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渊潭忆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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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渊潭忆旧

from 独木老桥的博客 by 独木老桥

   早年的北京城,沿长安街西行,过了木樨地,便少了热闹,知名的去处就是军事博物馆。军博背后的玉渊潭,已界城乡结合部,像个村姑,花布小褂,苹果脸蛋,正眼品她的人不多。而我少时,夏天游泳,冬天滑冰,春秋跑步,都在玉渊潭。十几年光景,从拖着鼻涕牛儿的小屁孩儿变成髭着胡茬子的糙汉。如今,只要一提起玉渊潭,心底就浮出一股乡情。

 

   金灭北宋后,迁都北京。女真帝王们一帮东北鞑子,茹毛饮血,斗大的字不识半升,喝过墨水的只有金章宗完颜璟,小名麻达葛,史书说他雅尚汉文化。鞑子把宋徽宗烧了作灯油,这麻达葛却偷师赵佶的两下子,说他写一手瘦金体,几能乱真;还能攒宋词,别看是吃生肉的肚子,笔下的“蝶恋花”也能酸倒牙;陶宗仪《辍耕录》称,“帝王知音者五人:唐玄宗、后唐后主、南唐后主、宋徽宗、金章宗。”麻达葛颇有游兴,《金史》上有他“幸”香山、王泉山的记载;他在今天的玉渊潭的东岸建有钓台,常跑这儿来纶竿垂饵,钓鱼台故而得名。

 

   之后,玉渊潭渐成都中士人雅集、踏青、伤秋之处。明人说当时的玉渊潭“柳堤环抱,景气萧爽,沙禽水鸟多翔集其间,为游赏佳丽之所。”山水皇帝乾隆也相中这里,乾隆38年(1773),自香山引水,蓄水成潭,在麻达葛的钓鱼台旧址建起行宫,面山临水,亭台楼阁的命名映衬着这里的景致:潇碧轩、澄漪亭、望海楼……

 

   1958年,筹备十年建国庆,有头脑说国宾多,来了没地儿眯觉儿,出一馊主意,把钓鱼台大墙一围,辟为国宾馆。打那儿以后,门禁森严,入口处戳着交戟卫士,胸脯子挺得驼鸟似的。由此断了平头百姓的一个消闲去处。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眼下已届六十年庆,京城的五星酒店已然满视野,可这钓鱼台仍被霸着,没人惦记着把这玉渊潭的精萃之处腾还给普罗大众。据说,过去常在钓鱼台借宿的前第一夫人对此地情有独钟,这位婆娘被囚于秦城天牢之后,虽身系狴犴大狱,还一心盼回钓鱼台度其残生。由此可以推想玉渊潭的迷人之处。

 

   1957年,北京开渠引水,将永定河水经官厅水库导入内城,都人称之为“运河”,经玉渊潭南岸时,运河鼓出一葫芦肚子,新挖掘一个10公顷大小的湖面,湖边广植垂柳。不知是否与附近的三军大院有关,定名“八一湖”。那时,玉渊潭不收门票,成了京西百姓的野游之地。

 

   小学之初,每年到玉渊潭春游一次,是翘首以盼的大事。行前,大声喝传老师圣旨,令家母备下粮草,然后,像盼圣诞老头儿往袜子里塞礼物一样,焦心等待。家母的配餐通常是:“义利食品厂”的果子面包两坨,一毛五一个,称之为“坨”,因这面包又干又硬,状如牧区的干牛粪坨,在当时味蕾初绽的馋猫嘴中,已是天上的美味;再加茶叶蛋二枚,咸菜疙瘩一头,凉白开一壶,内撒白糖两勺。最令人振奋的,家母还会施香钱两角,细心叠好塞入衣兜深处。

 

   玉渊潭南门东侧有一小卖店,水果糖,一分一颗,奶油糖,二分一块;爆大米花,四分一包;爆玉米花,三分一袋;果丹皮,四分一根;红果冰棍,三分;小豆冰棍,五分……。如何以区区两角银毫最大程度满足口腹之欲,对算数还需借助手指的学龄童而言,伤透了脑筋。好在那时的孩儿比现在的太子公主们的共产觉悟高出不少。买根果丹皮,刚撕下玻璃纸,已有三、四只脑袋抽着鼻涕凑上来,请求“只咬一小小口”。有次春游,东瓜粘着我,哀求在我奶油冰棍儿上“微微舔一下”,结果,我手缩慢了,被他血盆一口,“咔嚓”走了大半根,冰棍卡丫嗓子眼里,呑,呑不下,吐,吐不出,脸憋得紫茄子似的,直翻白眼儿,差点就哏儿了(京话:死),被我朝他暄乎乎的屁股蛋儿上飞踹一脚,丫往阴府去的魂儿才掉回了头。

