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兵帅克历险记(三)》〔捷〕雅.哈谢克 著 星灿 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1:02:52
    
   第三卷 光荣的败北
        
    第一章 在匈牙利大地上行进
    他们统统被塞进车厢的时刻终于来到了.每个车厢的容量是四十二名士兵或八匹马.马在车厢里,当然比人要舒服得多,因为马站着也能睡觉.但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军用列车又把一批新人送往加里西亚的屠宰场上去了.
    可是总的说来,士兵们还是感到松快了一大截:火车一开动,事情就算有了个着落.在这以前,他们老是沉溺在揪心的茫然.混乱和心神不宁的状态之中,不知是今天.明天还是后天开差.许多人就象被判决了的死刑犯一样,惊恐地等着刽子手的到来.现在一切都快要结束了,安定时刻也到了.
    难怪有一个士兵象发疯似地朝着车厢外面大声嚷道:"我们开差啦!开差啦!"
    军需上士万尼克曾告诉帅克不用着急,他真是料事如神.
    过了好几天他们才上了车厢.这期间一直传说着配给罐头的事儿.经验丰富的万尼克说,这是幻想.根本没有啥罐头,做一场战地弥撒还差不多.前头那个先遣连倒是做过战地弥撒来着.发罐头,就不做战地弥撒;反过来,做战地弥撒就代替发罐头.
    果然如此,代替肉罐头而来的是伊布尔随军神父的光临.他是"一个巴掌能打死三个苍蝇"的人.一场露天弥撒能管三个先遣营受用.一次就替开到塞尔维亚去的两个营和开到俄国去的一个营行完了祝福礼.
    做弥撒时,他发表了一通热情洋溢的演说.不难发现,演说的内容是从军事日历上套来的.演说鼓舞了士气,以致在开往莫雄去的路上,和万尼克同在一个车厢的临时办公室里的帅克还回忆起这段演说,并对军需上士说:"那神父描绘得多美啊!当日近黄昏.霞光万道.太阳落山之际,就象他所说的,战场上将听到那行将死去的人们的最后的呼吸,听到那倒下的战马的悲嘶,还有那重伤员的呻吟和那房屋被烧毁的居民的哭喊和怨诉.我倒是蛮高兴人们变成这种'双料白痴,."
    万尼克同意地点点头说:"这是一幅动人得可怕的图景啊!"
    "这也蛮不错,蛮有教益嘛,"帅克说,"这我记得清楚.等打完仗回到家乡,我要到'杯杯满,酒家去聊聊这些.神父先生在给我们讲演的时候,他的脚往外边这么撇着,我还直怕他会滑倒,摔到经台底下去,让圣饼盘碰破他那椰子壳脑袋.他还给我们举了一个我军历史上非常突出的事例.那正是拉德茨基在我军服役的时候.鲜红的晚霞和燃烧着的仓库的火光融成了一片.他好象亲眼看见过这些似的."
    就在这一天,伊布尔神父到了维也纳,在那里给另一个先遣营讲了动人的历史故事.也就是帅克记得的.使他非常喜欢,以致誉之为"双料白痴"的故事.
    "亲爱的士兵们,"伊布尔作着报告说,"请你们设想一下一八四八年库斯托查战役(库斯托查是意大利北部的一个村子.奥军在其拉德茨基元帅指挥下于一八四八年七月二十八日在该村击溃撒丁王查理.阿尔贝尔特的军队.拉德茨基元帅当时是八十二岁,不是八十四岁.)刚刚胜利结束的情景.经过十个小时的激战之后,意大利国王阿尔贝尔特不得不把血肉遍野的战场留给我们的'战士之父,拉德茨基元帅,落荒而逃.元帅就这样在他的八十四岁高龄时取得了如此辉煌的胜利.
    "瞧,亲爱的士兵们,高龄的统帅就在那夺来的库斯托查前方的一座山上停住了战马.忠诚的将领们簇拥着他.突然,一种严肃的气氛笼罩着他们所有的人,因为,士兵们,他们发现,就在离元帅不远的地方,躺着一个正在同死亡搏斗的士兵.拉德茨基元帅望着他时,这位受了重伤的旗手赫特感到了一种无比的荣幸.受了致命伤的勇敢的旗手抽搐着,用冰冷的右手快活地按着自己的金质奖章.眼望着威严高尚的元帅,他的心脏又恢复了跳动,他的残缺的身躯又获得最后一点力量.垂死的旗手以超人的毅力试着朝那元帅爬去.
    "'快别动了,我勇敢的士兵,,元帅对他喊道,随即从马背上下来,向他伸出手去.
    "'握不了啦,元帅大人,,奄奄一息的战士叹了一口气.'我的两只手臂已经打断了.我只有一个请求.请您对我说实话:我们打赢了吗?,
    "'打赢了,我亲爱的小兄弟,,元帅和蔼地说.'多么可惜啊,你的伤势使你的欢乐减色了.,
    "'是啊,最尊敬的领袖,我完了.,士兵用那微弱的声调说,脸上浮着欣慰的微笑.'你口渴吗?,拉德茨基问道.'天气很热,元帅大人!我们都在三十度以上的气温中作战.,随后,拉德茨基把副官的军用水壶拿过来递给垂死的士兵.士兵大口大口地把水喝了."愿上帝为您的德行多多赐福!"他大声喊着,竭力想亲吻一下自己统帅的手.'你当了多少年的兵?,元帅问道.'四十多年了,元帅大人,在阿斯佩恩(多瑙河畔的一个村庄.一八○九年五月下旬奥地利军曾在该村战胜拿破仑军.)我得过一枚金质奖章.我还参加过来比锡战役(一八一三年十月十六至十九日,拿破仑在来比锡吃了败仗.),获得炮十字章(用缴获的大炮铸成的十字奖章.是奖给参加一八一三年反拿破仑战争的奥地利官兵的.).我受过五次重伤,眼下这一次我算是彻底完了.我终于活到今天,这是多么幸福.多么荣耀的事啊!既然我们取得了胜利,皇上的领土得以收复,我死了又算得了什么!,
    "就在这一刹那,亲爱的士兵们,营房里响起了我们雄壮的国歌《求主保佑我们》.歌声嘹亮而庄严,响遍整个战场.那位正在与生命告别的战士又一次挣扎着想站起身来.他激动地高呼:'奥地利万岁!奥地利万岁!让我们美妙的国歌永远唱下去!我们的统帅万岁!军队万岁!,
    "垂死的士兵又一次俯首在元帅的右手上,吻着它,倒了下去;从他高尚的灵魂里吐出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统帅脱帽肃立在这名最优秀的士兵的尸体面前.他两手捂着脸,激动地说:'这一美好的结局真是令人不胜羡慕.,
    "亲爱的士兵们,我祝愿你们大家都能得到这么美好的结局!"
    帅克回忆起伊布尔神父的这番话,如果称他为"双料白痴"的话,这根本不能说对他有半点侮辱.
    然后,帅克又谈起在上车之前给他们宣读的那些重要军令.第一道是由弗兰西斯.约瑟夫签署的命令,第二道是东线军总司令约瑟夫.裴迪南大公下的.两道命令说的都是杜卡拉山隘事件:一九一五年四月三日,二十八团两个营全体官兵在团部军乐队的军乐声中跑到俄军方面去了.
    两道命令都是用颤抖的声音宣读后译成捷文的:
    一九一五年四月十七日军令
    朕满怀沉痛之情发布通谕,鉴于皇室部队二十八团贪生怕死,图谋叛国,现将其从朕所统辖之部队中予以除名.着即收回名声狼藉之该团军旗,送交军事博物馆.该团置国家于不顾,竟然借开赴前线之机,行叛国之实,殊属可恶,自即日起,撤销该团番号.
    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
    约瑟夫.斐迪南大公通令
    查捷克部队在行军之际,特别在近期战斗中,有负众望.在阵地防守方面,尤甚一筹.彼等长时间龟缩于战壕之中,致使敌军有机可乘,乃与该部队中卑劣之徒频繁接触,相互勾结.
    在此等叛徒支持之下,敌军通常以隐藏有卖国贼之前线部队为其进袭目标.
    敌军常出其不意,可说是通行无阻地渗入我前沿阵地,俘获我大批守土官兵.
    此等鲜廉寡耻.卑鄙无赖之徒,背叛皇上.背叛帝国,并独玷污我威武英勇军队之光荣旗帜,且有损于彼等所属民族之尊严,殊为可耻之极.
    枪毙或绞杀此等败类已为期不远.
    每个有荣誉感之捷克士兵,务必向其长官揭发此类无赖.煽惑者与卖国贼.
    隐瞒不报者,与叛徒卖国贼同罪.
    本通令须向各捷克团队全体士兵宣读.
    此令发布之日,已将二十八团从皇室部队除名,该团全部被俘之叛逃官兵将以鲜血抵偿其滔天罪行.
    约瑟夫.斐迪南大公
    "给我们宣读得晚了一点儿!"帅克对万尼克说."我觉得很奇怪,皇上的命令是四月十七日颁布的,可是现在才给我们宣读,看样子,似乎有什么名堂不能马上给我们宣读.我要是皇上,就不许把我的命令压着不往下传.既然是四月十七日发的圣旨,那么即使是天上掉锥子下来,我也要让它在十七日当天向所有的团队宣读完毕."
    军官食堂的走阴巫师伙坐在万尼克那个车厢的另一头,正在写什么.他身后坐着卢卡什上尉的勤务兵.大胡子巴伦和十一先遣连的电话兵霍托翁斯基.巴伦嚼着一块军用面包,担惊受怕地对电话兵霍托翁斯基解释说:上车时挤得要命,使他没法儿到卢卡什上尉那节军官车厢去,这实在怪不得他.
    霍托翁斯基吓唬他说,如今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这是要吃子弹的.
    "什么时候把这个罪受完了就好了,"巴伦诉苦说."有一次我在沃吉采参加演习时差点儿轮着了.我们在那儿又饿又渴,营副官到我们这儿来的时候,我嚷了声:'给我们水和面包!,他拨转马头对着我,说:要是赶上打仗时间这样放肆,他就会下令,当着大伙儿的面把我枪毙,如今要把我关到警备部拘留所去.可我的福份真大,在他骑着马到参谋部去报告这件事的路上,马受惊了,把他甩了下来,感谢上帝,把他的脖子给折断了."
    巴伦长叹一声,咽着面包,象突然清醒过来,贪婪地望着卢卡什上尉让他照看的两个背囊.
    "当官的都领了肝罐头和匈牙利香肠.喏,有这么一大段."
    同时他又馋涎欲滴地看了一下卢卡什上尉的那两只背囊,象一只饿狼似的丧家犬,坐在肉铺门口闻着正在煮肉的香味.
    霍托翁斯基说:"要是哪儿有顿美餐等着我们,那倒不赖.战争刚一开始,我们开到塞尔维亚那时节,每到一站都招待我们吃得饱饱的.我们从鹅腿上撕下最好的肉来,和着巧克力糖块儿吃.在克罗地亚的奥塞克有两个退伍老兵给我们把一大锅烤兔肉送到车厢里来了.我们实在受不了啦,泼得他们满头都是.每到一站,我们只会往车厢外一个劲儿地呕吐.在我们车厢里的马捷依班长胀得让我们在他肚皮上搁块板子,然后象压白菜似地在那上面跳,这样他放了一大串屁才感到舒服了一点.我们坐火车穿过匈牙利时,每到一个车站都有人往我们车厢里扔烧鸡.我们只挑鸡脑髓吃.在考波什堡(匈牙利西南部的一个城市.),匈牙利人干脆把整块整块的烤猪肉往我们车厢里扔.我的一位朋友得了一个烧熟了的猪头,他拿着这份礼物把那匈牙利人赶到三道铁轨外去了.可是在波斯尼亚我们连水都喝不到一口.不过在到达波斯尼亚之前,尽管禁止我们喝酒,我们还是要喝多少有多少,各种各样的白酒.葡萄酒更是多得跟水一样.我还记得,在一个车站上,有些太太和小姐用啤酒来孝敬我们,我们都往啤酒壶里撒尿.她们赶忙从车厢里跑开了.一路上我们都是昏昏沉沉的,我连梅花爱司都辨认不清了.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突然来了一道命令,没等我们把那盘扑克打完,便都出了车厢.有一个班长,我已经记不得他叫什么名字了,对他的一班人嚷嚷,叫他们齐唱'Und die Serben müssen sehen,dass wir Oesterrecher Sieger,Sieger sind.,(德语:"塞尔维亚人必须看到:我们奥地利人定将获胜,定将获胜.")可是有人从他背后狠狠踢了一脚,他一窜跌到铁轨那边去了.随后又听见嚷嚷把枪架起来.列车马上掉转头,空着开走了.当然,象往常一样,乱糟糟的,火车把我们两天的干粮也带走了.这时,在很近的地方,就象从这儿到树丛那么远,响起了榴霰弹的爆炸声.营长从另一头走来把所有的军官叫到一起开会.我们的马采克上尉也来了.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捷克人,可却说着一口德国话.他脸色苍白得象纸一样,对我们说:不能再往前开了,铁轨给炸飞了.又说塞尔维亚人昨天夜里过了河,现在正在我们的左侧,可是离我们还远.说什么我们只要得到增援部队就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要是发生不利情况,要我们谁也别投降.他说,塞尔维亚人抓到俘虏就割耳朵.切鼻子.挖眼睛.他说,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榴霰弹的爆炸声,但这不值得担惊受怕,因为这是我们的炮兵在开炮.突然,在山后哒哒哒哒响起了一阵枪声,他说这是我们的机枪在射击.随后左边又炮声隆隆.我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这隆隆声,赶忙趴下卧倒.有几颗榴霰弹从我们脑袋顶上飞了过去.车站着火了.在我们右边上空,子弹嗖嗖地呼啸着,远处还听见排炮声.步枪射击声.马采克上尉命令端枪,上子弹.值日官走到他跟前说,他的命令没法执行,因为我们根本没带弹药来.其实他知道得清清楚楚,我们要在进入阵地之前才能领到弹药.我们前面有一列弹药车十之八九落到塞尔维亚人手里去了.马采克上尉呆若木鸡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下命令'Bajonett auf,(德语:"上刺刀".);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个啥,只是出于绝望而这么下意识地行动一番.我们就这么摆出战斗的架势,站了好长一会儿,随后我们又趴在铁路枕木旁边,因为天空出现一架国籍不明的飞机,士官生们直嚷嚷:'Alles decken,decken!,(德语:"统统隐蔽,隐蔽!")不久弄清楚了,原来是我们的飞机被我们的炮火误打了下来.于是我们又站起来.啥命令也没了,来了个'ruht,(德语:"稍息".).有一个骑兵朝着我们飞驰而来.他老远就喊道:'Wo ist Batalionskommando?,(不标准的德语:"营长在哪儿?")营长骑着马迎上去.骑兵交给营长一份文件,又骑着马往右边走了.营长在途中阅读了文传,突然象发了疯似的,拔出马刀,向我们飞奔过来:'Alles zurück,alles ück!,(德语:"统统退下去,统统退下去!")他对着军官们嚷道:'Direktion Mulde,einzeln abfallen!,(德语:"朝山谷小路走,一个跟一个!")这一下来劲了.从四面八方都冲着我们发起脾气来,就象早就在等候这一着似的.左边是玉米地,被我们踩得一塌糊涂.我们四人一组潜入山谷,背囊扔在他妈的枕木上.马采克上尉脑袋挨了一枪,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报销了.还没等我们逃进山谷,伤的死的已有一大堆.我们把他们扔在那里没管,一直跑到天黑.凡是我们经过的地方,在我们来之前就已被我军洗劫一空.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抢光了的辎重车队.后来我们终于到达一个车站,在那儿得到一道新的命令,要我们上车回到参谋部去.可是我们已经办不到了,因为整个参谋部在头一天就已全部被俘.这事我们到第二天早上才知道.后来我们就象没爹娘的孤儿,谁也不愿理睬我们.上面把我们合并到七十三团去,同他们一起撤退;这是我最乐意干的事.可是在追上七十三团之前,我们还得整整行军一天,然后我们......"
    谁也没有听他唠叨了.帅克和万尼克在打"马利亚什"(一种纸牌打法.以持同花的王与王后者胜.),军官食堂的走阴巫师伙继续给他老婆写那封详尽的家信.他老婆在他离家期间开始发行一种新的神智学杂志.巴伦在椅子上打盹,电话兵霍托翁斯基没事好干,就不住地重复说:"这些事儿我总也忘不了......"
    他起身去看别人打扑克.
    "让咱抽抽你的烟斗吧!"帅克友好地对霍托翁斯基说,"反正你要看牌去了.打'马利亚什,比打仗.比你们在塞尔维亚干的那场该死的冒险活动要正经得多.我可不干这种蠢事!要是干了,就自己打自己耳光.我还没抓到老K,刚刚来了个王子'J,,该死的!"
    这时,走阴巫师伙写完了信,带着明显的满意神色把它读了一遍,自认为定能巧妙地蒙混过军邮检查官的检查.
    "亲爱的妻子:
    当你读到我这封信时,我已经在火车上坐了好几天了,因为我们正开往前线.我并不感到多么高兴.因为在火车上我整天闲散无聊.我也干不出什么名堂来,因为我们军官食堂无饭可做,饭菜从站上领来.我本乐意给军官们在路上烧顿牛肉吃,可我不走运.也许要到了加里西亚我们才有可能焖点鹅肉,真正的加里西亚焖鹅加麦粒粥或米饭.相信我吧,亲爱的海莱卡,我的确是想方设法要减轻我们军官大人们的忧虑和困难的.我从团里调到先遣营,这是我最热切的愿望,哪怕是再简陋,也想把前线的军官食堂办得象个样子.亲爱的海莱卡,你记得,我入伍时你不是祝我碰上些好长官吗?你的愿望全实现了.我不但没有半个不字可说,相反地长官们都成了我的朋友,都象我的父兄一样对待我,我将尽快将我们战地邮箱番号告诉你......"
    这封信是被当时的环境逼出来的:走阴巫师伙给施雷德上校把醋洒了个精光,上校至今没跟他算账.在先遣营军官们的告别晚宴上,上校那份饭偏偏又缺少一份卷炸小牛腰,于是施雷德上校就打发约赖达同先遣营一道上前线,而把团部军官食堂交给一个倒楣的盲人学校教师克拉罗夫去办.
    伙约赖达把他写的信又浏览了一遍.他觉得信中很有些外交辞令,这是为了在前线还能混得过去,因为不管怎么说,即使是在前线当伙,相比之下毕竟是个美差.
    尽管他在入伍前身为巫术杂志的编辑与老板,写过劝人不要怕死,关于灵魂转世的大块文章,实际上他也是怕死的.
    现在他走到帅克和万尼克跟前观看他们的牌技.此时此刻,这两位牌客正打得带劲,连上下尊卑的官纪也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们已经不是两人,加上霍托翁斯基,是三人在玩了.
    传令兵帅克把军需上士万尼克臭骂了一顿:"我真奇怪你的牌怎么打得这样蠢.你明明知道他说了要不起,而我又根本没方块,你不打八,而象个大笨蛋似地把个梅花杰克打出去,这样的饭桶还能赢牌?"
    "我输掉一张牌你就来嚷嚷,"军需上士回敬他."你自己打牌也象个白痴,我也连一张方块都没有,只好用一张小牌换一张方块八进来嘛.我的牌虽大,但都是清一色的梅花.唉,你这个二百五!"
    "那你该打大牌啊,傻瓜!"帅克微笑着说."这就好比有一回在瓦尔舍的饭馆那儿也出过这么一件事.一个傻瓜手里也有王牌,可他没打,老出小牌,人家还是要不起.可你知道他的牌有多好啊?四种牌的大家伙全在他手里,就跟你现在一样.你要是一下亮牌,我只能干瞪眼,别人也跟我一样没辙儿,我们得输老鼻子啦!我实在忍不住说了:'赫洛德先生你亮牌吧,别折腾啦!,可他对着我大发雷霆,说他爱怎么打就怎么打,要我别多嘴,说他还是个搞高等教育的人.可他这次吃亏不小.老板是我们的熟人,女招待跟我们的关系就更亲了.于是我们对那些来查夜的巡逻兵解释了一通,说这儿一切正常,说首先是他的不对,因为在店子门口踩了一块薄冰摔破了鼻子,就大喊大叫惊动巡逻队,影响了夜里的安宁.尽管他玩牌弄假,后来被我们发现了,可我们连碰都没碰他一下,他便没命地往外跑,结果摔成这样,活该.老板和女招待都为我们作了证,说我们对他的确很讲交情.这位老兄也活该,只要了一杯啤酒和矿泉水,便从晚上七点一直坐到半夜.因为是个大学教授就摆出一副臭架子,对打扑克一窍不通.现在谁出牌?"
    "我们现在来玩'补进,(一种扑克玩法.)吧!"走阴巫师伙提议说,"一次赌六个或两哈莱什(捷克辅币,百分之一个克朗.)."
    "那还不如给我们讲讲灵魂转世哩,"军需上士万尼克说,"就象那次你打破了鼻子,给营房小卖部的女招待讲的那样."
    "灵魂转世的事儿我也听说过,"帅克说."好些年前我也下过决心要学点文化,免得落在别人后面,我就跑到布拉格工业协会(实为"捷克工业振兴会",是最早的工会组织之一,类似工人读书室.图书馆性质.)的阅览室去自学.可是因为我穿得太破,屁股上有个窟窿,就没法去学文化,他们不让我进去,怀疑我是去偷大衣的,把我撵了出来,我换了一身节日服装,进了博物馆的图书室.我跟我的一位朋友在那儿借了一本专谈灵魂转世的书.我在那本书上读到:有一个印度皇帝,死后变成一头猪,人家把这头猪宰啦,它又变成一只猴子,由猴子又变成一只獾,由獾又变成了一位内阁大臣.后来在军队里我认定,这里面也有一部分道理.因为随便哪位军人,只要肩章上有一颗星,他就把士兵不是叫海猪,就是叫个别的动物的名字.因此可以断定:几千年前这些普通士兵还是一些大名鼎鼎的将领.在战争时期,这种灵魂转世就成了一种蠢透了的事儿.鬼知道在我们成为电话兵.伙或者步兵之前变了多少回.突然之间他被榴弹炸死了,他的灵魂就附到一匹炮兵部队的马身上.马来到营里,当它占领哪个高地时,也挨榴弹炸死了,它的灵魂又转到辎重队哪头牛身上;人们把牛杀了给先遣队做牛肉,牛的灵魂马上又转到电话兵身上,电话兵......"
    "我真奇怪,"电话兵霍托翁斯基感到受了侮辱,他说,"干吗非得拿我当靶子来取笑一通不可呢?"
    "有个开私营侦探所.长着一双大而黑的三角眼的霍托翁斯基是不是你的亲戚?"帅克天真无邪地问道,"我很喜欢私人密探.几年前,我和一个姓施滕纳的密探一起服过役.他的后脑勺象个松果,所以我们军士总爱对他说:服役十二年来,我见过不少松果型的脑袋,可是象他这样大的松果后脑勺连想都没有想到过.'听我说吧,施滕纳,,军士对他说,'今年要是没有演习,即使你有个松果脑袋,在军事上也派不上用场.现在我们要是开到野外,找不到什么更合适的靶子,炮兵至少可以拿你的松果脑袋当靶子.,可怜的施滕纳可吃过他不少苦头.有时在行军的时候,军士让他先走五百步,然后下命令:'目标......松果脑袋!,这位私人密探施滕纳也有不少伤脑筋的事.关于他的这些苦恼事儿,他在食堂里不知跟我们说过多少遍.他常常得为某位顾主监视其夫人.一位顾主丧魂失魄跑到他的事务所来找他,委托他探听自己的老婆是不是在跟别人相好;如果是的话,那是跟谁在相好,在什么地方以及是怎么个相好法.或者相反,一个醋劲大的女人想要侦察她的丈夫和谁在鬼混,好抓住把柄在家里闹个翻天覆地.施滕纳是个受过教育的人.说起破坏夫妇忠贞的事儿来总是用一些文雅的词句来表述.每当他对我们讲到顾主如何要求他in flagranti(拉丁文:当场.)抓住她或他时,总是装出一副难受得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有的人,比方说吧,能in flagranti捉到一对作案者,可高兴哩,他可以大饱眼福呀.可是施滕纳,用他的话说,每逢遇到这类事儿,他自己总是很不好意思.他总是用文雅的话来讲述.看到这种下流事儿,他就浑身无力,很不舒服.他在给我们介绍他所见到的各种不同的猥亵场面时,我们就象狗见到煮熟的肉一样垂涎三尺.每当我们被罚关在兵营时,他就来给我们描绘一番这类事儿.他说:'我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看见某太太在某处某处跟某先生......,他连他们的住址也告诉我们了.他的神情忧伤.总是说:'我挨过他们男女双方多少耳光啊!这还不打紧,更糟的是我还得受贿.有一笔贿赂教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男的光着身子,女的也脱得精光.在旅馆里,没闩门!这对笨蛋!沙发搁不下他们,因为两人都是胖子.就象两只猫似地在地毯上调情.地毯被他们弄脏了,尘土飞扬,香烟头扔得满地都是.我一进去,两人嗵地一下跳了起来.男的站在我对面,手那么放着,象一片遮羞的无花果叶;女的背对着我,背上全是被地毯压上的花纹印,脊梁骨上还沾了个烟屁股.我说:"请原谅,采麦克先生,我是霍托翁斯基侦探所的私人侦探施滕纳.我的职责是根据尊夫人的委托in flagranti捉拿您.这位在此与您发生不正当关系的夫人是格罗特娃太太."我有生以来还没见过这样镇静的公民."请允许我,"他说,好象啥事也没有似的,"穿上衣裳.罪过完全在我老婆身上,她毫无根据的嫉妒,逼得我只好去跟别人发生不正当关系.她仅仅因为一点点嫌疑就产生了用责备与可耻的不信任来侮辱丈夫的欲望.假如证据确凿,丑事已无法掩饰的话......我的衬裤在哪儿?"他若无其事地问道."在床上."他一边穿衬裤一边接着说:"要是丑事已无法掩饰,那就只好'离婚,.可这也洗不清污点.总之离婚根本就是很危险的事儿,"他边穿衣边接着说."最好的办法是让我老婆忍耐着点儿,别往外声张.至于其它,就随您的便吧.我把这位太太留下来单独跟您在一起."这时格罗特娃太太已躺到床上去了.采麦克跟我握了一下手就走了.我已经记不清施滕纳先生下面是怎么跟我们讲述的,他后来还说了些什么.他只是非常文雅地跟那位躺在床上的太太交谈着,议论一些问题,例如婚姻关系的缔结完全不是为了把双方直接引向幸福,又如,夫妻双方都有责任克服欲念,以及让自己对性的要求变得纯净和贞洁.'这时候,我开始慢慢地脱下衣服,,施滕纳说,'等我脱完了衣服,象一只发情的公鹿一样开始撒野的时候,我的一位老相识什达赫闯进房里来了.他也是当私人侦探的,在我们的竞争对手施特恩侦探所任职,准是格罗特先生到那个侦探所去委托他们了解他太太的行径,看她跟谁发生了关系.这个什达赫说了一句:"啊哈,施滕纳先生跟格罗特娃太太in flagranti出彩啦!恭喜你们!"就轻轻带上门走了."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格罗特娃太太说,"你不必忙着穿衣服.我这旁边有的是位子给你."......"亲爱的太太,这恰恰牵涉到我的位子问题,"我这么说了一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只记得我说过,"要是夫妇之间有了纠纷,就会影响到子女的教育."后来他还给我们讲他怎么很快地穿好衣服,怎么撒腿逃跑,怎么下决心立即去向他的老板霍托翁斯基先生报告此事.一路上他越走越理直气壮,可是当他来到事务所时,发现他已经迟了一步.什达赫已经到那里去过了.他的老板让他给霍托翁斯基当头一棒,指出他那些私人侦探所的下属人员是些什么东西.可是霍托翁斯基先生无计可施,只好立即派人去向施滕纳先生的老婆报告一声,让她自己去整治这样的人.所里派他去干一件公差,他自己倒被竞争对手发现在跟人胡搞,'从此以后,,施滕纳先生说,'我的松果脑袋就更大了.,"
    "现在我们来打'五到十,吧!"他们又玩起扑克来了.
    火车停在莫雄站上.已是黄昏时分,任何人也不许下车.
    火车开动时,一个车厢里传出了高昂的歌声.歌手象要把路轨的碰击声压倒似的.原来是一个卡什贝尔山的士兵在夜幕降临匈牙利平原时,怀着虔诚的深情,用他的破锣嗓子在赞颂静静的夜晚.
    夜安啊,夜安!
    祝愿所有疲劳的人夜安!
    白日悄悄消逝,
    一双双劳动的手都已休息,
    一直到第二天天明,
    夜安啊,夜安!
   
    "Halt Maul,du Elender!"(德语:"住嘴,你这乡巴佬!")有人打断了这位伤感歌手的歌声,他立刻就沉默了.人们又把他从窗口拖开.
    疲倦的人们并未休息到明天早上.跟别的车厢里点着蜡烛玩牌一样,这儿也在一盏挂在车厢壁头上的小油灯下继续玩着"恰帕里"(捷克一种牌的玩法.),每一次不管谁因为抓到王牌而赢牌时,帅克总要说这是最公道的一种娱乐,因为谁想换几张牌就可以换几张牌.
    "玩'补进,的时候,"帅克说,"只要抓到王牌爱司和七,你就可以叫派司,不再抓牌了.因为再进就有危险了."
    "咱们玩'健康,(捷克一种牌的玩法.)吧."万尼克在大家一片赞赏声中建议说.
    "红桃七是王!"帅克一边洗牌一边说,"每人下十个哈莱什(见一一九八页注①.)发四张牌.快点儿下吧!让我们正经玩上几盘."
    一个个脸上心满意足地泛着红光,好象根本没有战争,而且似乎他们也并没有坐着列车开往前沿阵地去参加血淋淋的厮杀,他们仿佛是坐在布拉格一家咖啡馆的牌桌边.
    "我真没想到,"帅克打完一盘之后说,"当我一张有用的牌也没抓着时,我把四张牌都换了,结果抓上个爱司.你们把老克弄到哪里去了?我要用爱司打老克."
    正当他们在这儿拿爱司打老克时,在遥远的前线,国王们正驱使他们的臣民在互相厮杀哩.
   
    列车开动前,先遣营军官们所在的车厢里静得出奇.大部分军官都在埋头看着一本精装德文书《Die Sünden der Vter》.Novelle von Ludwig Ganghofer(德语:路德维希.甘霍费尔的小说:《神父的罪恶》.甘霍费尔(1855—1920),奥地利小说家,作有多种爱情小说.).而且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读着第一六一页.营长扎格纳大尉靠窗口站着,手里也拿着这本书,也翻到第一六一页上.
    他望着窗外的风景,心里琢磨着怎么才能最明白地向他们讲清楚这本书的意义.这一切都是最机密的.
    这时候,军官们已经得出结论:施雷德上校已经完全疯了.虽然他早就有点神经失常,可是谁也没料到他会这样快就疯了.开车之前,他把所有的军官都叫来开了最后一次会.会上,他对他们说,每人可以领到一本路德维希.甘霍费尔的《Die Sünden der Vter》.他已经叫人把书送到营部办公室去了.
    "诸位,"他带着非常神秘的神情说,"你们任何时候也不要忘了翻看第一六一页!"军官们埋头精读了第一六一页,也不能从里面看出什么奥妙来.只读到一个叫马尔达的女人走到写字台跟前,从那儿拽出一个某种角色的人物,并且大声说:大家必须对这位剧中人的痛苦表示同情.在这一页上,他们还读到一个叫什么阿尔伯特的,他一个劲儿说俏皮话.但是那些俏皮话跟前面的事件风马牛不相及,简直是胡扯淡,气得卢卡什上尉把烟嘴都咬碎了.
    "那老家伙完全疯了,"大家都这么想,"他已经完蛋了,准会把他调到军政部去."
    扎格纳大尉在脑海里将这一切仔细琢磨了一番之后,便离开了窗口.他没有多少教育才能,所以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讲解第一六一页的意义的教案编写出来.
    他跟上校老头一样,对军官作报告的开场白总是:"Meine Herren!"(德语:"诸位!")虽然在上车前他总管他们叫"Kamaraden(德语:"伙计们!")".
    "Also,meine Herren,"(德语:"是这样的,诸位!")他开始讲话,说他昨天晚上接到上校关于路德维希.甘霍费尔所著《Die Sünden der Vter》(见五三九页注④.)第一六一页的指示.
    "Also,meine Herren!"他接着郑重地说."摆在我们面前的一套作战时使用的新电报密码,是非常机密的."士官生比勒掏出笔记本和铅笔,随后用十分讨好的口气说:"我准备好了,大尉先生!"
    大家都瞟了这傻瓜一眼.在志愿兵军校学习时,他的勤奋就夹带着几分蠢气.他志愿投军,当志愿兵军校校长第一次询问学员的家庭情况时,他说,他的先辈的姓氏过去是这样写的:比勒.冯.莱特霍利,又说,他们的家徽上有个带鱼尾巴的鹳翅膀.
    从此大家便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鱼尾巴鹳翅膀".他立即就失去了大家的宠爱,受到大家毫不怜悯的揶揄.因为他父亲只不过是个卖兔皮的老实生意人,跟他讲的鱼尾巴鹳翅膀毫不相称.尽管这位浪漫主义的狂热者发奋求学,恨不得把所有军事知识都吃到肚子里去,他不仅完成了规定的学业,还学了一些别的东西,但这也无济于事.时间愈长,他脑袋里装的军事艺术与战争史的著作愈多.一直到他沉沦与毁灭之前,还总爱在谈吐中加以卖弄,他自以为在军官群中是能跟上级军官平起平坐的人物.
    "Sie,Kadett!"(德语:"听着,士官生!")扎格纳大尉说."没有我的允许,你就先别说话.谁也没问你.其次,你是聪明过头的军人,如今我把非常机密的情报告诉你,你就把它写到自己的笔记本上.要是泄密了,你就等着上军事法庭吧!"
    此外,士官生比勒还有一个护短的坏习惯:他竭力让人相信他的想法是好的.
    "报告,大尉先生,"他回答说,"就是把笔记本丢了,谁也猜不出我写的是什么,因为我是用的速记法,谁也看不懂我记的东西.我使用的是英国速记法."
    大家轻蔑地瞅了他一眼.扎格纳大尉摆了一下手,继续作他的报告:
    "我已经提到了这套战时密电码的新方法.你们也许弄不明白:为什么恰恰要你们看路德维希.甘霍费尔的《神父的罪恶》第一六一页.诸位,这是一把钥匙,它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上级......军团司令部的最新指示而采用的新式密码.你们知道,在战地拍发重要电文有许多方法.咱们采用的最新式方法,是一种补充数字法.因此,上星期团部发给你们的密码和译电码法就作废了."
    "阿尔布雷希特大公式的密电码,"奋勉的士官生比勒自言自语咕哝着,"8922-R是根据格龙菲尔德式改编的."
    "这个新式密码非常简单,"扎格纳大尉的声音在车厢中回荡."我亲自从上校先生那儿领到了密码的下册和译电本."
    "比方说我们得到了这么一道命令:
    "'Auf der Kote 228,Maschinengewehrfeuer linksrich-ten,,(德语:令二二八高地机枪向左方射击.)诸位,我们接到的电报就会是这样写法:'Sache-mit-uns-das-wir-aufsehen-in-die-versprachen-die-Martha-dich das-ngstlich-dann-wir-Martha-wir-den-wir-Dank-wohl-Regiekollegium-Ende-wir-versprachen-wir-gebessert-ver-sprachen-wirklich-denke-Idee-ganz-herrscht-Stimme-Letz-ten.,(德语:"事情—与—我们—这—在里面—这—许诺—这—玛尔塔—你—这—仔细地—然后—我们一玛尔达—我们—这个—我们—感谢—好—公共大学学院—结束—我们—许诺—我们—改好—许诺—确实—感谢—思想—完全—支配—声音—最后的.)非常简单,毫无复杂之处.团部打电话给营部,营部打电话给连部,连长拿着这个密码,就用下面这个方法把它译出来:拿起《神父的罪恶》这本书,翻到第一六一页,又从反面的一六○页上,自上至下找'Sache(德语:事情.),这个词.请看!诸位,'Sache,这个词儿首先在一六○页上出现,数下去刚好是第五十二个字;在反面一六一页上又从上往下数到第五十二个字母.请诸位注意,这个字母是'A,.电报上的第二个字是'mit,(德语:与.),这是在一六○页上的第七个字,再找第一六一页上的第七个字母,是'u,.第三个字是'uns,(德语:我们.),请诸位注意,是第八十八个字,再看第一六一页的第八十八个字母是'f,.于是我们就翻出来'Auf,(即德语电文中的第一个字:"在......之上".)这个字.就这么译下去,直到把'Auf der Kote 228,Maschinenge wehrfeuer linksrichten,这个命令完全译出来为止.诸位,这个方法真是又巧妙又简单,如果手里没有路德维希的《神父的罪恶》第一六一页这把钥匙就甭想译得出来."
    大家都鸦雀无声地看着这该死的第一六一页,绞着脑汁.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忽然间,士官生比勒焦急地嚷道:"Herr Hauptmann,ich melde gehorsam:Jesus Maria!Es stimmt nicht!"(德语:"报告!大尉先生,我的老天爷,密码对不上号呀!")
    这密码确实神秘莫测.
    不管大家费多大的劲儿,除扎格纳大尉以外谁也没能根据第一六○页上的字的次序找到反面第一六一页上的字母,然后再拿这个钥匙查出电文的其它字母来.
    "诸位,"当扎格纳大尉发现士官生比勒绝望的叫声合乎事实之后,结结巴巴地说:"怎么搞的?在我这本《神父的罪恶》里一点儿也没错,而在你们那本里面怎么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呢?"   "大尉,请允许我,"又是士官生比勒说话,"允许我指出:路德维希.甘霍费尔这本书有上.下两集.请您看看内封页上写着:'本长篇小说共分两集,.我们拿的是上集,您拿的是下集."这位认真的士官生比勒接着说,"所以我们手里的一六○和一六一页跟您的不是一码事,我们这一本里的原文完全不同.您那本书译出来的电文第一个字是'Auf,(德语:"在......之上".),我们的是'Heu,(德语:"干草.")!"
    现在真相大白,比勒并不象大家想象的那样笨.
    "旅部发给我的是下集,"扎格纳大尉说."一定是搞错了.上校给你们发了上集,准错了."听他说话的口气,仿佛在他大讲密电码非常简单之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似的,"是旅部搞错了,没跟团里讲清楚要领下集,所以出了这种事."
    士官生比勒得意洋洋地扫视了大家一眼.杜布中尉轻声对卢卡什上尉说:"'鱼尾巴鹳翅膀,把扎格纳大尉狠狠刮了一家伙."
    "诸位,这真是怪事,"扎格纳大尉又开口说,想引起大家谈谈,也好驱散这令人闷得发慌的沉寂."旅部里有一些不动脑子的人."
    "请允许我指出,"又是这位不肯罢休的士官生比勒在说话.他又想卖弄卖弄自己的才智了."类似这种机密的事儿不该从师部发到旅部来.这种关系到军团最机密的东西只能传达到师旅长一级的长官.我对保卫撒丁和萨伏依战争时期(指一八四八至一八四九年和一八五九虽一八六一年战争.撒丁是意大利一岛屿,萨伏依在法国境内.),在英法联军围攻塞瓦斯托波尔时期,在中国义和团起义时期,以及最近的日俄战争时期使用过的密码体系都很熟悉.这些体系传达给......"
    "我们用不着翻这些老古董,士官生比勒,"扎格纳大尉带着轻蔑和不高兴的神情说."我向你们讲解的那套密码,无疑是最好的一种,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好得无可比拟的.我们敌人的参谋部门的特务机构只能白瞪眼,他们就是把自己剁成几块也破不了我们的密码.这是一种崭新的东西,是前所未有的."好学不倦的士官生比勒意味深长地咳嗽了一声:"大尉先生,请允许我,"他说,"提请您注意一下克里霍夫论军事密码的那本书.这本书谁都可以在军事知识辞典出版社找到.那上面详细地写到您给我们解释的这个译码方法.这种方法是基希纳上校发明的,在拿破仑一世时期他曾在萨克森军中服过役.这种方法叫基希纳法.每一个字都能从反面一页上找到译码钥匙.这种方法又由弗莱斯纳中尉在《Handbuch der militrishen Krypto-graphie》(德语:《军用密码手册》.)一书中加以完善.这本书谁都能在军事科学院出版社买到.您瞧,大尉先生!"士官生比勒从手提箱里把他所说的那本书拿出来,接着说,"弗莱斯纳也举了同样的例子.请大家相信.就象我们大家刚才听到的一样的例子:'Auf der Ko-te 228.Maschinenge wehrfeuer Linksrichten.,(德语.见第五四二页注①.)解答见:路德维希.甘霍费尔著《Die Sünden der Vter》(德语.见第五三九页注④.)两卷集.
    "请你们再往下看!密码:'Sache mit uns das wir aufse-hen in die versprachen die Martha......,(德语.见第五四三页注①.)等等,跟我们刚才听到的一模一样."
    已经没有反驳的余地了.这毛头孩子"鱼尾巴鹳翅膀"说得完全正确.
    准是军部哪位将军图省事,找来弗莱斯纳的军事密码一书,一抄了事.
    在整个这一段时间里,可以看出,卢卡什上尉在竭力与一种无法解释的内心烦恼搏斗着.他咬着嘴唇,想说点什么,可又改变主意谈别的去了.
    "也无须把这些看得这么可悲,"他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犹豫心情说."咱们在利塔河畔布鲁克驻扎时,密电码就改了好几次.等我们开到前线之前,还会有新的办法的;不过,我想,到了前线根本没有时间去猜这类谜.等不到我们中有谁把密码译出来,咱们的连.营.旅早完蛋了.这种密码根本没什么实际意义."
    扎格纳大尉非常不高兴地点了点头."实际上,"他说,"至少就我在塞尔维亚前线的经验来说,谁也没功夫去译这密码.当然这并不是说,当我们蹲在战壕里长久等待的时候,这密码也没有用.密码常常变换这也是事实."
    扎格纳大尉已全线溃退下来:"在前线传达参谋部命令时,越来越少使用密码的主要罪过在于我们的战地电话听不清,传达不清楚;在大炮轰鸣时尤其是这样.每个字音,干脆说,什么也听不清,结果搞得一片混乱."他歇了一下.
    "诸位,在阵地上,混乱现象是最糟糕不过的事,"他还蛮有预见地补充了一句,又歇下来.
    "再过一会儿,我们就到拉布(布达佩斯东火车站.)了,"他望着窗外,又说."Mei-ne Herren!(德语:"诸位!")到了拉布,每人可以领到一百五十克匈牙利香肠,休息半个钟头."
    他看了看时间表:"四点十二分开车.三点五十八分大家在车上集合.一个一个连地下,从十一连起,顺着往下数.
    Zugsweise,Direktion Verpflegsmagazin No 6.(德语:以排为单位到第六仓库去领.)由士官生比勒监督分发."
    大家都望着比勒,仿佛在说:"有你受的,嫩毛孩子!"
    可是这位勤奋的士官生比勒从他的皮包里拿出一张纸和一把尺子,按连的数目在纸上画了格子,并向连长询问各连人数,可是没有一个连长知道人数,他们只能给他提供一些信手写在自己笔记本上的大概数字.
    这时,扎格纳大尉绝望之余开始读起那本该死的《神父的罪恶》来.列车到达拉布车站时,他合上书说:"这位路德维希.甘霍费尔写得不赖."
    卢卡什上尉头一个跳出军官车厢,向帅克坐的那节车厢走去.
    帅克和他的伙伴们早已经打完了牌.卢卡什上尉的勤务兵巴伦感到饿得要命,以致对军队长官们啧有烦言,说他非常清楚,军官先生们吃得太饱.现在比农奴制时代还要糟.古时候在军队里也不是这个样子.记得他爷爷在家养老时常对他说,在一八六六年战争(指一八六六年奥普战争.由普鲁士挑起,企图使奥国失去统治地位,让普鲁士在统一德国中起决定作用.结果奥国战败.)时期,军官和士兵还分享鸡和面包.巴伦的数落没完没了,帅克却认为,应当颂扬这次战争和军事秩序.
    "你爷爷太年轻,"帅克和蔼地说,这时列车已经到了拉布."他还只能回忆一八六六年那一仗.我倒认识一个叫罗诺夫斯基的,他的爷爷在意大利服役时还是农奴制时代.他在意大利当了十二年兵,回来的时候是个班长.找不到工作.于是这个爷爷的父亲便雇了他替自己干活儿.有一回,他们去服劳役,刨树桩.有一个树桩,象那位给自己的父亲干活的爷爷说的那样,那家伙真牢,动都动不了.老爷子说:'把它搁在这儿吧,他妈的!何必受这份累?,林务官听见这话,大喝一声,举起棍子要打他:'非得把这树桩刨出来不可!,那位当过班长的爷爷只说了一句:'你这浑小子,我是退伍老军人.,一个礼拜之后,老爷爷得到一张通知,要他再到意大利去当兵,补空缺.他又在那儿呆了十年.他给家里去信说:等他回来时,要用斧头把林务官的脑袋劈碎.幸亏守林官比他死得早,这才平安无事."
    这时,卢卡什上尉出现在车厢门口.
    "帅克,过来!"他说."收起你那套瞎扯淡,最好还是到我这儿来把一件事说清楚."
    "是!我这就来,上尉先生."
    卢卡什上尉把帅克带走了.他扫视帅克的眼神,预示着事情不妙.
    扎格纳大尉的讲解以惨败而告终.在他讲解的整个过程中,卢卡什上尉施展他的侦探本领,找到了唯一可能的谜底.这不需多费事,因为在他们动身的前一天,帅克曾报告卢卡什说:"上尉先生,营部有些给军官先生们读的书.我把它们从团部抱来了."
    所以,当他们过了第二道铁轨时,卢卡什上尉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帅克,那些书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一部灭了火的火车头旁边,这个火车头在等着一列装弹药的火车,已经有一个礼拜了.
    "报告,上尉先生,说来话长,我要给您详细说说,您又总爱生气.就象那次一样,您想敲我的后脑勺,还把那张关于军事借款的公文撕掉了.那回我跟您说了,我曾在一本什么书里读到过:过去打仗的时候,人们得交战款,家里安一个窗户得交二十块硬币,喂一只鹅也要交那么多税......"
    "帅克,这么扯下去我们就永远扯不完了,"卢卡什上尉说,继续他的审问;同时,他盘算着,必须把这一最大的秘密瞒住,免得帅克这个混蛋又捣什么鬼."你认得甘霍费尔吗?"
    "他是干什么的?"帅克很感兴趣地问道.
    "他是一个德国作家,你这笨蛋!"卢卡什上尉回答说.
    "说良心话,上尉先生,"帅克带着一副殉道者的神情说,"我一个德国作家也不认识.我只认得一个捷克作家,就是多玛日利采人哈耶克.拉迪斯拉夫.他是《动物世界》杂志的编辑.有一次我把一条看家狗当纯种小狗卖给他了.这是一个快活的好人.他常到一家酒店去读他的短篇小说.读的时候,他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接着他便眼泪直流,还替酒店里所有顾客付了酒钱.我们只得对着他唱道:'多玛日利采的塔楼上,壁画画得真漂亮.画壁画的那位先生啊,爱着那年轻的姑娘.他已不在这里,早已被人埋葬......,"
    "又不是在剧院里,帅克,你这么扯开嗓门乱喊,象个歌剧演员."当帅克唱到最后一句"他已不在这里,早已被人埋葬"时,卢卡什上尉吓了一跳说."我又没问你这个.我只想知道,你亲自跟我提到的那些书是不是甘霍费尔作的?这些书究竟是怎么回事?"卢卡什气急败坏地说.
    "您指的是我从团部取来送到营部去的那些书吗?"帅克问道,"那的确是您问我认不认得的那个甘霍费尔作的,上尉先生.我接到团部直接打来的电话,说他们想把书送到营部去,可是营部里一个人都没有.准是全上小卖部去了.因为他们就要上前线去了,谁也不晓得自己以后还来不来得了这个小卖部.他们总是泡在那儿喝酒,没人接电话.在别的先遣营里也一样找不到人接电话.您提醒我是个传令兵,命令我守着电话,等电话兵霍托翁斯基来了,我再离开,所以我就坐在电话机旁边,等着人家来接我的班.团部的人在骂骂咧咧,说是哪儿也叫不通电话,又说有个电话让营部派人去团部领取给先遣营全体军官读的书.因为我知道,上尉先生,在军队里办事要行动迅速,所以我就去电话回答对方,说我亲自去取来送到营部去.他们给了我一大口袋的书,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搬到我们连部.我看了看这些书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团部的军需官对我说过:根据团部的电话记录,营部已知道他们该选哪些书.哪一册看.这部书有两册.上册单独一本,下册也单独一本.我有生以来还没这么觉得好笑过,因为我这一辈子读的书也不老少,从来没见过有从下册读起的.他却又跟我说:'瞧,这是上册,这是下册.军官们自己已经知道该看哪一册.,我心里想,他们准是喝多了,因为谁读书都是从头读起的.比如说我背来的这种写神父罪过的长篇大著(我可以说也懂德文),就得从上册开始读起,因为我们不是犹太人,从后往前读(指阿拉伯文,从右往左读.).所以,上尉先生,您从俱乐部回来时,我就打电话问过您,向您报告过这些书的事儿,问您是不是在战争期间什么都颠倒过来了,书也得从后往前读,先读下册,后读上册.您说我是个喝醉了的畜生,说我连圣经都不知道怎么读,应该先读'我们的父,,后面才是'阿门,."
    "您不舒服吗,上尉先生?"帅克看到卢卡什上尉脸色苍白,抓住熄了火的火车头踏板,便关切地问道.
    在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怒容,只是沮丧到了极点.
    "往下说,往下说吧,帅克,已经过去了,已经好了......""我还是坚持我原来的意见,"在荒无人烟的铁轨上,又响起了帅克温柔的声音."有一回,我买了一本罗赫.夏瓦尼描写巴科森林(匈牙利西部的丘陵地带.)的惊险小说,缺上册.结果我只得去猜想它的开头.就连这类侠盗书缺了上册也不行呀.现在我完全清楚了,要是军官们先读下册然后再读上册,那实在是完全没有意义的.我要是照着团部说的那么转告营部,说军官们自己知道该读哪一册,那我该是多么愚蠢啊!总而言之,上尉先生,这次发书的经过,我觉得太奇怪,实在费解.我知道,在战火连天中,军官先生们根本读不了多少书......"
    "少废话,帅克,"卢卡什上尉叹了一口气.
    "上尉先生,可我当时在电话里问过您,是不是一下子把两册都领来.您正好象刚才这样对我说,要我少废话,谁还顾得上背那么些书.我马上想到:既然您是这个意见,那么别的军官先生们也会是这么看的.我还问过我们的万尼克,因为他上过前线,在这方面很有经验.他说,军官先生们起初以为打仗是很轻松的儿戏,象到别墅去避暑休假似的,把整套整套的书都带到战地上去了.军官们得到大公赠送的各诗人的全集.结果又得让他们的勤务兵替他们背这些书;勤务兵们被书压得喘不过气来,把军官们骂了个狗血喷头.万尼克说,这些书根本没有用,拿它卷烟叶儿抽吧,又嫌纸太好.太厚;拿它当手纸用吧,上尉先生,恕我放肆,这满是诗句的纸又会擦疼屁股;拿它来读吧,又没那么多闲功夫,因为老得跑路,只好到处乱扔.到后来,已经成了一个规矩:炮一响,勤务兵马上把这些消遣书扔掉.这些情况,我早就知道,可是我还是想,上尉先生,再听听您的意见,便又打电话问您这些书怎么办.您说,要是有什么蠢念头钻到我的脑瓜子里,不挨一下耳刮子是去不掉的.所以,上尉先生,我只把这小说的上册送到营部,下册就暂时留在我们连部.我的意思是等军官先生们读完上册,再把下册发给他们,就象图书馆借书那样.可是突然来了开差的通知,让全营把所有多余的东西送到团部仓库去.我又请教万尼克先生,下册算不算多余的东西,他说,根据在塞尔维亚.加里西亚和匈牙利的惨痛教训,什么书也别带到前线去.城里士兵们用来搁废报纸的箱子才是有用的东西,因为用报纸卷烟叶或者卷草末都不错,士兵们在战壕里就是抽的这种烟卷儿.营里已经把这部小说的上册分发掉了,下册我们送到仓库去了.
    帅克歇了一会儿接着说:"仓库里,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连布杰约维策教堂唱诗班领唱人从军时戴的那顶礼帽也存在那儿."
    "我告诉你,帅克,"卢卡什上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你根本不知道你捅了多大的乱子.我自己骂你白痴都骂腻了.我简直找不出话来形容你这股傻气.我管你叫白痴,那还是对你的恭维.你桶的这个乱子,跟我认识你以来你所干的全部坏事相比,那些也不过是芝麻大点儿小事儿.帅克,你要是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就好了......但是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要是什么时候有人谈到这些书,你一声也别吭,别说我在电话里对你说过,叫你把下册......要是什么时候有人谈到上册和下册如何如何,你也不要理会!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记不得!你可别把我扯到里面去了!你给我小心点......"
    卢卡什上尉说话的声音,就象在发高烧一样那么难受.趁他歇气的那一会儿,帅克又提了个幼稚的问题:"上尉先生,请问,您为什么说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干了这么糟糕的事?上尉先生,我问您这个,只是想下次不再干这些事儿.常言道:上一回当学一会乖.达尼科夫卡村的翻沙工阿达麦茨就是一个例子,他错把盐酸喝了下去......"
    帅克没把话说完,因为卢卡什上尉把他的经验之谈打断了:"你这个糊涂蛋!我才不来跟你解释什么哩,给我滚回你的车厢去.告诉巴伦,等列车到了布达佩斯,让他给我送点小面包到军官车厢来,还拿点肝泥馅儿饼,我把它放在下面小箱子里的锡箔纸里.告诉万尼克,他是头笨骡.我给他下了三次命令,叫他把全连官兵人数的准确材料给我报上来.今天我需要用这个材料,可是,我手里还是只有上星期的旧名单."
    "是,上尉先生,"帅克粗声应道,然后缓步朝他的车厢走去.卢卡什上尉沿着铁路路基在散步,一边还思忖着:"我本该给他几个耳光的,可是我却象跟朋友一样地跟他唠叨了半天."
    帅克庄重地走进自己乘坐的车厢.他深深地感到自己受到了抬举.可不是吗?一个人干了一件很糟糕的事,连自己也无权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这种事也不是每天都会有的啊.
    "上士先生,"帅克回原位之后说道,"我觉得卢卡什上尉先生今天的兴致很好.他叫我对您说,您是头笨骡,因为他已经三次叫您把连队官兵人数告诉他."
    "老天爷!"万尼克发火了,"我现在得治治那些排长!那些懒鬼排长各行其事,不把排里的名单送来,这能怪我吗?我能闭门造车.胡编一气不成?我们这个先遣连就是这么个德行!这些事儿也只能出在我们十一先遣连.这我早就料到,早就知道!我一分钟也没怀疑过,我们这儿是一团糟.伙房里今天少四份口粮,明天又会多出三份来.这些强盗哪怕通知我一声是不是有人进了医院也好啊!上个月,我的名单里还有个叫尼科德姆的,临到发饷的那一天,我才知道他得了急性肺炎死在布杰约维策的肺痨医院里了.我们还一直为他领口粮哩.我们发过他一套军装,天晓得他那套军装搞到哪儿去了.上尉自己不好好管教他的连队,还说我是个笨骡."
    军需上士万尼克气呼呼地在车厢里来回踱着."要是我当连长,什么事儿我都照规定搞得有条不紊!对每一个士兵的情况都了如指掌.让军士每天给我报两次名单.可是我们现在的这些军士都是些饭桶,毫无办法!最糟糕的是那个叫齐卡的排长,成天开玩笑,说调皮话.我告诉他科拉希克已经由他们排调到辎重队去了,他第二天报来的名单还是老样儿,好象科拉希克还在他们排似的.天天都是这么个样儿,到头来还管我叫笨骡......不,上尉先生,您这么搞要失人缘的!连队的军需上士是军士一级的官儿,不是上等兵,谁都可以拿来擦......"
    一直张着嘴巴听他们讲话的巴伦,如今替万尼克说出了他那个没有说出来的文雅字眼儿(指"屁股",说它是"文雅字眼儿",是说的反话.),他大概也想插进来聊聊天了.
    "去去,没你插嘴的份儿,"怒不可遏的万尼克说.
    "你听着,巴伦!"帅克忽然想起来了,"上尉先生让我告诉你:到布达佩斯时,要你给他送小面包到车厢去,还要点儿肝泥馅儿饼,在上尉床底下那口箱子里的锡箔纸里."
    巴伦大汉立刻沮丧地垂下他那两只猩猩长臂,就这么坐了好长一会儿.
    "肝泥馅儿饼已经没有了,"巴伦望着车厢的脏地板,用细微而绝望的声音说.
    "已经没有了,"他又断断续续地重复了一句."我以为......我在开车之前把它打开了......我闻了闻......看看坏没坏......我尝了尝,"他用真心绝望的腔调喊出了这些话,大家一听就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把它连锡箔纸一块儿吃了,"万尼克站到巴伦面前,感到一种快意,因为现在他用不着再费劲去证明上尉骂他的这种笨骡不只他一人.现在很清楚了,名单数字之所以总有些出入,更深的原因在于还有别的一些笨骡;此外,他感到快意的是,话题转了,吃不饱的巴伦成了嘲笑的对象和新的悲剧事件.万尼克这时特别想对巴伦说几句不顺耳的训词.可是走阴巫师伙约赖达制止了他.约赖达放下他心爱的书......一本古代印度的佛经译本,转向沮丧已极的巴伦这位甘愿承受命运的新的打击的人说:"巴伦,你得管住自己,不要丧失对自己.对命运的信念.你不能把人家的功劳记在自己的账上.以后碰到要偷吃人家的东西这类问题的时候,你就问问自己:'肝泥馅儿饼跟我有什么相干?,"
    帅克觉得有必要举个实例来解释这个论点:"巴伦,你对我说过,你们家乡快要宰猪.熏肉了,你一打听到我们的野战军邮信箱号码,就让家里人给你寄熏肉来.你想想看,假如这些熏肉由战地邮局送到了我们连,我跟军士先生一人割下一块来.我们吃得很香,就再来一块,你一块我一块地把那块熏肉吃个精光,跟我认识的一个叫科采尔的邮差干的一样.他得了骨疡病.起初齐踝部把他的两只脚锯;后米,又齐膝盖锯了;后来,又锯了大腿;要不是他死得及时,就得把他一段一段锯掉.巴伦,你想想看,要是我们也跟你吃上尉先生的肝泥馅儿饼一样把你的熏肉都吃了,你会怎么样?"
    巴伦大汉痛苦地望着大家.
    "全靠我说情,"军需上士提醒巴伦说,"你才留在上尉先生身边当勤务兵.要不然,你得随救护队到战场上抬伤兵.在杜卡拉山下,为了抬回一个被铁丝网扎穿了肚子的准尉,我们一连三次派担架兵上去都是有去没回,一个个脑袋开了花.直到第四批担架队员去才把他抬下来,可是在去包扎所的路上,准尉就死了."
    巴伦这时已忍不住抽泣起来.
    "真不害腺,"帅克轻蔑地说."亏你还是个军人......"
    "可是我天生就不是当兵的材料!"巴伦哭丧着脸说,"我是个大肚汉,我总是吃不饱,这是真的.这都是硬让我脱离我过惯了的生活的缘故.这是我家祖传下来的.我死去的父亲,他在普洛季维饭馆里跟人家打赌说,他能吃下五十根香肠,两个大面包,结果他赢了.我有一次跟人家打赌,吃了四只鹅,两大盘馒头片加白菜.在家里,吃过午饭后,我还想吃点什么,便进贮藏室去切一块肉,叫人去取一罐啤酒,两公斤熏肉.我们家有一个雇农,叫沃麦拉,是个老年人,他总是提醒我别吃得那么多,别死撑.他说,他记得他爷爷给他讲过一个大肚皮的故事,说打仗的年月,一连八年,五谷不生,人们用干草和麻饼(榨过油的亚麻饼,一般是当饲料和肥料用的.)烤成一种食物.没面包吃,往牛奶里放点奶渣,那就是过节的盛餐了.那个大肚皮乡下人,过了一个礼拜就死了,因为他的胃口过不惯荒年......"
    巴伦抬起他那愁苦的脸:"可是我想,上帝即使要惩罚犯罪的人,他也总不会失掉他的怜悯心吧."
    "上帝把这些大肚皮带到世界上来,他就会照应他们的,"帅克说:"你挨绑过一次,如今把你送到前沿阵地上去也够格了.我给上尉先生当过勤务兵,我处处都教他信得过.他从来没想过我会偷他的东西吃.每次领到点什么特别的东西,他总是对我说:'你拿去吃吧,帅克.,或者说:'什么?我吃不了这么多.给我留下一小块,剩下的随你怎么办吧.,我们在布拉格那时节,他有时派我到饭馆去买饭菜.我一看分量不多,怕他疑心我在路上吃了一半,便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点钱拿出来又给他添上一份.只要他吃得饱就行!可是这事终究给他知道了.我总是从饭馆里把菜单拿回来由他自己点菜.有一天,他点了个带馅儿的小鸽子.馆子里只给了我半只,我想,上尉先生可能会以为我把那半只吃掉了.我就自己掏腰包买了另外半只,合成那么丰满的一份饭菜拿回家来,赶巧那天舍巴上尉先生正要找个地方吃午饭,午前便弯到我们上尉这儿串门,也饱吃了一顿.他吃饱之后说了:'你别骗我,这绝对不止一份饭菜.你走遍天下也绝不可能根据菜单买到整只带馅儿的鸽子.我今天要是搞到钱,就派人到你买菜的那家饭馆去买饭菜.你说实话吧,这是两份菜吗?,上尉先生当着他的面问我,要我作证说他只给了我一份菜的钱,因为他并不知道今天要来客呀!我回答说:他只给了我买一份普通饭菜的钱.'您瞧!,我的上尉说,'这还算不了什么.前不久,帅克还给我送来两块鹅腿当午饭.您想想看:一碗面条汤.牛肉加小鲱鱼汁.两条鹅腿.馒头片加白菜鸡蛋饼.,"
    "哎呀呀,他娘的!"巴伦咂着嘴.
    帅克接着说:"这下可砸锅啦!舍巴上尉先生第二天真的派了他那个瘦高个子勤务兵到我们那家饭店去买饭菜.勤务兵给他买来这么一小撮撮鸡肉,就象襁褓里包着个出生六个星期的小婴儿,大概有那么两勺子.舍巴上尉先生向他的勤务兵扑上去,硬说他吃掉了一半;他的勤务兵一口咬定他没罪.舍巴上尉先生给了他一个耳光,还把我当作勤务兵的榜样,说我给卢卡什上尉先生的饭菜是整份的.第二天,那个挨了打的无辜的勤务兵又到饭馆去买饭,把我的事全打听出来了,他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他的上尉先生,而他的上尉又告诉了我的上尉.晚上,我正拿着报纸在读着一条关于敌军司令部的消息时,我的上尉进来了.他脸色苍白,直向我扑来,要我告诉他,我替他花钱在饭馆里买了多少回这种双份饭菜,说他什么都知道了,说我不管怎么否认也白搭.他说,他早就知道我是个白痴,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我还是个疯子,说我使他丢尽了脸,他真恨不得先把我.然后把他自己枪毙掉.'上尉先生,,我对他说,'在您接受我做您的勤务兵的第一天,您就讲到:当勤务兵的都是小偷和无赖.因为那饭馆给的份量实在太少,您可能会认为我也的的确确是这么个无赖,象所有的勤务兵一样,把您的饭菜偷吃了......,"
    "我的老天爷!"巴伦小声地说,弯腰拿起卢卡什上尉的小提箱,提着它到后面的车厢去了.
    "后来,"帅克接着说,"卢卡什上尉开始把自己所有的口袋搜了一遍.结果白费力气,啥也没有搜出来,他便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块银怀表给了我.他当时很激动.'等我发了薪水,帅克,,他说,'你给我开个账单,看我还欠你多少钱......这只表你留着.下次你可不能再这么发疯了.,后来我们两人手头都紧得没法,我只好把那块表送到当铺里去当了......"
    "你在那边干什么,巴伦?"军需上士万尼克突然问道.
    可怜的巴伦没有答话,他给呛住了.他已把卢卡什上尉的小提箱打开,开始吃上尉最后一个小白面包.
    另一列装满了开往塞尔维亚前线的"德国歌手"的军列,没有停车,径直从火车站驶过.他们还没从与维也纳告别的热情中冷静过来,从维也纳一直不停地唱到这里:
    叶甫根尼皇子,高贵的骑士,
    想为皇上再度夺取
    贝尔格莱德要塞和城市.
    他下令搭座木桥,
    好从桥上过去,
    带领军队,开进城市.(原著为德文.)
   
