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十 功 名

课堂又出现了骚动。他赶紧警告，尽力盖过乱轰轰的嘈杂声：“注意!我讲完写作特点，就让大家朗诵，还要点名读。好了!好了!大家听着!”左手抖抖地举起课本挡住冒火的眼睛，右手下意识捏碎了粉笔头。到哪一天才能老成持重呢!
这个子弟学校的学生也实在是难教!可他还不愿象吴老师那样教。有几次路经教室门外听到过：吴老师只管在讲台上念，教室里乱成一窝蜂，小锤子“梆梆”敲，桌子脚“梆梆”响。他也不愿象谭老师那样上课。谭老师不备课，拿起课本就上课堂，念一段就叫学生自习。学生不听，谭老师就拍桌子打椅，赶出去一溜子。不知道班主任使用什么绝招维持了这个班的长治久安。总算安静些，教室竟显得亮堂、开阔。
“好!现在集体朗诵一遍，注意音调、生字、划分段落，提出问题……”口吻亲切。
最后排二个学生隔着桌子挤眉弄眼。又是他们：“中国猿”和“霸王龙”。子弟学校的男生一点也不笨，连外号也起得鬼。老实学生被冠以“小夫子”、“蔫卜头”和“二太太”之类的绰号。捣蛋的家伙也有引以自得的美称。“中国猿”本名董会元，大眼睛骨碌碌转，下巴短，喜尖叫，爱出洋相。“霸王龙”大名兰红发，蝉联三届的留级冠军，信奉弱肉强食法则，把全班男学生打了个遍，只有见到班主任和校长才笑脸奉迎，目前正和他这个看起来一介白面书生的青年教师处于相持阶段。
连十四五岁的孩子都欺他软弱了!陡然间，一阵莫名的酸楚袭上心头。脸忙转向窗口。不远，矗立着一座专为工程师和科级以上干部建筑的高楼，玻璃窗在西斜的太阳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远处，楼房掩映一片古柏，林中露出金碧辉煌的殿顶。怀了身孕的妻子站在难分难舍的路口，背映一带绿树。蜂窝一样的市区……厂部二个人还在盖章的关口上扯皮，他难以迁移更远的城市里那孤零零的母亲。莽莽苍苍的远方，那沉睡般的山梁，深深的底层不知触动到了什么，狂蹦乱跳起来。
一声怪叫打断了思绪。
“哈哈……”有胆量这么狂笑的人除“霸王龙”还有谁!
他按捺不住：“谁怪叫，站起来!”
董会元“嘿嘿”笑着站起来。
“是谁乱笑，站起来!”
乱笑的人手攒一把小钢尺划拉着桌子，两腿叉得很开，用椅子后腿支地，后仰的上身悠悠晃晃。
他费劲咽下一口气，继续讲课。刚分来时，不止一个教师衷告：“咱厂咱校情况你不了解呀!没必要对这些学生费劲。会惹事!”说话时颇为恐怖的样子。
兰红发得寸进尺，搬起桌子向后移。董会元也不甘落后，掂起椅子扭转了一百八十度，屁股压在椅靠上。
“兰红发!”心里的火苗忽的窜起老高。
“到!”声音很大，人并没站起。
他冲下讲台，走了两步，停住了。对学生还是要做细致的思想工作，想个什么巧妙的办法呢?……
一双双眼睛注视着他，一些交织着期望、恐慌和躲避的神色，一些却在幸灾乐祸地观看。都等待着，看他怎么对待“霸王龙”——那本是生物教师讲到的一种恐龙，食肉兽。局势清楚：这回处理不好，今后他在学生眼里就谈不上什么威望。今后他还有多少节课哪!
他迈开大步，走到兰红发面前，不动声色地说：“起来!”
兰红发纹丝不动：“我没说话。”
“站起来再和老师说，这是礼貌!……总这样耽误全班的时间好吗!你就这样混下去……”
兰红发只得站起身，但斜站着。大块头比一米七的教师还高。
他庄重地走向讲台。书页索索抖动，开口要念，一抬头见兰红发翻起白眼瞪他，口里还骂了一句什么。
骂他!是的。他，曾是踌躇满志的他，曾是重点大学学生而被分来教子弟小学戴帽初中的他。一个又一个同学的影像掠过眼前。他一步一步走近兰红发：“站到门口去听课!”
“干什么!”“霸王龙”露出凶光和白牙。这孩子因打死人正在劳改的大哥必定也是这副嘴脸。
“你骂老师!”
