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叶新:我遇到的那些真人和假人 记者 李宗陶 发自上海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3:34:33

沙叶新:我遇到的那些真人和假人

记者 李宗陶 发自上海

沙叶新瘦了好几圈,化名“少十斤”都难描述。他不再是那个“身高1.66米(晨间1.67米、晚间1.65米),体重曾达150多市斤”的宽人,不过,“黄皮肤、黄头发、淡褐眼珠、红色中国心”没有变。

两年前,他得了胃癌,胃被切除3/4,没有了贲门;就在接受采访时,他偶有被食物返流困挠的迹象。但总的来说,恢复得很好,可以接连和我交谈三小时,而基本无倦容。

他最近搬家整理书,找出一本1947年出版的巴掌大小书《左拉》,书页焦黄,书脊也颓,沙叶新自己用针线重新装订好,再读一遍,依然感动。他用沙哑的嗓音为我们朗诵那些打动他的但段落。

虽然被禁的作品堪称当代之最,沙叶新依然每天很认真地读书、写作,依然“每天为你的事业流一斤汗”。受了贾植芳先生译的《契诃夫手记》的启示,沙叶新也有“手记”的习惯,他说:“听别人讲话,看到听到一个故事、一个细节,如果忽然情有所动,感动了,笑了,哭了,或者让你深思了,那就要停下来想一想,是什么原因,此时最好记下来。像契可夫一样,随时随地写,这应该成为作家应有的职业习惯。”体现在他的“电脑小卡片”里,那是一些非常有趣的“想到就写下来”文档(征得沙先生同意,择其一二)――

“对死者以最大的浮华来赞美,对生者则漠视。”

“思考即受难。”赶紧补充:“这是马克思说的。”

“丧失底线、丧失底裤。”

“中国什么时候有过“集体主义”?集体是虚幻的、抽象的,最多只是一些有共同利益的个人的集合。”

“不要崇拜领袖和政党。要崇拜历史。”

“戏剧对人性的发掘还是非常初步的。还有许多……戏剧还因为与生俱来的娱乐功能,可以兴、观、群、怨……”

“后集权社会中的人只要你不关心政治,就会对现存的政治起到一种否定的影响,比如你对政治学习采取敷衍的态度、说怪话等等。这种影响还可以从当局不停的用不同的口号,不同的主张来号召人们看出他们的无奈、他们的失败。”

“秘密入党,秘密退党。”

“‘亲爱的各位朋友们,亲爱的各位敌人们……’这会是我下一位剧中人的台词么?”

他正在构思文化系列中的“告密文化”和“崇拜文化”,关于前者,思绪纷纷――

“某人说:看到人家来向我告密我就高兴。为什么?因为我像个政府了。”

“向党交心,是一种自我告密。”

“居委会的小脚侦缉队,是专门的告密组织。”

“‘告密’可以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国人的一盘散沙、窝里斗,大义灭亲、汇报制度、斗私批修、谁个人前无人说,谁个背后不说人,都和这个有关。

……

沙叶新的社交半径颇大,跟他的性格为人有关。90年代,他与作家白桦、音乐家陈钢等8位沪上文艺界人士合资在南阳路开过一家“三十年代大饭店”,咖啡馆情调,沙龙功能,办过许多文艺讲座和欣赏会。“钞票点不清爽”的沙叶新是非常称职的沙龙男主人之一。当年各地名流来沪,必到“三十年代”一坐。

沙叶新自称“书呆子一样”,他直,他轴,他会在很正式的大会上面斥人家:“你怎么拍马屁拍得这样恶心!”让人惊愕,下不了台。此时,回族人的耿直的基因可能在起作用。但他同时又以诚实与古道热肠赢得了一批朋友。他敬读书人,包括曾经“进了书局看见好书就起了偷盗心肠”的郭沫若,但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事不对人”的批判。