    一个留八字胡子的班长把胳臂搭在另一个士兵身上,他们坐在车厢门口,把脚伸在车厢外晃荡着,班长一边打着拍子一边扯开嗓子唱道:
    等到大桥一架好,
    炮队车辆一路迢迢,
    通畅无阻开过多瑙河,
    泽姆林(塞尔维亚的一个城市.)营地被我们捣,
    把塞尔维亚人统统赶跑.(原著为德文.)
    班长忽然失去平衡,从列车上摔了下去,肚皮猛撞在道岔的杠杆上,就这么扎在上面.列车越走越远了,后面车厢的人唱着另一支歌:
   
    高贵的勇士拉德茨基伯爵发了誓,
    要把皇上的敌人赶出叛逆的仑巴第.(意大利城市.)
    他在维罗纳久久地等啊,
    直到大队人马都来到.
    英雄突感分外振奋,
    一气把敌人撵跑掉.(原著为德文.)
   
    撞在道岔杠杆上的勇敢的班长已经死去.没多久,已经有个军运管理处的嫩毛孩子士兵在他旁边站岗.他手持刺刀枪,样子很庄严.他脸朝道岔,表情那么神气,仿佛班长撞在道岔上是他的一份功绩.
    这青年是匈牙利人.当人们从九十一团队的营部军列里跑来看班长时,匈牙利人大声嚷叫,叫得整个车站都能听见:"Nem szabat!Nem szabat!Komision militr nem szabat!"(匈牙利式的德语:"禁止靠近!禁止靠近!车站军事委员会禁止靠近!")
    "他可以不再受活罪了,"好兵帅克也挤在好奇的人群当中."这正成全了他.虽说有块铁器插在他肚子里不大好受,至少大伙儿都能知道他埋在哪里.不必到各个战场上去找他的坟墓了."
    "扎得那么准,"帅克又内行地说,一边绕班长的遗体一圈,"肠子都掉到裤裆里了."
    "禁止靠近!禁止靠近!"那嫩毛孩子匈牙利小兵还在嚷嚷,"车站委员会禁止靠近!"
    帅克背后发出严厉的吆喝声:"你在这儿干什么?"
    士官生比勒站在他跟前.帅克敬了个礼.
    "报告,士官生先生,我在看一个死人."
    "你在这儿鼓动些什么?这关你什么事?"
    "报告,士官生先生,"帅克带着自尊的镇静回答说,"我从来没有鼓动过什么."
    站在士官生后面的几名士兵笑开了,军需上士万尼克来到士官生面前:
    "士官生先生,"他说,"是上尉先生叫传令兵帅克到这儿来打听一下,好告诉他出了什么事.我刚从军官车厢来,营长叫传令兵马杜西奇到那儿找你,让你马上去见扎格纳大尉."
    他们各自走向自己的车厢.没多久,上车号响了.
    万尼克和帅克一道走着,说:"帅克,在人多的地方,你就少去逞能吧.搞得不好要吃亏的.那个班长若是个德国人,他们就可能说你幸灾乐祸.那个比勒就是捷克人的死对头."
    "我可什么也没说呀,"帅克回话的声调,可以使他摆脱任何嫌疑."我只是说那个班长挨扎得真准,肠子全掉到裤裆里了......他可以......"
    "帅克,咱们最好还是不说这个吧,"军需上士万尼克吐了一口唾沫.
    "反正一码事,"帅克还在唠叨着,"不管他的肠子从肚子里掉出来摊在这儿还是那儿,反正都一样尽了他的职责......他可以......"
    "你瞧,帅克,"万尼克打断了他的话,"营部传令兵马杜西奇又跑到军官车厢去了.我真奇怪他怎么还没去卧轨."
    前不久,扎格纳大尉与士官生比勒有过一场非常尖锐的谈话:
    "我真奇怪,比勒,"扎格纳大尉说,"一百五十克匈牙利香肠没发给士兵,你为什么不马上来向我报告.我只得亲自去调查为什么大家都空着手从仓库回来了.军官先生们也好呀,好象命令不成其为命令似的.我不是说过吗:'按连按排到仓库去领.,这就是说,要是你们在仓库里什么也没领到,那么你们也要按连按排回到车厢.我告诉过你,士官生比勒,要你维持秩序,可你放任自流.现在不用费神一份份地去数香肠,你高兴了吧?你居然象没事儿似地跑去看一个死了的德国班长,这我在窗口看得一清二楚.等我后来再派人去找你回来时,你竟然异想天开,胡说什么要去调查一下,看是不是有人在那个死了的班长那儿搞煽动."
    "报告,十一先遣连的传令兵帅克......"
    "别跟我在这儿唠叨帅克帅克的了!"扎格纳嚷道."你不认为你这是在搞反卢卡什上尉的阴谋吗,比勒?是我们把帅克派去的......你只管这样望着我,似乎我在刁难你一样.对!我就是要刁难你!你既然不懂得敬重自己的长官,想方设法丢他的丑,那么,我就给你派一个任务,叫你永远记住拉布车站,比勒士官生......你只管卖弄你那一套理论知识......等着瞧吧!等我们到了前线......等着我命令你当侦察官,去钻铁丝网吧......你的报告在哪儿?你来了,连个报告也不给我......哪怕是理论性的报告也没有,士官生比勒!"
    "报告,大尉先生(军官之间的全部谈话自然都是用的德语.......作者注.),士兵们没有领到一百五十克匈牙利香肠,每人却领了两张明信片.请看,大尉先生......"
    比勒从明信片中拿出两张递给营长看;这些明信片是维也纳军事档案馆管理处印发的;馆长是步兵将军沃伊诺维奇.明信片的一面画的是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乡巴佬俄国兵被一个骷髅抱着.漫画下面的题词是:
    "Der Tag,an dem das perfide Russland krepieren wird,wird ein Tag der Erlsung fr ganz unsere Monar-chie sein."(德语:背信弃义的俄国灭亡之日,即是我全帝国解放之时.)
     另一张明信片是在日耳曼帝国印制的.这是德国人送给奥匈帝国士兵的礼物.
    明信片的上方印着"Viribus unitis"(拉丁语:"精诚团结".的字样,下方是一幅《绞刑架上的葛雷(爱德华.葛雷(1862—1933),英国在1905—1916年之间的外交大臣,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积极挑动者之一.)爵士》图画.图画下面有一名奥国兵和一名德国兵在愉快地行着礼.还有一首从格林兹的《铁拳》一书中摘录下来的小诗.德国报纸说,格林兹的妙句就象一下下抽打的鞭子,它充满着无法抑制的幽默感和叫人忍俊不禁的俏皮味道.
    葛  雷
    绞刑架竖得高而又高,
    爱德华.葛雷本该吊在上面晃荡.
    本该早点儿将他处以绞刑,
    无奈是......听我实话对你讲:
    哪棵橡树也不愿当绞刑架,
    让犹大吊在它的身上.
    无奈何只得把他吊到
    法兰西共和国的白杨上.
    还没等扎格纳大尉把这些充满"无法抑制的幽默感和叫人忍俊不禁的俏皮味道"的诗句读完,营部传令兵马杜西奇走进了军官车厢.
    他是扎格纳大尉派到军运管理处电话总站去打听有没有什么别的命令的,结果捎来了旅部的电报,但根本不涉及译密码的问题.电文很简单,发的是明码电:"Rasch abkochen,dannVormarsch nach Sokal."(德语:迅速做饭,并向索卡尔挺进.)扎格纳大尉沉思地摇了摇头.
    "报告,"马杜西奇说,"军运管理处主任请您去谈话.那儿还有一份电报."
    稍晚,在扎格纳大尉和军运管理处主任之间进行了一次非常机密的谈话.
   
    第一份电报的内容是:"迅速做饭,并向索卡尔挺进."这真叫人惊异不置:要知道此时此刻,全营还在拉布车站呀.这份电报已经拍发了.收报单位九十一团先遣营,并送七十五团先遣营,该营还在后头.署名是正确的:旅长里特.冯.赫伯特.
    "这是绝密,大尉先生,"军运管理处主任神秘地说."贵师来了密电,说你们有一个旅长疯了.在他用旅部的名义向各方面发了几打这类电报之后,人们把他送到维也纳去了.到了布达佩斯,您还会收到一份这样的电报.他的所有的电报肯定都得作废.不过现在我们还没有得到这方面的指示.就象我说过的,只要接到师部的指示,就不去管那些明码电了.可是现在我还得执行这些明码电的指示,因为我在这方面没有得到我们军运系统的任何命令.我已经通过我们军运系统向军团司令部打了报告.已经开始进行调查了......"
    "我是一个老工程兵现役军官,"他补充说."我参加过我们在加里西亚的战略铁路线的修筑工程......"
    "大尉先生,"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们这些由普通士兵升上来的老家伙现在都被赶上前线去了.如今那些普通工程师,只需通过一年制志愿兵军校的考试便可成为军政部的看家狗......可是你,再过一刻钟不是又得继续坐火车走了吗?我还记得,有一次在布拉格士官学校里,我,作为你的老同学,在做四边形练习题的时候,帮过你的忙.那次我们两人都被罚禁足,不准出校门.你还和你班上的德国人打了一架.卢卡什也跟你在一起,你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当我得到通过本站的先遣营军官名单的电报时,我清楚地回忆起了这些......已经过去好些年了......那时的士官生卢卡什给我的印象非常好......"
    整个谈话使扎格纳感到很别扭.他很了解跟他谈话的这个人.这位军运管理处主任在士官学校当学生的时候,曾领导过反奥地利的反对派的运动,后来他的向上爬的企图受到挫折.尤其使扎格纳不快的是提到了卢卡什上尉,这人由于种种原因到处受人家排挤.
    "卢卡什上尉是个优秀的军官,"扎格纳大尉强调地说."车什么时候开?"
    军运管理处主任看了看表说:"再过六分钟."
    "我走了!"扎格纳说.
    "我以为,你告别时会对我说点什么哩,扎格纳."
    "那么,再见吧."扎格纳回答了一声,便离开了军运管理处.
   
    扎格纳回到军官车厢后,看到所有的军官都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除了士官生比勒以外,军官们分成几摊在玩纸牌"恰帕里".
    士官生比勒正在翻阅一叠刚动手写的稿子,那是描写战场上的事件的.他不仅想在战场上出人头地,而且还想成为记述战争事件的非凡的著作家.这位有着奇异的翅膀与"鱼尾巴"的人想当一名杰出的军事作家.他的著作尝试是从一些漂亮的标题开始的.这些标题虽然象镜子般反映了当代的军国主义,可是主题还没有展开,所以在十六开稿纸上只是一些未来著作的标题.
    《大战中的军人形象》.《是谁发动了战争?》.《奥匈帝国政策与大战的产生》.《战地记要》.《奥匈帝国与世界大战》.《战争中的教训》.《关于战争爆发的通俗讲话》.(对军事与政治的思考》.《奥匈帝国的光荣日》.《斯拉夫帝国主义与世界大战》.《战争文献》.《世界大战史文献辑录》.《世界大战日记》.《世界大战每日评述》.《第一次世界大战》.《在大战中的本王朝》.《作战中的奥匈帝国各民族》.《争夺世界霸权》.《我在世界大战中的经历》.《我的从军纪事》.《奥匈帝国的敌人如何作战》.《胜利属于谁?》.《我军官兵》.《我军士兵值得纪念的业绩》.《大战期间见闻》.《战火纷飞,硝烟弥漫》.《奥匈英雄录》.《铁旅》.《我的前方书简集》.《我先遣营诸英雄》.《野战军战士手册》.《战斗之日与胜利之日》.《我的战地见闻录》.《在战壕里》.《一个军官的叙述》.《与奥匈帝国的儿子们一道前进》.《敌机与我军步兵》.《战斗之后》.《我们的炮兵是祖国忠实的儿女》.《哪怕所有的魔鬼与我们作对》.《防御战与进攻战》.《血与铁》.《不是胜利就是死亡》.《被俘的我军英雄》.
    扎格纳大尉走到士官生比勒那儿,翻看了这些手稿之后,问他为什么写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
    士官生比勒非常兴奋地说,每个标题都是他所要写的一本书,有多少标题,就将有多少本书.
    "假如我在前线阵亡,大尉先生,我想在身后留下点纪念.德国教授乌多.克拉夫特就是我的榜样.他生于一八七○年,志愿参加这次世界大战,于一九一四年八月二十二日在安洛牺牲,死前出版了《为皇上捐躯之自我修养》一书."
    扎格纳大尉把士官生比勒带到窗口边.
    "你还有什么?拿出来看看吧,比勒.我对你的这种活动很感兴趣,"扎格纳大尉带点讽刺意味地说."你把一个什么本子塞到军便服下面去了?"
    "没什么,大尉先生!"比勒不好意思了,脸红得象个孩子似的."请您自己看吧!"
    本子上的标题是:
    奥匈军队著名而光荣之诸战役概略
    帝国皇家陆军军官阿道夫.比勒根据战史资料汇编并评注
    概略写得非常简单.
    它从一六三四年九月六日的内德林根战役(一六三四年九月六日奥地利天主教军队在巴伐利亚西部的内德林根镇打败瑞典新教徒的军队.)写起,然后是一六九七年九月十一日的岑塔战役(一六九七年九月十一日奥地利军队在叶弗根尼.萨沃伊皇子率领下在蒂萨河畔岑塔城附近击败土耳其军.).一八○五年十月三十一日的加尔笛耶罗战役(在一八○五年十月二十九至三十一日的三天战斗中,奥军在查理大公的率领下在这个意大利村庄中击溃法国拿破仑军马辛元帅所部.).一八○九年五月二十二日阿什波恩战役(一八○九年五月二十一日至二十二日,查理大公率领的奥国军队在这个离维也纳不远的村庄击败拿破仑军.).一八一三年的来比锡的民族战役(在这次所谓民族战役中,于一八一三年七月十六日至十八日,俄.奥.普联军击败了拿破仑军.).一八四八年五月的圣路西战役(一八四八年五月六日拉德茨基元帅率领奥军在意大利的圣路西村一带打败了查理.阿尔伯特国王.)和一八六六年六月二十七日特鲁特诺夫战役(一八六六年六月二十七日由哈布莱涅茨将军率领下的奥军在捷克东北部的特鲁特诺夫城击败了普鲁士军.),以至一八七八年八月十九日的攻占萨拉热窝(一八七八年八月十九日,奥军在菲利波维奇率领下攻占波斯尼亚首府萨拉热窝.).所有这些战役的图解绘制得毫无差别.士官生比勒用虚线画些长方形表示奥匈军队一方的阵地,用实线画表示敌军一方的阵地.双方又各分左中右三路.后面都有后备军.还有纵横交错的箭头.内德林根作战图画得跟攻占萨拉热窝图一个样,象一场足球比赛开始以前运动员的部署,箭头表示双方该朝哪个方向踢球.
    扎格纳大尉也一下就把它看成了球赛布局,他问道:"比勒,你会赐足球吗?"
    比勒的脸红得更厉害,神经质地眨着眼睛,活象要大哭一场似的.
    扎格纳大尉面带笑容继续翻看他的本子,看到奥普战争中特鲁特诺夫战役图的说明词时,便打住了.
    士官生比勒写的是:"特鲁特诺夫不应选作战场,因为多山的地势使马佐捷利将军率领的一师人无法施展其军事力量,而强大的普鲁士纵队居高临下,威胁着我方,形成对我师左翼的包围形势."
    "照你说,"扎格纳大尉面带微笑把笔记本还给比勒时说."只有特鲁特诺夫是个平原,这一仗才打得?你这个布杰约维策的贝内德克!(贝内德克(1804—1881),奥地利将军,镇压波兰一八四六年农民起义.意大利一八四八年革命.匈牙利一八四九年革命的刽子手.一八六六年奥普战争中任奥军总司令,战败,被撤职.)
    "士官生比勒,你倒不错,在皇军部队里只呆了这么短一点时间就想干预起战略方针来.就象不懂事的男孩玩军事游戏,自封将军一样.你这么快就自己提升了自己的官位,这倒蛮新鲜!帝国皇家军官阿道夫.比勒!这样下去,没等咱们到达布达佩斯,你恐怕就该升为陆军大元帅了.前天你还在家跟你爸爸一块儿卖牛皮,如今就成了帝国皇家军官阿道夫.比勒少尉啦!......可是老弟,你如今还连个正式军官都不是啊.你还只是个士官生.你还挂在士兵和军官之间打秋千哩.你离正式军官还远着,就象一个下士在饭馆里冒牌自称'上士先生,似的."
    "我说,卢卡什,"他转身对上尉说,"士官生比勒是你们连的人.你也该训训这小子啊.他既然自称军官,那就得首先让他在战斗中立下功勋.炮声一呐,我们就冲锋,让他跟着他们排去剪铁丝网,der gute junge!(德语:好小子!)A propos(法语:顺便说一声.),希冈让我给你带个好,他如今在拉布车站军运管理处当主任."
    士官生比勒知道跟他的谈话已经结束,便敬了个礼,红着脸穿过车厢,向车厢那头的走廊走去.他象个梦游病者一样推开厕所门,望着门口的德匈两种文字的字牌:"只准列车开行时使用",暗自抽泣着.哽咽着,接着悄悄地哭了起来.随后,他解开裤子,一边使劲挣着,一边擦着眼泪.然后他用写着"奥匈军队著名而光荣的诸战役梗概.帝国皇家陆军军官阿道夫.比勒汇编并评注"标题的练习本上的纸擦了屁股.揉成一团的练习本上的纸被扔到飞驰的列车下方铁轨之间,消失了.
    士官生比勒在厕所洗脸池里洗了一下哭红了的眼睛,走到走廊上,暗下决心:一定要做个强者,做个什么也不怕的强者.打早上起他就头痛肚子胀,很不舒服.他走过最后那个包厢,只见营部传令兵马杜西奇正在跟营长的勤务兵巴柴尔打维也纳时兴的"施诺普斯"(即六十六点)(一种扑克的玩法.).
    他朝门里瞅了一眼,咳嗽一声.牌友们把身子一转,接着玩他们的.
    "您不知道该出什么?"士官生比勒问道.
    "我不能出了,'mi,is,d,Trump,ausganga,(卡什贝尔山区人讲的蹩脚的德语:"我的主牌全出了.")"扎格纳大尉的勤务兵巴柴尔用他那卡什贝尔山区的半通不通的德语说.
    "士官生比勒,我该出方块吧,"他接着说,"出方块是大牌,完了来一张老K......我该这么出......"
    士官生比勒再没说话,回到自己那个角落去了.后来,旗手普勒斯纳走到他跟前,请他喝白兰地,这是他打扑克赢来的.他发现士官生比勒正在埋头看乌多.克拉夫特的《为皇上捐躯之自我修养》,为之大吃一惊.
    车到布达佩斯之前,士官生比勒就醉得一塌糊涂了.他探身窗外,冲着荒凉的原野不断地嚷叫:"Frisch drauf!Im Got-tes Namen frisch drauf!"(德语:"加油干!以上帝的名义加油干!")传令兵马杜西奇奉扎格纳大尉的命令,把士官生比勒拖到包厢里,跟大尉的勤务兵巴柴尔一块儿把他放在一张座位上.士官生比勒做了一个梦.
    士官生比勒在抵达布达佩斯前之梦
    他当了少校,胸前佩着signum landis(绶带.)和铁十字章,正坐车去检阅他下属的一个旅.他怎么也解释不清:已带了一旅人,为什么还老是个少校.他觉得自己本来该当少将的,可能是因为军邮公文里漏了半个字的缘故(捷文的少将是generálmajor.把这个词的前半部分去掉,剩下后半部分major就成了少校.).他暗自笑话扎格纳大尉在他们坐火车到前线去时,威胁他说要派他去钻铁丝网.而实际上根据他比勒的建议扎格纳大尉跟卢卡什上尉早就一起调到别的团.别的师.别的军团去了.
    甚至有人对他说过,他们两个临阵脱逃,陷在沼泽地里可耻地死了.
    后来,他坐着小汽车到达他那个旅的阵地时,他什么都弄明白了.原来是军部派他当将军的.
    士兵们唱着一支他在奥地利军歌集里看到过的军歌《Es gilt》(德语:《就这样吧!》,走过去了.
    坚持住吧,勇敢的弟兄们!
    把敌人狠狠揍倒在地,
    让奥皇旗帜高高飘扬.(歌词原文为德语.)
    大地风光如同《Wiener Illustrierte Zeitung》(《维也纳画报》,一种适合小市民胃口的德语周刊.)中的插图一样.
    谷仓的右边部署着炮队,炮兵正朝比勒的汽车驶过的公路旁的敌军战壕轰击,左边有一所房子,枪弹从里面射出,同时,一个敌人正用枪托在砸门.一架敌机在公路旁燃烧.远处还能看到行军的队伍和燃烧着的村庄.还有一个先遣营的工事设在一小块高地上,机枪从那里扫射,敌人的工事一直沿着公路延伸,司机和比勒的汽车也一直沿公路朝敌人那里开去.
    他使劲对准司机的耳朵嚷道:"你没看见我们正往哪儿开吗?那边是敌人."
    司机镇静地回答说:
    "将军先生,只有这一条道还能走,没被破坏.走别的路轮胎吃不消."
    离敌人的阵地越近,火烧得越旺.炮弹在林荫道两旁的排水沟上空爆炸.
    可是司机若无其事地对着将军的耳朵回答说:"这条公路棒极啦,将军先生!在这条道上开车象轮子抹了油一样地滑溜.要是我们拐到野地上,轮胎马上就会放炮.您瞧,将军先生!"司机嚷道."这条公路修得很好,就连三十毫米半口径的臼炮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这条公路就象打谷场一样的平滑.要是在石子路上跑车,轮胎就会放炮.那就往回走也不行了,将军先生!"
    "—嚓!"比勒听到轮胎擦地声,车子猛地跳了一下.
    "将军先生,我不是对您说过,"司机嚷着,"这条公路修得棒极了吗?刚刚正好在我们面前爆炸了一颗德制三十八毫米口径的臼炮炮弹,可车子上一个洞也没有.公路滑得象抹了油一样.要是在野地上跑车,轮胎早就报销了,此刻在离我们四公里的地方正对着我们扫射."
    "我们开到哪儿去?"
    "总会知道的."司机回答说,"只要这条公路一直这么好走,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汽车飞驰着,象野马一样飞驰着,突然一下停住了.
    "将军先生,"司机嚷道,"您身边带着作战地图吗?"
    比勒将军打开灯,发现作战地图就在他的膝盖上,但这是一八六四年普奥联军与丹麦争夺石勒苏益格时期黑尔戈兰湾的海域图.
    "这儿有个十字路口,"司机说,"不管哪条路都通向敌人的阵地.我只想到要选条好跑车的路,以免轮胎损坏,将军先生......我要对参谋部的汽车负责......."
    忽然,轰隆一声,震耳欲聋,星星变得象车轮一般大,银河浓得象凝乳.
    他和司机坐在一起,腾空而上.车尾象用剪刀剪去了一样,车身只剩下用于战斗进攻的前半部了.
    "幸亏您从我后面拿地图给我看,"司机说,"您飘到我跟前了,车尾全炸掉了.那是四十二毫米口径的大炮干的......我早料到了.只要一到公路口,那就不走公路了.除了三十八毫米口径大炮的炮弹之外,就只有四十二毫米的,别种口径的如今都不生产(三十八毫米口径大炮的炮弹是德国克鲁伯兵工厂生产的,四十二毫米口径大炮的炮弹是捷克什柯达兵工厂生产的.),将军先生!"
    "你把车往哪儿开?"
    "开上天去,将军先生,咱们得绕过归帚星,那比四十二毫米的炮弹还要厉害."
    "如今在我们下面的是火星,"司机在沉默了好大一阵之后说.
    比勒又恢复了宁静:
    "你了解在来比锡各民族大战的历史吗?"他问道,"比方:一八一三年十月十四日,大元帅施瓦岑贝格公爵前往利伯特科维采.十月十六日的林登纳之役.麦尔维尔达将军的战斗.奥军占领瓦哈夫.十月十九日来比锡陷落......"
    "将军先生,"司机突然很严肃地说,"我们已经到了天堂的大门口了.下车吧,将军先生.汽车不能开过天国的大门,这儿挤得要命.到处都是军队."
    "开过去,压死几个,"他对司机嚷道,"他们马上就会让路的."
    比勒将军从汽车窗口探出身子来嚷道:"Achtung,sie Schweinbande!(德语:"小心点,你们这些猪猡!")你瞧这些畜生,看见将军来了也不想想该向右看齐呀!"
    司机冷静地安慰他说:"要把他们叫开可难哪,将军先生,他们大多是一些脑袋受了伤的人."
    这时比勒将军才发现这些挤在天国大门口的人都是各式各样的残废,他们在战争中失去了身体的某一部分,可是又都把失去的那一部分搁在背囊里:脑袋啦.手啦.脚啦.一个穿破大衣.在天国大门口挤来挤去的炮手,他把整个肚子和下肢都搁在背囊里.另一个后备军人的背囊里却朝着比勒将军露着半边屁股,那是在利沃夫(在乌克兰境内.)失掉的.
    "这是为了秩序,"司机又说,他开着车从密集的人群中穿过去,"这很明显是为了通过天国的检阅."
    比勒将军突然想起了一个口令:"Fur Gott und kaiser."(德语:为了上帝和皇上.)这才让汽车开进了天堂.
    "将军先生,"当他们驶过天使新兵的兵营时,有一个长着翅膀的天使军官对比勒将军说:"你们得向最高统率部大本营报个到."
    他们接着驶过一个操场,那儿有一大群天使新兵在学着呼喊"阿利路亚"(天主教徒赞美上帝的用语.).汽车从一簇士兵身边驶过,有一个红褐色头发的天使班长正在训斥一个不灵活的天使新兵,用拳头捅着他的肚皮嚷道:"把你这张猪嘴巴张大点,笨蛋.'阿利路亚,是这么喊的吗?你就象嘴里含着块馒头片似的.真不知道是哪头笨骡把你这畜生放进天堂里来的.再试一遍......什么?'哈拉哈莱,.'哈路哈亚,?你这笨蛋,你干吗在我们天堂里瞎嚷嚷?再来一次,你这个死木头桩子!(原文直译为"你这棵黎巴嫩雪松",形容人笨.)"
    他们继续往前驶去,老远老远还听得见那个天使新兵在一个劲儿地嚷着"哈拉—哈莱,哈路哈耶",以及天使班长纠正他的声音:"阿—利—路—亚,阿—利—路—亚!你这头约旦牛!"
    后来他们看到一座大楼,在光芒普照之下,活象布杰约维策的玛利扬斯克兵营,兵营上面有两架飞机,左边一架,右边一架,中间架着一幅巨大的标语,上面写着:
    K.u.k.Gottes Hauptquarier(德语:皇家王室上帝大本营.).
    两个穿着宪兵制服的天使让比勒将军下了车,抓着他的衣领,把他带到大楼的二层楼上.
    "你在上帝面前要放礼貌些,"走到楼上一扇大门前,他们还叮嘱了他一句,然后把他推到里面去了.
    房间里的墙壁上挂着弗兰西斯.约瑟夫(奥匈帝国皇帝.)和威廉(德国皇帝.),以及皇位继承人查理.弗兰西斯.约瑟夫(大公.弗兰西斯.约瑟夫死后即位,称为查理一世.)的肖像,还有维克托.丹克尔将军(奥匈帝国军队的骑兵将军和统帅:屠杀无辜居民的刽子手.).弗里德里希大公(奥匈国防军的总司令,镇压斯拉夫民族的刽子手.).康拉德冯.霍森多夫总司令(奥匈帝国军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参谋总长.)的肖像,上帝就站在这间房子的中央.
    "士官生比勒,"上帝严厉地问道,"你认不出来我了吗?我就是你过去在十一先遣连的扎格纳大尉!"
    比勒吓呆了.
    "士官生比勒,"上帝接着说,"你有什么权利自封为将军?士官生比勒,你有什么权利坐着参谋部的小汽车在敌军阵地之间的公路上跑来跑去?"
    "报告......"
    "住嘴!士官生比勒,现在是上帝在跟你说话."
    "报告,"比勒又哆哆嗦嗦地叫了一声.
    "怎么,你还不打算住嘴?"上帝对着他吼了起来,他把门打开叫道:"上来两个天使!"
    两名左边翅膀上挎枪的天使进来了.比勒认出他们就是马杜西奇和巴柴尔.
    上帝说:"把他扔到粪坑里去!"
    于是士官生比勒就掉进臭气熏天的茅屎坑里了.
    在睡着了的士官生比勒的对面,马杜西奇和扎格纳大尉的勤务兵巴柴尔一直在打着"六十六点".
    "Stink awer d,Kerl wie a,Stockfisch,"(舒玛瓦山区的德语方言:那小子臭得跟条鳕鱼似的.)巴柴尔脱口而出地说了这么一句,一面注意看着士官生比勒令人担心地翻来覆去,他接着说,"muss,d,Hosen voll hán."(舒玛瓦山区的德语方言,准是拉了一满裤裆.)
    "谁都可能出这种事,"马杜西奇用哲学家的口吻说:"随他去吧.反正你又不会去给他换裤子.还是发你的牌吧."
    已经看得见布达佩斯上空的朝霞.探照灯在多瑙河上探寻着.
    看样子,士官生比勒又做起另一个梦来了.他在睡梦中说:"Sagen Sie meiner tapferen Armee,dass sie sich in mei-nem Herzen ein unvergngliches Denkmal der Liebe und Dankbarkeit erichtet hat."(德语:"请转告我们英勇的部队,它在我的心灵里已经树起了一座爱戴与感恩的不朽的丰碑.")
    他在说这些话时又翻了个身,一股恶臭把巴柴尔熏得受不了了,他吐了一口唾沫说:"Stinkt wie a,Haizlputza,wie a, bes cheissena Haizlputza."(舒玛瓦山区的德语方言:臭得跟扫厕所的,跟自己也拉了一裤子的扫厕所的一样.)
    士官生比勒越睡不安宁,越是翻来覆去地折腾.而他新做的梦更为离奇:在争夺奥地利王位的战争中,他正在防守林茨(在奥地利境内.).
    他梦见了防守严密的要塞碉堡.防御工事和护城屏障.他的指挥部变成了一所大医院.四周都是捧着肚子打滚的伤兵.拿破仑一世的法国龙骑兵正穿过林茨的城防工事.
    而他这位城防司令站在人群之上,也捧着肚子,对着一位法军使者嚷着:"请转告贵国皇上,我绝不投降......"
    随后似乎肚子突然不疼了,他领着一营人马越过城防工事,突围而出,踏上光荣凯旋之路.他看到卢卡什上尉挺胸挡住法国骑兵向林茨城的保卫者比勒砍下去的军刀.
    卢卡什上尉奄奄一息倒在他的脚跟前嚷道:
    "Ein Mann wie Sie,Herr Oberst,ist ntiger als ein nichtsnutziger Oberleutenant."(德语:"上校先生,现在需要的是您这样的男子汉而不是什么废物上尉.")
    林茨城的保卫者激动地从垂死的卢卡什上尉遗体旁转过身去,这时突然飞来一颗沙弹,打在他的屁股上.
    比勒机械地摸摸裤裆,觉得手上粘乎乎的.他嚷了起来."Sanitt!Sanitt!"(德语:救护队,救护队!)接着便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巴柴尔和马杜西奇把比勒从地板上抬起来,放回原位.
    然后,马杜西奇到扎格纳大尉那儿去报告说,士官生比勒出了怪事.
    "这可不是因为喝了白兰地,"他说."十拿九稳是得了霍乱.士官生比勒在所有车站上都喝了水.在莫雄我看见他还......"
    "霍乱不会这么快就闹热来的,马杜西奇.你到隔壁包厢里去叫大夫来给他瞧瞧."
    派给营里的"军医"是一个名叫费尔费的老医科大学生,学生团(学生团产生于拿破仑战争时期.初期带有进步性质,受到德奥当局迫害.一八四八年后,该团大多数组织已成为德国资产阶级民族黩武主义的堡垒.)成员.他爱喝酒,好打架,不过,医道倒也颇为高明.在奥匈帝国各个大学城里上过好几所医科学院,又在各种医院进行过实习,但未曾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因为他叔父留给他继承人的遗嘱中有这么一条:说必须每年付给他学医的助学金,直到费尔费获得医学博士证书为止.
    这份助学金大约比医院一个助理医生的工资还要多四倍,所以费尔费便想方设法推迟获得医学博士学位的时间.
    继承者们很是恼怒,宣布他为白痴,还要强迫他娶个有钱的妻子,好把他摆脱掉.为了气气这些继承人,费尔费这位大约是十二个学生团的成员便在维也纳.来比锡和柏林出版了几本诗集,往《Simplicissimus》(德语:《简易杂志》.是在慕尼黑发行的一种进步的幽默讽刺画刊.)上投稿,并毫不在乎地继续上他的大学.
    战争爆发了,战争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打击.
    诗集《Lachende Lieder》,《Krug und Wissenschaft》,《Mrchen und Parabeln》(德语:《笑歌》.《小罐与科学》.《童话与寓言》.)的作者被无理地抓去当兵,军政部有一位他叔父的遗产继承人想方设法让这位热诚的费尔费通过了"军事医学博士"学位的考核,而且是以笔试方式进行的.在大量填空问答题上,他都一律写上《Lecken Sie mir Arsch!"(德语:请吻我的屁股吧!)三天之后,上校庄严地通知他获得了各科医学博士证书,说他早已具备博士资格,参谋部军医主任将他分配到附属医院.还说只要他表现得好,很快就能晋升;还说他尽管在各个大城市都跟军官们有些纠葛,这是谁都知道的,但在今天的战争年代是会被遗忘的.
    《小罐与科学》诗集的作者咬咬嘴唇,就去当军医了.
    几经证明,他对伤病士兵特别宽厚,尽量延长他们的住院期限.赶上大兴口号"不躺在医院,宁死于战壕!......不死于医院,宁可上前方"的时节,费尔费大夫就被派到十一先遣连,开往前线去了.
    营里的正式军官们瞧不起他;后备军官们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不跟他往来,生怕接触多了会更加加深自己与正式军官之间的鸿沟.
    扎格纳大尉对于这位过去在长期留级期间已经伤了许多军官(指决斗时用剑刺伤对方.的医学学士自然更是傲气凌人.当"战时医生"费尔蒂打扎格纳身边走过时,后者连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跟卢卡什上尉聊着诸如布达佩斯附近出产南瓜一类毫无意义的事儿,卢卡什上尉说的是:他在士官学校三年级学习的时候,曾经同几位"老百姓"出身的同学到斯洛伐克去过一趟.找到一个福音堂牧师.斯洛伐克人,那人请他们吃带南瓜配菜的红烧肉,然后又给他们斟葡萄酒,嘴里说着:
    南瓜配猪肉,
    再加葡萄美酒.
   
