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纪录片《输家赢家》导演专访(原稿) — Windows Live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0:33:13

德国纪录片《输家赢家》导演专访(原稿)

谁是输家?谁是赢家?

——专访德国纪录片导演乌里克·弗兰克迈克尔·吕肯

 

李乃清

 

 摄影/沈煜

 

“他们怎么来的?我们一点儿也没察觉,他们突然出现了,就像蚂蚁一样,越聚越多。”

德国多特蒙德市,造价6.5亿欧元的“帝座”曾是世上最先进的炼焦厂,投产8年后于2000年熄炉停产。2003年初,山东兖矿集团以6000万欧元买下“帝座”全部技术专利,并以每吨15欧元的价格购入该厂所有设备。

紧接着,400多名中国工人漂洋过海来到这里,拆迁整座炼焦厂,将其运往中国。在两位留守“帝座”的德国老工人眼里,这群“蚂蚁”的工作热情令人惊诧:每天工作12小时,一周工作7天,每月挣400欧元,却干着德国人给4000欧元也不愿干的工作;德国人以为3年才能完成的工作,他们居然一年半就完成了……

2003年至2004年间,德国导演乌里克·弗兰克(Ulrike Franke)与迈克尔·吕肯(Michael Loeken)跟踪拍摄了整个拆迁过程,2006年完成纪录片《输家赢家》。2007年,该片夺得芝加哥国际纪录片节至尊荣誉大奖、休斯敦WorldFest外语片金奖、加拿大Hotdocs最佳国际纪录长片等数项大奖。10月13日晚,“真实中国·影院计划”重磅推出《输家赢家》,两位导演接受了本刊记者专访。

 

把德国工厂装进中国箱子

 

弗兰克和吕肯是鲁尔工业区土生土长的纪录片人,夫妇二人是一对默契的工作搭档。

2003年春,一个迷你中国城空投般出现在他们家乡,吸引了两人注意。“这些中国工人住在集装箱临时搭建的房子里,里面有自己的办公室,给人感觉像个微观小宇宙,非常奇特。”

嗅着炼焦厂气味长大的弗兰克,闻听“帝座”被中国人收购,立刻意识到,“两种迥异文化将在这片厂区相遇,那将是奇特而有趣的,但也是严肃且悲伤的,戏剧究竟会如何上演,人们却无从设想。我们相信,通过他们的‘小故事’,人们将看到这个大时代的面貌。”

弗兰克和吕肯以最快的速度加入工厂的日常运作,熟悉德国工人的工作和习惯,随后尝试与中国工人接触,初始时他们被误认为监工,但不久后,信任代替了疑虑,中国人接纳了这两名“额外”德国人和他们的摄影机。

片中,面对操着简陋工具而来的中国人,德国工人莱纳和维纳存有习惯性的心理优势:他们建造了这座世上最现代化的工厂,掌握着最先进的技术。中国人的劳动安全意识令他们瞠目——无论工人还是领导,没人知道安全施工最基本的常识:厂区工地上,违规操作随处可见;室内室外、电线垂陈,然而中国工人却穿梭其间,处之泰然。“谁接的电线?这怎么能行?!”莱纳抓着电线,激动地追问着。中国工人面面相觑,露出不解的笑容。

“你们这样是做不成的!”莱纳恼火而无奈。一名中国工程师立刻向他介绍起我们的“战绩”:“18年前,我们在慕尼黑拆卸了纯达普摩托车厂。1987年,我们在卡塞尔拆卸了AEG公司冰箱压缩机生产线。这是我们公司的标志‘中机建设’,你懂中文吗?‘中’就是‘中心’的意思,我们中国人也把自己国家叫做‘世界的中心’,您下次在哪个地方看到这个标志,就会想到我们。”他拍了拍莱纳的肩,“这不是我们第一次拆迁工厂,我们是有经验的!”