“我骂了!?”
“你站出去，我会调查的。”
“我不出!”胳膊一抡，挡开他的手。
突地，他忘掉一切，抓住“霸王龙”的胳膊，往外推去。漏洞百出的门闪到身后。他扭回头：“大家读课文!”门里探出的几张脸往里一缩。兰红发乱甩乱骂。他抓紧不放：“见校长去!”
几个教师闻声而来，却显出一种司空见惯的漠然。班主任也来了。
班主任铁青脸，只用俩手指头捏紧“霸王龙”胳膊上的皮肉：“见校长吧!你又……”
他大口大口吐气，直瞪瞪地望着远方。
“先回教研室歇一歇吧!”温和的声音，文史教研组组长梁老师挨近他。接着，她对旁边静观的小许说：“许老师，课堂请你照看一会吧!”
被学生撬坏的门一挨就开。他机械地走到桌子边，愣怔在那儿。
梁老师轻手轻脚地搬了张椅子放在他身后，又倒了杯水，关上门。接着，梁老师走到自己的桌旁，静静地批改起撂起一尺来高的作业本。忽然她抬起头，过了一会儿才没头没脑地说：“支部会上同志们很有意见，可是……”
她敦圆厚乎的脸使他的心格登了一下。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喊声由远而近，门“通”地大开，谭老师“蹬蹬蹬”冲进来，把教科书往桌上一摔，“你怎么不揍他!唉，这学校还叫不叫教啦!也不开除几个!咱都不干了!走，到对面小楼上找校长!谁不去谁是软蛋!……”
吴老师拉在谭老师身后，胳膊夹着历史教科书，一摇一晃，嘻嘻地笑。 “走!”谭老师急不可耐。
吴老师在空地上漫步，缓缓地说：“你呀小谭，还是当年的冲脾气。找校长有啥用!”左脚抬上身右转，右脚抬上身左转，被谭老师称作“中国历史的步子”。
“照你说，做只猪算了。你当初别钻门子从农村出来!”
“你能，你当初踢跳得很凶，到头来……”
两个三十来岁的人又磨牙斗嘴。这种吵闹对于平淡的生活也许会起到一种佐料的作用吧。
“你说呢……”谭老师向他求援。
他摇摇头，从教研室望出去，也能依稀看见那座宫殿式建筑。一座古庙，由于人们的某种心理作用使得它经历了一千多年风风雨雨、治乱不休的局面。它“无为而治”，大片现代化建筑拔地而起的时候也竟依然故我……他才见过几年的世面。眉头紧锁，胸脯一起一伏。心都麻木了。就要三十岁也不过如此这般!
吴老师争累了，自动休战，仰在椅靠上，架起二郎腿。皱了皱扁平的鼻子，慢悠悠转向他：“生那气干啥哩!傻家伙!你教你的，他捣他的，你管他哩!少不了你一个钱。这年头，谁管谁!”
“不生气?!你在的就是生气的地方嘛!校长为啥还不露面?他才精哩!”谭老师一直站着，这当儿狠劲拍一下桌子，“光让咱老师受罪!一到厂里报告，责任都推给咱!我批评了一个学生，家长也跑来找事。”
吴老师又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了：“咱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嗨嗨。”“我算看透了!咱搞咱的创作，他学好学不好咱没门!”
梁老师抬起头，到底还是俯下头去，作业堆里只露着蓬蓬松松的卷发。下课铃声刺得脑筋笃笃跳。
“知道了，我都知道了!哎呀——”随着“橐橐”的高跟鞋声，杨老师一边说一边急步走进来，一直走到他跟前，摇着一只手，“没有办法的事呀!他给你学个什么呀!前几年上技校一窝端，这两年虽说考试，可是四张卷子只考四十来分就能上，考场上也是纸团乱飞。瘸子里头挑将军。考不上还有下一回嘛。真考不上总得安排一个出路吧，社会主义还能饿死人。上大学，上那干什么呀!考上了不知分到哪儿，工资还没咱厂高。”
“通”，桌子又响。“就咱教师窝囊，受死那气。在这能干出个啥名堂来，一辈子完了。我要有块大学生牌子，早远走高飞了。咱现在搞文学干啥——不甘心!”
杨老师紧忙续上刚被谭老师打断的话头：“拿这个月奖金说吧，连幼儿园阿姨都不如!”
