那位军人灵魂的培育者了.神父把他的神职任务和纵饮作乐的放荡生涯搅和在一起.他很少回家,而且总是满身油污,肮里肮脏,活象一只在屋顶上叫春的公猫.
    他回到家里,如果还能说得清话,在入睡之前,就和帅克谈论一番崇高的目标.激情和思维的乐趣.
    有时也试着谈论诗歌,引用几句海涅的诗.
    帅克还随神父到战壕里做过一次战地弥撒.那次,因为办事马虎,竟然多请了一位随军神父.这位神父从前当过神学教员,是一位虔诚的教徒.当他看到在他的同行卡茨举行宗教仪式时,帅克从随身带着的军用壶里给卡茨敬了一口白兰地,他便非常惊愕地望了这位同行一眼.
    "这牌子不错,"随军神父奥托.卡茨说."您喝足了就回家吧.我自己能对付这场弥撒.今天我需要在露天下做,因为头有点儿发胀."
    那位虔诚的神父摇摇头,走了.卡茨神父和往常一样,很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这次他把圣酒换成了清凉汽酒,讲道也拉得比平时长,而且每隔一两句话就夹上一句"如此等等"和"毫无疑问"的词组.
    "士兵们,你们今天要上前线了,如此等等.请把你们的心转向上帝,如此等等,毫无疑问.你们不知道,你们将会出什么事.毫无疑问,如此等等."
    经台上不断传来"如此等等"和"毫无疑问"的声音,其间夹杂着上帝和所有圣徒的名字.
    在慷慨激昂的演说中,神父竟把叶夫根尼.萨活伊斯基王子提升为圣徒,说他将保护在河上架设浮桥的工兵.
    尽管如此,这场战地弥撒还是结束得非常顺当.愉快而有趣.工兵们尽兴消遣了一番.
    在回家的路上,电车售票员不让帅克和神父把折叠式的战地经台带上车去.
    "小心我用这圣物敲你的脑袋!"帅克对售票员说.
    他们回家后,发现圣餐盒丢在路上了.
    "没关系,"帅克说."最初的天主教徒做弥撒时也不用圣餐盒.我们要是宣布丢失了圣餐盒,那位捡到它的老实人又可能向我们要赏钱.如果丢的是钱,就未必能找到一个老实的拾金不昧者,尽管这种人还是有的.我们布杰约维策的团队里有个士兵,是一个十足的傻瓜蛋.有一次他在街上捡到六百克朗,交给了警察局.报上把他的事迹登出来,表扬他拾金不昧,结果反而丢尽了脸,谁也不愿意理他.大家说他:'你这个傻瓜蛋,怎么干出这样的蠢事?你只要还有一丁点尊严,你到死也会为这件事感到难受的.,在那以前,他有个女朋友,这时也不跟他好了.他回到老家去休假,朋友们也因为这件事把他从小酒店里撵了出来,不让他听音乐.他一天天消瘦下去,脑子里总惦着这件事,最后卧轨自杀了.再说一件事.有个裁缝在我们街上捡到一只金戒指.大伙劝他别交给警察局,他硬是不听.警察们格外和气地接待了他,说是已经有人报案:丢了一只钻石金戒指.后来他们看了看戒指上的宝石,对裁缝说:'老兄,这是块玻璃,可不是钻石啊!人家给你多少钱把钻石换走啦?这样老实的拾物者我们见得多哩!,后来查明,真有一个人丢了一枚假钻石金戒指,那是一件家庭纪念品.可是那裁缝却不得不蹲了三天班房,因为他一气之下侮辱了警察.他按规定得了百分之十的赏金,也就是一个克朗二十哈莱什,因为这个破玩意儿本身只值十二克朗.裁缝立刻把这笔合法的赏金照着戒指的失主的脸上扔去,失主控告他侮辱尊严,裁缝也就反挨罚了十克朗.后来他逢人便说,每个捡到财物老实报案的人都应罚款二十五克朗,把他打个鼻青眼肿,而且还要当着大家的面打,让大家牢牢记住并照这样办理.我想,谁也不会给我们把圣餐盒还回来的,尽管圣餐盒背后有团部的大印,谁也不愿跟军队的东西沾边,宁可把它扔到水里去,也比惹出麻烦强.昨天我在'金花环,酒店跟一个乡下人聊天,他已经五十六岁了,他到新巴克区公所去了解为什么没收他的四轮马车.他从那儿被赶了出来,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列辎重车队正好停在广场上.有个年轻小伙子,请他替他照看一会儿马,说他是给军队运送罐头的,可是小伙子一走就再也没回来了.后来这车队再往前开时,老汉不得不跟着他们一直走到匈牙利.在匈牙利他也请人在车队旁等他一会儿,这样他才算脱了身,要不然还得开到塞尔维亚.他吓得象丢了魂似地逃回家来,从此再也不敢跟军队的东西沾边了."
    晚上,那位早上也想为工兵做弥撒的虔诚的神父来他们这儿串门.他是一个宗教狂,巴不得人人都亲近上帝.早在他当神学教员的时候,他就靠敲后脑勺来增强孩子们的宗教感.各类杂志上不时有以《残暴的神学教师》.或者《专敲后脑勺的神学教师》等为题的文章评论他.他坚信藤鞭制度是帮助孩子们掌握教义问答的灵丹妙药.
    他的一只脚有点儿瘸.这是有个挨他打过后脑勺的学生的家长找他算账的结果.那个学生因对三位一体表示有点怀疑,后脑勺就挨了他三拳:一拳为圣父,二拳为圣子,三拳为圣灵.
    今天,前任神学教师找他的同行卡茨,目的是要把他引上正道,他对他进行了诚挚的告诫,开头是这么说的:"我真奇怪您这儿竟不挂耶稣受难的十字架.您每天都在哪儿念祷文?您房间里墙头上连一张圣像也不挂.您床头挂的是什么?"
    卡茨笑了笑说:"这是《苏珊娜沐浴图》,下面那张裸体女人是我的一个老情妇.右边是一张日本壁画,画的是一个老日本武士和几个艺妓之间的性活动.的确,太奇特了,是不是?我的祷告书放在厨房里.帅克,给我把它拿来,翻到第三页."
    帅克上厨房去了,从那里接连响了三下开酒瓶塞子的声音.
    当桌上摆出三瓶酒时,虔诚的神父大为震惊.
    "这是做弥撒用的淡葡萄酒,伙计,"卡茨说,"非常好的品种.酸味白葡萄酒,跟摩泽尔(法国盛产葡萄酒的城市.)产的味道差不多."
    "我不喝,"虔诚的神父固执地说."我是来找您推心置腹地谈谈的."
    "朋友,您的嗓子眼儿会发干的,"卡茨说."您先喝个痛快,我再听您说.我是个很有气量的人,听得进逆耳之言."
    虔诚的神父呷了一小口,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酒真他妈的酿得好.不是吗?我的同行!"
    宗教狂固执地说:"我发现您的嘴说话不干不净."
    "说惯了,"卡茨回答说."有时我甚至发觉自己犯了渎神罪.帅克,给神父先生斟酒.我敢向您担保,我还常说'操你妈!该死!他妈的!,我想,等您也象我一样在军队里混久了,您也会走到这一步的,这并下难.在宗教方面,我们也会说:'天主.上帝.十字架.庄严圣洁,这一套.听起来不是很悦耳很在行吗?喝吧,同行先生!"
    这位昔日的神学教员心不在焉地喝着.看来他想说什么而又难于启齿.他正在搜索枯肠.
    "同行先生,"卡茨接着说,"把头抬起来,别那么愁眉苦脸地坐着,好象再过五分钟就要受绞刑似的.我听人家谈到过您,说您有一次在礼拜五,您以为是礼拜四,到餐馆错吃了一块猪排,于是跑到厕所去把个手指伸到喉咙里,好让它吐出来,因为您以为上帝会严惩您.我可不怕在大斋期吃肉,也不怕地狱.对不起!喝吧!舒服一点了吗?也许您是一位随着时代精神和改革者一道前进的人,对地狱有什么高见吧?换言之,您认为地狱里不再用普通的硫磺锅,而改用蒸汽锅,也就是高压锅来熬煎不幸的罪人,把罪人的肉蘸上人造奶油,串在电动铁叉上烤人肉串吧!几百万年中还会有一种公路打夯机从人身上开过去,把他们碾成粉末;牙科医生会用一种特别的器械把罪人的牙齿拔得咯咯直响,他们的哀哭声也能录进留声机的唱片;送到天堂,供正人君子欣赏.在天堂里,用喷雾器喷香水,交响乐队一个劲儿演奏勃兰姆斯(勃兰姆斯(1833—1897),德国作曲家.)的乐曲,一直奏到人们宁愿下地狱也不愿再听下去.天使的臀部都装上了飞机用的螺旋桨,免得累着自己的翅膀.喝吧,同行先生!帅克,斟白兰地.我看他好象不大舒服."
    虔诚的神父清醒过来,轻声地说:"宗教是一种理智的论断.谁不相信三位一体的存在......"
    "帅克,"卡茨打断他的话说,"再给神父先生倒杯白兰地,让他清醒过来.你对他讲个什么故事吧,帅克."
    "报告,神父先生,在沃拉西玛,有位修道院主持,"帅克说,"他的女管家带着儿子和钱跑掉了,他便雇了一个老妈子.这个修道院主持年纪很大了,却研究起圣奥古斯丁(圣奥古斯丁(354—430),西罗马帝国崩溃时期奴隶主阶级思想家,教会哲学的主要代表.宣扬"原罪学",声称人生来都是有罪的,只有信仰上帝才能得救.)来.听说,圣奥古斯丁是教会的圣徒.修道院主持从一本书上读到,谁相信地球另一面有人居住,就得遭到诅咒.于是他把老妈子叫来对她说:'喂,有一次你对我说,你的儿子是个钳工,到澳大利亚去了,这就该生活在地球另一面的居民当中;可是圣奥古斯丁有令,谁相信地球另一面有居民就得遭到诅咒.,'老爷,,老妈子对他说,'我儿子还从澳大利亚给我寄信和钱来呀,,'这是魔鬼的欺诈!,修道院主持硬对她说.'据圣奥古斯丁的学说,根本不存在澳大利亚.这是魔鬼把你引入了歧途.,礼拜日那天,他在教堂里当众把她痛骂了一通,并嚷嚷着澳大利亚不存在.人们便直接把他从教堂送到疯人院去了.好在那儿这种人还不少.在乌尔舒林基的修道院里有一瓶圣母马利亚用来喂耶稣的牛奶;在贝内舍夫孤儿院里他们给孤儿运来了法国卢尔德城(法国著名的朝圣城市,有"圣水"泉,为天主教徒朝香的圣地.)的圣水,孤儿们喝了之后,都得了痢疾,拉得一塌糊涂."
    虔诚的神父头昏眼花,新喝下的白兰地钻到他的脑子里,使他又精神起来.
    他眯着眼睛问卡茨:"您不相信圣母马利亚是童贞女受胎(据《圣经》传说,耶稣的母亲马利亚是由圣灵受胎生下他的.),不相信保存在庙宇里的杨.克什吉德尔圣徒的大拇指是真的?您究竟信不信上帝?您要是不相信,为什么又要当神父呢?"
    "同行,"卡茨亲切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说:
    "只要国家还认为,士兵们在去打仗送死之前非要上帝的祝福不可,那么,随军神父的职位就是一门钱挣得多,又不太劳累的美差.对我来说,这比在演习场上东跑西颠,老去操练要好得多.想当初,我得听长官的命令行事,如今,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代表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物,由我自己扮演上帝的角色.我要是不想饶恕某人的罪恶,他就是对我下跪我也不饶他.不过这种人他妈的也很少见."
    "我喜爱上帝,"虔诚的神父说,已经开始打嗝了,"非常爱他.给我点葡萄酒.我敬重上帝,"接着他又说,"非常敬爱他.尊重他.对谁我也不象对他那样敬重."
    他用拳头对着桌子就是一捶,捶得桌上的瓶子都跳起来."上帝就是一种超凡的至高无上的人,是操行完美无缺的人,他象太阳一样,光焰无际,谁也休想动摇我这个信念.我也尊重圣徒约瑟夫,我尊重一切圣徒,就连有个怪难听的名字的塞拉皮翁(塞拉皮翁.辛多尼(4世纪),埃及云游各地的苦行僧,他不穿衣裤,仅披一块亚麻布(辛多尼).他的名字意译为"披亚麻布的塞拉皮翁",因此文中说"怪难听的名字".)圣徒也在内."
    "他应该申请个名字,"帅克说.
    "鲁德米拉圣女,还有贝尔纳德圣徒(意大利阿西西的弗兰西斯修道院的修道士.我都喜欢,"昔日的神学教员接着说."他在圣哥达尔达救了许多朝圣者.他脖子上挂着一瓶白兰地,去寻找倒在雪地里的行人."
    他们转到了另一个话题.虔诚的神父说起话来已经颠三倒四."我敬重小动物,十二月二十八日是它们的节日.我恨海罗德斯.母鸡睡觉的当儿生不出鲜蛋来."
    他大笑起来,开始唱道:"神圣的上帝,神圣而又有力......"
    但又马上停下来,转向卡茨,尖锐地问道:
    "您不相信八月十五是圣母升天节?"
    他们的兴致达到了最高顶点,又添了几瓶酒,时不时传出卡茨的声音:"你说你不信上帝吧,不然就不给你斟酒."
    似乎回到了早期天主教徒遭受迫害的时期.昔日的神学教员唱了一支罗马剧场的殉道者之歌,并吼道:"我信上帝,我不否定他!我不要你的葡萄酒.我自己也能派人去取."
    最后他们把他抬到床上.在他睡着之前,他还举起右手发誓说:"我信圣父.圣子和圣灵!把祈祷书给我."
    帅克把摆在床头柜上的一本书塞到他的手里,虔诚的神父就抱着薄伽丘(薄伽丘(1313—1375),文艺复兴时期作家,人文主义的重要代表.)的这本《十日谈》昏昏入睡了.
   
    $$$$第十三章 帅克去为别人举行终傅仪式
    奥托.卡茨神父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研究兵营里刚刚送来的一份通令.这是军政部颁发的军令:
    值此战争期间,本部决定撤销现存有关为军人举行终傅礼之各项条令.兹为随军神职人员颁布下列规定:
    一 在前线取消终傅礼.
    二 禁止将重伤病员迁移后方行终傅礼.随军神职官员有责任将违犯本禁令之罪犯迅即押交相应军事机关作进一步惩处.
    三 后方军医院,经军医确定可集体举行终傅礼,但不得干扰有关军事机关之工作.
    四 在特殊情况下,后方军医院管理局可允许为个别人士行终傅礼.
    五 随军神职人员应军医院管理局之请,有责任为该局所指定之人士行终傅礼.
    随后,神父阅读另一文件.该文件通知他明天到查理士大街军医院为重伤员举行终傅礼.
    "喂,帅克,"他喊道,"这不糟透了吗?好象全布拉格只有我一个随军神父似的!凭什么不把上次在这儿睡觉的那位虔诚的神父派去呀?要我们到查理士大街去行终傅礼.我已经忘了这玩意儿该怎么弄了."
    "咱们去买本教义问答,神父先生.那上面会有的,"帅克说."教义问答对当神父的来讲,就象导游手册对洋人一样有用.艾玛乌泽修道院有个园丁,他为了要当个见习修道士,好弄件僧袍来穿,免得干活时弄脏自己的衣服.因此他买了一本教义问答,学习怎么行祝福礼,谁是唯一可以从原罪中得救的人,什么叫良心纯正和其它鸡毛蒜皮的问题.最后把教堂园子里的一半黄瓜私下卖掉了,结果很不体面地被撵出了修道院.我遇见他时,他还对我说:'就是没有那本教义问答,我同样也可以把黄瓜卖掉的."
    当帅克买到教义问答,拿给神父时,神父翻阅着说:"喏,你看,终傅礼只能由神父来举行,只能使用担任圣职的主教供给的油.我说嘛,帅克,光咱们自己还不能行终傅礼.你给我读读看,终傅礼到底怎么搞法?"
    帅克读道:"其法如下:神父将油涂在病人的各个感觉器官上,同时念祈祷文:'上帝将以这种圣洁的终傅礼和他的至善的仁慈饶恕你,饶恕你通过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谈吐.触觉和行走所犯下的一切罪孽.,"
    "我倒想知道,帅克,"神父说,"一个人的触觉能犯下什么罪孽.你可以解释给我听吗?"
    "那可多着哩,神父先生.比方说,摸进别人的口袋,或者在小舞会上......我想您能明白我的意思,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可是行走又能犯下什么罪过呢,帅克?"
    "比方说,他突然瘸着腿走,好让人家怜悯他."
    "嗅觉呢?"
    "譬如说,他不喜欢某种臭气."
    "味觉又能犯下什么罪过呢,帅克?"
    "比方说,某人对他的胃口."
    "那么谈吐呢?"
    "这就和听觉有关了,神父先生,比方说,一个人唠唠叨叨没个完,让另外一个人听着他."
    神父听了这些富于哲理的论断之后,不吭声了.后来又说:"我们还得去弄点儿经主教拔除过的油来.你拿这十克朗去买一小瓶回来.军需处准不会有这种油."
    帅克便动身去找主教拔除过的圣油了.找这种油真比鲍日娜.聂姆佐娃(鲍日娜.聂姆佐娃(1820—1862),捷克著名女作家.)的童话里写的找活水还要难.
    他跑了好几家药店,刚开口说"劳驾,来一瓶圣油,"不是引起一阵哄笑,就是把人吓得躲到柜台后面去了.帅克始终保持着异常严肃的神态.
    他想到成药店去碰碰运气.在第一家药店里,一位助理药剂师把他赶了出去;在第二家药店里,人家一听他说这个就想给急救站挂电话;在第三家药店,药剂师告诉他一项临时措施,说在长街的波拉克公司.一家专卖油和漆的商店仓库里准有他所需要的那种油卖.
    这家公司的生意果真做得很活.它从来不在顾客的要求得到满足之前就放他走.假如顾客要买香油脂,他们就给他倒点松节油,这也能凑合过去.
    当帅克来到这儿,提出要买十克朗圣油时,店主就对伙计说:"道亨先生,给他倒上一百克的三号大麻油吧!"