 

   一年级,在玉渊潭捉迷藏,老鹰抓小鸡,跟女生过家家,围坐一圈丢手绢:“丢啊丢啊丢手绢,轻轻的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抓住他!”我小时,唱儿歌从不走调,扯脖子暴筋,字正腔圆,班主任曲老师都夸我嗓门赛叫驴。原本有费玉清的潜质,可惜,长在极左年代,变成左嗓子,长大后一唱歌,调儿就往京城左家庄一带乱跑,怎么拽都拽不回来。

 

   二年级,在玉渊潭爬树,掐蜻蜓,土坷垃砍野鸭子,弹弓打麻雀,竹竿儿粘知了,瓦片打水漂儿,跟女生严格划清男女界线。那年的大事儿是学会了游泳,家父教的。先脑袋扎脸盆里练憋气,乌龟睁眼、金鱼吐泡儿,再到八一湖抱膝上浮。第一次两腿离地不沉底的那个瞬间,感觉像修道登仙般美妙,家父激动的欢呼声,传二里地远,我现在都能听到。

 

   从此,结伴儿到八一湖游泳成了生活中的一大乐儿。扎猛子、打水仗、灌人、潜水拉人裤衩、晒鱼干儿、拍马蝇子……,无疑是一年中最开怀的日子。泳技之外,秃小们还有一损招儿:老鳖撒尿。不用学,自来会。看有人朝你游来,水中肚子一鼓,只觉腿间一热,赶紧游开,见来人头扎在你的尿迹中换气,乐的像刚捡了一“大中华”的烟盒。

 

   当然,要在水中卸“硬货”,就只有蔫坏的主儿才干的出来。一次,几人正在岸边柳下挺尸,唯东瓜在赖在湖中,三儿猜他正在鳖撒,一猛子跃入水中,高叫“撞沉吉野”,向东瓜扑去,正待将东瓜按入尿水中,三儿忽失声惊叫,野狗乱刨,仓惶游回岸上,叫道“丫吉野放鱼雷啦!”几人没明白三儿什么意思,忽有人大呼三儿脑门上有“弹痕”,众人跳起来,捂着鼻子,将伪邓世昌四肢拽起,一二三,悠荡起来,猛一撒手,把三儿蛤蟆般地甩到湖心,当场把三儿的针织游泳裤给拍炸裆了。三儿再出水时,虾着腰,一手捂前,一手捂后。周围女的,全都吃吃乱笑,捂住脸,只露一指头缝。

 

   前不久,与一同龄京女在后海“星巴客”闲坐。京女文明人儿,家学渊源,国外名牌大学博士,金眼镜,银胸针,擎着咖啡杯,小指翘得跟猫尾巴一样。我正苦觅文雅话题,没承想,博士一杯拿铁下肚,看着什刹海里的野鸭悠哉游哉,忽坦承她们小时游泳时也干老鳖撒尿的勾当。这事儿让我跟博士一下拉近不少,起码曾在同一起跑线上呆过。老话讲怎么讲?乌龟不笑鳖,都在泥里歇。

 

   那时的夏天,京西的一串部队大院仗着离玉渊潭不远,各在八一湖中霸占一方水面,拉上浮标,只供本院人享用。桌上架着高音喇叭,放“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之类的歌曲助兴:“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流氓习气坚决要除掉。”可这仍没挡住有人耍流氓。更衣室都是用芦席围的,没顶。有轻薄之徒为偷窥身无寸缕的异性,上树打埋伏。这类树梢猪哥(闽南话:好色男)真是低智,投入产出实在不成比例,就为过这点儿眼瘾,得豁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劲儿,大拨泳人没到之前,就得偷偷猴爬上树,天黑才能溜下来,不吃不喝,不拉不撒,能否看清别人不说,而一旦被别人看见,立马就成了砧板上的羊腔骨,少不了挨一通暴捋,没个十天半拉月,怕是爬不起来炕。

 

