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根性与“忧世伤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3:18:00

 

 

  《围城》是一部睿智的书,读它的人常被“围城”的譬喻打动,拿来挂在嘴边,动辄感慨“当境厌境,离境羡境”人性之乖违,满篇珠玑,实非学问浅拙之人可作。然而,阅读总是带着个人与世界印迹的行旅,总会有些什么被我们满溢惊异之心忽略。以往读《围城》,大都被里面有趣的学识吸引,即或注意人物,亦不过是方鸿渐诸知识分子间载沉载浮蝇营狗苟事。可是,钱钟书于序写到的不仅是关注“一类人”,且强调“写这类人,我没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又称“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如此解颐戏作,作者却曰“忧世伤生”,难道不是我们错过了什么重要线索么?我们只瞩目于该书的社会浮世录,却忘了它亦记载了一个年轻人,知识青年方鸿渐寻寻觅觅,兜兜转转的情感历程。
  撇去修辞浮沫,一个年轻男子的罗曼史便一段段映入眼帘。所谓男女,亦可分生理与文化之种属。生理自无可待言,文化上之性别倒是后天习得。“男子气”或“女子气”,恰是对文化性别与生理性别倒错的生动称谓。人或兼而有之,而倾于一端。与性格相关的,倒不是生理性别而是文化性别。因此,同性恋恰是文化性别与生理性别倒错的结果。当然,人毕竟是动物之一种,所以为人处世尚不能脱动物根性。所谓“恋爱”,若只想想,倒也不枉“高级”之称,然倘若付诸行动,无论如何“高尚”,终不免沾染动物本能之习气。也许,竟是在“想想”之中亦占重要份量亦未可知。
  方鸿渐回国途中受鲍小姐引诱,及至转瞬,又与同学苏小姐玩笑,引火烧身,自悔浮浪。安顿妥当,虽不愿与苏小姐进一步交往,可春气浮动,竟动了去找苏小姐的念头:
  譬如鲍小姐那类女人,决没功夫伤春,但是苏小姐呢?她就难说了;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美人模型。船上一别,不知她近来怎样。自己答应过去看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是实在生活太无聊,现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着的人,顾不得安眠药片的害处,先要图眼前的舒服。
  这番盘算,把结识的女性一一考量,倒是男子一贯的心性。方鸿渐之再见苏小姐,宛若大自然的一切生物,应时而发。可作者细述这般无聊的心理,真是要剥开人类的精神皮毛崭露其曲折本性。与其画饼充饥,不若饮鸩止渴。或许,这样决定他心里还有几分风萧水寒慷慨赴死的悲壮。这自作的悲壮多少为他出于消遣的心态遮瑕且增色不少。当然,作者并非一味谴责方鸿渐,他亦不放过那些女性。苏小姐时时处处想着自己成为恋爱高手,恨不得成“万人迷”,让天下所有男子都为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她一边享受这快意,一边把自己理想中的丈夫仔细挑选。
  不巧,苏小姐的精打细算落了空。其表妹唐晓芙一出场就抢去了她的风头。方鸿渐立刻调转矛头,使出全身解数,要攻下唐晓芙这座爱情堡垒。可爱如何是可能的?说来说去,不过一笔糊涂账。唐晓芙最初应邀与方鸿渐共进晚餐,不过是当成普通交际,倒是苏小姐几次三番暗中查探,使她起了腻烦,起了好斗之心:
  方鸿渐又不是她的,要她这样看管着?表姐愈这样干预,自己偏让他亲近。自己决不会爱方鸿渐,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情感,决非那么轻易简单。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那么,爱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女孩子说的话大多心口不一,心里那样想,嘴上偏这么说。可惜男性有时就如梁山伯,是只“呆头鹅”,未能想到这一层。唐晓芙对待恋爱近于信仰,认为是最难攀登的险峰,必要着实艰难一回方有爱情可言。因此,她着恼方鸿渐有着“丰富的”过去,又经苏小姐添油加醋,更是气愤异常:
  “方先生人聪明,一切逢场作戏,可是我们这种笨蛋,把你开的玩笑都得认真——”唐小姐听方鸿渐嗓子哽了,心软下来,可是她这时候愈心疼,愈心狠,愈要责罚他个痛快——“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鸿渐还低头不响——“我只希望方先生前途无量。”
  鸿渐身心仿佛通电似的发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说自己,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的意义,好比头脑里蒙上一层油纸,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可是油纸震颤着雨打的重量。他听到最后一句话,绝望地明白,抬起头来,两眼是泪,像大孩子挨了打骂,咽泪入心的脸。唐小姐鼻子忽然酸了。“你说得对。我是个骗子,我不敢再辩。以后决不来讨厌了。”站起来就走。
  唐小姐恨不能说:“你为什么不辩护呢?我会相信你,”可是只说:“那么再会。”她送着鸿渐,希望他还有话说。外面雨下得正大,她送到门口,真想留他等雨势稍杀再走。鸿渐披上雨衣,看看唐小姐,瑟缩不敢拉手。唐小姐见他眼睛里的光亮,给那一阵泪滤干了,低眼不忍再看,机械地伸手道:“再会——”有时候,“不再坐一会么?”可以撵走人,有时候“再会”可以挽留人;唐小姐挽不住方鸿渐,所以加一句“希望你远行一路平安”。她回卧室去,适才的盛气全消灭了,疲乏懊恼。