    伙计用纸把瓶子裹好,用地道的买卖人口吻对帅克说:"这是一等品,先生.假如您用得着刷子.油漆.干性油的话,请光顾,我们一定周到地为您效劳."
    这时,神父正在家里捧着教义问答温习他在神学院学过而没记住的内容.有几句他特别欣赏的精辟句子,不禁使他开怀地笑了.比如有这么一句:"'终傅礼,一词来源于:此次涂油礼为由教会施于人身之所有神圣的涂油礼中之最后一次."
    又如:"每个病危但仍然清醒之基督教天主教教徒皆可接受终傅礼."
    "病人只要还有可能,在仍然具有记忆力之情况下,即应接受终傅礼."
    后来,传令兵又送来一封公函,通知神父说:贵族妇女主办的"士兵宗教教育协会"明天将出席军医院的终傅礼.
    这个协会是由一些神经质的老太婆组成的,她们在医院里向伤兵散发圣徒画片和描写为皇上殉职的天主教徒士兵的故事书.这本故事集里还有一张描绘战场情景的彩色画.画面上遍地皆是人和战马的尸体.翻倒的弹药车辆.底朝天的炮架.在地平线上,村庄在燃烧,榴霰弹在爆炸;在画面的前部躺着一个断了腿的.奄奄一息的士兵,一位天使俯身向他,送给他一个花圈,缎带上有如下题词:"今日你即将随我同往天堂".这时,那个垂死的士兵幸福地微笑着,似乎有谁给他端来了冰淇凌.
    卡茨看完公函,吐了一口唾沫,心想:"明天又有一场好戏!"
    他管这个协会叫做"乌合之众".几年前,他在伊克纳采教堂给士兵讲道的时候就了解她们了.那次他讲道时添枝加叶,杜撰了不少东西,"协会"的成员们通常都坐在上校的后面.两个身穿黑衣裙.戴着念珠的瘦长女人附和他的说教,同他谈了两个小时有关士兵宗教教育问题,直到把他惹烦了,对她们说"对不起,我的夫人们,大尉先生还等着我去打'费布尔,(一种全凭"牌运"不讲技巧的赌博性的扑克玩法.)哩",这才罢休.
    "我们总算搞到油了,"帅克从波拉克公司回来,郑重其事地说."三号大麻油,一等品,足够我们用来给整个团的人施涂油礼了.这是一家相当有信誉的公司,那儿还卖干性油.漆和小刷子.我们还需要一个小铃铛."
    "买铃铛干吗,帅克?"
    "我们得一路上摇着铃,神父先生,我们追随圣父,带着三号大麻油走,让人们向我们脱帽行礼.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有好多人,什么罪也没犯过,就因为没脱帽给关起来了.有一回,伊什柯瓦的教区神父把个瞎子痛打了一顿,也是因为他没有脱帽行礼.挨了打不说,还把他关了起来,因为在审判他时证明他不聋不哑,只是眼瞎,尽管在夜里,铃声还是听见了的.他的态度激起了公愤,因为这种情况就跟在圣体节(天主教徒庆祝夏末的节日.)时一样.要是在别的时候,人们理都不会理我们,在这个时刻就得向我们脱帽行礼.神父先生,要是您不反对,我马上去把铃铛弄来."
    神父同意了,帅克过了半小时就把铃铛买来了.
    "是在'十字,客栈门前买到的,"他说."开头我都有些着急了,在买到它之前我不得不等上好大一阵子,因为老有人出出进进."
    "我上咖啡馆去一趟,帅克.要是有谁来,就让他等着."
    一小时后,来了一位上了岁数的先生,灰白的头发,严厉的目光,挺得笔直的腰杆.他的整个神态显得冷酷而带有恶意.他瞅人的样子象是命运之神派他来毁灭我们这个可怜的星球.扫除它在宇宙间的痕迹似的.
    他出言粗鲁.干巴而尖刻:"在家吗?上咖啡馆去了?叫我等着?好,我等到明天早上.有钱上咖啡馆,要他还账就没钱!还是个神父!呸!"
    他在厨房里吐了一口痰.
    "先生,别在咱们这儿吐痰,"帅克说,很有兴致地注视着这个陌生人.
    "我再吐一口!你瞧着,这样吐!"严厉的先生固执地说,第二口痰吐到了地板上."他怎么不害臊!还是个军队里的神父哩!不要脸!"
    "你要是个有教养的人,"帅克提醒他说,"就该改掉在人家屋子里吐痰的习惯.难道你认为,反正是在世界大战期间,就可以为所欲为?你应该放规矩点,别象个无赖似的.你的一举一动要温和,说话要有礼貌,别跟个流氓一样,你这笨蛋老百姓!"
    严厉的先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气得浑身发抖,他嚷着:"你好大的胆子!我是个没有教养的人?那我是什么?你说......"
    "你是一团臭屎堆!"帅克直盯着他回答说."你往地上吐痰,跟在电车.火车上或是别的公共场所一样.我一直奇怪,干吗到处都挂着'禁止随地吐痰,的牌子,如今我才明白,都是为你挂的.大概到处都知道你这个人."
    严厉的先生脸色大变,他搜肠刮肚,想出一连串骂人的话,指名道姓冲着帅克和神父喷出来.
    "你骂完了吗?"帅克平静地问道.这时来人已骂完最后一句话"你们两个都是恶棍,真是什么样的人开什么样的铺"."在你滚下楼之前,还有什么要说的?"
    严厉的先生因为已经骂得精疲力尽,再也想不出有分量的骂人话来,他就不吱声了.帅克认为,再等下去也没用.
    于是他把门打开,将严厉的先生脸朝过道一脚踢到门口.这一脚连世界男子足球赛最佳攻球手也会感到相形见拙.
    帅克还在楼梯上冲着严厉的老头后面喊道:"下次你再上文明人家串门时要放文明一点!"
    严厉的先生在窗下来回走了好久,等待神父回来.
    帅克打开窗子监视着他.
    客人终于把神父等来了.神父领着他走进房间,让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帅克不声不响地端来一个痰盂,搁在客人面前.
    "你这是干什么,帅克?"
    "报告,神父先生,就因这位先生往地板上吐痰,我刚才和他还闹了一场小小的不愉快的风波."
    "对不起,帅克,我们两人之间有点事儿要办."
    帅克敬了个军礼,"是,神父先生,我这就走."
    他走进厨房.房里正进行着一场饶有趣味的对话.
    "假如我没猜错的话,您是为了那张期票来的吧?"神父向客人问道.
    "对,我希望......"
    神父叹了一口气:
    "一个人常常陷于只剩下希望的困境.'希望,这个词该多美啊!它是'信仰.希望.爱情,这根三叶草中的一叶,它能使人摆脱生活的混乱,振作起来."
    "我希望,神父先生,这笔款子......"
    "不成问题,尊敬的先生,"神父打断他的话说."我可以再说一遍:'希望,这个词儿能使人在同生活进行搏斗时增加勇气,就连您也没失去希望.有个明确的理想,做一个以期票作贷款而且希望及时得到偿还的无罪的.纯洁的人,该是多么的高尚啊!您尽管希望,不断地希望我还您一千二百克朗,虽然我口袋里的钱还不足一百克朗."
    "那么您......"客人口吃起来.
    "对,我......"神父回答说.
    客人的面孔又变得冷酷.凶恶起来.
    "先生,这是骗局!"他站起来说.
    "安静点,尊敬的先生......"
    "这是骗局!"客人执拗地嚷道,"你辜负了我的信任."
    "先生,"神父说,"换换空气对您定有好处.这儿太闷."
    "帅克,"他对着厨房喊道,"这位先生想到外面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报告,神父先生,"厨房里的声音说,"我已经把这位先生赶出去过一次了."
    "再来一次!"神父命令说.命令执行得迅速.干脆而无情.
    "好了,神父先生!"帅克从走廊回来说,"在他想在我们这儿捣乱之前,我们就把他先制服了.马莱西采有位酒店老板,是个读书识字的人.他遇事都爱引用《圣经》里的话.他用皮鞭抽了谁,还总要说:'谁吝惜戒尺,他就是憎恨自己的儿子;谁喜欢自己的儿子,他就会适时惩罚他.你们在我酒店里打架,我就给你几下.,"
    "你看见了吧,帅克,一个不敬重神父的人会有什么下场,"神父笑了笑说."圣徒约翰.兹拉托乌斯基说:'谁敬重神父,就是敬重基督.谁委屈神父,就是委屈基督,因为神父正是基督的代表.,我们明天的事儿得准备周到齐全.你给弄点儿火腿煎鸡蛋,再温点波尔多(法国盛产葡萄酒的城市.)白葡萄酒,然后咱们自己再好好合计合计.因为,正如晚祷文上所说的:'敌人对于这所房子的一切阴谋诡计都因为上帝的恩典而遭到破产.,
    世界上有一些特别固执的人,两次被撵出神父房间的那位先生便是其中的一个.正当帅克把晚饭准备停当时,有人按门铃了.帅克去开门,他立即返回来说:"神父先生,他又来了.我暂时把他关在洗澡房里,好让我们能安安静静地吃一顿晚饭."
    "你这样做不妥当,帅克,"神父说."常言道:客进旺家门.古时候宴会时常找一些小丑来给参加宴会的人消遣.把他带进来,让我们开开心吧!"
    不一会儿帅克就把那个固执的人带了进来.那人沮丧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请坐!"神父和气地说."我们的晚饭刚好快要吃完了.刚才吃的是龙虾.鲑鱼肉,现在又上火腿煎鸡蛋.有人借钱给我们,我们就大摆筵席."
    "我希望,我不是来给别人开心的,"沮丧的来客说."我今天来这儿已经是第三回了.我希望,现在能把一切都弄清楚."
    "报告,神父先生,"帅克说,"他是一条地地道道的水螅.跟利布尼的那个鲍谢克一样.一个晚上得把他从'艾克斯纳尔,酒店里撵出去十八次,每次他总是又转回来,说是忘了烟斗.他从他们的窗口钻进来,又从厨房越墙到夜餐厅,从地下室钻到啤酒厅,要是消防队不把他从屋顶上拉下来,他可能还会顺着烟囱管子往下爬.这么有耐力,真够当个部长或者议员什么的!他们对他什么办法都用上了."
    那个固执的人似乎根本没注意他讲的是什么,一个劲儿地重复说:"我要把我们的事弄个明白,请听我说."
    "请便吧,"神父说."说吧,尊敬的先生,想说多久就说多久吧,我们可得继续开席,希望不会妨碍您讲话.帅克,上菜!"
    "您知道,"固执的先生说,"现在爆发了战争.我战前借给您这笔款子,要不是打仗,也不会催着您还.我可是已经有过惨痛的教训."
    他从口袋里掏出账本接着说:"我都有账可查.扬纳达上尉欠我七百克朗,但他在德里纳河(在今南斯拉夫境内.)战役中英勇牺牲了.普拉什克中尉在俄国前线被俘,他欠我两千克朗.维希特勒大尉也欠我这么多钱,他在拉瓦(加里西亚的一个铁路枢纽站.)附近被自己的士兵杀了.马赫克上尉在塞尔维亚当了俘虏,他还欠我一千五百克朗.这样的人在我的账本里还有很多.这一位欠着我的款子在喀尔巴阡山阵亡,那一位又当了俘虏,第三位在塞尔维亚淹死,第四位在匈牙利的军医院里奄奄一息了.现在您该理解我的担忧了吧.我要不是这样有毅力.百折不挠,这场战争就会将我毁灭.您可以反驳我说,没有任何危险威胁着您.那就请您看看这个吧!"
    他把账本伸到神父的鼻子底下."您看:布尔诺的随军神父马蒂阿什一星期前在隔离病院去世.我真后悔透了.他欠我一千八百克朗没还.他到霍乱病院去给人行终傅礼,除他自己也一命呜呼之外,什么也没捞着."
    "这是他的职务,亲爱的先生,"神父说."我明天也得去给人家行终傅礼."
    "也是到霍乱病院,"帅克火上加油地说."您也可以和我们一块儿去,看看牺牲自己是什么意思."
    "神父先生,"固执的人说."请您相信,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难道打仗就为了把我的债务人统统从世界上消灭掉?"
    "等到把您征集入伍,让您上战场服兵役的时候,"帅克说,神父先生和我就做弥撒,求上帝显灵,让您挨第一颗手榴弹."
    "先生,我对您谈的是正经事,"水螅对神父说."我要求您别让您的勤务兵干预我们的事,让我们能尽快把这桩事儿了结."
    "我请求您,神父先生!"帅克说,"请您命令我别干预你们的事情吧,否则,我要象一个优秀士兵应该做的那样,继续维护您的利益.这位先生完全对,他想不借外力帮助,自己离开这儿.再说,我也不喜欢闹事,我也是个讲礼貌的人."
    "帅克,这一套已经使我感到腻味了,"神父象是没有注意有客人在场似地说."我本以为这个人能让我们开开心,讲点什么有趣的笑话之类,可他却要我命令你别干预这种事情,尽管你已经同他打过两次交道了.尤其是在今天这样一个晚上,在我们即将举行重大的宗教仪式之前,在这需要我们全神贯注在上帝身上的时候,他却拿这一千二百克朗的蠢事来纠缠我,把我从良知的探索中.从上帝身边引开.他是想要我再对他说一遍:我现在分文也不给他.我不愿再跟他罗嗦下去,免得扰乱我们这神圣的夜晚.帅克,你亲自去告诉他:神父什么也不给您."
    帅克执行命令,对着客人的耳朵吼了一句.固执的客人却纹丝不动地坐着.
    "帅克,"神父说,"你问问他,他打算还要在这儿呆多久?"
    "您不还钱给我,我就不动窝儿,"水螅固执地说.
    神父站了起来,走到窗前说:"这样,我只好把他交给你了,帅克.随你拿他怎么办吧."
    "走,先生,"帅克说着抓住了那位不速之客的肩膀,"事不过三,逢三大吉."
    说罢,他迅速而文雅地重复一遍他已经做过的操练,将客人轰走了.这时神父正用手指在玻璃窗上敲着葬礼进行曲.
    晚上的沉思默想经历了几个阶段.神父如此虔诚而热切地向往着上帝,直到深夜十二点从他房间里还传出了这样的歌声:
    我们的队伍开拔了,
    所有的姑娘哭泣了......
    好兵帅克也随他一起唱着.
    在军医院里,盼望着举行终傅礼的有两个人:老少校和当过银行官员的后备队军官.两人都是在喀尔巴阡山区作战时腹部中弹受伤的.他们俩并排躺着.后备军官认为举行终傅礼是自己的义务,因为他的上司盼望过终傅礼.他作为下属,要是不让人家给自己行终傅礼,就破坏了官纪.虔诚的少校却明智地认为,祈祷能使病人痊愈.然而这两人都在举行终傅礼的头天夜里死了.第二天早上,神父和帅克赶到时,这两位军人都蒙上了床单,他们的面孔发黑,跟所有被窒杀的人的面色一样.
    "我们气气派派地张罗了一番,神父先生,如今全给他们俩毁了!"当办公室有人告知他们,这两个人已经什么也不需要时,帅克很生气.
    的确,他们此行气派不小:坐着马车,帅克摇着铃铛,神父手里拿着那瓶圣油,油瓶还用餐巾包着.他正襟危坐,严肃庄重地为脱帽敬礼的过往行人画十字祝福.
    其实向他们脱帽行礼的人并不多,尽管帅克使劲地摇铃,发出洪亮的铃声,招摇过市.
    几个天真烂漫的男孩跟着马车跑,有一个坐在车尾上面,其余的小孩齐声嚷嚷:"追车啊!追车啊!"
    帅克冲着他们摇铃,赶车人朝后面挥了一鞭子.在沃奇契科瓦大街,有个女门房,圣马利亚协会成员,她跑着追上马车,接受神父的祝福,画着十字,然后吐了一口唾沫,说:"他们拖着那个神父跑得眼魔鬼一样快,人都快累出痨病来了!"说完,她气喘吁吁地回到她原来的地方.
    铃声对拉车的牝马惊动最大,想必是使它想起了过去,因为它不断回头向后张望,有时还试图在石子路上跳起舞来.
    这就是帅克所说的那番气气派派的盛况.神父到办公室去结算终傅礼的费用,向军医院会计报账说:军事当局应付给他一百五十克朗的圣油费和路费.
    紧接着军医院院长和随军神父之间发生了一场争吵.神父几次用拳头捶着桌子,说:"大尉先生,您别以为行终傅礼是免费的.就是派个龙骑兵团的军官到养马场去领马,也得给出差费嘛.我的确很遗憾,那两位伤员没等到行终傅礼就去世了,要不然,您还得多付我五十克朗."
    这时帅克正拿着那瓶圣油在楼下警卫室等着神父.士兵们似乎对这瓶油发生了兴趣.
    有人认为拿这种油去擦枪和刺刀准不错.还有个来自捷克摩拉维亚高原.相信上帝的年轻士兵请求不要妄谈这类圣物,不要议论圣洁的秘密,而应该象基督教徒那样寄于希望.
    一个老后备兵望了望这乳臭未干的孩子,说:"让榴霰弹把你的脑袋炸掉,就这么个好希望!我们被人家当傻瓜耍啦!有一次一个教权派议员到我们这儿来,说和平笼罩着大地,说上帝不希望有战争,他希望大家和睦相处,亲如手足;可是,你看他,这个畜生,战争刚一爆发,就在所有教堂里为我军的胜利祈祷了.一谈起上帝来就象谈到领导和指挥这场战争的总参谋长似的.在这个军医院里,我看到埋葬死人的次数太多了.一车一车断腿缺胳臂的人运走了."
    "把死去的士兵脱光身子埋掉,"另一个士兵说,"把他那套军服穿在另一个活着的士兵身上.就这样一茬一茬地传下去."
    "传到我们打赢为止,"帅克说.
    "这样的饭桶勤务兵还想打赢!"班长在角落里说."要让你们这号子人上阵地,下战壕,把你们轰去拚刺刀,钻铁丝网,钻坑道,挡迫击炮,那才好哩!赖在后方过舒服日子,谁都会,上前线去送死谁都不干."