    卢卡什却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
    "在布达佩斯,我们没啥好看的,"扎格纳大尉说."根据行军计划,我们在这儿只停两个小时."
    "我觉得,车子在挪动,"卢卡什上尉说."我们快到转运站Transport-Militr-Bahnhof(德语:军用列车站.)了."
    "战时医生"费尔费正打旁边走过.
    "算不了一回事,"他微笑着说."应该提醒那些一心想当军官.在布鲁克时还在军官俱乐部炫耀自己的战略历史知识的先生们,一次把他妈妈寄到战地上来的一大包甜食吞吃光是危险的!士官生比勒自己坦白说,从列车开出布鲁克算起,他已经吃了三十块奶油蛋卷,每到一站就只喝开水.大尉先生,不禁使我想起席勒的诗:《Wer sagt von》(德语:《谁说......》.)."
    "我说,大夫,"扎格纳大尉打断了他的话,"这里谈的不是席勒.士官生比勒究竟怎么啦?"
    "战时医生"费尔费冷冷一笑说:"候补军官,贵营的士官生干脆拉了一裤裆.......这既不是霍乱,也不是赤痢,只是一般的拉稀拉了一裤子.贵营的候补军官先生白兰地喝过了量,就拉了一裤子......不过,不喝白兰地,大概也会拉一裤子的,因为他吃家里寄来的奶油蛋卷吃得太多了......简直是个小孩子......据我知道,他在军官俱乐部总是只喝四分之一公升,他是个禁酒主义者."
    费尔费大夫吐了一口唾沫."他总是买林茨城的点心吃!"
    "这么说没什么要紧吧?"扎格纳大尉反问道."可出了这么件事儿......总是......万一消息传出去......"
    卢卡什上尉站起来,对扎格纳大尉说:"我对这样的排长实在是太多谢了!"
    "我帮他治了治,"费尔费说,并没收敛笑容,"下一步就请营长处理吧,营长先生.我准备把士官生比勒转给地方军医院,开个证明,说他得了痢疾.恶性痢疾......需要隔离.士官生比勒会住进传染病室......"
    "这肯定是最好的出路,"费尔费带着同样神秘的笑容接着说,"或叫拉了一裤子的士官生,或叫得了痢疾的士官生,二者必居其一......"
    扎格纳大尉把脸转向他的朋友卢卡什,打着十足的官腔说:"上尉先生,你们连的士官生比勒得了痢疾,让他留在布达佩斯治病吧."
    扎格纳仿佛觉得费尔费笑得喘不过气来了,可是当他瞥了这位"战时医生"一眼时,发现他脸上有一种罕见的若无其事的表情.
    "那么一切都办妥了,大尉先生,"费尔费平静地说,"候补军官......"他把手一挥说:"谁得了痢疾,都是一拉一裤子."
    于是,勇敢的士官生比勒就被送进了新布达的军人传染病院.
    他那条满是屎尿的裤子就在世界大战的漩涡中丢掉了.
    士官生比勒关于伟大胜利的幻想被禁锢在传染病院的一间病房里了.
    当士官生比勒得知自己得了痢疾时,他确实高兴之至.
    为皇上效忠,负伤还是患病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在医院里他又碰到了一点小麻烦:因为所有痢疾病患者的病房都挤满了,他们便把士官生比勒转到霍乱病房.
    参谋部一位匈牙利族的军医让士官生洗过澡之后,在他腋下塞了一支体温表,一量体温,直摇头说:"三十七度!患霍乱最不详的迹象是体温急速下降.病人表情冷漠......"
    士官生比勒的确毫无动感情的迹象.他异乎寻常地安静,反复念叨着:反正都是为皇上而受苦.
    军医又让护士把体温表塞进士官生比勒的肛门.
    "霍乱后期,"军医作了确诊."这是后期症状.极度虚弱,病人对周围毫无反应,神志不清.在临死前的痉挛中微笑."
    当别人给士官生比勒的肛门里塞进温度计时,他俨然象位英雄.在这种摆布下,他确实如同殉道者一般微笑着,连动都不动一下.
    军医暗自思忖:"虚脱,这是霍乱病患者渐渐死去的征兆."
    军医又问一个匈牙利卫生兵,士官生比勒在澡盆里是不是还腹泻过.
    军医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望了望比勒.霍乱病患者如果突然停止腹泻与呕吐,这就同前述的迹象一样,是患者临死前几小时的症状.
    士官生比勒被脱得精光,在温水盆里洗过身,然后一丝不挂地被抬到床上,他觉得很冷,牙齿作对儿厮打,全身起鸡皮疙瘩.
    "你瞧,"军医用匈牙利语说,"牙齿直打颤,四肢冰凉.没救了."
    他弯下腰来对士官生比勒用德语说:"Also wie geht,s?"(德语:"您觉得怎样?")
    "S-s-se-hr-hr-gu-gu-tt."(德语:"很—很—很—很好—好.")士官生比勒敲着牙齿说."ei-ne De-deck-ke!"(德语:"给我被—被—被子.")
    "他的神志时而模糊,时而清醒,"军医又用匈牙利语说."他身体消瘦.嘴唇和手指甲本来是应该发乌的,象这种患了霍乱而嘴唇.指甲没有发黑就死去的病例,我已经碰到第三个了......"
    他又对士官生比勒俯下身来,用匈牙利语接着说:"心跳听不见了......"
    "给给给......我......被......子,"士官生比勒冻得直哆嗦地请求说.
    "他刚才说的话就是遗言了,"军医用匈牙利语对医护下士说."明天把他和柯赫少校一道埋掉.他马上就会失去知觉的.他的死亡证在办公室吗?"
    "可能在那里,"医护下士平静地说.
    "被被被被......子......"士官生比勒朝着离去的人们的背影恳求说.
    这个有十六张病床的大病房里,一共住了五个病人.其中一个已经死了.是在两个钟头之前咽了气,用床单盖着的.这个死者和发现霍乱病菌的学者同姓,这就是军医打算在明天和士官生一道埋葬的柯赫大尉.
    士官生比勒在病床上欠起身来,第一次看到人们怎样为皇上患霍乱而奄奄一息.他亲眼看着四个活人中死掉了两个.他们先是喘不过气来,然后脸色发青,同时嘴里还喃喃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与其说是说话,不如说是一种从憋得难受的嗓子里发出的嘶嗄声.
    另外两个就象患伤寒的人表现出转危为安的强烈反应,他们嘴里不知在嚷些什么,还用那骨瘦如柴的腿踢着被子.一个大胡子医护兵俯身用施蒂里亚话(士官生比勒听出来了)安慰他们说:"我也患过霍乱病,亲爱的先生们,可我没这么踢过被子.你们这下可好啦,你们可以得到假期,直到......唔,别那么踢!"他冲着那个把被子踢得盖过了脑袋的病人嚷道."咱们这儿不许这样.你在发烧,应该高兴,至少不会伴着乐曲把你送进太平间了.你们二位总算逃过了这一关,没有生命危险了."
    他又看了看四周.
    "瞧,那儿又死了两个.这是我们预料之中的,"他和气地说."你们应该高兴,你们两个已经幸免了.我得去取被单."
    他不多久就回来了.他用被单把嘴唇完全变黑了的死者盖了起来.又把他们那双指甲发黑.临死前握得很紧的手掰开,使劲把他们伸出来的舌头塞进嘴里.他在床前跪下开始念祷文:"圣马利亚,上帝之母!"
    同时,这位施蒂里亚人老医护下士看了看他的日趋好转的病人,他们的呓语是获得新生的一种反应.
    "圣马利亚,上帝之母!"当他突然发现有个光身子的人在拍他的肩膀时,他又重念了一声.
    这是士官生比勒.
    "劳驾,"他说,"我洗了一个澡......他们......给......我洗了......一个澡,我要条被子......我冷......"
    "这可是个特殊病例,"半个钟头之后,参谋部军医对睡在被子里的士官生比勒说."您是个初愈病人,士官生先生.明天我们得把您送到塔尔诺夫的后备医院去,因为您还是霍乱症的带菌人......我们这一门学科,已经达到了可以准确掌握它的程度.您是九十一团的吗?"
    "是十三营十一连的,"医护下士替士官生比勒回答说.
    "你写吧,"参谋部军医说:"兹介绍九十一步兵团十三先遣营十一先遣连士官生比勒前来塔尔诺夫霍乱病院进行观察.霍乱病带菌人......"
    精力充沛的士官生比勒就这样成了霍乱病的带菌人.
   
    $$$$第二章 在布达佩斯
    在布达佩斯的军运车站上,马杜西奇给扎格纳大尉送来一份旅部的电报.它是那个被送到卫生所的倒楣的旅长发来的,跟上一站发出的明码电报的内容一样:"迅速做饭.向索卡尔挺进."不过还加了几句:"辎重兵编入东线部队.停止侦察工作.十三先遣营在布格河(在波兰.)上架桥.余详报."
    扎格纳大尉立即前往军运管理处.一个矮胖子军官,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接见了他.
    "你们那位旅长大人又干了好事啦,"他边说边哈哈大笑."可是我们还必须把他这些蠢话给你们送去,因为师部还没来通知说他的电报一律扣留不发.昨天七十五团十四先遣营打这儿过,有一份给他们营长的电报在这里,要他给每名士兵额外发六克朗作为夺取普舍米斯尔的特别奖励.还让每个士兵从这六克朗中拿出两克朗,认购战时公债......据可靠消息,你们的旅长大人中风了."
    "少校先生,"扎格纳大尉问管理处主任,"根据团部命令,我们该向格德勒(匈牙利的一个城市.)进发.每个士兵该在这儿领一百五十克瑞士干酪.上一站他们每人该领一百五十克匈牙利香肠.可是他们啥也没领到."
    "在这里也未必能领到什么,"少校回答说,仍然和蔼地笑着."我还没有听说过有这类让捷克部队领取这些东西的命令.再说,这也不关我的事,你找军需处去吧!"
    "我们这列车什么时候开,少校先生?"
    "你们前面有一列车,是载着重炮开往加里西亚去的.再过一个钟头,我们就放行了,大尉先生.第三股道上有一列医疗车.在重炮车开出去二十五分钟之后,它就开了.在十二股道上是一列弹药车,等医疗车开出去之后十分钟开.弹药车开出去二十分钟之后就该你们这列车开了."
    "当然罗,如果没有什么变动的话,"他补充了一句,还是那么眯眯笑着,这使扎格纳十分腻烦.
    "请问,少校先生,"扎格纳想把情况弄个一清二楚,就又追问道."您能不能对我说清楚,您知不知道给捷克部队每人发一百五十克瑞士干酪的事儿?"
    "这个嘛,有个密令,"布达佩斯军运管理处主任回答说,脸上依然友好地微笑着.
    "没说的,我这是自讨没趣,"扎格纳走出军运处办公大楼时暗自想道."真是活见鬼,我干吗叫卢卡什上尉把所有的排长召集起来,跟他们和士兵一道到仓库去领干酪呢?"
    十一连连长卢卡什上尉还没来得及遵照扎格纳大尉的命令到仓库去为每个士兵领一百五十克瑞士干酪,帅克和那可怜的巴伦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巴伦全身发抖.
    "报告,上尉先生,"帅克带着他惯有的温顺劲儿说,"事情非常严重.恕我冒昧,上尉先生,我们还是到别处去处理这件事吧.就象我的一位朋友,兹霍什城的史巴金纳说的那样:当他在婚礼上当傧相的时候,他突然想在教堂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帅克?"象帅克想念他一样地想念着帅克的卢卡什上尉忍耐不住了."那我们走过去一点儿."
    巴伦跟在他们后面,不停地打哆嗦.这个大汉完全失去了控制,两只手绝望地挥动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帅克?"当他们走到一边时,卢卡什上尉问道.
    "报告,上尉先生,"帅克说,"常言道,与其挨揍,不如自己交待.您曾经明确指示,上尉先生,等我们到达布达佩斯时,让巴伦把您的肝泥馅香肠和小面包送来."
    "你听到指示了没有?"帅克转身问巴伦道.
    巴伦面临绝境,哆嗦得更厉害了.
    "可惜的是,上尉先生,"帅克说,"这个指示根本贯彻不了.我把您的肝泥香肠吃掉了......我把它吃掉了,"帅克边说边在巴伦腰跟上捅了一下."因为我以为,肝泥香肠可能坏了.我好几次在报上看到过,说有人吃了肝泥香肠全家中毒.一次是在兹德拉哈,一次是在贝洛纳,一次在塔博尔,一次在姆拉达.博列斯拉瓦,还有一次在普希布拉姆.中毒的全死了.肝泥馅香肠是最糟糕的食品......"
    巴伦全身哆嗦着站在一旁,把手指头伸到嘴里面去捅了几下,不一会儿呕吐了.
    "你怎么啦,巴伦?"
    "报—报—报告,上—上—上尉—先—先生,"可怜的巴伦在两次呕吐之间大声嚷道."是我—我—嗯—嗯—自自—自己—吃—吃了."
    可怜的巴伦从嘴里吐了几块包装肝泥馅儿的锡箔套子出来.
    "您瞧,上尉先生,"帅克不动声色地说,"就象油总是浮在水面上一样,吃下去的肝泥香肠总会倒出来的.我想把这事儿揽到自己身上算了,可他自己露了马脚.他人倒是个好人,可就是能把你托付他的食物统统吃光.我也认识这么一个人,在一个银行里当用人.你可以放心地把一千块钱托付给他.有一次他还到另一家银行里取钱,人家给了他一千块钱.他立刻把钱退了回去.可是你让他去买十五个克里泽的熟牛肉,他会在路上给你吃掉一半.简直是个大馋鬼.有一次,银行职员们让他去买肝泥灌肠,他在路上用小刀割下来吃,灌肠口子上用一块英国橡皮膏把它封了起来.这橡皮膏其实比五小节肝泥灌肠还贵."
    卢卡什上尉叹了一口气走开了.
    "您有什么指示吗,上尉先生?"帅克追在他后面喊道.这时在卢卡什的脑子里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士兵们连长官的肝馅儿灌肠也偷吃了,可见奥地利是没法打赢这个战争的.
    这其间,帅克把巴伦带到军运铁路线的另一边,同时还安慰他,说他们一块儿进城去看看,从那儿给卢卡什上尉捎点匈牙利小香肠来.帅克对匈牙利王国首府的概念仅限于那里有腊味特产,这是不足为怪的.
    "万一火车开掉了呢?"巴伦担心地说,由于嘴馋,他又舍不得失去这个机会.
    "只要是上前线,绝对误不了事,"帅克信心十足地说,"因为每列开往前线的火车都知道,要是太急了,就只能将半车人运到终点站.我很了解你,巴伦,你是怕花钱."
    可是他们哪儿也没去成,因为已经发出了"上车"的口令.各连士兵再次两手空空地从仓库回到车厢.他们本来应该在这儿领到一百五十克干酪的,如今却每人得了一盒火柴和一张奥地利军人墓地保卫处(维也纳卡尼祖斯大街19/4号)印行的明信片.一百五十克瑞士干酪落了空,发给他们的是西加里西亚的谢德利茨军人公墓画,画上还有一座阵亡民团纪念碑.纪念碑是那个赖着不上前线的雕塑家.一年制志愿兵舒茨上士的作品.
    军官车厢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常.先遣营的军官们围着扎格纳大尉,他正在激动地向他们解释着什么.他刚从军运管理处回来,手里拿着一份旅部拍来的十分机密的电报,电文很长,是关于如何对付一九一五年五月二十三日奥地利发生的新局势的种种指示.
    旅部来电说,意大利已向奥匈帝国宣战.
    还是在利塔河畔布鲁克时,军官们就常常在军官俱乐部的茶余酒后大谈意大利的奇怪表现,但谁也没料到,那位白痴士官生比勒的预言竟成了事实;他有一次在晚饭之后把盛通心粉的盘子一推,说:"这玩意儿等我到了维罗纳(在意大利.)城门下就能吃个够."
    扎格纳大尉看完刚从旅部来的电报,下令吹号集合.
    先遣营全体官兵集合后,排成方阵,扎格纳大尉用异乎寻常的庄重声调向士兵们宣读旅部转拍给他的电令:
    意大利国王,本为我帝国盟友,然出于其无比之贪婪,竟对各项应尽之兄弟义务,遂行其骇人听闻之背叛.自大战爆发以来,身为盟友,他本当与我英勇战士并肩战斗,无奈此背信弃义之徒,意大利国王竟然两面三刀,虚伪奸诈,与吾敌私相授受,频频密谈,及至五月二十二夜至二十三日间终向我帝国宣战,无耻行径已达极点.我最高统帅深信,我英明光荣皇帝,必将予此类阴险敌人之倒行逆施以沉重打击,使其明白,以无耻奸诈之心发动战争,定将自取灭亡.吾人坚信,得道天助,圣卢西亚.维琴察(这个意大利城市曾于一八四八年起义反对奥地利统治者,卒为奥军当局镇压.).诺瓦拉(撒丁军与奥军于一八四九年三月二十三日交战于此,以撒丁军败北告终.).库斯托采(在意大利.)之征服者(指奥地利.)必将再度屹立于意大利平原上.吾人渴望获胜,吾人理应获胜,吾人定必获胜!
   
    电文宣读完毕,士兵们照例高呼"dreimal hoch"(德语:万岁.),然后登上火车,都感到有些震惊.一百五十克瑞士干酪没能领到,一场对意大利的战争却降临到他们头上.
    帅克跟军需上士万尼克.电话兵霍托翁斯基.巴伦以及伙约赖达同坐在一节车厢里;他们展开了一场关于意大利参战的有趣谈话.
    "在布拉格的塔博尔街也出过一件这类的事儿,"帅克打开了话头."那儿有个叫霍舍依希的商店老板.住在他家斜对面的波什莫尔尼老板也开了个铺子.这两家中间住着个杂货铺老板哈夫拉萨.霍舍依希老板忽然起了这么个念头:跟哈夫拉萨老板联合起来反对波什莫尔尼老板,他们商定把两个铺子合在一起,挂块"霍舍依希—哈夫拉萨公司"的招牌.可是杂货铺老板哈夫拉萨却跑到波什莫尔尼老板那儿去,告诉他说是霍舍依希为他的杂货铺出一千块钱,要跟他合伙开店.哈夫拉萨说,要是他波老板肯出一千八百块钱,他宁可跟波老板合伙去对付霍老板.他们就这么一言为定了.哈老板一段时间里在这位被他出卖了的霍老板面前佯装不知,好象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是谈到联合经营的事儿时,哈老板却回答说:"喂,喂,快了,快了,我就等那些从别墅回来的房客了."唔,房客一到,联合经营的事果真筹备就绪了,就象他一直向霍老板许诺的那样.霍舍依希有一天早上打开铺门一看,发现他的对手铺门口挂了一块大招牌:"波什莫尔尼—哈夫拉萨联合商店".
    "在我们那儿,"笨头笨脑的巴伦说,"也有一件这样的事儿.我曾经想在邻村买头奶牛,已经跟人家把生意谈妥,可是沃季茨的一个屠夫硬是当我的面把它夺走了."
    "瞧,咱们又多了一场战争,"帅克接着说,"眼下我们又添了一个敌人,开了一条新战线,用起弹药来就得省着点儿啦.家里孩子越多,抽打孩子的鞭子也越要得多,这是莫托尔的霍瓦勒兹老大爷说的,他对邻居的孩子也是不分青红皂白,乱打一顿."
    "我只担心,"巴伦全身哆嗦着,说出自己担心的事儿,"为了对付意大利,恐怕会减少我们的口粮."
    军需上士万尼克沉思了一下,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完全可能,因为这么一来,我们要打赢这场战争,时间就要得更长了."
    "唉,如今我们倒很需要再有一个象拉德茨基(拉德茨基(1766—1858),捷克籍的奥地利元帅.)那样的人物,"帅克说."他对那一带的地形很熟悉,知道意大利人的弱点,该往哪儿进攻,从哪个方向下手.往哪儿打进去,这可不是易事,每个人都会往前打,可是要能从那儿再打出来,才算是真正的军事艺术.一个人要钻进哪个地方去,他应当弄清周围的情况,免得陷入常言所说的龙潭虎穴.从前在我们那儿一所老房子里,在阁楼上逮着了一个小偷.那小子爬进屋里去的时候,倒是留神到了泥瓦匠们正在修理楼梯井顶上的大天窗.他躲过了泥瓦匠,打死了看院子的,顺着脚手架下来溜进这个天窗,可是从那里面再也出不去了.我们的拉德茨基对意大利每一条小道都知道得很清楚,谁也逮不着他.有一本书里写他怎样从圣卢西亚跑了出来.意大利人也跑了.拉德茨基到第二天才发现原来是他自己赢了,因为在军用望远镜里连意大利人的影子也没看到一个.于是又回去占领了一度失守的圣卢西亚.打这儿起他就升了元帅."
    "意大利是个好得没法说的地方,"伙约赖达插了一句."我到过一趟威尼斯,知道意大利人管谁都叫猪猡.他一发起脾气来,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成了porco maladetto(意大利语:该死的猪猡.).在他看来连罗马教皇也成了porco;madonna miaè porca(意大利语:圣母是我的猪猡.);papa è porco(意大利语:爸爸是猪猡.)."
    军需上士万尼克却怀着极大的好感谈到意大利.他在卡拉罗比的小店里出售过极好的柠檬汁,那是用烂柠檬做的.而烂得最厉害和最便宜的柠檬总是从意大利买来的.如今从意大利运柠檬进来的事也告吹了.毫无疑问,跟意大利这一仗,准会带来各种出人意料的不便,因为它会想方设法报复奥地利的.
    "说得倒轻巧,报复!"帅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有人想报复人家,结果那个被选去当报复工具的人却倒了楣.几年前我住在维诺堡那时节,一层楼上住了个扫院子的,他旁边住了个银行职员.银行职员常到卡拉麦利欧瓦街一家酒店去喝酒.有一次他在那儿跟一个人吵起来了.那位先生在维诺堡开了一家什么小便化验所.他什么别的也不想,什么别的也不谈,只是老拿着一些装尿用的小瓶子一个劲儿塞到人家手里,让人家撒泡尿给他拿去化验.说这种化验关系到一个人甚至全家的幸福.而且也便宜,只要六个克朗.凡是上这家酒店去的人,包括老板.老板娘都把尿送去化验了.唯独这位银行职员执意不肯这么做,尽管那位先生老追着他上厕所里去,等他解了溲从厕所里出来,总是关心地对他说:'我不知怎么搞的,斯科尔科夫斯基先生,我对你的尿总是不放心.你还是趁早往瓶子里撒吧!,他终于说服了银行职员.后者也花了六克朗.那位先生做化验时给他的尿里搁了好多盐,就象对酒店里的其他人一样,连对酒店老板也不例外(酒店老板的生意就是他给毁掉的).他对每一个化验结果总要说病情很严重,除了水之外什么也不能喝,不能抽烟,不能讨老婆,只能吃点蔬菜.这个银行职员跟其他所有人一样对他讨厌透了,便选定他那院子里的门房来当报复工具,因为他知道那个门房心狠手毒.有一天,他对那个化验尿的人说,门房这一向不舒服,求他明早七点钟到门房那儿去取尿化验.他真的去了,门房还在睡觉,他把他叫醒了,和气地对他说:'我尊敬的马莱克先生,早安!喏,给您这个小瓶子,请您把尿撒在里面,给我六克朗.,这一下可把门房惹火了,他穿着三角裤衩从床上跳起来,掐住那位先生的脖领,拽着他往柜子上撞,直到把他塞进柜里.后来门房又把他从柜子里拖出来,抓起一根鞭子抽他,穿着那条三角裤衩一直把他追赶到切拉柯夫斯卡街,而那位先生就象一条狗挨踩着尾巴一样地嗷嗷直叫.在哈夫利契科瓦街上,马莱克先生跳上了一辆电车.门房被警察抓住了,他就跟警察打了一架.因为他只穿了一条三角裤衩,什么都露了出来,有碍社会公德,警察便把他扔进柳条筐里,抬到警察所去,可是他还从筐子里象野牛似地拼命嚷着:'你们这些混蛋,老子叫你们看看怎样验我的尿!,结果他因暴力伤人和污辱警察罪被判坐了六个月班房;在宣判时他又出言不逊,伤了判官老爷们.说不定这个可怜虫如今还在班房里蹲着哩,所以我说:你想报复谁,却往往让无辜的人为此受活罪."
    这时巴伦一个劲儿在琢磨着什么,到末了才心惊胆颤地问道:"请问,上士先生,您真的以为由于跟意大利开仗会减少我们的口粮吗?"
    "这是明摆着的事嘛,"万尼克回答.
    "我的天哪!"巴伦叫了一声,用手撑着脑袋悄悄地坐到一个角落里去了.
    这个车厢里关于意大利宣战问题的一场议论就到此为止了.
   
    在军官车厢里,大家正在谈论意大利参战后所形成的新的军事格局.可惜著名军事理论家.士官生比勒不在场,要不是三连的杜布中尉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了他,这场谈话恐怕就非常枯燥无味了.
    杜布中尉入伍前是捷文教员,还是在他教书时,就千方百计到处显示他对帝国的忠顺.他给学生出的作文题也是与哈布斯堡王朝历史有关的.他用爬到悬崖上就不下来了的马克西米利恩(马克西米利恩(1493—1519在位),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在奥地利学校的课本里称为"最后一名骑士",专打羚羊的大猎手.)皇帝,用耕夫约瑟夫二世(约瑟夫二世(1741—1790),奥地利一七八○至一七九○年的皇帝;在课本中被描写成御驾躬耕的人民之友.)和仁君斐迪南(即麦迪南一世(1835—1848在位),奥地利皇帝,死时是个白痴.)来吓唬低班学生.对高年级生讲课的题材就更杂乱了.比如,给七年级学生出的作文题就有:《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皇上是科学与艺术的庇护者》.这个作业使一个七年级学生被赶出奥匈帝国所有中学的大门,因为他在做这篇作文时写道:这位皇帝最大的功勋是在布拉格建造了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大桥(这个学生把布拉格著名的查理大桥错写成了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大桥.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并未建筑该桥.).
    他还特别注意,每当皇帝寿辰或别的什么皇室节日,便让所有的学生高唱奥地利国歌.在社会上大家都不喜欢他,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爱打小报告,告自己同行.在他教书的那个城市里,他跟县长.中学校长三人组成"三套马车".他在这个小集团里面学会了循着奥匈帝国的轨道玩弄政治权术.现在他正一本正经地用他那因循守旧的教书匠的口吻发表高见:
    "总之,意大利的表演丝毫不使我感到吃惊.三个月前我就预料到这个了.毫无疑问,近几年来意大利因为跟土耳其争夺特里波利斯一仗(特里波利斯在希腊境内.意大利军与土耳其军在一九一一至一九一二年间战于该城.)获胜,变得不可一世.除此之外,它也过分信赖它的舰队,过分信赖我们滨海各省(指亚得里亚沿岸各省.)和南蒂罗尔省(奥地利最西部与意大利毗邻的一个省.)居民的情绪了.还在大战前,我就跟我们的县太爷谈过,让我们政府别小看南方的民族统一主义运动.他完全同意我的意见,因为每一个关心帝国兴亡的有识之士,势必早该料到,如果我们一味宽容那些分子,会有怎样的下场.我记得清清楚楚,两年前,我跟县太爷谈话时就说过,在我们的领事普罗斯基在巴尔干战争(一九一二年巴尔干国家奋起反对土耳其.到一九一三年,它们又反过来跟土耳其一起反对保加利亚.)时期出丑的时候,意大利就在等待时机反过来奸诈地攻打我们.如今不正是这样干了吗?"他大声嚷着,似乎所有的人都在跟他辩论似的.所有在场听他讲演的正式军官都默默不语,希望这位多嘴的家伙快些完蛋.
    "的确,"他以温和的声调接着说,"在多数情况下,甚至在学校的课程里,我们也逐渐忘记了我们过去同意大利的关系,忘记了咱们军队光荣的胜利的日子,就是今天旅部命令里提到的一八四八(一八四八年奥地利在圣卢西亚.诺瓦拉.库斯吐查取得胜利.)和一八六六年.(一八六六年奥地利人又在库斯吐查和利萨的海战中打败了意大利)可我总是尽自己的职责,在学年结束之前,差不多是在刚开仗的时候,我就给学生出了一道作文题:《Unsere Helden in Italien von Vicenza bis zur Custozza,oder......》"(德语《我国英雄在意大利,从维森查到库斯托查,或者......》.)
    愚不可及的杜布中尉还郑重其事地补充说:"Blut und leben Für Habsburg!Für ein sterreich,ganz,einig,gross!(德语:"......将鲜血与生命献给哈布斯堡王朝,献给统一.团结与伟大的奥地利......")......"
    他歇了一会儿,显然是在等着军官车厢里的其他人对新局势发表意见,他好再一次向他们证明,五年以前他就知道意大利有朝一日会怎么对待它的盟国.可他完全失望了,因为营部传令兵马杜西奇从火车站把《佩斯使者报》晚上版给扎格纳大尉带来后,扎格纳两眼瞅着报纸说道:"瞧,咱们在布鲁克看见巡回演出的那个魏纳,昨天晚上又在这儿的小剧院登台啦."
    在军官车厢里关于意大利的谈话就此结束......
    除了坐在后面的人以外,营部传令兵马杜西奇和扎格纳大尉的勤务兵巴柴尔却以非常实际的观点来看待对意大利的战争,因为好多年以前,在和平时期,他们两个都在正规军里服役,一同在南蒂罗尔参加过演习.
    "那些小山坡可不好爬,"巴柴尔叹了口气,"扎格纳大尉光是箱子就有一整车.我虽然是山民,可是搬箱子,跟在大衣底下挎根猎枪,在施瓦岭贝克公爵(从前捷克最大的地主.)领地上打兔子完全是两码子事."
    "要是真的把我们赶到意大利......就会又要爬山又要过冰河.那儿的伙食又跟猪食差不多,整天是玉米粥里搁点油,这可不中我的意,"马杜西奇发愁地说.
    "怎么可能偏偏不把我们塞到这些群山里去呢?"巴柴尔越说越有气."我们团到过塞尔维亚,也到过喀尔巴阡山.我已经拖着大尉先生的箱子爬遍了山.我丢过两回箱子.一回在塞尔维亚,一回在喀尔巴阡.又要打又要跑,说不准这次在意大利哪个边境上还会丢第三回.再说,那儿的配给简直糟得......"他吐了一口唾沫,朝马杜西奇挪动了一下身子说:"你知道,在我们喀尔巴阡山区常用生土豆做一种这么小的馒头片,先煮熟,然后用鸡蛋把它裹起来,撒上点儿白面包碴,再用猪油煎."最后的那猪油二字是用一种神秘而庄重的声调说的.
    "最好是配酸白菜......"他又抑郁地补充了一句,"吃通心粉可没劲儿."
    他们的一场关于意大利的谈话到这里也就此结束了......
    在其余的车厢里,众口一词地说,列车在站上已经停了两个多钟头,现在可能要掉头开到意大利去了.
    这个想法一部分是由军列上发生的几件怪事引起的.
    士兵们又被赶下了车厢,消毒委员会的人来检查卫生,所有车厢都给洒了消毒水.对这办法很多人都非常讨厌,尤其是放面包的车厢.
    可是命令终归是命令.消毒委员会下令为所有七二八次军列的车厢消毒,所以他们放心大胆地往大堆的面包和成袋的大米上喷起消毒水来.仅此一点就足以表明要发生不同寻常的事了.
    喷洒完毕,又把大家赶回车厢,半小时之后又把大家轰出来,因为一位老迈的将军巡查军列来了.帅克脑子里马上冒出了对这老头的一个很合适的外号.他站在后排,对军需上士万尼克说,"这是个老不死的混蛋."
    老将军由扎格纳大尉陪同,沿着一排排的队伍慢腾腾地走着.他在一个年轻的士兵面前停下来,显然是为了对士兵们来一番鼓励.他问年轻士兵是哪里人,多大年纪,有没有手表.士兵虽然有一块表,他以为这老头儿要送他一块,就说没有.老头儿听了,傻头傻脑地笑了一笑,就象弗兰西斯.约瑟夫在城里见到市长们时那个样子,然后说:"那很好,那很好!"随后他又抬举了一下站在旁边的班长,问他老婆身体好不好.
    "报告,"班长喊道,"我是单身汉."将军大人仁慈地笑了一笑,又说着他的"那很好!那很好".
    然后,将军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那种稚气,让扎格纳大尉叫士兵们表演执行报数口令的动作给他看看.不一会儿,就听见"一......二,一......二,一......二"的报数声.
    "老不死的"将军非常喜欢这一套.他家里有两个勤务兵.他没事就叫他们站在他面前"一......二,一......二"地报数.
    这样的将军在奥地利多得不得了.
    检阅顺利结束时,将军大大夸奖了扎格纳大尉一番,同时准许士兵们在车站附近随便走动走动,因为有消息说,火车要在三小时之后才开动.士兵们在站台上溜来溜去,东闯西闯嗅嗅,看有没有什么好捞的.车站上总是挤满了人,因此有的士兵能讨到支把香烟来抽抽.
    显而易见,早先车站上欢迎军用列车的那股热情已经完全冷却,士兵们现在落到乞讨的地步了.
    "劳军会"派了一个代表团来见扎格纳大尉.代表团是由西位极其干巴的太太组成的.她们给军队送了慰劳品:二十盒口香糖,这是布达佩斯一家糖果厂当广告赠送的.口香糖的盒子是用锡纸精制的,盒盖上画着一个匈牙利兵与奥地利民兵握手,他们头上是圣斯特凡闪闪泛光的王冠.周围用德文.匈文写着:"Für Kaiser Gott und Vaterland."(德语:"为了皇上,上帝和祖国.")
    这家糖果厂真是忠顺已极,居然把皇帝排在上帝的前面.
    每盒装有八十片口香糖,因此只能三人分五片.除此之外,两位倦容满面的老太太还带来了一捆传单,上面印着布达佩斯大主教.萨马尔-布达法尔人格左伊写的两篇新的祈祷文,是用德文和匈文写的,里面包括对于所有敌人的最厉害的诅咒.祈祷文结尾用匈牙利文热切地呼喊着:"Baszom a Kristusmarját"(匈牙利语,粗鲁的脏话.)
    按照这位可敬的大主教的说法,仁慈的上帝应该把俄国人.英国人.塞尔维亚人.法国人和日本人统统剁成肉酱,用来做大椒肉丸子吃.仁慈的上帝该在敌人的血泊中洗澡,把他们斩尽杀绝,就象暴君希律(公元前44—4年的犹太国王,以残暴著称.",杀掉婴儿那样.
    这位可敬的布达佩斯大主教在他那两篇祈祷文里还使用了如下精彩的词句:
    愿上帝祝福你们的刺刀深深扎入你们敌人的腑脏.愿公正的主指引着炮火直落到敌方大本营头上.愿仁慈的上帝让全部敌人受到我军打击,统统呛死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所以有必要再重复一句:这些祈祷文的中心思想就是"Bas-zom a Kristusmarjat!"
    两位太太交完慰劳品,又向扎格纳大尉提出了一个热切的要求:希望分发慰劳品时她们也在场.其中的一位甚至说她想趁此机会对官兵讲几句话,她还总称他们为"musere braven F-eldgrauen!"(德语:"我们的好战士.")
    扎格纳大尉拒绝了她们的要求,两位太太感到非常难堪.这时,慰劳品已经装到物资车厢去了.两位可敬的太太打队列前面走过.她们中的一位还没忘记借这个机会在一名大胡子士兵的脸上拍了一拍.这个兵是布杰约维策人,名叫西麦克,他对这些太太的崇高使命毫不理会,在她们走过去之后,他就对他的伙伴说:"这些老婊子真不要脸.哪怕她们模样儿好一点也罢了,可一个个长得跟丑八怪似的.真是十足的老妖精.这么个干巴老太婆,竟敢来找咱大兵吊膀子!"
    车站上熙熙攘攘,一片慌乱.意大利的参战在这儿引起了张惶失措.两列炮兵军列被阻留下来,改派往斯梯里亚(奥地利南部的一个省.)去了.一列满载波斯尼亚人的军列,不知为什么在这儿等了两天还开不出去,这列军列完全被人忘却,没人过问了.波斯尼亚官兵整整两天没有领到口粮,如今正在新佩斯城沿街乞讨,他们满腹牢骚,打着手势一个劲儿地骂娘:"Jeben ti boga-jeben ti duu,jeben ti majku."(塞尔维亚语,骂人的脏话.)
    九十一团先遣营又被赶上车,士兵们回到各自的车厢里去了.可是没多久,营部传令兵马杜西奇从军运管理处回来,带来消息说,还要过三小时才开车.所以刚集合的士兵又都下车了.就在开车前一会儿,杜布中尉气急败坏地窜进军官车厢,请求扎格纳大尉马上把帅克扣起来.杜布中尉在当中学教员时是以爱打小报告闻名的.他喜欢和士兵谈话,好探明他们的思想,同时也利用谈话机会训导他们,向他们解释为什么要打仗.
    散步的时候,他发现帅克站在车站大楼后面的路灯旁,兴致勃勃地看着一张卖慈善彩票的招贴画,这是为筹集军费而发行的.招贴上画着一个奥地利士兵用刺刀扎一个哥萨克人,这个哥萨克人留着大胡子,惊恐万状地背墙而立.
    杜布中尉拍拍帅克的肩膀,问他喜不喜欢这张画.
    "报告,中尉先生,"帅克回答说,"这简直是胡扯淡.这种乌七八糟的招贴画我见过不知多少,从来还没有见过这么糟糕的."
    "你不喜欢它哪一点?"杜布中尉问道.
    "我不喜欢那个兵这么使用交给他的武器,中尉先生.要知道,他这么顶着墙去刺,会把刺刀弄断的.再说那个俄国人已经举手投降,他再拿刺刀去捅就完全多余,该受惩罚了.他已经当了俘虏,就该按规矩对待俘虏,因此他那么做是白费劲儿.可是话又说回来,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
    杜布中尉继续摸帅克的想法,就又提了个问题:"这么说,你是可怜那个俄国人罗?"
    "两个我都可怜,中尉先生.可怜这个俄国人是因为他挨刺刀捅了;可怜我们那一个是因为他会因此坐牢的.这不明摆着吗?中尉先生,他会把刺刀弄断的,墙是石头的,钢是脆的啊.还是在战前,中尉先生,我在正规军那时节,连队有一位中尉,他那张嘴,就连老司务长都比不过.在上操的时候,他对我们说:'听到habacht(德语:立正.)的口令时,你得象公猫蹲在草料上拉屎那样瞪着大眼.,别的倒是没话可说,是个十足的好人.有一次不知发了什么神经病,他给全连买了满满一车椰子.打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们那些刺刀的钢是多么的脆.全连里有一半人破椰子时把刺刀劈断了.咱们的中校命令把全连都关起来.三个月不许出营房,中尉先生还关了禁闭......"
    杜布中尉狠狠地盯着好兵帅克那张无忧无虑的脸,凶狠狠地问他道:"你认识我吗?"
    "认识,中尉先生."
    杜布中尉瞪着眼,跺着脚说:"告诉你,你还不认识我哩!"
    帅克重又泰然自若地回答说:"我认识您,中尉先生,您是我们这个先遣营的."
    "你还不认识我!"杜布中尉又吼了一声."可能你只认识我善的一面,等会你也会认识我恶的一面的.我并不象你想的那么善良.我叫谁哭他就得流泪.好,现在你再说,认不认识我?"
    "认识,中尉先生!"
    "我最后对你说一遍:你不认识我!笨骡!你有兄弟吗?"
    "是,中尉先生,有一个."
    杜布中尉看着帅克那张平静而开朗的面孔,气得更加厉害,忍不住咆哮道:"你兄弟也跟你一样,是个畜生!他是干什么的?"
    "当中学教员的,中尉先生.他也在军队里做事,还通过了军官考试哩."
    杜布中尉狠狠瞪了帅克一眼,恨不得用眼珠子把他扎个窟窿.帅克用一种庄严的镇定承受着杜布中尉凶狠的目光,很快,这场谈话就在一声"Abtreten!"(德语:"解散!")的口令中结束.
    他们两人各走各的路,各想各的事,分手了.
    杜布中尉想的是:把这一切汇报给扎格纳大尉,大尉就会下令把帅克抓起来.帅克想的是:他这半辈子见过许多蠢军官,可是象杜布中尉这样的军官,在全团里还没听说过.
    杜布中尉今天教训士兵的瘾头还特别大,在车站上又找到了一起新的牺牲品.这也是九十一团的两名士兵,只是所在的连不同.他们正在黑漆漆的角落里用半吊子德语在跟两个妓女讲价钱.有好几打这种女人在车站上闲荡.
    连站在远处的帅克都清楚地听见杜布中尉严厉的声音:"你认识我吗?......
    "我告诉你,你还不认识我哩......
    "等你认识我......
    "也许你只认识我善的一面......
    "告诉你,我要让你认识我恶的一面......
    "我要叫你们哭!蠢骡......
    "你有兄弟吗......
    "准是个跟你一样的畜生......他们是干什么的?......在辎重队?......那好......记住,你们是军人......是捷克人吗?......你们知道,巴拉茨基曾经说过,假若没有奥地利,我们就得创造它一个......Abtreten!"
    总的说来,杜布中尉的巡视没有收到积极的效果.他还拦住了三起士兵,他那个"叫谁哭他就得流泪"的教育完全失败了.杜布中尉感觉到,他这块被运往前线的材料在士兵们的心目中准是非常讨厌的.他面子上很难堪,所以在开车之前到军官车里请求扎格纳大尉把帅克抓起来.他指控帅克举止粗野得惊人,强调把他隔离起来的必要性,他把帅克对他最后一个问题的诚恳坦率的回答当作尖刻的攻击,他说要是照这么搞下去,军官们谁也不用怀疑,他们在士兵眼里就会完全丧失威信.他本人在战前就跟县长先生谈过:当上司的应当千方百计保持自己在下属心目中的威信.
    县长先生当时也是这么个看法.现在正在打仗,更应如此.我们离敌人越近,就越需要对士兵吓唬着点儿.因此他要求给帅克以纪律制裁.
    身为正规军官的扎格纳讨厌所有行伍出身的后备军官,他提醒杜布中尉,这类申请应当用书面报告形式逐级上报,不能象在市集上讲土豆价格那么办事.至于帅克,首先应该找管他的人,也就是找卢卡什上尉.这类案子只能按部就班,一级级地报.就是从连部转到营部,这想必中尉先生也是知道的.如果帅克干了什么错事那就应当连人带报告送给连长去办;要是他不服,就再写个报告送给营长去办.要是卢卡什上尉先生愿意把杜布中尉先生的报告看作要求惩罚的正式申请,那么他当营长的决不反对把帅克带来审问一番.
    卢卡什上尉没有异议,但指出了一点,从他本人与帅克的谈话来看,他已弄清楚:帅克的哥哥的确当过中学教员,是个后备军官.
    杜布中尉犹豫起来了,他说,他只是从广义上说要求惩罚帅克.又说,也许帅克不善于用语言表达他的意思,所以他的回答使人感到很傲慢.刻薄.对上司不敬.不过从帅克的整个表情看来,他的神经不大健全.
    就这样,一场聚集在帅克头顶上的暴风雨过去了,连雷都没有打成.
    在作为营部办公室和仓库的车厢里,先遣营的军需上士包坦采尔从盒里拿出一些口香糖,大方地赏给营部的两名文书吃;这些口香糖是应该分给全营士兵的.这已是习以为常的事:凡是发给士兵的东西,就得分给营部每人一份,就象刚才这些该死的口香糖一样.
    战争时期到处都是这样,碰到上面有人来检查时,下面这些军需们就说没事儿,其实各个办公室的军需上士都是嫌疑犯.他们造预算表时总要多报些空额,然后又拿一些破烂来抵数,以免露出破绽.
    鉴于军士们嘴里都塞满了口香糖(既然没有别的好偷了,只好享受点这些破玩意儿),包坦采尔便讲起了他们在路上缺东少西的困难情况来:"我随先遣营出征过两次.可是象现在这么要啥没啥的情况还从来没碰到过.弟兄们,在到达普列肖夫之前,我们要什么有什么.我藏了一万支香烟,两圈瑞士干酪,三百盒罐头.后来,当我们的部队向巴尔捷约夫的阵地进发时,莫雄的俄国人截断了我们同普列肖夫方面的联系.......后来我就做了点小买卖.我把我收藏的东西的十分之一交给营部,说这是我节约下来的,其余的我全在辎重队卖光了.那时咱们的少校叫索依卡,是个十足的蠢猪!他自己又不是个什么大胆好汉,所以最喜欢到咱辎重队来闲逛,因为呆在上面一天到晚听见子弹响,榴霰弹炸.他总是找个什么借口到咱们这儿来,说是要来摸清楚营里士兵的伙食搞得好不好.他一听到消息说俄国人又有什么动静,就跑到我们下边来.他吓得浑身哆嗦,起初,在伙房喝点罗姆酒,然后,去视察设在辎重队旁边的战地炊事房,因为阵地上边做不成饭,给前沿送饭都是在夜里,那时候咱们就是这么个情况.给军官们做小灶,根本谈不上.有一次帝国的德国人把通向后方的一条路给占了,所有从后方寄给我们的比较好的东西都落到了他们手里,他们把它吃了个精光,咱们就没收到.咱们辎重队里也没军官伙食了.在这段时间里除了一头小猪之外,我啥也没法给咱办公室的人省出来,就是那只小猪崽也是熏了的.为了不让索依卡少校知道,我把它藏在离我们一小时路程的炮兵队那里;那儿我认识一个下士.这样,少校先生每次来我们伙房就喝汤.说实在的,也没有多少肉可煮,只在附近弄到几头猪或几头瘦牛;就连这也还有普鲁士人来跟我们抢生意;他们用高出一倍的价钱收购牲口.咱们驻扎在巴尔捷约夫的整个期间,我在采购牲口方面只省下一千二百多克朗,何况我们大多数不是付的现金,是拿着营部开的条子去买的.尤其是到后来,当我们知道俄国人从东面打到了拉德瓦,西边到了波多岭时就更是这样了.当地的人不会读,不会写,签起字来只会划三个十字.跟这些人打交道最糟糕了.这一点我们军需处知道得最清楚.我们叫他们到军需处去取钱时,往往设法往单据里塞上一张假收条,表示我已经付款给他们了.这只有遇到那些会签字的人才行得通.另外,我前面已经提到过:普鲁士人比我们出的价钱高,又是现金.所以不管我们到哪里,他们都把我们当强盗看待.军需处还下了道命令,规定用划十字代替签字的收据必须转给检查官审查.那时候,这些检查官还真不少哩,来上那么一个,在我们这儿吃饱喝足了,第二天又去打小报告告我们.还是说索依卡少校吧,他成天在这些伙房里转.说实在的,你们可以相信我,有一次他从锅里捞了一块供我们整个四连吃的肉,摇了摇他的猪头,说肉没煮烂,便又下令再给他煮一会儿.确实,那时候的肉不多,供一个连吃的也就只有那么实打实的十二份.可是他一个人独吃了,完了还要尝尝汤.他大吵大闹,说这汤跟白开水一样没味道,还说肉汤没有肉成什么体统.他吩咐在汤里加点儿油,又把我这段时间攒下来的通心粉全放到里面去了.尤其教我恼火的是,为炒面粉,他足足往锅里搁了两公斤茶油.这油是我在办军官伙食时省下来的.我把它放在隔板上,他瞅着它嚷嚷:'这是谁的?,我对他说,根据师部最近一次指示,按照士兵的伙食预算每人有十五克黄油或二十一克猪油作为改善伙食用,但是,因为荤油不够,所以我们储存着黄油打算攒到够规定的数量为止.索依卡少校大发雷霆,开始大叫大嚷,说我准是在等着俄国人来把这最后两公斤油拿走.说是既然汤里没肉,就该马上把它搁到汤里去.结果我的全部储藏便都给他搞光了.说实在的,他一来,我就只有倒楣的份儿.他的鼻子尖极了,一下子就嗅出来我的全部存货.有一次我从士兵伙食中省了一些牛肝,本想把它焖好,他突然从床底下把它翻出来了.我见他嚷得厉害,便对他说,这些肝是留给挖战壕的人吃的.上午炮兵队兽医班有个打马蹄掌的人来订去了.少校从辎重队找了个神经病来,然后就跟那个神经病拿个锅架在悬崖上煮起肝来.这也是他命该倒楣,俄国人看见那儿冒烟,便用十八毫米口径的大炮朝着少校和煮锅轰了一阵.后来我们到那儿去察看时,简直分不清悬崖下面的肝究竟是牛肝呢还是少校的肝儿."
    后来有消息说火车要在四个小时之后才开走.开往豪特万(布达佩斯东面的一个城市.)的线路破伤兵列车堵住了,车站上还传说在雅格尔附近一辆装伤员的卫生列车跟一辆装炮兵队的列车撞车了.援救车正从佩斯开到出事地点去.
    没过多久全营就议论纷纷了.有说死伤两百人的,有说这次撞车惨祸是蓄意制造出来,用以掩盖在伤病员的供应问题上的舞弊行为的.
    由此引起了对营部的供应工作和对办公室及仓库的盗窃现象的尖锐指责.
    多数人认为,营军需上士包坦采尔什么都拿来跟军官们私分了.
    在军官车厢里,扎格纳大尉宣布:根据行军计划,他们本该已经到达加里西亚边境.在雅格尔应该发给士兵三天的面包和罐头.但列车到雅格尔还得走十个小时,而且在雅格尔确有一些装着在进攻利沃夫时败下阵来的伤员的列车.根据电报来看,在雅格尔既领不到军用面包,也领不到罐头.命令说如果发不出面包和罐头,就给每个士兵发六克朗七十二哈莱什作为九天的军饷,当然得有个前提:如果扎格纳大尉能从旅部领到这笔费用的话.金库里只有一万二千克朗.
    "这些混乱现象都是团部造成的,"卢卡什上尉忍不住说,"把我们这么可怜巴巴地抛到这世上."
    沃尔夫准尉和科拉什中尉窃窃私语,说施雷德上校在最近三个礼拜内,在他私人的户头上给维也纳银行汇去一万六千克朗.
    科拉什中尉还讲到施雷德上校的钱是怎么弄来的.比方说,从团里偷来六千克朗,装进自己腰包里,再头头是道地给所有伙房下个命令,让他们每天从士兵的每顿口粮扣下三克豌豆.一个人一个月就有九十克.每个连队伙房至少也省下十六公斤豌豆.伙可以证明这一点.
    科拉什中尉对沃尔夫只是粗略地谈到一些他个人发现的事儿.
    这类事例在整个军事部门中多如牛毛,从倒楣的连队军需上士,到将级军官,连战后的粮食都储备妥了的狷鼠,无不如此.
    战争要求偷盗也须有胆量.
    军需官们互相关切地.心照不宣地瞧着,似乎想说:"咱们都是半斤八两一路货,都会偷.伙计们,都会作弊,弟兄们,不偷不行,逆水难游啊!你不拿,人家拿,还说你不偷是因为你抢够了!"
    一个穿着裤缝上有着红金饰绦的先生走进了车厢.他是一位专在各铁路线上进行视察的将军.
    "请坐,诸位,"他和蔼地打了一下招呼,很高兴又抓到了一列他不曾想到会在这儿搁浅的军列.
    扎格纳大尉想报告一声,将军挥了一下手,说:"你们这列军列有问题.你们这列军列还没睡觉.你们这列军列也该睡觉了.军列既然停在车站上,车上的官兵就该在九点就寝,跟在兵营里一样."
    他说得干脆利落:"九点以前帮着士兵到车站去上一趟厕所,然后回来睡觉.否则他们会在夜里把铁路路基弄脏.明白吗,大尉先生?给我复述一遍!不,还是别再复述了,按照我说的去做.吹号,叫他们统统去上厕所,再吹熄灯号,睡觉!检查一下看谁没睡,没睡就罚!就这样!都说全了吧?六点钟开晚饭!"
    随后,他谈到一些很久以前的事儿,谈到从没发生过的事儿.摸不着边的事儿.他站在这儿,就象一个来自虚无缥缈王国的幽灵.
    "六点开晚饭,"他接着说,一边看手表,此时已是夜里十一点过十分了."Um halb neune Alarm,Latrinenscheissen,dann schlafen gehen.(德语:"八点半吹号上厕所,然后就寝!")六点钟开晚饭时,没有一百五十克瑞士干酪,就改吃土豆焖牛肉吧!"
    然后下令检查战斗情况.扎格纳大尉又让吹号,视察官将军望着全营排成横队,一边和军官们在队列前来回走着,不倦地讲话,仿佛士兵们都是些白痴,一下子听不明白他的话似的.这时他还盯着手表说:"Also,sehen Sie.Um balb neune schei-ssen,und nach einer halben Stunde schlafen,Das genügt vollkommen.(德语:"现在你们瞧,八点半去拉屎撒尿,过半小时就寝.这完全够了.")在这过渡的时间里,士兵们的大便肯定很稀少.我强调睡觉,主要因为睡觉能为下一步行军养精蓄锐.只要士兵是在火车上,就得休息.要是车厢里位子不够,可以分批睡.三分之一的士兵在车厢里舒舒服服地躺着,从九点睡到半夜,其余的人站着看他们睡.然后第一批睡够了的把位子腾出来给第二个三分之一,从半夜睡到早上三点;第三批人从三点睡到六点.然后吹起床号,全部人马洗脸.火车开动时,不要跳车.军列上配备上巡逻兵,使士兵没法在开车时跳车!假如敌人打断了我们士兵的腿......"
    这时将军拍了一下自己的腿......"这是件值得赞扬的事.可是在列车行进中由于跳车而弄成残废的,还得受罚."
    "这是你们营?"他盯着昏昏欲睡的士兵,问扎格纳大尉.士兵中很多人困得支撑不住,他们被强行从睡梦中叫醒,在夜间的新鲜空气中打着呵欠."大尉先生,这是个哈欠营啊.士兵该在九点就寝."
    将军在十一连前面停住脚步,帅克站在队列的左边,张大嘴打哈欠.他用手使劲捂着嘴,可是哈欠声变得更沉厚,连卢卡什上尉都吓得发抖,生怕引起将军的注意.他觉得,帅克这个哈欠是故意打的.
    将军象看出了卢卡什的心思似的,转身走到帅克面前:"Bhm oder Deutscher?"(德语:"你是捷克人还是德国人?")   "Bhm,melde gehorsam,Herr Generalmajor."(德语:"捷克人,报告,少将先生.")
    "那好,"将军说;他是波兰人,会一点儿捷语."你象牛在吼一样.应该闭住嘴,别出声!别吵人家!上过厕所了吗?"
    "没有,少将先生."
    "你怎么没跟别人一块儿去方便方便呢?"
    "报告,少将先生,在皮塞克演习时,瓦赫特上校先生对我们说过,士兵在黑麦地里散开时,不能只想着拉屎撒尿,而应想着战斗;再说,报告,我们到厕所里去干什么呢?没什么可拉的.根据行军计划,我们该在好几个站上得到晚餐,可什么也没得到,空着肚子就不用上厕所啦."
    帅克用朴素的语言向将军讲解着一般的形势,还似乎非常信赖地望着将军,以为将军能感觉出他们求援的呼声.既然让大家列队去上厕所,那么这道命令总有点什么内在的根据吧.
    "把大家再叫回车厢来睡觉!"将军对扎格纳大尉说,"怎么回事?他们没领到晚饭?所有通过这个站的军用列车,都应当领到晚餐:这儿是个供应点.否则是不行的.这是有精确计划的."
    将军说得这么肯定,这意味着,现在虽然已过夜里十一点,而晚餐,他早有指示,应当六点开,这样看来,别无他法,只有让火车在这儿过夜,明天一天,停到晚上六点,好让大家领到一份土豆焖牛肉.
    他极其严肃地说:"在战争时期,没有比忘记给正在调动中的部队发配给更糟糕的事了.我的责任就是要弄清事情的真象,以及军运管理处对这件事儿究竟是怎么看的.因为,诸位,有时罪过就在管军用列车的车长们本人身上.我在南波斯尼亚铁路上的索勃吉什特车站检查工作时,发现有六辆军列没领晚饭,因为这些军列的车长们忘了去领.车站上烧了六次土豆焖牛肉,可谁也没去要.结果倒了一大堆.诸位,这成了个地道的土豆焖牛肉窖了.军列上的士兵在站上向人讨面包吃,而列车却打土豆焖牛肉堆成的山丘过去.在这种情况下就不是军需处的罪过!"
    他狠狠地挥了一下手:"这是军列车长没有尽到职责!咱们到办公室去!"
    军官们跟着他走,心里直嘀咕为什么所有的将军都发了精神病.
    在军运管理处才搞清楚,原来他们根本不知道还有供给土豆焖牛肉的事儿.本来,他们是应该为所有从这儿过的军列焖牛肉的.可是后来又来了一道命令,说要从每个士兵的供应中减去七十二哈莱什,于是每辆通过此站的军列上的每个士兵的供应也少了七十二哈莱什,从军需部扣出这笔钱来垫补最近该发的军饷.至于面包,士兵们在瓦吉安(匈牙利城市.)的一个站上只领到了一半.
    后勤供应处主任面无惧色,照直对将军说,朝令夕改.常常是这样:给军列准备好了饭菜,但开来的是一列医疗车,宣布了更高一级的命令,完了,列车停着,锅里空空如也,没法给他们吃的.
    将军同意地点了点头,指出情况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战争开始的时候要糟糕得多.不能什么都一下好转,需要积累经验.需要实践.理论,实话说,妨碍实践.仗打得越久,事情就越有条理.
    "我可以给您举一个实际例子,"他说得津津有味,似乎想到一件什么很有意义的事儿,"两天前打豪特万车站过的军列都没有领到面包,可你们明天能在那儿领到.喏,现在我们到车站饭店去吧!"
    在车站饭店里将军又谈公共厕所,谈车站各条铁轨上到处堆着"仙人球"(指粪便.)多么不雅观.同时他还吃着煎牛排,大家觉得,他似乎在咀嚼一棵"仙人球".将军极为重视公共厕所,似乎这些厕所与奥匈帝国的胜利有着密切关系.
    考虑到意大利宣战后造成的新形势,将军说,我们对意大利不容怀疑的优势恰恰在于我军的公共厕所.
    奥地利的胜利来自公共厕所.
    对于将军来说,这是很简单的.通向战争荣誉的道路就是按下列药方行事:士兵们下午六点领到土豆焖牛肉,八点半上公共厕所,九点睡觉.在这样的军队面前,敌人将闻风丧胆,落荒而逃.
    少将沉思着,抽起"奥佩拉"(一种高级香烟的牌子,此处指这个牌子的香烟.)来.他久久地望着天花板,心里琢磨着:既然到了这里,就该给这些军列上的军官们训训话.
    "你们营的核心是很健康的,"当大家以为他还要继续盯着天花板,沉默不语时,他突然说话了."你们的指挥人员完全正常.跟我说过话的那个士兵以他的坦率和军容代表全营的希望.一定能坚持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将军不做声了,身子靠在椅背上,又望着天花板,也不改变一下姿势.杜布中尉,凭他本能的奴性追随他望着天花板."然而你们营还需要让自己的功绩发扬光大.你们旅所属各营都有自己的光荣史,你们营应当丰富这部光荣史.你们缺少一个善于把营里的大事准确地记录下来,编纂成营史的人.各方面的材料都要集中到他那里,他应当了解本营每个连的工作.他必须是个有学识的人,而绝不是什么蠢蛋.笨牛.大尉先生,你必须在营里任命一个营史记录员."
    随后将军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的指向提醒他大家都困倦已极,该到解散的时候了.
    将军有辆专用的视察列车,他要军官先生们送他到卧车车厢里去.
    军运管理处主任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将军吃了一份煎牛排,喝了一瓶葡萄酒,忘了付钱.又得他主任掏腰包,替将军付账了.这样的来客一天总有好几起.为此不得不贴上两车厢干草.他吩咐人们把这两车厢干草拉到轨道尽头,卖给洛文斯特因公司,军草供应商,就象卖掉没收割的黑麦一样.国家又向这家公司买回这两车干草.可是主任为了预防万一起见,还是让它在那儿放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还是得零售给洛文斯特因公司.
    然而所有通过布达佩斯这个总站的军事检查官都说,在军运管理处主任那儿吃喝都不错.
   