他又是注意策略和方法的,他与人为善,也自我保护。譬如,受访后沙先生打来电话,请记者不要写他对某些人的批评,他说,以后如果有机会和可能“我自己会当面向他们指出,而不要背后批评。这是光明磊落,与人为善”。

他每天吃五顿,少量多餐,每天锻炼三次,近2小时,包括八段锦、郭林气功以及晚饭前做了几十年的体操,难怪他恢复的这样好,他的胃肯定在生长,因为他现在的胃口比切除手术那会儿好多了。

他对自己一儿一女的要求是七个字“自立、诚实、有爱心”,其中最重要的是“诚实”。采访那天,他搂着结婚40年的妻子的肩膀,请摄影记者兼老朋友雍和为俩人合张影,因为前一天,是妻子的生日。“只有书和老婆,我是不外借的。”他在一篇短文里说。

不提余秋雨

沙叶新刚过完70岁生日。那天,好友们张罗了一个饭局,给他祝寿。席间,某先生刚一就座就突如其来地说:沙叶新是坏人,我也是坏人,我们大家都是坏人。大家问他今天怎么了,一来就莫名其妙地说大家是坏人。他连忙解释说:“我们在余秋雨的眼里,都是坏人。”于是,有好奇者就向在座的朱永嘉先生求证:“我真的搞不懂,余秋雨这么斩钉截铁地说他不是‘石一歌’成员,甚至愿意拿出一年的收入来找举证人,他到底是不是‘石一歌’?”朱永嘉先生淡淡道:“怎么不是?当时石一歌就归我管,为了叫‘石一戈’还是‘石一歌’还推敲了一番。《朝霞》的负责人说,我才不要他的臭钱,告诉他,我们还没死。是活证!”席间还有一两位也是当年“写作组”成员或与之有过交际,都说:“办公室进进出出的,我们都看到过他的。”

沙叶新与余秋雨是校友,后来一个是上海人民艺术剧院院长,一个是上海戏剧学院院长,沙曾聘请余担任过人艺的理论顾问,彼此欣赏,曾经是好友。当余杰指出余秋雨在文革期间参加“石一歌”写作组的文章引起一连串波澜后,有一天,沙叶新问余:“难道那些质疑你的声音,真的没有一点道理吗?”余秋雨答:“连你也这样看啊?”沙叶新觉得一个人认为自己绝对正确之时,就再也无法对他说什么了。

再后来,余秋雨不知为什么称沙叶新为“沙警官”,并被认为是“四大咬余专业户”之一;而沙叶新在接受中央一媒体采访时则淡淡地表示:“他误会了,我不咬人,只‘咬事’;很惭愧,我也不专业。很久以来我都不愿意提到他,因为有话还是当面说的好。”

还有些人沙叶新之所以不愿意提,是因为他还有一个不想说的原因,那就是:“我是回族,有洁癖。”

余光中先生曾对大陆文化界“都不大要看这个人”抱打不平:我觉得余秋雨先生早期的散文还是不错的,但紧接着,他就奉劝散文大师“多读点书”。而关于余先生的文学成就,网友们在表示肯定的同时,也有一段归纳:他满足了当代一种浮浅的审美需求。使读者在因为潜移默化中变得轻浮,迎合了快餐文化。

有论者说:“文章好坏在其次,关键是人品。他假,做作,不诚实。‘文革’是他的一块心病。他的书在港台卖得不错,如果当地人知道他有过那样一段经历,销量一定受损,这时候惟一能保护他的就是权力。他得到权力庇护后,便能说出一串颠倒黑白的话,令人大为惊讶。而往往因为他说了一个谎,就得说第二个谎。内心怀着极大的恐惧、圆滑、投机,他是一个典型。”

将这位典型与他代表的一小部分人与上一辈人相比,当年的朋友们认为,他德行缺了很多,“文化根基也不够,所以没有什么大智慧。然后被路径选择,走红。然后胆小,贪婪,媚俗。撒谎那么多,是因为恐惧,不知道晚上能不能睡得心安。”

商榷姚文元

人物周刊:当年您跟姚文元在文汇报上打过一场笔仗,姚文元风头正健,怎么会允许一个在校研究生在报上发文章跟他商榷?

