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余亿引资“媒人”之争

邢台民告官索千万元“招商引资奖金”，5年纷争背后的诚信隐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勇夫已来，却无重赏？

    北京商人韩杰，为了一份千万元的“重赏”已经折腾了5年。10月26日，他状告邢台市政府行政不作为，要求确认其为招商项目引荐人资格，并兑现1650万元的奖金一案在邢台市中院开庭。

    当日并未产生判决，而韩杰称自己诉诸法律并非只为奖金，还想提醒政府“要有诚信”。一个投资额逾十亿的项目，迅速改变了邢台内邱县的经济面貌，但高达千万元的奖金，却超出了招商引资政策制定者的预料。同一条款，控辩双方的理解各执一词。

    在招商热潮中各种奖励政策争先推出，因兑现问题引发各种争端，正在挑战着地方政府的诚信与声誉。韩杰案，不过是其中一个典型。

    谁引来的外资项目？

    韩杰称自己热心为家乡作贡献，但在邢台市政府的证人证言中，他是这次招商引资的“透明人”。

    44岁的韩杰没有出现在10月26日的庭审现场。“我懒得再去扯”，他在北京与记者见面时说。

    邢台市政府方却是严阵以待，虽然没有行政长官出席，但当事人之一、原邢台市经贸委副主任石振泉出庭作证，代理律师张之永也信心满满地对记者说：“这个官司就是打到北京去，我也有信心打赢。”

    一桩招商引资的“亲事”，却闹到“媒婆”与“新郎”对簿公堂的地步，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北京人韩杰不是一个职业招商中介，多年一直从事进出口贸易。操一口纯正京腔的他，与邢台发生交集更多因为父母辈的渊源。韩杰的母亲是河北邢台人，父亲曾在河北省任职。他对记者说，自己给邢台带去投资项目，更多是出于对家乡的感情。发生招商引资奖金争议之后，韩杰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如果邢台政府没有这个奖励政策，我就权当给家乡做贡献了。”

    香港建滔集团落户邢台的过程，韩杰与邢台市有不同版。

    韩杰的说法是，他和建滔集团总裁助理鲍林键曾是生意合作伙伴。2003年的一天，鲍林键在北京见到他，称建滔集团拟在内地建设年产10万吨甲醇和100万吨焦炭项目，正在四处寻找合适的地点。

    按说地方对招商引资应是不遗余力，但鲍林键并未受到礼遇。见韩杰之前，他们曾自行到山西考察，却因鲍是香港人，张口又是几十亿的大项目，反让对方怀疑其是骗子。

    在全国性的招商引资热潮中，操一口广东或香港腔颇受欢迎，也不乏鱼目混珠的行骗者。“我也带过不少香港人到内地看项目，包括河北也不下二三十次，但十个里面能成一个就不错了，也有不少去后一看就知道是忽悠。”韩杰也如是说。

    而他知鲍所言的大项目非虚，抱着为家乡做点贡献的想法，便动员鲍去河北看看。

    具体考察河北哪里？韩杰称，当时唐山、邯郸、邢台三地都有考虑，他为此还向在河北省担任过职务的父亲请教。父亲认为，邢台的煤炭资源丰富，不像开滦这些老矿开采已逾百年，适宜建滔生产甲醇的项目；另外，邢台的招商引资项目较少，政策上应有不少优惠。

    于是，韩杰找到父亲的老部下、时任河北省经贸委副主任范红喜，范又将鲍一行介绍到邢台，并经时任邢台市经贸委副主任石振泉，到邢台市内邱县进行考察。

    经过几番谈判，2003年6月30日，香港建滔集团正式与内邱县政府签约；2004年10月31日，一期开始投产，媒体报道称，总投资超过9亿元；2007年3月，该公司投资8亿元的二期工程奠基建设，现在项目已经进入三期，投资达10余亿。

    不过，在邢台市政府的诉讼代理人以及证人证言中，韩杰在这次招商引资中是“透明人”。

    现任邢台市畜牧局长石振泉作为邢台市政府方的证人出庭作证，称自己并不认识韩杰。对引资经过，他称是一个“公对公”的程序，即河北省经贸委介绍到邢台市经贸委，再介绍到内邱县。