    第二天早上,这列军用列车还停在站上.吹了起床号.士兵们在水笼头边洗脸.将军和他那辆专车还没开走,他又亲自去审核上公共厕所的事了.今天士兵们遵照扎格纳的命令到这儿来上厕所.为了讨好少将,扎格纳这天下命令说:"Schwarm-weise unter Kommando der Schwarmkommandanten."(德语:"由班长带领,分班去上厕所.")为了让杜布中尉高兴,扎格纳大尉对他说,今天由他值勤.
    这样一来,杜布中尉就监视着他们上厕所.
    有两排茅坑的公共厕所能容纳一个连的两个班.
    这时,士兵们挨个蹲坐在粪坑上,好象秋天的燕子准备飞往非洲时一行行蹲在电线上.
    每个人都扒下裤子,裸露着膝盖蹲在那里,脖子上都挂着一根皮带,活象只等一声令下,立即上吊似的.从这里,当然可以看到军队的铁的纪律和组织性.
    帅克蹲在一行的左端;他也钻到这里来了,正津津有味地在读着一块掐头去尾的碎纸片,是从鲁热娜.叶塞斯卡(鲁.叶塞斯卡(1863—1940),捷克小市民喜爱的一位女诗人与作家.)的某本小说上扯下来的:
    可惜在......宿舍里太太们......
    ......不确切的,实际的,也许更为......
    ......大都孤单地失去了......
    ......关到自己的房间里,或者......
    ......独特的娱乐.如果说她们吐露了......
    ......改邪归正了.也许她并不想这样成功地......
    ......象她们自己所希望的那样.......
    ......什么也没给年轻的克希奇卡留下.......(这是一张截头去尾的残书页,所以断断续续,不成句子.)
    当他的眼睛从那张破纸片上移开,随便往厕所东面一瞧时,不禁吃了一惊.昨天夜里来的那位少将衣冠楚楚地和他的副官站在那儿,旁边还有杜布中尉,他正热心地给他们解说着什么.
    帅克环视一下四周.人们仍旧稳稳当当地蹲在茅坑上,只是军士们似乎都目瞪口呆.僵立不动.
    帅克感到情况严重.
    他通地一下跳起来,裤子也没提上,裤带还挂在脖子上,在这最后一刹那还用那张破纸片慌忙擦了一下屁股,大声嚷道:"Einstellen!Auf!Habacht!Rechtschaut!"(德语:"停止拉屎!起立!立正!向右看齐!")他敬着军礼.两排士兵都这么提着裤子.脖子上挂着皮带,从茅坑上站起来.
    少将和蔼地笑了笑说:"Ruht,weiter machen!"(德语:"稍息!继续拉!")班长马莱克为本班作了示范,又蹲下去恢复原来的姿势.惟有帅克一人还站在那儿继续行着军礼.
    因为杜布中尉凶狠狠地从一头走过来,而少将却笑眯眯地从另一头走过来.
    "我在夜里见过你了,"少将对着帅克那滑稽姿态说.这时怒气冲冲的杜布中尉转向少将说:"Ich melde gehorsam,Herr Generalmajor,der Mann ist bldsinning und als Idiot be-kannt,Sghafter Dummkopf."(德语:"报告,少将先生,此人神经不健全,痴傻出名,是个无与伦比的傻瓜.")
    "Was sagen Sie,Herr Leutnant?"(德语:"你说什么,中尉先生?")少将突然对杜布中尉这样嚷道,并向他证明,事实恰恰相反."这个人不傻,当他一看见上级军官和军士,即使是他们没看见他或是没理他,他也知道该干什么.在战场上也有这种情况:在紧急关头,一个普通士兵要起来发布命令.恰恰是杜布中尉应该来发刚刚由这位士兵发出的这些号令."
    "你擦了屁股吗?"将军问帅克.
    "是,少将先生,已经擦好了."
    "你不要再拉屎了吗?"
    "报告,少将先生,我已经拉完了."
    "那么把裤子提上,然后再立正,"因为少将这"立正"二字喊得响了一点,靠近将军的那排士兵都从茅坑上站了起来.
    可是少将友好地向他们挥了挥手,用温和的长辈的声调说:"Aber nein,ruht,ruht,nur weiter machen."(德语:"别这样,稍息,稍息,只管接着拉吧.")
    帅克已经整好衣冠站在少将面前.少将用德语对他作了一番短短的讲话:"尊敬上司.遵守礼节.保持军人气概,有了这些就行了.如果再加上勇敢,那么就没有一个敌人值得我们畏惧了."
    他转向杜布中尉,用指头捅着帅克的肚皮说:"请你把他的名字记下来;到前线后立即提升他;而且一有机会就提请发给他铜质奖章,以表彰他准确执行任务和真知灼见......Wissen Sie doch,was ich schon meine......Abterten!"(德语:"你当然知道,我这是什么意思......解散!")
    少将离开公共厕所越走越远,杜布中尉为了让少将能听得见,便大声发出口令:"Erster Schwarm auf!Doppelreihen......Zweiter Schwarm......"(德语:"一班起立,排成四行......第二班......")
    这时帅克到外面去了,打杜布中尉身边经过时,虽已规规矩矩向他敬了个礼,可是杜布中尉却嚷道:"Herstellt,"(德语:"重来!")帅克只得又敬了一个举手礼,同时又听到对方说:"你认识我吗?你还不认识我.你认识我善的一面,等你认识我恶的一面,我叫你哭!"
    帅克终于朝自己车厢走去.路上他想起有一次,在卡尔林纳兵营里发生的事,那儿也有一个中尉叫霍拉维.他要是发了脾气,却不象杜布中尉这么说话,只讲:"小伙子们,你们记住,什么时候你们再见到我,我对你们就是这么厉害,可我就是这么厉害,只要你们还在连里."
    当帅克走过军官车厢时,卢卡什上尉把他叫住,让他告诉巴伦赶快把咖啡煮好,把牛奶罐头盖好,免得坏掉.巴伦正在军需上士万尼克那节车厢里的小酒精炉上给卢卡什上尉煮咖啡,帅克走去通知他时,发现自己不在时全车厢都喝起咖啡来了.
    卢卡什上尉的咖啡与牛奶罐头已经空了一半,巴伦一面喝着咖啡,一面还用勺子在牛奶罐头里舀着牛奶,好让咖啡更加可口.
    走阴巫师伙约赖达跟军需上士发誓说,下次领到咖啡和牛奶罐头,再还给卢卡什上尉.
    他们还请帅克喝咖啡,可是他拒绝了,并对巴伦说:"军部刚下了命令:凡擅自偷吃军官的牛奶或者咖啡罐头的勤务兵,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处以绞刑.这是卢卡什上尉让我通知你的,他叫你马上把咖啡给他送去."
    巴伦吓了一跳,把刚倒给电话兵霍托翁斯基的那份咖啡夺过来,又搁在火上热了热,加了点罐头牛奶,飞跑着端到军官车厢去了.
    他瞪着大眼把咖啡递给卢卡什上尉,脑子里一直在想着卢卡什上尉要亲眼看看他是怎样摆弄他的罐头的.
    "我耽误了一会儿,"他结结巴巴地说,"因为打不开罐头."
    "大概牛奶罐头又洒出来了,是吧?"卢卡什上尉边喝着咖啡边说,"要不就是你又象喝汤似地用勺子喝了个够.你知道,什么在等着你吗?"
    巴伦叹息一声,哀诉着说:"我有三个孩子,报告上尉先生."
    "你当心,巴伦,我再一次对你这种馋嘴提出警告.帅克没给你说什么?"
    "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可能要把我绞死,"巴伦全身发抖,悲伤地回答说.
    "傻瓜,别这么哆嗦,"卢卡什上尉微笑着说,"要学好.把那馋嘴虫从你脑子里赶出去.去告诉帅克,让他到车站上或者附近什么地方去给我弄点什么好吃的来.给他十克朗.我不叫你去.你要去了又会吃得撑破肚皮.你没把我那盒沙丁鱼吃掉吧?你说没吃掉?拿来我看看."
    巴伦告诉帅克,说上尉给他十个克朗,让他到车站哪个地方去弄点好吃的给他下饭.巴伦叹着气,从上尉箱子里把那盒沙丁鱼拿出来,心情沉重地拿去给上尉检查.
    可怜的巴伦曾经指望卢卡什上尉把这沙丁鱼忘了,如今落得一场空.上尉大概把它留在车厢里,准备打开来吃,突然感到被偷了.
    "报告,上尉先生,您的沙丁鱼在这儿,"他悲伤地说,将沙丁鱼递给它的主人,"要我把它打开吗?"
    "不用了,巴伦,仍旧给我放回原处.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动了它.你送咖啡来的时候我觉得你的嘴巴油腻腻的,象是吃了油.帅克已经去了吗?"
    "是,上尉先生,他已经走了,"巴伦喜形于色地答道."他说了,准叫上尉先生满意,让大家都羡慕上尉先生.他出车站到什么地方去时,说是拉科斯波拉塔(离布达佩斯不远的一个城市,现在是布达佩斯的卫城.)一带他都熟悉.要是火车开走了,他就搭汽车在下一站赶上我们.他要我们别为他担心,他知道什么是他的职责.即使让他自己花钱去雇辆马车,跟着火车追到加里西亚也在所不惜;以后从他的军饷中扣掉就是了.能说无论如何不能让上尉先生为他操心."
    "你滚吧!"卢卡什上尉苦恼地说.
    从军运管理处办公室传来消息说:火车将在下午两点开到戈多罗-阿佐特车站,站上将给每个军官发一公升红葡萄酒和一瓶白兰地.据说这是捡的红十字会的一件邮件.管它三七二十一,真是福从天降,军官车厢里一片欢腾.白兰地是"三星"牌的,葡萄酒是"古波兹基森"(下奥地利的一个小城市,以产葡萄酒出名.)牌.
    只剩下卢卡什上尉一个人忧心忡忡地呆在那儿了.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帅克还没回来.又过了半小时.一支奇怪的队伍从军运管理处出来,朝军官车厢走去.
    走在前面的是帅克,表情庄重而严肃,活象被带到古罗马的
    圆形剧场去的第一批基督教殉难者.
    两旁是两名扛着刺刀枪的匈牙利兵,左边是军运管理处的一位排长;在他们后面跟着一个身着鲜红褶裙的妇女和一个脚穿高统靴.头戴圆礼帽的男人,他(原文中是"他"抱着鸡,插图中却是一女的抱着鸡,可能是拉达画插图时的疏忽.)眼鼓鼓地抱着一只吓得咯咯直叫的老母鸡.
    这些人往军官车上爬,可是排长用匈牙利话对抱老母鸡的男人和他女人嚷叫着,要他们在车下等候.
    帅克一见到卢卡什上尉,就意味深长地对他眨了眨眼睛.
    班长想找十一先遣连的连长谈话.卢卡什上尉从他手里接过盖有军运管理处关防的公函一看,脸都给吓白了.
    九十一团N营十一先遣连连长阁下:
    据九十一团N营先遣连传令兵告发:步兵帅克.约瑟夫于军运管理处区内对伊斯特万诺维夫妇进行抢劫,现送交你连处理.
    事由:一只老母鸡在军运管理处区内伊萨拉尔扎村的伊斯特万诺维家屋后走动,该鸡为伊斯特万诺维家所养.步兵帅克.约瑟夫抢走老母鸡,被物主截住,欲将母鸡夺回,帅克拒不归还,且以老母鸡击打物主右眼,巡逻队闯声赶至现场,将步兵帅克押送至所在部队.母鸡已归还原主.
    值日官(签字))
    卢卡什上尉在送来帅克的这张收条上鉴了字,两个膝盖直打哆嗦.
    帅克站得很近,看到卢卡什上尉懂得忘了写日期.
    "报告,上尉先生,"帅克说,"今天是二十四号,昨天是五月二十三号,意大利是在这一天向我们宣战的.我刚才到了城边,那儿人们净谈论这事儿."
    匈牙利兵和排长走了,只有伊斯特万诺维夫妇还留在下面.他们老想爬上车来.
    "上尉先生,您要是再有五块金币我们就把那只母鸡买下了.那坏蛋非要十五块金币不可,包括打青了一只眼睛要付的十个金币在内,"帅克象讲故事一样地说着:"可我想,上尉先生,为了他这只破眼睛花去十个金币也太贵了点儿.在'老夫人,酒店里有人用砖头砸伤了马杰依家的旋工的下巴壳,敲掉了六颗牙齿,也只花了二十个金币,而且那时的钱比现在的钱值钱.沃谢格自己上吊也就为了四块金币的事."
    "你上来,"帅克招呼那个打青了眼睛.抱着母鸡的男人说."让你老婆在下面等着."
    男人上了车厢."他会一点儿德语,"帅克说,"他懂得所有的骂人话,也相当会用德语骂人."
    "Also zehn Culden,"(德语:"给你十个金币.")他对那男人说,"Fünf Gulden Henne,fünf Auge.t forint,vidì,kikiriki,t forint ku-kuk igen.(德.匈.捷三种语言的混合句:"用五个金币买母鸡,五个金币赔你的眼睛,明白吗?五个金币换'咯咯咯,,五个金币赔'转转珠,......")这是军官车厢,你晓得吗?把母鸡拿来!"
    他把十个金币塞在那惊讶的男人手里,把他的母鸡拿过来,扭了它的脖子,然后把匈牙利男人从车厢里推出去,友好地握着他的手,使劲抖了几下说:"Jó napot,barátom adieu.(匈.法两种语言的混合句:'你好,朋友,再会.")快去找你的老婆子吧,要不把你推下去."
    "您瞧,上尉先生,什么事都有办法对付掉,"帅克对卢卡什上尉说,"最好是干什么都别出大丑,也别多讲客气.我这就和巴伦去给您鸡汤,让它香飘四方!"
    卢卡什上尉已经忍无可忍了.他一把将帅克手中那只倒楣的母鸡打到地上,然后大声嚷道:"帅克,你知道,一个士兵在战争时期抢劫民财,该当何罪?"
    "用火药加铅弹头处以死刑,"帅克庄严地回答.
    "不过对你该用绞刑,帅克,因为你是第一个开始抢劫的.你......,唉,我真不知该称你什么,你把自己的誓言全忘了.我头都晕了."
    帅克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卢卡什上尉,很快地回答说:"报告,我没有忘记我们军人该履行的誓言.报告,上尉先生,我曾经庄严地向我们最英明的公爵和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皇上宣过誓:我将忠于并顺从陛下的将军和我所有上级长官,尊敬并保卫他们,执行他们的各项指示与命令.只要是皇上.国王陛下的意旨,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上天入地.白天黑夜,在战斗中.进攻中以及其他任何地方......"
    帅克把母鸡捡起来,立正站着,两眼盯着卢卡什上尉,接着说:"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英勇无畏地战斗;任何时候也不离开我们的军队.团队.军旗和大炮,任何时候绝不与敌人勾结,永远按照军纪所要求的.一个好兵所应该做的那样行事.愿上帝保佑我活得光荣也死得光荣.阿门.报告,这只老母鸡,我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我的行为规规矩矩,并没忘掉自己的誓言."
    "把这只老母鸡放下,畜生!"卢卡什上尉用公文在帅克提着死鸡的手上打了一下,对帅克生气地嚷道."你瞧瞧这份公文.看见没有?白纸黑字写着:'据九十一团N营先遣连传令兵告发:步兵帅克.约瑟夫......进行抢劫,现送交你连处理......,如今你说,你这废物,你这土狼......不,总有一天我非宰了你不可,明白吗?喏,回答我,你这个白痴.土匪,你是怎么干下这件事的?"
    "报告,"帅克很有礼貌地回答说,"这里一定是一场误会.我一得到您要我到哪儿去买点好吃的东西的命令,马上就琢磨:什么是好吃的呢?车站后边啥也没有,只有马肉香肠和驴肉干.报告,上尉先生,该考虑的我都考虑到了.在战场上得搞点什么滋补的东西,好减轻战争带来的痛苦.我想让您大大地高兴一番.上尉先生,这样我就想到给您母鸡汤喝了."
    "母鸡汤!"上尉抓着脑袋重复了一遍.
    "是,上尉先生,鸡汤.我买了洋葱和五十克挂面.都在这儿,您瞧,这个兜里是洋葱,这个兜里是挂面.盐和胡椒我们办公室里有现成的.只缺买只老母鸡了.我就跑到车站后面的伊萨拉尔扎去了.这实际上是个村子,根本不象个城市.尽管在第一条街上写着'伊萨拉尔扎城,几个字.我穿过一条带有小花园的街道,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第六条.第七条第八条第九条第十条第十一条第十二条,一直走到第十三条街道的尾子上,在一所房子后面,那就是草地了.有些家禽在那儿寻食,一群母鸡走来走去.我走近去挑了这一只最大.最重的.您瞅瞅,上尉先生,一身油.不用问,一眼就能看出给它喂的粮食不老少.我当着大家的面捉这只鸡,他们冲我用匈语嚷了些什么.我提着鸡腿,用捷语和德语问他们这只母鸡是谁家的,我想跟他买下来.这时从靠边的一座屋里跑来一男一女.开始,那男的先用匈牙利语,后用德语骂起我来,说我大白天偷他们的鸡.我对他们说,别对我这么吵吵,我是派来向他们买鸡的.一句话,我把事情经过全对他们讲得清清楚楚.这只我提着双腿的老母鸡,突然拍着翅膀想要飞走.因为我抓得不紧,它从我手中往上一蹿想扑到它主人的鼻子上去.他马上大喊大叫,说我用老母鸡打他的嘴巴.那娘儿们一直在叨唠,不住地对母鸡喊着'咯哒咯哒,.这时有一帮笨蛋,啥也没弄明白,就把巡逻队带到我这儿来了.我自己叫他们跟我到军运管理处去,好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证明我无罪.我请那位值班中尉问问您,是不是您叫我出来买吃的;可他根本不理这个茬,还对着我直嚷嚷,要我住嘴,说什么毫无疑问,大树枝上挂粗绳,等着我去受绞刑.他当时准是有什么事儿心情特坏,所以对我说,只有连偷带抢的士兵才这么胖.他说车站上出了很多倒楣事儿.前天有人丢了只火鸡.我对他说,那时我还在拉布,他说我这么对他瞎扯淡没有用,就把我送到您这儿来了.在我还没看见他时,那儿就有一个上等兵对我嚷嚷,说我不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什么人,我说是个上等兵,要是在猎兵队里就是巡逻兵;在炮兵队里就是主炮手."
    "帅克,"过了一会儿,卢卡什上尉说,"你闯了这么多的祸,捅了这多乱子,用你的话来说是'小误会,.'误解,,为了你这些倒楣事,只有用根绞索和方阵围观礼才能拯救你.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是,上尉先生,由所谓封锁营组成的方阵要动用四个连.个别情况也有三个或五个连的人力.请指示,上尉先生,是不是多搁点挂面在鸡汤里,煮稠一点?"
    "帅克,我命令你,立刻把这只老母鸡拿走,要不我揍你的脑袋,你这白痴......"
    "遵命,上尉先生,可是报告,我没买到芹菜,胡萝卜也没有.我搁上点土......"
    帅克还没把土豆的豆字说出口,提着老母鸡就从军官车厢那儿跑了出来.卢卡什上尉端起一杯白兰地,一饮而尽.
    帅克经过军官车厢窗外时,行了个举手礼,就回自己的车厢去了.
    巴伦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之后,正准备把上尉的沙丁鱼罐头打开,帅克便提着老母鸡突然走了进来,这自然引起了车厢里所有人的兴致.大家瞅着他,似乎都满有把握地问:"你这是哪儿偷来的?"
    "我替上尉先生买来的,"帅克说,一边从衣袋里把洋葱和挂面掏出来."我想给他做鸡汤喝,可是他不要,就送给我了."
    "是只瘟鸡吧?"军需上士带着几分怀疑问道.
    "是我亲手把它的脖子扭下来的,"帅克回答说,从兜里掏出一把刀来.
    巴伦满怀感激之情,同时又带着钦佩的神色看着帅克,开始不声不响地把上尉的酒精炉子准备好,然后拿壶去打水.
    电话兵霍托翁斯基走到帅克身边,表示愿意帮他煺毛,同时还贴着他的耳朵神秘地问道:"离这儿远吗?是翻墙进院子还是在外面直接捉到的?"
    "我是买来的."
    "得了,别装蒜了.伙计,我们看见人家把你押送来的."
    可是电话兵拔毛还是很卖力.走阴巫师伙也参加到这一伟大光荣的准备活动中来了,他负责切土豆和洋葱.
    从车厢里扔出来的鸡毛引起了杜布中尉的注意,他正打车厢旁走过.
    他对着里面喊叫,让煺鸡毛的人出来.门口立即出现了帅克安详的面孔.
    "这是什么?"杜布中尉从地上捡起那个砍下来的鸡头嚷道.
    "报告,"帅克回答道,"这是一只意大利种的黑母鸡的头.这种鸡很爱下蛋,一年大概要下二百六十个蛋.您瞅瞅,它肚子里还有多少蛋啊!"帅克把老母鸡的肠子.内脏送到杜布中尉的鼻子底下让他瞧.
    杜布中尉吐了一口唾沫,走开了.不一会儿他又走了回来.
    "这只鸡是给谁弄的?"
    "给我们呀,报告,中尉先生.您瞅瞅,多厚的油!"
    杜布中尉嘟囔着走开了:"咱们菲利浦见!"(菲利浦是古代色雷斯王国的一个城市.公元前四十二年,古罗马政治家安东尼和屋大维分兵合击菲利浦城,打败布鲁图和卡西."咱们菲利浦见"典出于此.这句话后来成了成语,意思是:"清账的日子就要到了.")
    "他跟你说什么?"约赖达问帅克.
    "要我们在菲利浦那个地方见.这些大老爷们大都是些好男色的家伙(帅克误以为菲利浦是个花天酒地的去处,故云.)."
    走阴巫师伙说:只有唯美主义者才是同性恋者;所以才有唯美主义一说.
    随后军需上士万尼克又谈到西班牙修道院里的教师强奸幼童的事情.
    这时,煮在酒精炉上的一锅水已经开了.帅克谈到有人把一批维也纳孤儿托给一个教养员,教养员把所有小孩都糟蹋了.
    "他们总有这么个瘾头,最糟糕的是碰上个女的有这种瘾头,几年前在布拉格二区有两个被遗弃的女人,她们都是野鸡,名叫莫尔柯娃和肖斯柯娃.有一回,罗斯多基(布拉格北的一个避暑区.)林荫道上正盛开着樱桃花,傍晚时节她们在那儿抓着了一个患阳萎病.老掉了牙的摇手风琴的老头儿,硬把他拽到罗斯多基树林里,强迫他胡搞.她们跟他什么好事都干尽了!日什科夫有一位叫阿克萨米特的教授,在那儿开掘古坟,他已经挖开了好几座,取走了尸体和骨头架子.她们这两个野鸡把摇手风琴老头拖到一个挖开的坟里,在那儿折磨他强迫他行奸.阿克萨米特教授第二天去到那儿,看见坟里躺着个什么,好不高兴.原来是那个受两个离了婚的女流氓折磨坏了的摇手风琴老头.他旁边净是一些碎木柴.这人到第五天就死了,而这两个女流氓还厚着脸皮去给他送葬.简直是些色情狂."
    "放盐了吗?"帅克回过头来问巴伦.巴伦正利用大家专心听着帅克扯淡,把一大块什么藏到自己背囊里去了."给我看!你在那边干什么?巴伦!"帅克严肃地说,"你拿这鸡腿干吗?你们瞧!他把我们的鸡腿偷走了,想自己偷偷地煮着吃.巴伦,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事吗?你知道,在战场上偷战友东西的人该受什么惩罚吗?把他绑到炮身上,打得象个刷把头似的.现在叹气已经晚了!等我们在前线遇着炮队,那你就到最近的主炮手那儿去报到吧!可现在你就得为将来接受惩罚操练操练.滚下车厢去!"
    可怜的巴伦下了车,帅克坐在车厢门口喊着口令:"Habt acht!Ruht!Habt acht!Rechts schaut!Habt acht!(德语:"立正!稍息!立正!向右看齐!立正!")向前看!稍息!现在原地跑步.Rechts um!(德语:"向右转.")老兄,你也是头牛!你的角该长在从前的右肩膀上.Herstellt!Rechts um!Links um!Halbrechts!(德语:"向后转走!向右转!向左转!半边向右转!")不是这样的,笨骡!Herstellt!Halbrechts!(德语:"向后转走!半边向右转!")瞧,笨蛋,还行!Halblinks! Links um!links!Front! Front!(德语:"半边向左转!向左转!向左转!齐步走!齐步走!")傻瓜,你不知道什么是齐步走吗?Gradaus!Kehrt euch!Kniet!Nieder!setzen!Auf!setzen!Nieder!Auf!Nider!Auf!Set-zen!Auf!Ruht!(德语:"笔直朝前走!向后转!跪下!卧倒!屈膝!起立!屈膝!卧倒!起立!卧倒!起立!屈膝!起立!稍息!")"
    "你瞧,巴伦,这对健康有好处吧.起码能帮助消化."
    他们周围聚集了许多士兵.到处都可听到快活的笑声.
    "劳驾让个地方出来!"帅克嚷道."他要操练了.来,巴伦,注意!免得让我重来,我可不乐意在这儿老折磨士兵.开始:
    "Direktion Bahnhof!(德语:"目标车站!")瞧我指哪儿.Marschieren marsch!Glied-halt!(德语:"五班朝里走!立定!"站住,他妈的!我关你禁闭.Glied-halt!你这傻瓜终于站住了.Kurzer Schritt!(德语:"小步走!")你不知道Kurzer Schritt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让你鼻青眼肿!Voller schritt!Wechselt Schritt!Ohne Schritt!(德语:"正步走!换步!原地踏步!)你这笨牛,我说要你在原地踏步!"   旁边至少围了两连人.
    巴伦直出汗,搞得晕头转向.帅克接着喊口令:
    "Gleicher Schritt!Glied rückwrts marsch!"(德语:"全班,向后转齐步走!")
    "Glied halt!"(德语:"全班立定!")
    "Lanfschritt!"(德语:"跑步走!")
    "Glied marsch!"(德语:"全班齐步走!")
    "Schritt!"(德语:"正步走!")
    "Glied halt!"(德语:"全班立......定!")"Ruht!"(德语:"稍息!")"Habt acht! Direktion Bahnhof.Laufschritt marsch!Halt!Kehrt euch!Direktion Wagon!laufschritt march!Kurzer Schritt!Glied halt!Ruht!(德语:"立正!目标车站!跑步走!立定!向后转!目标车厢!跑步!缩小步子!立定!稍息!")现在你休息一会儿,然后我们再重来.有志者事竟成."
    "这是在搞的什么名堂?"杜布中尉不安地跑过来问道.
    "报告,中尉先生!"帅克说,"我们稍微操练操练,免得忘了,也好不白白把宝贵时间浪费掉."
    "你下车来!"杜布中尉命令道,"够了,跟我去见营长."
    帅克来到军官车厢时,卢卡什上尉从车厢的另一道门走到月台上去了.
    杜布中尉把好兵帅克的胡闹行为向扎格纳大尉作了报告.扎格纳大尉兴致好极了,因为"古波兹基森"牌的葡萄酒的确妙不可言.
    "噢,你不想白白浪费大好时光,"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马杜西奇,过来!"
    营传令兵遵令把十二连的军士纳萨克洛叫来,那是个出了名的"暴君",他马上递给帅克一杆步枪.
    "这个兵,"扎格纳大尉对纳萨克洛军士说,"不愿意白白浪费大好时光.把他带到车厢后面去,给他搞一个钟头的持枪操练.别让他有片刻休息.主要是连续不断做setzt ab,an,setzt ab!(德语:举枪!放下!举枪!)的动作."
    "帅克,你呆会儿就会晓得的:一点儿也不会腻味,"说罢让他走了.不一会儿就听得车厢后面传来了一声严厉的口令,在铁轨上空庄严地回荡.这位纳萨克洛军士刚刚还在玩"二十一点",压着赌,现在却冲天喊着:"Beim Fuss!-Schultert!Beim Fuss!-Schultert!"(德语:"枪靠脚!枪上肩!枪靠脚!枪上肩!")
    后来稍歇了一下,只听得帅克的满意而沉着的声音在说:"这些操练多年前我刚服役时都学过,叫到"Beim Fuss,时,步枪要紧靠着右腰,枪托与脚后跟在一条直线上,右手要自然伸直握枪,大拇指扣住枪铳,其它几个手指必须捏紧枪托前部.当叫到口令'Schultert!,时,将枪带轻松地挎到肩上.枪口朝上,枪铳向后......"
    "你这套胡扯淡已经够了!"纳萨克洛军士接着喊:"Habt acht!Rechts schaut!(德语:"立正!向右看齐!")真见鬼,你这是怎么做的......"
    "我正在做'schultert,的动作,做'rechts schaut,时,我的右手沿枪带放下,握住枪托颈,头向右转,而在Habt ach!时,右手重又握带,头向前望着您."
    又是军士的口令声:"In die Balanz!Beim Fuss!In die Ralanz!Schul-tert!Bajonett auf!Bajonet ab!Fllt das Ba-jonett!Zum Gebet!Vom Gebet!Kniet nieder zum Gebet!Laden!schiessen!Schiessen halbrechts!Ziel stabswagon!Distauz 200 Schritt......Fertig!An Feuer!Setzt ab!An! Fe—uer!An!Feuer!Setzt ab!Aufsatz normal!Patronen ver-sorgen!Ruht!(德语:"端枪!枪靠脚!枪上肩!上刺刀!收刺刀!刺刀进鞘!走向祭坛!出祭坛!祭坛前跪下!子弹上膛!射击!射击!向右开步走!目标参谋车!距离二百步......预备,枪靠脸!射击!枪靠脸!射击!枪回位!瞄准器垂直!退膛!稍息!")"军士开始卷烟.
    帅克趁此机会细细察看了枪上的号码说:"四二六八.在贝切克的铁路第十六股轨道上的一辆火车头也是这个号码.人们准备把它开到拉贝河畔利萨机车厂去修理,可又没那么容易做到.因为,军士先生,开那辆车的司机长特别记不住数字.段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对他说:'在第十六股道上有一辆四二六八号机车,我知道你总是记不住数字.要是给你把号码写在一张纸上,你又会把那纸搞丢的.你这么记不住数字,可得注意着点.我告诉你,记住个数字很容易.你听好,该开到拉包河畔利萨机车厂去修理的火车头的号码是四二六八号,注意听着:第一个数字是四,第二个是二.现在你已经记住四十二了,换句话说就是二二得四,按次序先是四,四除二等于二,在四旁边就有了个二啦.现在你别怕!二四得多少?得八,对吗?那你把它记住,八是四二六八这个数字的最后一个数字.既然你已经记住,第一个字是四,第四个数字是八,剩下的在八前面的那个六你再想法记住就是了.这很简单,第一个数字是四,第二个是二,而四加二是六,那你就可以肯定,倒数第二位数是六.这个次序一辈子也忘不了,脑子里就牢牢记住了四二六八这个数字.要不我们还有一个更简单的办法......,"
    军士停止吸烟,瞪了帅克一眼,只是嘟囔了一句:"kappe ab!"(德语:"把帽子脱下!")
    帅克严肃地接着说:"他又对他讲了个记住火车头号码四二六八的更简单的办法:'八减二等于六,这就得出六八来了,六减二等于四,就知道四......六八了,添上个二就是四二六八了.再有一个办法,也不太难.用乘法和除法,也能得出这个数字.你记住!"段长说:"二乘四十二等于八十四,一年有十二个月,八十四减去十二得七十二,再减去十二个月,就是六十,这个数字里面有个六,把后面的零去掉,现在我们有四二六八四,既然我们去掉了个零,那么末尾那个四也可以去掉,于是我们就得出了那个四二六八,那个该到拉包河畔利萨机车厂修理的火车头号.我说了,用除法也很简单:我们可根据海关税率标出系数.,您哪儿不舒服,军士先生?您愿意的话,我就开始操练:General de charge!Fertig!Hoch an!Feuer(德语:"齐放排枪!预备!瞄准!放!")真见鬼,大尉不该让我们到太阳底下来练.我去叫担架吧."
    军医来了,诊断说:这不是中暑,就是急性脑膜炎.
    等军士苏醒过来时,帅克站在他旁边对他说:"让我给您把那事儿说完吧,军士先生,您以为那位司机把号码记住了吗?他全搞混了,把这三种办法加在一起了,因为他想起了圣三位一体.火车头他没找到.到现在那个火车头还停在第十六股道上."
    帅克回到车厢,人家问他到哪儿去了那么久时,他回答说:"谁叫人家'跑步走!,自己就得做一百次'枪上肩!,"
    这时巴伦正在后边车厢里发抖.帅克不在的时候,母鸡已经煮好,他把帅克的那一份吃掉了一半.
    列车开动之前,一辆混合军列超过了这列军列.混合军列上载着各个单位的官员,有掉队的,有出了医院重返各自部队的,也有出完差或者坐完牢重新归队的可疑人物.
    志愿兵马列克也从这趟列车下来,他曾经因为拒绝打扫厕所而被指控为叛乱分子.可是师军法处将他释放了.对他的审讯也停止了.所以志愿兵马列克现在到军官车厢里来,向营长报到.他至今无所归属,因为他经常被人从一个监牢转送到另一个监牢里.
    扎格纳大尉看到志愿兵马列克,从他手里接过证件,看到有个秘密鉴定:"Politisch verdchtig!Vorsicht!"(德语:政治上不可靠!严加戒备!)心里好生不快.幸好他想起了"厕所将军"那么热心地建议补充一个营史记录员的事儿.
    "你太懒散,你这个志愿兵,"大尉说,"在一年制志愿兵军校的时候,你是个地地道道的混世魔王.你本该出人头地,获得应得的官衔,可你却从这个监牢混到那个监牢.你给我们丢尽了脸,志愿兵!但你还可以改正错误,只要今后认真完成你的任务,你仍旧可以当优秀士兵.把你的全部力量献给我们营吧.我们要考验考验你!你是个有学识的青年人,肯定能写,会写得很有文采.我现在跟你谈点事儿.战场上每个营都需要一个人给该营在前线的战绩撰写大事记.必须把该营参加过.起过主导与杰出作用的一切胜利的出征和重大的光荣事迹记载下来,为写军史准备必要的材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大尉先生,我理解您指的是关于整个部队生活的战斗插曲.每一个营都有自己的营史,团就在各营营史的基础上编写团史.团史汇成旅史,旅史汇成师史,以此类推.我一定,大尉先生,竭尽我的才智做好这件工作."
    志愿兵马列克说着将手放在胸口上.
    "我一定怀着诚挚的爱记下我营的光辉事迹,尤其是现在正在全力进攻,我营英雄男儿即将投入激烈战斗之际,我将有意识地把一切该记载下来的全部事件都记载下来,让咱们的每页营史充满光荣与胜利."
    "你现在就算是营部的人了,志愿兵.你的任务是登记被提名为奖章获得者的姓名;再就是(当然是根据我们的指示)把那些特别能说明咱们营的卓越的斗志和钢铁般纪律的进军情况记下来.这并不那么简单,志愿兵,可我希望你,凭着你敏锐的观察才能,再加上我给你一些恰当的指示,你一定能记载得让我们营胜过别的单位.我给团里去个电话,报告他们已委任你为营部战绩记录员.你现在到十一连军需上士万尼克那儿去报到,让他给你在车厢里安排个位置.那儿还算宽敞.然后叫他到我这儿来一趟.当然你的编制是在营部.得给全营发道命令."
    走阴巫师伙入睡了,巴伦一直在哆嗦,因为他把上尉的沙丁鱼罐头也打开了.军需上士万尼克去到扎格纳大尉那儿,电话兵霍托翁斯基在火车站哪个地方偷偷搞到一瓶松子酒,一口气喝光,伤感地唱起歌来:
    当我游荡在甜蜜的日子里,
    一切都感到诚挚可亲.
    我的胸膛呼吸着信念,
    我的眼睛燃烧着爱情;
    可是当我看到
    世事犹如豺狼般地阴险,
    我的信念幻灭了,爱情枯萎了,
    我平生第一次地号哭了.
   
