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一龙:我们怎样做祖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7:25:00

黄一龙:我们怎样做祖宗

 

    鲁迅尝做文讨论怎样做父亲,题目就叫《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时在1919年。从那时以来,中国大地上至少又有了四代父亲。和鲁迅绝大多数社会批评的命运不同,他对当年父亲们的批评,居然不能用于现在了。至少对于后面两三代父亲来说,他们的家庭里面,绝无“老子说话,当然无所不可。儿子有话,却在未说之前早已错了”的影子了。倒是把其中的“老子”“儿子”换个个儿,——儿子说话,当然无所不可。老子有话,却在未说之前早已错了。——倒颇合当前“家情”。

    可是鲁迅教训父亲们的本意,乃是要他们“改革家庭”,“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效果究竟怎样?可以从那以后的几代孩子们的实际遭遇,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的距离以测度。我们不能不沮丧地承认,这个距离还很遥远。从鲁文发表以来,且不说遭遇外敌入侵,只计近百年间各代孩子们死于连年内战,死于人为饥荒,死于“史无前例”,死于种种不幸福不合理的“人祸”者,其数目也已“史无前例”;而所有为祸之人,所有残忍地侮辱、压迫、关押、杀害孩子者,又无非各代孩子的父亲,而且是“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毫无鲁迅批评的上述缺点的亲爱的父亲!

    可见单单做好了自己孩子的父亲,既不能保证自己的孩子不受别人父亲的虐待,也难阻挡自己去虐待人家的孩子。所以我想换个题目,讨论我们怎样做祖宗。这当然绝不表明我比鲁迅高明,只是讨论的题目比他的大:“祖宗”是所有人都一定要当的,证据就是所有的后代都承认历代古人包括不幸夭折的婴儿是“老祖宗”;而父亲只对具体的几个儿女适用,且只涵盖男性这一半人口,还不包括极前卫的丁克族和极不前卫的娶不起老婆的光棍。一般地说,对于全体祖宗适用的规则,其影响必能平等施于全体后代,避免特定的父亲只关心特定孩子的缺点了。

    我们大家都是所有后代的“老祖宗”。把自己想象成别人的祖宗,这个感觉真奇妙。特别是比较起我们先前的祖宗来,“我们正在做我们的前人从来没有做过的极其光荣伟大的事业”,理应比他们的自我感觉良好。这句话的事实部分“从来没有做过的”,固然俯拾即是,而是否“极其光荣伟大”,却属价值判断,我们自己的结论并不算数,最终评论权还在后人手里:结论下得正确,他们夸我们这代祖宗了得;如果并不光荣伟大又偏说光荣伟大,娃娃们的评论就不会好听了。我们对于那时可能难听的话,无法从骨灰盒里爬起来厉行禁止,打电话打招呼抓人戴帽封网禁印撤消书号吊销执照这类现在行之有效的手段,那时一概不起作用,因为骨灰盒里发出的指令(就算它能被发出),可以预料毫无效力。这就是祖宗和后代关系的基本态势,优势显然不在祖宗这边,我们只好谦虚一点,俯首甘听孺子评吧。评的结果无非上者流芳千古,下者遗臭万年,中间者不好不坏,偏安中游。上者自然最好,不过那常是少数壮志凌云的伟人的追求,一般人难以达到;而下者则是决不可取的,必须坚决避免,力争少挨后人骂,争个中游座位来坐。为了达到这个并不算崇高的目标,我以为至少应该坚持以下原则,曰不留宿债,曰慎立规矩,曰理想戒远,曰牛皮莫吹。请稍加申论。

    祖宗和后代的关系,首先就是遗产。前人遗产留给后人,理所固然。可是“遗产”里面却也包括“负遗产”即债务,接班人继承遗产的同时,也继承了债务,所谓父债子还是也。要当不挨骂的祖宗,第一要务就是力求留下的遗产为正值,使继承者真有所得,至少要资产和负债相当,勿使后世自己谋生之外还要为祖宗还债。当祖宗的人,常常认为自己的活动总在为后人造福,我们这些当代的准祖宗尤甚,其公式曾经是所谓“辛苦×年,幸福万年”:我们辛辛苦苦战天斗地,将来子孙一定万年享福!半个世纪前在这个口号鼓舞之下的那场“大跃进”,当代“辛苦”死了几千万人,给后代留下的,除了一堆废铁饼之外别无长物,失败了。现在不喊那个口号,埋头猛搞GDP,能给后代留下的,究竟是遗产多还是“负遗产”多,也尚属未定之数。特别是对不可再生资源的贪婪攫求,新闻频传这里煤矿可采五十年,那里油气可采一百年,居然未曾交代一句五十年一百年后孩子们用什么,这就不像创业传家的摸样了。至于不断“向自然开战”以后,植被减退污染增加沙漠扩大物种灭绝,却是一定要留给后代的“负遗产”;今天越“增长”后代越遭殃,甚至还不等我们闭眼睛当“祖宗”就遭现世报,沙尘暴水污染气候反常纷至沓来,自己已经开始骂自己了,将来的名声未可乐观。现在提倡“科学发展观”,如能在现存的大小准祖宗在世之时促其实现,补牢于亡羊之后,当不失为聪明之举。至于字面意义的欠债,欠了别人的钱财,更以生前还清为好,因为按照会计原理,所有债务都一定计入“应付款”,抵扣你的遗产的;你赖着不还,你的合法继承人就得还,如果死皮赖活赖上几十百把年甚至几个世纪,那债款利上加利,压得后代娃娃们把自己卖了都还不清,只好忍痛放弃继承权,你开创的家业也就呜呼哀哉,——那就比挨骂还惨了。这是一:不留宿债。

