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缺乏孝道,这就是日本与中国最根本的区别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0:34:24
中国思维网发表者:叶剑辉

  连载《中国的自省》第一篇:论孝.

  说明:下面几天我将要连载8篇文章,是我两年多以前在日本短暂停留时,给宏文学院的学生讲课的讲义。文章讨论的内容,是关于古代中国的道德的形成与表现,以及对现代中国道德的影响等。以下是第一篇。

  对形成所谓“中国人的性格”影响最大的道德,是孝。中国人与日本人最大的区别正在于此:日本人从中国引进并吸收了忠、勇、义、礼等诸多优秀品德,唯独缺少对孝的继承。由于孝道算是中国一切道德的基础,才把中国和日本的文化彻底区别开来,仅限于表面的某种历史的联系。也正由于日本文化中,缺乏作为土壤的孝的培养,那些原本应算是美德的忠、勇、义、礼等,才会变成一种近乎变态的偏执。

  首先我将说明,为什么孝道对中国道德的形成影响重大,而我至于称之为中国所有道德的基础。

  现代西方学者在研究中国古代刑法时,无法理解髡刑(剃掉罪人的头发)和耐刑(剃掉罪人的鬓毛和胡须)如何发挥惩戒作用,因为两种刑罚显然都没有对身体或者财产形成损伤。故而他们只能理解到最粗浅的层面,即将之等同于西方古代同样存在的某些羞辱性惩罚,例如让淫妇坐鸭子椅(duckingstool),给长舌妇上口钳(branks)。但这显然不能解释,在更古老的中国上古时期,髡刑怎么会严厉到与后来的断首等同。

  《孝经》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也,孝之始也。”是对《论语》里“君子不立于危墙”的最好解释。保存好父母给予的身体,这是孝的第一步,也是基础。把父母授予的身体,放在随时可能倒塌的危墙之下,就算一种不孝。《世说新语》讲到一个叫范宣的八岁小童的故事,他挑菜的时候把手指头弄伤了,大哭起来。旁边的人问他:“很疼么?”范宣回答说:“不是因为疼,只是身体发肤授之父母,现在有毁损,所以哭的。”

  故而髡耐之为刑也,是中国人在“忍受”这样的处罚时,“心痛和自责”才是第一感觉——没有保护好父母授予的身体,觉得对不起自己的他们。由此可以理解为什么满洲人入关时,中国人对剃发命令的激烈反应是一种民族的集体情绪,以至于许多人不惜以死抗拒。若说是因为剃发后汉夷不分,觉得耻辱,自有其一定道理;但这种说法夸大了中国人对羞耻的敏感,而轻视了中国人的孝道观,又是没有道理的。

  关于孝道对“中国人的性格”的影响,我不妨继续从中国人对身体的态度来展开说明。

  受身体发肤授之父母而“不敢毁也”的影响,古代中国人很注意保护自己,让自己随时处于安全的境地。《汉书》卷七十六有一个故事,讲一个叫王阳的人去益州做刺史,车马到了邛郲九折阪,地形非常险恶,他就很感叹说:“父母留给我的身体,怎么能用来冒这样的危险?”竟然请病假不去益州做官了。同样的例子并不少见,《世说新语》里就讲到,桓温只是进入了一个险恶的峡谷,都要感叹自己不孝(《世说·言语》:桓公入峡,绝壁天悬,腾波迅急,乃叹曰:“既为忠臣,不得为孝子,如何?”)。

  一个人频繁地刻意谨慎,结果自然而然会演变成“习惯性”的神经衰弱般的容易起疑。故而中国人这种对自己的身体随时采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谨慎,虽始于孝,后来却并非只有在孝道问题上才有所表现了。也就是说,若最初的时候中国人爱惜自己的身体,目的是为了尽孝,那么后来爱惜自己的身体,目的却并不是为了尽孝了,而可能纯粹只是一种习惯,或者干脆称之为性格。这种性格,是趋向懦弱的,因为他使人变得犹豫不决。也正因中国人有懦弱的一面,他才是正常的。

  在这方面我举两个例子。第一个例子关于中国人的忍耐力,因为“有忍耐力”大约是公认的中国人的“美德”。

  诸位之中,假设遇到这样的事情,即有人朝你的脸上吐唾沫,会如何处理呢?在我瞧起来,大约只有三个解决办法:也拿唾沫唾他,打他或者骂他,把唾沫擦干净。最后一种办法大约是最“有忍耐力”的表现了,古代日本人在某些时候可能会这么做,前提是对方是他的主君,并且于他有恩惠。但中国人还觉得不保险,按照最传统的做法,会等唾沫自己被风干。因为中国人觉得,只有别人很生气了,才会拿唾沫吐你,你却用手去擦,这不是火上浇油,让对方更生气么?所以等它自己风干。

  古代中国人把能够唾面自干当成一种自我修养,并认为这样的人,是品德高尚的容人之人。但实际上谁都能够想到,之所以采取这样的处理方式,是为了最大程度化解可能出现的冲突。因为一旦冲突出现,就意味着破坏随时可能出现。而我私心以为,之所以要极力避免出现冲突,首先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到伤害。