他已经听惯了。他曾经脱口而出：“我要来干……”没等到说完，这三个同事一个腔说：“你要干?!你也一样!为人不当官，当官都一般。”杨老师又咯咯地笑道：“你呀，书呆子!你在咱单位还没站住脚，慢慢你就会……会来事的。”
四十二岁的吕老师托着书本和粉笔盒踱进门。杨老师一见就问：“你爱人调动的事怎么样?怎么搞的!领导不早就答应了嘛!要不要我帮句腔。咱也不行啊，咱不是官!”
“唉!这一年多，光厂领导那里我就跑了不下十三四回之多。不怕你们笑话，我是啥办法都用了。人家光说：再坚持一段，再坚持……看这张报纸!来来来，同志们来看!我保存这方面的报纸有七八张之多。”一边说，一边拉开抽屉，取出一叠旧报纸。
吴老师嘿嘿地笑。
“你呢?你妈的户口，”杨老师转身问：“还有你爱人的调动。”
他摇摇头。
“没有吃劲人没门!”吴老师呶着嘴唇，吐出几个悠悠然旋转的烟圈。 谭老师本已坐下起草电影剧本提纲，忽地一跺脚：“校长真可怜，连调动的权也没有。”
梁老师抱着一撂书，出去了。她胖胖的身影一消逝，杨老师就耸耸鼻子：“嘿，校长就信用这样的人，听话嘛。调一个高小生来咱们组当组长!谁不会埋头拉车!咱工作不比谁差!咱就是管不住一张嘴。”
“你没门!”吴老师豁地站起，又莫名其妙地坐下，“现在的事嘛，大学生也没啥了不起!嗨嗨，有一张漫画叫‘武大郎开店’，绝妙!”
“好嘛，学生成批往外转，他校长的儿子也走门子转。”
“校长也有难处，连个正职也没给他。他说话到厂里根本不灵。今年给科级干部分新房就漏掉了他。他也早不想在学校呆了。”
“他才不管教育不教育，他嫌官小喷不成大话。”
“唉……”
耳朵里嗡嗡响。他又向窗外望去。心火升到面颊上。手一摸触到几个肿疙瘩。眼皮也有些异
样的感觉……三十岁，功不成、名不就就要三十!教师们的话若断若续。一个声音格外突出
“……混吧，不混能咋着!”
“谁想混哪!”谭老师嚷嚷。
混!杯里早没一丝热气。他神经质地两手抖索着攥起茶杯，一口气喝干。
“胡说!”他红起眼瞪着“中国历史”。刚举起杯子要摔，猛醒悟过来，又慢慢放下。
吴老师惊奇地看着他，咦了一声，接着毫不在乎地在地上晃悠起来。
他抱谦地抽动了二下脸颊，忙又扭头望窗外。抖地，一种异样的感觉使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我打算，”都注视着他，“把改变咱校的想法都提出来，系统地写个建议书，给校长，给同志们。”
杨老师注意地看他，摇摇手，不知为什么竟有些着急：“可别提建议，领导最恼瞧不起他的人。咱只要好好上课就行。”
“好哇!篡党夺权哩，你!”谭老师从草纲上抬起头瞄着他，尖笑道：“上书变法。哈，你还是学这一位吧!你看他不说话，心里做事!”
教研室一角静坐着小许。小许温和地露出牙笑笑：“还是要和领导搞好关系!”
“看小家小许，光到校长室闲坐。分来不到一年，给校长理了十几回发。我为你写《小许的路》一剧。”
杨老师忙冲淡尴尬气氛：“小许也常给教师理发嘛，小许的工作挺踏实的。”女人总有同情心。
小许低下头整理一份剪报集子，冷不丁撂出一句：“先别忙为别人作传，先登块‘豆腐块’看看。”
谭老师忽地站起，嘴张几张，终于反唇相讥：“登不登咱都靠自己。咱堂堂男子汉一条。”
又向他笑笑求援：“是吧!”
他却把目光移向敞开的窗外。一种沉重的情绪压上心头，半是忧郁，半是空寂。空无所有也
是一种压力。
吴老师踱着方步又到了他身后：“你办的事不少，墙报，读书小组，朗诵赛，油印作文……
嗨呀，中屁用。校长开会提过一件没有。我才不干这号傻事，白费劲，不落好!”
