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如何讨论《满江红》是否岳飞所作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3:29:35

该如何讨论《满江红》是否岳飞所作

丁启阵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不久前,看到一位自称属于法律圈子的人在其博客里贴出的两篇文章,对爱国名词《满江红》为岳飞所作的传统看法提出了激烈的批判。其主要论据如下:

一、30岁的人属于青壮年,不可能就白了头;

二、向被俘虏的皇帝自称“臣子”,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三、带兵的将领在征程上发誓雪耻,不该自称“臣子”,应该自称“武夫”、“末将”“役人”之类;

四、宋朝时军队作战早已不用战车,“驾长车”云云是缺少武器装备常识;

五、“胡虏”、“匈奴”,是不懂政治的表现;

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等于向西夏国下战书,纯属节外生枝;

七、精忠报国的武将岳飞更应该做的事情是调兵遣将,而不是遣词造句;

八、岳飞是仁义之将,不会“饥餐”、“渴饮”降敌血肉,不会渲染血腥。

自然,其结论就是:《满江红》不可能是岳飞的作品。看得出来,这位法律圈子中人是一个性情之人,也深谙网络写作之道。这从其两篇文章措辞的恣肆雷人可以一目了然:“脑子进满江水”,“进满江水外带长满虫子”,“单凭这首满江红,镣他就不是‘莫须有’!”……可谓竭尽了吸引眼球之能事。我愿意相信,这位自称《满江红》读得烂熟的法律圈子人士平时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

 

不过,这两篇貌似石破天惊、语惊四座的博客文章,在我这个或许可以划归文学圈子的人看来,撰文驳斥显然是多余之举。这倒不是因为她是一位女士,也不是因为她已经在文章中声明自己“不必借文化圈子的事情出名”,而是因为,她所举出的这些证据都太外行,太违背常识——直白地说,不值得一驳。

我之所以愿意牺牲别人喝一杯咖啡的时间,来写这一篇文字,不过是因为担心真的会有人相信了她的胡说八道。金子固然能闪光,但金子闪的光通常都没有玻璃碎片耀眼。从其文后的评论看,似乎真的有不少人被玻璃碎片的光芒照花了眼。

先来简单点评一下上述比金子还耀眼的证据:

一、“三十功名尘与土……莫等闲白了少年头”,显系自我勉励之语,是“不要……白了头”,并非已然白了头;再者,少白头现象自古有之,三十来岁出现白发,一点也不值得奇怪;

二、宋徽宗赵佶、宋钦宗赵桓父子虽然被金人掳去之后,在南京即位称帝的赵构,心里可能一百个不愿意他们活着回来。但是,口头或书面上,宋高宗赵构并没有也不可能承认金人贬徽钦二帝为庶民的做法是合法行为,毕竟,他是徽宗之子,钦宗之弟。岳飞对徽钦二帝自称“臣子”,完全合乎当时礼制和语言习惯;

三、“武夫”、“末将”之类词语乃口语词汇,用于当面自称,在这里既不合乎语境,也不合乎语体风格;

四、诗词中使用前(古)代词语乃是司空见惯现象,不值得大惊小怪。我们能根据毛泽东有“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之句,就断言新民主主义革命还是冷兵器时代的事情吗?

五、“胡虏”、“匈奴”,泛指北边敌人而已,这也是诗词写作的惯例;

六、“贺兰山”,泛指宋、金边界的界山,并非实指昔日在西夏边境、今天是内蒙古和宁夏的界山的贺兰山。这也是诗词惯技,西夏国若是因此兴师问罪,只能说明他们没文化,很露怯;

七、古往今来,调兵遣将之人偶尔文心雕龙、遣词造句,名单可以列出一长串,其中还不乏有所成就者:项羽、刘邦、曹操、高适、范仲淹、辛弃疾……岳飞除了这首有争议的《满江红》(怒发冲冠)之外,也还有一些其他未见有争议的作品,例如《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满江红》(遥望中原)——这两首写得都相当不错。实际上,岳飞就是一位儒将,他不但会填词,书法也颇有造诣。凭什么断言,将军就只能是一介莽夫?

八、“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文学语言而已,不能当法律条文看待。

 

这首爱国名词,作者是否岳飞,当然可以讨论。但是,讨论至少应该遵守一个规则:不能违背文学、语言、历史的常识。违背常识除了贻笑大方之外,还会产生混淆视听的后果——毕竟,我国的文化教育水平还有待提高,许多人对诗词还缺少基本的鉴赏能力。

下边就让我们来看一下,文学圈子里的人是怎样讨论《满江红》是否岳飞作品的:

爱国名词《满江红》最早见于明代徐阶所编《岳武穆遗文》,系根据弘治十五年(公元1502年)浙江提学副使赵宽所书岳坟词碑收入,赵宽并未说所据何本。从此以后,这首《满江红》就被当做岳飞的作品。

当代著名文献目录学家余嘉锡(1884-1955),首先提出如下三点质疑:

一、岳飞孙子岳珂所编《金伦粹编·家集》中没有收录这首词;

二、赵宽碑记中提及的岳飞另一首诗《送紫岩张先生北伐》经明人考证是伪作。在此之前,此词亦不见于宋元人著述;

三、“踏破贺兰山缺”,是明代中叶的一句抗战口号,在南宋是不会有的。

上个世纪60年代,词学名家夏承焘(1900-1986)也提出了两点疑问:

    一、岳飞伐金要直捣的黄龙府,在今吉林省境内,而贺兰山却在今内蒙古河套之西,南宋时属西夏,并非金国土地,方向不同;

    二、唐宋人以“贺兰山”入诗,都是实指,明中叶以后也是如此,岳飞亦不应该是泛指。

80年代,台湾有人又提出了如下两点质疑:

一、“三十功名”、“八千里路云和月”等等,是尽人皆知的材料,拟作者很容易写出这样一首词;

二、《满江红》词的格调,与已证实的岳飞另一词《小重山》风格迥异,前者慷慨激昂,英雄气色横溢,后者则是他多年征战并受掣肘时惆怅心理的反映,相形之下,“《满江红》是一首有事迹、有心志,但没有阅历的词”。

自然,这些论据未能说服全部文学史研究者,邓广铭(1907-1998)、王起、李安等学者主张《满江红》为岳飞所作,他们的主要论据如下:

    一、岳霖、岳珂两代人没有搜集到此词,只能说明岳飞的后代在这方面有遗漏。从现有的史料看,岳霖父子也的确有遗漏的实证;

二、从词中所反映的思想内容来看,《满江红》与岳飞其它诗文的内容是一致的。如“誓将直节报君仇,斩除顽恶还车驾”,正是“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的写照,“不问登坛万户侯”,可作“三十功名尘与土”的注脚;

三、“贺兰山”是泛指而不是实指,与词中的“胡虏”、“匈奴”是指女真而不是指匈奴一样;

四、如果《满江红》一词的作者是明代人王越,他没有嫁名于岳飞的必要,也应该夸耀自己的战功,他写的“踏破贺兰山缺”是实写,那么词中的“靖康耻,犹未雪”句也不应该是虚写;

五、岳飞30多岁时从九江奉旨入朝,行程正好是“八千里路云和月”。岳飞30岁置司江州时适逢秋季,当地多雨,故词中有“潇潇雨歇”之句;

六、《满江红》与《小重山》两首词,写作时间不同,格调自然不同,不能以此非议作者。

综上可见,两种观点,针锋相对。倘若没有发现铁证,单凭一个外行人的一番瞎琢磨,肯定是终结不了纷争的!

                                              2009-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