  唾面自干在中国早有历史,一般的人以为出自唐朝《国史异纂》里娄师德对他外出做官的弟弟的教诲,但《尚书大传·大战》篇里姜太公早就告诫中国人要:“骂汝勿叹,唾汝无干”。当然,在现在的中国社会里,唾面自干也不能被一般的人所理解和执行。且不必说唾面,公交车上踩到脚,都有可能引起一场吵嘴甚至打架。我们也经常能听到邻里之间由于一些小矛盾,而最终酿成血案的新闻。

  为什么古今中国人的差别会这么大?我以为与近两代中国人基本上都没有接受过系统的、纯正的儒家哲学的教育有关,即现代中国人的道德体系,已不是古代中国所接受的那种了。孝的观点也在中国逐渐被淡化,转而开始接纳和执行西洋社会的人人平等理念,与父母称兄道弟。由于现代观念中,你的身体只属于自己,不像以前,你的身体是附属于家庭的(如果你们能够理解中国“家破人亡”这个成语的话,其实就可以理解,某种程度上,你的身体等于你的家庭),需要承担保护好它和光耀它的双重责任(这一点很重要,下面几次的讲演中,我会逐渐提到)。古代中国有句谚语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男子不当兵的原因,就是因为战场上很难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保护。古今两种态度是本质的区别,因而现代中国人很容易轻视对自己的保护,这样的状态下,发生矛盾和冲突的几率自然大得多。

  另一个例子有关中国人的政治性格,即许多外国人提到的“圆滑”。手段圆滑与为人圆滑是不相同的,在政治中,圆滑的手段必不可少,但圆滑的人却不必太多。然而中国的政治家中,却有许多圆滑的人,而缺乏圆滑的手段。

  圆滑的中国政治家具有这样的一些特征,他们绝不会刻意去追求美好,当然也不会刻意要把政治搞乱。如不能理解,不妨转换一下语言,即:对中国的政治家而言,政治清明并非他从政的目标,平安地从政才是他的目标。这种虽然身处其中,而只求置身事外的政治性格,使得中国历来缺乏敢于作出决定的政治家——投机冒险分子和勇于决策是两回事,前者在中国却不少见,此处暂不讨论。

  傅玄《傅子》里讲到一个故事,皇帝想要伐蜀,朝廷里的大臣都说不可伐。皇帝信任刘晔,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问他,刘晔说:“可伐”;出来见到同僚杨暨,就说:“不可伐”。有一天皇帝和杨暨单独相处讨论这个事情,杨暨说:“刘晔说蜀不可伐。”皇帝说:“刘晔对我说的是可伐。”事情闹到要找刘晔对质的地步。刘晔单独去见皇帝,说:“伐国这样的大事,我睡觉都害怕讲梦话泄漏了,您怎么能轻易就和别人说呢?”皇帝于是向他道歉。出来之后,又和杨暨说了一大通话,杨暨也向他道歉。

  刘晔这样处理伐蜀的事情,是因为他是朝廷里的肱骨之臣,乏与不伐,他的意见非常重要。而他明知伐蜀不可行,却既不想得罪力主伐蜀的皇帝,又不想得罪不想伐蜀的同僚,故而采取两面堵的办法。其目的,显然是要保存自己在皇帝和同僚之间的双重信任,让自己平稳地继续做他的肱骨之臣。

  以上我从中国人对待身体的态度中,举例说明了中国人因孝道观而衍生出的某些特别的性格。其实依然可以找到多种其他的性格,与孝的身体观有关系的例子,但由于时间所限,我暂不继续分析和举例了。

  接下来我将说明,为什么我认为孝道观的有无,造成了中国和日本这两个似乎在文化上藕断丝连的国家,在本质上却截然不同。

  如果要用一个词汇来概括日本人的道德,我觉得比较容易,“勇敢”就足以概括。事实上在座的诸位之中,基本上都有稍微接受过武士道教育,相信你们听到的关于日本道德的赞美里,一定不乏这样的沾沾自喜,即新度户稻造博士在《武士道》一书中提出的,日本人的道德体系中“没有任何怯懦的成分”。

  以我对日本旧道德的理解,勇敢与光荣是成因果关系的,而光荣则是每个日本人追求和向往的最高境界。这一点相信大家不会反对吧?我们可以举出最常见的一个例子,即剖腹自杀。

  武士道体系下的日本人认为,一个人如果能够忍受切腹之痛(切腹者需亲手把短刀刺进自己的左腹,然后往右腹拉,再拉回来往上切。然后把头向前伸,由断头人砍下他的头。在整个过程中他不能表现出痛苦,而且切腹之后身体必须向前倾倒。他们管这个叫“漂亮的切腹”),那就是勇敢。勇敢的人就是光荣的,就能够洗刷他所犯下的罪行。我们于是可以看到(以我们这些非日本国民者的眼光看到)“疯狂”的日本人满怀喜悦地拿起刀子刺向自己的腹部,看到日本人载歌载舞地欢送前往珍珠岛做自杀袭击的“勇士”等等不可思议的事情。