    第二是慎立规矩。为后代立规矩,倒是当祖宗的一项特权,并且也是一种可以大方下传的“遗产”。当年秦王嬴政自定尊号为“始皇帝”,立下规矩说:“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千世万世,传之无穷。”已经管到千秋万代了。这条规矩的形式部分,即嬴氏子孙按接班顺序排名号,倒是瓦解得快:儿子二世当了两年皇帝就被亲信杀掉,孙子坐上宝座不到两个月,还没来得及称“三世”,就亡了国。可是那种指定接班人“传之无穷”的规矩,却成为历代当政者们的当然执政理念,“百代都行秦政制”,就使百代的领袖们都成了秦4,5,6,n世,连马克思主义者毛泽东都把自己腾出一半来当“秦始皇”,也就是成为半个“秦n+1世”。中国出现两千多年的世袭一言堂,这条规矩建功甚伟,究竟是福是祸,子孙们该领略够了。轮到我们准备当祖宗,在立规矩上就宜十分谨慎,因为祖宗的一言一动,都可成为子孙效法的榜样,如果我们不慎把坏榜样立为规矩,那就贻祸无穷了。例如五十年前大搞运动大兴冤狱陷害千百万人,就是坏榜样;多年以后不得不“改正”了同时还嘴硬,说当时情况特殊,整人是必要的,只是“扩大化”了。这就可以成为后代别有用心之徒发动任何整人运动的规矩,只要他证明他那里也“情况特殊”!而任何一个拥有行政权力的后代,都不乏证明自己遇到“情况特殊”的冲动和本领。现在身历此类运动的人还未死绝,被整的和整人的都赌咒发誓地宣称决不再搞运动了。决不再搞运动自然也是规矩,并且是条好规矩,可是如果它和前面那条遇到情况特殊就可整人的规矩并立,就一定会在后世的阴谋家阳谋家手里败下阵来。劣规矩总能驱逐良规矩,立规矩的准祖宗们,不可不慎啊!

    第三条比较高深,和常识有点距离。常识说人该具备“远大理想”,否则必是庸人。可是这个“远大”也不是无边的,它不可强迫别人跟你一样想。你对自己怎么想要作什么人做什么事,从格物致知到治国平天下,自然是你自己的事由你自定;可是在现代社会里把自己的理想加给别人,发动别人组织别人帮助别人解放别人等等,就需要一些特别的手续,至少得宣传解释这个理想,取得别人拥护;在很多没有中国特色的国家,还须取得多数选票。但是对于根本无法谋面的后代娃娃,我们实在无法征求他们的意见。无法征求意见而偏要制定百年以后千年以后的“远大奋斗目标”,显然不是为了我们自己、而是须要他们去奋斗的。要是那些后世娃娃果然奉命唯谨,不经任何讨论问难协商表决,就为千百年前老祖宗制定的“理想”去奋斗,那么至少我们现在就已标榜的“民主理想”离他们还远。——当然由于祖宗们自己就有各种不同的理想,都须遗传到后世去执行,所以这样的前景并不具有可操作性,徒足引起思想混乱罢了。这里的确存在一个悖论:祖宗们的理想越远大越为后代着想,后代们的自由空间就越狭窄;子孙们越有自己的理想越能光宗耀祖,祖宗的理想就只好搁在一边,最多让它们在茶余酒后都付笑谈中。遥想这种前景,我们做准祖宗的,实在应对自己理想的“远大度”有所限制,以我们自己、最多以儿辈孙辈这些可以和我们讨论协商博奕折衷的人能观其成为度。再以后的事情,还是“发扬民主作风”,留给不相识的娃娃们去吧。顺便说,现在报刊上时见的关于“民主社会主义”和“科学社会主义”的讨论,我看有的文章就具有给百年千年以后的娃娃规定“主义”的毛病。百年千年以后的事情自己想想固然无妨,可是自己既无条件躬亲履行,又何必勉强后代娃娃们在出生以前就做决定呢!

    最后一条本是老生常谈:不要吹牛皮。吹牛之事,对当代人固然也不可,不过同一时代的人,容易体谅某些不得不吹牛的“语境”,例如在做了一系列不伟大不正确的事情以后偏说自己一贯伟大正确,乃是收拾民心整顿士气的不得已的大话,亲历者们多能心照,不觉特别奇怪。可是放到大一点的历史背景中去观察,古今中外哪有一个人一群人无边伟大永远正确的?又哪有凭一个人一群人自称伟大正确就伟大正确了的?百年以后千年以后的观察家们回顾这个时代的这种语言,将会如何震惊如何惶惑如何感到自己的祖宗为自己丢面子啊!

    更为要紧的是,牛一吹起来,必须伴以作假,或者简直以作假为前提。所谓“历史为政治服务”,就是剪裁活生生的历史事实,使它为吹牛服务:或者隐瞒真相,或者“层垒”(从顾颉刚先生说)即制造假相,也就是鲁迅所谓“瞒和骗”。这两个东西我们的祖宗留下的已经浩如烟海,害得我们不断吃“不明真相”的亏。如果到我们这一代再把它们发扬光大加倍移交,后代的人们除了其中吃考古饭的会衷心感谢我们以外,究竟能还能相信祖宗几分呢?

    几十年来,国人担任了或担任过几分公事,总说自己死后要“见马克思”。见马克思的资格和手续究竟如何,见了他他会垂询什么问题,幽明界隔,无从窥探;可是我们大家死后都要以祖

宗的面目“见”子孙,却是一定的。我们的言行是否符合以上四项原则,和我们作为祖宗的面子关系极大。谚云,人活要脸,树活要皮;它没说人是否可以死不要脸,我个人以为,还是“死要

面子”为安全,免得世代被人唾骂,躺在骨灰盒里也睡不舒服。

 

2007521完稿于成都

                                                                        《随笔》200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