在莫书记的党委办公室,有一张汽车广告画,新旧两款奔驰迎面交错。莫书记说,这幅画有着“深刻而浪漫的寓意”:旧款奔驰好比德国,虽然稳固但已过时,新奔驰如同中国,它正迎头赶上,前途无限。

中国工人们带来两口大锅:一口用于煎炒烹炸,一口用于接收中央电视台第四套节目。它们被放置食堂,支撑起工人们物质和精神的基本生活。“食堂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工人在这里吃喝,在我们看来,这里是他们获取能量的场所。我们通过一种‘互相兴趣法’与他们建立联系,比如,有的工人会自己跑到我们摄像机前,咦,这两个老外在做什么?展现出对我们的兴趣。几次沟通,我们彼此建立了信任,这个基础上,我们选出了几位主人公。”年轻的厨师希望回国后能立刻结婚,有了这一年半的收入,差不多够钱成家了;一名工人从会计那里支了些钱,他刚接到国内来信,重病的妻子因就医而举债,等他用在德国的工资还债,但即便这样也远远不够……

每星期,最出色的七名中国工人会被挂上红绸扎成的大花,照片被贴在食堂墙壁最醒目的位置,作为奖励。这令弗兰克无比好奇:“作为一名西德来的人,我对这些东西完全不知。”吕肯补充道:“大红花有很好的象征意义。一方面,中国工人努力向前走,希望有更好的生活,为自己、家庭、甚至国家在工作。可另一方面,他们需求这种被嘉奖,要做模范工人,这对他们而言似乎有些矛盾,是一种冲击。”

电视之外,这四百人还共用一部电话,过节时排起长队轮着跟亲人通话。吕肯捕捉到一个私密而动人的镜头:“那个男人当时打电话,我听到电话里传来‘爸爸、爸爸’的喊声,我们就紧接着问他,你是不是有孩子?孩子多大?为什么要这么远跑来工作?那工人回答我们,为了挣钱,让孩子将来有更好的生活,听到他的回答,当时我们心灵深受感动。片子在全世界公映,看到这个镜头时,很多人甚至掉了泪。因为这个镜头,他们会说,中国人不再是蚂蚁了,他们和我们有着一样的情怀。”

“帝座”消失的速度快得惊人,厂区日益空落,中国人真的把一切都搬走了。莱纳的神情有些伤感:“好了,再过几天,我就不需要早早爬起来了。”

莫书记对着镜头道出一个更大的心愿:“有朝一日中国人可以再来德国,把德国‘空中客车’的工厂买下搬回去,由中国来为全世界生产更大更好的飞机!”

中国工人终于换掉了蓝色工作服,他们把德国人的焦炭厂装进集装箱:“中国还落后德国很远,先不要提超过,如果能用100年达到德国现在的水平,那就足以让人自豪了!”大大小小的礼物已塞满箱子,驶出了迷你中国城,为了这一天,中国工人们已经在异国他乡辛劳了两年。

尾声字幕:“2006年,炼焦厂在中国重新投入生产。在中国另外两个地方也建起相似的工厂。炼焦厂卖给中国后,国际焦炭价格从50美金上涨到最高500美金一吨。由于世界范围内原料需求的增长,德国鲁尔区的人们在考虑:是否重新在自己国家生产焦炭。”

 

德国人的恐惧与中国人的叹息

 

片子开头,当中国工人举起蘸着白漆的大刷子,在“帝座”高炉刷下一个又一个硕大中国字时,你们是什么感受?

吕肯:对我而言,这个场景好像之前早就知道,在这些中国工人到来时,一切都具体化了:随着全球化进程,世界各地人都来到某个地方,为争取富裕的生活。当然,这种富裕生活欧洲人很早就有了。看到这个问题后,我们会想,在我们德国,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自然而然会产生很多问题,这是一个抽象变具体的过程。

一篇采访中,你们提及,想表现德国工人内心的恐惧?

弗兰克:在这个炼焦厂工作的德国工人,从前是两万,现在是800人,工作已经在精简了。从个人来看,他们在社会福利上还是有保障的,所以他们没有太大动力去开发工厂。但是,工厂如果要有新发展,需要外来的、有更好教育背景的人,但他们已经没有这个能力了,因此大部分德国工人有这种生存危机感,他们也清楚,自己不能做什么。

吕肯:整个拆迁过程中,德国人有他们很多担心和恐惧,那种以后不再被需要的感觉让他们深受伤害,对于这些情感,他们既想掩藏,又想释放,因此我们成了他们最好的倾诉对象。

拍摄过程中,你们如何取得中国工人的信任,达成有效交流?

