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小校经阁和傅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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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小校经阁和傅斯年 ■李培栋
    上海小校经阁是收藏大家刘体智先生建造的私人藏宝楼,傅斯年没来过这里,但是,他和小校经阁却有一段因缘,故事还很长呢。
    我们先看一件未曾发表过的傅斯年写给阁主人刘体智(晦之)的信:
    晦之先生左右:顷中舒先生以尊旨见示,一切感佩!兹将弟等最大限度下所可能之办法奉陈,敬乞垂察。一、如不出彝器范围,博物院因上次决议案关系未能出过六万之数,仍盼多赐若干小件。二、度量衡一类及所说兵器中之四五件(见原单)共作一万元,由研究所设法。三、瓦陶器及拓本,承惠赠,极感盛谊。前谈以若干镜子赠敝院作标本之意,尤感。此为弟等能力中之最大范围,如致玉成,公私极感!倚装匆匆,不尽一一。专此敬问道安
    弟李济  傅斯年谨上
    十一月二十六日
    信末有李济合署,但由笔迹看,分明是傅亲笔写好后,请李签名在前的。很明白,这是李、傅联署写给刘体智的表明购买小校经阁藏宝之最后决定的信。“中舒先生”是语言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徐中舒,当时担任此事经办人。
    再看一件他二人合署的电报:
    八仙桥青年会宿舍  徐中舒转刘晦之先生 接中舒兄书,知区区之意概承允诺。不特弟等佩钦无似,即热心中央博物院诸同人亦感谢弥深。款即拨寄。弟济年印
    此电11月28日发出,与前函正相衔接,徐中舒住在青年会操办此事,故电报请徐转刘。刘既同意李、傅前函所请诸条,李、傅当即发电拨款,转让乃告成功。
    这二件函电是有关此事的最权威、最确切的资料,时在1936年,一切有关此事的其他异说当可由此厘清。经办人虽是徐中舒,而酝酿则始自容庚。1931年春,容庚开始与刘体智通信,八月暑假,即约徐中舒、于省吾一同来沪拜访刘,参观小校经阁,尽睹刘藏鼎彝四五百件,并摄影,临行又获赠全形拓本三百余纸,容自己形容当时感受为“不啻贫儿暴富矣”。之后,通信、论学、赠送和买卖古董,相知愈深,容且选刘藏青铜器编印《善斋彝器图录》出版。在交往过程中,容了解刘体智的经济力量此时已远不如前,而且,他们都认为国难当头,要为文物谋一安全之地,“勿落估人手”,尤不可落入日本手中;因此,容给傅斯年的信上首先建言道:“善斋所藏必不能守,为国家计,当拔其尤而保存之”(转引自2005年台北《古今论衡》第13期第11页李宗焜文注28,据《史语所档案·元74-17》)。当时,南京“中央博物院”正在筹办中,“中央研究院”的历史语言研究所正在鼎盛发展期,他们都亟需充实收藏,所以此事在傅斯年大力支持下得以顺利办成。
    作为此事确证的李、傅二人的函电,本应保存在刘府,却流落在文物市场,离奇的是恰恰被雅好收藏的上海文史馆馆员刘耋龄先生猎获,而他正是刘体智先生的长门嫡孙,可算得是物归原主,岂非奇缘!
    1936年11月28日,傅、李用七万元公款买得的这批文物,今日在台北。这其中又有一段迁台的故事。
    故宫博物院迁台情节是今年初《台北故宫》纪录片放映之后才广为人知的,及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院长率团来京、沪访问,迁台故事更得到广泛报道。然而,报道重点在故宫文物,于南京“中央博物院”及史语所方面则内容很少;而购自上海小校经阁的文物却是保存在南京,分属“中央博物院”和史语所的。这部分南京文物如何迁台的情节,以“老故宫人”那志良先生所著《我与故宫五十年》(黄山书社2008年出版)叙述最详,其中多有局外人所从来未知的秘闻。
    第一批迁台文物在1948年12月22日由海军中鼎号自南京下关运出,到1949年1月30日止,共运出三批,三批都有“中央博物院”的文物,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则在前二批,每批各多少箱都有确切记录,那志良先生曾任故宫博物院的押运主管,每批各部门各有多少箱都有记录在案。在管理方面,因文物分属五个单位:故宫博物院、“中央博物院”、中国图书馆、历史语言研究所和“外交部”,便组织一个“联合办事处”来管理。后来,几经变迁,“外交部”的东西提走了,图书馆的东西分出去了,历史语言研究所的也提走了,只余两家博物院了,至1955年,便把管理机构改组为两院的联合管理处,财物还是分开的。最后,1965年11月12日台北故宫博物院建成,这才明确原“中央博物院”的在台文物和人员归入故宫博物院管理。然而,文物原来的标志与编号都一仍其旧,并没有混杂。台北故宫在编辑出版《故宫铜器图录》时,就是本此原则,上编是故宫的,下编是“中博”的。这里,他们有一个主导思想,就是将来回到大陆,两家还是要分开,各自独立的。
    因此,小校经阁文物迁台之后,编在“中央博物院”的852箱之中,先是在基隆登陆,然后转存台中的糖厂仓库中,1950年,选址台中县雾峰乡北沟的山麓新建仓库,四月建成,再用汽车装运,送入新库,“中博院”852箱悉数存放“正中库”的“西半边”。直到台北故宫博物院建成,才于1965年迁台北新馆,以至于今。
    由此看来,小校经阁文物由上海而海运至基隆,再陆运台中糖厂转北沟仓库,最后,运到台北,可算得历经颠簸了。那么,1950年就病逝的傅斯年先生怎么照顾这些由小校经阁运出的文物呢?文物们都还好吗?