    "我认为,让人拿刺刀捅个窟窿倒是蛮不错的,"帅克说."肚皮上吃颗子弹也不坏,被手榴弹炸成两段,看到自己的腿和肚子离开自己那么远,那就更有意思.这样他会感到很奇怪,可是别人还来不及向他解释清楚,他早就咽气了."
    一个年轻士兵由衷地叹了一口气.他是为自己年轻的生命惋惜.惋惜自己生在这个愚蠢的时代,象屠宰场上的牛马一样任人宰割,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一个当过教员的士兵,好象看透了他的心思似地说:"有些学者根据太阳上的斑点来解释战争的根源.只要这种斑点一出现,灾祸就会来临,象攻陷迦太基(公元前一四六年罗马人攻占了非洲北海岸布匿帝国首都迦太基,从而结束了罗马人与伽太基人争夺地中海霸权的长期战争.)......"
    "别谈这些高论了,"班长打断他的话说."你最好还是去把地板打扫干净,今天轮到你了.太阳上有什么鬼斑点与我们屁相干!那上面就是有二十个斑点,我们也不能拿来买任何东西."
    "太阳上面的那些斑点的确有很大的意义,"帅克插嘴说."有一回,太阳上出现了这么个斑点,当天我在努斯列区'班柴迪,酒店里就挨了一顿揍.从那以后,不管到哪儿去,我总要看看报上说没说又会出现什么斑点.只要说有斑点出现,那就对不起,我的天使,哪儿我也不去了.我就这样熬着.那次珀列火山爆发,把整个马提尼克岛(西印度群岛上的一个岛屿.)都毁了,一位教授在《民族政治报》上发表文章,说他早就提醒过读者,太阳上面有个大斑点.可是这份《民族政治报》没有及时送到岛上,所以那个岛上的人便遭殃了!"
    这时,神父在楼上办公室里遇到一位士兵宗教教育协会会员,一个又老又讨厌的轻浮女人.她一清早就在军医院里踱来踱去,到处散发她那些圣徒图片.伤病员却把它们扔进了痰盂.
    她来回踱步.喋喋不休地唠叨着什么要诚心诚意悔罪,真正改邪归正,死后就能得到亲爱的上帝的永恒的拯救等等,惹得大家都很反感.
    她和神父说话的时候,脸气得煞白."这场战争不但没有使士兵们变得高尚,反而使他们成了野兽."楼下的伤病员对她吐舌头,说她是"假善人",是"天国的母山羊"."Das ist wirklich schrecklich,Herr Feldkurat,das Volk ist verdorben."(德语:"这实在是太可怕了,神父先生,这些人都堕落了.")她还谈到如何对士兵进行宗教教育的设想:一个士兵只有当他信仰上帝,怀有宗教感情,才会不怕死,去为皇上英勇作战,因为他知道,等待着他的是天堂.
    这位长舌妇还说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蠢话,显然是存心不让神父脱身.可是神父却毫不客气地告辞而去.
    "咱们回家去,帅克!"他朝警卫室喊道.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再也不讲究气派了.
    "下次谁爱做终傅礼就让谁去做吧,"神父说."为了每一个想得到拯救的灵魂,你还得去跟他们在钱的问题上扯一通皮.这些当会计的真够呛!全是无赖!"
    看见帅克手里的那瓶圣油时,他皱着眉头说:"帅克,最好是拿这瓶油擦擦你我的皮鞋."
    "我还要试一试,拿它去擦擦这扇门的钥匙眼,"帅克补充说,"要不您夜里回家开门时响得厉害."
    这场终傅礼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第十四章 帅克当了卢卡什上尉的勤务兵
   
    $$$$一
    帅克的好运不长.无情的命运扯断了他和随军神父之间的友谊的纽带.如果说,在这以前,神父的为人还算可亲的话,那么,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却把那可亲的面纱揭下来了.
    奥托.卡茨神父将帅克卖给了卢卡什上尉,说得更确切一点,是打扑克时把他输给了上尉,就象从前俄国卖农奴那样.事情来得非常突然.有一天,卢卡什上尉家高朋满座,打"二十一点".(扑克牌的一种玩法.得二十一点者赢,过了二十一点就输了;都不到二十一点时,就比点数大小,大的赢,小的输.)
    神父输得精光,最后他说:"拿我的勤务兵作抵押,您能借给我多少钱?他是天字第一号的活宝,可也是个非常有趣的家伙,真可谓之non plus utra.(拉丁语:前所未有的东西.)你从来没用过这么一位勤务兵.""我借给你一百克朗,"卢卡什上尉说,"如果我后天得不到这笔款子,你就把那宝贝给我送来.我眼下用的勤务兵是个讨厌的家伙.一天到晚老是唉声叹气,往家里写信,而且见什么偷什么.揍他也不管用.我一看见他就敲他的后脑勺,也无济于事.我把他的门牙打掉了几颗,仍然没把这家伙制服."
    "一言为定,"神父轻率地说."后天,要么还你一百克朗,要么把帅克给你送来."
    结果这一百克朗也输了,他悲伤地动身回家.他心里明白:无疑,到后天他绝对凑不齐一百克朗,他实际上已经把帅克卑鄙地廉价卖掉了.
    "当时我该要两百克朗的,"他责备自己说.在登上不一会儿就能把他送到家的电车时,他感到内疚,伤感之情油然而生.
    "我这事儿干得可不光彩,"他想,一边按响了自家的门铃."我现在怎好正眼看他那双憨厚.善良的眼睛呢?"
    "亲爱的帅克,"他到家后说,"我今天发生了一件很意外的事情.我的牌运糟糕透了.我把所有的钱都押在庄上,我手里有个爱司,接着又来了个十(爱司算十一点,加十点,共二十一点.).庄家手里开头只有个克(J),后来也给他拉到了'二十一点,.后来,我还得了几次爱司和十,可是到头来我的点数总是和庄家的点数一样.结里把所有的钱输了个精光."
    他踌躇了一会儿,说:"到最后,我把你也给输了.我拿你抵押了一百克朗,假如后天还不了钱,你就不再属于我,而属于卢卡什上尉了.我实在懊悔已极......"
    "我还有一百克朗,"帅克说."我可以借给您."
    "那你快拿来,"神父精神为之一振."我马上给卢卡什送去.我真不愿意和你分手."
    卢卡什再次看见神父时,大吃一惊.
    "我是来找你还账的,"神父说,得意洋洋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把牌给我!"
    "押吧!"轮到神父时,他叫道."唉,只有一点之差,"他说,"我多了一点.(神父得了二十二点,比规定的二十一点多了一点,故输了.)"
    "再押!"第二轮他又说,"押!不看牌!"
    "二十点."庄家说.
    "我总共只有十九点,"神父垂头丧气地说,把那一百克朗中的最后四十克朗又输掉了.这是帅克为了从新的奴役下赎身而借给他的一百克朗.
    神父在回家的路上断定这一下彻底全完蛋了,再也没法保住帅克了,他命中注定得给卢卡什当勤务兵.
    帅克为他开了门,他对帅克说:"一切都徒劳无益,帅克,谁也没法跟命运作对,我把你和你的一百克朗都输给人家了.我作了力所能及的努力;可是命运胜过我,把你送到了卢卡什上尉的魔掌里,我们分手的时刻就要到了."
    "是庄钱下得大赢了您呢?"帅克平静地问道,"还是人家老抢先下注赢了您的?不来好牌当然不好,可有时牌太好了那就更糟糕.在兹德拉哈有一个叫维沃达的洋铁匠,他常到'百岁,咖啡馆后面那个小店去玩扑克.有一次,鬼使神差,他冒失地说:'咱们来玩二十一点,每次押五克里泽,怎么样?,于是玩了起来.他坐庄.大家都输了,赌注增到了十克里泽.维沃达老头儿想让旁人也赢次把,他就老是念叨着'小牌.坏脾来我家.,您根本没法想象,他多不走运,小牌.坏牌总也不来.赌注越下越大,都涨到一百啦.玩牌的人中间谁也没有那么多钱好押,维沃达急得满身大汗.只听他一个劲儿地说:'小牌.坏牌来我家.,他把那五个克里泽往那儿一押,其他人的钱就往往都落到那儿去了.有一位扫烟囱的师傅输火了,跑回家去取钱来.当赌注已超过一百五十克朗时,他押了一注.维沃达想摆脱这种老是赢牌的境况,他说宁可一下涨它三十,只要不赢就行,可恰恰相反,他又得了两个爱司.他装做无所谓的样子,故意说:'十六点赢牌,,而那位扫烟囱的师傅总共十五点.您说这不急死人吗?维沃达脸色苍白,不幸得很.周围的人有的骂起娘来,有的交头接耳.尽管他是一个最规矩的牌友,可他们硬说他耍了鬼,说他有一回因为玩假牌还挨了揍.作赌注的克朗越堆越高,已经有五百克朗了.小店老板已经按捺不住了.他手头正好有一笔准备上啤酒厂买啤酒的钱.他拿这笔钱坐下来,先押上两百,眯着眼睛,把椅子转了个个儿,朝着好运的这一方坐着,并且说,庄家有多少我押多少,还说"敞开牌打!"维沃达老头真不知怎么让自己输了的好.大家都奇怪,一开牌,是个'七,,他也要下注.小店老板的胡须下面露出了微笑,因为他有二十一点了.第二轮发到维沃达那儿又是个'七,,他也要了.'现在来它个爱司或者十!,小店老板阴险地说,'我拿我的颈子打赌,维沃达先生,这下您可完蛋了.,屋里鸦雀无声,维沃达一转,又是个七.小店老板脸白如纸,这是他最后的一笔钱.他走到厨房里去了.过了一会儿,给他当过学徒的孩子跑来,要我们快去给老板把绳子割断,说他在窗子把手上上吊了.我们去把绳子割断,把他救活过来,大家又接着赌下去.已经玩得谁都没有一个子儿,都进了维沃达的庄了.他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小牌,坏牌来我家!,他确实想超过二十一点好输掉,可是他必须把牌摊在桌上,因此没法弄虚作假来故意输掉.他的好运使人们目瞪口呆.当他们已到了无钱可输的地步时,便开始用债券赌.几小时之后,维沃达老头面前的钱已经成千上万.扫烟囱的师傅欠他一百五十多万,兹德拉哈的烧炭工大概欠他一百万,'百岁,咖啡馆的门房欠八十万,一位郎中先生欠两百多万克朗,单是抽头钱中用碎纸片写的债券就有三十五万克朗之多.维沃达老头想出各种办法,如不时去上厕所,让别人替他抓牌,可等他一回来,他得的还是二十一点,又赢了.换一副新牌也不管用.要是维沃达得十五点,那别人就只有十四点.大家都气鼓鼓地看着维沃达老头.有个铺路工骂得最凶.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每次都押八克朗.他公开说,象维沃达这样的人不该活在世界上,应该挨一顿死揍,撵出去,象淹狗崽子一样淹死他.您根本没法想象维沃达老头的那种绝望劲儿.最后他终于想出个办法:'我去上趟厕所,,他对扫烟囱的说,'你替我抓牌吧,师傅!,他帽子也没戴就跑上街去,径直跑到米斯利柯瓦去找警察.找到巡逻队后,便报告说有个小店里有人赌博.警察让他先走一步,他们随后就来.他回到那里,大家又对他说,这段时间那郎中输了一万多,门房输了三万多,在放抽头钱的盘子里放了一张五个一万克朗的债券.不一会儿警察进来了.铺路工人叫道:'快逃命吧!,可是已经晚了.警察没收了庄家的赌金,把所有人带到警察所去了.兹德拉哈的烧炭工因为拒捕,被装在囚车里押走了.庄家有五亿多的债券和一千五百克朗现金.'我还从来没有吃到过一条这么大的鱼,,当警察看到这笔数目惊人的巨款时说,'这比蒙特卡洛(欧洲摩纳哥的首都,以赌博著称.)还要厉害嘛.,连维沃达一起,大家都在那儿关到第二天早上.维沃达作为报案人给放了,还答应他能得到三分之一的庄钱作为酬金,大约是一百六十多万,可是他到早上就因此而乐疯了.他一大清早就跑遍布拉格去订购装这笔巨款的保险柜.这才叫牌运亨通哩!"
    然后帅克去煮格罗格酒.当帅克在深夜里很吃力地把神父打发上床去的时候,神父淌着泪呜咽地说:
    "我出卖了你,朋友,我可耻地把你卖了.你骂我.打我吧!我都该承受.我把你抛弃给人家随便摆布,我没脸正眼看你.你揍我吧,咬我吧,把我毁掉吧,我什么好下场都不配得到.你知道,我是什么吗?"
    神父把沾满泪痕的脸埋在枕头里,用微弱的声音咕哝着:"我是个最下等的下贱货."然后就象被抛进水里一样地呼呼睡去.   
    第二天神父躲避着帅克的眼光,一大早就出门去,直到深夜才带着一个胖子步兵回来.
    "帅克,"他仍然躲避着帅克的眼光说,"你告诉他东西都放在哪儿,好让他摸得着方向;教给他怎么煮酒,你明天一早到卢卡什上尉那儿去报到."
    帅克煮完格罗格烈性酒,和新来的人舒舒坦坦地过了一夜.早上,胖子步兵刚一起床,嘴里就一个劲儿地哼着一些离奇古怪的民歌小调,东一句西一句地瞎唱一气.
    "小溪绕着霍多夫流呀,我那亲爱的在那儿斟着黑啤酒啊,山呀,山呀,你高又高,姑娘们走在公路上,农夫耕作在白山上......"
    "我不为你担心,"帅克说."你这么能干,在神父这儿一定能呆得住."
    这样,第二天上午,卢卡什上尉便第一次见到了好兵帅克那张诚实.坦率的脸庞.帅克对他说:"报告,上尉先生,我就是随军神父打牌输掉的那个帅克."
   
    $$$$二
    勤务兵制度古已有之.据说,早在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时期,他就用过侍从.在封建时代无疑是由雇佣骑士充当这种角色的.堂吉诃德的桑丘.潘沙(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小说《堂吉诃德》中的人物.桑丘是堂吉诃德的侍从.)算什么人?我奇怪,怎么至今没有人写过一部勤务兵史.要是有这么一部书,我们就可以在书中找到阿尔玛威尔的公爵,他在托勒多(在西班牙.一七一四年由阿拉伯人占领,一八○五年重又为天主教军占领.)围城期间,饥不择食,不放盐就吃掉自己的跟班的那段故事了.公爵本人在他的回忆录中写过这件事,说是他的跟班的肉即嫩又脆,有嚼头,味道介于鸡肉与骡肉之间.
    在一本土瓦本人(指中世纪士瓦本公国的居民,现住德国境内.)写的关于军事艺术的古书上,我们也可找到为侍从人员规定的条令.在古代,侍从人员必须虔诚.有道德.不说谎.谦虚.刚毅.勇敢.正直.勤劳,总而言之,必须成为他人的楷模.新的时代,使这一典型发生了许多变化.当代的勤务人员既不虔诚,也无节操,更不诚实.他们常常谎话连篇,欺骗主子,往往把他主人的生活变为真正的地狱.当代的勤务人员是一些为人狡诈的奴仆,能想出各种阴谋诡计使主人的生活变得很不愉快.在新的一代勤务人员中,根本找不到那种富于牺牲精神的.象阿尔玛威尔的公爵的侍从,善良的弗南多那样的人,甘愿让自己的主人不放盐就把自己吃掉.从另一方面我们看到长官们在跟新时代的勤务人员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时,必须运用各种手段来维护自己的威信.这也算得上一种恐怖统治.一九二一年,在史迪尔斯基.赫拉台茨发生过一起案件:一位大尉扮演了重要角色,他一脚踢死了他的勤务兵.但他当时就被释放,因为他总共才干过两回这种事.根据这些先生们的高见,勤务兵的性命是一钱不值的.勤务兵只不过是一种东西,一个常常充当挨耳光的玩偶.奴隶,样样都得干的工役.这种卑微的地位要求奴隶变得狡猾.诡计多端,就不足为奇了.这种人在我们这个行星上的地位也许只能与旧时那些被人打后脑勺.折磨,以培养其自觉性的堂倌的苦难相比拟.
    然而,勤务兵高升为军官主子的宠儿的事也不乏其例.这一来,便会成为全连甚至全营的灾难.所有军士都竭力贿赂他.准假他有决定性作用,只要他肯在上司面前美言几句,报告就能顺利批准下来.
    这些宠儿在战争期间往往获得许多大小不一的银质奖章,以表彰他们的刚毅英勇行为.
    在九十一团里,我认识几个这样的人.有个勤务兵善于把偷来的鹅烤得香脆可口,因而得了一枚大银质奖章;另一个得了一枚小银质奖章,这是因为他老家常给他寄些食物来,使他的上司在最饥饿的时节也吃得大腹便便.
    他的上司提出应该发给他奖章的理由是:
    "在战斗中骁勇异常,将生死置之度外,在敌军强大炮火攻势下,犹寸步不离其指挥官."
    而实际上当时他正在后方掏鸡窝.战争改变了军官和勤务兵的关系,勤务兵在士兵中间成了最可恨的人.当五名士兵只能分到一听罐头时,一个勤务兵往往能独得一听.他的行军壶总是满装着罗姆酒或白兰地.这种人物整天吃巧克力,啃军官们吃的甜面包干,抽上司抽的香烟,几小时几小时地烹煮美味佳肴,还穿着合体的衣衫.
    勤务兵和传令兵的关系最为亲密.他把桌上大量残羹剩饭和他所能享受到的其它好处都留给传令兵.加上一位司务长,就形成了一个三人小组.这个三人小组与指挥官常在一起,关系亲近,所有的军事行动和作战计划他们都知道.
    凡是与连长的勤务兵要好的班长,他那个班消息就比别的班灵通.
    假如勤务兵说:"两点三十五分我们就开溜."那么奥地利士兵准在两点三十五分开始撤离敌人.
    勤务兵和战地炊事班的关系也非常亲密,他们最乐意在行军锅边闲逛,简直就象是在饭馆里拿菜谱点菜似的.
    "我来份烧排骨,"他对炊事兵说,"昨天你给了我一条猪尾巴.今天给我汤里放几片猪肝吧,你知道,我是不吃脾脏的."
    勤务兵是善于表演张惶失措的丑态的大师.