沙叶新:那是1963年,氛围还相对宽松,就是因为“反右”的教训,反着反着发现不对了啊。像每次农民起义之后,就会有让步政策。

当时我买了上海音乐出版社出版的一本音乐评论集叫《克罗斯先生》,是法国印象主义的一个大作曲家德彪西写的。我不太懂西方音乐,但有时候听完会流下眼泪,会感动。德彪西这本书的文风有点奇特,后来看了钱钟书先生写的文章我才知道他用的是“通感”,把视觉啊、听觉啊、嗅觉啊打通起来。

这本书在封面里面有内容简介,说德彪西的文章有“独到而深刻的见解”,后来姚文元就写了一篇批判文章《请看“一种独到而深刻的见解”》。他的批判标准非常简单,就是用阶级分析方法。我看了之后觉得不对啊,他从音乐里听出了无产阶级、资产阶级,我听不出来。我就搜集了一些音乐资料,写了篇反驳文章《审美的鼻子如何伸向德彪西――和姚文元商榷。我是按照正常步骤投稿的,登出来大概有半个版,我自己也很高兴。

人物周刊:但后来您给《文汇报》总编写过一封信,检讨自己错了。

沙叶新:认错有三种:一种是事情的确错了,你也心服口服;第二种是事情没错,你屈从了;还有一种是事情可能没错,但你被外界的各种声音搞糊涂了――当时的情形有点像这种:到处都是批判我的声音,出的集子有那么厚,我当时23岁,孤立无援,于是怕了,觉得自己错了。

一件“坏事”也常常变成“好事”。我后来听说,贺绿汀先生曾经打听:沙叶新是谁?会不会是从法国回来的?黄佐临先生那时候是人艺院长,说:什么法国回来的,是上海戏剧学院研究班的一个应届毕业生,在我们这儿实习。

佐临先生当时反应是很强的。人艺艺术室有个老先生叫朱琨,他后来跟我讲,小沙啊,你那篇文章发表之后,院长从传达室拿了报纸来到二楼我的办公室,把报纸往我桌上轻轻一丢,说“看,小沙的文章!”佐临先生平时是英国绅士派头,含蓄、幽默,很少这样喜形于色。

这件事可能也影响了我的分配。可能上面觉得,尽管你的观点是错的,但理论水平不错,所以一开始我被分到上海市文化局某处搞理论,是黄佐临先生要的我,这才进了上海人艺。所以他于我,有知遇之恩,是恩师。我常说,人生在世,有两件事你是没办法定的,一是出生你没法决定,二是这一路上你遇见什么人你没法决定,而这太重要了。有幸得遇佐临先生,他改变了我的一生。

人物周刊:现在如果写回忆黄佐临先生的文章,他的样子是不是就在你脑子里?

沙叶新:第一次见他是1960年,我写信给他请教戏剧问题,他曾读过我发表的小说《美国剧院的悲剧》,也想知道我能否写剧本,为剧院培养个编剧。于是我和华东师大话剧团的团长,我的同学一起去拜访了他。那次谈的什么都忘了,但印象很深的是他个子高高的,相貌堂堂,健步如飞,是个睿智男人,让你尊崇。后来我进了人艺,佐临先生话不多,像尊雕塑,让你肃然起敬,让你在领悟生命的意义。生活中他不喝茶、不迟到、爱运动,不发怒,威严而有一股正气。

1979年《假如我真的》在京开座谈会,他不能去,是有意不让他这样重量级的人物到会讲话,以免尴尬。我临走之前他把一盘录音磁带给我,说“你拿到会上去放,里面是我的发言。”这是他在撑我腰,保护我。

文革前,他曾由衷地对我说:“小沙啊,我现在觉得听党的话不困难了。”经过文革,我才认识到他其实被“工具化”了。文革后,我记得他又对我说过一句话:“小沙啊,我觉得现在好像钱不够用了。”这让我非常吃惊,君子不言利,他怎么说钱?其实这说明他开始关注自己的权益了,已经“去工具化”了,是个飞跃!