弗兰克:刚开始和中国工人接触,我们没有翻译,只能通过肢体语言,手脚并用。这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却也是一种很特殊的经历。它让我真的体会到,即使语言不通,人们仍然可以相互理解,因为情感可以被看到,纪录电影最理想的状态是只有图像和声音,而无需太多言语。

吕肯:我想,我们的拍摄对象也有倾诉和被倾听的需要,通过讲述这些故事来表达自己的情感,这是一种放松和解脱。我们从早到晚呆在工地上,就是想传递一种信息:我们是认真的。我们会不时请他们介绍一下自己的工作,但话题主要还是围绕他们的生活,从家人到观念,无所不有。对中国工人来说,我们所表示出的这种关注是不寻常的,他们感到自己被尊敬、被信任、被重视时,便愿意敞开心扉。

片中的莫书记是位领导,你们要去拍他,他很快就答应了吗?

弗兰克:刚开始的确比较困难,我们提出要和他合作,他总是拒绝我们,不行,你们六周后再来。六周后,我们过去,他又说,不行,你们再过六周。然后我们改变策略,直接和工人打交道,开始做我们自己的东西,取得了工人的信任。时间长了,莫书记有点妒忌:我们为什么和工人处得这么好?突然有天,他主动提出,到我办公室来,我和你们聊聊。

你们对他怎么看?

吕肯:其实我们挺喜欢这个人,虽然他说的一些话需要用批判的眼光来看,但就性格而言,这个人很有激情。说实话,我们在德国,很难想象,这么大企业的老总,居然可以做诗,还在公众场合大声朗读出来,虽然这当中有一定宣传成分,但我们很欣赏他的诗化语言。作为纪录片导演,我们尽力将一个人的性格全方位展现出来,这个性格中有好有坏,它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

看到片中出现对“神五”的报道和春晚的赵本山小品时,底下中国观众刚才都笑了,你们能看懂电视里的内容吗?如何抓住这两个经典镜头的?

弗兰克:这些都是我们感觉到的,如果你每天都呆在那里,很多时候你就会有这个触觉,我们就像猎人一样,每天潜伏在那里,一旦有猎物出现,我们就会扑上去,把这个猎物捉住。我们看到很多工人,长时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电视,我们就要问,这里到底发生什么?很多工人天天都在谈论“神五”升天。到了当天,大家都很紧张:电视有没有问题,天线有没有调好。所以我们一看就知道:这个东西一定很重要,一定要抓住!

吕肯:很多德国人都认为,中国人拆不了这个炼焦厂,其实我们也想用这个镜头做背景:你看,中国人连载人飞船都能上天,为什么你们还认为中国人很愚昧?我们借此说明他们的想法是错的,你们自认为是第一世界的人,但现实生活中并不是这个样子,世界一直在变化中。

拍摄过程中,最让你们感动的是哪个镜头?

弗兰克:德国工人这边,我觉得就是结尾那个镜头,莱纳最后一次脱下工作服,像平时一样把它仔细地挂进衣柜,当他把柜门关上时,感叹了一声:“啊,38年就这样过去了!”那一刻,我能体会到他的失落与难过。在德国,工作毕竟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是人的一种社会身份认同,如果失去了这个东西,他们相当于失去了自我,这让他们非常害怕。

吕肯:中国工人这边有很多镜头让我非常感动,其中有位中国工人当时因为高烧“早退”被扣除了半个月工资,“其实只早走了10分钟,”他喃喃地说,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我可能一辈子是当工人的。”另外有个年轻工人说,他要挣出儿子以后的学费,“因为没文化,所以只能当工人。我希望我的孩子将来能成白领,不要像我一样,从事这样辛苦的工作。”

 

谁是输家?谁是赢家?

