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和谦：国民党反腐自清(《财经》 2009-11-9)

国民党反腐自清

“整党”发生在马英九（图右）10月17日宣誓就任党主席之后不久，其真实意图引发广泛联想。

　　尽管台湾政坛从不缺少新闻，但这一次还是有些劲爆。新一届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会（下称中常会）的委员们刚刚当选，便或自愿、或被迫地陆续请辞。时至10月26日，所有中常委均请辞，11月14日进行重新选举，这创下国民党建党115年以来又一个新记录。

　　而其真正动因更是众说纷纭，既有说是“百年老店”洗心革面的尝试，也有说是政治权力格局的铁腕重洗。

请辞风暴

　　打响中常委辞职“第一枪”的是邱毅。10月22日，当选仅十天的国民党中常委、“立委”邱毅，在电视政论节目中，无预警地宣布辞去中常委，要求党中央正视党内选风败坏之弊，并呼吁全面改选中常委。

　　中常会是国民党在党代会和中央委员工作会议闭会期间的日常决策机构，由全体党代表从210名中央委员中选出32席；另由党主席指定7席，任期一年，每周由党主席主持召开会议。

　　邱毅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说，由于在党内高层召开的“中山会报”中，自己提出的全面改选的倡议被否定，后续的查处贿选行动恐将无以为继，“改革之火没法烧别人了，我总还可以烧自己嘛。”邱毅说，惟有像他这样“没喝过国民党奶水，党龄只有三年，完全不了解党文化、也没有兴趣了解”的人，才有可能发起对体制的冲撞。

　　邱毅的发难随即得到数位中常委跟进支持，但也遭到党内抵制，有批评者认为邱毅搞“个人英雄主义”，也有人质疑国民党中央“公开打孩子给大家看，还打得流血了”。国民党秘书长詹春柏也一度表态认为，倘若全面改选中常委，不啻是要党中央承认选务工作发生重大瑕疵。

　　但就在邱毅请辞的第二天中午，局面发生转折。国民党党主席马英九的发言人表示，如果中常委愿意以请辞自清，重建中常会的威信，马英九将“乐观其成”；此外，如果中常委陆续请辞，造成法定开会人数不足，必须大规模补选，“也可以向社会再次证明，国民党是一个有反省能力的党。”

　　马英九的表态成为一个转折点。10月23日晚，有超过20名以上的中常委表态愿意辞职。马英九向党内喊话称，如有不愿请辞者，我们表示尊重，“他就和新补选出的中常委一起做”。但在党秘书长和党务主管的强力游说下，最后一位中常委也终于在10月26日点头辞职，这样，全面补选大势底定。

　　但这并没有停止国民党此轮反腐的脚步。10月27日，国民党中央考核纪律委员会（下称考纪会）宣布，对在选举中涉嫌送礼的12位中常委参选人，予以停权三个月的党纪处分，其中包括8名当选者和4名候补者。这也意味着，这些被停权的党员将无法参加补选。若加上此前已被撤销当选资格的两名当选者，在原先被选出的32名中常委中，已有10人肯定无法参加重选。

“马式反腐”

　　这次“整党”发生在马英九10月17日宣誓就任党主席之后不久，因此，其真实意图也引发广泛联想。

　　曾任国民党政策会副执行长的前“立委”雷倩对《财经》记者表示，马英九此次反腐雷厉风行，但他选择用“送礼”名义将部分党员停权，对涉嫌买票的地方大员则“一个也没有动”，而是用劝说自己中意的人选参选、大量改变候选人名单的方式，稀释他们在未来中常会里的影响力，权力洗牌意味明显。

　　也有台湾媒体认为，国民党中常委破天荒地全面重选，是马英九和党内“立委”里应外合的结果，可谓是“手不血刃而大获全胜”。

　　尽管无法排除马英九以反腐之名、行权力重整之实的可能性，但检视马英九的从政履历，也不难看出他个人对于反腐的热切。

　　早在1994年，时任“法务部长”的马英九即表示，要侦办各地“议会”的“正、副议长”贿选案。起初，台湾检察体系几乎按兵不动，直到马英九扬言“哪个地检署办不出来，哪个地检署检察长就下台”后，各地检察署才积极开展调查。半年内，全台湾共有257名县（市）议员被检方起诉，其中有190名是国民党籍“议员”，创台湾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贿选起诉案。

　　但由于马英九查弊“太过认真”，引发了国民党地方派系强烈反弹。最终，马英九被调离“法务部长”职务；随后，在1997年挂冠离开政坛。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马英九已不是当年的“法务部长”，而是集台湾党政大权于一身的最高领导人，无论此时的反腐是否还承袭当年的单纯动机，至少今日的马英九可以做的远远多于当年的马英九。