人物周刊:黄佐临先生曾带您去北京拜访过一些戏剧界的前辈,比方夏衍先生。

沙叶新:那一次我很吃惊,原先我不知道夏公的腿在“文革”中被打残了,因为延误医治,短了半截,太残忍了。那时他住在南竹竿胡同一个很杂乱的四合院里,已经不是一户人家,据说还是部长待遇。夏公那时快80岁了,人很瘦小,养了好几只猫,记忆力惊人……我当时不知道怎样去评价他,只能说他坚韧异常,无怨无悔,毫无个人恩怨,是被扭曲而麻木了,还是真的修成正果了?不好说,我只是敬重,非常敬重!

“老实一点吧

人物周刊:在那个年代,一些前辈做过一些事、说过一些话,您现在怎样来理解他们?例如您曾说曹禺先生是表态专家。

沙叶新:我在《“表态”文化》里说“曹禺先生也是一个表态专家”。“反胡风”他表态――我以前看过一本“反胡风”的大批判集,收录了当时很多大批判、大表态的文章,如:侯外庐的《胡风——反革命的灰色蛇》、曹禺的《胡风――你的主子是谁?》、于伶的《敌人不投降,就消灭他!》、赵丹的《我的愤怒已到极点》等等,光看这些题目就令人不寒而栗;反右他也表态,一直到自己在“文革”中被别人的表态打倒。吴祖光说曹禺“太听话了”,巴金也劝他“少开会、少表态”,他在晚年终于觉悟到“表态”的卑下和危害,有过深刻的反省:今天你表态打倒别人,明天就很有可能被别人的表态打倒。像曹禺这样的例子不是个别的,只要我们的民主和法制不健全,那人人都不可能是安全的,包括曾经的国家主席刘少奇。

对于文化界的这些前辈,我很少会去拜访他们,怕打扰他们。他们中间有良知的人,言行都会影响我。比如说吴祖光先生,我有幸跟他出境访问了三次,近距离观察。他对我影响也很大。

人物周刊:祖光先生给您留下什么印象?

沙叶新:他给我最大的感觉是自然。他的形象、言谈举止没有任何造作、卖弄的地方,丝毫没有要表现自己博学、睿智的意思,或者是故意显示自己的勇敢、胆大。那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他在政协大会上敢骂毛是“毛贼”,我想他一定是发自内心,出于自然。这句话从他嘴里讲出来极不容易啊,因为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当年就是经他手首次在重庆发表的,当年他对毛倾注了多大的感情!当年他拥毛是出自内心,如今非毛也是出自内心。

以前我读《毛选》有两句话我是抄到日记本上的,一句是“让我们还是老实一点吧”,还有一句是“有些人吃亏就吃亏在不老实”。我觉得祖光先生内心世界就是朴实和老实,是真!

人物周刊:您接受过巴金亲笔签送的《随想录》,写过晚年的徐景贤,也提到过永不回头、最后服毒自杀的于会泳……上一代人跟你们这代人有什么不一样?

沙叶新:他们大多有信念,忠诚。那一代人中许多出身名门,有一定西方文化背景,知识结构跟老红军、“土八路”完全不一样。他们一生坎坷,历尽磨难,到晚年,清醒了,所谓“两头清”:早年参加革命很清醒,追求民主自由;中间被改造,被扭曲,受尽折磨,反而糊涂了;到了晚年,又清醒了,又追求民主自由了。许多人能达到那样一种认识,很了不起。“四人帮”倒台之后,在北京中组部的招待所,我见到刚刚从秦城监狱放出来的陆定一,他当过宣传部长。感觉他很忠诚:我是党的儿子,无论妈妈怎样打骂,绝不能说妈的坏话。他们信仰并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东西,自己怎能否定?但到临终前几年,他深刻反思,其高度也少有人可以企及,令人敬佩。我想陆定一不管是执着还是觉悟,都是很痛苦的,都是忠诚的。