  看到这些记录的时候,中国人总会替日本人幻想出类似这样的场景:切腹前的日本人内心充满了对父母的眷恋,他的父母此时正在家中以泪洗面等等。但是,错了!切腹者和他的父母只会想到自己的光荣,而绝不会想到眷恋这样的字眼。因为光荣才是第一位的,其他的并不重要。

  这就是日本人最简单的道德逻辑,因勇敢而光荣,为了光荣而勇敢。我们从这个简单的逻辑中,总容易看得毛骨悚然,因为这之中居然没有一点“情”的因素在内。

  中国人的逻辑则要复杂得多,因为中国人的逻辑之中含有丰富的情感因素,而这些情感因素的基础,则是孝。我们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有关于义。

  日本人的故事没有什么好说的,因为确实很简单。一个日本的武士,决定要为他的主君复仇,以报答他长期以来的恩惠了。他擦拭了自己的刀,就迈步走了,甚至没有回过头去看他的家人一眼。不是故意勉强自己控制情绪,而是他压根就不会想到要回头看他的家人。他的内心中只有光荣的效忠。他的母亲朝他的背影鞠了一个躬,但不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而是因为这个人已经是一个义士。他的母亲并不觉得悲伤,反而是与有荣焉。晚上她的丈夫回家,还没有迈进门槛,她就高兴地冲着丈夫喊:“老伴,你高兴吧,我们的儿子已经效忠了!”

  中国人的故事则复杂和曲折得多。最典型的是《史记·刺客列传》里的这个故事。

  濮阳严仲子和韩的相国侠累有仇,逃到齐国,寻找可以帮他报仇的刺客。有人为他绍介了一个名叫聂政的屠夫。他于是亲自登门去拜访,带着酒肉陪聂政的母亲畅饮,最后还拿出了百溢黄金为聂母寿。聂政很奇怪他的礼物如此丰厚,固辞。严仲子于是与他说实话,告诉他自己有仇人,希望聂政能够为他报仇。聂政说:“我降志辱身在市井里做狗屠,就是想要好好养奉老母亲。现在老母还活在世上,我的身体不敢许给别人!”严仲子虽然坚持,但聂政终究没有答应,严仲子做足了宾主之礼后,离开了。

  过了几年,聂政的母亲死了。他守完孝,感叹严仲子当初折节相交,于是主动去了濮阳见严仲子,说:“以前我之所以没有答应帮你报仇,是因为老母尚在。现在母亲已经不幸去世,我可以为你报仇了。”

  聂政一个人对抗十多个卫士,终于成功刺杀了侠累。临死前,他用刀子把自己的脸剐花,以求尸首不被人认出来。很快严仲子找人刺杀侠累的消息传开了,韩国人悬赏千金,想知道刺客的身份。刚好聂政的姐姐嫁在韩国,听到这个消息,就说:“是不是我的弟弟呢?严仲子一定是我弟弟的知己了!”她到了暴尸的地方,果然是他的弟弟,于是扶尸痛哭。韩国人说:“这个人杀了我们的相国,大王悬赏千金来购求姓名,就是为了追究同族的责任。你怎么还敢来认尸呢?”

  聂政的姐姐说:“聂政当初之所以降志辱身在市井屠狗,是因为母亲还在,我还没有出嫁。那个时候他不名一钱而严仲子看得起他,士为知己者死,固宜矣。现在他又因为我还活着的缘故,故意把自己的脸剐花,以免连累我,我怎么能怕死而不来认尸,湮灭我弟弟的英名呢?”说完这话,她大呼了三声天,哭死在了聂政的尸体旁边。

  同样的一个关于义的故事,发生在古代中国人和古代日本人两个完全不同的两个道德体系下,我们可以看到日本人的义中依然还是只有光荣和勇敢,而中国人的故事中,却出现了孝(聂政养母、全姐,及对家庭的责任)、勇敢(聂政刺杀侠累、聂政姐姐为聂政收尸),当然还有义。这些道德要素组合起来,才构成了中国人对“光荣”的理解。如果中国的故事中,拿掉聂政养母而拒绝帮助严仲子(日本人会把这个看成是怯懦)、保全姐姐而剐花自己的脸、姐姐义无反顾为他收尸并最终死在他的旁边的部分,故事就和日本的那个差不多了,只是一场冷血的刺杀而已。

  而这个故事中不可或缺的那个部分,完全与聂政的家庭有关。

  家庭(即孝,前面已经粗略说到一些,下一节会重点说)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个平衡器,它既是忠、勇、义、礼等道德的助推力量,也是忠、勇、义、礼等道德的牵制。家庭对道德的助推力量表现在,个人对于家庭负有“光耀”的责任,而光耀一个家庭的途径首先要求他具有忠、勇、义、礼等多种道德(这里特指古代中国,因为现在光耀门户的手段,只需要有钱,也仅限于有钱);家庭对道德的牵制性表现在,个人对家庭负有自我保护的责任,这就可以避免出现日本人那种简单的勇敢等于光荣的逻辑的出现,让中国人学会取舍,并在取舍之中形成和积累民族的智慧

  以上就是我说的,孝是中国所有道德的基础,以及缺乏孝道的日本与中国的最根本区别的原因。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