    敌机轰炸阵地时,他吓得心脏都掉到裤裆里去了.这种时候,他总是带着他自己和长官的行李躲藏到最保险的掩体里,脑袋埋藏在毯子下面,叫手榴弹找不到他.这时,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让他的指挥官受伤,他好跟着他一块儿回到离前线很远很远的后方去.
    他的惶恐还带有几分神秘性."我觉得,好象在卸电话了,"(军队要撤退的征兆.)他煞有介事地同班里的人说.当他能够说"已经卸好了"的时候,他就是幸运的了.
    谁也不象他那样喜欢撤退.在这种时刻,他甚至忘掉了手榴弹和榴霰弹在头上的呼啸声;不知疲倦地背着行李往辎重车队停留的参谋部钻.他喜欢奥地利军队的辎重车队,异乎寻常地喜欢乘他们的车撤退.在最坏的情况下,他也乘坐双轮救护车.假如他不得不徒步行军时,他简直心碎欲裂.遇到这种情况,他就把他上司的行李扔在战壕里,只背着自己的财物上路.
    假如发生这种情况:长官为了不当俘虏,溜之大吉,他却当了俘虏,那他绝不会忘记把长官的行李也一并带上,这么一来,他梦寐以求的这分财物就成了他的私有物.
    我见过一个被俘的勤务兵,他和别的一些人一道从杜布诺(在乌克兰境内.一九一四至一九一五年间,曾在该城发生过激战.)步行到基辅附近的达尔尼采去.除了自己的背包之外,他还随身背着他的那位不愿当俘虏.开了小差的上司的行囊.五口各式各样的手提箱.两床被子和一个枕头,还不算头上顶着的包裹.他向我诉苦说有两口箱子被哥萨克人偷走了.
    我永远忘不了这个人,他竟背负着这么一大堆东西,不辞辛苦地走过整个乌克兰.他简直象一辆活的运输车.我真不明白,他怎么能带着这么些东西,跋涉数百公里,一直拖到塔什干,目光炯炯地看守着这些东西,直到最后在战虏营患斑疹伤寒,趴在自己行李堆上死去.
    现在,勤务兵遍布我们全共和国,正在宣讲自己的英雄事迹.吹嘘他们攻打过索卡尔(加里西亚的一个城市.).杜布诺.尼什(塞尔维亚的一个城市.)和皮亚韦河(意大利的一条河流..他们每个人都是拿破仑."我已经对我们的上校说过,让他给参谋部打个电话:可以开始行动了."
    他们大多数是些反动分子,当兵的恨死了他们.他们当中有人爱告密,看到有人被绑走时,他们总是感到一种特别的快意.
    他们已发展成为特殊阶层,利欲熏心,贪得无厌.
   
    $$$$三
    卢卡什上尉是摇摇欲坠的奥地利帝国现役军官中的一个典型人物.军官学校将他培养成为一种两栖动物.在公开场合他讲德语.写德语,但阅读的却是捷文书籍.每当给新入伍的捷克一年制志愿兵军校学生讲课时,就用一种亲昵的口吻对他们说:"咱们是捷克人,但不必让人家知道这个.我也是捷克人."
    他把捷克籍视为某种秘密组织,离它越远越好.
    他为人倒还可以:不畏惧上司,演习时对连队的关照也过得去,能给它在板棚里找到一个舒服住处,有时还从他微薄的薪俸中抽出点钱给士兵买桶啤酒喝.
    他喜欢士兵唱着进行曲行军.不管是出操或从操场归来,士兵们都必须唱歌.他走在连队的旁边,同他们一起唱着: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
    燕麦在口袋里捣腾,
    发出了嚓嚓的响声.
    他颇受士兵欢迎,因为他为人非常公正,从无虐待别人的习惯.
    军士们却常在他面前发抖.他用一个月的时间就能把最凶狠的军士改造成真正的羊羔.
    不错,他也能大声嚷嚷,但从不骂人,说话总是字斟句酌.
    "你看,"他说,"我真不乐意处罚你,小伙子,可是我也毫无办法,因为一个军队的战斗力和勇敢取决于纪律.没有纪律的军队如随风摆动的芦苇.你若风纪不整.衣扣不全,那就可以看出你忘记了对军队的义务.可能你不理解,为什么昨天检阅时只因你衬衫上少了一颗扣子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老百姓中根本不算一回事的小事儿,在军队里就得把你关起来.你已经看到,这种不修边幅的现象在军队里是要受到惩罚的.为什么呢?因为这不是什么你少一个扣子的问题,而是要让我们养成整齐的习惯.你今天不肯把扣子缝上,开始懒散起来,明天就会觉得擦枪很困难,后天就会把刺刀丢在小酒店里,站岗时就会睡大觉,因为你已从丢失这颗倒楣的扣子开始了你的懒汉生活.道理就是如此.小伙子,所以我才处罚你,让你今后能够避免因为失职违章而可能招致的更重的惩罚.我关你五天禁闭,愿你在喝水吃面包时也想一想,处罚不是报复,仅仅是一种使受罚的士兵改正缺点的教育手段."
    卢卡什早就应当晋升为大尉了.在民族问题上他虽然谨小慎微,但也无补于事,因为他对上司过于坦率耿直,在工作关系中对谁也不阿谀逢迎.他出生在捷克南部密林鱼池之间的一个村子里,还保持着当地农民所特有的这些性格.
    如果说他待兵公道,从不折磨他们的话,那么在他的性格里却有着这么个特点:他憎恨他用过的那些勤务兵,因为他遇到的尽是一些最可恶最卑鄙的家伙.
    他不肯拿他们当一般士兵看待,他打他们的嘴巴,敲他们的脑袋;他也曾设法用规劝和行动去教育他们.他和他们这样徒劳地斗了好几年,勤务兵换了一个又一个,到最后只得叹气说:"我又得到了一头贱畜生."他把他的勤务兵看作一种低级动物.他酷爱动物,养了一只哈尔兹金丝雀,一只安哥拉猫和一条看马的狗.所有被他换掉的勤务兵,对待这些动物,并不比他卢卡什上尉对待干了卑鄙勾当的勤务兵更坏些.
    他们用饥饿折磨金丝雀;有个勤务兵把安哥拉猫的一只眼睛打瞎了.看马狗一碰到他们就得挨揍.最后,这个可怜的畜生被帅克之前的一个勤务兵送到庞格拉茨一位剥兽皮的人那儿给宰掉了.为此他宁可自己破费十克朗,事后只简单地向上尉报告说,狗在散步时跑掉了.第二天,这个勤务兵被派到连队同士兵一起到练兵场下操.
    帅克向卢卡什上尉报到时,卢卡什把他领到房里对他说:"卡茨神父先生把你推荐给我,但愿你不给他的推荐丢脸.我已经用过一打勤务兵,可是一个也没能在我这儿呆下去.我有言在先:我很严厉,对任何卑鄙勾当和撒谎行为都要严加惩罚.愿你永远对我讲真话,毫无怨言地执行我的一切命令.我要是说:'跳火坑!,你就是不乐意也得跳.你往哪儿看?"
    帅克正兴致勃勃地望着挂有金丝雀笼子的墙壁,这时,他那双善良的眼睛又盯着上尉,用亲切温和的声音回答说:"报告,上尉先生,那是只哈尔兹金丝雀."
    帅克就这样打断了上尉滔滔不绝的训话.他按军人姿势站得笔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尉.
    上尉本想说句严厉的话,可是看到帅克脸上那种天真无邪的表情,就只说了一句:"神父先生推荐说,你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我看他没有说错."
    "报告,上尉先生,神父先生的确没有说错.我在服役的时候,因为呆傻给遣散了,我智力低劣是出了名的.当时因为这个原因被遣散的有两个: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冯.康尼兹大尉.那一位呀,请允许我报告您,上尉先生,他在街上走路时,左手的指头总是掏着左鼻孔,右手指掏着右鼻孔.他同我们一起去下操,要我们象接受长官检阅一样地排着队,然后他说:'士兵们!嗯,你们要记住,嗯,今天是星期三,嗯,因为明天是星期四,嗯.,"
    卢卡什上尉耸了耸肩膀,似乎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词句来表达自己的思想.
    他在房门和对面窗口之间来回踱步,绕着帅克走了一圈,又踱回原地.这时帅克的两眼追逐着上尉,来回做着"向右看齐"."向左看齐"的动作.他脸上的神情如此天真,以致上尉垂下双眼,望着地毯说了些与帅克所谈的傻大尉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不错,我这儿必须保持整洁,不准撒谎.我喜欢诚实,讨厌说谎话.我惩办撒谎的人是毫不留情的.我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
    "报告,上尉先生,听清楚了.没有比爱撒谎的人更坏的了.谁要一开始前言不搭后语,那他就完蛋了.贝尔希姆夫后街上有一个叫马列克的教员,他和林务官史贝拉的女儿谈恋爱.史贝拉已经明确告诉他:假如他胆敢和他的女儿到林子里幽会,给他碰上,他就要从猎枪钢丝刷上拔根钢丝下来,蘸上盐水,扎进他的屁股.教员嘱托人转告林务官,这是根本没有的事.可是有一回他在等他的恋人,被林务官碰见了.林务官本想给教员'动那个手术,,可是教员支支吾吾,说什么是来采花的;后来又说是去抓个什么甲虫做标本的,越扯越乱套.最后他发誓赌咒,说是来安放捉野兔的套索的,还说当时如何如何胆怯.我们的守林官便把他逮了起来,送到宪兵队,从那儿又带到法庭,弄得教员差点儿进了班房.他要是讲了实话,顶多也不过是挨蘸盐水的钢丝扎几下.我认为还是坦白直率最好.干错了事,就自己去承认:'报告长官,我干了这,干了那.,说到诚实,那当然总是一种美德,一个人为人诚实,就能走得最远,就象竞走比赛一样.可是只要你一开始搞鬼,跑起步来,那距离就越拉越大了.诚实人到处受到器重.尊敬,自己对自己也满意.他会感觉到自己象个新生儿,当他每天上床睡觉时,他可以说:'我今天又是诚实的.,"
    在帅克大发宏论的当儿,卢卡什上尉坐在圈椅上,望着帅克的鞋子,心里想道:"我的上帝,其实我自己也经常这样唠唠叨叨地讲废话,只是我的方式不同罢了."
    然而,为了不损害自己的威信,他在帅克讲完之后说:
    "跟着我,你得经常把你的靴子擦干净,军服穿整齐,扣子全缝好,必须象个军人样子,不是普通老百姓.说也奇怪,干你们这一行的没一个人善于保持军人风度.在我用过的所有勤务兵,中,只有一个有点英武的样儿,可是他最后偷走了我的一套漂亮军服,在犹太人住宅区卖掉了."
    上尉稍停了一会儿,接着又往下说了.他向帅克交待全部任务,特别强调必须忠实可靠,在任何地方也不许谈论上尉这里发生的事情.
    "女客们常来拜访我,"他指出,"如果我早上不值班,有时她们中间的某一位也许在我这儿过夜.遇到这种情况,等我按铃,你再把咖啡送到床边来,听明白了吗?"
    "是,上尉先生,听明白了.我要是猛然闯到床前,就可能使那位太太弄得很尴尬.记得有一次,我把一个小姐带回家里,正当我们俩非常亲热的时候,女用人把咖啡送到床前来了.女用人吓了一大跳,把咖啡泼了我一背,还说了一声:'早安!,有太太在这儿过夜时,我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这我全知道."
    "好,帅克!我们对待太太们必须彬彬有礼,"上尉说着,情绪也随即振作起来,因为话题转到他除了用在兵营.操场和扑克牌的时间之外所消磨全部空暇时间的事情上来了.
    女人是上尉公馆里的灵魂.她们为他建立起一个安乐窝.她们足足有几打之多,其中许多人总是趁自己在此留居的期间用各种小装饰品把他的卧室装点得漂漂亮亮.
    一个咖啡馆的老板娘在上尉这儿住了整整十四天,直到她丈夫来找她回去为止.她给他绣了一块漂亮的台布,在他所有内衣上绣上了他姓名的缩写字母.要是她的丈夫不来毁坏她这田园诗一般的生活,她也许会把他墙上的壁毯绣完哩.
    另一位在三周之后被父母接走的太太想把他的房间布置成女性卧室,她到处摆设小玩意儿.小花瓶,还在床头贴了一张守护天使像.
    在他卧室和餐厅的各个角落都可以感觉出一只女性的手在这儿活动的痕迹.这只手也伸到了厨房,那儿可以看到五花八门.一应俱全的烹调用具,这是一位爱上了他的女厂主送给他的贵重礼物,她除了随身带来用于切各种蔬菜的刀具外,还有面包捣碎器.肝泥搅拌器.锅.铁盘.平底锅.搅拌棒,天晓得还有些什么.
    但她一星期之后就走掉了,因为她不能容忍上尉除了她之外大约还有二十个左右的情妇,而且她们都在这位高尚男性的军服上留下了她们的手艺痕迹.
    卢卡什上尉交际很广,他有一本情妇相册,还搜集了各种纪念品,因为最近两年来他颇为信奉拜物教.他收藏了几条女人的式样不同的吊袜带.四条别致的绣花裤衩,三件柔软透明的女式薄衬衣和麻纱连衣裙,此外还有一件紧身女胸衣和几双长统丝袜.
    "我今天值班,"他说,"要到夜里才回.你好好照看着,收拾收拾屋子,你的前任勤务兵,由于卑鄙下贱,今天被派到前线去了."
    接着又就照管金丝雀.安哥拉猫的事交代了一番才离去.
    走到门口还不忘叮嘱几句关于诚实和整齐之类的话.
    上尉走后,帅克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所以等到卢卡什上尉深夜回来时,帅克可以向他报告说:
    "报告,上尉先生,一切都收拾好了.只是猫儿闯了祸,把您的金丝雀给吃掉了."
    "什么?!"上尉大声咆哮着.
    "报告,上尉先生,是这样.我知道猫不喜欢金丝雀,总爱欺负它们,所以我想叫它们一起熟悉熟悉,要是这猛兽想捣什么鬼,我就狠揍它一顿,叫它至死忘不了它该怎么对待金丝雀.因为我非常喜欢动物.在我们那儿有个卖帽子的,他把猫训练到这么个程度:那只猫以前吃掉过三只金丝雀,现在连一只也不吃,金丝雀还能坐到它身上去.我也想这么试一下:把金丝雀从笼子里放出来,交给猫嗅一嗅,可是它这只鬼猴子,还没等我转过身去,就一口把金丝雀的脑袋咬下来了.我真没想到它会来这么一招.上尉先生,要是一只普通的麻雀,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可这是一只漂亮的金丝雀,还是一只哈尔兹金丝雀啊!您知道这只猫有多馋,连身子带鸟毛都吃下去了,还边吃边咕噜咕噜着,要多开心有多开心.据说猫是没有音乐修养的,金丝雀唱歌时,它还烦得受不了,因为这畜生根本听不懂.我把这只猫狠狠训了一顿,可是我向上帝起誓,绝没有碰它一下,等着您回来判决,看看这讨厌的畜生该受什么惩罚."
    帅克讲话时直愣愣地望着上尉.上尉本想狠狠揍他一顿的,这时反倒走开了,坐到椅子上问道:
    "听着,帅克,你真是这么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傻瓜吗?"
    "是,上尉先生,"帅克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从小就倒楣.我总想把事情做好,可到头来还是没个好结果,弄得我自己和大家都不痛快.我真心想要它们俩熟悉熟悉,达到彼此了解的目的.这畜生把金丝雀吃了,也没熟悉成,这可怪不了我.几年前在'什杜巴尔特兄弟,旅馆里,一只猫把他们家养的八哥吃了,说是因为八哥嘲笑了它,朝它后面咪咪叫来着.猫可不容易给弄死哩,上尉先生,假如您想要我把它处死,那我只好用门把它夹死,不这样就没别的法儿了."
    帅克又带着最天真的面容和善意而可亲的微笑对上尉讲起整治猫的办法来.他的说法如果让反对虐待动物协会的人听了,准会气得进疯人院.
    帅克说这一切时显得特别内行,以致卢卡什上尉忘了生气,还问他道:
    "你会管理动物吗?对动物有感情吗?"
    "我最喜欢狗,"帅克说,"因为这对贩狗为生的人来说,是一桩赚钱的买卖.可是我不会赚钱,因为我总是老老实实的,但还是有人来找我麻烦,说我卖给他们的不是健壮的纯种狗,是快要死的瘟狗.似乎所有的狗都得是纯种的健康狗.他们每个人还急于要命到狗的血统证书,这一来,我只得去印一些血统证明书,把一只出生在砖窑的杂种狗写成一只从巴伐利亚纯种狗繁殖研究所来的珍贵纯种.一点儿也不假,人们一听,马上就为能碰上这么个好运气,家里能有一条纯种狗而高兴得不得了.比方说,我把布拉格沃尔舍维采的一条狗当作一只达克斯狗(一种短毛歪腿狗.)推荐给他们,他们只是奇怪一只德国珍贵的狗的毛怎么这么长,腿怎么是直的.所有的贩狗场都是这么干的.上尉先生,您要是听见大狗场的狗贩子怎么在血统书上哄骗他们的顾客,一定会大吃一惊.纯种狗的确为数很少,不是它的妈妈就是它的祖母跟一条杂种狗交配过,甚至有时有好几个父亲,生下来的小东西就会象它们那些杂种祖先了.耳朵象这条狗,尾巴象那条狗,胡子又象另一条狗,鼻脸象第三条狗,瘸腿象第四条狗,身子大小象第五条狗.如果一条狗有那么一打父亲,那么,上尉先生,它长成个什么样子,您就可想而知了.我有一次买了一条叫巴拉巴的狗,就因为狗的父亲太多而长得奇丑无比,以致所有的狗都不爱接近它.我是看它孤零零怪可怜的才买下来的.它成天坐在屋角里,愁眉苦脸,我只好把它当作看马狗卖掉.为了让它有一身浅灰黄毛,给它染毛所费的劲就甭提有多大了.它如今跟着它的主人到摩拉维亚去了,至今再没见过它."
