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居情——上海忆旧 - 新华博客 - News Blog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4:47:38

     故 居 情
       ——上海忆旧



   名人住过的地方叫“故居”。那么平常人住过的地方呢?也是“故居”。但凡“故居”,都会留下一个故事,一段情的。那尘封已久的上海往事,最先浮上我的脑际的便是这“故居情”。
   我时常把一个陈旧的信封拿出来,信封上写有“珍藏”二字,我知道,在它里面装着的是一个久远的故事,一段深深的情意……
   信封里存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道林纸,纸上用钢笔写了几行字:

      桂兄留念:
              人生聚散长如此,
              相见且欢娱。
                  ——欧阳修
               
                   君棣 1945·8·1

   字迹娟秀,漂亮极了。看到它,我不禁沉入到如烟的往事之中—— 
   一九四三年,表哥给我在上海找了一个临时工作,帮人抄写稿件。那年秋天,我便到了上海,借住在表哥朋友的一套房子里。那房子坐落在沪西忆定盘路(后改为江苏路)35号,是一座独院三层楼红砖楼房。房子原是一家人的,据说房主已经远去大后方,现在住的全是房客,所以三层楼分住三户家,我住二楼。住进去以后,表哥便带我去拜访一、三楼的邻居,说是便于以后生活方便。
   一楼是李姓一家,生意人,夫妇二人带一个上小学的女孩,名叫“小胖”。三楼一家姓徐,也是夫妇二人带一个女孩。表哥介绍说,这位徐先生是一位学者,以前是杭州蕙兰中学的校长,中日战争一起,便从杭州逃难来到上海。到徐先生家时,只有徐先生和徐太太在。徐先生约有四十来岁,戴一副眼镜,确实像一位学者,再看室内也不同寻常,最显眼的是几只大书橱,里面满是书。
   互相介绍寒喧过后,表哥问:“妹妹呢?”
   徐太太答道:“拉拉呀校,歪没回来。”一口浙江口音。
   表哥对我翻译解释:“徐小姐在上中学,还没回来。”
   我不明白表哥说的“徐小姐”“妹妹”是谁。表哥忽然指着墙上挂的一个镜框说:“那就是妹妹。”我顺他所指望去,那是一张十二寸的照片,是一位姑娘的照片,那姑娘,剪着齐耳短发,椭圆脸,黑眉,带有笑靥,尤其是那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很传神的。我注视着,一时没有移开目光,直到表哥说了声“我们回去吧”,我才收拢目光回转来,随表哥下楼。
   徐先生的家留给我诸多印象:徐先生的学者风度,满房间的书,还有墙上挂的那张照片。回来以后,我总感到没有看见徐小姐本人,有点遗憾。我问表哥,“妹妹”是谁?表哥说,那是对徐小姐的昵称,徐太太都是这样叫的。
   步入正常生活轨道,我每天到静安寺乘电车去外滩工作地点。由于早出晚归,所以很少和楼上楼下的邻居打交道,只有回来敲大门时,是一楼李家的人开门,偶而是李太太,但大多数时间是“小胖”。
   时间悠悠过去了半个月,有一个星期天我在室内看书,晚上八点多了,忽然有人轻轻叩击我房门。心想:这么晚了,是谁呢?但我还是打开了门。让我惊喜,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小胖”,另一个是一位婷婷玉立的姑娘,齐耳短发,穿着天蓝色阴丹士林布的旗袍。那时的旗袍,时兴半短寛袖,像民国初年样子的,长及膝盖,也是学校里流行的学生装,显得端庄大方,青春活跃。不用问,是徐小姐了,在照片上已经认识了。我只是“啊”了一声,倒是徐小姐先开口了,她灿然一笑,说:“王先生好!”
   “唉呀,是徐小姐,快请进!”
   徐小姐一手揽着“小胖”,慢步走进了我的房间,一边走一边看:“这房间蛮大的呀!”
   听她这么说,大概没来过这里。我说:“这是客厅,还有卧室……是这座楼的主层。”
   她牵着小胖的手,环视这个房间。看见桌子上摆着几份杂志,便疾步走过去,欣喜地翻着杂志说:“呀,全是文艺杂志啊……”