 

有人认为,《输家赢家》是一部长篇的“实时报道”,你们自己怎样形容和介绍这部作品?

吕肯:其实我们从没想过拍一部“新闻片”,因为我们感兴趣的不是所谓的“资讯”,而是人,这部纪录片记述的首先是人的情感和故事。我们这个片子是拍给德国人看的,因为我们熟悉德国人的情感和认知角度,这是我们的侧重点,这其中有幸福也有恐惧,还有心愿和梦想。他们的故事有时荒谬而有趣,有时也不见得非常高雅,有时又让人感到无比忧伤。

弗兰克:我们每个人都了解那些属于人性的弱点、小小的伎俩和不宽容。我们的拍摄对象也是带着种种这些特性在他们的生命中搏击。如果观看影片的人能够从这些之中看到他们自己,能够在有同感之余会心而笑,那我们非常幸福了。

对于全球化的概念,你们如何阐述?

吕肯:我们开始拍摄时并没想到“全球化”这个词,更不会考虑怎样让观众理解这个概念。大家原本觉得全球化是非常遥远、抽象的事情,但这个片子让我们在自己家门口叙述了一个遥远抽象的概念,通过镜头记录他们的生活,我们将这个概念具体化了,每个个体的命运都会受其影响。

弗兰克:我想说,全球化概念只有在双方能够沟通的情况下才能实现,如果双方都把对方看成对手,这是无法达到沟通的。在这部片子中,德国工人以为他们是第一世界的人,跟第三世界在进行斗争。事实上,在这个进程中,各国地位已经发生了变化,德国人应该把欧洲中心主义抛弃掉,接受这个全球化的现实。

中国人一年半就拆了这些设备和整个工厂,德国人是不是很生气?

弗兰克:德国人可能来不及生气,他们可能更多的是惊讶。他们无法想象这样高速的进展。在后期,我们和中国工人交流,工作这么辛苦,你们还有私人时间吗?他们告诉我们,你们还没去过中国的工地呢,那边生活更糟糕。

一位中国评论家认为,你们的拍摄想探讨中国人古老的生存动力究竟源于什么地方?

弗兰克:拍摄过程中,令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中国人的团体、集体意识非常强烈,在中国人意识中,个人利益不占主要地位,只有国家强大、集体好了,个人的生活才会有所改善。当然,他们每个个体也都在为自己的生活而努力,和这个世界上所有人一样,都在争取更富裕的生活,为自己的孩子、家庭创造更好的将来。

吕肯:今天来到这里公映这部电影,我们仍能感受到,中国目前处在一个矛盾局面中,一方面开放市场,有一定资本主义元素在里面;另一方面又有原来的社会主义等一些传统东西。那些年长者来自那个共产主义时代,但在年轻人身上更多是市场经济的东西,两种元素在不断碰撞交融中,构成一个集体。

这部纪录片取名为《输家赢家》,究竟谁是输家?谁是赢家?

弗兰克:事实上,这是我们在题目上做的一个文字游戏,带有点挑衅意味。看到海报,大家一开始会很明确,中国人戴着大红花,应该是赢家,德国人是输家。但转念想想可能并不是这么回事。对每个人来说,生命中的“得”和“失”都有着一番意义。虽然影片中出现的人物都在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但我们相信这些故事对很多人来说都并不陌生。在鲁尔区,很多人都有失去工作的经历,或者说至少很多人了解失去工作、失去社会认同感是怎么回事。而中国工人的工作、生活以及他们所遭遇的问题,则具体到失去了某段和家人团聚的时光,应该也同样具有某种普遍性。

吕肯:或许,两个国家的工人都是输家,中国工人在严酷的工作条件下追逐着一个能变得更好的未来,有时甚至近乎盲目。但当这种繁荣最终实现的时候,他们还能健康安然地看到吗?而德国工人不仅丧失了工作,还有对未来的展望,如何面对这种社会身份的骤变?在我们看来,可能只出现了输家,那么,赢家是谁?这个得留给大家思考。

(感谢翻译叶苏对此文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