    然后他站起身来,走到军需上士万尼克的桌旁,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了几个大字:
    我恭敬地请求任命我为营部号手.
    电话兵 霍托翁斯基
    扎格纳大尉与军需上士万尼克没有交谈多久,只提醒他:营部这位临时战绩记录员.志愿兵马列克可同帅克乘坐一个车厢.
    "我只能告诉你一点:马列克这个人,我这么说吧,是个可疑分子,politisch verdchtig(德语:政治上不可靠.).我的老天爷!这在今天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对谁都可以这么说!各种各样的臆测有的是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只提出一点请注意:要是他开口说那些,对他不......喏,你明白吗?你要马上制止他,免得给我找麻烦.你就直截了当地跟他说,要他别说这些废话,这就没事了;可我并不想要你动不动就往我这儿跑.你要跟他推心置腹地谈话.这种谈话比愚蠢的告密好得多.总而言之,我什么也不想听到,因为......你明白吗?这样的事儿常常会使全营无光."
    万尼克回去之后,把志愿兵马列克叫到一旁说:"老兄,你是个可疑份子吗?可这没关系!你只是在电话兵霍托翁斯基在场时别说废话就是."
    话刚一落音,霍托翁斯基踉跄走来,倒在万尼克怀里,用他那醉汉嗓音呜咽着,也许算是在唱歌吧:
    当一切都离开了我时,
    我将头伏在你的胸膛.
    我的泪水呀,
    痛苦地洒在你热诚而纯洁的心上.
    你的眼睛燃烧着烈火,
    如同星星闪烁发光.
    你那珊瑚般的嘴儿说道:
    "我永远也不离开你."
    "我永远也不离开你!"霍托翁斯基大声吼着,"我从电话里听到的,马上统统告诉您,我发誓."
    巴伦躲在角落里恐惧地画着十字,开始祈祷出声来了:"圣母啊!请别拒绝我的请求!诗你仁慈地听我诉说!求你给我安慰,仁慈的圣母!拯救我这个可怜人!在这泪水浸透的深谷里,我怀着对你的深沉的信仰.牢固的希望和热烈的爱慕,呼唤你!天上的母后啊!求你为我说情,让我在上帝的仁慈与你的庇护下,坚持到我生命的终了."
    慈爱的圣母马利亚真的为他说情了,因为不多一会儿,志愿兵便从他那穷背囊里掏出几盒沙丁鱼,每人给了一盒.
    巴伦大胆地打开了卢卡什上尉的箱子,把这盒从天上掉下来的沙丁鱼放进里面;后来当大家打开沙丁鱼罐头来品尝鱼味时,又把巴伦的馋瘾勾起来了,他开了箱子,把沙丁鱼打开,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可就在这时,最慈祥最可爱的圣母马利亚却抛弃了他.因为正当他喝光罐头盒里最后一滴油时,营部传令兵来到车厢,喊道:"巴伦,快把沙丁鱼给你的上尉送去!"
    "又得吃顿饱耳光."万尼克军士说.
    "你最好别空着手去,"帅克出主意说,"你起码带上五个空盒子去."
    "你干了什么坏事,上帝这么惩罚你?"志愿兵说."你过去一定犯了大罪.你是不是偷盗过圣物?是不是把你的教区神父搁在灶台上的火腿吃掉了?要不是你把他放在地窖里做弥撒的葡萄酒给喝了?还是你小时候爬到神父花园里去偷过梨?"
    巴伦难过地挥着手.他神色沮丧,充满绝望,带着被追捕者的伤心表情泣诉道:"我这罪要到什么时候才受得够啊?"
    "这是因为,"志愿兵听了这可怜的巴伦的话说,"伙计,你已失去了跟上帝的联系.这只怪你不会祈祷,好让上帝尽快把你从世界上清除掉."
    帅克补充说:"巴伦总也下不了决心,把他的士兵生活.士兵见解.言语行动以及他那士兵的生死统统交给至高无尚的上帝慈母般的心来安排,就象我们的随军神父卡茨喝醉了酒在街上揍士兵时常说的."
    巴伦呻吟着说他对上帝已经失去信任.他已多次祈祷上帝赐给他力量,把他的肚子变小一点.
    "我这毛病不是从打仗时才有的,"他诉说着,"这个馋嘴病是个老毛病了.因为它,我老婆还带着孩子到克罗柯特去朝过圣."
    "我知道,"帅克点了点头,"这个地方在塔博尔附近.那儿有座戴假宝石的阔气的圣母像.斯洛伐克一个守教堂的想把它偷走.那是个信仰笃深的人.他到了那里,心想先把全部旧罪孽清涤干净,那就会干得成功些.于是把明天想偷圣母像的事也忏悔出来了.还没等他把话全说出来,把神父给他的三百句祷文念完,为了不让他跑掉,守教堂的就把他送到宪兵队去了."
    走阴巫师伙跟电话兵霍托翁斯基展开了一场争论:这算不算是一种不可容忍的忏悔泄密?既然圣母身上的宝石也是假的,这场谈论有没有什么价值?说到最后,伙对霍托翁斯基证明说,这是一种惩罚,也就是说,是一种早已命中注定了的事.当时那个斯洛伐克的可怜的教堂看守人也许还是别的星球上的人.同样,也许在克罗柯特城的神父还是澳大利亚的一种如今差不多已经绝迹了的袋鼠之类的什么哺乳动物的时候,就早已命中注定,得由他来搅乱这个忏悔秘密.尽管根据教规,从法律观点看,这是可以赦罪的,即使牵涉到教堂的财产问题.对此帅克又添了一句简明易懂的说明:"说得对!谁也不知道他几百万年之后会干出什么名堂来,而且也没有什么好否认.我们还在卡尔林后备部当兵时,有个叫克瓦斯尼契克的中尉常说:'你们这群笨牛懒猪,别以为这场战争在今生今世就结束了.死了之后我们还会再见的,我要好好收拾你们,让你们下炼狱.灵魂出窍,你们这群猪猡!,"
    可是,沮丧已极的巴伦以为他们在谈论他,他仍在继续他的大声祈祷:"连克罗柯特也拿我的馋嘴病没办法.我的老婆和孩子朝圣回来,一数家里喂的鸡,少了一只或者两只.我毫无办法啊.我也知道,我们要靠它们生蛋.可我走进院子里,一看着它们就突然感觉到肚子里有个无底洞.一个小时之后,我倒是好受一些了,可鸡却没有了.有一次,我家里的人上克罗柯特去为我祈祷,让我这位当爸爸的在家啥也别吃掉,别再让家业受损失.我在院子里走着,突然有只公火鸡让我看见了.那次我差点儿丧了命.一根鸡腿骨头卡住了我的喉咙,要不是我那个磨坊小徒弟,一个小男孩给我把它弄出来,今天我就不会再跟你们坐一块儿,也等不到这场世界大战了.是啊,我那位磨坊小徒弟是个机灵鬼.那么个小个儿,胖乎乎的,又白又嫩,一身的肉......"
    帅克走到巴伦跟前说:"把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巴伦伸出舌头来,帅克看了看舌头,转身对车厢里所有的人说:"我看出来啦,他把那他的小徒弟也吃了!说实话,你把他吃掉了吗?又是在你们家里人去克罗柯特的时候吃的,是不是?"
    巴伦绝望地合着双手喊道:"朋友们,别再折磨我了吧!连我的朋友居然也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可是我们并不责怪你,"志愿兵说."相反,这证明你能成为一个好兵.当法国人在拿破仑战争时期围攻马德里(一八○八年十月二日,在该城发生了反对约瑟夫皇帝(拿破仑一世的兄弟)的起义,随即遭到镇压.)时,马德里城的西班牙司令官为了不致因饥饿而投降起见,连盐都没放就把他的副官吃了."
    "这可真是个牺牲,因为放了盐的副官肯定更好吃一些.军需上士先生,我们营里那个副官叫什么名字来着?叫齐格勒?他太瘦.恐怕还不够一个先遣连吃一顿的."
    军需上士万尼克说:"你们瞧,巴伦手里还拿着念珠哩!"
    的确,巴伦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就向维也纳的莫利兹-诺文斯顿公司出产.克罗柯特经售的念珠求救.
    "这也是从克罗柯特来的,"巴伦愁眉苦脸地说,"在他们给我拿回这东西之前,就听见我们家的两只小鹅在叫唤.可没什么肉!下不了手!"
    不多一会儿,一道命令传遍了整个列车:一刻钟之后开车.但是谁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尽管百般警戒,有些人还是掉队了.火车开动时,少了十八人,其中包括十二先遣连的纳萨克洛军士.列车已经开过伊撒塔尔塞,消失好久之后,一位排长还在车站后边一丛小灌木林子里跟一个婊子讨价还价讲生意.她索价五个克朗,而他却只肯给她一个克朗或几个耳光作为服务费.她大声吵得连车站上的人都赶过来看热闹了.
   
    $$$$第三章 从豪特万到加
    里西亚边境
    在全营开往东加里西亚的拉博雷茨河(在东斯洛伐克境内.),再步行到前线去获取军事荣誉的路上,人们一直都在谈着多少有些叛国意味的怪话.在帅克和志愿兵马列克乘坐的车厢里也是这样.在较小的范围内,更是如此.甚至连军官车厢里也笼罩着一种不满情绪,因为在菲泽什奥博尼(匈牙利东北部的一个小城市.),团里下来了一道命令,宣布军官们的葡萄酒配给量减少八分之一公升.当然,士兵们也没被忘掉,每人的西米(用西米椰子的茎髓提取的淀粉,以及土豆和玉米的淀粉配制而成的食物.)口粮也减少了十克.更奇怪的是军队里谁也没有见过西米.但必须将此事通知军需上士包坦采尔.他也很委屈,感到自己好象被偷得精光了,因为,用他的话说,西米现在是短缺食品,一公斤起码值八克朗.
    在菲泽什奥博尼还发现一个先遣连的战地炊事班失踪了,可是正是在这一站应该做土豆焖牛肉,这是那位"厕所将军"特别强调的.经查明才知道这些倒霉的炊事班留在布鲁克根本没来,也许到今天还在一八六号楼后哪个地方关着无人过问.
    开车的头一天,这个炊事班因为在城里撒野而被关在禁闭室里,当他们的先遣连已经穿过匈牙利时,他们还关在那儿.
    没有炊事班的这个先遣连被安排在另一个野战炊事班就食.这就免不了引起纠纷.两个先遣连的士兵在一起削土豆时就争吵起来,各自坚持说不能替别人受累.后来事实证明这土豆焖牛肉只不过是一场演习而已,好让士兵练习在战地面临敌人的紧急时刻来烧土豆焖牛肉.突然,命令下来了:"上车!"把锅里的土豆焖牛肉全倒掉,谁都没来得及舔一下.
    这就是所谓训练,虽然其结果不是悲剧性的,但也有点教益,正当应该分发土豆焖牛肉的时候,突然下令"上车!"列车一气开到米什柯利茨(匈牙利北部的一个城市,铁路枢纽站.),在那儿也没有吃到土豆焖牛肉,因为铁路线上停了一列俄国俘虏车,所以不让士兵下车.但他们自由地幻想,到西里西亚下车时将要分到土豆焖牛肉.可到那儿又宣布焖牛肉已经坏了,无法再吃,接着就把它倒掉了.
    后来又把焖牛肉拉到蒂萨辽克(③ 均在匈牙利北部.).松博尔③,谁也不再指望领到焖肉了.火车停在西亚多尔的诺维镇(匈牙利北部一个大铁路枢纽站.)时,肉锅下重又点燃了火,焖肉烧热了,终于分发给了大家.
    车站上挤得水泄不通.两列军列该首先开出去,接着是两军列炮兵和一列架桥部队的列车.可以说,这里聚集了各个兵种的列车.
    车站上有几个匈牙利骠骑兵抓住两个波兰犹太人,抢夺他们的烧酒篮子,一时兴起,不仅不付钱,还抽他们的耳光.很明显他们这样做是得到上司许可的,因为他们的长官就站在他们附近,看着整个场面,惬意地微笑.与此同时,车库后面另外几个匈牙利骠骑兵正把手伸到被打伤的犹太人的黑眼睛女儿们的裙子下面去.
    车站上停着一列载着航空部队的列车.在旁边第二条铁轨上,一列满载被击毁了的飞机和大炮的列车往后方开去了.车站上还堆放着一些被打坏的飞机和击毁的榴弹炮.运到前方去的都是些完好结实的新家伙,这些光荣的残骸则运到后方去修理和改造.
    杜布中尉对围观被击毁的大炮与飞机的士兵们说,这是战利品.可是他突然发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帅克也站在另一群人中间在解释着什么.中尉走近一点,听见了帅克美妙动听的声音:"不管怎么说,反正是战利品.尽管乍一看特别是看到炮架上写的是'k.u.k.Artilleriedivision,(德语:皇家王室炮兵师.)时,就会产生很大的怀疑.看来,很可能是这么回事,这座大炮落到了俄国人手里,我们又把它夺回来了.这样的战利品就更加珍贵得多,因为......"
    "因为......"当他看到杜布中尉后,庄重地大声说,"不能让任何东西留在敌人手里.不管落到敌人手里的是普舍米斯尔(一九一五年三月二日,俄军占领奥匈帝国这个最大的第一流要塞城市,并俘虏奥匈军一万二千人,卤获大炮九百门.)还是那位士兵在战斗中被敌人缴去了的军用水壶都是如此.水壶的事还是在拿破仑战争时期的事.那个士兵夜里摸到敌人的营地,将自己的军用壶拿了回来.还赚了一点儿,因为敌人在晚上发了烧酒."
    杜布中尉只说了声;"快滚开!帅克,别让我再在这里看见你!"
    "是,中尉先生."帅克走到车厢里的另外一堆人中间去了,要是杜布中尉能够听见他说的什么的话,准会气得要命,尽管这只是几句出不了格的圣经上的话:"看见我也罢,不看见我也罢,统统算不了什么."
    杜布中尉在帅克走开之后,又做了一件很蠢的事.他指着一架机轮上明明白白地标着"Wiener Neustadt"(德语:维也纳新城.在奥地利,该城有制造军用发动机的工厂.)字样的被击毁的奥地利飞机对士兵们硬说:
    "这是咱们在利沃夫(城市名,现乌克兰境内.)打下来的俄国飞机."这句话被路过这里的卢卡什上尉听见了,就走过来补了一句:"对啊,打下来的时候,两个俄国飞行员都给烧死了."
    随后默然而去,心里却暗暗骂杜布中尉是个畜生.
    走过几个车厢后,卢卡什看见了帅克,很想回避他,因为从帅克两眼直瞪瞪地望着他的那副眼神可以看出,他有许多心事要对卢卡什说.
    帅克径直朝他走来:"Ich melde gehorsam,Kompanieor-domnanc(德语:"报告,连部传令兵......")帅克前来请示您有什么吩咐.报告,上尉先生,我已在军官车厢里找过您了."
    "你听着,帅克,"卢卡什上尉用一种极端厌恶和不友好的声调说:"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吗?你已经忘记我是怎么称呼你的了吧?"
    "报告,上尉先生,这类事情是忘不掉的.我并不是那个什么叫日莱兹尼的志愿兵.这还是战前很久,咱们在卡尔林兵营呆着时发生的事.我们那里有位叫弗利勒.冯.布梅兰的或者诸如此类什么'兰,的上校."
    卢卡什上尉不由自主地对他那什么"兰"笑了,帅克却接着往下说:"报告,上尉先生,咱们那位上校只有您的一半高,还象罗布柯维兹公爵一样留了一脸大胡子,一句话,象只猴子.他一发起脾气来,蹦得比他自己身高还高一倍.所以我们叫他'橡皮老爹,.事情正好出在五一节那天.我们作好了充分的战斗准备.他在头一天晚上把我们集合到院子里训了一大通话,说我们明天都得呆在兵营里,不许外出,让我们听候最高命令,必要时,把所有社会主义匪帮统统毙掉.所以凡是这一天超过时间,拖到第二天才回到营房来的士兵,都算是叛徒,因为等到放排枪时,这样的酒鬼是一个也打不中的,还会往天上放空枪.志愿兵日莱兹尼回到房间说:'橡皮老爹的主意倒不错.实际上真是这么回事.明天谁也不让回兵营,那么最好是根本就不回来.,报告,上尉先生,他也这么干脆地干了.可是那位弗利勒上校,也真是个数一数二的大混蛋,上帝保佑.他第二天在布拉格满街乱窜,寻找我们团是否有人胆敢离开兵营,在布拉什门楼哪个地方有幸遇上了那个日莱兹尼.他马上冲他大发雷霆:'我要给你点厉害看,我要教训教训你,我要加倍地让你吃吃苦头!,上校还说了许多别的话,然后把他揪回兵营里去.一路上讲了些又难听.又吓唬人的话,他还一个劲儿地问他叫什么名字;'日莱兹尼,姓铁的(日莱兹尼,意译为"铁的",故上校称他为"姓铁的".),你这醉鬼,抓到你,我真高兴,我叫你再敢过den ersten Mai(德语,五一节.)!姓铁的,姓铁的,你落到我的手里,就要把你关起来,关得严严的!,姓铁的什么也不在乎,就这么走过波西奇,到了罗兹瓦希利,他一步跳到一个门洞里,在通道里转眼就不见了,把'橡皮老爹,要把他关进禁闭室的那股高兴劲儿全弄没啦!
    "上校因为他的囚犯跑掉而气得把日莱兹尼的名字也忘了,全给弄混了.他一来到兵营,便蹦得头都碰到天花板(天花板很矮).营部值日官奇怪这老爹怎么突然用蹩脚捷文在嚷嚷:'把姓铜的关起来!不,不是把姓铜的关起来,把姓铅的关起来!不,把姓锡的关起来!,这位老爹就这么一天天地折磨着,老问是不是已经抓到了姓铜的.姓铅的.姓锡的.他让整个团的人都走出兵营来给他查看.可人们把那大家都熟悉的日莱兹尼转移到卫生室去了(因为他是牙科技师).直到有一次咱们团有一个人在'布采吉,饭馆里把一个老去缠着他的女朋友的龙骑兵捅了一刀子.我们全都给叫了出来围成一个方阵,病人也不例外,都得出去,病得厉害的由两个人扶着出去.这就毫无办法.日莱兹尼也得到院子里去站着.在那儿向我们宣读了一道命令,大意是说龙骑兵也是兵,禁止对他们捅刀子,因为他们是咱们的战友.一个志愿兵翻译这道命令,上校虎视眈眈地四下探视着.起初,他从士兵队伍前走一趟,然后,又走到队伍后面,围着方队转了一圈,突然发现了日莱兹尼.那小子高得跟座山似的,这一来,上尉先生,当上校把他拽到方队里边来的时候,可就滑稽透了.志愿兵停止了翻译,咱们的上校在日莱兹尼面前蹦将起来,象只狗扑向一匹公马似的,还一边喊着:'怎么样?你没有躲过我吧?你哪儿也跑不了,现在我又会说你叫姓铁的了.我一直说成姓铜的.姓铅的.姓锡的,他却是姓铁的.臭小子姓铁的,老子要教训你这姓铜的.姓铅的.姓锡的,你这Mistrieh(德语:脏牲口.),du Schwein(德语:你这头猪.,你这姓铁的.,然后要罚他一个月禁闭.可是大约半个月之后,上校的牙齿疼起来了,他想到姓铁的是牙科技师,就叫人把他从禁闭室里带到卫生室,吩咐他拔牙.姓铁的大概给他拔了半个小时,让'老爹,漱了三次口,可这老头儿变得驯服下来,把日莱兹尼还没坐完的十四天禁闭取消了.上尉先生,这就是长官忘掉下属姓名时发生的情况.可是,象那位上校先生对我们说的,下属任何时候也不许把上级的名字忘了.许多年以后,我们也不会忘记,我们曾经有过一位叫弗利勒的上校.这故事不算太长吗,上尉先生?"
    "你知道,帅克,"卢卡什上尉回答说,"我越听越相信你对自己的上司根本不尊敬.士兵在很多年后也只应该讲自己上司的好话."
    "报告,上尉先生,"帅克用辩护语调打断他的话,说,"可弗利勒上校先生早已去世了呀,如果您愿意,上尉先生,我要净讲他的好话了.他,上尉先生,对士兵可真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天使,他简直跟你那位把马丁鹅分给穷人和饿汉的圣马丁(十月里圣马丁节宰食的鹅,称为马丁鹅.这里的"......你那位把马丁鹅分给穷人和饿汉的圣马丁",是帅克弄混了.)一样仁慈.他也把从军官食堂里领来的饭菜分给他在院子里首先遇到的士兵.当我们吃果酱.发面馒头片吃腻了时,他就让食堂给我们做肉焖土豆配爆洋葱面条和猪肉.到演习的时候,他就更加大发慈悲了.当我们开到下克拉罗维采时,他下令由他请客,把整个下克拉罗维采啤酒厂喝光.要是赶上他有个什么节日或是生日,就让给全团做酸牛奶调味的兔子肉和白馒头片.他对士兵是这样地好,以至于有一次,上尉先生......"
    卢卡什上尉轻轻地在帅克的耳朵后根上拍了拍,用和善的口吻对他说:"得了,你走吧!你这鬼东西,别再管他啦!"
    "Zum Befehl,Herr Obrlajtnant!"(不准确的德语:"是,上尉先生.")帅克说罢就回到他那节车厢里去了.这期间,在这趟军列装载电话机和电线设备的车厢里,自有另外一番光景.遵照扎格纳大尉的命令,那儿站着一个哨兵,一切都按照战场上的要求安排.考虑到电话机和电线的重要性,每节车厢的两旁都各布置了一个哨兵,并下达了问与答的口令.
    那一天的口令是"Kappe"(德语:帽子.)和"Hatvan"(德语:豪特万.).该记住这个口令的.守在电话机旁的哨兵是一个波兰人,家在科洛米亚,他是非常偶然地到九十一团的(按九十一团是在捷克编组成立的,故云.).
    想要他知道"Kappe"是什么意思,一点儿希望也没有.只因为他有一种天生的速记本领,所以他至少记住了口令的头一个字母"K",于是当这一天的营值日官杜布中尉问他口令时,他毫无难色地回答了一声"Kaffee"(德语:"咖啡".德语中的"帽子"与"咖啡"都是以"K"打头,哨兵把前者说成后者了.).那也难怪,因为从科洛米亚来的波兰人还一直在想着他在布鲁克营房里早晚喝的咖啡.
    波兰人又嚷了几声"Kaffee",杜布中尉越来越逼近他.这时,哨兵想起自己的誓言和坚守岗位的职责,用威胁的口吻喊了一声:"Halt!"(德语:"站住!")当杜布中尉又朝他走了两步,老想让他回答口令时,他端起枪来对着杜布中尉,由于德语说得不地道,便用波兰话掺和着的德语喊出了一句怪话:"Bene ajsn,bene sajsm."(波兰兵的德语说不准,把"我要开枪了!"说成了"我要拉屎了!")
    杜布中尉明白了,开始往回退,并且喊道:"Wachkomaodant,Wachkomandant!"(德语:"我是哨兵指挥官,哨兵指挥官!")
    排长耶林内克来了,把波兰兵带到哨所.他,后来还有杜布中尉,亲自问他口令.科洛米亚城的倒楣的波兰人大声回答说:"咖啡!咖啡!"他的喊声传遍了车站.士兵们一个个从各个车厢跳了下来.腾起了一片混乱,直到把那个解除了武装的老实士兵带到禁闭车厢去后,混乱才告终了.
    杜布中尉却对帅克有所怀疑.他看见是帅克第一个带着饭盒从车厢里爬出来的.他拿脑袋打赌说他听见帅克吆喝大家:"带饭盒下车来!带饭盒下车来!"
    后半夜里,列车朝拉多夫采—特舍比肖夫城(在斯洛伐克东部.)方向开去,明天清早一个老兵团体会在车站上迎接他们,因为老兵团体把这先遣营当成了第十四匈牙利步兵团的先遣营,而这个营在夜里就要经过这个火车站.肯定,那些老兵很滑头,他们对自己的人大喊着:"Isten áld meg a királyt."(匈牙利语:"主佑吾王.")把整个列车的人都吵醒了.有几个蓄意取闹的士兵从车厢里把头探出来,回答他们说:"吻吻咱们的屁股吧!Eljen!(匈牙利语:"光荣!")"
    这一下老头兵嚷得连候车楼的窗玻璃都打抖了:"Eljen!Eljen! a tizenogycdik regiment!"(匈牙利语:"光荣!光荣归于十四团!")
    五分钟之后,列车继续开往霍麦纳(东斯洛伐克的一个城市.).现在到处都可以清楚地看出战斗的痕迹,它是俄国人向蒂萨盆地进攻时留下的.山坡两边是简陋的战壕,偶而可以看见焚烧过的村庄废墟,旁边搭起的临时小茅房表明农舍的主人们又回来了.
    快到晌午时分,到达霍麦纳站,站上也有战斗的残痕.午饭准备就绪,这时士兵们可以趁此机会窥视一个公开的秘密:俄国人走后,当局是怎样对待当地居民的;当地居民在语言和宗教上跟俄国人相近.
    月台上,有一批被俘的匈牙利境内的俄国人,被匈牙利宪兵包围着.其中有几个从附近各县搜捕来的神父.教师和农民,他们的手都朝背后反绑着,而且两个一对地拴在一起,大多数被捕者不是鼻子打破了,就是脑袋上肿着个大包,这都是被捕时被宪兵打的.
    再过去一点儿,一个匈牙利宪兵正在拿一个神父开心.他在神父的左脚上拴了一根绳子,用手牵着,用枪托强迫他跳恰尔达什舞,跳着跳着,他把绳子一拉,神父就鼻子朝地摔倒了.因为他的手反绑在背后,所以起不来,他绝望地挣扎着想滚个仰面朝天,以为这样也许可以挺起身来.宪兵瞅到这情景,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当神甫好不容易爬起来时,他又把绳子一拉,神父又鼻子朝地倒下去了.
    宪兵队长终于制止了这场恶作剧.他吩咐在火车开来之前把浮虏带到车站后面的一间空棚子里去,随他们去揍.去捉弄他们,这样谁也看不到.
    军官车厢在谈论着这些插曲,总的说来,大多数军官对这种举动持谴责态度.
    克劳斯旗手认为,"如果他们真是叛国分子,就该把他们绞死,不要虐待他们."可是杜布中尉却对这一切举动表示完全赞同.他马上把这些囚犯与萨拉热窝暗杀事件联系起来,他是这么解释的:霍麦纳站的这些匈牙利宪兵是在为弗兰西斯.裴迪南大公和他的夫人报仇.为了加重这话的分量,他说,他在西马切克出版的《四叶》杂志在战前的六月号上读到过暗杀大公事件的文章,说萨拉热窝的空前暴行将在人们心目中留下长久难愈的创伤.尤其痛心的是,这一暴行不仅结束了国家执行权力的代表者的生命,而且也结束了他忠实的和疼爱的伴侣的生命.由于这两条生命的毁灭使一个幸福的模范家庭遭到破产,为众人疼受的孩子们成了孤儿.
    卢卡什上尉只是自个儿嘀咕了几句,说霍麦纳的宪兵可能也订了登载那篇感人文章的《四叶》杂志.他忽然对世上的一切都感到厌烦,只想喝得酩酊大醉,以解除他的烦恼,于是他走出车厢,去找帅克.
    "你听我说,帅克,"他对帅克说,"你不知道哪儿能弄到一瓶白兰地吗?我有点儿不舒服."
    "报告,这,上尉先生,都是因为气候变化引起的.等我们上了战场,您可能会觉得更不好过哩.一个人离他的大本营越远,他就越觉得头晕.斯特拉什尼采的园艺家约瑟夫.卡连达有一次也是远离了家乡.他从斯特拉什尼采到维诺堡(布拉格城的两个对峙的区.),在'小栈,酒家歇脚,还没感到怎么样;可刚一到了柯鲁尼街的水塔,他就沿着这条街,进了一家酒店又进一家,一直走到柳德米拉教堂前,才感到虚弱无力.可他并不示弱,因为头一天晚上在斯特拉什尼采的'藏身,酒店里还跟一个电车司机打赌,说他三个礼拜就能步行绕地球一周.他开始走得离家越来越远,一直跌跌撞撞来到查理士广场的'黑啤酒,酒店,又从那儿到小城广场,进'圣托马什,啤酒店,然后在'乌蒙达古,饭店歇歇,再往上走,在'布拉帮王,酒家停停,然后到'美眺,酒家,从这儿再到斯特拉科夫修道院附近的啤酒店.可是这里的气候变化很大.他一直走到罗来达广场,突然想家想得一下倒在地上,在过道上打起滚来,还嚷嚷着:'善良的人们,我再也不往前走了!我再也不去管它妈的(请原谅说话粗野,上尉先生)什么绕地球一周了.,完了.如果您愿意的话,上尉先生,我就去给您弄点儿白兰地来,我只是担心列车会开走."
    卢卡什上尉向他保证,说列车要在两小时之后才开.又说卖白兰地的就在火车站后面用瓶子装着偷偷地卖.还说扎格纳大尉已经派马杜西奇到那里去过,花十五克朗给他买回来一瓶相当好的白兰地.卢卡什给了帅克十五克朗,叫他马上去;只是对谁也别说这是给卢卡什上尉买的,或是卢卡什上尉派他去买的,因为,实话说,这是不许可干的事.
    "您放心好啦,上尉先生,"帅克说,"出不了岔子的,因为我非常喜欢干这种不许干的事儿.我经常卷进这种事里面来,连我自己事先也没料到.有一回在卡尔林兵营里不许我们......"
    "Kehrt euch—marschieren—marsch!"(德语:"向后一转,开步走!")卢卡什上尉命令道.
    于是帅克往车站后面走去,一路上都在重复着他这趟探险的注意事项:白兰地要好的,所以首先得尝一尝;既然这是不许可的,那么得当心着点儿.
    当他刚一拐到月台上,又碰上了杜布中尉."你在这儿瞎逛什么?"他问帅克道,"你认得我吗?"
    "报告,"帅克行着军礼回答说,"我不想认识您那恶的一面."
    杜布中尉大吃一惊,可帅克还是那么泰然自若地把手举在帽沿上行着军礼,接着说:"报告,中尉先生,我只想认识您那善的一面,免得您叫我落泪,象您上次说的那样."
    杜布中尉被他这种放肆的回答气得直摇头,怒气冲冲地嚷道:"滚!你这无赖!我们以后再谈!"
    帅克走出月台,杜布中尉灵机一动,跟在帅克后面.在车站背后,紧挨着公路旁边,摆着一排筐子,筐底朝天放着,上面是几只藤条编的托盘,盘里放着各式点心,看起来就象是给学生们到哪儿去郊游准备的,一点儿也不违法的样子.那儿摊着一些碎糖块.薄脆饼卷.一堆小酸糖果;这里那里还放着一块块黑面包和一截截香肠,后来准是马肉做的.可是筐子里面放着的却是各种酒类,有瓶装的白兰地.罗姆.花楸,以及各种各样的甜酒和烧酒.
    紧挨着马路旁的水沟那边是一座小棚子,就是在那里面进行着违禁品的交易.
    士兵们先在藤条筐前讲好价钱,然后一个留着长鬓发的犹太人就从那个看来毫不违法的筐子下面取出一瓶烈性酒来,藏在大袍子底下,带到木棚子里面,士兵就在那里悄悄地把它藏到裤子里或揣到怀里.
    这时帅克朝那儿走去,杜布中尉却使尽他的侦探本领钉着帅克的梢.
    帅克在头一只筐子那儿买到了一切.起先他挑了点糖果,付了钱,塞进袋里.这时那个两鬓留着长长鬈发的商人对他咬耳朵说:"Schmaps hab, ich,gndiger Herr Soldat."(德语:"我还有烧酒哩,老总.")
    很快就讲好了价钱.帅克走进棚子,等那位两鬓留着长鬈发的先生把瓶子打开,他尝了尝,对那白兰地很满意,便把瓶子塞进军便衣下面,回车站去了.
    "上哪儿去了?你这无赖!"杜布中尉在路上拦住了帅克.
    "报告,中尉先生,我去买了点糖果."帅克把手伸到口袋里,掏出一把满是尘土.脏得很的糖果来."要是中尉先生不嫌弃的话,就请尝一尝.我尝过了,还不坏.有这么一种特别的甜味儿,跟果子酱一样,中尉先生."
    帅克的军便服下面鼓出一个瓶子的圆圆的轮廓来.
    杜布中尉在帅克的军便服上摸了一下说:"这是什么?你这无赖,拿出来!"
    帅克把装着黄橙的液体的瓶子掏了出来,上面清楚而又明显地贴着"Cognac"(德语:白兰地.)字样的商标.
    "报告,中尉先生,"帅克毫不慌乱地说:"我往装白兰地的空瓶子里灌了点儿水来喝.昨天吃了红烧牛肉,到如今还口渴得要命.只是,中尉先生,您瞧,从那边井里打上来的水有点儿黄.这大概是一种含铁质的水.这种水非常有益于健康."
    "既然你这么渴,帅克,"杜布中尉魔鬼般地笑了笑说,他想尽量把帅克必败的这场戏拉长些,"那你就尽量喝吧.得一口气把它全喝下去."
    杜布中尉事先想象着,帅克喝下几口之后就喝不下去了的光景.到那时,他杜布中尉就可以大获全胜,说:"给我喝一点儿,我也口渴了."他还想象着帅克这骗子在这可怕的时刻会露出一副什么狼狈像.然后他就去报告,等等.
    帅克打开瓶塞,把瓶口举到嘴边,瓶里的东西就大口大口地消失在他的喉咙里了.杜布中尉被他这一招吓呆了.
    帅克连眼毛都不动一下,当着他的面把整瓶白兰地喝光了,然后把空瓶子扔在公路那边的水塘里.他吐了一口唾沫,就象喝了一杯矿泉水一样说:"报告,中尉先生,这水确有股铁腥味儿.在伏尔塔瓦河衅卡密古城里有一个酒店老板把旧马蹄铁扔到井里,好给夏天的游客做铁质水喝."
    "我给你旧马蹄铁尝尝!带我去看看你打水的那口井!"
    "离这儿不远,中尉先生,喏,就在那个木棚子后面."
    "你在前面走,你这无赖,让我看看你怎么走法."
    "真怪,"杜布中尉暗暗想道:"这兔崽子一点儿马脚也不露!"
    帅克听天由命地在前边走着.他总觉得前边该有一口井,所以当他看到那儿真有一口井时,他也没怎么感到惊奇.而且抽水唧筒也是完好的.他们走到井边.帅克扳动把手,唧筒里就淌出一股黄水来.帅克便庄严地宣布:"这就是那铁质水,中尉先生."
    两鬓留着鬈发的先生惊恐万状地走了过来,帅克用德语对他说:拿个杯子来,中尉先生要喝水.
    杜布中尉傻了眼,咕嘟咕嘟把一杯水全喝了下去.那水在他嘴里留下了马尿和粪水的味道.他搞得晕头转向,还为这杯水付了留长鬓角的犹太人五个克朗,然后掉过头来对帅克说:"你还在这儿傻望着干什么?给我滚回去!"
    五分钟之后,帅克已经出现在军官车厢卢卡什上尉身边.他向上尉神秘地打着手势,把他叫出了车厢,在外面对他说:"报告,上尉先生!再过五分钟,顶多再过十分钟,我就要醉成一摊烂泥了,我要躺到自己的车厢里去.我请求您,上尉先生,至少在三小时之内别叫我,在我睡醒之前,啥事儿也别派我去干.我都办好了,可是给杜布中尉逮住了.我对他说,这是水,我不得不当着他的面把一整瓶白兰地喝掉,好向他证明真的是水.结果平安无事.就象您所吩咐的,我一点馅儿也没露;而且,我也很小心.可现在,报告,上尉先生,我已经开始觉得两条腿有点儿发麻了.当然,报告,上尉先生,我的酒量也够可以的,因为我跟卡茨神父先生......"
    "走吧,畜生!"卢卡什上尉嚷道.其实他一点儿也没生帅克的气,而对杜布中尉的憎恶至少比以前增强了半倍.
    帅克小心翼翼地溜进他自己那节车厢.他垫着大衣枕着背包躺下之后对军需上士万尼克和其他的人说:"从前有一个人,他真的喝醉了,请大家别喊醒他......"
    他说完这话翻过身去打起呼噜来.
    他打出嗝儿来的气味散满整个车厢,走阴巫师伙闻到这股气味就嚷道:"真见鬼!一股白兰地香味!"
    受了许多罪才弄到营史记录员这份差使的志愿兵马列克这时坐在一张可以折叠的桌旁.
    如今他负责收集和记录营里的英雄事迹,以备将来之用.看得出来,这种放眼未来的差事使他得到极大的满足.
    军需上士万尼克很感兴趣地看着志愿兵勤奋地写着,还不时放声大笑.他站起来,俯身观看他写些什么,志愿兵向他解释说:"替营史准备材料太有趣了.这件工作主要应有系统地进行,整个工作都得有一套系统."
    "有系统的系统,"军需上士万尼克说,脸上多少带点儿蔑视的微笑.
    "对,"志愿兵信口答道,"在编写营史时制订一套系统化的.有系统的系统.首先,我们不能一开头就把咱们营的那些大胜仗写上.一切都需要根据一定的计划逐步展开,咱们营不能一次就打赢这次世界大战.Nihil nisi bene(拉丁语:报喜不报忧.),但主要的是,按我打算做的这样:先为表现我们的胜利而制订一个计划,为营史认真积累一些小故事.比方说,我这儿描写咱们营(大约要花两个月)差点儿越过通往俄国的边境,比方说,这边境由顿河敌军重兵驻守,我们的阵地又被几个敌兵师包抄着,眼看咱们营要完蛋了,敌人将把我们剁成肉酱,突然扎格纳大尉向全营发出命令:'上帝不愿我们在这儿死去,我们逃跑吧!,咱们营便开始逃跑,可是已经绕到我们后面去了的敌军一看以为我们是在追赶他们.他们便一个劲儿没命地跑,结果一枪未发地落到了咱们的后备军手里.咱们营的整个历史实际上就打这儿开始.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万尼克先生,请允许我用预言的口气说话,发展成一些有深远意义的大事.咱们营就这样从胜利走向胜利.描述咱们营怎样对正在睡觉的敌人进行突然袭击的,这也会很有趣,不过得采用日俄战争时期威廉麦克那种'战地插画记者,的风格来写.咱们营夜袭敌兵营:我们每一个士兵都摸到一个敌人,使尽全力将刺刀扎入他的胸窝.磨得锋利闪光的刺刀象切黄油块一样地扎了进去,只听得这儿那儿肋骨断裂噼拍直响.睡梦中的敌人全身抽搐,不一会儿惊慌地瞪眼看着,然而欲看不能,欲言无声,两腿一伸,死了.从睡梦中的敌人嘴里流淌着血沫.事情到此结束,胜利归于我营.还有更棒的事.那大约在三个月之后,咱们营俘获俄国沙皇.不过这一方面,万尼克先生,我们以后再说.在这期间我还得一点一滴地积累一些用以说明我营无与伦比的英勇的小插曲,我得编出一些崭新的战争术语来.我已经想出一个情节:我方一位身中榴弹残片的士兵不怕牺牲的勇敢精神.敌方地雷爆炸,使我们的一位排长,比方说十二或十三连的,丢了脑袋......"
    "哦,propos(法语:顺便说一句.),"志愿兵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差点儿给忘了,军士,或者按老百姓称呼,万尼克先生,您得给我搞一份军士名单.请您告诉我一个十二连的上士的名字.霍斯卡?好!那么就是霍斯卡的脑袋给地雷炸掉了.他的脑袋炸飞了,可身子还移动了几步,并且瞄得准准的,打下了一架飞机.不用说,得在申布隆他们的家庭范围内庆祝这些胜利.奥地利有许多许多的营,唯独咱们营得到奖赏,唯独为了咱们营在皇上家里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家庭庆祝会.您可以照我注释中写的那样设想一番:玛丽亚.瓦莱莉(玛丽亚.瓦莱莉(1868—?),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与伊丽莎白皇后之女.)大公夫人全家为此从瓦尔萨搬到申布隆.庆祝会完全是亲切的家庭式的.就在皇上寝宫隔壁的大厅里举行,厅里点的全是蜡烛.谁都知道,宫里不喜欢用电灯,因为那位上了年纪的皇帝(指弗兰西斯.约瑟夫一世.)容不得短路.为咱们营庆功的晚会从晚上六点开始.这时候,皇帝陛下的孙辈们被带进大厅,他们实际上已经在永垂不朽的皇后的房间里躺下睡觉了.现在有个问题:除了皇上一家之外,还有谁出席这个晚会?皇帝的内侍长巴尔伯爵必须.而且也一定会到场.考虑到在这种家庭式私人宴会上兴许有谁身体不舒服,我当然不是说巴尔伯爵会怎么样,因此就需要请宫廷顾问盖尔采大夫出席.还考虑到秩序问题,使那些宫廷仆从不致胆敢与参加宴会的夫人们私通,还得有宫廷最高总监莱德尔男爵.内传官贝莱卡特伯爵和宫廷最高女侍官波贝莱索娃伯爵夫人参加.这位女侍官在宫廷女眷中间起的作用就象舒希妓院里的'夫人,一样.显贵的宫廷大臣到齐之后,即启奏皇上.皇上由众皇孙护驾而出,坐在桌旁,举杯向咱们先遣营致祝词.继而大公夫人玛丽亚.瓦莱莉也得说几句话,她以特别赞扬的口吻提到您......军需上士.当然,根据我的笔记来看,咱们营还得蒙受极其惨重的损失,因为没有阵亡将士的营就不成其为营.还必须写一篇文章来谈咱们的阵亡将士.营史不能净是一连串干巴巴的胜利.这些胜利我手头已积了约四十二场了.比方说您吧,万尼克先生,在一条小溪流边倒下,而那位奇怪地盯着您的巴伦呢,并不是死于枪弹,榴霰弹或手榴弹,他完全是另外一种死法.他将死于敌机扔下的炸弹,而且正好是他在吞食卢卡什上尉的午饭那一刹那."
    巴伦站开了一点儿,绝望地挥了一下手,灰心丧气地说:"我这是生就的,叫我有什么办法!我在正规军服役那时节,只要没把我关起来,我就每顿到厨房去打三次饭.有一回我一顿吃了三次排骨,结果坐了一个月禁闭......主啊!我听从你的意志!"
    "不用怕,巴伦,"志愿兵安慰他说,"我们的营史里不会说你是在从军官食堂到战壕的路上吞咽军官的饭食打死的,你将跟咱们营的所有为帝国的荣耀而牺牲的士兵齐名,同军需上士万尼克一类战士齐名."
    "你打算给我安排个什么样的死法呢,马列克?"
    "别着忙嘛,上士先生,还来不了这么快嘛."志愿兵思索了一下又说:"您是卡拉罗普人,对不对?那么您往卡拉罗普给家里写封信,说您杳无音讯,可您写的时候得放小心点.也许,您愿意身负重伤躺在铁丝网旁边吧?那您就带着被打断了的腿乖乖儿躺上一天.到了夜里,敌人用探照灯照我们的阵地时,发现了您.他们以为您是在执行侦察任务,开始向您扔手榴弹和榴霰弹.您为我军作出了巨大贡献,因为敌人将对付一个营的弹药用在了您的身上.您的碎尸随着弹药的爆炸在您上空自由飞溅,伴随着空气的旋转,唱着凯旋之歌.总而言之,咱们营里每个人都能有机会立功受奖,这样,节节胜利将布满咱们营史的光辉篇章.尽管我也非常不愿意塞得这么满满的,可是又没办法,什么都必须弄得扎扎实实的,让咱们都能给后人留下点值得纪念的东西.假定说,在九月里,咱们营一个人也不剩了,只留下几页能拨动所有奥地利人的心弦的光荣战史,那么它们也会告诉人们,所有那些再也看不见自己家园的人都是同样英勇顽强地战斗过的.万尼克先生,你知道,我已经把祭文的结尾编出来了:光荣归于阵亡将士!他们对咱们帝国的爱是最神圣的爱,因为这爱是至死不渝的.让后人一提到他们的名字,比方说提到万尼克的名字,就肃然起敬吧.让那些失去了赡养者而心情特别沉痛的人们自豪地擦干自己的泪水吧,因为阵亡将士都是咱们营的英雄!"
    电话兵霍托翁斯基和伙约赖达以极大的兴趣听着志愿兵讲解他准备写的营史.
    "靠近点儿,诸位,"志愿兵边说边翻着他的素材本,"第十五面:'霍托翁斯基于九月三日与营部伙约赖达同时去世.,你们再往下听:'无与伦比的英雄行为.前者冒着生命危险保卫着掩蔽所的电线,在电话机旁坚守三天,无人替换;后者在遇到敌人侧翼包围的危险时,端起煮着滚烫的汤锅直向敌人扑去,把敌人烫得屁滚尿流.两人均壮烈牺牲.第一位被地雷炸得粉身碎骨,第二位当他毫无退路时,便把毒瓦斯塞在鼻子里熏死了.两人都是高呼着"我营营长万岁!"的口号牺牲的.总参谋部没有旁的事可干,只是每天给我们发嘉奖令,以便我军其它部队了解我营的英勇事迹并以我营为榜样.,我可以给你们读一段将在全军各部宣读的军令摘录.这一段特别象大公卡雷尔的指令,当他于一八○五年和自己的军队来到帕多尔(意大利的一个城市.)时,在下令后的第一天就吃了个大败仗.你们听吧!关于我们营作为全军的英雄单位是如何介绍的:'我希望,整个部队都以我上面提到的这个营为榜样.学习他们的自信力与勇敢精神,学习他们的临危不惧精神.模范的英雄气概.对长官的爱戴与信任.该营所特有的这些美德把它引向卓越的行动,引向我们帝国的幸福与胜利.让我们大家以该营为榜样吧!,"
    从帅克躺着的地方传来了哈欠声.帅克正在说梦话:"你说得对,米勒太太,这些人都长得差不离.在卡拉鲁比有个给水井安装唧筒的雅洛什.他长得很象帕尔杜皮茨的钟表匠莱汉兹,而这个钟表匠又长得跟伊琴的皮斯科尔一模一样,他们几个人又都象一个不知名的自杀者,后来被人发现他的尸体浮在英德希赫.赫拉德茨附近的池塘里,这个池塘正好在铁路路基下面,那人大概就是在那儿卧轨......."又是一声哈欠,接着还补充了一句:"居然将其他几个人罚了一大笔钱,米勒太太,明天给我做碗汤面......"帅克翻了个身,又接着打起呼噜来.这时,在走阴巫师伙约赖达和志愿兵之间已经展开了一场有关未来的问题的争论.
    走阴巫师伙认为:一个人出于消遣,写些关于未来的事,乍一看荒诞可笑,可是肯定地说,当灵魂的目光在神秘力量的影响下透过未知的未来的帷幔,这种儿戏也常包含有预言性的事实.从此刻开始,约赖达在他的谈话中老是提到帷幔.每隔一句他都要提一次"未来的帷幔",直到改变话题,转而谈到来世,即人体的再生为止.他还拉扯上纤毛虫体也有再生的能耐.他最后说,每个人都可以扯掉壁虎的尾巴,可是壁虎的尾巴还能再长起来.
    电话兵霍托翁斯基补充说,假如人能象壁虎的尾巴一样再生,人们会要高兴死啦.比如说,在战争中,有谁的脑袋掉了,或是身体的别的部分失而复生,这种事儿一定大受欢迎,因为这一来在军队里就不会有任何残废了.要是有这样一名奥地利士兵,老在那里一忽儿生出腿来,一忽儿生出手来,一忽儿生出脑袋来,那他恐怕比整个旅还要值钱.
    志愿兵说,今天,多亏有了发达的军事技术,可以将一个敌人成功地横切成三段.根据某些纤毛虫体的再生规律,这种动物被分成若干段,每段都能再生,产生新的器官,并独立生长.以此类推,奥军在每次战斗之后兵员就可以扩大三倍.十倍,因为每一只脚都可以长出一名新兵来.
    "要是让帅克听见你这番话了......"军需上士万尼克说,"那他准能给我们举出个什么例子来."
    帅克在酣睡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时,答应了一声:"到!"之后才去接着打他的呼噜,表现了他的军事纪律性.
    杜布中尉从半开的车厢门中探进脑袋来.
    "帅克在这儿吗?"他问道.
    "是,中尉先生.他在睡觉,"志愿兵回答说.
    "既然我问到他,你作为一名志愿兵,就应当马上起身去把他叫来."
    "不行,中尉先生,他正在睡觉."
    "那就把他叫醒.我真奇怪,志愿兵先生,你难道没想到这一点?对自己的上司你应当表现更大的殷勤!你还不认识我.等到你认识了我时......"
    志愿兵开始叫帅克醒来.
    "帅克,失火啦,快起来!"
    "想当初,奥特科尔科磨坊着了火,"帅克嘟囔着,翻了个身,"消防队员还是从维索昌尼开来的......"
    "您瞧!"志愿兵殷勤地对杜布中尉说,"我尽管叫他,可他醒不来."
    杜布中尉火了:"你叫什么名字,志愿兵?马列克?呵哈,你就是那位老坐禁闭室的志愿兵马列克,对吗?"
    "是,中尉先生,正象常言说的,我在监狱里住完了一年制军校,后来平反了.这是由师部军法处判释的.军法处证明我的无辜.后来我被任命为营史记录员,取消了志愿兵这个称号."
    "你当不了多久的,"杜布中尉吼道,满脸通红,就象挨了耳光似地迅速变换着颜色."我来促成这件事!"
    "我请求,中尉先生,把我的事儿报告上面,"志愿兵严肃地说.
    "你别唬弄我!"杜布中尉说,"我会报告的.我们后会有期,到时候你他妈的会要懊悔的.你现在还不认识我,你会认识我的!"
    杜布中尉气鼓地地离开了车厢,盛怒之下把帅克给忘了.尽管在这以前他满心要把帅克叫来对他说:"对我哈一口气!"作为他抓住帅克违反禁酒规定的把柄的最后一招.如今已经晚了,因为当他在半小时后再回到这节车厢时,士兵们已经分得掺了罗姆酒的咖啡.帅克已经起来,听到杜布中尉的呼喊时,他立即象只母鹿一样从车厢里跳出来.
    "对我哈一口气!"杜布中尉冲着他吼道.
    帅克对着他足足地吐了一大口气.象一股热风将造酒厂的香气送到了大地.
    "你哈出来的是什么味儿,小子?"
    "报告,中尉先生,我哈出的是罗姆酒的味儿."
    "你完啦,亲爱的!"杜布中尉用幸灾乐祸的腔调嚷着,"终于给我抓住了吧!"
    "是,中尉先生,"帅克泰然自若地回答说.
    "我们刚刚发了掺咖啡的罗姆酒.我先把罗姆酒喝掉了.中尉先生,要是有新规定,让先喝咖啡,再喝罗姆的话,那就请您原谅.下次保证不再这样了."
    "我半小时前到车厢来时,为什么你在打呼噜?为什么他们连叫都叫不醒你?"
    "报告,中尉先生,我通宵没睡,因为一直在回忆我们在维斯普利姆(匈牙利的一座古城,滨巴拉顿湖.)演习的那些日子.一.二军团充当敌军,穿过史迪尔斯柯和匈牙利西部包抄驻扎在维也纳及其碉堡林立的附近地区的我四军团.他们绕过我们,开列了先头部队从多瑙河右岸修起的那座桥前.约定由我们进攻,北面的部队,还有南面从沃塞克来的部队做我们的援军.这时有命令:三军团将出动支援我们,使我们在向二兵团开展攻势时不致于在巴拉顿湖及普列斯堡之间被击溃.可是枉费心机!我们已经胜利在望,吹起了演习结束的号,束白腰带的(奥地利军队进行军事演习时,把部队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束白腰带.)获胜."
    杜布中尉一个字也没说,摇着头无可奈何地走了,可马上又从军官车厢返回来,对帅克说:"你们大家都记住:总有一天你们会要在我面前哭的!"他再也别无他招,重又回到军官车厢,这时扎格纳大尉正在盘问斯德尔纳特军士带来的十二连的一个倒霉鬼.这个小兵如今已开始关心自己在战壕里的安全来了,竟从车站上哪个地方拆了一扇洋铁皮猪圈门来.现在他正瞪大惊恐的眼睛站在这儿,为他想拿这扇门作挡榴霰弹的盾牌进行辩解:他想保障自己的安全.
    杜布中尉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教训这个小兵该怎么当兵,他对祖国.对最高统帅与最高军事首领的君主的职责是什么.假如在营里有这类分子,必须坚决予以清除.惩罚或监禁.他的这番饶舌是如此乏味,以至扎格纳大尉拍拍罪犯的肩膀说:"如果你脑子里没什么坏念头,那么以后就别再重犯了.你这样做也太愚蠢了.猪圈门你从哪儿拿来的,还送回那儿去.见你的鬼去吧!"
    杜布中尉咬了一下嘴唇,认为在他身上肩负着整顿全营纪律的重任,所以他又绕着整个车站转了一圈.他在一个用匈文和德文大字母写着"禁止吸烟"的仓库附近发现了一个坐着读报纸的士兵.报纸把士兵遮得连领章都看不见了.中尉冲着他喊了一声:"Habtacht"(德语:起立!)他是匈牙利团的士兵,正在霍麦纳站放哨.
    杜布中尉摇撼了他一下,匈牙利兵站起来,也没行个军礼,把报纸往兜里一塞,就朝着公路那个方向走开了.杜布中尉好象中了魔似的尾随着;匈牙利兵加快了脚步,然后转过身来,嘲弄地举起双手,杜布中尉没有片刻的疑惑,马上认出他是某捷克团的士兵.随后那个匈牙利人跑着步,在公路那边的小村舍中消失了.
    杜布中尉为了装得象跟这一幕戏毫无关系的样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公路旁的一家小铺里,胡乱地要了一大团黑线,把他放进兜里,付了钱,回到军官车厢.他叫营部传令兵把他的勤务员古纳尔特叫来,把线交给他说:"什么都得我自己操心,你把线也忘了."
    "不,中尉先生,我们足足有一打线团."
    "那你马上拿来看看!马上就拿到这儿来!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
    当古纳尔特拿了整整一大盒黑白线团来时,杜布中尉说:"瞧,你这笨蛋,好好看看你拿来的这些线,再看看我这个大团线.你看,你的线多么细,多么容易扯断,现在再看看我的,要扯断它是多么费劲.在战地上我们不需要破烂衣衫,什么都得牢牢实实的.你把这些线统统拿走,听候我的命令.记住,下次干什么都不要自作主张,要买东西之前,先来问我一声.你还不认识我,你还不了解我恶的一面."
    古纳尔特走后,杜布中尉对卢卡什上尉说:"我的勤务兵一点儿也不笨.不错,有时他也做错事,可是总的来说还是蛮可以的.他的主要优点是绝对忠厚老实.在布鲁克的时候,我收到我内弟从乡下寄来的包裹:几只烤小鹅.您信不信?他连碰也不去碰一下,因为我一下子吃不完,只好让它臭掉.这当然是纪律在起作用.军官必须教育士兵."
    卢卡什上尉为了表示他不愿听这个神经病叨唠,转身向着窗子,说:"嗯,今天是星期三."
    杜布中尉感到有必要说点什么,便转过脸去,对扎格纳大尉以非常亲昵和友好的声调说:"我说,扎格纳大尉,您是怎么看......"
    "对不起,稍等一会儿,"扎格纳大尉说了这么一句,便走出了车厢.
    这期间,帅克正在和古纳尔特谈论他的主人.
    "怎么这么久没见到你呀?你上哪儿去了?"帅克问道.
    "你是知道的,"古纳尔特说,"跟我们这位老神经病总是麻烦事没个完.他每时每刻都要把我叫到跟前去,问一些和我毫不相干的事儿.比方说,他问我是不是你的朋友.我对他说,我们很少见面."
    "他可真不赖,还问到我.我非常喜欢他,喜欢你伺候的这位中尉先生.他又善良,心眼儿又好,对待士兵就跟亲生父亲对孩子那样."帅克一本正经地说.
    "哟,你还这么想?"古纳尔特不以为然."这是一头地地道道的猪猡,蠢得象个臭屎堆.我讨厌死了他.他一天到晚净挑我的眼,找我的不是."
    "得了,去你的吧!"帅克吃惊地说道,"我倒认为他是一个挺不错的人.你却把自己的长官说得那么怪.这已经是所有勤务兵的天性,就拿文策尔少校的勤务兵来说吧,他总管他的长官叫'不可救药的大傻瓜,;施雷德上校的勤务兵呢,总把他的长官叫做'臭妖怪,和'臭屎蛋,.其实勤务兵说的这些全是从他们的长官那儿学来的.要是长官自己不骂街,勤务兵也就不会骂了.我在正规军服役的时候,在布杰约维策倒是有个普罗哈斯卡中尉,他不爱骂娘,只爱对他的勤务兵说:'唉,你这头可爱的母牛!,那个叫希普曼的勤务兵再也没听见过别的骂法了.他对这句骂人的话听得太多了,等他复员回家时,对他爸爸.妈妈和妹妹也说'唉,你这头可爱的母牛!,对他的未婚妻也这么喊.结果她不愿跟他过了,控告他侮辱人格,因为他在一次舞会上当着人家的面这么叫她,叫她的爸爸.妈妈和妹妹.她没饶他,在法庭上说:要是他背着人叫她一声母牛,她还可以和解,可是这么干简直是要她在全欧洲面前好看.我们说句体己话,古纳尔特,我可从来没这么去想过你的长官.当我第一次跟他说话时,他给我的印象确实可亲,活象刚从熏制作坊里出来的腊香肠.当我第二次跟他说话时,就觉得他非常有学问,非常有精神......你自己是哪儿人?是布杰约维策人?这好,一个人正经有个出处.你住在那儿的什么地方呢?在拱廊里?那好,起码夏天是凉快的.你成了家吗?一个老婆和三个孩子?你真幸福,朋友.起码将来有人给你哭丧了,就象我的卡茨神父在讲道时说的.说来也真是这么回事,有一次从布鲁克开到塞尔维亚去时,我听见一位上校对那儿的一个后备兵说过这么一句话:一个军人在故乡有家室老小,他若在战场上阵亡,家庭关系就因此断了,......他是这么说的:'他要是死了,同家人永别了,家庭关系终止了,那他更是英雄,因为他为了更大的家庭,为了祖国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你是住在第五层楼上吗?第一层?你说得对,我现在想起来了,在布杰约维策广场上,连一座五层楼的楼房都没有.你要走了?,你的长官已经站在军官车厢朝这儿瞅了.他要问你,我是不是说到他了,你完全可以对他说我说起他来着.别忘了对他说,我是怎么说他的好话的,说我很少遇到象他那样友好地和父亲般地待人的长官.你别忘了对他说,我觉得他非常博学,也就是非常有学问;你还要对他说,我规劝了你,要你听他的话,只要眼睛能见到的活儿都要帮他去做,记住了吗?"
    帅克走进车厢,古纳尔特拿着线回到自己的洞穴去了.
    一刻钟之后,火车经过烧毁了的布莱斯托夫村.大拉特瓦尼村和新恰布纳村.看得出来,这儿是经过激烈战斗的.
    喀尔巴阡山的斜坡沿着新枕木的铁路线从一个山谷到另一个山谷挖满了战壕,两边是榴弹炸出的坑洼.在上游,伴着铁路,流向麦齐拉博尔采的溪流那边,能够看见新建的桥梁和烧毁了的桥身.
    麦齐拉博尔采的整个山谷都被翻掘过一遍,弄得乱七八糟,象是鼹鼠大军在这里捣腾过;小溪那边的公路也给挖得稀烂,旁边被军队踏毁的土地也清晰可见.
    雨水在榴弹炸成的洞穴边缘将奥地利军服的碎片冲刷暴露出来.
    在新恰比纳村外的一棵燃烧着的老松树枝上吊着一只还带有一小截奥地利士兵的小腿的皮鞋.
    可以看出,炮火在这儿轰了个够:林中的树木光秃秃的,没有了叶子,没有了树冠,被炮弹打得七零八落,孤孤单单.
    火车在刚刚修复的路基上缓慢行驶,因此全营都能详尽地看到战争的好处.当他们看着沿途遍布荒芜的斜坡上的.竖着十字架的军人墓时,也就慢慢地但也是成功地作好争取战斗荣誉的思想准备.这战斗荣誉的终结点,就是在白木十字架上摇晃着的泥污的奥地利军帽.
    来自卡什贝尔群山的德国士兵,坐在后面几个车厢里,还是在米洛维采城进站时就高声唱着:"Wann ich kumm,wann ich wieda kumm......"(德语:"等到我回来,等到我重又回来......"),从霍麦纳开始就明显地唱得轻了,因为他们看到,许多帽子挂在十字架上的人也曾经同样唱过"等我重又回来,永远和我亲爱的留在家乡,该有多么美好"之类的歌词.
    在麦齐拉博尔采,列车驶过被焚烧.毁坏的车站,停了下来;车站建筑物的熏黑了的墙壁上耸着弯扭的横梁.
    很快修起了一排新木房子以代替被烧毁的车站,到处贴着用各种文字写的大标语:"请购买奥地利战时公债!"
    在另一座长形木房里是红十字卫生站.里面出来一位胖子军医和两位护士.两位护士都对着胖医生发笑,医生为了让护士们开心,模仿各种动物叫声,很拙劣地怪声怪气地胡乱叫着.
    在铁路路基下面,在小溪流过的谷中,有一所破烂的战地伙房.帅克指着它对巴伦说:"你瞧,巴伦,有什么在不久的未来等着咱们呀?有一天,眼看就要开饭了,突然飞来一颗榴弹,把伙房弄成了这么个模样."
    "真可怕呀,"巴伦叹了口气说."我做梦也没梦见过我会落到这样倒楣的地步.都怪我太傲气.我,真混蛋,去年冬天在布杰约维策买了一双皮手套.我死去的爹戴的那种旧式的针织手套,戴在我这双庄稼汉的大手上,我觉得寒碜.总是想着城里人戴的皮手套......我爹老吃焖豌豆,我可是对豌豆连看都不要看.我要吃鸡鸭.普通的猪肉我也不爱吃.我老婆得给我准备......上帝饶恕我,啤酒!"
    巴伦开始带着完全绝望的神色行起总忏悔来:"我在马尔舍街的小酒店里辱骂过圣徒和神的侍者,在下扎哈伊城我打过教士.上帝我还是相信的,这我不否认,可对圣约瑟夫我怀疑,对所有的圣徒我都能容忍,唯独对圣约瑟夫的神像不行,非得拿走不可.如今上帝在对我这一切罪孽和不道德行为进行惩罚.我在磨坊里干过不少不道德的事儿!我常常骂我的叔叔,使他晚年不幸.我虐待我的老婆."
    帅克若有所思地说:"你是磨坊主,对吧?那你就应当懂得,既然因为你们爆发了这场世界大战,上帝这个磨子就磨得又慢,又稳."
    志愿兵插嘴说:"巴伦,亵渎上帝,不承认所有圣徒和教徒,这对你绝没什么好处.你要知道,我们奥地利军队在好些年以前就纯粹是信奉天主教的军队了,我军最高总司令就是我军最光辉的榜样.当军政部为驻防司令部的军官先生们传播耶稣教教义时,当我们在复活节看到军人的盛大宗教仪式时,怎么可以带着对个别圣徒和教徒的仇恨的毒汁去参加战斗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巴伦?你想到过没有,实际上你已在反对我们光荣军队的精神?我们就拿圣约瑟夫做例子来说吧,就象你所谈的,你不许把他的像挂在你的房间里.可是,巴伦,他恰恰是所有想离开军队的人的守护神啊.他当过粗木匠,你是知道'咱们瞧瞧看,木匠在哪儿留了个小窟窿(在危难处境时找出路的意思.),这句谚语的.多少人看不到别的出路,就在这句格言启示下投降当了俘虏.既然四面被围,他们便不是出于利己观点,而是作为军队的一员来保存自己的性命,以便将来从俘虏营中回来时可以对皇上说:'我们在这里等待下一道命令.,现在你明白了问题在什么地方吗,巴伦?"
    "不明白!"巴伦叹了一口气,"我是个木头脑袋.一件事得让人家给我重复十遍我才听得懂."
    "你真没听懂?"帅克问道."那我再给你解释一遍吧.你听见的是,你的一举一动必须符合军队中占主导地位的精神,你必须信奉圣约瑟夫,当你被敌人包围时,你就得看看粗木匠把洞留在哪儿,以便保全性命,在新的战斗中为皇上效劳.现在想必你已明白了,你要是能比较彻底地向我们忏悔你在磨坊里干的那些不道德的事,那你就算是好样儿的.你可别给我们瞎扯一气,就象一个关于小姑娘的笑话那样,说她走到神父那儿去忏悔,当她把各种罪行都说了之后,开始害起羞来,并且说,她每夜都干不体面的事.不用说,神父一听到这儿,立即垂涎三尺.对她说:"喏,别害臊,亲爱的女儿,我是在上帝的位子上呀,你给我详详细细说说你的不道德行为吧.,她却大哭起来,说她说不出口,这是很不体面的行为.他又说服她,他是她的忏悔神父.她在犹豫了好半天之后说了个头儿,说她总是脱了衣服,爬上床去,然后又说不下去了,只是哭得更凶.他又说:'别害臊,人天生就是罪孽的容器,但上帝的仁慈是无限的!,于是她鼓起勇气,一边哭一边说:'当我脱了衣服在床上躺着的时候,便开始抠起脚趾头缝里的脏东西来,而且还拿到鼻子跟前去闻了.,这就是她的全部不道德的事.可我希望你,巴伦,你在磨坊里干的不是这个,你给我们讲点真正的.实实在在的不道德行为吧."巴伦说的却是对待农妇们的不道德行为:就是他的磨坊里给农妇们磨面时掺了坏面粉.在他纯朴的心中把这也叫做不道德了.电话兵霍托翁斯基最感失望,一个劲儿追问他是不是真的没跟那些农妇在磨坊里的面粉袋上干缺德事儿.巴伦挥了一下手,回答说:"干这事儿我还嫌太笨了一点儿."
    士兵们得到通知说,要过了卢普科夫隘口的帕罗塔才开午饭.营部军需上士和各连伙以及主管全营后勤工作的柴坦麦尔中尉到麦齐拉博尔采村去了,还抓了四名士兵作为他们的保镖.
    不到半小时就带着三头捆着后腿的猪回来了.一路上跟被征购者,一家匈牙利籍俄罗斯人及一名"红十字"会医院的胖医生喊喊叫叫吵个不停.医生使劲对柴坦麦尔中尉讲些什么,中尉只是耸耸肩膀.
    在军官车厢门口,争吵到达高潮.军医开始冲着扎格纳大尉申言,这些猪是为红十字会医院养的.那位老乡却根本不听这一套,要求把猪还给他,因为这是他仅有的一份财产,无论如何不能按他们付给的价钱那样贱卖.
    同时,他把猪款塞到扎格纳大尉手里,他的妻子正拽着他的另一只手,卑躬屈膝地吻着.
    扎格纳大尉为这场面吓呆了,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乡巴佬娘儿们甩开.效果不大.老的甩掉,年轻的又上来抓着他的手直吮啜.
    柴坦麦尔中尉拿出买卖人的调门说:"这汉子还有十二头猪,根据师部最近的一二四二○号命令的经济部分的规定,已经分文不差地付给他征购价.按照这个命令的第十六条规定,在非战区征购的活猪,毛重每公斤不超过二克朗十六哈莱什.在战区毛猪每公斤增付三十六哈莱什,也就是合二克朗五十二哈莱什一公斤.命令中还有一条说明:如虽属战区,其经济仍完好无损,牲口圈里小猪满圈,或成猪应供应过往部队,其售价与非战区同;在特殊情况下,毛重每公斤增付十二哈莱什.如情况不明,立即就地成立由有关人士.过往部队指挥官或主管后勤军官或军需上士(如需要的是小一些的组织形式)组成的委员会进行审议."
    柴坦麦尔中尉照师部命令的副本宣读了所有这些规定;这个副本他总是随身带着的.什么在前沿阵地附近一带胡萝卜每公斤多付十五个哈莱什,在前沿阵地附近一带为Offiziersme-nagekücheabteilung(德语:军官伙食部.)提供的菜花每公斤一克朗七十五个哈莱什等等,这一套他几乎都能背出来.
    在维也纳拟订这些条款的人把前沿阵地想象成一片长满胡萝卜与菜花的园地.
    柴坦麦尔中尉向那位满腔怒火的农民用德文读了一通,问他听懂没有.农民直摇头,他便朝着他大吼道:"那你是想要成立一个委员会罗?"
    "委员会"这个词儿他听懂了,所以点了点头.这时,他的猪已经被拖到战地伙房屠宰去了.办理征购的几个扛着刺刀枪的士兵把他簇拥着,委员会出发到他的村庄去就地议定一公斤究竟该付他两克朗五十二哈莱什呢,还是两克朗二十八哈莱什.
    还没走到通向村子的路上,突然从伙房传出一声比往常大三倍的刺耳的猪叫声.
    农民知道,一切都完了,他绝望地喊了起来:"你们每头猪付给我两个金币吧!"
    四名士兵把他围得更紧,全家人却跪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挡住扎格纳大尉和柴坦麦尔中尉的去路.
    母亲带着两个女儿抱着他们两人的膝盖,口里喊着青天大老爷,直到那农民喝住她们,用俄罗斯式的乌克兰方言喊她们站起来为止.他骂道,让那些当兵的吃了猪肉不得好死......
    这样一来,委员会就停止了自己的活动.但那农民突然暴跳起来,举着拳头威胁着,这时,一个士兵用枪托猛击了他一家伙,他眼前一阵发黑,全家人画了十字,拉着他们的父亲一块儿跑掉了.
    十分钟后,营军需上士已经和营传令兵马杜西奇一块儿在自己车厢里吃着猪脑子了.军需上士狼吞虎咽地吃着,隔不一会儿还对文书刻薄地说:"你们也馋了是吗?弟兄们,这美味只能给当官的尝啊.腰花和肝归伙,猪脑子和猪头肉归司务长先生们,至于文书嘛,只能摊上双份士兵的肉."
    扎格纳上尉已经向有关的军官伙房发了命令:"做小茴香红烧肉,要选那最好的肉,不要太肥的!"于是在卢普科夫隘口开饭时,每个士兵只能在汤里找到一两小片肉,那些生来命运不济的甚至只能找到一小块肉皮.
    伙房里历来看人给菜,私情占统治地位.好东西尽给那些跟领导层接近的人.勤务兵们一个个在卢普科夫隘口吃得嘴巴流油,每个传令兵的肚子也都撑得跟石头一样硬.这儿的事情太不公道了.
    志愿兵马列克出于正义感在伙房惹起了一场是非.当伙一边说着"这是给我们的营史记录员的",一边往他碗里放了一大块猪腿肉时,马列克却说,在打仗的时候所有的士兵都是平等的.这句话引起普遍的赞扬声,并成了大家咒骂伙的根据.
    志愿兵将那块肉扔了回去,并强调说他不想要任何照顾.伙房的人没理解他的意思,以为这位营史记录员不满足,所以把他拉到一旁说,让他等发完饭菜以后来,给他一个猪蹄子.
    文书们的嘴巴也吃得油光闪亮,卫生员们胀得直喘气;而在上帝祝福的这个地方,到处可以看到刚刚打过仗的痕迹,到处是掩蔽体.空罐头盒.俄军.奥军和德军制服上的皇徽.车子残骸,长长的.血迹斑斑的包扎绷带与棉花.
    旧车站只剩下了一堆废墟,在它旁边的老松林被一颗没有爆炸的榴弹击中.榴弹的碎片彼彼皆是.附近地方准有士兵公墓,因为散发着尸体的恶臭.
    经过这儿的部队就在附近扎营.到处都可看到奥地利.日耳曼.俄罗斯各民族的士兵拉的屎堆.各个民族.各种不同宗教信仰的士兵的粪便一堆挨着一堆,甚至重叠在一起,彼此并不闹什么纠纷.
    一半已经被毁坏的水塔,铁路看守的小木房和所有带墙的建筑都被枪弹穿得象筛子.
    为了给人以更完整的战地欢乐的印象,附近山丘后面升起了烟柱,似乎那边整个林子都在燃烧,或者正处于激战的中心.原来是为了取悦于一些先生在焚烧霍乱.痢疾传染病室.这些先生们曾在大公夫人马丽亚的赞助下在军医院的筹建工作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同时,他们通过提出不存在的霍乱痢疾病房的账单以自肥,把腰包装得满满的.
    今天,一组病房替所有其余的病房承担了这场灾难,受到大公爵庇护的整个骗局,随着发臭的稻草的烟雾袅袅升上天空.
    在车站后面的悬崖上,德国人已在忙着为阵亡的勃兰登堡官兵树立"Den Helden von Lupkapass"(德语:"卢普科夫山口英雄纪念碑".),碑上有一只铜雕的德意志大鹰,碑座上写明,这个徽号是用德国兵团解放喀尔巴阡山时缴获来的俄国大炮铸成的.
    午饭后全营正是在这种奇怪的.令人不习惯的气氛下休息的.扎格纳大尉和他的副官仍弄不清旅部关于本营此后行动的密电的内容;电文的措辞很不明确,似乎根本不该开到卢普科夫山口来,而应从夏托尔山下的新城开往另一个方向去,因为电报上关于地名有这么几个字:
    乔普—翁格瓦尔(今即为乌克兰南喀尔巴阡省省会乌日戈罗德市,匈牙利称之为乔普—翁格瓦尔.)......基什—别列兹纳(今属于乌克兰南喀尔巴阡山省的一个镇子,俄文名字是小白桦镇.)......乌若克(今乌克兰南喀尔巴阡山州的一个大镇,当时处于奥匈两国的边界线上.).
    十分钟之后才发现,旋部的值日官是一个笨伯;因为他发出一个电报,查问对方是不是七十五团八营(军事密码为G3).而当旅部这位笨伯听到的答复是九十一团七营时,他感到大吃一惊,并且问:既然预定的行军路线是经过萨诺克的卢普科夫山口到加里西亚,谁命令他们沿着通向斯特利伊的军用铁路开向摩卡切沃的;这个笨伯对电报是从卢普科夫山口发来的这一点感到吃惊.他发出电报说,"路线未变.卢普科夫山口......萨诺克,原地待命."
    扎格纳大尉回来之后,军官车厢里开始议论着一些没头没脑的蠢事,还暗示说要是没有帝国内的德国人,东方军事集团恐怕会群龙无首.
    杜布中尉试图为奥地利大本营的混乱状态进行辩护,胡说什么这块地区被不久前的战斗毁坏得十分厉害,铁路线路还没能修复.
    所有军官都同情地望着他,似乎想说,"那位先生蠢头蠢脑,也没法儿怪他."杜布中尉一见无人反驳,便大谈这个被毁坏的地区给他留下的美妙印象,这证明我们军队的铁拳头是如何的所向披靡.
    同样又没人答理他.他于是重复说:"对,肯定的,当然罗,俄国人从这儿仓惶溃退时,乱得一塌糊涂."
    扎格纳大尉打定主意:待到他们进入战壕里,形势发展到特别危险时,他就尽快将杜布中尉作为侦察军官派到铁丝网那边去侦察敌方阵地.他对探头窗外的卢卡什上尉耳语说:"这些老百姓也真见鬼!越有学问越蠢."
    看来,杜布中尉根本不打算停止大发议论.他继续对军官们讲述板纸上关于喀尔巴阡山战斗以及在奥—德军对于萨河(在波兰境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该河一带曾进行过激烈的战斗.)攻势中争夺喀尔巴阡山隘口的战斗的报道.他谈话的那副架势,活象他不只是参加了.而且亲自指挥了这些战役.
    他的有些话尤其说得教人恶心:"然后我们到了布科维纳,这样我们就有了从这里通到迪诺夫的与大波朗卡的巴尔杰约夫兵团取得联系的保险线路,在那儿我们粉碎了敌军的一个萨玛尔师."
    卢卡什实在忍耐不住了,他提醒杜布中尉说:"这些你在战前肯定就已经跟你那位县太爷唠叨过了吧?"
    杜布中尉恶狠狠地盯了卢卡什上尉一眼,就走出了车厢.
    军列停在路基上.坡道下面几米处摊着俄军撤退时扔下的各样物件;他们肯定是从壕沟撤走的.这里还能看到几把锈水壶.救护包,除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外,还有一些铁蒺藜线卷.血迹斑斑的绑带棉花.小山坡上站着一群士兵,杜布中尉立即断定:准是帅克在给他们讲解什么.
    于是他走了过去.
    "出了什么事?"杜布中尉声色俱厉地问道,同时笔直冲着帅克站定.
    "报告,中尉先生,"帅克代表大家回答说,"我们看看呗."
    "看什么?"杜布中尉大声嚷道.
    "报告,中尉先生,我们看山坡下面的壕沟."
    "谁允许你们看的?"
    "报告,中尉先生,这是我们的施拉格尔上校先生的意思.当他离开我们,也就是当我们和他分手,开往前线时,他曾经对我们说过:每当我们走过一个凄凉的战场时,要好好看看那个地方,研究一下那仗是怎么打的,找出一些对我们有益的东西来.您看这儿,中尉先生,在这个壕沟里,一个当兵的在溃逃时要扔掉多少东西啊!报告,中尉先生,由此我们看到:士兵把一些废物都背到身上该是多么愚蠢!他算是白背了这些玩意儿.士兵背着这么重的东西,打起仗来多累赘呀!"
    杜布中尉突然感到一线希望:终于能以反军叛国宣传罪把帅克送上战地法庭了,于是立即问道:"那么依你看,士兵得把弹药或者刺刀扔掉,好让这些东西统统丢在水塘里,就象我们眼前看见的那样罗?"
    "不能,绝对不能,中尉先生,"帅克回答说,讨人喜欢地微笑着,"请您看看下面那只洋铁夜壶吧!"
    一点儿也不假,路堤下,在那些破烂堆中还惹人注目地歪着一只锈坏了的破搪瓷尿壶.显然是车站站长把这些已经不适用于家用的东西留给未来的考古学家去讨论了.将来等他们发现这块地方时,将会欣喜若狂,学校里的孩子们将研究这个搪瓷尿壶的年代.
    杜布中尉瞅了一眼这玩艺儿,只能断定:这确乎是在床底下度过青春时期的.残废人使用过的玩艺儿.
    这一切都给人以强烈的印象.正当杜布中尉沉默时,帅克开口了:"报告,中尉先生,关于这种尿壶,在波杰布拉迪疗养地还闹过一次笑话.这个笑话一直在我们维诺堡的酒馆里流传.当时,波杰布拉迪开始出版《独立》杂志,一个药店老板是杂志的主要负责人,多玛日利采人拉吉斯拉夫.哈耶克任编辑.药铺老板是个怪人,专门收集旧壶罐和其它类似的零碎东西,简直象个博物馆.有一次,这位多玛日利采的哈耶克邀请一位朋友到波杰布拉迪温泉去游玩,那人也常为报纸写稿.因为他们已有一个礼拜没见面,两人喝得酩酊大醉.为了感谢他的盛情款待,那位朋友答应他说,准备给他编辑的《独立》杂志写篇小品文.于是这位朋友写了一篇关于一个收藏家的短文,说他怎么在拉包河边的沙滩上找到了一把马口铁尿壶,以为它是圣瓦茨拉夫的钢盔,于是引起一场大混乱,惹得赫拉德茨的布里尼赫主教领着大队人马.打着旗子来瞻仰这个头盔.波杰布拉迪的药店老板认定这是取笑他,于是他们两人,老板和那位哈耶克先生争吵了起来."
    杜布中尉恨不得一下把帅克推到山底下去,然而他控制了自己,对所有人嚷道:"听见没有,别在这儿傻瞅着了!你们还不知道我的厉害,等到你们知道了......"
    "帅克,你留下!"当帅克也想同别人一道回到车厢去时,他用吓人的声音喊住他.
    他们面对面地单独留下了.杜布中尉正琢磨着要说句什么厉害话.
    可帅克已经赶在他的前面了."报告,中尉先生,这种天气要是能持久就好了.白天不太热,夜里很舒服.是打仗的最佳时节."
    杜布中尉把左轮掏出来问道:"你认得这家伙吗?"
    "是,中尉先生,我认得.我们的卢卡什上尉也有这么一杆."
    "那么你给我好生记住,你这坏种,"杜布中尉严肃而庄重地说,重又把左轮放回去."你放明白些,你要是再继续搞你这一套宣传,小心有你吃苦头的一天."
    杜布中尉走开时,满意地重复着说:"宣—传,对,宣—传,我算是给他找到个最准确的词了......"
    帅克进车厢之前,还在外面了一会儿,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我该把他算在哪一类呢?"帅克越来越明确地给这种人想了一个称号叫"半吊子屁翁".
    在军用字典里,"屁翁"这个词儿在很久以前是带着爱戴之情被使用的尊号,主要用来称呼上校或年纪大一些的大尉及少校的.这是"讨厌的老头儿"这个绰号的升级,光有"老头儿"一词而无前面这个定语则是对年纪大的上校或少校的爱称,他们虽说爱大喊大叫,却还爱护自己的士兵,在别的团面前护着他们的面子,特别是当他们能够守时,没被别部的巡逻队把他们从酒店里拖出来,更是这样."老头儿"关心自己的士兵,要下面把伙食办好.但他也总爱挑个眼儿,所以叫他"老头儿".
    可是当老头儿无理指责官兵,爱想出个什么夜操之类的花招来折腾人时,那他就成了"讨厌的老头儿"了.
    如果"讨厌的老头儿"的讨厌劲儿再升一级到无理指责,胡干蠢事,那就成了"屁翁"了.这个词儿很说明问题,只是老百姓中的"屁翁"与军队里的大不相同.
   