    我写过一篇《刘体智小校经阁藏宝追踪》(《世纪》2007年第5期),但是,并没有追踪到台湾。现在,海峡两岸文化交流渐趋开放,台湾的文物讯息也已传布过来,继续追踪下去便有可能了。何况,关心刘体智收藏的人不少,其中就有一位刘国瑞先生,是刘体智先生的族人,称刘老为“四老太爷”,他在台湾出版传媒界享有盛名,尽人皆知,无须介绍。皖籍历史学家唐德刚教授是庐江刘氏的外孙,在纽约听得传闻云上海拆迁将危及小校经阁,曾专函向他呼吁:你们四老太爷的小校经阁是藏书宝地,你可要关心啊。因此,他到上海就找到宗亲刘耋龄,访查有关小校经阁的情事。当然看到小校经阁依然巍立旧地,那时,刘耋龄刚收藏到容庚、罗振玉、唐兰、陈梦家、胡厚宣等致刘体智的54封信件,国瑞先生便商请台北历史语言研究所结合研究所资料加以整理,同时请广州中山图书馆馆长复制馆藏刘体智致容庚函件,以与容致刘函件对照研究。结果,史语所李宗焜先生接受整理任务,其成果就是前面引用过的发表于史语所集刊《古今论衡》上的《刘体智与容庚往来函札》一文。文中果然查证研究所的档案材料,对此批信件作立体解读,成绩斐然。
    接着,耋龄先生促请国瑞先生了解此批文物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存在状况。去年底,得到冯明珠副院长的回信,附上博物院器物处研究青铜器的游国庆先生的博士论文《台北故宫博物院现藏铜器著录与西周有铭铜器考辨》。游君论文立专节考论院藏铜器之来自“善斋”(小校经阁阁主人之斋名)的部分,他的方法很实在,首先以容庚著《商周彝器通考》(1941年,哈佛燕京学社版)所录“中央博物院”购自刘氏的107器目录为据,再对照台北现存青铜器,以台北故宫博物院出版的《故宫铜器图录》为准,查找刘氏善斋铜器下落。其结果是:107件中,101件在院;6件不在,其中“臣爵”查出在北京故宫博物院,著录于《殷周金文集成》,编号8998,何以此件遗留北京,原因不明。其余5件中的“祖乙爵”也收录在北京的《殷周金文集成》中,编号7850,然而,仅有拓片,原器不详所在;还有4件,都是衡器——秦权,不知何在。107件中,查实101件,比例相当高了。
    然而,他们还要关心史语所里的小校经阁文物。其实,傅斯年对于图书文物是再重视不过的了。由那志良著《我与故宫五十年》透露的材料看,1948年文物迁台一事,傅氏当为主张最力者之一。十一月第一次讨论此事时,故宫博物院理事长翁文灏不同意迁动文物,也不同意召开全体理事会;接着,在他家举行部分理事的座谈会,参加者六七人(不确定王世杰是否出席),其中多为力主迁台者,如朱家骅、杭立武、傅斯年等,徐森玉虽与会,而实不愿迁,只能在后来命他带队押运时,托病缺席,留在大陆(后被聘任为上海博物馆馆长)。迁台大计,竟是这样决定下来的。傅既主迁,就把史语所文物一并装船运至基隆,但不运往台中,因为他随即率所迁台,就把史语所文物直接运到台北去了。据1936年11月26日傅、李联署致刘的信中所说,史语所以一万圆购度量衡及兵器,此外,受赠瓦陶器、镜子及拓片等,这些器物皆应属所,今日何在呢?其实,度量衡、兵器等器物定是划到博物院了,容庚《通考》所云107器,其原文的说法正是:“余请傅斯年先生为中央博物馆收其(指刘氏)藏器,乃以七万元购得一百又七器。”应该是博物院最后出了七万,都划过去了,所以,107器中有权四件,量一件、兵器四件,这些应该就是信上所说应由史语所买去之物,尔后,实际买归博物院了。以傅、李二人之关系论,其间不会有何纠葛,所以,傅斯年留在史语所的,主要就是拓片了。
    去年底,史语所给国瑞先生一份《刘体智赠送史语所书拓目录》,这份目录真是地道。第一类,收录图书16种,每种写明书名、版本、形态,还注明放置的位置,应该说,举凡刘老送给史语所和傅氏的所有图书都在其中了。第二类,收录轴装全形拓本26件,一一注明名称、大小及放置的排架号。第三类,收录裱装全形拓片447件,同样一一注明名称、张数、排架号。据李宗焜文第11页,载傅于1932年受赠后致刘氏的答谢函云:“承以善斋藏器全部全形拓片四百三十种,又拓片一百余纸赠予敝所,顷已整理就绪,编号陈列。精金良墨,弥足珍赏”;又载有傅于1936年以五千元向刘购得《小校经阁拓本》的感谢信。看来,图书16种,当是有买有送;拓片现有447件,较答谢函说的430种为多,轴装全形拓本现有26件,较傅函说的“百余轴”(另函,见李文第11页)为少,则可能是后来收藏有所变动的缘故。傅斯年逝世后,史语所设有“傅斯年图书馆”收藏小校经阁拓片,李文有照片可以为证(见李文第12页)。小校经阁图书拓片之为傅斯年先生重视及其在史语所傅斯年图书馆保管之良好,皆应可无疑。小校经阁和傅斯年的这段尘缘也可算得历劫不磨了。
    今年是刘体智先生诞辰130周年,对于小校经阁藏宝的再一次追踪,结果还是令人比较满意的,先生有知,当亦深感欣慰吧。远在纽约且在病中而心系小校经阁的唐德刚教授,得此讯息,或亦可放下悬念的吧。 文汇报2009年6月28日第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