蓦地，一种男子汉无所畏惧的冲动，不停地叩击心扉。他转过身，什么也不顾忌地大步走去。
校园里，一块黑板报，一条标语也没有。操场被硬借去一半做料场，起重机高高的头伸过临时垒起的围墙悬在校园上空，象一只盘旋的鹰。……父亲就是因为提建议被打成“右派”的。不觉停住步，昂起头。一会儿，紧闭嘴唇，迈开步。
推开门，他沉静地走到办公桌旁。
校长背靠藤椅，久久不言语，一双自上而下的视线射在他的脸上。
长这么大还不习惯接受这种目光。他不急着开口，自己拉张椅子端端正正地坐下去。
“嗯——，这个学生，我一开口他就哭了。我命令他写检查交给你。上一次，我就给过他警告处分。”耸了耸披着的上衣，声音强硬。校长具有男子汉的体魄，披上衣的身影只要一出现在教室门口，自由市场一样的课堂刹时鸦雀无声。每星期五教职工会议，十次有九都是校长一人从头到尾地讲，念，笑。
“从来就没听说停课、休学、开除。任他们闹。不能保证课堂纪律，怎么教哇!”有股意识的潜流告诉他说得过激了吧。
炯炯目光一直盯紧他。
校长慢悠悠地说：“厂里没这个先例啊!家长敢来吵闹。抬头不见低头见，再说人家在机关都有人。你还想办事不想，不定人家在什么地方难为你一下子，化得来吗!梁老师教学严，窗子上就叫撂了块砖头。就这，咱校还有人到厂领导那里打小报告。”
校长气愤时倒显得平和多了。脑筋跳着痛。分到其它单位的大学生会有职称级别，而一样毕业的中学教师呢?大丈夫岂能在蝇头小利上计较!可是，气不顺。照这样无足轻重地活着，他会因为痛苦早衰的。三十而立!冥冥中一头野兽吞噬着心。他忧郁而又热切地望着校长，一阵冲动使他忘了一切避凶就吉的古老格言：
“校长，管他什么，咱把学校搞出个名堂再说。我前些时琢磨了一些想法，譬如说教师工作：解决生活问题，关心政治成长，按学生成绩评定先模……重点高中几年来咱没一个学生考上，太掉底子了……”
他收住了滔滔不绝的话语。他注意到校长一直冷静地审视着他。他想起教师们品评校长的口吻和笑容。
静默。
“嗯”，有了反应。校长嘴角有两道笑纹。笑纹是用来解除他刚筑起来的心理防线的。
“嗯，”校长忽地立起身，来回走动。突然，兴奋地对他说：“嗯……我呀，比你想得还多哩!我年青的时候……嗨，不行喽。这学校!我在这儿五六年了，抓了抓，已经不错啦!那些电扇、毛玻璃黑板，我给学校争来了。你没有社会经验，不懂得搞人的工作，复杂哪!”
“可现在上级和家长要求咱们的不光是普及!他们从考学成绩看咱的工作!”声音太低沉了，简直忧愁欲绝，“再过五六年，我……”
校长坐下去，把上衣往上身裹了裹：“是呀，我也想过。一看报纸，老同事有的干上了厂长，有的……”忽然点头招呼，“来了，好哇!”
不知什么时候，小许就站在他身后了，手托一个布包。校长站起，甩下上衣掠在椅靠上。小许搬了张椅子放正，解开小包取出明亮亮的理发工。
他皱紧眉头，也不告辞一声，起身就走。到门口，他没回头就说：“校长，我写个东西给你。”
心里空落落的，只觉得干什么事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只要有意义只管干去；干，就是生活；不干，日月照样运转哪!
周身困乏，忽冷忽热——感冒深入的迹像。左眼上麦粒肿已经胀得和乒乓球一般大了，火辣辣地疼。他趴在被窝里，干脆闭上左眼，提着笔，用右眼又审查了一遍《关于我校工作的建议》。想了想，在“校长”上面一行工工整整地写上“党支部”三个字。
“睡吧睡吧!”每晚九点就睡觉的小许不耐烦地嚷嚷，“一点灯光都叫人睡不好。下两点了!”
“唉——”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叹息从门口另一张铺上传来。
夜里的声音给人独特的感受。在大学宿舍里，他也怕听到这种叹息。大学生活终于使他悟出来：对任何时候都左右逢源的社会油子来说，利己主义才是他们的唯一准则。
他又想起晚饭后的事。小许又一次用古老的格言奉劝他：“枪打出头鸟哇!”