    第一,老百姓中的"屁翁"虽也是当官的,一般在公事房里,仆人与下级公务员就这么称呼他的.这大都指心眼儿窄的官僚,这种人遇上某个下属因为酗酒误了晾晒图纸的小事也要责备一大通,诸如此类,简直是人类社会上的典型的蠢货,可他还要装成个通达的驴样,什么都想懂,什么都会解释,结果到处碰壁.
    而军队里的屁翁呢,自然与地方上的又有区别,这个词指的那种老头儿,可算是真正特别讨厌的家伙.他对什么都很厉害,可一碰到困难就停步不前.他不喜欢士兵,莫名其妙地跟他们作对,压根儿就不懂得建立连"老头儿"甚至"讨厌的老头儿"都享有的威信.
    在有的驻防军,如特里顿的驻防军里,不叫"屁翁"而叫"我们的老茅坑",通常就是这么称呼年纪较大的.假如说帅克暗暗地称杜布中尉为"半吊子屁翁"的话,那算是说得比较合乎逻辑的,不论在年龄上.职位上,杜布中尉还缺少屁翁的百分之五十.
    帅克带着这些想法回到自己的车厢时,遇上了勤务兵古纳尔特.古纳尔特的脸挨打肿了,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说他刚与杜布中尉先生顶撞了几句,杜布中尉左右开弓扇了他几个耳光,还说他已得到确凿证据,证明古纳尔特与帅克有接触.
    "在这种情况下,"帅克平静地说,"咱们得上告.奥地利士兵只能在一定的情况下挨耳光.你的这位长官已经超过了所有界限.就象老叶甫根尼.萨沃依斯基说的:你走多远我跟多远.如今许得自己去报告;你要不去,那我来给你打几个耳光,好让你知道什么叫军队纪律.在卡尔林兵营有一个叫霍乌斯纳尔的中尉.他有个勤务兵,那中尉常打他勤务兵的耳光,还用脚踢他.有一次,那勤务兵给打愣了,就去上告,说挨了踢.可是他说得颠三倒四的.那位中尉却证明这个士兵在撒谎,说他那天并没有踢过他,只扇了他耳光.不消说,这位可爱的勤务兵以诬告罪被关了三个礼拜的监狱.
    "可这一点儿也改变不了事实,"帅克接着说,"这跟医科大学生霍乌皮契卡常说的一样:在解剖所里不管这个人是上吊死的还是服毒死的都一样切法.我跟你一块儿去.在战场上挨两耳光这不是件小事."
    古纳尔特傻了眼,任帅克把他带到军官车厢.杜布中尉从窗口探身出来嚷道:"你们到这儿来要干什么,兔崽子们?"
    "胆大点!"帅克嘱咐古纳尔特说,把他推进了车厢.
    车厢走道上出现了卢卡什上尉,后面跟着扎格纳大尉.
    对帅克已经领教够了的卢卡什上尉大吃一惊,因为帅克没有平日那种温顺谦恭的表情,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和善之色.一反常态,他的脸色说明又出了不愉快的事件.
    "报告,上尉先生,"帅克说,"我们要告状."
    "别又来那股傻劲啦,帅克!我已经领教够了."
    "请允许我,"帅克说,"您的连认传令兵,请允许我说,您是十一连之长.我知道,您一定感到万分惊奇,可我也知道:杜布中尉先生归您管."
    "帅克,你简直疯了!"卢卡什上尉打断他的话."你要是喝醉了,最好尽快给我滚开.明白吗,你这笨蛋.畜生!"
    "报告,上尉先生,"帅克说,把古纳尔特推到前面,"他这副样子就象有一次在布拉格一个试着用防护面具抵挡驶过来的电车的人一样.那位发明家亲自为这个试验献身了,后来市政府为他的寡妇付了赔偿费."
    扎格纳大尉不知说什么好,却同意地点了点头,这时卢卡什上尉显出一副绝望的表情.
    "报告,上尉先生,什么事都应当上报嘛,"帅克毫不退让地接着说."还是在布鲁克时您就对我说过,上尉先生,我既然是连部传令兵,那就除了执行各种命令之外,我还有责任把连里发生的一切事情报告给您.根据这一指示,请允许我向您报告,上尉先生,杜布中尉先生打了自己勤务兵的耳光.上尉先生,我本来不想说的,可当我一想到,既然杜布中尉先生归您管,我就拿定主意来向您报告."
    "怪事,"扎格纳大尉沉思说."帅克,你干吗把这个古纳尔特给我们推来了?"
    "报告,营长先生,因为事无大小,都得报告.他是个傻瓜,挨了杜布中尉先生的耳光,却不敢来报告.大尉先生,求您瞧瞧他的膝盖哆嗦成个啥样了,一听说要来报告,他吓得魂都没啦.要是没有我,他根本到不了这里.皮特乌霍夫有个叫古德拉的,他在服役时,常去告状,直到把他调到军舰上,在那儿当了号兵为止;后来他又到了太平洋的一个岛上,当了逃兵.后来他在那儿讨了个老婆,还跟旅行家哈夫拉斯说过话;可人家根本不认得他,说他不是同乡.总之,一个人为了挨过几个耳光还得来告一通状也实在可悲.古纳尔特根本不想来这儿,他说他没啥好来的.他挨的耳光太多,简直不知道要报告的是哪个耳光.他自己可能压根儿就不会到这儿来,更不想来告状.他能忍受好多次打.报告,大尉先生,您瞧,他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本该马上就来为挨的这几个耳光上告,可是他不敢,因为他知道,还是象一个诗人写的那样,当一朵'不引人注目的紫罗兰,更好些.要知道,他是杜布中尉先生的勤务兵啊."
    帅克把古纳尔特推到前面,对他说:"别老象一张白杨的树叶这么哆哩哆嗦的!"
    扎格纳大尉问古纳尔特究竟是怎么回事.
    古纳尔特却全身哆嗦着说,可以去问中尉先生本人.总之,中尉先生根本没打过他耳光.
    这个一直吓得发抖的犹大古纳尔特甚至说,这全是帅克捏造出来的.
    这个可悲的事件最后由杜布中尉亲自给了结啦.他突然出现,并冲着古纳尔特嚷道:"你还想再挨几个耳光?"
    事实已经真相大白.扎格纳太尉直截了当地向杜布中尉宣布:"古纳尔特从今天起分配到营部伙房工作,至于新的勤务兵,你去找军需上士万尼克联系."
    杜布中尉行了个军礼,只是在离开之前对帅克说了一句,"我敢打赌:总有一天你要上绞刑架!"
    等他走了之后,帅克用温柔而友善的口气对卢卡什上尉说:"在慕尼黑城堡那儿也有这么个人,总是这么跟别人说话,而那个人回答他说:'好,咱们刑场上见!,"
    "帅克,你真是个白痴!"卢卡什上尉说."不许你在回答我的话时象平常那样说:'是,我是白痴,."
    "Frappant!(法语:"真叫人吃惊!")"扎格纳大尉朝窗外惊叫了一声.他恨不得把身子缩回去,但已经来不及,因为烦人的事又来了:杜布中尉就在窗子下面.
    杜布中尉开始抱怨,说他感到遗憾,因为扎格纳大尉没听他把东方战线上进攻的理由说完就走了.
    "假如我们要弄明白这次大规模的进攻,"杜布中尉向上朝窗口喊道,"就得总结四月底的攻势是怎么发展的.我们就得突破俄军战线.我为突破喀尔巴阡山和马维斯拉河之间的防线找了一个最合适的地方."
    "我跟你在这一点上没有可争吵的,"扎格纳大尉干巴巴地回答了一句,离开了窗口.
    半小时后,当列车向着去萨诺克的方向行驶时,扎格纳大尉伸直身子躺在长座位上,装作睡觉的样子,免得杜布中尉再拿自己那一套关于进攻的废话来纠缠他.
    帅克与巴伦相聚在一个车厢里.巴伦已被允许用一块面包蘸着锅底上的牛肉汁吃.
    如今巴伦在车厢里与伙房的关系处得不妙,因为在列车开动时,他把脑袋钻到锅里去了,两只脚倒竖到锅外.他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姿势,于是从锅里传来舔嘴啧舌之声,活象刺在追赶着蟑螂.然后是巴伦的请求声:"做做好事,弟兄们,看在上帝面上,扔给我一小块面包吧.这儿还沾了好些肉汁."这首田园诗一直持续到下一车站,十一连的一口锅已擦得干干净净,锅底明亮闪光.
    "多谢你们啦,朋友们!"巴伦衷心感谢道,"从我到军队里来的时候起,幸福第一次向我露出了笑脸."
    也确实可以这么说.在卢普科夫隘口,巴伦得了两份牛肉汁;卢卡什上尉也感到满意,因为巴伦从厨房里端来的饭菜没吃去太多,给他足足留了一半.巴伦深感幸福,晃动着从车厢里伸出来的双脚,他突然觉得这个军队对他来说温暖如家了.
    连队伙也开始拿他开心,说是等列车到了萨诺克,还得煮一顿晚饭.一顿午饭,以补贴士兵在路上没领过的晚饭和午饭.巴伦一个劲儿点头称是,小声说:"你瞧,伙计们,上帝没把我们抛弃吧!"
    大家都为此坦率地哈哈大笑了,伙坐在炊事工具上唱将起来:
    来来来咿,来来来咿,
    上帝不会把咱们胡乱塞,
    要是把咱们塞进烂泥里,
    咱们也会再钻出来;
    要是把咱们塞到树丛里,
    咱们也会再走出来.
    来来来咿,来来来咿,
    上帝不会把我们胡乱塞.
    过了什恰夫纳车站,谷地上又出现了一片新的军人坟地.从火车上可以看到什恰夫纳下面是一个钉着无头耶稣像的石头十字架;这耶稣脑袋是在铁路被炸时炸掉的.
    火车加快速度,驶过山谷,直奔萨诺克.视野越来越宽,铁路两旁一座座破落的村庄也越来越多.
    从库拉什纳可以看到下面小河里躺着被击毁了的红十字会的列车.
    巴伦眼睛瞪得老大,尤其使他吃惊的是下面还躺着火车头的部分机身.烟筒插入铁路路基中,活象一门二十八毫米口径的大炮耸在那里.
    这个场面也引起了帅克那个车厢的注意.约赖达火气最大:"难道允许朝红十字会的车厢轰击?"
    "不允许射击,但是可以射击,"帅克说."枪法也不赖,但事后谁都可以辩护说是在夜里打的,看不见车上那个红十字.世界上不允许干,可又干得出来的事儿多着呢.要紧的是让每个人都试一试是不是干得了.皇家军队在皮塞克演习时期,来过这样一道命令:行军时不许对士兵施行'绞麻花,(奥匈帝国军队中一种酷刑,将犯了过失的士兵的双手绑在两腿上,弃置一至数天,谓之"绞麻花".)的处罚.可是我们的大尉想了个主意,结果还是照办了.因为这道命令订得很可笑.谁都清楚,受着'绞麻花,刑的士兵是没法行军的.大尉也没违反军令,他简单而合情合理地把绑着的士兵往辎重车上一扔,载着他们继续行军.还有这么件事儿,那是五.六年前,在我们街上一所房子的二层楼上住着一位卡尔利克先生,他上面住着一位非常正派的人,音乐学院的学生米格什.这个米格什很喜欢女人,除了别人的女人之外,也开始追起卡尔利克的女儿来.卡尔利克开了个运输公司,还有糖果铺,在摩拉维亚哪个地方还有一所什么外国公司的装订工场.当他发觉音乐学院的学生追求他的女儿时,便到住房去找他,并对他说:'你不许娶我的女儿,你这流氓,我绝不把她嫁给你!,......'好吧,,米格什先生回答说,'既然不许我娶她,那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我还得为这事儿去寻短见?,两个月之后,卡尔利克又来了,把他老婆也带了来,他们夫唱妇随地对他说:'你这混蛋,你破坏了我女儿的名誉.,......'完全正确,我糟蹋了这个女孩子,仁慈的太太!,卡尔利克先生对他白费力气地叫嚷着,说他讲过,绝不把女儿嫁给他.大学生也通情达理地答应了他,说他不会娶她,可是那一次却没提到他跟她可以干什么.在这方面也没协商过,说他是遵守诺言的,请他们放心.他也不想娶她.瞧他这品行,他绝不是个心猿意马.三心二意的人,他是守信用的.说到做到.假如他因此而受到审讯的话,他也于心无愧.他的已故的妈妈在断气时就让他发誓:一生不撒谎.他毫无二话地答应了她.这样的誓言是靠得住的.在他家里没有一个说谎的人,他在学校里的操行也总是优等.你们瞧,有些事不许干,但可以干,方法不同而已,只要我们大家的目标一致就行."
    "亲爱的朋友们,"志愿兵来了个热情的注解,"所有坏事都有它好的一面,这辆炸得满天飞溅.烧掉了一半.从路基上耸起的红十字会的列车,以其新的英雄功绩丰富了我营未来的光荣历史.我们可以想象:大约在九月十六日,就象我在笔记本上写的那样,我营各连都有几名普通士兵,在班长带领下,奉命去炸毁一辆朝着我们射击.阻碍我们渡河的敌方装甲车.他们化装成农民,光荣地完成了任务.
    "我看见什么啦?"志愿兵惊呼起来,眼睛瞧着他写的笔记本."我们的万尼克先生怎么来到了这里?"
    "您听着,上士先生,"他转向万尼克说,"在营史上将有一篇关于您的十分精彩的文章!我记得那上面已经有过一次关于您的记载,可这一篇肯定更好.更丰富."志愿兵提高嗓门念道:"军需上士万尼克英勇牺牲.军需上士万尼克也报名参加炸毁这辆敌军装甲车的勇敢行动.他和其他人一样穿上农民服装.传来的一声爆炸使他昏迷不醒.当他苏醒过来时,他看到自己被敌人包围;敌人立即将他送往敌兵师部,他面临着死亡,但坚决拒绝供出我军的位置和实力.因为发现他是化了装的,便定他为密探,并判处绞刑;又由于他身分较高而由绞刑改判为枪决,立即在墓地墙边执行.英勇的军需上士万尼克要求执刑时不要把他的眼睛蒙住.问他有何最后要求,他回答说:'请通过军使向我营致以我最后的问候.请转告他们,我是怀着我营必胜的信念就义的.此外请转告扎格纳大尉先生,根据最新命令,在旅里将每人每日的罐头加到两盒半.,我们的军需上士万尼克就这样牺牲了.他最后一句话在敌军中引起了巨大的恐慌,因为他们原以为阻挠我们渡河.隔绝我们的给养基地,就可以尽早地引起我们的饥荒,从而瓦解我们的队伍.关于他视死如归的镇静,从下述情况也可以得到证明:他在被枪决之前还跟敌军参谋部的军官玩了扑克.'请把我赢的钱交给俄国红十字会.,说完便站到枪口前.这一崇高的慷慨行为使得在场的军官们震惊得流了泪.
    "请原谅我,万尼克先生,"志愿兵接着说,"我擅自处理了您赢的钱.我也曾琢磨过,是不是该把它交给奥地利红十字会,可终于从人性的观点出发,认为交给哪个红十字会都一样,只要是交给造福于人的机关就行."
    "我们的死者可能会把这笔钱交给布拉格的'施汤所,(当时布拉格的一个慈善机关,经常施舍菜汤给乞丐.),"帅克说,"而且恐怕还是这样办好些,不然的话,说不定市长大人就拿那份钱买了肝泥香肠当早餐吃了."
    "反正是到处都在偷,"电话兵霍托翁斯基说.
    "在红十字会里偷得最凶,"伙约赖达十分冒火地说,"在布鲁克我有一位相识的厨师,他在医院里给护士们作饭.他对我说,医院里的头头们和护士长们把一桶一桶的西班牙浓葡萄酒和巧克力往家捎.自己给自己找机会,各行其事.每个人在自己长长一生中经受着无数的变迁,在他活动的一定的时期内,他在这个世界上不得不做小偷.我自己就经历过这样的时期."
    走阴巫师伙约赖达从自己的背囊里掏出一瓶白兰地来.
    "你们瞧这儿,"他说着打开酒瓶,"我的论点的确凿证据.这是我在开拔前从军官食堂里拿的.这白兰地是个好牌子,应该拿它来就蜜汁点心.可是要达到这一目的,前提是我得偷到它,这样我就注定要做贼."
    "这也不坏嘛,"帅克响应道,"要是我们命中注定了,那就让我们做你的同伙吧.至少是我有这个预感."
    预感终于成了事实.军需上士万尼克坚持要用酒杯分着喝白兰地,说这样干公平些.因为他们五个人共饮这瓶酒,碰上奇数容易出现有一个人比别人多喝一口的现象.帅克发表意见说:"说得对,假如万尼克先生想要一个偶数,那他退出去好啦,免得吵个不痛快."不顾万尼克的抗议,酒瓶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地转着圈儿喝了起来.
    万尼克收回了自己的意见,另外提了个慷慨大度的建议,这样办就使得约赖达的这份礼物能让万尼克轮上两次.这一下引起了大家的强烈反对,因为万尼克在开瓶时已经尝过一口了.
    最后终于采纳了志愿兵的意见.按各人名字的头一个字母的次序来轮着喝.谁的次序排在前面仍旧有它的优越性.
    根据字母排列霍托翁斯基第一个喝,万尼克用威胁的目光盯着他.万尼克算了一下,即使他是最后一个喝,那也多喝了一口;可他的算术并不高明,因为实际上只有二十一口.
    后来他们又一块儿玩扑克.发现志愿兵每次抓到王牌都要引用几句圣经上的话.抓到杰克时他便喊道:"上帝啊,这一年也给我留下这个杰克吧,让我好给他施肥,让它好给我结果."
    当有人责备他怎么最后还敢要个"八"时,他大声嚷道:"可是有个女人,她有十个铜板,假如丢了一个,在没找到这个铜板之前,她难道不会点燃蜡烛使劲去找?等她找到这个铜板时,她会把邻居好友叫拢来说:'请你们跟我一块儿高兴吧!因为我抓了个'八,,然后再买来个王牌K和爱司.......好啦,你们把这些牌都给我吧,你们大家都完蛋啦!"
    志愿兵打扑克的手气的确很好,当别人互相拿王牌压对方时,他总是能拿到一张最大的王牌压住大家.他们一个个都输了,他赢了一盘又一盘,对着输家嚷道:"大地震要来啦,外加饥饿与瘟疫,还会有巨大奇迹从天而降!"当霍托翁斯基首先把自己今后半年的军饷都输掉了时,大家终于玩够了,不想再玩.他伤心透了.志愿兵却要他立个字据,让军需上士在发饷时把霍托翁斯基的军饷发给他马列克.
    "别害怕,霍托翁斯基,"帅克安慰他说."假如你运气好,在第一次战斗中阵亡了,马列克只能干瞪眼看着.你就给他签个字吧!"
    "阵亡"二字触到了霍托翁斯基的痛处,他满有信心地说:"我不会阵亡,因为我是电话兵,电话兵总是在掩护所里接电话线,而且总是在战斗结束之后才去查找线路的毛病."
    志愿兵却说恰恰相反,电话兵遇到的危险更大,因为敌方大炮的主要射击目标是电话兵,任何一个电话兵也不能靠呆在掩蔽所里来保险.即使是在地下十米深处,敌人的炮兵也总能找到他.电话兵就会同夏日的冰雹一样消失掉.关于这一点有下列事实为证:离开布鲁克时,正好在那儿办了二十八个电话兵的训练班.
    霍托翁斯基难过地呆望着前面,免不了引起帅克一番友好的劝慰:"总而言之,你倒了楣."霍托翁斯基和蔼地回答说:"嗤,别说了,我的大爷!"
    "我在营史记录簿里找找这个'霍,字.霍托翁斯基......唔......霍托翁斯基......唔,在这儿:'电话兵霍托翁斯基被地雷埋住了.他从自己的坟墓里往参谋部打电话:我要死了.祝贺我营获胜!,"
    "这你该满足了吧?"帅克说."你是不是还想要补充点什么?你还记得'蒂塔尼克,号("蒂塔尼克"号是英国的一艘远洋巨轮,一九一二年在从欧洲开往美洲途中与冰山相撞沉没.)上的那个电话员吗?当船舶沉没时,他还往已经淹没了的厨房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开午饭哩."
    "这对我倒不难,"志愿兵自信地说."只要方便,可以把霍托翁斯基的临终遗言补充进去.就说他最后朝电话机嚷道:'请向我钢铁旅致意!,"
   