今年5月3日中午在北京,邵燕祥先生特地为我安排了一次餐聚,同席的嘉宾有李锐先生92岁,还有何方先生90岁,张思之先生82岁,蒋彦永先生78岁,邵燕祥先生自己也76岁了。满桌银发,满桌寿星。一顿饭,吃了三小时,李锐先生谈锋甚健,一个人居然不停地说了足足两个小时,所论所述,令人惊喜。有这些清醒的头脑在,谁说中国没希望!事后,香港某报刊登消息,大幅标题是:《李锐、沙叶新共商国是》,我看了扑哧一笑,“共进午餐”吧,我哪里有资格跟他们共商国是。上海的王元化先生我也多有接触,我能感受到他们晚年的变化。

上海的朱永嘉先生也年近80,一个多月前,他参加了我的生日宴请。此前我看过他在网上的一篇文章,记录了他的一个梦境,说他“梦中我被人领着虚无缥缈地进入了中南海,毛的住地,那个领我进门的服务员对我说:今天中央在开生活会,人都到齐了,你可以在墙角那儿旁听,不要随便插话和走动。我远远望去,徐景贤、肖木与惠娟在一旁做记录。会议的中央是毛坐在长沙发上,四周都是放满书的书架,刘、周、邓、叶、陈云、李先念都坐在一边,江青坐得远一些,另一边有彭真、彭德怀、高岗、柯庆施、挨着还有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建国以后的中央领导都齐集在一起。”更惊奇的是,他们每个人都有详细的发言,而朱永嘉居然都复述出来,写了出来,很有意思。我还听说朱永嘉打算写回忆录,我说:“我希望你写一部真实的回忆录,而不是一本正确的回忆录。”他说:“首先要正确,否则真实就没意义。”可见他还是坚持他以往的思维逻辑,我很敬佩这样的人,不随风倒,有自己的认识。

真话为治病

人物周刊:您这一生,把“说真话”看得很重,为什么?

沙叶新:我得癌的时候跟医生讲:“我什么都能承受,你要跟我说实话。”医生诚实地告诉你,这本身就是一种尊重。好朋友跟我讲,你少写点尖锐的文章,伤心伤神。他们没有想到,我写这类文章是多么开心!一般认为批评,尤其是尖锐的批评,总要咬牙切齿、横眉冷对。我不是,我是慈眉善目,不亦乐乎。你病了,我告诉你病在哪儿。我相信你跟我一样诚实,所以才告诉你。这是在治病、做好事啊,有什么声色俱厉,怒发冲冠?我真是这样想的,所以讲出来我很快乐。另外,我觉得自己可能说得比较到位,能说到点子上,而且是有感情的――就像一个医生,医术高明,但他不冷漠。我这有点自夸了,哈哈。

人物周刊:有一次您去北京开作代会,临走前妻子劝您少讲话,她说,您看出来的那些东西,别人不是没看出来,您说的那些东西别人不是不懂,而是他们都在演戏,就您当真。您觉得这话是不是也说到了点子上了?

沙叶新:我不敢说他们都在演戏。但有些人要他说真话,确实负担比较重,因此不大敢说。最近我重读这本左拉的小书,还是感动。他那时52岁了,已经战斗战斗得非常疲倦,也没有人要求他继续战斗下去了。(翻到标注“感动”处,念):此时左拉产生了“一种使他想关门闭户,栖住家园,享受自己辛劳果实,而要以别的更年轻、更坚强的肩头承担他所承受的社会责任”的想法。“……无论如何,他已比他应尽的责任超出了负荷。”我不是政治家,我只是一个作家,我本应该回到书斋,从事我的艺术创作。我不喜欢我写写什么《“腐败”文化》、《“宣传”文化》……为什么一定要由我来写?我可以不写嘛!为什么要自作多情地认定这是我自己的社会责任?没想到左拉也有过这种类似想法,也有过犹豫和动摇,但他还是要写,继续写出自己的道义、责任和良知。他是世界级的大作家,我无法和他比,但是他当时所受的压力可能没我大,法国的保安部门也找他谈话,“请他喝茶”,最后他也在国外流亡三年,可当时的法国毕竟还是一个法治国家,我们不是。