   八一湖草长泥厚,年年殒命者不断。班上一女生她哥,下了水,再没回来。院里连夜从海军请来了潜水员,才在下游小水电站的铁篦子上发现遗体。真可惜,独子,他家人可能有西域血统,鼻隆深目发卷,楼里就数他长得精神,特老实一伙计,眨巴眼的功夫,就与哥儿几个阴阳两隔了,他妈日夜恸哭,孟姜女哭塌长城的动静,吓得楼里的秃小们好几天不敢下水。原以为死远在天边,一下子明白,死神的大镰刀原来就架在每人的后脖梗子上,什么时候下家伙不过是分分钟的事儿。

 

   这悬事儿,我也在玉渊潭赶上一回,差一丁点儿就得在地府里写博了。那年初冬,正上高中,独自到玉渊潭滑野冰。北风呼啸,阴云密布,人迹寥寥。我蹬着东北带回的二手“黑龙”刀,弯腰撅腚,闷着头,不远不近跟着一陌生人后面出溜。忽然,乌鸦大噪,一抬头,前面那哥儿们像有隐身术,没影儿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滑到跟前,骤然看见面前一大冰窟窿,水波荡漾,一顶羊剪绒帽子在水面慢慢旋转。只听脚下冰面嘎嘎开裂,我吓得魂飞胆散,一下扑倒在冰面上,像被北极熊追着的海豹,扭着屁股在冰面上向岸边狂爬。这时,身后“扑刺刺”一声响,我趴冰上回头一看,冰窟中,潜射导弹般窜出一位,哪吒出世的动静,虽身着棉猴儿,还是生生跃出水面尺许,头急速地地左右一摇,那眼神,绝望加恐惧,万分留恋地看一眼这鲜活的世界,又没入水中。当他再次从冰窟里跃出,拼死扒住了冰沿,周围的人都惊恐万状,噤若寒蝉。冰面几番崩坍,他奋出吃奶的劲儿,终于自救出窟。这哥儿们真是条汉子,刚从阎王爷手里挣脱出来,没两分钟,就定下神来,不慌不乱,跟刚从清华园浴池里出来似的,先像落水狗一般甩身上的水,找来树枝从水里挑上帽子,坐在岸边慢慢地换下冰刀,平静地扫视被吓呆的众人一眼,自嘲地咧嘴一笑,一身冰甲,骑车从容而去。没说的,这位绝对是块当大将军的料。

 

   不久,我也体会到玉渊潭冰水是什么滋味。东瓜约我八一湖冬泳。那天,虽值三九,但老阳儿在天,一泓绿水,暖意盎然。东瓜白练练的一身嘟噜肉,如剃光了毛的熊猫。我自逞水性在东瓜之上,也没多想,跟着无毛熊跳入湖中。天爷!没五分钟,便觉万针刺肤,身麻体木,强忍着游两来回,血滞阳失,元气尽丧。出水后,变成龙蝦一只,皮红、腰驼、毛奓、目直。赶紧穿衣,疯骑回家。气没等喘匀和,就开始打哆嗦,抖得跟信号不好的电视画面似的,上牙嗑啄下牙,过电一般,一句话没半个小时说不全乎,怎么喝热水,捂被窝都不管事儿,一直折腾到第二天早上,才缓过劲来。打电话问东瓜,他没事儿人一样,还告我说:“哥们儿,忒惨点了,你这叫亏口,秋膘没贴足啊!”

 

   不久前,京西有友招饮。时间尚早,骑车拐到久违多年的玉渊潭。门口被拦下,索银五块。如今的玉渊潭,面目全非,村姑变成满脸脂粉的艳妇,还栽上倭国樱花来搔首弄姿,湖边新耸出的楼盘据说索价七万余大元一平米,创了当下京城之最。看到过去野趣横生的地方变得如此俗气,不禁仰天长叹。

 

   找到当年东瓜憋坏的地方,拨通了东瓜的电话。

 

   东瓜已是四品京堂,人五人六的,自擂还有上升的空间,见天儿好给属下唾星四溅地喷讲“和谐社会”、“八荣八耻”、“五讲四美三热爱”之类。三儿打小就不忿东瓜,说丫是不是贪官不知道,但能在八一湖里放鱼雷的主儿,至少是个污吏。

 

   东瓜听我说正在踏访他当年排污的遗址,电话里笑得像玉渊潭求偶的野鸭子叫,忽然,笑岔了气,喉咙里呼噜乱响,跟当年玉渊潭门口骗吃我冰棍、卡嗓子眼儿里要翻白眼儿一个糙性。不知他老婆在不在身边,好朝他大暄腚上猛踹一脚。

 

2009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