    上尉开始对这番有关养狗学的述说发生了极大的兴趣,这样帅克也就得以继续侃侃而谈:
    "狗可不象太太们一样能自己染发,得由贩狗的人给它染.要是一条狗老得毛色灰白,你想把它当作一条刚满一周岁的狗崽卖掉,或者你甚至想把一条当了爷爷的狗当作九个月的小狗卖的话,那么你就去买点硝酸,用水化开,用它把狗染得黑油油的,象刚出窝似的.你要是想要它劲头足些,你就象喂马一样喂它点儿砒霜,跟磨锈刀一样用砂纸擦净它的牙齿.把它卖给一位主顾之前,先灌它点几李子酒,让它有点儿醉意.不一会儿它就会活蹦乱跳,汪汪叫着,要多快活有多快活,就象喝醉了酒的人一样,见了谁都很亲热.可是最重要的是,上尉先生,你得跟主顾穷聊,一直聊到他晕头转向.假如有人想要向你买一条捕鼠狗,你家里只有一条猎狗的话,那你就得把这个人说得服服贴帖,使他改变主意,不要捕鼠狗,却从你这儿把猎犬买下来带走.又假如,你家只有捕鼠狗,人家却要一条凶恶的德国斗狗来看门,那你就可以哄他,结果叫他没买成斗狗,却把一条小捕鼠狗揣在口袋里带走.我当动物贩子的时节,有一次来了一位太太,说她的鹦鹉飞到花园里去了.那儿刚好有几个孩子在扮印第安人玩,他们抓到鹦鹉,把它尾巴上的羽毛全部拔光,插在自己头上扮成警察.那只鹦鹉没了尾巴之后羞得生了病.兽医给它开了点药,把它结果了.如今她想再买一只鹦鹉,要一只文明的,不要那种只会骂娘的野鸟.我怎么办呢?手头没有鹦鹉,也不知到哪里去找,家里只有一只劣性子猛犬,而且两只眼睛都瞎了.上尉先生,我就得跟这位太太从下午四点一直磨到傍晚七点,才让她不再买鹦鹉,把我的这条瞎眼猛犬买走.这比办外交还费事儿.在她要走的时候,我对她说:'这回看这些孩子还敢扯它的尾巴毛不!,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同这位太太说过话了,因为这条猛犬见人就咬,弄得这位太太只好从布拉格搬走.上尉先生,您信不信,弄到一条真正头等的动物可是非常之难呀!"
    "我本人也很喜欢狗,"上尉说,"我一些朋友,在前线还带着狗.他们给我来信说,打仗时,有这么一条忠实的动物在身边作伴便过得很愉快.看来你对各种狗都很在行.我要是有一条狗,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它.你看哪种狗最好?我的意思是作为一个伴侣.我曾经有过一条看马狗(英国产的一种长耳朵长尾短毛犬,通常用它来看守马牛家畜厩以防盗窃.),可我不知道......"
    "依我看,上尉先生,看马狗是一种非常可爱的狗.不错,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这种狗,因为它长着一身硬毛,嘴边的胡子也很硬,跟一个刚放出来的犯人一样.看马狗的长相丑得简直可爱,而且很机灵.上哪儿去找这种圣伯拉狗啊!它比猎狐狗还要机灵.我就知道一条......"
    上尉看了一下表,打断了帅克的话头:
    "已经不早了,我得睡觉去,明天又是我值班,所以你整天都可出去为我找一条看马狗."
    上尉睡觉去了.帅克躺在厨房的沙发上翻看上尉从兵营里带回来的报纸.
    "呵哈!"帅克浏览着当天的新闻,自言自语说:"苏丹授予威廉皇上一枚作战勋章,可我混到如今,连一枚小银章也没有得到."
    他想了一下,突然跳起来:"我差点儿给忘了......"
    帅克说完,走进上尉的卧室.上尉已进入梦乡.他硬是把他叫醒了.
    "报告,上尉先生,你还没对那猫的事儿作出任何指示呀!"
    上尉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嘟哝着说"关三天禁闭",又睡着了.
    帅克轻轻地离开卧房,把那只不幸的猫从沙发底下拖出来,对它说:"关三天禁闭!abtreten!(德语:"解散!")"
    于是,安哥拉猫又爬回沙发底下去了.
   
    $$$$四
    一位年轻太太按着门铃.要见卢卡什上尉的时候,帅克正准备出去物色一只看马狗.太太身旁放着两口笨重的旅行箱.帅克在楼上看见一位正在下楼的仆人的帽子.
    "不在家,"帅克生硬地回答,但太太已经走进了门厅,并且斩钉截铁地吩咐帅克:"把箱子搬到房里去."
    "没有上尉先生的同意是不行的,"帅克说."上尉命令过,没有他的许可,任何时候我也不能干任何事."
    "你疯啦!"年轻的太太喊道."我是来探望上尉先生的."
    "这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帅克回答说."上尉先生在值班,要到夜里才回来,我奉命去找看马狗.有关任何箱子和太太的事我一概不知道.现在要关门了,劳驾您请出.我没得到指示,不能把任何素不相识的女人一人留在房里.有一次,我们街上的糖铺老板别尔奇兹基让一个外人留在家里,结果这个人打开他们的衣柜,偷了东西逃跑了."
    "我对您丝毫没有坏想法,"当他看到年轻的太太显得无可奈何.泪流满面时,便接着说."您肯定不能留在这里,这您也承认,因为整个房间交给我照看,我对每件零碎东西都要负责.所以我再一次请您不要在这儿白费口舌.上尉先生不给指示,我是六亲不认的.实在抱歉,我不得不这样同您说话,可是在军队里服役就得讲规矩."
    这时候,年轻太太稍稍平静了一些,从小提包里取来一张名片,用铅笔写了几行字,装进一个精致的小信封里,哽咽着对帅克说:"请把这给上尉先生送去,我在这儿等着回话.这五克朗给您在路上花."
    "没用,"帅克感到受了这位顽固的不速之客的侮辱,回答说."五克朗在这椅子上,留给您自己用吧.您要是愿意,咱们一道儿到兵营去,您在外面等着.我把您的信送上去,然后给您回音.您想在这儿等,那可绝对办不到!"
    他说完,就把箱子提到过道上,象城门看守人似的把钥匙弄得叮当直响,站在门口大声说:"咱们锁门吧!"
    年轻的太太失望地走到过道,帅克锁了门,走在她的前面.客人象小狗一样跟在他后面,直到帅克停下来在烟摊上买烟时,她才追上他.
    这时她同他并排走着,想和他搭讪:
    "您准把信交给他吗?"
    "我既然说了,就一定交."
    "您能找到上尉先生吗?"
    "那可不知道."
    两人又一声不响地并排走着,过了一阵,那位女伴又开腔说:
    "那么您以为找不到上尉罗?"
    "我没有这么想."
    "您看他会在哪儿呢?"
    "不知道."
    这样谈话又中断了好久.随后,年轻太太提问说:
    "您没把信弄丢吧?"
    "眼下还没丢."
    "您肯定会把它交给上尉先生吗?"
    "会的."
    "您能找到他吗?"
    "我已经说过了,不知道."帅克回答说,"我真奇怪,有些人怎么这样罗嗦,一件事要问两遍,活象我在街上遇到每个人都要拦住问问今天是几号一样."
    这一下才把她要同帅克继续攀谈的念头打消掉.在前往兵营的下一段路上,他们一言不发,只是到了兵营门口之后,帅克才叫年轻的太太等一等,自己便和兵营大门里的士兵聊起打仗的事来.这就真够年轻太太受的,她神经质地在过道上来回走着,当她看到帅克高谈阔论的那副傻相时,她简直烦透了.帅克的样子真象当时《世界大战年鉴》上登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的下方写着:"奥地利皇储在同两个击落俄国飞机的飞行员谈话."
    帅克坐在大门里面的一张椅子上,讲述着喀尔巴阡山前线我军的进攻虽然失败了,但另一方面,普谢米斯尔司令.古斯曼涅克将军却已经攻到了基辅,我们在塞尔维亚还保留有十一个据点,塞尔维亚人已经无力长期跟踪我军了.
    然后,帅克对某几个战役进行批评,还象发现新大陆似的说部队四面被围困就必定投降无疑.
    他聊够了,认为该去对那位急不可耐的太太打个招呼,说他马上就来,叫她别走开;然后上楼到办公室去找到了卢卡什上尉.卢卡什正在给一个中尉讲解战壕示意图,指责他不会画图,对几何学一窍不通.
    "你看,应该这样画:假如我要在已知直线上画一条垂直线,就要画出一条和它构成直角的线来,懂吗?这样安置战壕才对头,才不会通到敌人那边去,离敌人就还有六十米.要是照你那种画法,我方阵地就会插到敌方的线上去了.你和你的战壕就垂直于敌人的战线之上.你需要一个凸面角.这很简单嘛,是不是?"
    这位在和平时期当过银行司库的后备中尉站在图纸旁简直不知所措,一筹莫展.当帅克来找上尉时,他委实松了一口气.
    "报告,上尉先生,一位太太要我给您捎来一封信,她等着您的回信."他说这话时,还意味深长和亲切地眨了眨眼.
    卢卡什读完便条,并不感到愉快.来信写道:
    "Lieber Heinrich!Mein Mann verfolgt mich.Ich muss unbedingt bei Dir ein paar Tage gastieren.Dein Bursch ist ein grosses Mistvieh.Ich bin unglücklich.Deine Katy."(德语:亲爱的海因里,我丈夫正在跟踪我.我无论如何要搬到你这儿来住几天.你的勤务兵是个畜生.我真不幸.你的卡蒂.)
    卢卡什叹了一口气,把帅克带到一间空办公室,关上门,在桌子之间来回踱步,最后在帅克面前停下步来,说:"那太太在信上说你是畜生,你对她怎么啦?"
    "报告,我没招惹她,上尉先生.我一举一动都非常有礼,可是您瞧,她要立刻在我们房里住下来.我没得到您的命令,所以不让她留在房里.还有就是,她象回到自己家里似地带来两口箱子."
    上尉又大声地叹了一口气,帅克也跟着他叹息一声.
    "怎么啦?"上尉用威胁的口吻吼叫一声.
    "报告,上尉先生,情况很严重.两年前,在苜蓿街上,有一位小姐搬到一个单身裱糊匠那儿,他怎么也没法把她撵出去.最后,他只得用煤气把她连同自己一起熏死,才算了结这场把戏.跟女人打交道是很难办的事啊!我算是看透了她们."
    "情况很严重!"上尉将帅克的话重复一遍,他从来还没说过这样的真情实话."亲爱的海因里的处境真狼狈:一个被丈夫跟踪着的妻子到他这里来作几天客,正赶上特舍波尼的米兹柯娃太太也要来这儿呆三天.她每个季度来布拉格采购时都要这样做.此外,后天还有一位小姐光临,她肯定地答应过他,说是既然已经作了一礼拜的考虑,就一定能和他厮混一阵,因为要一个月以后她才跟一个工程师结婚."
    上尉耷拉着脑袋,坐在桌上,一声不响地思索着,可是在他坐回桌旁准备写回信之前,什么也没有想出来.回信写道:
    亲爱的卡蒂:我值班到晚上九点,十点回家,愿你在我这儿和在自己家里一样.至于我的勤务兵帅克,我已命令他满足你的一切要求.你的英特希赫.   
    上尉说:"你把这封信交给那位太太.我命令你对她态度要文雅,要注意礼貌,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她的要求就是命令.对她要殷勤,要忠实为她服务.给你一百克朗,计算着用.也许她会打发你再来一趟,取点什么东西.去给她订份中餐和晚餐之类,买三瓶葡萄酒,一盒香烟.好,暂时就是这些.你可以走了.我再提醒你一次:那位太太的任何愿望,只要你从她眼神里看得出来的,你都要帮她去实现."
    年轻的太太已经失去了还能见到帅克的全部希望,所以当她看到帅克手拿着信从兵营里朝她走来时,她感到非常惊讶.
    帅克敬了个军礼,把信交给她说:"根据上尉先生的指示,我必须对您态度和蔼,注意礼貌,忠实为您服务,您的愿望,凡是我从您眼神里见到的,我都要帮您去实现.我得把您喂得饱饱的,您要什么我就得去买,上尉先生给了我一百克朗,不过还得从中拿钱出来买三瓶葡萄酒.一盒香烟."
    那太太读完了回信,就神气活现了.她命令帅克去租车.马车叫来之后,她又令帅克坐在车夫旁边.
    他们乘车到了家里.一进屋,她便出色地扮演起主妇的角色来了.帅克不得不把箱子搬进卧室,又把地毯扛到院子里去拍灰尘.镜子后面一点蜘蛛网惹得她大发雷霆.
    这一切表明她想在这块赢得的阵地上作长期隐蔽.
    帅克忙得汗流浃背.等他拍完地毯的尘土,她又想起要他取下窗帘,抖落上面的灰尘,命令他把卧室和厨房的玻璃擦干净.接着她心血来潮,又让他把家具重新摆过.帅克把家具从这个角上搬到那个角上,她觉得不合意,想出了新的摆法,便又重新折腾一通.
    整个房间翻了个个儿,直到后来,她布置安乐窝的劲头慢慢消失,这才宣告终止.
    她从衣柜里拿出干净床单,亲手摆上枕头,铺好被褥.看得出来她是在满怀深情地整理着这个床铺的.床上每件用品都激起她的情欲,使她呼吸急迫.
    然后打发帅克去买午饭和葡萄酒,在他回来之前,她换了一件透明的内衣,显得格外妩媚.
    午饭时她喝了一瓶葡萄酒,抽了很多烟,然后就躺上床去.这时帅克正在厨房里拿着面包往玻璃杯里蘸甜酒吃.
    "帅克!"卧室里传来了喊声,"帅克!"
    帅克推开房门,只见年轻的太太正以迷人的姿态半躺在枕头上.
    "进来."
    帅克走近床前.她以一种特殊的媚笑打量帅克强健的体格和粗壮的大腿.随后,她把盖在身上的柔软的布单撩开,正颜厉色地命令说:"把靴子和裤子脱下来,让我看看......"
    当上尉从兵营回来时,好兵帅克可以向他汇报了:"报告,上尉先生,我已满足了太太的一切要求,根据您的指示,忠实地为她效劳了."
    "谢谢你,帅克,"上尉说."她的要求很多吗?"
    "大约有六项,"帅克回答说."因为途中劳累,她这阵子睡得象死人一样.凡是我从她眼神里见到的她的愿望,我都满足她了."
   
    $$$$五
    正当坚守在多瑙河及拉包河上森林地带的大军处于枪林弹雨之中,大口径炮弹纷纷落在喀尔巴阡山区,摧毁着成批的连队.所有战场内的城市和村庄陷入火海之际,卢卡什上尉和帅克却同那位从丈夫身旁逃跑掉.如今成为他们的主妇的年轻太太谱写着不太愉快的田园之歌.
    趁她出外散步的时机,卢卡什上尉和帅克就如何摆脱她的问题举行了一次军事会议.
    "上尉先生,最好的办法,"帅克说,"记得您说过,她在我送给您的那封信上说,她是从她男人那儿跑掉的,那就让她的男人知道她的下落,来把她接走.给他发份电报,就说她到了您这儿,他可以来把她领走.去年伏舍诺利(布拉格近郊的一个别墅区.)一所别墅里也发生过这种事,只不过电报是女的自己给她男人发去的.她男人找来,给了她和她的野汉子一人一耳光.两个男人都是普通老百姓.那野汉子要是个军官什么的,对他就不敢这样了.再说,您是毫无过失的,谁也没请她来.既然她跑出来了,她就得自己承担责任.您瞧吧,这个电报准有用.要是她男人给几耳光......"
    "他是个很文雅的人,"卢卡什上尉打断帅克的话说,"我认识他,是个啤酒花巨商.当然,我一定得和他谈谈.我给他发个电报去."
    卢卡什的电报很简练.经济:"尊夫人现住在......"下面是卢卡什上尉的住址.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当啤酒花商人闯进来时,卡蒂太太吃了一惊,露出不愉快的神情,但她这时仍未失去勇气,将两个男人作了介绍:"这是我丈夫......这是卢卡什上尉先生."这时她丈夫表现出是个很有礼貌.很能体贴人的男子.可是她除了介绍双方认识之外,什么话也想不起来了.
    "请坐,文德勒先生,"卢卡什上尉和善地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请抽烟!"
    教养有素的啤酒花商很客气地拿了一支烟,嘴里吐着烟雾,慎重地说:"您快要上前线了吗,上尉先生?"
    "我已申请到布杰约维策九十一团去.等我在军校担任的一年制课程结束,大概就可以去了.我们需要大批军官,可是今天的情况令人忧虑.有资格争取的一年制志愿兵的青年人都不肯报名参加.他们宁可当普通的步兵,也不愿当个士官生."
    "战争对啤酒花生意危害很大.但我想不会拖得很久,"啤酒花商一边说着,一边轮流瞅他的妻子和上尉.
    "我们的形势很好,"卢卡什上尉说."现在已经没有人怀疑战争将以中欧强国军队的胜利而告终.法国.英国与俄国同奥地利—土耳其—德国这块磐石相比是太弱了.不错,我们在某些战线遭受到轻微的失败,但我们只要一突破喀尔巴阡山峰与中部多瑙河之间的俄军防线,就毫无疑问会结束这场战争.在最短时期内,整个法国东部将被吃掉,德国军队将攻陷巴黎,这对法国人同样是个威胁.这是非常清楚的.此外,我们在塞尔维亚的军事行动非常顺利.我军的撤退,实际上是一种转移,许多人对此作了完全不合实际的解释,因为他们对待战争缺乏必要的冷静态度.不久我们就可以看到我军在南部战场的多次行动将会带来的硕果,请看......"
    卢卡什上尉轻轻地抓着啤酒花商的肩膀,把他带到挂在墙上的军事地图前面,将一个个据点指给他看,并解释说:"东贝斯基迪(在西里西亚境内.)山是我们最可靠的据点.在喀尔巴阡山一带,您看得见,我们也有着强大的支柱.对着这条战线上的强大攻击,就是打到了莫斯科我们也不会住手.战争将出人意外地提早结束."
    "土耳其怎么样?"啤酒花商问道,同时心里却盘算着如何把话题引到他专程为此而来的正题上去.