人物周刊:讲了真话之后,除了作品被禁、获奖受阻,有没有别的压力,比如电话被监听?

沙叶新:这是公开的秘密,包括手机。我很无奈,我不懂怎么反监控,惟一可行的就是光明磊落,我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在境外发表的东西都贴在我公开的博客上,正大光明地让大家看。读者给我精神上的支持和保护,那是跟你心贴在一起说知心话的感觉,真是对我极大的鼓励,也是一直以来支撑我的动力。另外我相信有关部门里,一定有《窃听风暴》里男主角那样的人。

  所以我一直都很开心,有两三次跟朋友会面吃饭,外头总有些不认得的人在守候。我就说,叫他们进来一道吃算了,真见外。

人物周刊:历史上许多敢于说真话的人命运都不怎么好。这些年来,作为一个敢于说真话的人,您觉得自己能幸存下来的原因是什么?有没有什么技巧?我这样问,是感觉中国有一批年轻人,一往无前,吃了不少亏。

沙叶新:真实和诚恳相当重要,而且要理解。在这样的体制之下,我能理解,不但尊重不说真话、不得不说假话和不得不保持沉默的人,也尊重来找我麻烦的人,我真心诚意地跟他们交流。在我这里,来的都是客。我不和人交恶,他们是工作,是任务,更多是无奈,我要理解他们。

人物周刊:您1985年入党,当过9年上海人艺的院长。在9年的体制生涯里,您是否一直都说真话呢?

沙叶新:严格地讲,基本上如此。有次演讲时我说,我厌恶谎言不见得我就不撒谎,下面一片笑声。尤其在中国,一点不说假话不可能,至于善意的谎言就更是免不了的。

人物周刊:人们常说:身在体制内,饭桌上聊天,他可能比谁都清楚透彻,一旦回到位子上,又不得不说假话。您这些年的大胆直言,是不是也跟与体制的渐行渐远有关?

沙叶新:一定要和权力保持一定距离。在和当权者打交道的时候,既要坚守原则,也要懂得让步;让步也要有底线。让步不是屈辱,不是软弱,是在双赢的可能之下,取得比较好、甚至最好的结果。

举个例子,前年2月1号,我受邀参加香港一个国际性的中文笔会。这是文学组织的会议,我也看过会议日程,对于政治话题没有涉及,就决定参加。然后,连着三天我家来了三拨人,级别一天比一天高,劝我不要去。

他们都很客气,口径也一致,言谈间都透露同一句话“对沙叶新要温存”。我觉得“温存”这个词并不恰当,但他们都这么讲,我就认定这肯定是上级指示中的用语。用错了,也照用,不敢改一个字。中国共产党的干部干部组织纪律性就是强!

我知道他们也不容易,工作要做,回去要汇报,态度又那么好,我真的挺感动。我把电脑打开,让他们看所有的会议日程。其中只有半天的活动让他们不太放心,我就说,我可以不参加这半天的活动。这就是让步,但原则我坚持了,就是一定要去香港参加这个会,后来还是去了,双赢了!

你如果能站在他们的角度想一想,事情就会处理得好一些;而反过来他们也会从你的坚持原则的让步中获得成果,部分地完成了任务,这样他们不但不会和你完全对立,还会帮你。

党内有开明

人物周刊:您会和当官的真正交上朋友吗?