    河北建滔公司向法庭出具的介绍项目落户邢台的公函中，也只字未提到韩杰，当初与鲍林键同为考察组成员的尹征作为证人出庭时，对于韩杰是否参与考察，则称“记不清”。

    “当时我到内邱，县领导还专门让我站起来，说这是咱们以前省领导的孩子，是咱们这次招商引资的功臣。大家都给我鼓掌。”韩杰气愤地说。在他2004年2月就开始向邢台市政府递交的奖金领取申请上，当时的直接见证者鲍林键、范红喜均确认，韩上述引荐过程“情况属实”。

    对于石振泉否认与其相识，韩杰专门给本报提供了一张在内邱县考察时拍摄的照片，照片上右侧为韩杰，石振泉在一行人的正中。“他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韩杰在电话里嚷嚷道。

    要40万还是千万？

    邢台市政府曾承认韩杰作了间接贡献，但不算引荐人，可奖励40万元。双方对于金额始终没谈拢。

    关于招商引资奖励，邢台市政府先后两次出台政策，一次是1999年《中共邢台市委、邢台市人民政府关于推进内外开发加快招商引资步伐的若干规定》，共有60条，另外在2003年对“六十条”进行了修改，被称作“新六十条”。两个“六十条”中都有这样一条规定：引荐内外商在我市直接投资的，可按外方投资额的1%-2.5%提取奖金。

    韩杰说，在项目签约前后，在了解到邢台曾于1999年出台的招商引资奖励政策后，他就咨询了领奖事宜。邢台方面告诉他，新的“六十条”即将出台，且条件更优惠，让他再等等。

    但这一等，就是6年。如今，建滔的规模已经扩至三期数十亿元，但韩杰仍然两手空空。

    韩杰说，2003年11月，自己在邢台市政府网站“邢台招商网”上看到新“六十条”正式颁布，但多次联系都无下文。当地或称正值“非典”不便研究，或称经贸委要并入商务局，工作尚未理顺。

    于是，韩杰通过父亲的关系，找到当时分管招商的邢台市副市长张砚平。张表示说，问题会解决，只是数额有点大，之前没有想到，如果按“六十条”规定的1%～2.5%拿奖金不太现实。

    除了没预料到会引进如此巨大的项目，邢台领导没想到的另一个问题是：按照奖励政策，奖励都由项目受益方支付，但建滔是外商独资项目，到底该由谁来出这笔钱？当地意见不一。直至2004年11月，邢台市才确认，韩杰的奖金问题当由内邱县财政支付。

    具体责任人明确了，但要拿奖金同样不易。韩杰为此向时任河北省省长季允石反映，季批示后，时任邢台市长姜德果、副市长张砚平均做出批示。

    2006年6月，邢台市政府办公室给河北省政府的回文中，承认是韩杰把项目介绍到河北省经贸委，但称其没签引资协议，不算引荐人，但考虑到他做了间接贡献，内邱县决定奖励其40万元。

    在当地看来，韩杰带个人过来，就张口要上千万奖金，这未免太轻巧。时任邢台市经贸委副主任石振泉对记者说，“这个项目不是他说引进就能引进的，是当时市县领导冒着非典的危险，几次到香港才谈下来的”。

    现任邢台市商务局长任玉波也认为，招商不是一锤子买卖，不是“咱俩关系不错就来了”，没有几次面对面的谈判根本不成。

    “建滔前期考察时，邢台那边还经常给我打电话，问外商有没有兴趣，自建滔态度明确后，他们就把我晾在一边了。我倒是想多做些贡献啊，他们连机会都不肯给我啊”，韩杰摊摊手说。

    40万与韩杰按照建滔一二期投资额的1%计算出来的千万元，毕竟天壤之别，双方多次沟通，无法达成共识。

    10月26日庭审结束后，主持庭审的邢台市中院行政庭庭长苏天志不解地问韩杰的代理律师冯云：“不是说双方的数额一度非常接近了吗？”冯云笑笑说：“本来是谈得挺好的，但最后不知为何，政府的态度又突然变得强硬，谈不下去了。”

    经过几年的拉锯，2008年6月10日，韩杰以邢台市人民政府行政不作为为由对其提起诉讼，邢台市中院的行政裁定书认为，因“未向本院提交本人与内邱(香港)建滔煤化工项目及资金承接单位先期签订的‘引荐协议’等相关证据材料，故而“理据不足”不予受理。