    "土耳其人顶得不错,"卢卡什上尉回答说,又把他带到桌子旁边."土耳其议长哈利别伊(②③④⑤⑥ 哈利别伊.阿里别伊.恩维尔巴夏.捷瓦德巴夏,均为土耳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政治家和将军.利曼.冯.赞德尔斯(海军中将).戈尔茨巴夏和乌塞顿巴夏(德国将军)均系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在土耳其军队服务的高级将领.)和阿里别伊②已经到达维也纳.利曼.冯.赞德尔斯③被任命为达达尼尔海峡的土耳其部队总司令.戈尔茨巴夏④已从君士坦丁堡抵达柏林.恩维尔巴夏.海军中将乌塞顿巴夏⑤和捷瓦德巴夏⑥将军受到皇上嘉奖.在这么短的时期内,受到嘉奖的人为数不少."
    大家面面相觑地沉默了一阵,直到上尉认为有必要说几句话来打破这一尴尬局面时为止:
    "您什么时候到的?文德勒先生?"
    "今天早上."
    "您找到了我,并在我家里见面了,我很高兴,因为每天下午我都要去兵营,在那里值夜班.因此我的房子实际上整天空着,可以用来接待您尊贵的太太.她住在布拉格的这段时间,没有人来打扰她.为了老交情......"
    啤酒花商咳嗽了一声,说:"卡蒂是个奇怪的女人,上尉先生.请让我对您为她所作的一切表示最衷心的感谢.她突然想起要来布拉格治神经毛病.当时我正在外边办事,等我回到家,屋里空空如也.卡蒂走了."
    他竭力装成最诚恳的样子,一面伸出一个指头威吓她,一面苦笑着问道:"你一定以为,我在外面办事,你也可以出门游逛吧?当然你怎么也没想到......"
    卢卡什上尉察觉到谈话就要转到不愉快的方面,便又将明智的啤酒花商人带到作战地图旁,指着标明重点的地方说:"我忘了告诉您一种有趣的情况.请看,这根粗大的.伸向西南的弧线上,群山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防御工事.同盟国正向这里进攻.把这条联接防御工事与敌人的主要防线的道路切断,敌人的右翼和维斯拉河上的北方面军之间的联系就会中断.现在您弄明白了吗?"
    啤酒花商回答说他一切都清清楚楚,只是委婉地表示但愿他所说的不至于是一种暗示.他回到原来的位置,并且说:"战争使我们的啤酒花失去了国外市场.现在啤酒花在法国.英国.俄国和巴尔干的市场都失去了.我们还向意大利出口啤酒花,可是我担心,意大利也会卷进去.不过,等我们打赢了仗以后,商品价格就得由我们来定!"
    "意大利严守中立,"上尉安慰他说,"这是完全......"
    '那为什么意大利不愿承认它和奥地利.匈牙利和德国之间订立的三方协约的约束呢?"啤酒花商突然大发雷霆.啤酒花.女人.战争顿时一下子都钻进了他的脑袋."我曾经期待意大利出兵去打法国和塞尔维亚.这样,战争就可能结束了.我的啤酒花在仓库腐烂着.国内的合同微乎其微,出口等于零,意大利又保持中立!既然如此,为什么它在一九一二年就和我们恢复了三国联盟?意大利的外交部长迪.桑.邱利阿诺侯爵在哪里?他在干什么?在睡大觉?您知道,战前,我每年的周转金是多少?如今又是多少?"
    "您别以为我不关心战事的发展,"他气势汹汹地盯着上尉说,上尉却泰然自若地.一个接一个地吐着烟圈儿,望着烟圈一个一个地破裂.卡蒂太太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切."德国人既然已经进逼巴黎,为什么又退到边境去了?为什么在马斯河(② 均在法国西部.一九一四至一九一五年间的冬季,两军在此展开激战.)和马泽尔河②之间展开激烈的炮战?在马尔夏附近的科姆布斯和维沃鲁(比利时中部的一座城市.)烧毁了三座啤酒厂,您知道吗?每年我都要往那儿运去五百袋啤酒花呀!沃格萨(沿着莱茵河延伸到瑞士.法国和德国的山脉.)的哈特曼斯威莱尔啤酒厂也付之一炬了.它可以同米尔霍兹(奥地利靠近瑞士的一座小城市.)的尼德拉斯巴赫大啤酒厂媲美.您知道,这一来,我的公司每年要损失一千二百袋啤酒花.德国人和比利时人为争夺克罗斯特霍克(比利时的一个城市.)啤酒厂,交锋达六次之多,这一下我每年又要损失三百五十袋啤酒花!"
    他气得语无伦次,说不下去了,便起身走到他妻子跟前说:"卡蒂,马上跟我回去.快穿好衣服."
    "这些事使我非常气愤,"过了一会儿又用辩解的语气说."过去我可是一个非常心平气和的人."
    卡蒂去更衣的时候,他悄悄地对上尉说:"她这么干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去年跟一个代课教员跑掉了,我到萨格勒布才找到她.趁那次机会,我和萨格勒布市啤酒厂签订了提供六百袋啤酒花的合同.
    "不错,南方简直是座金矿.我的啤酒花一直行销到君士坦丁堡.今天我已半破产了.如果政府要限制国内的啤酒生产,那就是给我的最后打击了."
    他点燃卢卡什上尉敬给他的香烟,绝望地说:"只有华沙买了二千三百七十袋啤酒花.最大的啤酒厂是奥古斯丁厂.厂方代表每年都来找我.这真教人无可奈何!幸好我没有孩子."
    华沙奥古斯丁啤酒厂的代表一年一度的访问,这个合乎逻辑的论断引起了卢卡什上尉温和的微笑.啤酒花商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接着说:"在肖普罗纳和大卡尼日两地的匈牙利啤酒厂,因为往亚历山大出口啤酒,每年要向我们公司买一千袋啤酒花.如今由于封锁,它就不想订货了.我向他们提出啤酒花减价百分之三十,他们还是一袋也不订.萧条.破产.贫困,加上家庭的烦恼!"
    啤酒花商沉默了.作好了启程准备的卡蒂太太打破了沉默:"我的箱子怎么办?"
    "他们会来取的,卡蒂,"她丈夫说,还因为没有大演一场丑剧便顺利地结束了这一切而感到高兴."假如你还想买点什么,那我们马上就得走了.火车两点二十开."
    夫妇俩人友好地同上尉道别.啤酒花商因为办完了这件事,心里十分高兴,在门厅里与上尉道别时说:"万一您在战争中负了伤,请光临敝舍休养.我们将最周到地照顾您."
    上尉回到卡蒂太太换衣服的卧室时,在洗脸池上发现四百克朗和一张字条:
    上尉先生,在这只猴子,天字第一号的白痴,我的丈夫面前,您未能保护我.您允许他象带走一件他忘在您房间里的什么东西似地硬把我带走了.此外,您竟然有脸说您款待了我.我想,您为我开销的钱不会多于我留下的四百克朗,请您拿去和您的勤务兵分账.   
    上尉手里拿着字条呆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把它撕碎了.他笑着着了一眼洗脸池上的钱,发现卡蒂太太在对镜梳妆打扮时,激动之中把梳子忘在梳妆台上了,他便将这把梳子作为珍贵纪念品收藏起来了.
    帅克午饭后才回来.他出门为上尉寻找看马狗去了.
    "帅克,"上尉说,"你真走运,住在我这儿的太太已经走了,是她丈夫将她领走的.她在洗脸池上给你留了四百克朗,作为对你为她效劳的报酬.你该谢谢她和她的丈夫,因为这是她从她丈夫那儿拿来在路上用的钱.我口授一封信,你记录下来:
    非常尊敬的先生:请转达我对尊夫人最衷心的谢意.她为我留下四百克朗,作为她旅居布拉格时我为之服务的报酬.我为她所做的一切,均出自我自觉的心愿,故不能接受此项酬金.现如数寄上......"   
    "喏,往下写呀,帅克,你磨蹭什么!我念到哪儿啦?"
    "'现如数寄上......,"帅克满腹忧伤地用颤抖的声音说.
    "嗯,很好!'现如数寄上,并向您和尊夫人致以深切敬意.吻她的手.卢卡什上尉之勤务兵约瑟夫.帅克.,写好了吗?"
    "报告,上尉先生,还没有写日期."
    "写上'一九一四年十二月二十日.,就这样!你再写个信封,将这四百克朗拿到邮局去照这个地址寄走."
    卢卡什上尉打着口哨吹起了《离了婚的太太》喜剧中的咏叹调.
    "还有一件事,帅克,"当帅克上邮局去时,上尉喊住他,"看马狗找得怎么样了?"
    "已经有门路了,上尉先生,一只非常漂亮的狗.可是要弄到它不容易.不过我想,明天可以把它搞回来.它爱咬人!"
   
    $$$$六
    最后一句话卢卡什没有听见,却是非常重要的一句话."这畜生什么都会给它咬跑的,"帅克本想再重复一遍,但是一想:"这关上尉什么事呢?他想要一条狗,就让他得到一条狗好了!"
    说一句"给我弄条狗来"当然是很容易的.狗的主人对自己的狗都是精心照看的,不要说纯种狗,就是只会给哪个老头儿暖暖脚的杂种狗,它的主人对它也是疼爱备至,不让别人委屈它的.
    狗本身,尤其是纯种狗,都本能地预感到:迟早有一天会被人从它的主人身边弄走.因此它总是提心吊胆,担心会被人偷走,而且必定被人偷走.比方说,狗常在散步时离主人远远的,开头还高高兴兴,和别的狗一块儿嬉戏.游玩,不顾羞耻地爬到它们身上,它们也爬到它身上;嗅嗅路边的柱石,在每个角落里甚至在杂货铺老板娘的土豆筐上翘起一只脚来,总而言之,开心之至.它一定觉得自己在这世界上美得跟幸福地通过中学毕业考试的少年一样.
    可是你会突然发现它的欢乐消失了,因为它觉察到自己走丢了.这时它才感到真正的绝望,惊慌失措地在街上跑着.嗅着.哀叫着,在万分绝望中耷拉着尾巴,在街上朝陌生人身上扑去.
    狗要是会讲话,它准会说:"我的天哪,有人会把我偷走的!"
    你到过狗场.见过这种惊恐异常的狗吗?这些狗全是偷来的.大城市培养了一种特种小偷,专靠偷狗为生.这都是些沙龙里的小狗—矮小的捕鼠狗,只有手套那么大,很容易把它们放在大衣口袋或太太们随身带的暖手筒里,即使这样,小偷也能把那可怜的小狗掏走!如果是一只看守城郊别墅的凶猛的德国斑花恶犬,他们就在夜里去偷.他们能当着密探的面偷走警犬.你用绳子牵着狗,他们能把绳索剪断,带着狗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你只得傻呆呆地看着系狗的空绳.你在街上碰到的狗,百分之五十都已经换过几次主人,也可能好些年之后你又买到你原来的那只狗,那就是当它还是一只小狗崽子,你带着出去散步时被偷掉的.把狗带出去大小便时被偷的危险最大,尤其是去大便那一刹那间丢得最多,所以每只狗在这时总是机警地左顾右盼.
    偷狗的方法有几种:或者以类似扒手的方式直接偷,或者把那不幸的畜生诱骗过来再偷.认为狗是一种忠实的动物,这只不过是教科书和自然科学中的说法而已.你只要让一只哪怕是最忠实于主人的狗嗅嗅油炸马肉香肠,它就会不忠诚了.
    它会忘却走在它旁边的主人,掉转身跟着你走.它嘴里流着口水,沉浸在准备和渴望啃香肠的巨大的喜悦中,向你摇尾乞怜,就象最烈的公马被带到母马那儿去时一样,把鼻孔眼张得大大的.
    在城堡台阶旁边的小城广场,有一家小啤酒店.有一天,在昏暗的灯光下有两个人在后排坐着,一个是当兵的,一个是老百姓.他们俩凑得很近,神秘地咬着耳朵,看上去简直象威尼斯共和国时期的阴谋家.
    "每天八点钟,"那个老百姓对士兵低声说,"由女仆领着它经哈夫利契科沃广场到公园里去.它凶得很,爱咬人,谁也摸它不得."
    他往士兵那边更凑近了些,对着他的耳朵说:
    "它连香肠都不吃."
    "油炸的吃不吃?"士兵问道.
    "炸了也不吃."
    两人都吐了一口唾沫.
    "那么,这畜生吃什么?"
    "天晓得它吃什么!这种狗娇生惯养,活象个大主教."
    士兵和老百姓碰了碰杯,老百姓接着低声说:"有一次,一条我急需为克拉姆夫卡狗场弄到手的黑狮子狗,也是不肯吃香肠.我盯了它三天,实在忍不住了,就直接去问那位带着狗散步的太太:她的狗长得这么好,到底喂的什么.这很讨那位太太的欢心,她告诉我说它最喜欢吃肉排.我就给那条狗买了块炸猪排.我以为这一下就好办了.可是你瞧,这畜生以为是块小牛排,连睬都不睬一下.看来,除了猪肉,别的肉它就是不吃,我只得再去买块猪排.我让它嗅了嗅,然后拿着猪排往前跑,它就跟在我后面追.那位太太直喊:"波吉克!波吉克!"可波吉克才不理这个茬哩!它追猪排一直追到一个拐角上.我在那儿给它的脖颈套上一根链子,第二天就送到克拉姆夫卡狗场去了.它脖子底下有一小撮白毛,他们给它染上黑色,谁也认不出来了.可是这种狗还多得很,都肯吃炸马肉香肠.你最好也问问她那只狗最喜欢吃什么.你是个军人,身材也不错,她很可能告诉你.我已经问过她了,可她象要刺我一刀似地瞅了我一眼说:'这与你有什么相干?,她长得并不怎么漂亮,象只猴,可跟军人是肯说话的."
    "这确是一只纯种看马狗吗?我那上尉不想要别种狗."
    "是一条很漂亮的看马狗,灰黄色的,真正的纯种狗,就象你叫帅克.我叫布拉赫涅克那样千真万确.我先要知道它爱吃什么,再给它吃,然后给你领来."
    两位朋友再度碰杯.帅克入伍前贩卖狗的时候,就是由布拉赫涅克供给他狗的.他是这门营生的行家.据说,他从剥死畜皮的商人那儿暗中买下一些可疑的狗,再弄到远处去出售.甚至有一回他也得了狂犬病,在维也纳巴斯特狂犬病研究所住了一段时期.如今他认为有责任不计报酬地替帅克效劳.他熟悉整个布拉格和近郊的狗,所以他说话如此细声细气,免得啤酒店老板探听到秘密.因为半年前他曾从这家小酒店把一只达克斯小狗揣在大衣里面带走了.他用婴儿用的奶瓶给它喂牛奶,这小笨蛋崽子还以为这是它的妈妈,呆在他的大衣底下连一声都不吭.
    他原则上只偷纯种狗,如果让他去当法庭鉴定人他也能行.他向所有狗场和私人提供狗源.他走在街上时,被他偷过的那些狗便对他生气地呼噜着.他在橱窗前站着时,常常有一条有报复心的狗会在他背后抬起一条腿来,朝他裤子上撒泡尿.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好兵帅克在哈夫利契科沃广场靠近公园的拐角处.他是在等待那位领着看马狗的女仆.他终于等着了.一只样子很凶,长着一身刚毛和蓝黑色眼睛的胡子狗从他身边跑过.它跟所有解过大小便的狗一样快快活活的,追捕着在街头啄食粪渣的麻雀.
    照看那条狗的女人从帅克身边走过.这是一位把发辫盘在头上的老姑娘.她对狗打着口哨,手里甩动着牵狗的链子和一条别致的鞭子.
    帅克和她交谈了.
    "请问小姐,到日什科夫怎么走?"
    她停下脚来,瞅了他一眼,以为他是真心问路.帅克那副善良的样子使她相信这个士兵可能真要去日什科夫.她的表情变得温和起来,欣然给他指点到日什科夫的路途.
    "我是前不久调到布拉格来的,"帅克说,"我不是本地人,是从农村来的,您也不是布拉格人吧?"
    "我是沃德尼人."
    "那我们离得不远呵,"帅克回答说,"我是普洛季维人."
    这一点点在南部捷克行军时得来的地理知识,使老姑娘的心感到一种乡亲的温暖.
    "那你认识普洛季维集市广场上卖肉的贝哈尔吗?"
    "哪能不认识!那是我哥哥.街坊邻居都喜欢他,"帅克说,"他为人很不赖,肯帮人忙,卖的肉新鲜,分量也足."
    "那么您是雅列什家的人罗?"女仆问,开始对这位素昧平生的士兵产生好感了.
    "是呀!"
    "您是哪一位雅列什的儿子?是住在普洛季维区格尔契那一位的?还是在拉希采的那一位的?"
    "拉希采那一位的."
    "他还卖啤酒吗?"
    "还卖."
    "他该有六十好几了吧?"
    "今年春天他整整六十八啦,"帅克泰然自若地回答说."如今买了一条狗,过得不赖.这条狗同他一起坐车.就跟这儿追赶麻雀的那条狗一样.这真是一条漂亮的狗,非常漂亮的狗."
    "那是我们的狗,"他的新相识向他解释说."我在上校先生家干活.您认识我们的上校先生吗?"
    "认识.那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我们布杰约维策也有这么一位上校."
    "我们老爷很严厉.最近听说我们在塞尔维亚吃了败仗,他气冲冲地回家来,把厨房里所有的盘子都扔到地上,还想把我辞退掉."
    "那是您的狗啊,"帅克打断她的话说."可惜我伺候的上尉先生什么狗也不喜欢.我倒挺喜欢狗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
    "每条狗并不是所有东西都吃的."
    "我们的鲁克斯挑食得厉害,有一阵子根本不吃肉,可是最近又开始吃了."
    "它最喜欢吃什么?"
    "肝,煮熟的肝."
    "牛肝还是猪肝?"
    "那它倒不在乎,"帅克的"女同乡"微笑了一下.她把最后那个问题看作是一句说得不成功的调皮话.
    他们一块儿又了一会儿.后来,那条看马狗也参加进来,这时它已经拴上链子.它对帅克很亲热,还想要隔着嘴笼套去扯帅克的裤脚,不断地往他身上蹦.可是它突然好象猜出帅克的用意,不再蹦跳,而是悲伤.惊恐地走着,斜眼瞟着帅克,似乎想说:"原来你也在打我的主意啊!"