　　雷倩说，马英九对很多事情不是不知道，只是不亲自出手处理而已，“外界以为马英九是软弱的人，其实他很强悍地在推动他的意志。我看不出有什么事情是他想做而做不到的。”

　　在近日一次媒体专访中，马英九被质问，面对争议为何总是表现得“很无辜”？他回应道：“我没有‘不沾锅’，我有沾呀。”他还透露了自己的心路历程：“多年以前，我就想改革这个党，但这么多年来，我不见得有这个机会。现在我有更多的条件来改革国民党了，如果我还不改革，历史会记载我没有心改善这个党。”

金权死结

　　权力斗争易，真心反腐难。国民党腐败的背后，是复杂的权力结构和利益安排。

　　以此次“反腐主场”国民党中常会为例，这一机构在蒋经国时代变得逐渐重要，李登辉主政时达到高峰，而大权在握的中常会也成为贪腐攻袭的重点。尤其是1993年第14次党代会以来，在中央委员和中常委的选举过程中，铺张密集的酬酢宴饮、金链玉佩的奢华礼品，甚至集体“买票”“换票”的巨款输送，充斥选举，当时有新闻标题称，“每一张选票都沾满红酒的气味”。

　　台湾政治评论家南方朔对《财经》记者说，在国民党过去长达半个世纪的统治中，不论是全岛性的大企业，还是地方上稍有头有脸的人士，全部都被编织进国民党主导的利益网络。据台湾《财讯》月刊2000年对国民党党产所作的统计，由国民党直营的企业共计55家，高峰期总净值为1924.1亿元新台币；国民党与其关系亲近的企业家合资、转投资经营的项目，更几乎遍及所有寡占或垄断性产业。因此，民进党和台湾许多公民团体，长年以来均抨击国民党在特殊历史条件下所累积的巨额党产和绵密的政商网络，是台湾政治市场开放竞争下最不公平的因素。

　　体制性的腐败需要体制性的改革措施，例如全民直选最高领导人的制度，至少某种程度上对盘根错节的权钱利益链有一定的抵制。南方朔认为，如果没有直选，民进党选100年恐怕也没有机会执政。

　　但这并不代表简单地推行民主制度即可一劳永逸地解决腐败问题，更为细节的制度设计，对于打造清廉政治仍至关重要。

　　长年从事社会运动人士、民进党籍原“立委”简锡阶对《财经》记者说，选举制度对台湾民主发展的影响甚巨，尤其在台湾新的“立委”选制下，由于选区小，并且每区只能有一人当选，因此，政党为获取尽可能多数的席次，在提名时，容易和“地方有力人士”妥协，以利益结盟为先，牺牲政党的原则和理念。

　　国民党内的贪腐问题，很大程度上也与此有关。一位国民党内长期从事组织工作的高层主管曾感叹，“以前选举，各地‘粮草’都是好几亿元拨下去，但地方派系都只拿去练自己的兵，根本没办法和他们谈党格和党性。”

　　雷倩对《财经》记者说：“实质上，国民党入党的推荐、审核机制早已荡然无存，一年只要缴纳200元党费，就可以成为有效党员。”例证之一是，在国民党2008年重新执政、掌握大量行政资源后，国民党注册党员从40万迅速膨胀至110余万。这使有心牟利者可以用相当低的成本培养大批“人头党员”，以竞逐党代表等党内职务或影响公职选举的党内初选提名。

　　雷倩说，国民党当前最大的问题是：既要维持民主政党的形式，实质上又采取非常高度且精致的权力集中，以至于在上层缺乏对领导者的监督，在下层则任由金权势力操作党内的“民主游戏”。

　　但是从历史纵深看，今日国民党的贪腐问题较之威权体制时期，无可否认已有了极大改观。以此次中常委重选为例，国民党中央考纪会提请撤销两名中常委当选人的资格，原因是他们被查出在选举过程中向党代表们赠送礼品咸鱼和红酒。

　　而2000年在民主选举中痛失政权，更可以被看成台湾人民对国民党种种贪腐积弊的惩罚。

　　马英九也已要求“立法院”的国民党团尽速推动修法，将党内选举一并适用《公职人员选举与罢免法》的规定：凡贿选者均须受法律制裁，赠送宣传品价值超过30元新台币（约合6元人民币）者即视做贿选。

　　雷倩说，在惩处贪腐的路上，台湾走得颠颠簸簸，不是直线，而是一种螺旋式的前进，但“不论是台湾取得的成就，还是所犯过的错误，对整个中国的政治发展都是有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