爱或者不爱,不是光凭字句可以判断的。言与实早已断裂,要追寻意义,必须还原到语境中去,钻到语词的芯里去。可这不太繁难了么?谁有耐心去一一拆解呢?生命原本太多偶然,若要把捉,实在是难上加难。女孩子说话十有八九说的是气话,偏偏有人要把调侃当真心。男性动物也真是奇怪,他要说起时事政治体育赛事历史风云,准能侃个没完,倒也不乏幽默感;但往往撤回内心,比如爱情这桩事上,倒是笨拙异常,呆头呆脑,没半点灵气。前后简直判若两人。当然,笨口拙舌,呆头呆脑,也许是心地良善质直的表现,但处在当事人位置上,不免招人恼恨。方鸿渐平日里纵横捭阖,当仁不让,此刻却堪不破唐晓芙半点心思。人生之可悲可见矣。
  此后种种,唐晓芙虽聪明证实内中误会,却不愿去挽回感情上的颓势。一任它颓唐衰败下去:
  彼此决裂到这个田地,这猜想还值得证实么?把方鸿渐忘了就算了。可是心里忘不了他,好比牙齿钳去了,齿腔空着作痛,更好比花盆里种的小树,要连根拔它,这花盆就得迸碎。唐小姐脾气高傲,宁可忍痛至于生病。
  不管是出于无聊还是出于敷衍,到后来,爱情总是切切实实存在了。但世事难料,做一个决定难保不会与另一个人的决断起冲突。正如唐晓芙看着立于大雨中的方鸿渐,决定再等一分钟就请他回来,可是,有谁会知道方鸿渐那头也许早下定决心此一分钟就离开。一分钟还未到,方鸿渐竟转身走了。
  还剩下些什么?不过是缅怀或者遗忘。方鸿渐婚后,忽想起此段情事,不禁自问:
  他想现在想到重逢唐晓芙的可能性,木然无动于中,真见了面,准也如此。缘故是一年前爱她的自己早死了,爱她、怕苏文纨、给鲍小姐诱惑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记忆里,立碑志墓,偶一凭吊,像对唐晓芙的一番情感。有几个自己,仿佛路毙的,不去收拾,让他们烂掉化掉,给鸟兽吃掉——不过始终消灭不了,譬如向爱尔兰人买文凭的自己。
  心动情热,不过一时半刻,起于青萍之末,轻颺一阵,终于又化为满地碎絮落下来。爱情不过是一场自我陶醉自我作践的表演。醒来,不过一场春梦。人总不脱动物本性,可恨的是还要有思想,种种冲突,致使做春梦亦担惊受怕。作者的“忧世伤生”,恐怕不仅仅是“围城”之喻。承认了人类的动物根性,不免叫人气馁,但也不妨看作是一种解脱,从此不必背负那么沉重的精神负担。若有爱,大胆爱,狠狠爱。
  可是,就这么草草爱难道不是对“人”这个称谓的亵渎,不是对神性的蔑视与否弃么?至少,我写下这个结论时,心里有止不住的忧伤。不是犬儒,不能像狗一样生活。“像狗一样生活”这个比喻,实在是遮蔽了内在的逻辑线索:狗才能生活,不是人。人无法违背动物的基本根性,但也不能超越么?确实,如果把存在贬低、降格为动物性本然实存,那么,会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世界一切的光怪陆离、坚硬无情,但问题是,人还能思考还能体会,还剩下“希望”,因此对这动物性实存绝不会心甘情愿。犬儒式的爱与生活,与其说对其短暂认同,毋宁说是取消了人之为人的独特品性。如果人如草木禽兽,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因此,这种承认适应就等同于宣告了人的死亡。必有反抗,必有对诗意栖居与无限爱意的执著追寻。唯其如此,爱才是艰难的,神圣的,甚至是满含泪水的。钱钟书钟爱唐晓芙,不让她走进“围城”,又何止是因为“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么简单?她对爱情的理想早在走进婚姻这座围城之前就已遭到了冰冷现实的无情击打。方鸿渐未必玩世不恭,他“两眼是泪”,因为他竟句句当真,处处在意。(方事后的反应第四章第五章有述,此处不赘。)浪漫爱是伤人的,因此,许多人宁可选择动物性的皮相温存,沉睡在酣梦里。爱伤了,爱怕了,于是选择回避,逃离。离开爱情发生的语境,不过徒然自欺,破碎的爱感还在心里。但有时人们甘于自欺。唐、方二人先后离开了伤心地,一个转香港去了重庆,一个去了湖南。可是此后,山长水远。方鸿渐亦未能忘记这份爱。假想重逢,幻想里还击,听到对方消息哪怕只是名字,还有沉重心跳。爱到生恨,绝口不提,只因爱还在,一直都在,有增无减。离别后,爱感将以迂曲萦回的方式存在,并以一种纯然抽象的言辞借境抒情。方鸿渐借赵辛楣的问话说了段不无感伤的话:
  “……真正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到一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
  浪漫爱看上去就像帕斯卡所说的风中芦苇一样脆弱。人无法摆脱人事纠缠,包括动物性生存的基本要义,分给爱的又占了一生多少份量?可是这惊鸿一瞥或辗转反侧里投注着无限深情。凭此,便可拼却一生。生命的价值原不在长短,奈何许多人常以此衡之。对这样的标尺,浪漫爱自然多半是要被无情淘汰的。人们嗤笑纳闷世上竟还有这样的爱,这样的人。于是,痴傻愚笨成了这脆弱爱感的俗世标签。辛苦,绝望,自噬其心,即便如此,不改初衷,若可以爱,深深爱。