    后来,她对帅克说,她每天晚上六点钟都带着狗到这儿来散步,又说,她对布拉格的男人一个也信不过.有一回她在报纸上登了个征婚启事.有个锁匠应征,打算娶她,骗了她八百克朗,说是要去搞一件什么新产品,后来就无影无踪了.她说乡下人肯定要诚实可靠些.她要是嫁人的话,只嫁给乡下人,但是要等打完仗再说.她认为战争期间嫁人愚不可及:准会象别的女人一样,非当寡妇不可.
    帅克给了她很大的希望,说他六点钟来.然后他马上去告诉他的朋友布拉赫涅克,说那条狗什么肝都吃.
    "那么我就喂它点牛肝,"布拉赫涅克这么决定了."我已经用这种肝从维德拉厂主那儿捉到过一只圣伯纳狗,那是一条非常忠实的动物.明天我准给你把狗送来."布拉赫涅克信守诺言.下午帅克刚收拾好屋子,就听见门外有狗吠声.布拉赫涅克拖着一条不肯驯服的看马狗进来了.它的毛比平时竖得更直,凶猛地转动着眼睛,眼神如此忧郁,象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饿虎,紧盯着笼子前面站着的动物园的肥胖的看客.它呲牙咧嘴,愤怒已极,似乎想说:"我要把你们撕碎!把你们吃掉!"
    他们把狗拴在厨房的桌旁,布拉赫涅克讲起捉狗的经过来:
    "我拿着用纸包好的熟肝,故意在它旁边走着,它马上嗅出了味道,朝我身上蹦跳,我一点儿也不给它吃,继续往前走.狗紧跟在我后面,我走到公园那边就转弯进了布莱托夫斯卡街,在那里我才给它吃了第一块肝.它狼吞虎咽吃了下去,然后一直跟着我,怕我走掉了.转到英德希什卡街时我又给它一块肝.等它吃饱了,我给它套上绳索,牵着它经瓦茨拉夫大街,到维诺堡,直到沃尔舍维采.路上它给我来了个怪样:横跨电车道时,它躺下来不肯动弹,也许是想让电车压死吧.我随身带有一张空白血统证明书,是在伏舍纸店买的,你会伪造血统证明书,对吧,帅克?"
    "这得你亲手写.就写上它是从来比锡的冯.毕罗狗场来的,父亲是阿尔尼姆.冯.卡勒斯堡,母亲是艾玛.冯.特劳顿斯朵尔夫;父系方面跟谢格弗瑞特.冯.布森陀有血统关系.它的父亲一九二一年在柏林看马狗展览会上曾获头等奖,母亲获纽伦堡纯种狗协会的金质奖章.你看它的岁数有多少?老吗?"
    "看牙齿有两岁."
    "那就写上一岁半吧!"
    "它的毛剪得不好,帅克,你看它的耳朵."
    "这有办法,等它跟我们混熟了再给它剪.现在要剪它,脾气会更大的."
    这条偷来的狗愤愤地咆哮着,鼻孔直出粗气,全身扭动,直至精疲力尽,耷拉着舌头躺在那儿,等待下一步的摆布.
    它逐渐变得安静些了,只是时而发出可怜的哀吠声.
    帅克将布拉赫涅克剩下的一块肝摆在它面前,它连碰都不碰,只是用执拗的眼光看着他们俩人,似乎在说:"我已经上过一次当了,你们自己吃去吧!"
    它听天由命地躺在那儿,装着打瞌睡的样子.突然,它想起了什么,站起来,开始向他们讨好,用前腿表示求情,它屈服了.
    这种感人的场面对帅克并没有起什么作用.
    "躺下!"他对可怜的动物嚷了一声.它又躺下了,悲伤地吠叫着.
    "我在血统证明书上该给它填个什么名字呢?"布拉赫涅克问道"它叫鲁克斯,填个差不多的名字,让它马上能听懂."
    "那就叫它麦克斯吧!你瞧,布拉赫涅克,它的耳朵竖起来了.起来,麦克斯!"
    连家带名字都被剥夺了的不幸的看马狗站起来,等候命令.
    "我想把它解开,"帅克决定说,"看它要干什么."
    狗被解开之后,首先冲着门走去,对着门把手短促地叫了三声,大概是表示信赖这些恶人的恩典吧.当它看到他们对它要出去的愿望根本不加理会时,便在门边撒了泡尿,弄了个水坑.这一下它以为会被赶出去,就象以前在它小时候,上校按照军队里"要干净"的要求训练它的那样.
    帅克没放它出去,说:"它很狡猾,同耶稣会教徒差不多."他用皮带抽了它一下,把它的嘴巴按在尿坑里弄得湿湿的,使它连嘴唇都来不及舔.
    面对这种羞辱,它吠叫了一阵,开始在厨房里跑来跑去,绝望地嗅着自己的脚印,突然又走到桌子边,把地上的那点儿肝吃掉,随后在壁炉边躺下.它作过这一段表演之后,便昏昏入睡了.
    "我该给你多少钱?"帅克同布拉赫涅克告别时问他道.
    "别提这个了,帅克,"布拉赫涅克轻轻地说."为老朋友.特别是入了伍的老朋友,我啥都肯干.再见吧,小伙子,你可别把它带到哈夫利契科沃广场上去,免得惹出祸来.你还需要什么狗就招呼一声.我住在哪儿,你是知道的."
    帅克让麦克斯睡了很久,他到肉铺去买了一斤肝,煮熟了,等麦克斯醒来,给它一块热乎乎的肝嗅嗅.
    麦克斯睡完觉,舐了舐舌头,然后伸了个懒腰,嗅了嗅肝的香味,一口吞了下去.然后,它走到门边,试着把门把手打开.
    "麦克斯,"帅克叫它,"到我这儿来!"
    它惶恐不安地走了过去.帅克把它抱到膝上,抚摸着它,麦克斯第一次向他友爱地摇了摇那剪剩下的一节尾巴,轻轻地搔他的手,然后紧紧地用爪子把它抓着,机智地望着帅克,仿佛说:"事已如此,我知道,我已经输了."
    帅克继续抚摸着它,用柔和的声音对它说:
    "从前哪,有一条狗,名叫鲁克斯,住在一个上校那儿.他家的女仆带着它散步,有位先生把鲁克斯偷走了.鲁克斯到了军队里一个上尉那儿,给它取名叫麦克斯.麦克斯,把前爪伸出来!瞧,你这小畜生,你要是乖乖的,听话,我们就会成为好朋友.要不然,在军队里就有你的罪受!"
    麦克斯从帅克膝上跳下来,围着他欢欢喜喜地扑着蹦着.傍晚,上尉从兵营回来时,帅克和麦克斯已经成了最好的朋友.
    帅克看着麦克斯,产生了一种带有哲理意味的想法:"只要看看我们周围,可以说,每个士兵也是从各人的家里被偷来的."
    卢卡什上尉见到麦克斯,惊喜异常.麦克斯一看到了身挎马刀的人就显得格外快活.
    对诸如狗是从哪儿来的.花了多少钱等问题,帅克异常镇静地回答说,是一个刚入伍的朋友送给他的.
    "好,帅克,"上尉一边说,一边逗着麦克斯."为了这条狗,下月一号我给你五十克朗."
    "我不能要,上尉先生."
    "帅克,"上尉正颜厉色地说,"你来伺候我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你必须听我的话.我既然对你说给你五十克朗,那你就得收下,去痛饮一番.帅克,你准备拿这五十克朗干什么呢?"
    "报告,上尉先生,遵照您的命令去痛饮一番."
    "帅克,要是我万一忘了的话,我命令你提醒我为了这条狗给你五十克朗,明白了吗?这狗没有跳蚤吗?最好给它洗个澡,梳梳毛,明天我值班,后天带它去."
    正当帅克给麦克斯洗澡的时候,它原来的主人,上校在家里大发雷霆,他威胁说,要把偷他狗的人交付军事法庭审判,把他枪毙.绞死.关二十年,剁成肉酱.
    "Der Teufel soll den Kerl buserieren,"(德语:"让魔鬼把你这混蛋抓走!")上校在屋子里咆哮着,连窗子都被震动了,"mit solchen Meuchelmrdern werde ich bald fertig."(德语:"你这杀人犯,我非让你滚蛋不可.")
    一场灾祸正降临在帅克和卢卡什上尉头上.
   
    $$$$第十五章 灾祸临头
    弗里德里希.克劳斯.冯.齐勒古特上校是个惊人的蠢货;齐勒古特本是扎尔茨堡(在奥地利境内.)附近的一个村庄的名字;早在十八世纪,他的祖先在那里靠掠夺营生.克劳斯上校讲到再寻常不过的事物时,总要问问大家是否听懂了他的话,虽然他讲的是谁都明白的最好懂的东西.比如:"瞧这,这是窗户,诸位,你知道什么叫窗户吗?"
    又比如:"夹在两道沟之间的路叫做公路.嗯,诸位.你们知道什么是沟吗?沟就是由较多的土人挖出来的一条凹而深的渠道.嗯,沟是用锄头挖的.你们知道锄头是什么吗?"
    他有一种酷爱作解释工作的癖好,作起解释来的那股兴奋劲头,如同发明家讲起自己的发明创造一样动情.
    "诸位,书本就是由裁成各种形式.上面印了字的长方形纸片汇集一起,装订粘合而成的.各种书的大小开本是不一样的.嗯,诸位,你们知道粘胶是什么吗?粘胶就是胶."
    上校愚蠢到了极点.军官们不得不躲得离他远远的,免得他唠叨什么人行道即是步行道与车行道划分开来,以及人行道是沿着房子正面所筑的高出路面的一长条石路,而房子正面就是我们从街上或人行道上所看见的那一面.我们不能从人行道上看到房子的后面,这一点我们只要走到车行道上就可以得到证明.
    他马上兴致勃勃地就这件趣事对人们进行当场表演,差点儿被车子压着.从此他蠢得更厉害了.他常常把军官们拦住,无休无止地对他们谈着诸如摊鸡蛋.太阳.温度计.油炸馅儿饼.窗户和邮票之类的事情.
    令人吃惊的是,这样的蠢货竟能一步登天,飞黄腾达,受到有权势的大人物,比如军长将军的庇护,尽管上校在军事上表现出绝顶的无能.
    演习时,他常率领他的团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他从来不准时到达指定地点,却将一团人分成若干纵队,朝着敌人的机枪火力点挺进.几年前有一回,皇家军队在捷克南部演习时,他自己和整个团完全迷失了方向,一直开到了摩拉维亚.当演习结束,士兵们已经在兵营里躺下休息时,他还在那儿瞎闯了好几天.但是就这样他也平安无事地过去了.
    他和军长将军以及旧奥地利其他蠢得并不比他逊色的军官们的私谊使他获得了各式各样的头衔和勋章.而这些奖赏又使他感到无比荣耀,他自认为是天下最有才华的军人,是战略理论乃至所有军事科学的理论家."
    检阅团队时他同士兵聊天,总是千篇一律地问着同一个问题:
    "为什么我军使用的步枪叫曼利海尔枪(曼利海尔是自动步枪的发明者,当时奥.德.法等国军队普遍采用这种步枪.)?"
    所以他在团里得了一个"曼利海尔蠢才"的绰号.他的报复心很重,经常迫害他不喜欢的下级军官.如果他们申请结婚,他就在申请报告上签个很坏的意见转呈上去.
    他的左耳残缺不全,那是在年轻的时候,他的对手为了向人们证明这位弗里德里希.克劳斯.冯.齐勒古特是个十足的傻瓜而把它割掉的.
    假如就他的智力进行一番分析,我们就会确信:他并不比那位大家称之为著名白痴而又长着一张畜生嘴巴的汉堡公民弗兰西斯.约瑟夫强多少.
    他们说起话来一样地低级庸俗,用词一样地幼稚可笑.有一次在军官食堂的晚宴上,大家谈起了席勒,这位出身贵族门第的克劳斯上校却发表了一通与话题风马牛不相及的谈话:"诸位,我昨天看到一张由火车头带动的蒸汽犁.请你们想一想,先生们,用火车头带动,而且不止一台,是两台,我见冒烟,走到跟前一看,原来,这边有台火车头,那边还有一台.诸位,你们说这可笑不可笑?用两台火车头来拉,好象一台还不够似的."
    他停了一会儿,接着又唠叨说:"一辆小汽车的汽油用完了,它不得不停了下来.这也是我昨天亲眼看见的事.这件事发生后,人们还扯到什么惯性哩.诸位,车子不走了呀,抛锚了呀,不动窝了呀!因为它没汽油了嘛.你们看这不可笑吗?"
    他虽愚蠢,但信教虔诚.他房间里有一个家用的经台,他常去伊克纳茨教堂忏悔,从战争爆发的时候起就为奥军和德军的胜利祈祷.他将基督教与关于日耳曼的统治梦想混为一谈,认为上帝应该帮助战胜国去掠夺财富.
    每当他在报上看到运来俘虏时,总是非常气愤.
    他说:"把俘虏运来干什么?统统都该枪毙掉,绝无仁慈可讲.把他们的尸体垒起来,在上面跳舞.应该把塞尔维亚的老百姓一个不留地活活烧死,见小孩就用刺刀捅死!"
    他和德国诗人维罗尔特(德国的一个拙劣诗人,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曾写诗为德国帝国主义歌功颂德.)是一丘之貉,那家伙在战争期间写了一首诗,要德国人怀着铁石心肠去仇恨和杀害千百万"法国魔鬼":
    让人们的尸骨堆积如山,
    让燃烧残躯的浓烟直冲霄汉.
    卢卡什上尉在一年制志愿兵军校教完课,牵着小狗麦克斯出来散步.
    "请允许我提醒您,上尉先生!"帅克关切地说,"您对这条狗得多加小心,别让它跑了.它说不定还在想念它的老窝,您要是把它的索套松了,它就可能跑掉.我还劝您不要带它经过哈夫利契科沃广场,那儿的马利扬斯基.奥布拉斯小店一个屠夫养了一条恶狗,特别爱咬人咬狗,只要一看见别的狗在它的势力范围内出现,就非常嫉妒,生怕哪条狗会吃掉它那儿的什么东西.它活象哈什塔教堂行乞的那个叫花子(第一次世界大战前警察局逮捕一个常在哈什塔教堂行乞的乞丐.因为他称霸一方,不让别的乞丐在该教堂附近行乞.)."
    麦克斯高兴地跳着蹦着,在上尉的脚边转来转去,用索套缠他的军刀.它知道要带它出去散步,显得格外兴奋.
    他们出了门.卢卡什上尉带着它上壕沟街(③ 均为布拉格市中心的街道.)去了.他要到老爷街③拐角去与一位事先约好的太太相会.他脑子还尽想着公事,琢磨着明天到志愿兵军校去上课该讲些什么,怎样确定一个山峰的高度,为什么高度都得根据海拔来测量,怎样根据海平面确定一座山峰从山脚至山顶的一般高度.该死的!干吗陆军部要把这些东西编进课程里来呀?这是炮兵部队才用得着的嘛,况且这儿还有总参谋部的地图,假如敌人占领了"三一二"高地,一般都来不及考虑为什么这座山头的高度要根据海拔来测量,也来不及计算它究竟有多高.只要一看地图就一目了然了.
    快到老爷街时,一声严厉的"halt!"(德语:"站住!")打乱了他的思路.
    在这一声"halt"的同时,那条狗也拚命想要带着那套在它身上的皮缆从他身边跑掉,它高兴地吠叫着往刚才那大叫一声"halt"的人身上扑去.
    站在上尉面前的正是克劳斯.冯.齐勒古特上校.卢卡什上尉行了一个礼,对上校抱歉地说,因为疏忽没有看见他.
    克劳斯上校在军官中是以绝不轻易放过违反军纪的过失而闻名的.
    他把行军礼看作是关系到战争成败,并以此建立整个军威的基石.
    "一个军人必须把他的灵魂贯注到军礼上去,"他常这么说.这是一种绝妙的军事神秘主义.
    他特别强调,向上司敬礼的军人必须根据条例规定的细节,准确而严肃地行军礼.
    他对每一个从他身旁走过的人从步兵到中校都要嗅一嗅,对于那些行礼马虎,就象随便说声"你好"似地用手在帽沿边碰一下的士兵,便亲自把他们送到兵营里去受罚.
    对他来说,"我疏忽了,没看见"的话是根本不管用的.
    "一个军人,"他常说,"必须在人群中寻找他的上司,一心想着履行军纪法中为他规定的职责.假如他在战场倒下,那么临死之前他就应该行军礼.不会行军礼或是装作没看见,或是行礼随便的人,我认为是一种野蛮行为."
    "上尉先生,"克劳斯以威胁的声调说,"下属见了上司要敬礼这一条并没有废除,这是一.第二,军官先生从什么时候起养成了牵着偷来的狗满街闲逛的习惯?不错,我说的正是偷来的狗,一条属于别人的狗,就是偷来的狗."
    "上校先生,这条狗......"卢卡什上尉辩解着.
    "是我的,上尉先生!"上校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我的鲁克斯."
    这条别名叫做麦克斯的鲁克斯记起了他原来的主人,就把新主人完全抛在一边,跳跳蹦蹦地扑向上校,高兴得同一个热恋中的小青年从他意中人那儿得到了同意与体谅一样.
    "带着偷来的狗散步,上尉先生,这与军官的荣誉是不相称的,你难道不知道?一个军官在未能确定买的狗是否会引起恶果之前就不应该买狗."上校一边抚摸着鲁克斯即麦克斯一边继续咆哮,而那条狗也下流地对着上尉呲牙咧嘴.愤愤地叫着,象是指着上尉对上校说,"把他带走!"
    "上尉先生,"上校接着说,"你认为骑着偷来的马也是对的吗?你难道没读过《波希米亚报》和《布拉格日报》上登的关于我丢失猎狗的启事吗,你竟不读你长官登的启事?"
    上校拍了一下手:
    "真是,这些年轻军官,纪律都上哪儿去了?上校登出启事,上尉却不去读它."
    卢卡什上尉眼睛望着象猩猩一样的上校的络腮胡子,心里却想道:"你这老东西,我真恨不得给你几耳光."
    "你跟我来一下,"上校说,于是他们一块儿走着,并进行了一次非常友好的谈话.
    "上尉先生,你在前线,可不能再干这种事啊.在后方牵着偷来的狗散步一定很不是滋味吧!对啦,牵着上级长官的狗出来散步,而且是在每天都有成百位军官在战场上阵亡的时候,而且连启事也不读.我的寻狗启事也许登上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他们也不会去读它."
