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拍照,还是射击?(新京报 2009-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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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照,还是射击?
www.thebeijingnews.com · 2009-6-27 1:59:21 · 来源: 新京报


熊培云  资深评论人
行于思想国
近日短暂访问台湾,其间有不少难忘的回忆,也遇到些纯属巧合的事,无意间做了见证。比如,五月底闹得沸沸扬扬的大陆游客“刺探台湾军情”一案,其主角马中飞便是和我同团参访。此事虽已告一段落,也只是我访台期间不期而遇的小插曲,但由于比较接近新闻当事人,回想前前后后的一些细节,也不妨简单梳理一下。
一个平常人,能否走到时代的风口浪尖,成为悲剧英雄或喜剧英雄,终究脱离不了时势之造化。为此,就有必要谈谈这场误会的缘起,解释今天的人为什么喜爱拍照了。区别于一般旅游团的“上车睡觉,下车拍照”,一路上,我所在的赴台参访团,时常会组织一些讨论或即兴演讲。只是,到下车时大家也不能“免俗”,难抑多拍些照片的冲动。
让我最感兴趣的,是马先生拍照时的“超然”。比如,即使是在给别人拍留影,有时他也并不看取景框,而是将相机顶在肚皮上,然后不停按快门,“关键是做个记录”。“劈劈啪啪”,就像是一个战士,将冲锋枪端骑在腰间扫射。战地记者在前线扣动快门所获得的快感,也许不过如此吧。
而我,不但有举相机如枪的感觉,而且早有随身“挎枪”、随时“举枪”的习惯。因为这个缘故,我也损失了不少条“枪”。比如,有一次是挎“枪”出行,后在大西洋边游泳,不知不觉间,放在岸边的相机与其他衣物都被上涨的潮水淹没,待终于从水底摸出它时,这相机已经全被海水腐蚀掉了———相机变成了哑炮。又比如,有一年开会,法国前总理罗卡尔让我帮他和夫人拍照,我便将自己的相机递给了同行的林鸣岗保管,谁知这位印象派大画家一时手忙脚乱,竟没挎住我的“枪”,让它镜头朝下掉到了地上;最糟糕一次在巴黎,正当我站上高台不停地向参加游行示威的巴黎中学生“射击”时,突然被一群来自郊区的黑人学生围住,未等我回过神来,新换的相机已被他们抢走了。
相较现在的机器,那时的数码相机十分简陋。每次外出拍照时,我都会带上好多节五号电池。它们给了我一种十分深刻的印象,即每换电池时,我总有一种推子弹上膛的幻觉。难怪桑塔格在《论摄影》一书中,会强调摄影有一种“瞄准—射击”的功能。那个春日,我懊恼地站在巴黎街头,感觉自己像是被缴了械的无名战士,从此失去了战斗力。最让我惋惜的,当然是那些刚拍下的几百张照片,它们在我的世界里方生方死,像锦绣年华逝去,任你千呼万唤,从此踪影杳无。
显然,卷入“偷拍军情案”的马中飞,也是非常享受这种射击快感的。记得有天晚上,我们一起在台北街上行走,在路过一家仿真枪店时,马走了进去,没等店主从桌后迎上来问你需要什么,马已经左右开弓,将店墙上挂着的各式枪械拍个精光,然后“扬长而去”。前后只有几秒钟,像一场闪电式的打劫。为了体会相机所具有的这种射击功能,在日月潭时,我甚至建议同行的朋友们单手举起各自的相机,像是举枪一般挥舞欢呼。只是,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后面会有一个惊世骇俗的小插曲:就在当日下午回台北后不久,马中飞竟因“举枪乱射”被军方“逮捕”了。
19世纪,美学家马拉美说世间存在的万物是为了终结于书本。到了20世纪,桑塔格则不无悲伤地发现,如今万物的存在是为了终结于照片。时至今日,这不仅是个读图时代,更是个存图时代。君不见,每到一个景点,各式相机都会张开饕餮大口,尽享自然与人文之美色。没几次,主人的电脑里便装下了数以万计的照片。
然而,有时我也在想,你是否真的需要那么多照片?当你垂垂老矣,围着炉火回首往事,曾经的照片,那心灵上的投影,你能记得的又有几幅?我们都是彻头彻尾的“形象瘾君子”,然而再多照片,也许只是搜集了一些有关世界的资料,而你自己的思考又在哪里?或许,就像戈达尔的著名电影《卡宾枪手》里的农民兄弟一样,我们拿着枪走遍世界,最后只带回来了一箱子世界各地的明信片———一箱子外面世界的幻象,却与我们的人生无关。
阿尔卑斯山的入口处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慢慢走,欣赏啊!”它时刻提醒人们不要因匆忙赶路忽略了路边的风景。《小王子》里同样有“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灵看”的人生箴言。然而,自从有了廉价且低成本的数码相机,人们渐渐忘记了如何细细体味旅途中的生活。在那里,缆车代替了跋涉,观看代替了观想,存储代替了翻阅……人们既不用眼睛看,也不用心灵看,而是用相机看。许多人所谓的旅游,不过是找一个现场(多像虚拟社区!)下载照片,然后回家离线观看。当然,前提是你要有时间,而且记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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