“谁敢用枪打，我就用炮回击!”他毫不示弱地回绝了忠告。然而，心底处总有那隐隐的担忧。
小许默不回应，又看电视连续剧去了。
他却站在原地，呆呆地。“谁喜欢比自己强的人!”杨老师说过。是的!……家访去。
还没到门口就听到屋里的骂声、哭声和撕打声。紧推开门，一只皮鞋落在他胳膊上。他挥起
疼痛的胳膊挡住夺路而逃的兰红发。
高大的兰师傅气喘吁吁，认清是他，两只硬茧大手从半空中落下来紧握他的手。
“哎呀老师呀，真气死我了!……对不住你呀!咋出了老大老三这俩废品!要不是出息了老二
，我非象他妈一样气死不可。坐坐坐!”兰师傅双手扶他坐到沙发上撞头碰脑地倒茶取烟。

他忙劝兰师傅坐下来，又对站在门口哭泣的兰红发说：“红发，来!”
兰红发走进门，靠着墙，一付随时出逃的架式。
“老师呀，这二旦不听话你就狠狠修理他，他吃这一套。我要不打，他早和一帮二流子糊上
了。唉……”说着说着，流出明亮亮两行老泪，“我几十年干活走在人前头，老劳模哩，咋
还没修行好!老师呀，你教好他吧!……鳖旦，过来看看老师眼肿多大。辛苦你了，老师呀…
…”
他搬张椅子把兰红发叫到跟前坐下，和这爷儿俩动情地谈了两个来钟头，能说的都说了。最
后，爷儿俩送他走出一节路。从事工人关注的教育后代工作，干好它，这一生也够意思。一
回到宿舍，他就飞笔草写。
……他把上衣蒙在厚厚的台灯罩上。不由得向窗外望去。路灯闪烁银光。偶而一辆汽车的马
达声和火车的汽笛声格外清晰。远处，还能辨得出夜空和大地。古都沉睡了，鼻息微微，忽
然他觉得自己溶化到无边无缘的夜空中。有他无他，自然永远自然……
“魇住了!”
猛醒来，见小许站在他床前。一身汗，心别别悸跳。
〖HTH〗〖JZ〗5〖HT〗
一见他，杨老师瞠目惊呼：“哎哟!眼!休息嘛!你怕什么，病休扣不了你几个钱!”
他笑笑。白天无形中增添了胆气。
面前伸来一张写着横七竖八字体的《检查》。
“老师……”怯怯地。
他审视着兰红发，点点头，尽量亲切地说：“你要振作。我看，你是有不少优点的。今后咱
们有什么教学活动你要争取参加。今天下午贴墙报。好，你去上课。”
课上得很省劲。学生们随着他的话甜笑，沉思，昂奋。他感到了一个教师的幸福和自豪。他
不是一定要做什么记者、秘书或是什么“官”，他最终要的是不虚度一生。
下了课，他找到课代表“小夫子”问：“这期墙报准备得怎么样?下午贴出去吧!”
“小夫子”点点头，嘴张几张才说：“老师，同学们都说‘花朵’这个名太……太不够味儿
，想让你起个好名。”
他心头一喜，四下里望去：“叫……‘古都’。过些时，我带你们游览城市。”
他轻快地走向校长室，用力推开门。
校长坐在那里看报，不抬头。
“校长，我写好了，请你看。”
威严的目光。
他把《建议书》端端正正地放在校长面前。
“嗯，”没动弹，眼睛显示出思索。倏地，目光变得严厉。
吴老师两手操在裤兜里，肩膀顶开门，晃进来。翻了翻《建议书》：“挺来劲嘛，十来张。
嘿嘿。纸上谈兵。你要知道，对厂里来说，咱教师不过是雇来的……”
“嗳!这种说法就不对了!社会主义劳动者怎么能和资本主义的雇佣劳动力混为一谈!”逼人
的目光扫向吴老师。
“嘿嘿，”吴老师支支吾吾，晃到报架前翻开报纸。
“所有想法我都写上了，当然可能很幼稚……”
“我正要叫人找你来!”校长眨眼，又眨了一下，面容冷峻，“刚才，我从教室外面经过，
听到你讲‘青纱帐’什么的，是吧?”
“郭小川的抒情诗《青纱帐——甘蔗林》。”
“你说三年困难时期……”
摸不清校长用意，只觉得一种压力乌云般压下来：“郭小川在三年困难渡过时写的，用象征
手法抒发革命者豪情……”
“你说饿死人了，自己也饿下胃病根，是吧!”