    上校重新擤了一下鼻子,这往往是他极端愤怒的表现.然后他说:"你可以继续散你的步去,"他没好气地用皮鞭抽了一下自己的军大衣的下摆,转身走掉了.
    卢卡什上尉刚走过街心,又听到一声"halt!"上校把一个倒楣的后备兵拦住了.那个士兵因为正在想念他的妈妈而没有理睬他.
    上校亲手把他拖到兵营去惩罚,骂他是一头海豚.
    "我该怎么对付那个帅克呢?"上尉思忖着,"我要撕烂他的嘴!这还不够.就是把这混蛋撕成碎片也不解恨."他已经忘了和一位太太约会的事儿,气冲冲地直朝家里奔去.
    "我要他的命!兔崽子!"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上了电车.
    这时候,好兵帅克正和从兵营来的传令兵谈得很投机.那个士兵给上尉送来一件公文,正等着他回来签字.
    帅克招待他喝咖啡,两人一块儿谈着奥地利将来会一败涂地.
    他们这场谈话进行得很投机,还引用了一大串格言.要是告到法庭上,他们的每一个字都可以叛国论处,两人都得上绞刑架.
    "因为这场战争,皇上也变得呆头傻脑了,"帅克说."他从来就不聪明,不过这场战争会使他彻底完蛋."
    "他是个白痴,"兵营来的传令兵肯定地说."蠢得象块木头疙瘩似的.他可能根本不知道在打仗;也许人们存心不告诉他.他在向百姓发出的宣战书上签的字,是人家耍的鬼!准是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搞出来的,他已经什么也不会想啦!"
    "他已经彻底完蛋了,"帅克以行家的口吻补充说,"屎尿都拉在身上,连吃饭也象小孩一样要人喂他.从前听酒店有人说,他有两个奶妈.每天要给他喂三次奶."
    "唉!"兵营里来的士兵叹了口气."快别让咱们再遭屠杀了,但愿奥地利有一天能得安宁."
    他们就这样继续高谈阔论,最后帅克对奥地利大加谴责:"这种愚蠢的专制皇朝,根本就不该在这世上存在!"为了给这句话补充个实际事例,他又加了一句,"只要我一上前线,就会为它把气咽."
    当他们两位接着谈到捷克人对战争的看法时,兵营来的传令兵重新提起他今天在布拉格听到的新闻,说在纳霍特已能听到炮声,俄国沙皇很快就要光临克拉科夫(捷克北部,波兰境内的城市.)城了.
    随后又谈到我们的粮食运往德国,德国士兵能得到香烟和巧克力,等等.
    他们还回忆了古代战争.帅克严肃地指出,那时候将臭味熏天的坛坛罐罐扔到被包围的城堡时,在一片臭气中打仗也并不是件好受的事.又说他在一本书上读到过:有一座城堡,被困达三年之久,这期间,敌军别的不干,天天这样拿被围困的城堡开心.要不是卢卡什上尉的归来打断了他们的高谈阔论,他们还会津津有味地发表一些蛮有趣味和教益的宏论的.
    上尉用凶狠逼人的眼光盯了一下帅克,在文件上签了字,把传令兵打发走之后,招呼帅克跟他到房间去.
    上尉两眼闪着凶光,他坐到椅子上,定睛盯着帅克,琢磨着何时开始这一场"屠杀".
    "我先给他几耳光,"上尉想着,"然后把他的鼻子打烂,再把耳朵扯下来,下一步再走着瞧."
    站在他面前的帅克用那对善良纯真的眼睛坦率真诚地望着他,还竟敢打破这暴风雨前的寂静说:"报告,上尉先生,您的猫死了.它吃了一盒鞋油,结果就死掉了.我已经把它扔到旁边那个地窖里去了.这样听话的.漂亮的安哥拉猫再也找不到了."
    "我拿他怎么办?"上尉脑子里闪出这么个问题,"我的上帝啊,你看他这副蠢相!"
    帅克那对善良而天真无邪的眼睛继续放射出和善温柔的光芒,露出一片坦然的神色,似乎一切都很正常,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即使出了什么乱子,那也坏不了大事,没什么了不起的.
    卢卡什跳了起来,可是没有象他原来打算的那样去揍他,只是在帅克鼻子底下挥舞拳头说:"帅克,你偷了狗!"
    "报告,上尉先生,这种事,我近来压根儿就不知道.上尉先生,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您下午牵着麦克斯散步去了,我根本就没法偷它啊.您回来时没有带它,我马上想到准是出了什么事.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有情况.,焦街有一个叫古勒什的做提包的师傅,他就不敢带着狗出门散步,免得它丢失.他总是把狗放在酒店里,但还是被人偷掉,或者给人借去不还了......"
    "帅克,你这个畜生,猪猡,住嘴!你要不是一个狡猾的下贱胚,就是一头地道的笨骆驼,大白痴.你够典型的啦!我告诉你,你别跟我耍这一套.你从哪儿弄来的这只狗?怎么把它弄来的?这是我们上校的狗呀!我们不巧面碰面时,他把它带走了,你知不知道?这是天底下最丢脸的事,你知不知道?你说真话呀,你偷了还是没有偷?"
    "报告,上尉先生,我没偷."
    "那你知不知道这只狗是偷来的?"
    "是,上尉先生,我知道这只狗是偷来的."
    "我的天哪!帅克!himmelherrgott(德语:"我的天老爷".),我枪毙你!你这畜生!下流货.你这头阉牛.臭尸!你真是这样蠢吗?"
    "是,上尉先生,真是这样."
    "你为什么把一条偷来的狗带给我?你为什么把这害人的畜生塞到我屋里来?"
    "为了让您高兴,上尉先生."
    帅克善良而温柔的眼睛直盯着上尉的脸,上尉坐到圈椅上呻吟起来:"上帝为什么让这么个畜生来惩罚我呀?!"
    上尉沮丧地坐在椅子上,觉得他不仅没有力气揍帅克,连卷一根烟的力气也没有了.他茫然地派帅克去买了《波希米亚报》和(布拉格日报》来,命令帅克给他读读上校的"寻狗启事".
    帅克把报纸买回来,将登着启事的那一版露在面上.他容光焕发.兴致勃勃地报告说:"上尉先生,上校先生把他那条丢失的看马狗描写得可神气哪,读读真叫人开心.他还悬赏一百克朗送给把狗还来的人哩.赏钱出得太多了,一般只出五十克朗.科希什有个叫博日捷赫的就靠干这档子事过日子.他总是先把人家的狗偷走,然后到报上去找寻狗启事的广告.谁丢了狗,他就到那里去.有一次他偷到一条很漂亮的黑狮子狗,因为失主没登启事,他便自己到报上去登了拾狗启事,花了五克朗的广告费,终于有位先生来认领,说这正是他丢的狗.又说,他本以为找也是白费力气,因为他已经不相信会有什么老实人,可如今却亲眼看见世界上还有老实人,这使他打心眼里感到高兴.还说他原则上反对奖赏诚实人,但他还是把自己一本关于在室内和花园里养花法的书送给他留作纪念.可爱的博日捷赫提起黑狮子狗的两条后腿,朝那位先生头上撞去,从此他再也不在报上登广告了.既然狗主人都不登广告寻狗,倒不如把偷来的狗卖到狗场里去."
    "去睡吧,帅克!"上尉吩咐道."你这场蠢病还会发作到明天早上的."说完自己也去睡了.夜里,他梦见帅克把皇太子的马偷来给了他.检阅的时候,正当倒楣的上尉骑着那匹马走在连队的前列,被皇太子认出来了.   
    第二天早上,上尉感到他好象挨了一整夜揍似的,有个奇怪的幽灵老缠着他.他早上又睡着了,做了一场恶梦,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门口出现了帅克善良的脸庞,问什么时候该把上尉先生叫醒.
    上尉在床上呻吟着说:"滚吧,畜生!太可怕了!"
    他起床后,帅克给他送来早餐,问他:"报告,上尉先生,是不是让我再给你找一条狗来?"这个新问题使他感到很吃惊.
    "你知道吗?帅克,我恨不得把你送到战地法庭上去,"上尉叹了一口气说."可是法官可能会把你放掉,因为他们这一辈子也没见过象你这样的大傻瓜.你去照照镜子.你那副傻相难道不叫你难受吗?你是我所见过的最蠢的蠢货.喏,你说实话,帅克,你喜欢你自己吗?"
    "不,上尉先生,不喜欢.我从镜子里看到我象个松果.这镜子磨得不好.以前在斯塔涅克开的《华人》店(指斯塔涅克开的茶叶店.这家商店的橱窗里放了一面哈哈镜和一张中国滑稽小丑图,以招徕顾客.)里有一面哈哈镜,谁一照那面镜子,就想呕吐.嘴巴这么扯着,脑袋瓜象个大脸盆,肚子跟一个喝醉了的牧师的一样.总而言之,一副滑稽可笑的模样.省长大人从这儿经过,往镜子里瞅了一下自己的面孔,马上要求把这面镜子取下来."
    上尉转过身去叹了一口气,认为还是让帅克先给他把牛奶咖啡准备妥当为好.
    帅克在厨房里忙活着,卢卡什上尉听到了他的歌声:
    投弹手穿过土尘门(布拉格的一座旧城门.),雄赳赳呀气昂昂,
    腰间的军刀闪闪亮,
    美丽的姑娘们,泪水直淌......
    往下是:
    我们当兵的,真是了不起,
    美人们对咱哟,打心头欢喜.
    我们的钱要多少有多少,到哪儿都过得甜如蜜......
    "你倒过得甜如蜜,混蛋!"上尉心里嘀咕着,吐了一口唾沫.
    帅克的身影在门口出现了:"报告,上尉先生,兵营派人来请您,您得马上去见上校先生.传令兵还在这儿."
    他还亲昵地补充一句:"也许是为了那条狗的事."
    "知道了,"站在前厅里的传令兵打算向卢卡什报告时,他说.
    他说话的口气是那样地忧郁不欢.他狠狠盯了帅克一眼就走了.
    这消息非同一般,凶多吉少.上尉走进上校办公室时,后者极不愉快地坐在沙发上.
    "上尉,两年前,"上校说,"您请求调到布杰约维策九十一团去.您知道,布杰约维策在哪儿吗?在伏尔塔瓦河边,对,在伏尔塔瓦河边.有条奥赫热河还是一条别的什么河流经那里.城市很大,而且我还可以说,逗人喜欢.如果我没说错的话,沿着河边有一道堤.您知道,堤是什么吗?就是筑在水面上的一堵墙.对,不过,这些都不相干.我们在那一带演习过."
    上校沉默了一会儿,眼睛盯着墨水瓶,迅速转到另一话题:"我那条狗在您那儿惯坏了,啥也不肯吃.瞧,墨水瓶里有只苍蝇.真奇怪,大冬天还有苍蝇掉到墨水瓶里,真是乱七八糟."
    "你这死老头,有话快说吧!"上尉在心里说道.
    上校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趟.
    "上尉先生,我再三考虑,究竟该怎么教训你一下,好让这类事情以后不再发生.我记得你曾请求调到九十一团去,最高指挥部前不久通知我们说,九十一团非常缺乏军官,因为原有的军官大都被塞尔维亚人打死了.我以人格向你担保,三天之内你就可以调到布杰约维策九十一团去了.那儿正在编组先遣营.你用不着谢我.军队很需要这样的军官......"
    他已经不知怎样往下讲了,看了看表说:"十点半了,我得听团的汇报去."
    一场愉快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上尉走出办公室,大大松了一口气,随后便到志愿兵军校告诉大家一两天之内他要奔赴前线了,因此打算在纵乐胡同(布拉格的一条胡同,从前那里有几家娱乐场所.)举行个告别晚会.
    回到家里,他意味深长地对帅克说:"帅克,你知道什么叫先遣营吗?"
    "报告,上尉先生,先遣营就是派到前线去的营.先遣连就是派到前线去的连.我们都爱用简称."
    "帅克,"上尉用庄重的语调说,"你既然喜欢这个简称,那么,我向你宣布:你将同我一道跟先遣营走.可是到了前线后,休想再象在这里一样玩弄你那套愚蠢把戏.你听了高兴吗?"
    "是,上尉先生,我特高兴,"好兵帅克回答说."要是咱们俩能一道儿为效忠皇上和奥地利皇室战死沙场,那该有多美呀......""第一卷《在后方》跋"第一卷《在后方》跋(《好兵帅克历险记》最初是以小册子形式边创作边陆续出版的.刚刚出完第一卷,资产阶级和各种反动势力看到了它的威力,对它恨之入骨,为了诋毁它的作用,纷纷在报刊上撰文对《帅克》进行非难.攻击,说它语言粗俗下流,不但不能教育人,反而把读者引上不道德的邪路.这个跋就是专门为反驳这些伪君子的诽谤而写的.)
    趁此结束《好兵帅克历险记》第一卷《在后方》之际,谨预告读者诸君,本书其余两卷《在前线》与《被俘》不日即将陆续问世.在后两卷中,无论士兵还是老百姓,他们的言谈举止仍将与实际生活别无二致.
    生后绝不是培养上流社会风度的学校.每个人都按照他的才能说话.礼宾专家古特博士(原为中学教员,伯爵府的教养员,多种游记与上流社会社交礼仪指南的作者.一九一九年被马萨里克总统聘为总统府礼宾专员.)和"杯杯满"酒家老板巴里维茨的谈吐截然不问.这本小说并非为沙龙中虚有其表之辈提供的参考书,也不是为高贵社交界编写的社交指南.本书是一幅描绘一定时代的历史画卷.
    只要必须使用"很有分量的词句"("很有分量的词句",指书中符合时代风貌.社会习俗.人物身份.地位.性格.教养等实际生活的用语,也就是被资产阶级文人斥之为"粗俗下流"的用语.),才能真正做到确实恰如其分时,我就毫不犹豫地如实加以运用.我认为,抄袭温文尔雅的词句和使用省略号的方式是最愚蠢的矫饰.君不见这些词句连在议会中也常为人们使用吗?
    常言说得好: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就能开卷有益;只有那些精神堕落的.愚不可及的猪猡和猥亵的下流胚才会对这种自然的现象评头品足.他们抱着腐朽的假道德不放,不管内容怎样,就气急败坏非难某些个别词句.
    几年前,我读到一篇有关一部中篇小说的评论.批评家为作者一句"他擤了一下鼻涕又擦了一下鼻子"怒不可遏.说是这种描写同文学应当给予人民合乎美学要求的.崇高的感受的宗旨是背道而驰的云云.
    这仅仅是一个小小的例子,说明阳光下会产生怎样的畜生.
    凡是对"很有分量的词句"感到大惊小怪的人都是怯懦者,因为他们对真实的生活感到惊讶.这种软弱的人正是文化和道德的最大的危害者.他们巴不得把民族培养成多愁善感的庸人团体.圣徒阿罗依斯型的虚伪文化的手淫者.修士奥伊斯塔赫在他的书中说,阿罗依斯听到一个男人在嘈杂的喧哗声中放了一个屁时,竟然大哭起来,唯有祷告才使他平静下来.
    这种人在大庭广众之中表现得义愤填膺,却怀着无比的乐趣到各公共厕所去欣赏涂写在墙上的淫词秽语.
    在拙作中我使用若干"很有分量的词句",只不过顺便证实了人们在实际生活中所说的话罢了.
    我们不能要求酒店老板巴里维茨象劳多娃太太(劳多娃(1868—1931),捷克名演员,曾为农业党的《乡村日报》撰文,论述上流社会礼仪风度等问题.).古特博士.奥尔卡.法斯特罗娃太太(奥尔卡.法斯特罗娃(1876—?),曾在资产阶级的《民族政治报》撰文,论述上流社会教育问题.)以及所有其他许多乐于将整个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变成一座装有嵌木地板的大沙龙的人一样,说话那么温文尔雅.那些呆在沙龙里的人们穿着燕尾服.戴着白手套,说起话来咬文嚼字,文质彬彬,一派沙龙式的典雅道德,而在这道德的面纱下面却掩盖着一些沉湎于最卑鄙最违反自然的淫欲生活中的沙龙猛兽.
    趁此机会,我愿向诸位报告:酒店老板巴里维茨还健在.他在监狱里熬过了战争岁月.他同发生弗兰西斯.约瑟夫皇上画像那件丑闻时相比,毫无变化.
    当他读到书上对他的描写时,还来看望过我,他一下子将第一版买了二十余本分送给他的亲朋好友,从而增加了本书的销售量.
    他为我在书中谈到他,把他描绘成人所共知的粗鲁汉感到由衷的喜悦.
    "这一下谁也不能改变我的模样了,"他对我说."我一辈子出言粗鲁,怎么想就怎么说.今后我还要这样说下去.我绝不会因为哪头笨牛说长道短就把我自己的嘴巴封住.如今我是名人了!"
    他的自尊心确实增强了.几句"很有分量的话"使他名声大震.他对此够心满意足的了.我在书上真实而准确地再现他的谈吐风度时,假如我提醒他不要这样说话(这当然不是我的本意),那一定会使这个好人感到受了侮辱.
    他用一些未加修饰的语言明确而忠实地表达了捷克人对阿谀奉承的反对,但他本人对此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对皇上和文雅语言的轻视已渗透于他的血液之中.   
    奥托.卡茨也还活着.这是一个确有其人的随军神父.他把什么都抛之脑后,退出了教会,如今为北捷克一家青铜和染料厂当代理人.他给我写了一封长信,威胁我说要找我算账,因为有一家德文报纸把真实描绘他的那几章翻译出来了.我于是去访问他,结果非常圆满.到深夜两点,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但还在那里不知疲倦地宣讲:"我是奥托.卡茨,随军神父!唉,你们这些石膏脑袋!"
    象已故布雷特施奈德.旧奥地利国家密探这样的人,今天在共和国里还大有人在.他们异常关心的是人们在谈论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这本书能否实现我的初衷.有一次我听到一个人骂另一个人:"你蠢得跟帅克一样!"这只能说明已经与我的初衷背道而驰了.不过,假如"帅克"一词竟将成为辱骂语言花环上一朵五颜六色的新的骂人之花,那我对丰富捷克语言这一殊荣也只能感到心满意足了.
    雅.哈谢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