    “我们从来没有受理过这样的案件，也向最高院、省高院进行了咨询，最后的意见是他不是引荐人，所以当时没有受理。”邢台市中院行政庭庭长苏天志对本报介绍说。

    韩杰不服，向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河北省高院认为，此案处理不好，会对河北的招商引资和政府形象造成影响，裁定由邢台市中院受理此案。于是，便有了10月26日的开庭审理。

    但即使是法律，也并不一定能分出是非曲直，法官苏天志更倾向于调解来解决争端。“双方的争议还是个数额的问题，你们降点，政府再涨点，最后能达成一致，把问题给解决了。”苏天志对韩杰的代理人冯云说。

    天上掉下“大馅饼”

    从第一期投资开始，建滔项目就直接改变了内邱县乃至邢台的经济面貌。

    对于韩杰而言，千万奖金是吃不到的桃子，而对于邢台内邱县而言，香港建滔则可谓天上掉下的馅饼。

    距离河北省会石家庄106公里的邢台市，有3500年的建城史，曾为商都等五朝国都。辉煌的历史对经济发展却无甚帮助，邢台市商务局长任玉波对本报笑称：“我们长期就跟衡水市争第一第二，不过是倒数的。”

    内邱县在整个邢台中也不乐观。面对记者关于招商引资情况的询问，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刘东辰似乎有些意外，愣了一下说：“今年因为金融危机，整个县就没啥招商引资项目。”

    刘东辰介绍说，这个城区人口4万全县人口不过26万人的小县城，多年来一直是纯农业县，10多年来，一年的财政收入也只有三四千万元，有时候连工资都发不起。在引进外来资金之前，全县的工业企业中，8个大一点的企业全是“亏困户”。2003年之前，纳税上千万元的企业全县只有一家。

    内邱县仅有的优势是煤、铁、铜等资源储备颇丰，这也是吸引建滔落户的主因。从第一期投资开始，这个外资项目就直接改变了内邱的经济面貌。刘东辰介绍说，建滔化工一年的利税贡献就是1.2亿，而内邱全县也不过4.5亿。近两年，内邱经济等各项指标排名邢台19个县、市、区的前5名，招商引资连续三年名列邢台全市前茅，建滔功不可没。虽然化工项目不能带来其他产业链的延伸，但它解决了内邱3000人就业。

    邢台同样如此，从1995年到2002年的8年间，其项目投资总额不到100亿元，而最近3年间，项目投资达到2486.1亿元，其中任何一年投资额都能超过过去20年投资的总和。

    招商的效益毋庸多言，而关键是如何招。邢台一位县主管领导此前曾对媒体抱怨：“我们也搞了不少招商活动，比如组织全年百团招商，百企招商，也搞过零地价或税收减三免五，可商家就是不来。”

    1999年邢台出台“六十条”时，还颇费心思，不仅在网上发布消息，还组织召开了20多万人参加的广播电视大会进行动员。“六十条”为引荐者开出的条件，无疑是希望“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而这一招数，在近年招商引资的热潮中，已被各地政府屡用不鲜。

    2002年，西安高新区管委会开出近百万元重奖招商；2007，黑龙江省肇东市出台政策，投资十亿以上，最高可奖励500万元；2008年，湖南湘潭市拿出近600万元重奖招商引资中介人；今年8月，四川宜宾江安县专门出台了《招商引资奖励办法》，开出的最高奖是100万元。

    有些地方还因政策出格引来广泛争议。今年2月19日，湖北省大冶市委、市政府出台《大冶市招商引资和外贸出口奖励办法》，规定：邀请到世界500强企业董事长或总裁，每人次奖励1.2万元。

    引资“六十条”之惑

    对于招商引资政策的同一条文，因为规定语焉不详，在庭审中双方各执一词。

    邢台的两个招商“六十条”，在10月26日的庭审中，都成为了控辩双方引用的重要证据。不过，对于同一条文，因为规定的语焉不详，引发了不同的理解。

    韩杰的律师冯云引用“六十条”中关于引荐人奖励的条文称，当事人证明韩杰确系建滔项目的引荐人，且该项目已经实际投产，因而应依据文件，按投资额的1%-2.5%奖励，项目一二期总投资已经达到16.5亿元，取最低1%，也达1650万元。

    邢台市政府的代理人张之永则表示，“六十条”确认引荐人的标准应该是：引荐人要与项目、资金承接单位先期签订引荐协议，确定双方的责任、义务、引荐人资格及奖金额，而韩杰恰恰没有签订引荐协议，不具备引荐人资格。