“我不是强调原因在于浮夸风、国内外反动势力和自然灾害吗!这是产生课文的时代背景，
不能不向学生讲讲生活的艰苦和严峻!让他们更珍惜现在的学习条件。”
校长站起身，“小吴，你出去!”看着吴老师晃出门，又面向他：“你这是政治错误!你要注
意呀!嗯!以后可不能随便讲。小学生听了……”踱来踱去，在转身时上衣象翅膀一样展开去
，“你还写了《入党申请书》呢!”
虽说并不感到理亏，但内心里却有个声音警告他，同时感到了自己的虚弱。
“你下去好好想想。还有，同志们反映你迟到早退。”校长又显得热情和蔼了，嘴角出现了
笑纹，“我对你还是有希望的——做一个踏踏实实的模范教师，成为学校的台柱子。”
“我走了。”他懂得校长话里的话，但更深地沉浸在《建议书》引起的失败感里。又深沉地看了看校长——校长似乎眨了一下眼，一转身出门。
校园静悄悄。刚走近教研室，只听里边传出闹嚷嚷的声音，似乎说他。不由停住步，进退两
难地站在敞开的门旁。
“……校长正敲他的麻骨哩。”
“校长一见这家伙野心勃勃，就会觉得宝座不稳。不给他来个下马威能行!哈。”是“过激
派”谭老师。
“厂里都管不好的事，他倒想出头，真是。一脸书呆子气。现在哪一个人不多几个心窟窿。他还是个实疙瘩。大学生有啥了不起!”酸酸的女声。
“咱才不干那号傻事。搁在五七年，非给他扣上个铁帽子不可!哈，咱也跑不了。有言在先，谁背地里搞咱的鬼，咱和他拼。”
“欢呼吧!一个社会主义的‘康有为’!”声音压得低低。
“算了，人家心里正难过，你们没见他眼肿多大。”
“叫他越看越迷糊。哈……”
敞开的门象重炮口一样爆发出笑声。
整个城市都……
头轰地懵了。心却凝结了。这么进去，照他的性子非闹出一场难堪不可。创伤累累的心太敏感了!他要发狂的!转身快步走。一切都呈现出模模糊糊的五颜六色，旋转着，大笑着……
“你的《建议书》我听说了，”楼梯口，梁老师扬起几张教学挂图，兴奋地说，即而惊奇、关切地问，“怎么啦，你脸色……”
头也不点，径自走去，背后的呼唤听不见了。
从莽莽群山的西方，一条鳞甲闪亮的巨龙蜿蜒而来，滚动在尘埃蒙蒙的大地上——在这条大河边，在这片大地上，晃动着中华民族始祖的身影，他们用血和汗开创了东方文明……摸摸额头，烫手。喉咙里忽觉一股咸咸的液体。往鼻头上一摸——一手血。鲜红的，热乎乎的，粘粘的血大滴大滴地落在尘埃中。掏出口袋里一张纸，一看是《建议书》草稿，嚓地撕碎塞进鼻孔。从自身流出的血更加刺激了痛苦、悲壮的心。他又倔强地昂起头来眺望。
市区，连绵几十里的楼房，走进一个人和大海溶进一滴水一样，多少个朝代的城阙也被压在下面。……所有使他产生无限感慨的古人今人也象走马换灯一样闪现出幻影。不知哪年哪月藏在心底的幽灵又出现……三十而立，他立了什么?一个小小的学校他都无法变革!古都还曾经光耀四海，至今有人挖掘、研究，而默默无闻的他……“三十功名尘与土”，写下《满江红》这千古绝唱的人不到三十已经统帅雄师劲旅痛击民族侵略者了，而他呢!滚热的液体涌出眼眶。他抑制着没有嚎啕，没有扑倒在地。刹那间，他真切地体会到了古今中外一切不愿浑浑噩噩混日月的人的最大痛苦，体会到了一个古老民族一次次从废墟中站起来的忍辱负重的心境和顽强进取的精神，体会到了人活在世上的真正意义。神经质地颤抖着。他要呼叫，奔跑，腾飞……他蔑视生活的不平。在眼前这片千秋万岁的土地上，跟那些社会油子一决高下，看谁最终是这片土地的开拓者的真正继承者!
古老而又年轻的山河回应了一声雄浑深沉的呼唤。二条银线般闪亮的铁道上驶过一列绿漆火车。它喷出一道白烟，又长吼一声“呜——”
心狂跳不已，伴着车轮的节奏。在不顾一切地干一番事业的强烈欲望中，他意识到该回去了，一个人站在古柏林中的土坡上已经太久了。