    $$$$第四章 开步走
    在存放着十一先遣连的战地炊具和巴伦因吃得过饱而屁声大作的车厢里,人们断言:等列车到了萨诺克,全营一定能领到一顿晚餐,还能补领到这些饥饿日子里欠的口粮,看来他们说对了.还有一点也弄清楚了:"钢铁旅"旅部刚好驻扎在萨诺克.九十一团的这个先遣营按其出生证应隶属于这个"钢铁旅".尽管从萨诺克到利沃夫及其北部的大桥城的铁路交通没有断阻,可不知道东战区参谋部为什么作这样的作战部署:根据这个部署,"钢铁旅"把各先遣营集中在离从布罗迪城到布格河.再沿布格河北上索卡尔这条火线一百五十公里的地方.
    当扎格纳大尉在萨诺克到旅部去报告先遣营已经到达此地时,这个极其有趣的战略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值日官是旅部副官泰尔勒大尉.
    "我感到非常奇怪,"泰尔勒大尉说,"你们竟然没接到确切的情报.行军计划是规定好了的.你们当然应该将行军路线事先通知我们,你们营比总参谋部规定的时间提前两天到达了."
    扎格纳大尉的脸有点儿发红,但却没想到要把一路上收到的电报指示重复一遍.
    "您叫我感到吃惊,"泰尔勒大尉说.
    "我认为,"扎格纳大尉回答说,"在我们所有军官之间应当称呼'你,而不称呼'您,."
    "好吧,"泰尔勒大尉说,"你说,你是现役军人?还是老百姓?现役军人?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简直看不出来.如今当后备中尉的白痴太多了!当我们从利曼诺夫(② 在现今波兰境内.)和克拉斯尼克②撤出来时,所有这些饭桶中尉一见哥萨克巡逻兵就丧魂落魄.我们旅部的人不喜欢这种寄生虫.一个通过中学毕业考试的蠢汉最后也能当上个现役军官.他从一个老百姓通过军官考试成了军官,入伍前就那么蠢,打起仗来,绝对成不了真正的中尉,只能是个怕死鬼."
    泰尔勒大尉吐了一口唾沫,亲昵地拍着扎格纳大尉的肩膀说:"您在这儿大约得耽搁两天,我什么都可以带您去看看.咱们还可以跳跳舞.这儿有些漂亮的娘儿们,'Engelhuren,(德语:天使般的妓女.).还有一位将军的女儿,以前尽搞同性恋爱.等咱们都换上女人衣服,您就会知道她的拿手好戏是什么.她瘦得跟只瘟猪一样,这您根本想象不到.她可能折腾啦!简直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女妖精!反正你自己会看到的."
    "对不起!"泰尔勒难为情地抱歉说,"我想吐,今天已是第三次了."
    为了再一次向扎格纳大尉证明这儿过得多么快活起见,他回来后,说这呕吐便是昨儿晚会上的吃喝引起的.工兵军官也参加了这个晚会.
    扎格纳大尉很快就与工兵队队长(也是个大尉)结识了.一位穿着配有三颗金星军服的大高个子来到办公室,他象置身大雾中似的,没有注意扎格纳大尉在场,相当亲昵地对泰尔勒说:"你现在在干什么,小猪崽子?你昨晚上把我们的伯爵夫人折腾得够意思嘛!"他往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用一根细藤条敲着自己的小腿,笑得满屋都能听见:"我一想起你怎么把她一身吐得一塌糊涂就好笑......"
    "对,"泰尔勒说,"昨晚玩得太快活啦,"然后才把扎格纳大尉介绍给这个拿着藤条的军官.他们三人一道从旅部办公室出来,走到一家由啤酒铺突然发家的咖啡馆.
    当他们穿过办公室时,泰尔勒大尉从工兵队队长那儿接过藤条往长桌上一抽,围桌而坐的十二名文书通地一下站了起来.这是一些献身于军队后方的平静而安全工作的人物,一个个大腹便便,制服笔挺.
    泰尔勒大尉想要在扎格纳和另一位大尉面前耍耍威风,对十二名养得肥肥胖胖的懒汉圣徒说,"你们别以为我这儿是个猪圈.猪猡们,少吃一点儿,多跑动跑动吧!"
    "现在我再给你们看另一套训练,"泰尔勒对他的同事说.
    他又将藤条往桌上一抽,问这十二个人说:"你们什么时候完蛋,小猪崽子们?"
    十二个人同声回答说:"听候您的命令,大尉先生."
    泰尔勒大尉为自己这套愚蠢的胡闹满意地笑着走出办公室.
    当他们三人坐到咖啡馆时,泰尔勒叫了一瓶花楸酒,还要叫几个闲着的小姐来.原来,这家咖啡馆实际上是个妓院.因为一个闲着的小姐也没有,泰尔勒大尉火冒三丈.他在前厅里大骂老板娘,并大声问道:"谁在艾拉小姐那儿?"当他得到回答说是一位中尉在她那儿时,他骂得更厉害了.
    呆在艾拉小姐那儿的是杜布中尉.先遣营进驻一所中学时,他把自己的士兵叫来训了一大通话,说俄国人在撤退时到处都建立了有花柳病的妓院,想用这个阴谋使奥地利军队的战斗力遭到瓦解.他警告士兵不要到这种地方去.并且说他自己要亲自到这些地方去检查,看他的命令是不是在不折不扣地执行.因为他们已经到了前线地带,谁要是沾上这种病,就要受到战地军事法庭的审判.
    杜布中尉亲自去检查是否有人违背他的指令,所以在这家所谓"城市咖啡馆"二楼艾拉的房间里选了一张沙发,作为他检查的出击阵地.这时正在沙发上玩得很开心哩!
    这期间,扎格纳大尉到他自己的营里去了,泰尔勒一伙也分手了.泰尔勒大尉被叫到旅部,因为旅长派他的副官已经找了他一个多小时.
    从师部下达了新的命令:必须最终确定已经到达的九十一团的行军计划,因为根据新的作战部署,本来定为九十一团的行军方向现在改为一百○二团先遣营的路线了.
    全乱了套.俄国人正从加里西亚东北迅速撤退,因此,几部分的奥地利部队便在那儿搅和在一起了.德国军队象楔子一样在好几处插进了奥地利军队.新开到前线来的先遣营以及其他部队更加剧了这种混乱.靠近前线的地区也是如此,比如在萨诺克,突然来了个德国汉诺威师的后备军,司令官是个上校,他的长相令人讨厌,旅长一见他就头痛.汉诺威师后备军的上校出示了他们师部命令,说他们的部队将住在一所中学里,而这所中学如今正被九十一团占着.他还要求把旅部占用的克拉科夫银行大厦腾出来给他们的师部使用.
    旅长直接往师里挂了个电话,把情况准确地给师里作了汇报.那凶狠的汉诺威人跟师部谈了一通,其结果是给旅部来了如下一道命令:"着你旅于即日傍晚六时撤出该城,沿吐洛瓦-沃尔斯卡......利斯科维茨......斯特拉索尔......桑博尔一路线进发,在桑博尔待命.九十一团的先遣营与之随行,以作掩护.旅部根据行军方案将各部队的开拔分别规定如下:先头部队于下午五点向土洛瓦出发,南北两翼的掩护部队应保持三公里半的距离,后卫部队于下午六点三刻出发."
    于是在中学里出现了一片混乱.营部军官会上少了杜布中尉,便派帅克去找他.
    "我想,"卢卡什上尉对帅克说,"你毫不费劲就能找到他,因为你跟他之间总有点什么事儿."
    "报告,上尉先生,我请求给我一份连队书面指令,正是因为我们之间总有点什么事儿."
    卢卡什上尉在自己的活页本上写了一道命令,让杜布中尉马上来中学开会.这时帅克说:"对啦,上尉先生,现在您跟往常一样,可以一百个放心了.我准能把他找到.他禁止士兵上妓院去,他自己准是在哪个妓院进行检查,看他们排里是不是有人想被送到战地军事法庭.他常用这个来吓唬他们.他在他那个排的士兵面前宣布过,说他要到所有妓院走一趟,说然后就对不起啦,要让他们看到他恶的一面.此外,我知道他在哪里.就在对门那个咖啡馆里.因为所有士兵都曾盯着他,看他先去哪儿."
    帅克提到的地方分成两部:联合娱乐部和城市咖啡厅.谁要是不想经过咖啡厅,就可走后门,那儿有个上了年纪的太太在晒太阳,她会用德语.波兰语或匈牙利语说下面一类欢迎词:"请进,请进,老总,我们这儿有漂亮姐儿!"
    等老总迸了门,她就领着他经过走廊到一间会客厅,叫一位姐儿出来;姐儿马上穿着内衣走了出来.姐儿一上来就要钱,大兵马上把钱放在那儿;当他一解下刺刀带,"妈妈"就把钱收起来了.
    当官的却要穿过咖啡厅.他们的路程要危险一些,因为要沿走廊经过后面的一些房间,那是供军官们选用的姐儿们的住室.那里的姐儿们穿的是花边衬衫,喝的是葡萄酒或烈性甜酒."妈妈"在这儿什么也不许你干,一切都得到楼上的小房间里才行.在那里,他们在一个极乐世界......满是臭虫的沙发椅上躺着滚着.杜布中尉穿着衬裤,艾拉小姐在讲述着她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所编造的那一套生活悲剧:她父亲是个工厂主,她自己曾在布达佩斯的一所中学当教员,因为不幸的爱情才落到这一步.
    在杜布中尉背后一伸手就能摸到的小桌子上,放着一瓶花楸酒和一只玻璃杯.因为酒瓶有一半已经空了,艾拉和杜布中尉说起话来都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他们已经非常困倦,杜布中尉已经什么也经受不住了.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来,他的脑子已经稀里糊涂,把艾拉当成了他的勤务兵古纳尔特,他还这么称呼他,凭着自己的习惯,对这个想象中的古纳尔特威胁着说:"古纳尔特,吉纳尔特,你这畜生,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认识我恶的一面......"
    帅克也得象其他从后门进来的大兵一样履行那一套手续.可是他和和气气地把一个半裸的姐儿摆脱开了.她的叫喊招来了波兰"妈妈".那"妈妈"凶狠狠地盯着帅克,说她们的客人中根本没有一个中尉.
    "您甭对我大叫大嚷,亲爱的太太,"帅克很有礼貌地说,对她甜甜地笑着,"要不我就给您个嘴巴子.在我们那儿的普拉特内尔街上,有一次把一个'妈妈,打得人事不知.儿子到那儿去找父亲,轮胎店老板沃德拉切克.那个'妈妈,叫克肖乌洛娃.等她在急救站醒过来时,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了个'霍,字.请问您的尊姓大名?"
    当帅克说完这些话后,把"妈妈"扔在一边,一本正经沿着木楼梯上楼去,可是尊敬的女主人惊恐地大叫起来.
    妓院老板在楼下露面了.他是一个破落的波兰贵族.他跑来追上帅克,拽他的衣袖,同时用德语对他嚷嚷说,士兵不许到楼上去,那是军官先生们寻乐的地方,士兵是在楼下.
    帅克提醒他说,他是为了全军的利益到这儿来的.他要找一位中尉先生,没有他,军队上不了战场.当老板越来越厉害时,帅克一掌把他从楼梯上推了下去,接着便在上面挨个挨个房间地进行检查.他发现所有的房间都是空的,只有最后那一间房里有人.他敲了敲门.把门把一扭,房门打开了,艾拉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Besetzt!"(德语:有人!)接着是杜布中尉的低嗓门声音,他也许以为在兵营自己房间里,说了一声:"Herein!"(德语:请进!)
    帅克进去了,走到沙发椅前,把那张从活页本上撕下来的字条交给杜布中尉,眼睛斜望着扔在床头的制服说:"报告,中尉先生!请您马上穿好衣服,按照我送给您的这道命令,到中学我们兵营里去,那儿等着您去开一个重要的军事会议."
    杜布中尉瞪着小眼望着帅克,总算还没有糊涂到连帅克都认不出来的地步.他马上想到帅克是被他们派来找他的,所以说:"我马上要教训教训你,帅克!等着瞧吧!看看—你—会有—什么下场......"
    "古纳尔特,"他对艾拉喊道,"再—给我—倒一杯!"
    他喝了下去,把书面命令扯碎,哈哈大笑:"这是—假条吗?在我们这儿—啥假条—也不管用.我们—是在军队里,不—不是在—学校里.他们—在妓院—把你—抓住了?到我—这儿来,—帅克—走近一点—我给你—几个—耳光,马其顿王腓力浦—在哪一年—打败了—罗马人?(即腓力浦二世,公元前三五九......三三六年的马其顿王.他在对罗马人的战争中没有打过一次胜仗.杜布中尉是在说胡话.)你—不知道?你这头公马!"
    "报告,中尉先生,"帅克毫不退让地接着说,"这是旅部来的紧急命令,让军官们都穿好衣服到营部开会.我们要开拔了,所以现在要决定哪一个连当先头部队,哪一个担任侧翼,哪一个是后卫.现在要就这个问题作决定了.我想,您,中尉先生,也该对这个发表意见呀."
    这一套外交词令使杜布中尉清醒了一点儿,现在他已经有些清楚他不是在兵营里了,可是为了慎重起见,他又问了一句:"我在哪儿?"
    "您在窑子里,中尉先生.各人走的路都不一样."
    杜布中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沙发椅上溜下来,开始寻找他的军服.帅克也帮着他找.他终于穿好衣服,和帅克一起出了妓院.帅克马上转身回到屋子里,并没理睬艾拉.艾拉完全误解了帅克的归来,她怀着不幸的爱情又爬上床去.帅克进来后,很快喝光了瓶子里剩下的那点儿酒,然后就去追杜布中尉了.
    到了街上,杜布中尉又迷糊了,因为天气特别闷.他给帅克讲了一大堆风马牛不相及的蠢话,还谈到家里有一张从赫尔戈兰寄来的邮票,又说他中学毕业之后就去玩台球去了,见了班主任也不问好.每句话后头他都加上一句:"希望你正确理解我的话."
    "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帅克回答说,"您说话就跟布杰约维策的洋铁匠波奇尔尼一样.当有人问他:'你今年在马尔夏河洗过澡吗?,他便回答说:'没洗澡,可今年杏子收了不少.,或者问他:'你今年吃到新鲜蘑菇了吗?,他便回答说:'没吃过,可那摩洛哥的新苏丹据说是个很不错的人.,"
    杜布中尉停下步来,自言自语说:"摩洛哥苏丹?这是一个已经过去的大人物,"他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用混浊的眼睛望着帅克嘟囔着说,"我在冬天也没这么出过汗,你同意我的话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中尉先生.有位老先生常上我们那儿的'杯杯满,酒家去,他是克拉耶省的退休委员会高级文官,他也是这样说的.他奇怪冬天跟夏天的气温怎么相差那么大,还奇怪人们为什么至今没发现这一点."
    进了中学门后,帅克离开了杜布中尉.中尉东倒西歪地上了楼,走进正在举行军事会议的教员休息室,而且马上报告扎格纳大尉说他已喝得烂醉.整个报告过程中他都耷拉着脑袋.在讨论时,他偶尔抬起头喊道:"你们的意见完全正确,诸位,我可已经醉得不行了."
    全部计划已经制定.卢卡什上尉的连担任前卫.杜布中尉突然一愣,站起来说道:"诸位,我永远记得我们班的班主任.光荣归于他!光荣归于他!归于他!"
    卢卡什上尉寻思着:最好是让杜布中尉的勤务兵古纳尔特把他扶到旁边的物理实验室去.那儿有个卫兵站岗,以免再有人去偷窃实验室里的矿物标本;这些标本已被人家偷去一半了.对这件事,旅部经常提醒过路的部队注意.
    住在中学的一个匈牙利兵营开始抢劫实验室里的东西,从这时候起就开始订出看守措施.那些匈牙利兵对矿物标本.五光十色的结晶体和黄铁矿石特别感兴趣,把它们塞进了自己的背包.
    军人墓地的一个白十字架牌上还有个名字:"拉斯洛.加尔冈".那里安息着一位匈牙利士兵,他在盗窃中学标本时错把瓶子里泡有各种爬行动物的变性酒精喝了下去.
    世界大战甚至以蛇酒来杀害人类.
    当大家都散去时,卢卡什上尉把杜布中尉的勤务兵古纳尔特叫来,让他把他的长官抬到那儿去躺着.
    杜布中尉突然象个小孩似地拿起古纳尔特的手,看了好半天的手心,边看边说,从他的手心可以猜出他未来夫人的名字.
    "您叫什么名字?请您从军上衣的胸前口袋里把笔记本和铅笔掏出来.您叫古纳尔特,您在一刻钟之后到我这儿来,我把您太太的名字写出来留在这儿."
    话音刚落便鼾声大作.不知怎么搞的,后来又醒了过来,开始在他的本子上乱画一气,他把写了字的那张纸扯下来扔在地上,神秘地用手指按在嘴边说着胡话:"还没到时候,等一刻钟之后,最好是找一张有装订孔的纸来."
    古纳尔特是个笨伯,真的在一刻钟之后来了,当他打开那张纸一看,上面有杜布中尉胡乱写的几个字:"您未来的妻子将叫古纳尔特娃太太."
    古纳尔特把这张条子拿给帅克看,帅克要他把它保存好,说每个人都应该珍惜出自军官之手的文献,因为过去在现役军里,还没有哪位军官给自己的勤务兵写信称呼"您"的先例.
    按照既定计划所作的开拔准备工作完成之后,旅长,即被汉诺威上校巧妙地从他的驻地撵走的那位上将,让全营集合,照例排成方阵,然后向他们发表演说.他非常喜欢发表演说,而且总是颠三倒四地讲个没完,到了实在没啥可说时,便又想起战地邮政来.
    "士兵们,"他对着方阵大声嚷道:"现在我们向敌人的火线靠近,离火线只差几天路程了.士兵们,到目前为止,你们在行军中一直没有机会把通讯地址告诉你们离别的亲友,让他们知道你们离他们多远,往哪儿给你们写信,让你们从活着的亲人们的信中得到欣慰."
    他似乎无法从这条思路里拔出来,没完没了地重复着说:"远方的亲人......亲爱的挚友......活着的妻子情人"等等.到最后才终于用一声大喊使自己从这个循环圈里摆脱出来,"为此,我们在前线设有战地邮局."
    他接着讲的一番话让人听了感到,只要前线建立了军邮,这些穿着灰色军服的人就会立刻以极大的快乐去送死似的;似乎一个士兵即使两条腿都被榴弹炸掉,只要他一想起他的军邮号码是七十二,也许有一封来自远方亲人的信件在等着他,甚至还可能有包裹,里面放着一块熏肉.咸肉和家里烤的点心,他就会心安理得地去送命似的.
    旅长训完话,旅部乐队奏国歌,大家为皇上三呼万岁,这群注定要被送到布格河对岸某个屠宰场去的"人类中的牲口"就分成若干支队,根据既定计划开拔了.
    十一连在五点半出发,朝着吐洛瓦-沃尔斯卡进发.帅克和连指挥部及卫生队走在后面.卢卡什上尉绕过整个纵队转到后面,以便从卫生队那儿打听杜布中尉在哪辆帐篷车里,他有何新的英雄行为;同时,也为了与帅克聊聊天以减少旅途疲劳.帅克耐心地背着他的背包和枪枝,正在向军需上士万尼克讲述几年前在大麦齐希契(摩拉维亚的一个城市.)的演习行军的情景.
    "那一回也跟这次一样,只是我们没这么背着全副武装,因为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储备罐头是怎么回事儿,我们排一领到罐头就在附近旅店里把它吃光,再把一些砖头塞进背包里.有人来村子里检查,我们就把背包里的砖头掏出来扔掉,那砖头多得后来有人拿来盖了一间小房."
    不多一会儿帅克又精神抖擞地走在卢卡什上尉的马旁,和他聊起军用邮局来:"说得倒好听,在军队里要是能收到一封家信,它对谁来说都是一种慰藉,可是我在布杰约维策当兵时,仅仅收到一封信,这封信我直到如今还保存着."
    帅克从脏皮夹子里掏出那封皱折不堪的信来读着,同时还与卢卡什那匹已开始小跑步的马儿保持着同样的行进速度.
    你这个下流胚.杀人犯和无赖!克希什班长先生到布拉格来休假,我跟他到"乌科查"酒家去跳了舞,他对我说,你在布杰约维策的"绿蛙"饭店跟一个下流女人跳舞,还说你完全把我甩了.你要知道,我往你那个鬼地方写这封信,是想告诉你:我们的关系吹了.你过去的鲍日娜.......噢,我还忘了告诉你:那个班长很会体贴人,他也会给你点颜色看的.我求他这样做.还有一点不能忘了告诉你:等你回来休假时,你已经不能在活人中找到我了.
   