   桌上摆着的是我前几天在报摊上买的几本上海出版的《万象》《文艺春秋》《七月》《希望》等杂志。
   我说:“是的。没事喜欢看看。徐小姐也爱看文艺杂志么?”
   “嗯。”她点点头,只顾聚精会神地翻阅杂志。
   我明白她是喜欢这些刊物,便说:“徐小姐要看,拿回去看吧!”
   她偏转头菀尔一笑:“那多不好意思……”
   “没关系,反正我一时也看不了这么多,你尽管拿——”
   我话还没说完,她忽然又快步走到了书架前。书架上我是摆了一些书,都是这些日子在开明书店买的,不外巴金、茅盾、鲁迅等人的作品,还有几本外国文学作品。徐小姐用手抚摸着书脊,一本一本地细看书名。
   “徐小姐喜欢看那本,就拿去!”
   她回转头对我笑了一下,没说话,然后从一排书中抽出两本来,一本是屠格涅夫的《烟》,一本是勃朗特的《简·爱》,对我说:“就这两本吧!”
   “可以!”
   随后又说了几句闲话,她拿着书,拉着小胖走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书为媒”的相见相识。没想到,这个开端像蚕蛹抽丝,愈抽愈多,愈抽愈长。隔了几天,也是晚上,徐小姐一个人来了,说是“还书”。书是放下了,但人没有立即走。我请他坐下,问:“徐小姐读得这么快!这些书还好看吧?还想看什么书?”她不去回答我,却说:“不要叫小姐小姐啦,好么?那样叫别扭,叫名字吧!”
   “那你的名字是——”
   她顺手拿过一张纸,拔出钢笔写下了三个字:徐君棣。
   我看了说:“徐小姐——”
   她偏脸看着我说:“不许再叫小姐啦!”
   我一时还改不过来,便说:“你的字写得真漂亮!”
   她微微一笑不作回答。我端详了一下她的脸,椭圆型,浓黑的眉毛,两只光亮的眼睛,齐耳短发,端庄大方,笑时显出浅浅的酒窝,无论从正面还是侧面看去,那都是很美的,只是皮肤稍嫌黑了点。她让我也写下了名字,然后把那张纸叠得整整齐齐收起来。从此,我们彼此就以名字互相称呼了。她问我:“你也喜还读文艺书么?”不等我回答,她又说下去:“文艺书有意思,人物啦,故事啦,蛮好玩的……”
   她一连讲了许多。看得出她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一点也不让人觉得陌生。从此,我们确是“以书为媒”了,往来不断,漫游在书海里。每次见面,必谈读书,她汇报读了什么书,有什么读后感。我亦如此。从交谈中,我发现她读书涉猎范围很广,不仅读现代文学作品(包括言情小说),而且对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也读了不少,诗词俚曲也爱好,有一定的国学基础。当然,外国文学名著也读。这么年纪轻轻读过这许多书,实在令我惊讶,我自愧不如。我想,这也许是受了她的家庭影响吧?她家里有几个大书橱,都摆满了书的。后来,在谈到中国古书时,她真的把她家的藏书拿来给我看,像《太平广记》《明清笔记小说》《全唐诗》《白香词谱》等,甚至连《水经注》也拿来了。
   在二楼到三楼之间的楼梯口是一个小平台,那里放了一只煤球炉子,是她家做饭烧水用的,中午时,君棣常坐在炉前一面用扇子煽火,一面看着锅。有一个星期天,我看见她坐在那里煽炉子,实际上却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看摊在腿上的书,手中的扇子只是敷衍了事地煽两下,直到妈妈在楼上喊叫,她才抬起头来。足见她读书痴迷到什么程度。
   除了读书,她还喜欢唱歌。那时,影院正在上演电影《魂断蓝桥》,便常常唱那部电影的主题歌。那是中国版的《魂断蓝桥》,由光华影业公司根据美国影片《魂断蓝桥》改编的同名影片。故事讲述一对青年男女在蓝桥一见钟情而相爱,但家庭阻扰不能结婚,最后又在蓝桥分别,少女投河自尽。影片由李丽华、郑重、杨柳主演。影片的情节与美国的影片不同,但却用了同一个主题歌,即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但为了适应剧情,把曲子的节拍改成三拍的圆舞曲,所一这歌也叫《Fare-well  Waltz——离别圆舞曲》。曲子是由作曲家陈歌辛改编。歌词也重新改写,由诗人梅阡填词,歌词的全文是:

     “恨今朝相逢已太迟,今朝又别离。
    水流幽怨,花落如雨,无限惜别意。白
    石为凭,明月为证,我心早相许。今后天
    涯愿常相忆,爱心永不移。

      “为君断肠,为君断魂,谅君早知矣
    恨重如山,命薄如絮,白首更难期。白
    石为凭,明月为证,我心早相许。天上
    人间愿常相忆,爱心永不移。”

   她唱这歌时,倾注了感情,唱得缠绵凄惋,情深意长,令人不能不动容。我对她说:“最喜听你唱这支歌!”她微微一笑说:“是么?那就天天唱给你听!”
   经过读书,经过唱歌,我们已经很熟悉了,在我这间客室里,她俨然成了室中的主人。
   有一天,我们正伏案看书,外面忽然响起了凄厉的汽笛声,把我们惊醒了。她问:“怎么回事?”我说:“是空袭警报!”那时上海从没有飞机来袭,怎么有空袭警报呢?我也奇怪。但这声音我曾听到过,就是空袭警报。果然,过了大约半小时,便听见一阵嗡嗡的马达声,由远及近。我说:“是飞机来了,可能是美国飞机。”
我判断的根据是,前几天在收音机里听到广播说,美国总统特尔曼(后译为:杜鲁门)宣布,将在对日作战中使用新型炸弹。那时还不知道原子弹。在我们两人惊惶时,飞机已飞临上空。接着就听见地面高射炮的声音。飞机似乎就在我们头上盘旋。不一会,便有炸弹的爆炸声,一个接一个,声震天地。吓得我们俩都躲在墙角里,面对面站着。她似乎害怕了,每响一次炸弹声,便不由自主地贴在我的胸上。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零踞离地同一位少女的身体接触。空袭终于结束了,飞机远去,我们相对苦笑了一阵。
   第二天在外滩工作地点听说,美国百架飞机轰炸了虹口日本人居住区。
   上海,从此形势发生了变化,新闻媒体传出的消息,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上节节败退,美军已逼近日本本土。看来战争快要结束了。就在这时,表哥从南京发来电报,要我立即返回南京。我不知为什么,但只好打点行李准备离开上海。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君棣,她默默不语,神情黯然。我虽然说“还会回来的”,但她却一言不发。到了晚上,她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说:“留个纪念吧!”我接过一看,是她用钢笔写的几行字:

     “桂兄留念:
               人生聚散长如此,
               相见且欢娱。
                  ——欧阳修

                      君棣 1945·8·1

   我把那张纸珍藏起来。她不再说话,坐在椅子上,面对窗外,仰望着天空。此时,正有一缕月光射入,她也许是看到那月光触景生情,也许由于分离在即内心苦闷,情感涌动,她轻声唱起了歌,唱的是《雨霖铃》。歌词是柳永的原词: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
    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
    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
    暮霭沈沈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
    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
    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
    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是当时在学校里流行的一首歌,我在学校毕业晚会上曾唱过这支个歌,那是诉说同学离别之情,如今,君棣又唱这支个歌不也是在诉说悲痛的离情么?她唱这支歌的时候,每一句,她都倾注了全部感情。我坐在她旁边聆听,能看到她的面部表情,从后侧看去,我看见一个个泪珠不断地滚滚流下。我的心软了,心酸了,真想抱住她安慰她一下,但我没敢轻举妄动,直到她唱完了,我们两人都陷入沉默之中。好久好久,她才回过头来,强颜一笑说:“明天恐怕不能送你了,希望你能早点回来!”我说:“争取早回来!”
   我回到南京以后不几天,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日战争结束,胜利了,国人狂欢。待到我再次到上海,回到我那个“家”时,虽然仍是小胖开门,但李太太告诉我:“徐先生一家已经搬走了,回杭州了。”我上楼去看,果然人去楼空。我怅然良久立在那里,感到一阵痛楚。她没有留下片纸只字!从那,我再也没有见到君棣。后来,我从南京发了一封信,试投“杭州蕙兰中学”,不想君棣竟收到了,并立即写了回信。当我看见信封上写有“杭州徐寄”四个字,真是高兴极了。之后,在几年里我们书信往来不断,但始终没有机会再相见,直到南京解放,通信完全中断,从此音讯渺茫。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人世沧桑,变幻无常,只留下了深深的记忆。遥望南天,不禁神驰,谨以小诗一首表达无尽的思念:

           沪滨红楼青春梦,
           如今白发老妪翁。
           倘若有机再相会,
           能否忆起故居情?


                  201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