沙叶新:我可以和他们交往、交流。也有个别高级官员曾经视我为朋友,还问我要不要当官,说有事可以直接来找他

人物周刊:一般而言,您觉得中国官员身上得具备什么样的素质,能够让他们在位子上存活并且有上升空间?

沙叶新:从一般的表现来看,在这种体制下,如果想做到高位,那得说很多假话,也得踩着许多人的肩膀往上爬。但是有没有正直的、想打破这种污秽空气的呢?有!我比较欣赏的,像现在在昆明当政的仇和,敢作改为,新招叠出。我尊重所有想从体制里杀出一条血路来的努力。

人物周刊:和江ZM的几次会面有什么印象?

沙叶新:他在上海任职时,每个月召开一次(也许是不定期的)理论座谈会(?),我多有参加。有一年去给白杨拜年,我也在场。1989年他为解决“导报”问题召开接见知识分子座谈会,我也在场。他有时还会来上海人艺看戏,常常是我陪他。他善于言词,爱说几句英语,表现欲强,吹拉弹唱,这不算什么缺点。

有个事情我挺震惊,是一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告诉我的,江当时住在康平路市委大院里面,大院有个边门,附近有一家是新疆返沪青年,每到周末他家总聚集了一些人唱歌跳舞,很热闹。有一天,突然来了个中年男子,这家人以为是唱歌扰了邻居,刚想道歉,中年男子说,不是不是,继续唱继续唱。后来,居然江ZM来了,还一起唱歌。后来才知,中年男子是江ZM的儿子。老实说,当年我对他的印象并不错,平易近人,官僚气较少,也有一点亲和力。当然后来地位不一样了,人有了变化,我也有了变化。

陈毅我非常敬重,很多上海人都敬重他,他当上海市长的时候,诚实、率真、坦荡、幽默,都喜欢他,有一次,他想独自上街去买个肉包子吃,(用四川方言模仿)警卫不放心,不让去,他就火了,说“我就不相信,上街买个肉包子,会有特务专为我在里头下毒嚒!”

人物周刊:呵呵,听李子云老师说过,陈老总看过三遍《出水芙蓉》。说到亲和力,您好像讲过温总理许多好话。

沙叶新:刚才说到劝我不要去香港参加的那个国际笔会举行的“文学之夜”上,我作了《学习温家宝总理的讲话》的演讲,我是故意用了这个很CCTV的题目,首先我觉得他是一位爱读书的人,许多诗词的典故脱口而出。第二个,我觉得他有感性的、人性的一面。如今我们很多干部不会哭了,也不会笑了,我们的温总理常常流泪。汶川地震,70岁的人啊,第一时间跑到那里,哭了,要说做秀,你去做做看?我相信他的眼泪。他是有真情的,有人文关怀的。

人物周刊:就您个人的经历,这三十年来,在讲真话这个问题上的处境有没有好一点?

沙叶新:当然好一些了。现在不会因为我说真话,就把我抓起来。领导上门来做工作,买点水果我也收,同时我也会收敛一些,要不然他们也不好交待。这就是进步,这个进步是双方都以适当的让步换来的。就像这次去香港书展,我就是想去看书买书,我主动告诉他们我不想做演讲、也不想接受记者采访,让他们放心,我自己也怕麻烦。怕累,结果还是没办法,书展胜况空前,难以拒绝,广告也早就登了出去,我就只好讲了一场。但没说敏感的政治话题,只说中外的禁书。

中国这30年在政治上有没有进步?有。比如说,现在宪法里没有反革命罪了,现在也讲人权了,讲民主是个好东西了,至少是表面上讲了,承认了。这对于共产党来说,是让步了,但从另一方面来看,恰恰是在这种种让步中,看出共产党的一点一滴的进步。虽然进步得还不够快。而且还会有反复,甚至倒退!

“名人做这事?”

人物周刊:问两个跟你萍水相逢的普通人:一个是张泉龙,《假如我是真的》男主角原型。

沙叶新:(激动地)他现在在哪里?