    "喏,谁都知道,"帅克一边小跑一边接着说,"等我休假时,她还跟活人在一起.可都是些什么样的活人啊!我又在'乌科查,找到了她.别的团的两个大兵在给她穿衣服,其中一个放肆到这种程度,当众摸到她肚脐下面去了.报告,中尉先生,真好象温塞斯拉瓦.卢日茨卡(温.卢日茨卡(1835—1920),妇女杂志《拉达》的编辑,爱情小说作者.)说的,要把她的青春年华从那儿拽出来哩.或者象一个大约十六岁的小姑娘,有一次在上舞蹈课时大声哭着对一个捏紧她肩膀的中学生说:'先生,你毁了我的童贞.,自然罗,大家都笑了,可是陪着她的她妈妈把她带到'交谊,餐厅(当时布拉格的一个设有大厅的饭店,青年人在那里学习跳舞和社交礼仪.)的走廊上,踢了这傻姑娘几脚.上尉先生,我倒有这么个看法:农村姑娘比城市里那些去学跳舞的疲惫的娇小姐要诚实.几年前,队伍驻扎在姆尼什克时,我常到'老克宁,饭店去跳舞,在那儿追一个叫卡尔拉.维尔科洛娃的.可她很不喜欢我.有一个星期天傍晚,我和她走到池塘边,咱俩在那儿的一道堤坝上坐下来.太阳落山时,我问她是不是也喜欢我.报告,上尉先生,那会儿空气非常新鲜,鸟儿在吱吱唱着,她却象魔鬼似地哈哈大笑,回答我说:'我喜欢你个屁,你这个傻瓜.,我也真是个傻瓜,傻到了家.报告,上尉先生,在这之前我们去过田间,穿过空无一人的高高的庄稼.我们连坐都没坐下来一次,我这傻瓜只是一个劲儿跟这农村姑娘讲解着什么是黑麦,什么是小麦,什么是燕麦."
    就象是为这燕麦作证似的,只听得前面有些连队士兵在继续唱歌.捷克部队在歌声伴送下到索尔菲林去为奥地利流血:
    到了深更半夜,
    燕麦跳出口袋,
    给我一吻吧!
    每个姑娘都会给.
    另一帮子接着唱道:
    给呀给呀给,
    哪能不肯给?
    对着你两脸颊,
    一边吻它一下.
    给我一吻吧!
    个个姑娘都肯给,
    给呀给呀给,
    哪能不肯给?
    后来,德国人又用德语来唱这支歌.
    这是一首很古老的军歌,大约在拿破仑战争时,大兵就用各种语言唱过.如今又在这吐洛瓦-沃尔斯卡的满是尘土的公路上.在加里西亚平原上快乐地唱着.公路两旁一直到南面的绿色小丘是一片被战马铁蹄和成千上万只沉重的军靴踩坏和践踏的田野.
    "有一回,我们在皮塞克演习时,"帅克环顾四周说,"田地也给弄成了这么个样子.那次有位大公先生,他倒是个蛮公正的人.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他率领他的大本营走过一片庄稼地.他马上让副官就地估算受到损失的庄稼的价值.有个叫皮哈的农民很不欢迎这种访问,拒不接受国库为糟蹋这五哩庄稼赔偿给他的十八个克朗.他还想多要.上尉先生,他去打官司,结果反挨关了一年半.
    "我倒认为,上尉先生,如果有皇室的人来他的地区访问他,应该说是一种荣幸.要是碰上另一个庄稼汉,有点觉悟的,那他恐怕会让他所有的女儿象女傧相一样穿上白衣裙,每人手里拿束鲜花,站在自家的地段上,热情地欢迎这些达官贵人,就象我读到的关于印度的情况那样:农奴们心甘情愿挨老爷家的大象践踏."
    "你在唠叨些什么呀,帅克?"坐在马背上的卢卡什上尉对他喊道:
    "报告,上尉先生,我在说一头大象,它的背上驮着一个国王,这是我在书上看到的."
    "帅克,要是你对一切都能作正确的解释......"卢卡什上尉说罢,骑着马到前面去了.到这儿,队伍已经拉散了.坐过火车之后,全副武装的.不习惯的行军使大家都开始肩膀疼痛,人人都在想法轻松一点,把枪枝从这肩换到那肩,大部分已经把枪提在手里,拿它象耙子和叉子似地扔来扔去.有的认为沿着壕沟或者田埂子走,比走尘土飞扬的大路好得多.
    大多数走得脑袋都快耷拉得挨着地了.谁都渴得要命,因为尽管太阳已经落山,可还是象中午那样闷然难受.谁的军用水壶里也没有一滴水了.这是行军的第一天.这个教人不习惯的.越来越难忍的形势使得大家愈加虚弱和疲乏.唱歌也停止了,互相间在猜着到吐洛瓦-沃尔斯卡还有多远.他们以为将在那儿宿营.有的在壕沟边上稍坐片刻,免得过于狼狈,他们把裹腿布解开,从他们的脸部表情乍一看去,似乎裹腿布没缠好,现在来重新缠一缠,以免影响下一步的行军;另一些人在缩短或放长枪带,打开背包,重新调整东西,自我解释着说是为了使重心均匀,免得背带长短不一,两肩负重不等.当卢卡什上尉快要走近他们时,他们便猛地站起来报告说哪儿有点不合适,诸如此类等等.假如在这以前是个士官生或排长一流的在这儿,当他们看到卢卡什上尉的马离他们还老远时,他们是绝不会催士兵走的.
    卢卡什上尉四下看看,相当和蔼地劝他们起身,说离吐洛瓦-沃尔斯卡只有三公里路了,到那儿再休息.
    这时,躺在卫生队双轮车上的杜布中尉被不停的颠簸震醒了.他虽然没有完全清醒,但已能坐起来,探身车外,对着在他旁边懒洋洋地走着的连部几个士兵大嚷了一通,因为从巴伦一直到霍托翁斯基,大家都把背包扔在双轮车上,唯独帅克在不畏艰难地背着背包行走,枪也跟龙骑兵一样挎得好好儿的,他抽着烟,还边走边唱着:
    我们正向雅洛米什进发,
    相不相信由你呀,
    碰巧在那儿赶上晚饭......
    在离杜布中尉那辆车子五百步远的前方,公路上扬起一片尘土,尘雾中显露出士兵的身影.精神已经恢复的杜布中尉把头探到双轮车外,开始对着公路上的尘土嚷道:"士兵们,你们的崇高任务是艰巨的!你们面临着艰难的行军.各类缺点和困难,但我怀着百般的信赖,注视着你们的耐力和意志力."
    "你这头笨牛!"帅克顺口骂了一句.
    杜布中尉接着说:"对于你们来说,士兵们,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再来一次,士兵们,我向你们重复一遍:我不是率领你们去夺取那轻而易举的胜利.这次战斗对你们来说是一块硬骨头,但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啃下来.本世纪的历史将谱下你们光辉的篇章!"
    "用指头塞住你的喉咙吧!"帅克又骂了一句.
    杜布中尉好象听见了似的,突然,他低着头,朝着地上的尘土呕吐起来.吐完之后,他大喊一声:"士兵们,前进!"又倒在电话员霍托翁斯基的背包上,一直睡到吐洛瓦-沃尔斯卡,人们才终于扶他站起来,并遵照卢卡什的命令把他扶下车来.卢卡什上尉对杜布中尉作了一次长时间的艰难的谈话,这才使他完全清醒过来,终于能够宣布说:"根据逻辑判断,我干了蠢事,我将面对着敌人弥补这一错误."
    但还算不得完全清醒,因为当他走到自己的排时,还对卢卡什上尉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厉害,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厉害的!"
    "你可以到帅克那儿去打听一下你干了些什么."
    杜布中尉回排之前,先去帅克那里,帅克正和巴伦以及军需上士万尼克在一起.
    巴伦正在讲述在磨坊的水井里总泡着一瓶啤酒,那啤酒凉得叫牙发麻,在别处磨坊里晚上是就着细葱奶油布丁喝这种啤酒的.因为他吃得多,常常在吃奶油布丁时还要吞下一大块肉,如今上帝罚他喝吐洛瓦-沃尔斯卡井里的这种有臭味的水,为防瘟疫还得往里面撒柠檬酸,这是在刚刚得到井水时分到的.巴伦说这柠檬酸肯定是为了不让挨饿才发的.虽然在萨诺克吃得够饱的,卢卡什上尉甚至把由他送到旅部去的整整半盘小牛肉让给了他,可糟糕的是,他还总在想着:既然到这儿来宿营,总还得给顿吃的.伙们往锅里放水时,他更觉得有把握了,马上跑去问伙房是不是还要做顿饭吃.他们回答他说,只得到了把水放进锅里的命令,等会儿也可能得到把水倒出来的命令.
    碰巧杜布中尉走了来,因为他对自己的丑事老是放心不下,便问道:"你们在聊天吗?"
    "是,中尉先生,我们在聊天哩,"帅克代表大家回答说."我们这儿有的是可聊的.经常聊聊天总是好的.眼下我们正在聊柠檬酸.没有哪个当兵的不聊天,至少可以忘掉一切艰难."
    中尉让帅克跟他走几步,说有点事儿要问他.他们走到一边时,杜布中尉狐疑地对他说:"你们不是在谈我的事吧?"
    "哪儿的话,中尉先生,我们只是在谈柠檬酸和熏肉."
    "卢卡什上尉对我说,我干了什么,你知道得最清楚,帅克."
    帅克郑重其事地强调说:"您啥也没干,中尉先生,您只是去逛过一所妓院,大概是一种误会吧?山羊广场的洋铁匠屏波尔进城去买东西时,人家到处找他,也总是在我找到您的那个地方,不是'舒赫,就是'德伏夏克,妓院找到他.那儿下面是咖啡馆,上面就是象我遇到的情况,是娘儿们的住处.中尉先生,您可能是走错了门儿.找到您的那个地方很热,一个人要是没喝惯酒,在这种温度下连普通罗姆酒都能把人醉倒,何况您又是喝的花楸酒.中尉先生,我奉命去通知您开会.开拔之前,我也是在楼上那些娘儿们那儿找到了您.由于太热,您喝了花楸酒之后连我也认不出来了.您脱得光光的躺在沙发椅上.您在那儿既没有胡作非为,也没有说'你还不认得我,那句话.天气太热时,谁都可能出这种事儿.有的人为了干这种事难过,有的人无所谓,象没事儿似的.您还不认得一个叫维沃达的老家伙哩,他是沃尔舍维采的一个工长.报告,中尉先生,他下决心说,他绝不喝任何能醉人的酒.可还是喝了一杯才出门去找没掺酒精的酒.他先在'小栈,酒家歇脚,喝了四分之一升苦艾酒.开始不动声色地问酒店老板:禁酒主义者喝什么.他还相当正确地断言:就连白水对那些禁酒主义者也是一种烈性饮料.老板向他解释说:禁酒主义者们喝的是苏打水.汽水.牛奶,还有没掺酒精的葡萄酒.冷汤和其它没有酒精的饮料.在这些品种中,维沃达只挑了不掺酒精的葡萄酒.他又问有没有不掺酒精的烧酒,又喝了四分之一公升.还跟酒店老板谈到,如果一个人老喝醉的确是一种罪过.老板回答他说:在这个世界上,他什么别的都能忍受,唯独忍受不了在别处喝醉了的酒鬼来到这家酒店只要一杯苏打水,而且还闹得一塌糊涂.'你要是在我这儿喝醉的,,老板说:'那么你是我的人,要不然的话我根本不认得你!,维沃达老头把酒喝完就走了.中尉先生,他一走到查理士广场上他常去的一家葡萄酒店,又打听有没有不掺酒精的葡萄酒.'我们没有不掺酒精的葡萄酒,维沃达先生,可是有苦艾酒和西班牙葡萄酒.,维沃达老头觉得有点儿丢脸,便拿定主意,在那儿喝了四分之一公升苦艾酒和西班牙葡萄酒.他坐在那儿,跟另一位禁酒主义者认识了.他们聊着聊着,又喝了四分之一公升西班牙葡萄酒.那位新交还知道有个卖不含酒精的葡萄酒的地方,'在博尔扎诺瓦街上,沿着阶梯往下走,店里还放着留声机.,维沃达老头一听到这个好消息,便把一整瓶苦艾酒放在桌上没去管它了.随后两人一道来到博尔扎诺瓦街,就是那个沿着阶梯往下走,备有留声机的地方.那儿果真只卖水果酒,不仅不含酒精,而且味道平和.开始一人要了半公升醋栗果酒,然后又要了半公升灌木果酒.当他又喝了半公升不含酒精的醋栗果酒时,他的两只脚已经不听使唤,而且开始嚷嚷着,要酒店开个正式证明,证明他们刚才喝的这些酒是不醉人的酒.没掺酒精的酒.说他们两人是禁酒主义者,要是不马上给他们拿来证明,就要把这儿的东西,连同留声机砸个稀巴烂.警察只好把他们两人沿着阶梯往上拖到博尔扎诺瓦街上,装进囚车,各自投入单人牢房.后来两人都作为禁酒主义者酗酒而判了刑."
    "你干吗对我说这些......"杜布中尉吼了起来,这些话使他完全从醉态中清醒过来.
    "报告,中尉先生,这跟您扯不到一块儿去,我也只是这么说说而已......"
    杜布中尉在这一刹那间突然意识到帅克又在侮辱他,因为他已完全清醒过来,便对帅克嚷道:"总有一天你会认识我的.你怎么站的?"
    "报告,我站得不好!报告,我忘了将脚跟并拢.我马上改正!"帅克马上站出个最标准的立正姿势.
    杜布中尉琢磨着还该说点什么,可到后来只说了声"你给我小心点,免得我还得再来给你说一遍",又把他那句名言重复了一遍:"你还不认识我!可我是认得你的!"
    杜布中尉离开帅克后,还有一种酒醉之后的难受感,他还在想着:"要是对他说声'小子,我早就领教你那些坏的方面,,可能效果更好."
    随后,杜布中尉让人把勤务兵古纳尔特叫来,要他去找罐水来.
    应该替古纳尔特说句公道话,为了在吐洛瓦-沃尔斯卡找到一罐水,费了好大的功夫.
    罐子总算从一个乡村神父那儿偷来了,可是没法从那全用木板盖牢的井里把水打到罐子里来.为此还得撬掉几块木板.井封得很严,人们怀疑这井的水里含有伤寒菌.
    然而杜布中尉平安无事地喝了足足一大罐水,常言说得好:"好猪不挑食."
    他们以为要在吐洛瓦-沃尔斯卡宿营,哪知大错特错了.
    卢卡什上尉把电话兵霍托翁斯基.军需上士万尼克和连部传令兵帅克以及巴伦叫了来.命令很简单:让他们把装备留在救护队,马上出发,穿过田野到小波拉涅茨,然后沿着河岸到利斯科维茨去.
    帅克.万尼克和霍托翁斯基负责安排宿营,替随后一个钟头或顶多一个半钟头就到的全连准备住处.巴伦必须呆在卢卡什上尉将要过夜的地方,给他把鹅烤好.他们三人必须看住巴伦,别让他把一半都偷吃掉了.此外,万尼克和帅克还必须根据军队规定的食肉分量给全连备办一口猪,而且必须当晚出来.士兵的宿营地必须干干净净,要避开那些尽是臭虫虱子的小木房,让士兵好好歇上一夜,因为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又得从利斯科维茨经科罗森林开往老盐城.
    营里现在已经不再缺钱.旅军需处在萨诺克时已经将战役打响之前的预算经费发给该营了.连队会计科存有十万多克朗,军需上士万尼克接到指示:一到目的地(指进入战壕),在全连面临死亡威胁之际,即补齐没有给够分量的军需口粮所折合的款额.
    他们四人正准备出发时,教区神父来到连里,他按不同民族在士兵中散发用各种文字印制的传单.赞美歌.这些赞美歌他有一大包,是教会里一位显贵要人在几个婊子的陪同下,坐着汽车巡游遭受破坏的加里西亚,路过这儿留下的.
    从山坡走向峡谷的地方,
    钟声传来天使般的问安:
    万福.万福,万福马利亚!
    圣灵领着少女贝纳尔达,
    走向绿色草原的小河旁.
    万福!
    少女看到了悬崖上空星星的光芒,
    星光映出庄严的倩影.圣洁的面庞.
    万福!
    百合花的衣裳把她打扮得姣美可爱,
    朴素淡雅的云彩作她的腰带.
    万福!
    拱手捻着念珠一串,
    象一位可爱的夫人与王后.
    万福!
    哎,贝纳尔达天真无邪的脸蛋起了变化,
    奇异的天国光芒使她的面容更加秀丽.
    万福!
    她已经跪下祈祷,天国女王凝视着她,
    用天国的语言交谈.
    万福!
    "孩子,我原本无罪,
    我愿成为所有人的强有力的保护者!
    万福!
    虔诚的人们呀,请结队来到我这儿,
    向我表示敬意,寻找自己的安宁.
    万福!
    让大理石的神殿为各民族作证,
    在这个地方我心情安稳.
    万福!
    在这儿淌着一股清泉,
    它以我忠贞的爱情把你邀请,
    万福!"
    啊,光荣归于你,仁慈的山谷,
    住在这儿的愉快的母亲啊!
    万福!
    悬崖上是你神奇的岩洞,
    你给了我们天堂,善良的女王!
    万福!
    无限光荣快乐的一天开始啦,
    男人女人的队伍向你致敬.
    万福!
    你愿拥有成群的善男信女,
    请看看我们......艰难岁月中的乞求者.
    万福!
    呵,你这救世之星,请从我面前走过,
    把我们这些忠实的人领向上帝的圣座.
    万福!
    啊,你无限光荣的女神,爱我们吧,
    赐予你的孩子们以慈母般的仁爱吧!
    万福!
    吐洛瓦-沃尔斯卡厕所甚多,所有厕所里都塞满了印有这"赞美歌"的纸片.
    来自卡什贝尔群山的纳赫吉格尔班长从一个吓得丢魂失魄的犹太人那里找到了一瓶烧酒,邀了几个朋友,聚在一块儿,按照《欧根王子》的曲调,把叠句"万福"统统去掉,用德文唱着这首赞美歌.
    天黑下来了,四位打前站替十一连找宿营地的人来到了小河旁的小树林子里.小树林一直延伸到利斯科维茨.路难走得要命.
    巴伦第一次碰上这种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的情况,而且是摸黑去找过夜的地方.他感到异样神秘,一种恐惧与怀疑的感觉突然袭击着他,他认为此事非同寻常.
    "朋友们,"他轻声说,一边踉踉跄跄地走在沿河岸开辟的大道上,"他们把我们给扔啦!"
    "有什么根据?"帅克同样轻声但很严厉地斥责道.
    "朋友们,别嚷嚷,"巴伦轻声央求着."我已经从骨子里感觉出来了,他们只要听见我们说话,马上会朝我们开枪的.我知道,派我们打前站,是让我们来看看附近有没有敌人,等他们一听到枪响,马上就能知道,不能再往前走了.我们呢,朋友们,我们当了前哨,这是特尔纳班长教给我的."
    "那你在前头走吧,"帅克说."我们跟在你后面,让你用身体保护我们.既然你是个彪形大汉就得起点保镖作用.有人朝你开枪,你就招呼我们一声,好让我们及时趴下.哼!怕枪弹,你还算个什么兵!每个士兵都应以此为乐,都应懂得,敌人朝他开的枪越多,他们的弹药库的弹药就越少.他们向你每射一颗子弹,就会削弱一分战斗力.朝你射击的敌人也乐得这样,因为至少他不必再背这么多的弹药,何况逃跑起来也轻便些."
    巴伦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可我家里靠我当家啊!"
    "去它一边当家吧!"帅克劝慰他说."为皇上牺牲更好.难道军队里没教会你认识到这一点?"
    "他们只轻描淡写提过一下,"愚笨的巴伦回答说,"那是在他们把我赶到操场去下操的时候.后来,我再也没听到过类似的话了,因为我当了勤务兵.......可皇上起码也该把我们喂饱一点儿呀!"
    "你可真是头不知饱足的猪.士兵在战斗之前,压根儿就不该吃东西.关于这一点,翁特格里茨大尉还是好几年前在学校时就向我们讲过了.他经常对我们说:'混小子们,要是发生了战争,到了前沿阵地,你们可别在打仗之前把肚子撑个死饱.谁要是吃得过饱,子弹一进肚子,马上就得完蛋,因为一挨子弹,所有吃下去的东西就从肠子里漏出来,那你马上就会发炎死去;但是,如果肚子里什么也没有,一枪打到肚子里就跟没事儿一样,好比挨黄蜂螯了一下,痛快得很.,"
    "我消化得快呀,"巴伦说,"我的肠胃里从来留不了多少东西.比方说吧,我吃下满满一盘馒头片和猪肉白菜,半小时之后就剩不了多少,也就那么三匙子吧,其它的统统消化掉了.有人说吃下一只狐狸,拉出来还是一只狐狸,只要一洗净,加点酸的调味汁又可以再吃;我可相反,我要是把几只狐狸吃下去,换了别人兴许能把肚皮撑破,可我去趟厕所,只能拉出点黄稀屎来,跟小孩拉的似的,别的都被我吸收了."
    "朋友,我的肚子呀,"巴伦对帅克亲昵地说,"连鱼骨头.李子核都能消化掉.有一回我有意数了一下,我一口气吃下了七十个带核的李子馒头,等到要解溲时,我溜到后院,拉在一个小桶里,我把李子核搁在一边.一数,七十个果核在我肚子里消化了一半多."
    巴伦费劲地舒了一口长气:"我老婆用土豆泥做李子馒头,里面还搁上点乳渣,这样更富有营养.她总爱撒上些罂粟籽却不肯放碎干酪;我可偏偏喜欢吃那种碎干酪.为这个有一回我还打了她一巴掌......我不懂得珍惜家庭幸福啊!"
    巴伦停了停,咂了一下嘴,舌头舔了一下上颚,然后凄凉而轻柔地说:"你知道,朋友,如今我没啥可吃的了.我仿佛觉得我老婆说得对,按她的想法放罂粟籽更好.那时我总觉得那籽儿钻牙缝,如今我倒认为,钻就钻好啦.我老婆可受够我的罪了:我硬要往肝香肠里多放一些马约兰,总是要跟她作对,她为这不知哭过多少.有一回我把她这可怜的揍得躺了两天,因为她做晚饭时不肯给我杀火鸡而只宰了只公鸡."
    "朋友们,"巴伦哭了起来,"如今哪怕有不放马约兰的肝肠和公鸡也好啊!你喜欢吃莳萝汁吗?为了让我喝这玩意儿也闹翻了天.今天我简直会拿它当咖啡喝哩!"
    巴伦慢慢地把刚才臆想出来的危险忘了.在静静的黑夜里,虽然他们一直朝利斯科维茨走去,他还不停地给帅克讲述他过去没珍惜什么,如今想吃什么,馋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电话兵霍托翁斯基和军需上士万尼克跟在他们后面.
    霍托翁斯基时万尼克说,根据他的看法,世界大战是荒诞可笑的.糟糕的是,要是哪儿电话线出了毛病,即使在夜里你也得去修理.更糟糕的是,过去打仗,根本没有探照灯,如今正当你在抢修那些该死的电线时,敌人的探照灯一下子就能把你找到,整个炮兵队都会朝着你开炮.
    在他们为连队物色宿营地的那个村子里,一片漆黑,所有的狗都汪汪叫着,他们不得不停止前进,研究一下怎么来对付这些畜生.
    "咱们往回走怎么样?"巴伦轻声说.
    "巴伦呀巴伦,我们要是去告发,你就得被当作胆小鬼枪毙掉,"帅克对他说.
    狗越叫越凶了,甚至连南面罗巴河边.克洛津卡和别村的狗也叫了起来,帅克朝着寂静的黑夜嚷道:
    "趴下!趴下......趴下!"就象他当狗贩子时对他自己的狗那样呵斥.
    狗叫得更凶了.军需上士万尼克对帅克说:
    "别朝它们那么嚷嚷啦,要不然,你会把整个加里西亚的狗都惹得对咱们叫起来的!"
    "这类情况,"帅克回答说,"在塔博尔演习时也发生过.我们夜里开进一个村子,狗汪汪汪猛叫起来,四周围都住着人家,狗叫声从一个村子传到另一个村子,一直这么往下传.当我们驻扎的那个村子里的狗叫声平息了时,又听到远处传来狗叫声,比方说还是从佩赫希姆瓦村传来的,这一来咱们村的狗又叫开了;过一会儿,塔博尔的.佩赫希姆瓦的.布杰约维策的.霍姆波尔的.特舍波尼的.伊赫拉瓦的狗统统叫了起来.我们的大尉,那个神经质的老头儿受不了这狗叫声,他一夜没合眼,老是走过来问巡逻兵:'谁在叫?叫些什么?,士兵报告说狗在叫,他一听火啦,等我们演习时,他把那些巡逻兵关了三天兵营禁闭.后来每次行军都要推选个'狗小队,.队员打前站,任务是通知村民:在我们宿营的地方,夜里一条狗也不许叫,违者格杀勿论.我也是这个狗小队的队员.我们来到米莱夫斯科区的一个村子,我稀里糊涂通知村长说:谁家的狗在夜里叫了,出于战略原因,狗的主人格杀勿论.村长吓坏了,马上套车上总参谋部为全村老少求情.那儿根本不让他进门,卫兵差点儿没对他开枪,他只好又回到村里,在我们开进村子之前,村民用布把狗拴在身边,惹得其中的三条发火了."
    大家边听着帅克讲述狗在夜里害怕香烟的微火的情况,渐渐走近村子.不幸的是谁也没烟可抽,所以帅克的治狗妙法也就毫无积极效果;但是可以看出,那些狗也会因为高兴而吠叫,因为它们怀着眷恋之情,想起了过路的军队总是给它们留下点可吃的东西.
    它们老远就感觉到这些人离得越来越近,而他们离去时,总要留下点骨头或马尸.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有四条狗跑到帅克身边,高兴地向他友好地摇着尾巴,还把腿抬了起来.
    帅克抚摸它们,在黑夜里象对孩子们一样地对它们说:"喏,我们已经到了这儿啦,要在你们这儿睡觉觉.吃包包,还把小骨头呀,肉皮呀留给你们.噢!明天一早我们就要赶路开到敌人那里去罗!"
    村子里一座座小农舍点燃了灯.他们走到头一所木舍,敲门问村长住在哪儿.里面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女人声音,用一种既非波兰话也非乌克兰话的腔调回答说她的男人在部队上,小孩子正躺在床上出天花,说莫斯科人把家里的东西都抢光了,丈夫上前线之前叮嘱她晚上不管谁叫门都不要开.直到他们把门敲得更响,说他们是奉命来找宿营地的时候,一只看不见的手才把门儿打开让他们进去.一到里面就发现这儿住着的正是村长.他白费力气地对帅克说,他自己并没有装那个尖厉刺耳的女人声音,说他睡在干草上来着;他老婆要是突然一下被人吵醒,便会胡言乱语,连她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至于给全连找宿营地,他说村子太小,连一个士兵呆的地方也没有,根本没有睡觉的地方,这儿也没东西可买,统统给俄国人拿走了.
    他说要是老总们不嫌弃,他愿领他们到克罗辛卡去,那儿有大庄园,离这儿只有三刻钟的路程;那儿有的是地方,每个士兵可以盖上一张羊皮;母牛也多,每个士兵可以装上一饭盒牛奶;那儿的水也好,军官们可以在庄园主的城堡里睡觉;可是在利斯科维茨这儿呢,只有疥疮和虱子.他自己曾经有过五头牛,可全都给俄国人牵走了,结果他想弄点牛奶给生病的孩子喝还得跑到克罗辛卡去.
    仿佛为了给他的话作证,木舍旁边牛棚里的牛哞哞地叫了起来,随后又听见那尖厉的女人声音对着那些倒楣的母牛嚷嚷说,巴不得它们都得霍乱死掉.
    牛叫声并未使村长着慌,他边穿套靴边接着说:
    "咱们这儿唯一的一头牛是邻居沃依采克的,老总们刚听到叫的就是它.这是一头病牛,一头可怜的畜生,俄国人把它的牛犊子牵走了.打这以后就再也挤不出奶来了,但牛的主人舍不得把它杀了,心想圣母总有一天会使一切都变好的."
    他在说这些话的当儿,顺手把羊皮大衣穿到身上.
    "老总们!咱们现在就到克罗辛卡去吧!可能连三刻钟也用不着.看我这个老糊涂说到哪里去了,连半小时也用不着.我认得一条近路,过一条小溪,然后走到一棵橡树那儿,再穿过一座小桦木林子......那村子很大,酒铺里的白酒劲儿也很足.咱们走吧!老总,还犹豫什么呢?得让你们这个有名气的团队的老总们有个干净.舒适的地方歇脚啊,跟俄国人打仗的皇帝和国王陛下的官兵肯定需要一个干净的宿营地.舒服的宿营地......可我们这儿呢?尽是虱子.疥疮.天花.霍乱.昨天在我们这个该死的村子里就有三人得霍乱死了......最仁慈的上帝也诅咒这个利斯科维茨......"
    这时,帅克神气地挥了一下手.
    "老总!"他学着村长的口气说,"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瑞典战争时期,当部队奉命要在一个村子宿营时,村长推辞来推辞去,不想帮他们的忙,于是他们把他吊死在附近的一棵树上.今天在萨诺克有个波兰神父对我说,既然军队要来宿营,村长应该把所有的乡绅叫拢来,同他们一道挨门挨户到各家去,说:'这儿可以住仨,这儿住四个,神父住宅里让当官的住.,只用半小时就安排停当了."
    "先生,"帅克严肃地把脸转向村长说,"离你这儿最近的一棵树在哪儿?"
    村长没听懂这个树字.帅克向他解释说,就是一棵桦树.橡树,或是梨树.苹果树,总而言之,所有长着结实树枝的树.村长还是没醒悟过来,他一听到举出些果树名来,吓了一大跳,因为樱桃已经成熟,忙说关于这类果树他一无所知,只知道门口有棵橡树.
    "那好,"帅克打了个随便谁都能看懂的上吊的手势说,"我们就把你吊死在你的小屋跟前,因为你应该知道:现在正在打仗,军令叫我们在这里.而不是在克罗辛卡宿营,你不能改变我们的战略计划;要不然,只好把你吊死,就象关于瑞典战争的那本书上写的那样.诸位,有一次,我们在大麦齐希契演习时就有过这么回事......"
    这时,军需上士打断帅克的话说:
    "这你以后再给我们讲吧,帅克,"他转向村长说,"这是最后警告.快安排住处!"
    村长哆嗦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他对老总们全是一片好心,既然他们非要住在这儿不可,也许在这个村子里还能够找到个使他们满意的地方,并说马上去把灯提来.
    村长走出房去,这间房里只点了一盏很小的煤油灯,挂在一张象是最大的残废人一样的圣像下面.霍托翁斯基突然嚷道:
    "巴伦哪儿去啦?"
    还没等他们环顾四周,炉后通向外面的小门轻轻地开了,巴伦从那儿走了进来,他扫视了一下四周,看看村长在不在,就象得了感冒似地带着很重的鼻音说:"我到他的食品储藏室去了一趟,往一个子里抓了一把什么放到嘴里,如今粘在我的小颚上,它不咸也不甜,是块做面包的发面."
    军需上士用手电筒朝他照了一下,发现有生以来也没见过这么个涂抹得一塌糊涂的奥地利士兵,接着又发现巴伦的肚子鼓得跟个快要分娩的孕妇一样,不禁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啦,巴伦?"帅克摸着他的肚子同情地说.
    "这是黄瓜,"巴伦哑着嗓子说,因为发面胀得他上不去下不来的."小心点儿摸,这是腌黄瓜,我慌慌张张吃了三条,剩下的给你们拿来了."
    巴伦开始从怀里掏出一条条黄瓜来分发给他们三个人.
    村长提着灯站在门口.他瞅见这幅光景后,画着十字哀号着:
    "俄国人把我们的拿走了,我们的人又来拿了."
    他们在一群狗的簇拥下进村子里去了.那群狗一个劲儿跟着巴伦,如今又死盯着他的裤兜,里面塞了一块咸肉,也是从食品储藏室里摸来的,由于贪心,瞒着没告诉伙伴们.
    "干吗那些狗老跟着你呀,巴伦?"帅克问巴伦,巴伦考虑了好一阵子才回答说:
    "它们闻出我是一个好人呗!"
    却没说他的手在口袋里抓着一块咸肉,有条狗的牙齿都碰着他的手了......
    在寻找宿营地的当儿,发现利斯科维茨这个村子很大,可是也确实被战争糟蹋得十分凄惨.虽然没挨炮火摧毁,开战双方都不可思议地没把它包括到战区里去;然而遭到破坏的希罗夫.格格博夫.霍鲁布拉等村的难民都挤到这个村子里来了.
    有的木屋里竟然住了八户人家.掠夺性的战争使他们失去了一切家产,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他们度过的这个时代就象遭到一场凶猛的洪水洗劫一样.
    只得把连队安排到村子尽头的一所被破坏了的酿酒厂去住.发酵室可住下一半人.剩下的按十人一组分住在几家田庄上,这些阔气的田庄主是不让一贫如洗.无田无地的难民住进去的.
    连部全体军官,军需上士万尼克及所有勤务兵.电话兵.救护兵.伙,还有帅克都住在神父家里.神父不肯收留附近的难民,所以他家房子很宽敞.
    他是个又高又瘦的老头儿,穿着一件褪了色.满是油污的教袍,吝啬得几乎啥也不吃.他父亲从小教他痛恨俄国人,可是他对俄国人的仇恨突然消失了;因为俄国人在这儿时,他家里也住了几个从贝加尔湖来的大胡子哥萨克人,可是没动过他家的鸡鹅;俄国人撤走后,奥地利人却把他家的家禽吃了个精光.
    等匈牙利人进了村,把他蜂房里的蜂蜜全掏走了,他对奥地利军队的仇恨自然更深.如今他满腔怒火地盯着这帮夜行的不速之客,出气地耸着肩膀,在他们面前来回踱着说:"我啥也没有.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叫花子.诸位,你们在我这儿连一块面包也找不到."
    最悲伤的莫过于巴伦,他差点儿为这种贫困而哭出来.他的脑子还一直在模糊地设想着肉皮香甜的小猪仔.他这时正在神父的厨房里打着瞌睡,不时有个细个子.替神父当长工兼厨子的半大孩子进来查看一番:他得严加看守,以防被盗.
    巴伦在厨房里什么也没找到,只在盐碟上发现一张包过小茴香的纸,他立刻把小茴香都倒进了嘴里.茴香的香味引起了他想吃小猪仔肉的食欲幻觉.
    神父住宅后面那家酿酒厂的院子里,野战伙房的铁锅下面火焰熊熊,锅里烧着水,水里啥也没有.
    军需上士和伙跑遍全村去找猪,可是白费力气.走到哪儿都听到这么个回答:俄国人把什么都吃光拿走了.
    后来他们又把酒馆里一个犹太人叫醒,那家伙捋了捋两边的鬈发,装出一副因为不能为老总效劳而十分难过的样子,到后来还是硬劝他们买下他的一头老掉了牙的老牛,瘦得只剩皮包骨.快要倒毙的畜生.他要价很高,还扯着胡须发誓说:在整个加里西亚.整个奥地利和德国,甚至在整个欧洲.整个世界都找不到这样好的牛.他连哭带号地说,这是奉耶和华的旨意降生到世间来的最肥的牛.他指着他的祖先赌咒说,从沃罗齐斯卡来的人都到这儿参观过这头牛,四乡邻里都把它当作神话来谈论,说它实际上不是一头母牛,而是一头最有油水的阉牛.最后,他在他们面前跪下来,忽而抱着这个的腿,忽而抱住那个的腿哀求道:"你们宁可把我这可怜的犹太老人宰了,也别不买这头牛就走."
    他的呼号把大家都弄迷糊了.结果他们硬是把这头任何收购死牲口的贩子都不会要的臭尸拖到了战地伙房.犹太人把钱放进衣兜以后,还在他们面前哭诉了好半天,说,这么壮实的一头牛卖得这么贱,他们简直让他破了产.毁了他,以后他只有靠乞讨过日子了.他求他们把他吊死,因为他想不到在晚年竟干了这么一桩蠢事,为此他的祖宗在坟里也要睡不安逸.
    他还在他们面前的尘土地上打了一阵滚,突然从身上抖掉悲哀跑回家去,在小房里对他的老婆说:"Elsalébn(犹太语:伊丽莎白.),大兵都是些笨蛋,你的唐纳机灵透啦!"
    这头牛可真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有一阵子教人觉得根本没法把它的皮剥下来.剥的时候他们好几次硬把皮撕开,底下露出一股扭得象船上的干缆绳一样的腱子来.
    这时,他们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袋土豆,便开始绝望地煮起这堆筋骨来,小灶上的伙正在为军官们用这副骨头架子拚命地熬点什么来吃.
    假如能把这头怪物称为牛的话,这头老牛可给所有当事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几乎可以肯定,后来在索卡尔一仗前,军官们只要一使士兵们想起利斯科维茨那头牛,十一连的士兵准会带着可怕的呼喊和愤怒,紧握刺力扑向敌人.
    这牛太可恶,连一点儿肉汤也熬不出来.肉越煮越跟骨头粘在一起,硬得跟一个整整半个世纪呆在公事房里啃公文的死官僚一样.
    身为联络角色的帅克,始终保持着连本部与伙房之间的联系,以便知道牛肉何时煮好.最后他向卢卡什上尉报告说:
    "上尉先生,都变成个瓷器了.这头牛的肉硬得可以用来划玻璃.伙巴沃利切克同巴伦试着咬了一下,结果伙掉了一颗门牙,巴伦掉了一颗臼齿."
    巴伦阴沉沉地站在卢卡什上尉面前,把那颗用《赞美诗》上扯下的纸包着的臼齿交给卢卡什上尉,结结巴巴地说:
    "报告,上尉先生,我已经尽力而为了,我这颗牙是在军官食堂里掉下来的,当时我想试试看这牛肉能不能做肉排."
    窗子那边一张躺椅上有个愁眉不展的人欠起身来,这是杜布中尉,是救护队把他用双轮车运来的,他已经完全不行了.
    "请诸位安静一点儿!"他用绝望的声音说,"我不行了."
    他又躺回到旧躺椅上去.躺椅上的每条缝里都有成千上万的虱子蛋.
    "我很累,"他悲伤地说,"我又虚弱又病重,请你们别在我面前谈论牙齿问题.我家的地址是:斯米霍夫城查理士大街十八号.我要是活不到明天早上,请你们委婉地把这噩耗通知我家里的人,请你们别忘了在我的墓碑上写明我在战前是一位中学教员."
    然后他轻轻地打起鼾来,没有听到帅克念的几句送葬歌上的歌词:
    你对马利亚犯了罪孽,
    你任歹徒达到了目的,
    让你的勤奋把我拯救.
    这以后,军需上士又得知,这该死的牛肉还得在军官食堂煮上两个钟头,根本谈不上煎肉排,顶多能做点酱汁肉丁.于是作出决定:在吹吃饭号之前,先让士兵们去睡一大觉,因为反正要到明天早上才能把晚饭做出来.
    军需上士万尼克从哪儿弄了点干草铺在神父家的饭厅里,自己躺在上面,他神经质地捻着胡须,对躺在旧卧榻上的卢卡什上尉轻声说:
    "请您相信我,上尉先生,这样的牛肉我自从战争爆发以来就没有吃过."
    这时,电话兵霍托翁斯基坐在伙房里点着的一根教堂里用过的蜡烛头前,给他老婆写一封信存着,省得营里的战地信箱号码确定之后再来费神.他写道:
    我可爱的.亲爱的妻子,最亲爱的鲍仁卡:
    现在已是深夜,我一直在想你,我的心爱的.我仿佛看见,当你望着枕旁空着的那半边床时,你也在想我.你得原谅我在这个时候联想到许多事儿,你知道得很清楚:自从打仗以来,我一直在前线,我也从许多受了重伤回家休养的朋友们那儿听到说,当他们知道有些无赖勾引他们的老婆后,感到比死还难受.亲爱的鲍仁卡,我不得不给你写这些,我也感到很难受.本来不想给你写这些的,可你自己知道得很清楚,你曾亲自告诉我,我并不是头一个和你相爱的男人,在我前边还有个米古拉什大街上的克劳斯先生.夜里我一想到这个缺胳臂少腿的家伙可能趁我不在时又会去缠你时,亲爱的鲍仁卡,我恨不能当场把他掐死.很长时间我都控制着没提这事儿,可我一想到他又会来追你,我的心都碎了.我只提醒你一点,我绝不容许在我身边有这么一头跟谁都可以鬼混的母猪来玷污我的名誉.亲爱的鲍仁卡,请原谅我说了直话,但要当心别教我听到关于你的一点儿闲话.要是我听到什么,我就把你们两人的五腑六脏都挖出来.因为我什么都干得出来,把命豁出去也在所不惜.千百次吻你,问候爹妈.
    又:别忘了你姓我的姓啊.
    你的托诺乌什
    接着又写了另一封待发信:
    我最亲爱的鲍仁卡:
    等你收到这几行字时,我们已经打了一大仗.我们有幸打胜了.我们大约击落了十架敌机,打死了一个鼻子上长着疣子的将军.当战斗最紧张.榴霰弹在头顶上飞窜时,我想到了你,亲爱的鲍仁卡,我想象着你大概在干什么,近来怎么样,家中情况如何;同时,我总在回忆着我们那次在啤酒店的情景,你那次把我领回家,第二天你累得手都疼了.现在我们又要往前开拔了,我没有时间再接着把信写下去.希望你忠实于我,因为你知道,在这方面,我是个铁面无情的人.我们要出发了.吻你一千次,亲爱的鲍仁卡,愿你万事如意.
    你的诚挚的托诺乌什
    霍托翁斯基写到这里打起瞌睡来,便趴在桌子上呼呼睡去.神父没睡觉,在住宅各处转来转去.他推开厨房门,为了节省,把霍托翁斯基旁边点着的那半截教堂的蜡烛吹灭了.
    饭厅里,除了杜布中尉以外,谁也没有睡觉.军需上士万尼克接到一份从驻在萨诺克的旅部办公室下来的新的给养规定.他仔细一研究,发现实际上军队离前线越近,供应品就越减少.当他看到规定里还有禁止给士兵的汤里放蕃红花和生姜这么一条时,忍不住笑了.规定里还有一条:战地伙房必须把骨头收集起来送到后方师部仓库去;但写得不够清楚,因为没写明是什么骨头,是人骨头呢,还是被宰杀了的牲口骨头.
    "你听我说,帅克,"卢卡什上尉打着哈欠说,"在我们开饭之前,能不能给我们聊点什么?"
    "那没问题,"帅克回答说,"在我们等到这顿饭之前,上尉先生,我可以给您讲完整个捷克民族的历史.眼下我先讲讲塞德尔昌斯科县的一位邮政局长太太的历史.她在她丈夫去世后接替了他的位置.我一听到人家讲起战地邮政,马上就想起她来了,尽管她跟战地邮政什么关系也没有."
    "帅克,"卢卡什上尉在卧榻上说,"你又开始说蠢话了."
    "是,报告,上尉先生,这确实是一个愚蠢透顶的故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想起讲这些蠢事来的.要不是天生的蠢事,就是年少时的回忆.上尉先生,在咱们这个地球上啥样的人都有,约赖达厨子算说对了.他有一回在布鲁克喝醉了,掉到沟里爬不上来,便在那儿嚷嚷说,
    "'人天生就有责任认识真理,以便通过自己的灵魂来掌握与永恒的宇宙间的协调,使自己不断发展.提高,逐步进入到更高境界.更有文化和更加充满爱的世界.,我们想把他从沟里拉上来,他又抓又咬.他以为是躺在家里,等到我们把他扔回沟里时,他才苦苦哀求我们把他从那儿拖上来."
    "这跟那邮政局长太太又有什么关系?"卢卡什上尉绝望地喊道.
    "这是个长得蛮不错的娘儿们,但也够可恶的.上尉先生,她能掌管整个邮局的事儿,可就是有一个毛病,以为所有的人都在打她的主意,想把她弄到手.所以每天工作之余,她总要向公事房的人打听一番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有一次她一大清早上林子里去采蘑菇,她清清楚楚注意到:当她走过学校时,那儿的一位男老师已经起床,向她问好,还问她这么早上哪儿去.她说她采蘑菇去,那位男老师说呆会儿他也要去.她由此断定:那位男老师对她这老妖精存有什么不良之心.后来,当她见到他真的从林子里走出来时,她吓了一大跳跑掉了,并马上给地区教育委员会写报告说那教员想强奸她.他们对那教员进行审查.为了不使事情闹大丢丑,学校检查官亲自参加审讯,他让宪兵警官判断这教员是不是干得了这种事,宪兵警官看了一下档案,说这不可能,因为有一次这教员曾被神父告发说他跟神父的侄女儿相好(神父自己常跟这侄女在一起睡觉);可这教员拿到了县级医师开的证明,说他六岁时从梯子上跌到地上时得了阳萎症,无性交能力了.这女混蛋到处散布说宪兵警官.学校检查官.县级医师.所有人都受了这教员的贿赂,所以不负责任.她自己也受到法医的检查,他们给了她个鉴定,说她虽然愚蠢怪诞,但她什么行当还都能干得了."
    卢卡什上尉忍不住嚷了起来:
    "我的老天爷,"还补充一句说,"帅克,要不是怕倒了我晚饭的胃口,我真想对你说句最难听的话."
    帅克接上话说:
    "上尉先生,我先就跟你打过招呼,说我要给您讲的是一个很愚蠢的故事."
    卢卡什上尉只是挥了一下手,说:"你那些机灵故事我已经听够了."
    "不可能每个人都那么机灵,上尉先生,"帅克令人信服地说,"总得有那么些蠢才作为例外,要是人人都那么机灵,那么世界上的智慧就会多得每到第二个人又得是个十足的蠢才了.比方说,报告,上尉先生,要是人人都懂得自然规律,能够算出天体之间的距离,那他只会给周围添麻烦.就象恰佩克先生那样,他常上'杯杯满,酒家去喝酒.夜里,他总是从酒店走到街上,观察天上的星斗,然后再转身回来,挨个挨个地对人们说:'今天的木星特亮,你这个土包子,不知道你头顶上是什么星?离我们可远哪,下贱胚,要是用大炮把你轰出去,按照炮弹的速度你得在太空飞上好几百万年.,他自己又恰恰就是这么个下贱胚,总是以一般电车的速度跑到酒店外边去,大概每小时十公里.要不我再举一个,上尉先生,蚂蚁的事例......"
    卢卡什上尉在卧榻上欠起身子,祈祷似地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说:
    "帅克,我简直奇怪自己怎么总要找你来聊天.这么长时间我对你是很了解的呀!"
    帅克同意地点点头说:
    "这是个习惯,上尉先生,就因为我们早就互相了解了,还一块儿见过不少世面.我们一块儿吃过许多冤枉苦头.容我报告您,上尉先生,这是命运.皇上干的,件件都是好事.他把我们联合到一块儿来了,我也别无他求,只望能尽量多为您效劳.您饿了吗,上尉先生?"
    重又躺下的卢卡什上尉说:帅克这最后一个问题是他们这场难受的谈话的最好收场.让帅克去打听一下晚饭做得怎么样了吧.帅克要是离开他出去一下,他肯定要好受些,因为卢卡什上尉从帅克那儿听来的这些愚蠢故事比整个从萨诺克出发的行军还要使他困乏.他真想睡着一会儿,可又睡不着.
    "这是因为臭虫太多的缘故,上尉先生.有一种老说法:神父爱长臭虫.你到哪儿也找不到象神父家里那么多臭虫.在上斯托杜尔卡教区里,扎马斯迪尔牧师甚至写了一本论臭虫的书.那些臭虫在他布道的时候也在他身上爬来爬去."
    "我刚才对你说什么来着?帅克,你是到厨房里去还是不去?"
    帅克走了.巴伦也踮着脚尖象影子般紧跟在帅克后面走了出去......
    当第二天清早该营从利斯科维茨开往斯塔拉索尔—桑博尔一线时,那该死的牛肉还没有煮烂,战地伙房带着它,准备在路上继续煮,在半路上休息时把它吃掉.
    给士兵们在路上煮了黑咖啡.
    杜布中尉又在双轮救护车上躺下了,因为从昨天起他就感到难受.最倒楣的是他的勤务兵.他得在双轮车旁跑个不停;而且杜布中尉还一个劲儿地骂他,说他昨天根本没伺候他,以后要好好跟他算账.勤务兵每时每刻都得给他送水来喝,等他一喝下去又吐了出来.
    "你笑谁?笑什么?"他从双轮车上嚷道."我要教训教训你,你别想耍我!你总有一天会认识我的!"
    卢卡什上尉骑在马上,旁边走着的是帅克.帅克起劲地往前走着,象急着要跟敌人干一仗的样子.他照例高谈阔论地讲了起来:
    "上尉先生,您注意到了吗?我们有的人真象苍蝇一样,还没背到三十公斤就忍受不了啦.您得象已故的布哈内克上尉生前说我们那样说说这些人.布哈内克上尉是为着陪嫁钱而自杀的.他从他未来的丈母娘那儿拿到这笔陪嫁钱,却把它花在窑姐儿身上.后来又从第二个未来的丈母娘那儿拿到一笔陪嫁钱.这笔钱用得还比较节省,是慢慢地在打扑克的时候输掉的,没花在女人身上.也没多久,又得去打第三个未来的丈母娘的主意.他拿到第三个丈母娘的陪嫁钱买了一匹阿拉伯公马,是匹杂交马......"
    卢卡什上尉从马上跳了下来:
    "帅克,"他厉声说,"你要是再谈第四次的陪嫁钱,我就把你从这山坡上推下去."
    他又跳上了马,帅克一本正经地接着说:"报告,上尉先生,没法谈第四次的陪嫁钱了,因为他在得第三次的陪嫁钱后就自杀了."
    "总算到头了,"卢卡什上尉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可别忘了说说那些人,"帅克接着说."布哈内克经常给我们作报告.我认为,士兵们一开拔,就得象他那样把所有士兵都掌握住.他常常宣布休息,把我们集合到一块儿,就象小鸡围着抱蛋鸡一样,接着就开始对我们讲解起来:'你们这些饭桶,你们根本不晓得珍惜在地球上的行军,因为你们都是一些没文化的土匪,看到你们,真叫人恶心.要是让你们到太阳上去行军,一个在咱们星球上只有六十公斤重的人,到那儿就会有一千七百公斤重,那你们就活不成啦,哪里还能行军!你们的军用背包就会有两百八十多公斤重,差不多有三公担;那杆枪就会有一百五十公斤,你们就得哼哼唧唧没个完,累得跟条被追赶的狗一样,耷拉着舌头走路了.,我们中间有个教员出身的倒楣鬼,他竟敢要求就这一点发表意见说:'请允许我说几句,上尉先生,体重为六十公斤的人到月球上只有十三公斤.咱们在月球上行起军来就会轻快些,因为咱们的军用背包在那儿就只有四公斤重.在月球上咱们就会飘起来而不需行军.,......'这还成什么体统?,已故布哈内克上尉说:'你这混蛋,你是想吃耳光了吧?好得很,我赏你一个一般人世间的耳光.我要是给你一个月球上的耳光,那你会因为体轻而飘到阿尔卑斯山去,碰得粉身碎骨;我要是给你一个太阳上的重耳光,你那套军服就会变成稀粥,你的脑袋就会直飞非洲.,于是给了他个人世间的普通耳光.这个爱多嘴的人哭了起来,可是我们还是接着行军.在整个行军过程中,他一直哭着.上尉先生,他嘴里叨咕着什么人的尊严问题,说对待他象对待畜生一样.后来上尉先生把他送到警卫室关了两个礼拜,还罚了他六个礼拜的劳役;可没等服完劳役,因为得了疝气病,他们就逼着他在兵营里翻单杠,说他是装病,他受不了这个活罪,死在陆军医院里了."
    "这件事真不寻常啊,帅克,"卢卡什上尉说,"我已经说过几遍了,你有一种特别的方法让军官们得到消遣."
    "这我不敢当,"帅克诚恳地回答说."上尉先生,我只想给您讲讲,过去军队里有些人是怎么自找倒楣的.他总想显示自己比上尉先生还高明,想在士兵眼里拿月球问题来贬低上尉先生.在他挨了这人世间的普通耳光之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谁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受,恰恰相反,大家还因为上尉先生这一招而觉得挺开心的,这叫做'摆脱困境,.一个人要是知道识相,那他啥事也不会有啦.在布拉格,在卡尔麦利迪修道院对门,上尉先生,耶诺姆先生早些年在那儿开了个卖兔子和别的禽鸟的店铺.这位耶诺姆先生跟装订工比莱克的女儿相好.比莱克先生不同意他们好,并且在店里公开宣布:要是耶诺姆先生来向他女儿求婚,他就把他从台阶上推下去,让他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耶诺姆先生没管这些,还是去找比莱克先生.比莱克先生正用一把大刀切书边,活象在剖解青蛙.他拿着这把刀子在过道里迎接耶诺姆先生.他大声问他有何贵干.可爱的耶诺姆先生'膨,地一声放了个响屁,震得墙上的挂钟也停了摆.比莱克先生哈哈大笑,马上把手伸给他,一个劲儿说:'请进吧!耶诺姆先生,请坐,你大概是要上厕所了吧?其实我也不是个厉害人.不错,我是把你赶出去过;可现在我看,你是个相当惹人喜欢的人,是个独特的人.就是个装订工,我读过许多长.短篇小说,可是在哪本书里也没看见过当女婿的是这么来作自我介绍的.,他边说边笑着,把肚子都笑疼了.他非常高兴地说:他觉得他们彼此间好象一出世就认得,象亲兄弟一样.他把雪茄烟递给他,又叫人去买啤酒.腊肠,还把他老婆叫来,从耶诺姆先生怎么放屁讲起,对她作了详细介绍.他老婆吐了一口唾沫走开了.后来他又把他的女儿叫来对她说,这位先生是在怎么样一种情况下向她求婚的.女儿马上哭了起来,央告着说她不认得他,也根本不愿意见到他.这么一来,他们两人只好把啤酒喝完,把腊肠吃光,分手了事.后来,耶诺姆先生还在比莱克先生常去的那家酒店出了不少洋相,以致这一带都只管他叫屁大王耶诺姆.到处传说他曾经想怎么扭转形势.人类的生活,报告,上尉先生,是那样的复杂,以致个别人的生命就一文不值了.战前有个叫胡比契卡的警长,常光顾我们那个'杯杯满,酒家,还有一位报社编辑,他专门收集一些断了腿的.挨车子压了的.自杀的事件登在报上.他是个乐天派,呆在警察局值班室的时间比坐在编辑部的时间还多.有一次他把警长灌得烂醉,互相在厨房里把衣服换了.于是,警长穿上了老百姓的衣裳,编辑先生却穿上了警长的制服.他把枪的号码遮起来,就上布拉格巡逻去了.在从前的瓦茨拉夫监狱后面的列塞街上,在寂静的深夜里,他遇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这人头戴大礼帽,身穿皮大衣,同一位穿皮大衣的上了年纪的太太挽手同行.两人急急忙忙往家走,连一句话也没说.他向他们扑上去,朝着这位先生的耳朵嚷道:'不许喊,要不就就把你们带走!,上尉先生,您想想看,他们吓成个什么样了.他们白费力气地跟他解释说,这准是误会,因为他们是从总督的宴会上回来,马车一直把他们送到民族剧院那儿,现在是同他夫人出来换换空气.他们就住在不远的摩拉尼街.他是总督府的高级文官,她是他的夫人.'你少胡扯!,穿着警官制服的编辑继续对他们嚷道,'你应该感到羞耻!按你说的,就算你是总督府的高级文官,可你的行动简直象个小孩.我已经注意你们好一阵子了,看见你总用你的手杖敲着一路上碰到的每一家铺子的门板.这时,象你说的,你那夫人还帮你的忙.,......'可我根本就没拿手杖啊!您瞧得见的,我没有啊!这恐怕是我们前面别的什么人干的吧!,......'你当然不会有手杖罗,,穿着警官制服的编辑说,'我看见你在拐角上抽打一个手拿着烤土豆和栗子上小酒店去的老太婆时把手杖打断了,打得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这位总督府的高级文官气得说了一些难听的话,穿警官制服的编辑便把他抓起来,交给了萨尔莫瓦街上的警察所巡逻队,吩咐巡逻队把这两人带到警察所去.又说,他自己要赶到圣英德希赫街上的警察所去,到维诺堡去办理诉讼案.还说这两个人参加夜间斗殴,犯了扰乱治安,外加辱骂警察的罪过.他自己要到圣英德希赫警察所去办点儿事,一个小时后到萨尔莫瓦警察所来.巡逻队把两人都带走了.他俩一直坐到天亮,等着这位警长来.而这一位绕个弯儿到了'杯杯满,酒家,把那位胡比契卡警长叫醒,简短地告诉他出了什么事儿,并且向他暗示,要是他不能保密,说了出去,就可能出大乱子."
    看来,卢卡什上尉已经听累了.在催着马儿小跑,追上前卫队之前,他对帅克说:
    "你要是准备一直说到晚上的话,那你就会变得越来越蠢."
    "上尉先生,"帅克冲着骑马而去的上尉的背影叫道,"您不想知道这件事儿的结果吗?"
    卢卡什上尉快马加鞭,得得地跑远了.
    杜布中尉的情况有了明显好转,居然从救护双轮车里钻了出来,把连本部的全体人马集合到一块儿,晕头晕脑地要给他们训话.他对他们作了一番冗长的演说,听了使人觉得比身上背着弹药枪枝还要累.
    他的讲话是这么一些警言妙句的大杂烩:
    他开始说:"士兵对军官先生们的爱戴使他能够作出教人难以置信的牺牲,至于这种爱戴之情是否出于士兵的真心,这倒无关紧要,反正也是可以强制的.在老百姓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强求的爱,比方说,强迫学生去爱全体老师,那就全仗着强迫他的外部力量才能维持长久.在军队里,我们看到的正相反,因为军官不允许士兵的感情有半点放松.这种感情把他跟自己的上司连在一起.这不是一般的爱,这实际上包含着尊敬.畏惧和纪律."
    在整个这段时间,帅克一直走在杜布中尉的左边.杜布中尉说话时,他一直把脸对着杜布中尉来了个"rechtsschaut"(德语:向右看齐!).
    杜布中尉起初没留意,他还接着往下说:
    "这种纪律,这种服从的义务,士兵对长官的义务爱戴表现得很简单,因为官兵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很简单:一个下命令;一个听指挥.我们在关于军事艺术的书中早已读到,每个士兵都应当把军人的简单明快和朴素单纯看作是必须具备的美德.每个士兵,不管他乐意与否,都要热爱他的上级军官;上级军官在他的眼里必须是具有坚强与完美意志的最大的.十全十美的典范."
    现在他才留意到帅克对他的"rechtsschaut"的姿式.他觉得很不自在,突然感到他的演讲越来越前言不搭后语,觉得士兵对上级长官应当有感情这个题目是一条找不到出路的死胡同,便对帅克嚷道:
    "你干吗老这么死盯着我?"
    "报告,中尉先生,我是在执行命令.有一次您亲自吩咐过我,说在您讲话的时候,我必须盯着您的嘴,因为每个士兵都要执行他的上级军官的命令,直到将来,也永远记住他的话,我不得不照办."
    "掉过脸去朝别处看!"杜布中尉嚷道."你这笨蛋,不许你再这么盯着我,明白吗?我讨厌,这样我受不了.我要再看见你这样,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帅克把脸转向左边,他跟杜布中尉并排走着,姿式僵直得使杜布中尉忍不住又向他嚷道:
    "我正在给你讲话,你往哪儿看?"
    "报告,中尉先生,我正在执行您的命令'Linksschaut!,(德语:向左看!)"
    "唉!"杜布中尉叹了一口气,"你真要把人气死,你给我笔直朝前看,心里想着自己:就是个傻瓜,少了我没什么.记住了吗?"
    帅克来了个"向前看",并说:
    "请允许我问一声,中尉先生,我要不要回答您这个问题?"
    "你好大的胆子!"杜布中尉对着他吼了起来,"你在怎么跟我说话?你这是什么意思?"
    "报告,中尉先生!我在想您在一个站上对我的嘱咐,说在您结束讲话时,什么也不要回答."
    "你是害怕我,"杜布中尉高兴开了."可是你如今还不认识我.好多人在我面前发过抖,你记住这个!那些家伙我会对付的!你给我住嘴,到后排去,我不要见到你!"
    于是帅克就留在后面,同救护队一起舒舒服服坐在双轮车上前进着,直到指定的休息地点.在这里,大家终于从那条倒楣的牛身上尝到了汤味和肉味.
    "这头牛啊,至少该搁在醋里泡上两个礼拜.既然牛已经没了,那就该让那个买牛的人来泡泡,"帅克说.
    一个传令兵带着给十一连的新命令骑着马从旅部奔来:行军路线改为取道费尔什丁,不走沃拉里奇和桑博尔那条路了,因为桑博尔已驻有两个波兹南团,再也住不下一个连了.
    卢卡什上尉命令万尼克同帅克到费尔施泰因去找宿营地.
    "帅克,你可要当心别在路上出什么乱子啊!"卢卡什上尉叮嘱他说,"最要紧的是对老百姓要规规矩矩的."
    "报告,上尉先生,我尽力而为.可我今天早上打瞌睡时做了一个讨厌的梦,梦见我住房过道的洗脸池老往外冒水,冒了一个通宵,结果把房东的天花板也淹没了.后来房东一大清早就让我搬走.上尉先生,这样的事情在生活中的确有过.在卡尔林,铁路桥的后边......"
    "你别胡扯淡了,帅克.最好是跟万尼克看看这张地图,知道该怎么走法.你看,这儿是些村子,从这个村子往右一直走到河边,沿着小河便可找到离它最近的村子,再往前走,在你们右手边又会遇到一条小溪,你们朝北往上穿过田野,就绝对迷不了路,能稳稳当当地找到费尔施泰因.记住了吗?"
    于是帅克遵照指示同军需上士万尼克出发了.
    刚过中午,太阳晒得人闷热难受,掩埋士兵尸体的坟坑没盖好土,散发出一股腐烂的臭气.士兵们如今来到的这个地区,在进攻普舍米斯尔时曾经发生过战斗,好几个营在那里被机枪歼灭了.河边小树林里,可以看到炮火破坏的痕迹.在大片平原与山坡上,只剩下锯齿般的树墩子露在地面.整个荒原被纵横交错的堑壕切割开来.
    "这儿跟布拉格郊外不怎么一样,"帅克打破沉寂说.
    "我们那儿已经收割完了,,军需上士万尼克说,"收割总是从克拉卢普克开始的."
    "这儿等打完仗之后收成准会非常好,"过了一会儿帅克又说."用不着去买骨粉了.整整一团人烂在地里,这对庄稼人大有益处.总而言之,这里的地肥得很.我只是担心老乡会稀里糊涂把这些士兵骨头卖到糖厂去做骨炭(捷克制糖业曾用骨类作为过滤和净化粗粮之用.).卡尔林兵营有个叫霍卢普的中尉,他学问大得使全连人都觉得他是个傻子,因为他太博学,以致没学会咒骂士兵,他对什么都只是按科学观点来解释.有一次,士兵向他报告说我们的配给面包没法吃.要是别的军官碰上这种放肆行为准会大发雷霆,可他不,还是心平气和的.他既不骂人猪猡,也不打人耳光,只是把士兵们叫拢来,和和气气地对他们说:'士兵们,首先,你们得知道,兵营不是什么delikatessenhandlung(德语:高级食品店.),任你们在那儿选购腌鳗鱼.油渍沙丁和各种夹心面包.每个士兵都应放聪明些,毫无怨言地吃他那份配给;而且应该懂得纪律,别对配给的质量评头品足.士兵们,我们正在打仗,你们设想一下,仗一打完,你们被埋在地下,管你们死前吃的是什么面包,对那块地还不都是一样吗?大地母亲反正也是把你们拆开,连人带靴统统吃掉.在这个世界上,啥也糟蹋不了.士兵们,从你们的骷髅上头又会为新的士兵长出新的麦子来做面包.那些士兵说不定又会跟你们一样不满,发牢骚.跟人顶撞;有人就会把那些士兵关起来,说不定把他们关到哪一天哩,因为他们有权这么做.士兵们,如今我给你们讲得清清楚楚,想必不用我再来提醒你们了吧!我希望你们记住,别再抱怨了.,'还不如骂我们一通好!,士兵们互相说.大家听了中尉这一番演说感到很丧气.有一次他们把我从连部叫出去,让我去对那位中尉说:我们大家都喜欢他,可是不骂人就算不得军队.我便走到他房里去,请求他别讲任何客气,军队应该象根皮带那样缠紧一点儿.士兵们已经习惯于每天都有人来提醒他们是狗是猪,不然的话就会失去对上级军官的敬意.他谈到了文明,谈到现在不能再在鞭子下服役;但到最后,为了提高他的威严,还是给了我一个耳光,把我赶出门外.当我把交涉结果告诉他们时,大家都大为高兴;可到第二天,这种快乐又被破坏了.中尉走到我面前,对我说:'帅克,我昨天的举动太鲁莽了,现在赔你一块金币,拿去打点儿酒为我的健康干杯吧.应当善于跟士兵们和睦相处.,"
    这时,帅克望了望四周的景色.
    "我觉得,"他说,"咱们好象走错了路.上尉先生给咱们交待得清清楚楚,咱们该先上山,后下山,向左拐,然后向右拐,完了再向右拐,接着再往左拐;咱们却一个劲儿笔直朝前走.要不就是咱们在讲话中不知不觉照这么走过来了.我肯定在咱们面前有两条通费尔施泰因的路.我建议咱们走左边那条路."
    军需上士象往常一样,一碰到十字路口就坚持要往右走.
    "我这条路,"帅克说,"保准比您那一条好走些.我沿着这条长了玻璃草的小河走,您去逛那晒焦了的大地吧.我按照卢卡什上尉先生给我们指示的路走,他说咱们绝对迷不了路.既然迷不了路,那我又何必要去爬山冈呢?我在草原上慢慢地走,采点花儿插在帽子上,给上尉先生也采上一束花;再说咱们也可证实一下,到底谁走对了.我想,咱们就在这儿象亲哥儿俩似地分手吧!这儿正是条条道路通费尔施泰因好地方."
    "别傻了,帅克,"万尼克说,"按地图,恰恰应该象我所说的往右边走."
    "地图也可能画错了,"帅克边回答边朝着山下那条小溪走去.
    "有一次夜里,维诺堡的香肠师傅克谢内克按照布拉格市交通图,从小城广场上的'蒙太古,啤酒店回维诺堡,到天亮时却走到了克拉德诺的罗兹杰洛夫.早上人们在麦地里发现他时,他已经冻僵,晕过去了.您既然听不进我的意见,上士先生,您有您的主意,那咱们就分道扬镳,在费尔施泰因见您看一看表,看咱们究竟谁先到.要是遇到什么危险,您就朝天放一枪,让我好知道您在哪里.
    黄昏时分,帅克来到一个小池塘边,在那儿遇到一个逃跑出来的俄国俘虏,正在池塘里洗澡.俄国人一见到帅克,爬出水面,光着身子就跑掉了.
    柳树底下放着一套俄国军服.帅克很好奇,不知自己穿上那套衣服是个什么模样,便把自己原来那一身脱下来,把那个倒霉的.光屁股的俘虏的俄国军服穿上了.那个俘虏是从森林后面一个村子的俘虏队里逃出来的.帅克很想在池塘水面上好好照照他自己的样儿.他在池塘边走了好半天,直到给搜捕逃跑的俄国俘虏的战地宪兵队的巡逻兵发现为止.巡逻宪兵都是些匈牙利人,不顾帅克的一再抗议,硬是把他拖到赫鲁瓦的转运站去了,在那里把他跟一批俄国俘虏关在一起,他们是被派去修筑通往普舍米斯尔的铁路的.
    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以致第二天帅克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情况.部分俘虏住在学校的一间教室里.帅克便用一根烧焦了的木头在这间教室的白墙上写道:
    九十一团十一先遣连传令兵.布拉格人约瑟夫.帅克于执行打前站任务之际,在费尔施泰因附近误被奥军俘虏,故在此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