    韩杰方则指出，“先期”到底要先到什么时候，文件中并未规范。在项目有眉目之后，韩杰就一直想跟邢台签引荐人协议，是邢台一直以各种理由拒签。

    对于条文中具体奖励内容，邢台市政府代理方认为，“六十条”是市委、市政府的文件，但只是行政合同的邀约邀请，不是面向社会的悬赏告示，更不是行政奖励所依据的法律、法规。另外，“六十条”中对此类情况的提法是，“项目受益单位”可以给与奖励，但不是强制性必须奖励。也就是说，可以奖，当然亦可不奖。

    此言一出，立即引来韩杰代理人冯云的针锋相对：“你这句话是代理你律师个人，还是代表邢台市政府？如果代表的是邢台市政府，我就认为是政府在耍无赖。”

    冯云同时认为，“六十条”规定有明显漏洞。建滔集团在内邱投资的项目，因是外商独资，在邢台市没有对应承接方，亦即没有受益单位，这种情况出乎文件者制订者的预料，因未在条款中对这种情况做出解释，才导致这场五年之争。

    另一个现实难题是，即使确认韩杰的奖金应从地方财政支付，而这是花纳税人的钱，金额如此巨大，是否该通过人大批准？“六十条”中也没有对此做出说明。

    双方唇枪舌剑辩论不休的“六十条”，无论新旧，如今都已经被宣告作废。早在2002年，“六十条”中的漏洞就引起邢台市政协委员闫泽平的关注，他曾经提出提案，认为该文件已经不适合邢台当前发展，要求废除。

    邢台市商务局长任玉波在接受本报采访时认为，“六十条”出台基于当时社会的大背景，当时“很管用”，但毕竟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修改是必须的。“六十条已经不怎么对外了，新的文件正在制定中，很快就会出来。”但对于新的条文，他则出言谨慎，认为不成熟的东西不可轻易出台。

    招商奖励争端不断

    著名学者秋风认为，只要政府以法律或政策的形式做出了正式承诺，关乎公信力，必须履行。

    因招商引资奖金引发争议，邢台并非特例，众多争议早已见诸报端。

    河南洛阳市吉利区一村委会承诺招商成功后按政府文件给予奖励，村民刘铁因引进一项158万元的加油站投资，却讨要奖金未果，2007年诉诸法院，最后获补偿奖励款11600元及利息；

    2002年4月，成都市何坚等5名退休老职工与他们曾为之招商引资的郫县县政府及郫县德源镇政府对簿公堂，索偿179万元，他们指两级政府对于奖励引用不同文件，但2003年败诉；

    四川畜牧兽医学院副教授向曙光将大足县多经办告上法庭要求支付9万余元奖金，因其曾为该县引进虾苗种场，却遭拒付，案子虽胜诉，但执行却遥遥无期。

    对于招商引资过程引发的诸多争端，著名学者秋风认为，只要政府以法律或政策的形式做出了正式承诺，无论承诺本身是否合理或是否合乎上位法，都必须履行，哪怕因此遭受损失。“如果赖账，就让当地政府看起来不仅像商人，更像惟利是图的商人。这样的政府公信力，在当地民众的心中，显然是会打折扣的。”

    他说，各地方政府出台的奖励招商引资的规定本身确实不尽合理，首先是需要通过法规审查等程序解决，相关地方人大、上级政府若未制止其出台，自然也应当承担相应的责任。

    在邢台市政府与韩杰就奖金问题僵持不下之时，同在邢台市，却有人被招商引资的奖金砸蒙了。

    在韩杰案庭审前三个月，邢台市宁晋县大曹庄镇召开一个盛大的招商引资奖励大会，月入只有800元的下岗职工李振喜，因为作为引荐人，帮助镇里引进了一个6000万的大项目，获得10万元奖金。报道并未提及李振喜先期是否有签引荐协议，但当其接到通知时“懵了”。

    韩杰说自己“绝对不是一个贪婪的人”，在与邢台市政府进行沟通时，他写下这样的话：“如果邢台市委、市政府说话算数，按照‘六十条’规定为我落实了奖励政策，我愿意把三分之二以上的奖金回报邢台市或内丘县。”

    他称自己打官司的目的并非只为了讨奖金。“如果没有那个文件，我就权当给家乡做贡献了，但既有政府文件，就不应是儿戏。我打这个官司，也是想给地方政府一点提醒：政府要有诚信。”韩杰说。

    □采写：本报记者　张国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