遗憾的是,钱钟书着重写方鸿渐的成长,唐晓芙此后如何我们未得而知。作者有心补偿,要续上这段未了情,可惜,现在我们只知道那部小说的名字叫“百合心”——纯洁,然而苦涩,正是浪漫爱的特质象征。
  也许值得一提的是,继钱钟书之后,还有韩寒。他的《三重门》恰是抽离了《围城》人物身上的江湖气市侩气,而继承了钱钟书的曲喻讽世修辞术。甚至有些比喻都是直接拿来的,比如形容雨落湖面:“河面上像出了痘,无数麻瘢似的水涡”;再有如形容心头火冒:“仿佛会把嘴里香烟衔着的一头都烧红了”。某种程度上,《三重门》可称是《围城》的当代青春版。这样说,并非否定韩寒的个人才能和作品的独创性,而是这种内在神韵上的酷似,只能说明两人在才情气质处世待物上有部分重叠。因为他把人物年龄从方鸿渐他们那里减去了十岁左右,但看待世道人心的眼光依旧老辣,就不免有少年老成之感。但他们显然涉世未深,因此在对待爱情问题上也就少了许多做作,而愈显“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只可惜,林雨翔与苏珊最后究竟怎样,泰半已忘。似乎结尾只是林雨翔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走。“一张落寞的脸消融在夕阳里”。
  2007/07/28凌晨 (榕树下 天涯盛放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