人物周刊:你们不是83年在漕宝路吃过饭吗?

沙叶新:后来就没有联系了啊。一个蛮聪明的小青年,在“向贫下中农学习”的口号下去了农场。他有个同学是上海某局副局长。为了回城,他每次探亲都到这个同学家里做家务,拖地板呀,买煤球呀,顺便也接接电话。他很聪明,在听接电话中,他听某个领导的姓名、职务、住址、电话号码、亲属关系,等等,都牢记在心。久而久之,他的脑子就编好了一张关系网,最后就冒充李达上将的儿子,要把他的同学 “知青张泉龙”(其实是自己)调回城。一位老干部和一位著名歌唱家都因此上了当。当时,我和另外两位同事到静安区公安局听了对张泉龙的预审,后来就把张泉龙的事情写成了话剧《假如我是真的》,开始反响很好,不久被禁演。

  张泉龙在狱中给我写过一封长信,为自己伸诉,因为我们这个剧是同情他的。3年后他放出来,当了一家公司的总经理,请我在漕宝路吃了一顿饭。他比原先稍微胖了一点,但没有掼派头什么的,我还去他公司看了看,办公室布置得蛮好。

人物周刊:另一个是陕西蓝田县代课老师李小峰。

沙叶新:我之所以想帮他,是因为他真实感人。李晓峰他在乡里当代课老师,一个人,从一年级教到六年级。13年里,他一共教出134名学生,其中有4个考上了大学。可他自己一贫如洗,每月工资后来降到六七十元。就是这点可怜的钱后来也不发了。他心里很矛盾,很痛苦,他要生活呀,还要结婚呀。迫不得已,离开山区,到西安打工,一个月能赚1000元,这对他是天文数字了。他很开心,不想回去了,他也是人呀!后来出了工伤,不能打工了才不得不回乡。回去那天,学生和家长来了一屋,送来玉米、鸡蛋和红枣,没什么话,光是哭,他也哭了,大家一起哭。他知道这个穷山村需要他,这些孩子们需要他,下定决心再也不走了;即便没有工资,他也要撑起这个山村小学,他那时有严重的关节炎,体重年年下降,轻了20斤。我看了报道就想哭!我给他寄钱去,一个月寄一千,才寄了两三个月,他就来信,说他的事情传开之后,政府重视了,很多好心人都支援他,困难解决了,他现在有300元的月工资,足够了,让我不要再寄钱了。那年过年的时候,我寄了两箱糖果和巧克力去,还有一些文具,每人一份,一共24份。我想让孩子们过一个有点甜味的春节。后来说他打电话给我说:“我会上网了,沙老师你是个名人啊?你这么有名,还为我做这种事情啊。”我说你千万别说客气话,我做的这点事情,和你的贡献不好比。

人物周刊:你还帮助过别的什么人吗?

沙叶新:还有过一些,只要我被感动了,我就想帮人家做点什么。但这些真的是不值一提,所以连我老婆都不知道。

人物周刊:寄钱不要通过嘉华阿姨么?您不是数目字管理混乱的人么?

沙叶新:我有小金库。

人物周刊:您碰到乞丐会给钱么?

沙叶新:常常碰到,我心软,怕看到,看到就难受,也怕受骗。有一次,我在莘庄南广场碰到十几岁的兄妹两个跪在那里,哥哥面前有一张西安什么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学生证。我一看,中文系的,心里一动,我也是中文系毕业的哎。我就跟他们交谈几句,他们说母亲在上海住院,没钱交医疗费,所以乞讨。我对那个哥哥说,你不是中文系的吗?我也是,我一定帮你们,但为了让我相信你们,你能不能说出国外的三个作家和国内的五个作家的名字,说出了,我马上帮你们,可他就是说不出,不说话了。我心想可能是骗人的。受骗的感觉非常不好。我有时候想,十个乞丐,我给九个骗了,但我也不能失去对一个真乞丐的帮助。可是要做到这点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